1 迷路的斐波那契
“我是奈良县西村,请多指教了”
来到约定场所的某百货商店二楼的喷泉广场的他,一登场便用突如其来的关西腔把我们雷倒了。
从到达新大阪车站之后,碰到的所有的人都操着一口关西腔,仿佛置身于异国他乡一般。明明身处同一个日本,仅仅因为用词与语速的不同,便给人一种文化上的冲击感。
“我是警视厅黑色三角尺特别对策总部的武藤龙之介”
“嘘——!”
西村在嘴边竖起食指。
“说不定有人正在某个地方听着呢”
确实如此。毕竟这里是一个大型百货商场,我们周围也有不少一般市民。就算不是与黑色三角尺有关的人,如果知道了我们是因为那个事件而来到此地的话,说不定会引起恐慌。毕竟黑色三角尺是眼下把日本搅得最天翻地覆的数学恐怖组织。
“我是大山梓”
大山小声打了招呼。这次濑岛直树和竹内部长一起留在东京。
“然后,那个千叶来的数学家姑娘呢”
“啊啊……”
我们一时语塞。
我们的数学家姑娘,浜村渚……在来到这儿的瞬间,就迷路了。
约定的集合地点是二楼的喷泉广场。从一楼的入口进来的时候确实是在一起的,然而在来到二楼的瞬间,她就失去了踪影。我们来回寻找却没有发现,由于也要和西村集合,就变成只有我和大山来到喷泉广场这一局面。
“那就是说……”
听了我们的讲述,西村一脸担心地皱起眉头。看上去年纪有四十多岁,额头的皱纹很深。
“不是被别人带走了吧?”
“不会吧”
嘴上这样说着,我们心中却开始考虑起那种可能性。因为,这次的事件恰恰和某个人物被绑架有关。
“要不要出动县警?”
“不、不用。那有点太小题大做了”
“我倒不觉得是小题大做啊”
西村委婉地提出反对意见。
“长野的连续杀人案也好东京的毒气事件也好,都是她解决的吧?黑三得到她的情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黑三,指的应该是黑色三角尺吧。
“虽然是那样……”
“再不快点行动起来,就会变得很麻烦了”
关西人的性子还真急。不过就这件事而言,说不定确实如他所说。
正当我们这样想的时候,想起了馆内广播。
“各位顾客,我们播送一个通知”
就连播音员都是关西腔。
“两位分别名为大山梓和武藤龙之介的,说着东京话的大人好像迷路了。若有人发现了这两位,或者本人听到了的话,请来到地下的食品卖场区”
我和大山对望着。西村则是露出了苦笑。真是丢死人了。
“她说你们迷路了哟”
虽然多少已经预料到了,不过照这个开场来看,免不了又是一趟波澜万丈的旅途。
∑
自称为毕达哥拉斯博士的数学家高木源一郎率领的数学恐怖组织,黑色三角尺。他们的恐怖之处在于,能够轻易地把一般市民变成恐怖行为的道具。在高木开发的、这二十年间被日本的高中、学习班、预备校采用为标准教材的数学教育软件里,内置有能够进行预催眠的信号。那就是说,任何看过他的软件的人(几乎是从高中生到四十岁左右的大人的所有的人)都有可能通过移动电话被施加催眠、并在无意识中犯下杀人的行为。
不过,如果问是否所有的与数学有关的人都看过高木的教育软件的话,实际上有极少数的几位数学家没有看过。那么可能会想,比起初中生更应该去请求那些数学家的协助。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些数学家们多半都是一些会做出难以预测的言行的人。说得极端一些,他们都是些奇人。
这次的事件,就是与那样一个奇人数学家有关。
“奈良理科大学教授,四日市洁”(译者终于忍不住吐槽:他跟御手洗洁什么关系……另这人肯定当选不上市长)
一头稀疏的白发,眼镜的镜片下部有些破损,小小的嘴的周围并排着条条皱纹,仿佛犁过的田地一样。嘴角似乎在露着笑容,但目光却是极度认真……亦或是说有些空洞,总之是相当不可思议的表情。
看着在黑色三角尺·特别对策总部的屋子里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的那个男子的照片,也能很清楚地感觉到他绝非等闲之辈。
“他的年龄多大了?”
“听说有七十五岁了”
竹内部长叼着仙贝回答。
“年纪相当大呢”
“不过,好像是名震世界的数学家”
确实,在他的档案上,“解决xx问题”“证明xx定理”“发明xx函数”等看上去十分辉煌的业绩,如洪水般陈列着。
这样的一个人,最近被黑色三角尺关西支部盯上了的情报,是一名老刑警最近在审问一个被捕的恐怖行动未遂的罪犯时得到的。说是被盯上了,不过也不是指性命,而是人身自由。也就是说,他们打算将四日市教授这一人才进行洗脑后使其加入成为同伴。
综上所述,这次身负四日市洁的特别贴身警卫这一使命而奔赴奈良的,就是我武藤龙之介、大山梓,还有可谓是对策总部的核心力量的、极为擅长数学的初中女生,浜村渚。
“奈良县啊——,我还没去过呢”
浜村渚露出笑容。能够从学校请假,她似乎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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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馆内通知所述,浜村渚正在地下的食品卖场区。
“渚!”
大山叫道,她回过头来,嘴角露出笑容。今天是出远门,所以没有穿平时的校服。水蓝色的衬衫,深蓝色的牛仔裤,和白色的运动鞋。标志性的粉红色发夹一如既往地别在左侧的前发上,同样是粉红色的决胜自动铅笔则是紧紧地握在右手,左手上则是那本樱桃图案的计算笔记。
……又是,数学吗。
“大山小姐,武藤先生,你们干什么去了?两个人一起迷路了吗?”
“这是我要问的话”
西村在我们身后暗暗笑起来。
“你又是在干什么?”
“请看一下这个地面”
她指的是人来人往的食品卖场区内贴满瓷砖的地面。瓷砖的颜色有红有白,看上去没什么特殊的……。
“怎么了?”
“请看这一列”
浜村指着横亘在蔬菜卖场和水果卖场之间的长长的一列瓷砖。看上去还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难道是指形状吗?
“白色的下一个,一定是红色。绝不会像‘白白’这样连续出现”
仔细一看,确实如她所说。
“那又怎么了?”
“我觉得有些在意,就写了一下。以这种方式排列n枚,有多少种排列方法?”
这个初中女生还真是能够在眨眼间就提出相当难的问题啊。来买东西的关西人们以讶异的目光看着我们,从身边走过。
“如果是1枚的话,就有‘红’或‘白’2种,2枚的话就有‘红红’‘红白’‘白红’3种,3枚的话就有‘红红红’‘红红白’‘红白红’‘白红红’‘白红白’5种,按照这样下去……”
也不顾在一旁呆呆发愣的我们,浜村甚是开心地将笔记本打开给我们看。
在若干个树形图的旁边,写有“2,3,5,8,13,21……”这样一串数列。
“对吧?”
“我完全看不明白”
大山说道,浜村渚手里握着自动铅笔,竖起了食指。
“这是斐波那契数列”
“嗯?”
“不过正确地来说,是从1,1开始的”
她在笔记本上写下数列。
“数列中,前面两个数的和就是下一个数”
随着自动铅笔在纸上沙沙地写,我也逐渐看懂了那个数列。
也就是说,决定了第一个数字是1和第二个数字也是1之后,第三个数字就是1+1即为2,而第四个数字就是第二个数字1和第三个数字2加起来的3,同样地第五个数字就是2和3之和5……似乎就是这样的数列。
“1,1,2,3,5,8,13,21……”
“因为是意大利的斐波那契先生研究的,所以叫做斐波那契数列”
又是意大利的数学家吗……想到这儿,仿佛突然想起来似地回过头看向西村,只见他一副发愣的样子。面对这个数学家姑娘,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想来也是,我一开始也是这个样子。
“然后呢,那又怎么样?”
只有大山梓还是一如既往。
“这个还是记住比较好。因为这个数列不仅在数学的世界里,而且在自然界也是非常常见的”
“是吗?”
“比如说,这个”
浜村渚拿起旁边的水果架上的菠萝。
“请看这个纹路。你看,这儿的这条线,总共转了8圈对吧?”
她用食指沿着菠萝上的纹路划过,确实是形成了8圈的螺旋线。
“那么,我要数这条线了哦?”
同样地,手指开始划过与刚才那条纹路相交的另一条纹路……居然,正好是13圈。
“看吧?8和13。它们两个都是斐波那契数列的成员”
菠萝的纹路里面居然藏有这样的秘密,要说奇怪也确实不可思议。不过把数字叫成“成员”,还真像她的风格。
“嗬——”
大山梓仍然是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她身后的西村凑近过来,眯起眼睛。
“虽然也听过了一些传闻,不过这还真是没想到”
“那个……”
浜村立刻露出怕生的面孔。一旦离开了数学,就会表现出这样一副难以应对大人的初中生模样。我为了让她安心下来,将西村介绍给她。
“这位是奈良县警署的西村警官”
“啊,我叫浜村渚。是千叶市立麻砂第二中学的初二年级学生”
“请多关照了”
看来浜村渚也和我们一样,对关西腔感到一股不协调感。她有些尴尬地笑着,仿佛求助般望向我。
“武藤先生,要不要买下这个菠萝当作礼物呢?”
“咦?”
这么说来,还没买些可以送给四日市洁的见面礼之类的东西。
“喜欢数学的人的话,一定会高兴的”
是那样吗?
不过确实,听了刚才那些斐波那契数列的事情之后,觉得说不定就是那样。
“而且,菠萝……”
难道还有什么与菠萝有关的数学故事吗?……说实话,已经足够了。
“也是我最喜欢的东西”
浜村渚这样说着,露出些许笑容,啪地一声将樱桃图案的笔记本合上了。
1 事件
奈良理科大学的校园座落于郊外,开车要开上一段时间。郊外这个说法听上去不错,而实际上只是群山包围中的乡下小镇。地方的大学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吧。
我们来到数学科的研究楼,只见有三个人仿佛做了错事的小学生一样并排站在走廊里。看上去很年轻,应该是助手或是学生吧。眼前的门扉上清清楚楚地镶有“四日市洁”的名牌。
“现在正在计算中”
自称为稻石升平的二十多岁的男子说道,右手娴熟地摆弄着剑玉,发出清脆的锵锵声。关西腔和剑玉吗……还真是奇妙的欢迎啊。
“不能进去吗?”
“那样的话会被骂得很惨的”
在他身旁的江川花子一边轻挠着脸颊一边点了点头,长长的前发一直垂到鼻子旁边。有些沉默寡言,经稻石的介绍得知她是大学生。
“也许您们已经知道教授了,他是一位相当奇怪的人。一旦开始了思考,就不会停下来”
三个人中,最年长的一位身穿白衣的女性说道。她的名字是后藤樱,虽说年长但也还没到三十,是一位很适合戴窄边黑框眼镜的长发美人。不过比起那些,她讲标准语这一点更令我们欣喜。
“如果在途中和他说话的话,那可就要大发雷霆了。按他老人家的说法,就是‘思考的链条中断了’……”
“真是不折不扣的怪人啊”
稻石哧哧地笑着,而后藤则是皱着眉头,用白衣下的胳膊肘捅了一下他的腹部。木球从柄的前端掉落下来。
“那个,这是礼物”
浜村渚把刚才买的菠萝递给了后藤。应该是因为她是最年长的吧。
“谢谢你,浜村同学”
“不愧是数学家姑娘,真有品位!”
稻石将剑玉塞进牛仔裤的屁股兜里,一把抢过菠萝。
“快看,花子。是菠萝哦”
江川花子一言不发地开始用手指数起螺线花纹。
“是多少?”
“8”
“呼哈,斐波那契!给我看看,我来数出13”
果然,把菠萝拿给数学家的话,他们就会先确认斐波那契数列。不过,实在是跟不上稻石的关西腔的节奏。
“后藤小姐是关东人吗?”
浜村渚抬头问道,似乎是对后藤的标准语感到一丝亲近。关于这一点我也有些好奇。
“不,我是大阪出身,不过大学是在东京上的。读研究生的时候又回到奈良……啊,难道是在意我的用语吗?”
“是的”
“我更喜欢东京话。因为更合理”
这还真是有数学家风格的理由啊。
“你在说什么啊,樱大姐。你的意思是关西腔不适合数学吗?”
稻石把菠萝递给江川,笑着说。
“我倒不是那个意思……”
“我们可是一直都在关西的,对吧,花子”
江川没有搭理,转而开始数菠萝靠上部分的什么东西。
“搞什么嘛,你难道没有一点关西人的骄傲吗。你是京都岚山出身的吧!那儿可是红樱的胜迹啊!”
看来他十分期待着有人来问他的出身啊。我有些无可奈何地问道。
“稻石先生是哪里出身呢?”
“青森”
咣当!一声,在我们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奈良县警官西村先生倒在了地上。
“没错没错,那才是关西人”
“这不是当然的吗”
看着微笑着的西村和稻石,后藤樱叹了一口气。
“明明原来是兵库的。我就是在说这个地方不合理啊”
“预料之外的犯傻,紧接着周围约定好的吐槽。这不是很合理吗。数学家姑娘,你可要好好学学啊”
面对过于快速的展开,浜村渚只有瞪大眼睛的份。那本樱桃图案的笔记本上,恐怕是永远不会写上关西话吧。
这时,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周围霎时安静下来。
昏暗的研究室内。
在短暂的寂静后,随着咔嗒咔嗒的声音,一位瘦小的老人走了出来。
一头乱糟糟根本没有整理过的白发,以及满是皱纹的脸庞……正是四日市洁本人。
“教授,结束了吗?”
后藤询问道,四日市将镜片后的目光转向她,
“不行,我去和森本商量一下”
这样说完,咔嗒咔嗒地迈开了步子。那个脚步声是怎么回事?这样想着看向他的脚,险些忍俊不禁。
外面明明是万里无云的晴天,却穿着硕大的橡胶长靴。而且还是荧光黄色。和显得土气的外套和裤子完全不搭配。
这也是关西人的槽点吗?我迅速瞥了一眼稻石,只见他一脸认真的表情目送教授离去。从他的表情中甚至能够读出一丝敬畏。果然四日市洁这位数学家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老教授穿着不合尺码的长靴,咔嗒咔嗒地走向出口,仿佛在说,我对名声之类的根本不感兴趣。
∑
“计算吻合吗?”
“嗯——,稍微等一下”
从研究室的入口看去,左面是书架,右面则是挂着宽阔的黑板,其中一面粗暴地写着许多不可思议的算式。之所以说不可思议,是因为算式中除了数字外,还混杂有f和z等的字母,而且还使用“皮”“木”之类的简单的汉字一样的记号。不管怎样,我完全是一头雾水。
稻石一边锵锵地摆弄着剑玉一边望着算式,而后藤樱泽是坐在桌子前沙沙地移动着圆珠笔,正在计算着什么。看来是想亲自计算一下黑板上四日市教授写下的算式。
“都是一些没有见过的记号呢”
浜村渚回头望向我,一副举手投降的样子。西村和大山跟在散步的四日市洁身旁充当警卫,我和浜村则是获准进入了研究室内。
“那是当然。因为只在这间研究室里使用啊”
稻石呵呵笑着,用剑尖刺中木球。
“是这样啊”
“为了不把研究内容泄露给别人。只有我们才知道”
“啊——,这儿错了。第4行的最后,不是32分之,应该是35分之……吧”
后藤刷地挥动圆珠笔,指了指黑板上的某一处,就在这时,江川花子端着切好的一盘菠萝进来了。稻石瞥了一眼菠萝,然后寻找起后藤所指的地方。
“呃——,啊、是真的,错了啊。不过,已经算到这儿了吗。还是那么快啊,樱姐”
稻石拿起黑板擦,修正四日市教授的错误。见此,浜村瞪大了眼睛。
“随便改掉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教授也一把年纪了,最近的计算失误明显变多了。明明让我们来帮忙就好了,不过总归是个奇人”
“所以,就在他那样出去散步的时候,我们悄悄地改过来”
“说是我们,实际上几乎都是樱姐一个人不是吗。我们还是跟不上樱姐的计算能力啊”
稻石接过江川递来的牙签,扎起一块菠萝放进嘴里。
“那位叫森本先生的,也是这件研究室里的人吗?”
我问道,只见后藤一副不解的样子。
“不,刚才教授不是说了吗?‘去和森本商量一下’”
“那个森本是直到去年为止一直在这个研究室里的,和我同一届的学生”
后藤将眼镜向上扶了扶,回答道。
“从今年开始就要到德国上大学了。因为在这个国家,对数学的批判之声日益上涨,研究经费也恐怕要枯竭了”
“商量是指在电话里商量吗?”
“啊,不是的。森本君深得教授的信赖,教授如今也在散步途中思考的时候,和头脑里的森本君对话。有时候会自言自语,甚至会对头脑中的森本君大声怒骂”
“完全就是一个怪人……看到他穿长靴了吧?”
稻石插入对话。
“啊,我也很在意那个”
“据他说,橡胶的长靴的声音最不容易回响在头脑中。走路的时候声音如果回响在头脑里会干扰思考”
这还真是超出想象的怪人啊。无法得到他的协助也难怪。
“嘿哎——”
浜村渚一边惊奇于四日市教授的奇人轶事,一边鼓着脸颊开心地吃着菠萝。该不会说出自己也要穿长靴之类的话吧?
突然,响起“卟——”的一声。
“呜哇!”
看到那个,浜村不由得叫出声音来。
“怎么了?”
“是蜜蜂,呀!”
“没关系的,只要不乱动就不会蛰你”
我也想要把蜜蜂赶出去,但是稻石、后藤和江川三人则是一脸泰然。
“旁边的农学部里有人在研究蜜蜂。经常会飞进来”
“最好不要乱动。它们落在我胳膊上有好几次了,我却一次也没被蛰过”
“蜜蜂的研究指的是?”
“好像是什么飞得越远的蜜蜂酿的蜜越甜。真是怪得可以的研究”
“才没有那么回事”
一直沉默不语的江川花子用微弱的声音反驳。
“比起数学来,是能够给人带来帮助的了不起的研究。而且不是还会送给我们上好的蜂蜜吗”
优雅的语气与稻石啰里啰唆的关西腔截然不同。这就是京都腔吗。
稻石咯咯笑道。
“没错。我们的研究完全没有任何用处啊!”
木球继续在剑尖起舞,发出锵锵的脆响。在我们说话的时候,蜜蜂已经飞往别处。
“稻石先生是在做什么样的研究呢?”
浜村表示出了莫大的兴趣。我皱起面庞。这个男子一定会得意地说出我所不知道的什么东西吧。
“就是这个”
“剑玉?”
“木球的大小和剑身的长度的比率为多少时,最容易套进去。还有木球大小和孔的大小”
“那不是物理学的问题吗?”
“物理学家懂什么?戴维·希尔伯特(David Hilbert)先生也说过,‘物理学对于物理学家来说还是过于困难了’”
稻石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嘻嘻地笑着,然后继续说道。
“现在最棘手的就是剑身和握柄的长度的比。我在想他们两个会不会是符合黄金分割的”
“是指这儿和这儿的长度吗?”
“没错。而且听了可别吃惊,我猜想最容易套进去的握柄,会不会是呈指数函数曲线的样子。还有,绳子的轨迹与自然对数的底e有关系”
“好厉害!剑玉简直就是数学的缩图呢!”
终归是我无法理解的对话。不过,浜村渚则是两眼闪耀着光芒,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看来你也很懂嘛,数学家姑娘!我把它起名为‘稻石升平的青春之梦’啊!”
“稻石,别闹过头了”
后藤一句话就让稻石陷入了沉默。不愧是这间研究室的大姐。
“要继续计算了”
“真是抱歉”
稻石一脸羞愧的样子挠着头,回到黑板前。浜村渚也满脸严肃的样子盯着黑板,仿佛在学稻石的样子。
就在这时。
“抱歉!我听说警察是在这间研究室里!”
穿着白大褂的、似乎是大学的教职员的一个人大惊失色地冲了进来。
“啊,我就是”
“在前面的小路上,有两个人倒在地上。还有呼吸,但似乎失去了意识”
我立刻飞奔出去。
直到这时,我仍然不知道四日市教授已经被绑架了。
∑
倒在地上的两个人正分别是西村和大山。另一名大学职员联络了医学部的附属医院,很快医院的救护车赶到,把两人运走了。
二人均无意识,但没有发现外伤,应该说被人弄昏迷了更正确吧。
“看来是被人注射麻醉药了啊”
一位谢顶的老医生说道。
“麻醉药?”
“啊啊”
知道此事与黑色三角尺有关联之后,他的表情十分严肃。现在四日市教授已不见踪影,很明显他已被人绑架,再加上使用了麻醉药物……。
“果然,犯人就在我校的医学部或者医院里吗?”
声音中透出不安。
“的确有这种可能啊”
眼下,奈良县警局出动了全部警力,调查医学部里的人员,同时搜寻着教授被绑架走的路线。案发现场的大学里面的小路似乎平时人迹稀少,也就没有任何目击情报。
“这样的话,犯人有两名以上的可能性很高啊”
老医生说出刑警一般的意见。
“为什么?”
“麻醉药是从颈部注射的。警卫有两人,在其中一人被注射了麻醉药的时候,另一名却没能将犯人制服,这也就是说……”
“两个人同时被人注射药物了”
“就是这么回事”
就算如此,也还是觉得不自然。
大山梓学过琉球空手道,平时也经常以此为豪。这次把我留在研究室里而由自己去担任警卫也是因为这个理由。突然被人袭击,而且还眼睁睁地被犯人注射了麻醉药,这实在是难以想象……。
“注射麻醉药需要多长时间?”
“熟练的话,嘛,只要两三秒就可以了”
“那么快?”
“如果熟练的话。对于理学部数学系的人们来说恐怕是不可能的吧。那样的话,果然”
他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
“是医学部的人了吧”
2 未料到的行凶
奈良县警方给我们安排的住宿地点是普通的观光旅客可能会选择的十分气派的旅店,早餐也相当豪华。
看来是在为浜村渚着想啊。这下子可就无论如何都要救出四日市教授了。一大早开始心情就十分焦虑。
大山梓今天早上醒了过来,但由于麻药的作用仍然残留,医生劝告最好不要活动。另一方面,奈良县警局的西村已于昨天晚上恢复意识,并投入到现场的搜查活动中。同样的麻醉药,难道说在作用效力上也存在着男女之间的差别吗?
“梓姐姐不会有事吧?”
浜村渚咬着涂了厚厚一层草莓果酱的烤面包,一边翻看着奈良理科大学的研究员名册,一边模仿起关西腔的语调。
“关西腔?”
“是不是说得好了一点?”
听了那么多稻石的关西腔,就算不愿意也多少会受到一些影响吧。
“后藤小姐不是说了关西腔不合理吗”
“不对哦。后藤小姐只是说了东京话合理而已”
这不是一回事吗,我这样想着,但没有说出来。因为一定会被从数学角度上反驳的。
“咦?后藤小姐修读硕士课程花了五年呢。难道说有好几次没考上吗?”
“真的?”
我拿过她递过来的研究员名册看了起来。的确,后藤樱的个人档案里面写着这样的内容。
“说不定数学课程要花很长的时间”
“不过明明是很聪明的人,她计算那么快”
“是呢”
而且还是美女。我在心中暗暗说道。
“而且同期的这位森本先生可是一直走在前面呢”
浜村说完,咕嘟咕嘟地喝起牛奶,显得很美味的样子。
“不是很厉害的人吗?”
对于我来说,大家都是很厉害的人。包括眼前的这个初中女生。
“看来,学问的世界里并不都是有趣的事情呢”
似乎话中有话(译注:原文「思わせぶりな言叶だった」)。
“……难道说,已经知道教授在哪里了吗?”
我不经意地问道,只见她睁大长长睫毛下的眼睛,显得很吃惊。
“为什么会那样想呢?”
“不为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啊”
浜村小口咬着新月形面包,碎屑掉落在碟子里。
“请不要太高估我了”
仿佛在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初中生啊。
∑
咣当!一声,西村把一只有些眼熟的黄色的长靴放在研究室的桌子上。
“这是……”
面对四日市研究室内瞪大了眼睛的三个人,西村十分抱歉似地低下了头。
“昨天真是对不起!”
“教授呢?教授怎么样了?”
后藤有些激动地问道,随后整了整身上的白大褂。稻石也皱起眉头,江川则是骚着脸。大家都是一副不安的样子。
“还没找到”
“这个靴子是?”
“在农学部地下书库的里面找到的”
“农学部?”
大家一起歪起头。这也难怪,我刚才得到报告的时候也露出了相同的表情。
“我们一直认为犯人是医学部的人,结果漏掉了。农学部也在家畜的研究中使用麻醉药”
“那是怎么回事?”
“我和警视厅的大山同志同时被打入麻醉药,但作用效力不同”
没错。大山现在还在附属医院的床上熟睡着。
“医学部的麻醉药是直接向肌肉注射的吧?可农学部的家畜用麻醉药除了注射以外还有其它打入的方法”
“那是?”
“吹镖(译注:原文「吹き矢」)”
“吹镖!?”
三个数学研究生眯起眼睛。看来只要离开了专业领域,不论是什么东西,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很新鲜的。
“没错。大型的家畜有可能发生暴乱。这时候就要用吹镖将其麻醉。然而这种方法对于不同的命中部位,麻醉的效力会有所差别。所幸我很快就得以醒来,但是大山同志就……”
医院检查的结果,吹镖正中大山颈部的静脉。到药物完全失去作用效果,需要约20个小时。不过总之,为何二人毫无抵抗地被麻醉这一疑问算是解开了。
“然后,在农学部到处搜索,终于在平时没人使用的地下书库里,发现了这只长靴”
似乎是说了很多话口有些发干,西村咽下一口唾沫。
“然后,想问大家的就是……”
粗壮的手腕深入靴子内。随着啪沙一声,从里面翻出一个册子。
“这个东西”
“这是什么?”
大家把头凑在一起盯着那个东西。那是十五年前农学部的研究大纲。册子被发现之前一直被藏在长靴里,从上面也检测出了教授的指纹。
“从目前的状况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教授昨天被一时地监禁在地下书库里。在这段期间内,教授想要在书库里留下某些线索。我认为这个册子就是教授想要留给我们的讯息。请问有想到什么东西吗?”
“就算你这么说啊”
稻石啪啦啪啦地翻看那个册子。《对于食品用兔子的饲养环境的研究》《关于向日葵突然变异的研究》《关于鹦鹉螺的食品化的各方面的考察》……尽是一些与数学似乎毫不相干的论文。纸张已有些泛黄,许多页的角部都被折了起来。明明被保管在书库里,看起来却是遭到了相当粗暴的对待。
“鹦鹉螺的食品化,那不是海里面的生物吗。为什么奈良的大学的农学部会做这种研究啊”
稻石一边对素不相识的农学部的研究者吐着槽,一边轻轻笑了笑,但他的表情始终显得有些不安。
“怎么样,樱姐?想到什么了吗?”
“不,似乎都是些与教授毫不相干的东西”
即便是外行的我,也很清楚这一点。那个奇人教授恐怕不会对兔子或者向日葵或是鹦鹉螺有半分兴趣。而且……
“教授应该是被绑着的”
我面向他们,开始发表身为一名警察的意见。
“而且书库是在地下,周围应该很暗。也许教授没能看到研究大纲的内容”
“那是说?”
“摸到手边的一个册子之后,把它拽出来,留下了某种讯息,然后用脚把它塞进长靴里,为了不被犯人注意到而将其藏在书架的里面。论文的内容很有可能没有任何关系”
“原来如此”
歪着头用左手摆弄前发,一直盯着我的脸孔听我讲述的浜村渚,将目光转向稻石手中的册子。然后,
“稻石先生,第一页的角部,被折了几次呢?”
这样问道。
“咦?”
“第一页的角部”
“啊,我还以为只折了一下呢,没想到折了两下。其他页都是只折了一下”
浜村渚微微一笑。
“怎么了?”
“能给我看一下吗?”
拿到农学部研究大纲之后,浜村渚开始数究竟有哪几页被折了角。然后抬起头望向众人。
“我明白了”
众人一齐歪起头。她到底明白了什么?
丝毫不在意我们一脸的迷惑,浜村渚翻开研究大纲的册子。
“除了封面,第1页被折了两次,第2页被折,第3页被折,跳过第4页,第5页又被折了”
“啊!”
江川花子突然罕见地大叫起来。
“这不是斐波那契数列吗”
稻石和后藤面面相觑。浜村点了点头。
“1,1,2,3,5……”我也在脑海中回想起昨天刚刚知道的那个数列。
“那样的话,下一个就是第八页了?”
“不。这里就是关键。第八页没有被折起来”
“你说什么?”
浜村渚翻开研究大纲的第八页给我们看。那一页平整如新。
“不过,那后面都正确地折起来了。第13页,第21页,第34页,第55页……”
头脑中想象着在黑暗中按照斐波那契数列折对应的页角的四日市教授。虽然身体被绑住,但至少手指可以动弹。可这到底是什么讯息呢?而且,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8没有被折起来?”
稻石升平说出了我心中的疑问。
“那就是教授的讯息”
三个数学研究员互相望了望,一齐摇了摇头。似乎谁都没有明白浜村渚说的话。
“听好了哦?1,1,2,3,5,13,21,34,55……把8跳过去了(译注:原文「8(はち)をとばしています」,详见下文)”
“呜哇!”
后藤、稻石、江川、以及奈良县的警察西村同时叫出声来。
“这个姑娘,真让人吓一跳(译注;原文「鸟肌モンやで」,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咦?什么意思?”
只有我仍是一头雾水。
“武藤先生,不当作关西腔听的话是很难明白的(译注:原文「关西弁っぽく闻かないと、わかりにくいんです」,具体为什么我也不明白……依然详见下文)”
“咦?”
“我用标准话重新说一遍。‘把8跳过去了’(「ハチをとばしています」)……‘把蜜蜂放飞了’(「蜂(ハチ)を飞(と)ばしています」)”(译注:加上注音之后就能够看出来,这两句话的读音是完全一样的,即这是一个谐音暗号,只是这个谐音很难在汉语里找到相应的译法……而且也不知道用关西腔读的话会有什么差别,请恕译者才疏学浅,对关西腔不甚了解,求高人指点)
是这么一回事啊……。
“农学部里好像确实有放飞蜜蜂的人吧”
∑
奈良理科大学农学部助手,田部辉夫,三十二岁。主要研究蜜蜂飞行距离和蜂蜜的糖度之间的关系。根据奈良县警局公安课的数据库来看,他在大阪的私立高中读书的时候,曾经在数学竞赛中获奖。若他是黑色三角尺的一员也丝毫不觉得奇怪。
我们提出要去他的家里看一看,结果研究室的三人说担心教授,也要跟我们一起去。
“听好了?对方可是恐怖组织。请务必不要擅自行动”
在警车内,西村再三叮嘱三人。车辆能容纳七个人,不是普通的能承载五人的车型。
坐在最后一排的三人不安地点了点头。我坐在他们的前面,旁边的浜村渚牢牢地扣好了安全带。她静静地凝视着摊开在膝盖上的那个樱桃图案的笔记本上写着的斐波那契数列。
田部的家是位于田舍中央的一个宽阔的房屋,带有仓库和客房。听说是低价购买了曾经养殖蜜蜂的农家,现在一个人居住。兼用作平时的交通工具的堆满蜂箱的小卡车停在门口,从这一点判断他并没有外出。
还未等我们的车辆停稳,就飞进来几只蜜蜂。
“呜哇,蜜蜂”
“没关系,不会蜇人的”
“我还是、待在里面吧”
浜村渚一脸害怕的样子,躲在车里不敢出来。这么怕虫子,果然还只是初中生啊。
我和西村按下了门口的对讲键。虽是古旧的农家,不过好歹也通上了电力,门是镶有玻璃的拉门。
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回应,便拽了一下门把手,却轻易地拉开了。总觉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里面有着若干铺得整齐的房屋,最里面有着厨房和浴室。相对来说算是相当宽敞的平房。可令人在意的是从中完全感觉不到一丝人的气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西村说去里侧看看,就再次从门口出去。
“谁也不在啊”
身后的稻石升平说道。
绝不能大意……说完就发现少了两个人。指的当然是后藤樱和江川花子。
“那两个人呢?”
“谁知道”
就在这时,呀啊啊啊!地,从外面传来了一声女性的悲鸣。我和稻石对望了一眼,急忙跑向门口。
发出叫声的是平素沉默寡言的江川花子,瘫坐在离大屋不远的仓库门口的地面上,愣愣地望着里面。在她身后的后藤樱也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了,花子?”
稻石问道,江川指了指屋内,膝盖不停地发抖。
我和一同赶到的西村战战兢兢地朝里面看去。
有人倒在地上。
是一个男子。虽然屋内有些昏暗难以看清,不过他身体下的那一摊污渍,似乎是血迹。
我靠近确认是否有呼吸。
“已经死了”
听到我的话,西村转过身去,
“这个人是谁?”
向三人提问。
后藤避开视线,向上扶了扶黑色边框的眼镜。
“是田部先生”
“哎?”
“做蜜蜂的研究的田部先生”
嫌疑最大的田部先生,居然死了?
看来,事件不会简简单单地结束。
3 疑惑
“不是我,不是我!”
“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看到冲稻石升平咆哮的西村,我和浜村渚吓了一跳。关西腔的怒吼具有相当的魄力。真想早点从审问室出来。
在那之后,搜索田部辉夫的房间,找到了大量黑色三角尺的卡片,由此确定他就是其中的一员。而且他似乎有共犯。田部绑架了教授,但与共犯发生内讧而被杀害。这是警方的观点。
然后,被怀疑为那个共犯的,居然是稻石升平。
“如果不是你的话,这又是什么!”
西村将装在塑料袋里的剑玉扔到他的面前。金属制的剑身异常地长,上面的污点毫无疑问正是血迹。
“这是你的吧!”
“是我的。是特别定制的。为了研究而特地把剑身做得很长”
“这就是凶器。掉落在离现场很近的田地里”
“我怎么知道。突然不见了,我还一直在找呢”
西村突然安静下来。
“你还是不肯承认是你干的吗?”
“废话。肯定是有人想要陷害我”
西村拉回身子,走到浜村渚的身后,推着她让其坐在稻石的对面。
“如果是这位数学家姑娘说的话,就会听吧?”
“这是搞什么?”
浜村渚不安地眨着眼睛,将樱桃图案的笔记本放在桌子上,将其摊开。
“那个……这个是田部先生倒下的仓库旁边的房间的墙壁上写着的东西”
现场的仓库被薄薄的墙壁分割为两个房间,各自均有独立的出入口。在田部倒下的房间的隔壁,找到了四日市教授的另一只长靴。这说明教授曾被关在那间屋子里。证据就是房间的墙壁上用与教授相同的笔迹写有如下信息。
<夫(14)+1337>
“这又是什么?”
“这个<夫>据说是四日市教授在很久以前的论文中使用的记号”
浜村有些惶恐地说明。
“啊啊,教授喜欢在算式中掺入汉字。不过这个字倒是没有见过啊”
“据后藤小姐说,这好像是‘斐波那契数列中第14个数’的意思”
“你说什么?”
又是斐波那契数列啊……不光是在自然界,连杀人事件中也能如此经常见到它的身影吗。
“嘛,是从斐波那契(Fibonacci)的'F'联想到的吧。还真像是教授的风格”
“然后,斐波那契数列中第14个数就是377”
“那就是说……”
两人已经完全变成了数学爱好者的表情。完全看不出这是在审问。
<377+1337>
“结果呢?”
“1714吧”
稻石张口说出答案,反而令浜村渚吃了一惊。在她身后,西村哧哧地笑出声。
“怎么了?”
“1714……Inaishi……这不就是你的名字吗(译注:1714这个数字逐个读的话就是1「いち(i chi)」7「なな(na na)」1「いち(i chi)」4「し(shi)」,再取每个词的首音节,连起来就是「いないし(inaishi)」,音同「稲石(いないし)」)!”
稻石吃惊地瞪大双眼。
“呜哇!真的哎!”
“终于肯坦白了吗?”
“开玩笑”
西村啪地一声耷拉下脑袋。看来关西人之魂无论到何时都不会忘记。
“为什么啊,这明明是你的名字吧”
“才不是,我是被陷害的!这也太乱来了!”
西村再度靠近大声争辩的稻石的面前,稻石便不再作声。
“这个‘夫’字的笔迹和教授的一致。毫无疑问就是教授写的!”
稻石想要反驳些什么,但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到。
∑
从审问室出来,沿着旁边的楼梯开始走下去的同时,浜村渚一边考虑着什么,一边以不规则的步伐迈出脚步。以为是要走下一阶楼梯,结果跳过了下一阶,一步走下两阶,总之步伐毫无规律,十分不可思议。——走下一阶或是跳过去而走下两阶,若将这两种下楼梯的方法组合起来,走下n阶楼梯共有多少种走法?
她该不是在编造这样的问题吧——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
“稍微打扰一下,可以吗?”
听到从背后传来的微弱的声音,我们转过身去。
长长的前发垂至鼻尖,紫色的衬衫显得十分朴素。是江川花子。看来是刚刚结束了与对稻石的审问同时进行的笔录。后藤樱说不定是与江川错开时间进行的笔录。
“江川小姐,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不认为稻石先生是犯人”
我不由得顿了一下。
“为什么呢?”
浜村渚替我问道。
“愿意听我说吗?”
我们走下阶梯,坐在县警署一楼的楼梯井处的长椅上。
“斐波那契数列的第14个数,应该是377吧。那么,第15个数就是610,第16个数就是987,第17个数就是1597”
江川毫无来由地说出这些内容。
她到底想说些什么……?
“我明白的”
浜村渚似乎理解了。她翻开笔记本,用粉红色的自动铅笔在上面沙沙地写。
<夫(17)+117>
“如果是想表示1714的话,只要在第17个数字1597上加117就可以了呢。可为什么特地要用第14个数字的377加上1337来表示,是这个意思吧?”
“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使用最接近目标的数字,再加上二者之差才更具有效率。确实,若是身为数学家的四日市洁的话,这样想说不定是很自然的。现在浜村渚和江川花子正是在这样想。
“可是,仅凭这些,能否定是稻石先生吗?”
我问道,江川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这虽然算不上是数学上的事情……”
“没关系的”
“稻石先生十分尊敬教授。虽然他看上去是那个样子,性情却十分诚实。我也曾多次得到他的帮助”
虽是一番普通的证言,但果然只要江川用她那优雅的京都腔说出来,就会觉得心中一动。
“我明白了。那么能否请你按顺序尽可能回忆一下从昨天夜里开始发生的事情呢?不论什么事情都好”
在那之后,江川花子叙述的内容如下。
昨天夜里,得知四日市教授被绑架了之后,三人为了尽可能地出一份力,就与奈良县的警察一起进行了对医学部的搜索。然而终因能力有限没能派上多大的用场,便在八点左右解散了。江川回到家中,很快就睡了。
然后今天早上因为仍然感到担心而早早醒来,心中难以平静而来到大学。七点左右来到研究室,没过多久后藤樱也来了。
“我也平静不下来”
后藤这样说着,翻开一篇论文读了起来。研究者似乎有着无事可干就会看论文的癖好。
当二人担心着四日市教授的安危时,稻石终于拎着便利店的袋子进来了。
“二位都吃早餐了吗?”
似乎料到了这样的情况,把她们的早餐也买来了。
就在这时,我们也来了,西村将眼熟的黄色长靴拿给我们看……那之后的事情便无须多言了。
“然后,还想问一下发现尸体时的情况”
我问道,江川仍然低着头,继续讲述。
我和西村还有稻石进入大屋之后,后藤注意到仓库,两人便走到那里。仓库有两扇门,江川提议在西村到来之前等一等,然而后藤打开了右边的大门,径直走了进去。虽没有冒出跟着一起进去的想法,但好不容易跟着来一趟,也不愿帮不上忙,这样想着打开左边的那扇门时,发现田部倒在里面,就吓得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一开始,后藤小姐进去的,就是发现了教授的长靴的那间屋子吧?”
“是的”
江川仍然低着头回答道。
“那个论文……”
坐在我身旁的浜村渚提问。
“是怎样的一篇论文?”
“你说论文是指?”
“后藤小姐今天早上读的那片论文”
江川蹙起藏在长长的前发后面的眉毛。
“那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应该是研究室的书架上的”
“这样啊”
“浜村同学是怎样认为的呢?果然觉得稻石先生是犯人吗?”
浜村渚除了数学的能力以外,似乎还有着能够俘获人心的独特的魅力。就连身为数学研究者的江川,也开始依赖于这名初中生了。
“嗯——,总觉得很令人在意呢,这个斐波那契数列的谜”
浜村一边用手拨弄着没有戴上发夹的一边的前发,一边回答道。
“那个,虽然只是一种可能……”
我战战兢兢地插入了二人间的对话。此时此刻真恨不会数学的自己。
“是什么呢,武藤先生?”
“江川小姐,请不要生气哦”
“快告诉我们嘛——”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暧昧不清的态度,浜村渚用手掌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膝盖。
“会不会是教授算错了呢?”
“算错了?”
二人一齐发出惊愕的叫声。
“最近四日市教授的计算失误不是增多了吗”
“啊啊,稻石先生有说过呢”
“后藤小姐也是”
江川用右手将长长的前发拨到右耳后面,露出了仿佛要掩饰什么一般的笑容。我总觉得似乎是第一次看到了她的眼睛。
“嘛,计算错误增多倒是真的……不过在被监禁的情况下,也会犯错吗”
“那么,会不会是故意犯下错误”
我没有就此罢休,而是说出了新的可能。
“故意?”
“如果犯人注意到讯息的内容指向自己的话,会将讯息抹消掉吧。那么,就故意犯下错误”
“原来是这样!好厉害,武藤先生!”
浜村渚拍起手掌。她显得有些开心。
她就这样盯着写在笔记上的算式,开始思索起来。
<夫(14)+1337>……<377+1337>……如果说这并不是表示1714的话呢?
5 错误的计算
傍晚,我们再次来到研究室,只见后藤樱和江川花子聚在一起,各自读着论文。
“啊,武藤先生”
后藤抬起头望向这边。在昏暗的光线下,黑框眼镜后面的面容显得格外动人。
“不觉得暗吗?”
“啊,已经到这个时候了。能不能开一下灯呢?”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西村已经按下了墙壁上的开关。乳白色的灯光顿时充满了研究室,照亮了四日市洁留在黑板上的算式。
“稻石升平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了”
听到西村如此告知,江川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这样啊”
后藤樱面不改色,甚至感到一丝冷漠。
“那么犯人在哪里?教授呢?”
“教授还未找到。不过……”
西村眼中闪现光芒。他的目光中满含对后藤樱的怀疑。
“如果能在今天得到解决就好了啊”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后藤小姐,你和田部辉夫不仅读的是同一所高中,而且还是同级生吧”
听到这个事实,我也吃了一惊。她的嫌疑顿时增大。
“……是吗”
后藤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
一段沉默流淌在研究室内,仿佛一把锁链将我们束缚起来,任谁也无法逃离这煎熬的时刻。黑框眼镜后面的充满知性的眼睛,和看破了无数罪犯的威严的目光静静地碰撞在一起。
然而眼下的情况对西村是不利的。因为虽然充满了怀疑,却没有哪怕一个能够证明她是犯人的证据。
“江川小姐,找到了吗?”
浜村渚突然说道。
“找到了。是这个”
江川将一本紫色封皮的破旧不堪的论文册递给她。后藤朝那本论文瞥了一眼。
“那是什么?”
“《关于Coogan问题中Thomson母函数的最优值》(译注:原文「クーガンの问题におけるトムソン母关数のとりうる値について」)……这是四十年前,教授的论文。樱姐,你今天早上看了这篇论文吧?”
“是吗?”
“果然如浜村同学所说。这篇论文里面,使用了在犯罪现场中留下的斐波那契数列的记号”
江川从后藤樱身上移开目光,望向浜村。浜村微微一笑。
“后藤小姐是为了找这本论文,才会一大早来到这里吧?”
看来浜村渚也和西村一样,坚信着后藤就是犯人。又一次地,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被扔在外面不知所云。
“这是什么意思?”
“那并不是计算错误”
浜村将粉色的决胜自动铅笔从胸前口袋中拔出来,打开樱桃图案的笔记本,在<夫(14)+1337>上面画了好几个圈。长期困扰她的谜题似乎已经解开了。我望向西村,只见他也是一副惊讶的样子,但表情里却流露出期待。他似乎也没有听过说明。
“不论是教授还是犯人,都不会犯下计算上的错误。倒不如说,他们都是值得尊敬的计算天才”
“这是怎么回事?”
“教授被田部先生绑架,关在仓库里。听到隔壁的房间里田部先生和犯人的争执,就留下了犯人的名字”
——<夫(14)+1337>
“犯人在使用剑玉杀害了田部先生后,为了移动教授而来到了隔壁的房间。然后便发现了教授留下的讯息。可那个时候,犯人并不明白那个讯息是什么意思。所以一大早就来调查,读了这篇论文后就知道了<夫>代表斐波那契数列,想必犯人十分焦虑吧。如果放着那个讯息不管的话,自己是犯人一事就会暴露”
谁都没有打断这个初中女生的话。她则是一副没有比这个更有趣了一般的表情。与此相对,后藤的脸色则是愈发阴暗。
“然而,此时却发现了逆转翻盘的一招!利用天才般的计算能力,不仅破坏了教授留下的讯息,同时还能够让稻石先生受到怀疑,实在是太厉害了!”
浜村独自兴高采烈着。真是,到底是在说什么啊。
“所以犯人不得不第一个进入那间屋子呢。为了给教授留下的讯息上添加一笔”
“你到底在说什么?”
“请问有橡皮吗?”
浜村仿佛在证明中不会对任何人说一个字一般,突然索要起橡皮来,这一瞬时间仿佛停滞了。
江川从口袋中拿出橡皮,递给浜村。
“谢谢您”
“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其实,教授本来是写下了这个式子的”
擦掉一个数字,用时不到一秒。浜村渚用橡皮擦掉了算式中最后一个数字“7”。
——<夫(14)+133>
“‘在斐波那契数列的第14个数上,加上133’……377+133,结果是510”
“…………”
“510……后(go)、藤(tou)(译注:“510”这个数字拆开成“5”和“10”,便可分别读作「ご」(go)「とう」(tou),与「后藤(ごとう)」的发音相同)”
……怎么会这样。大家一齐愣住了。
“仅仅是在算式的末尾添加了一个数字‘7’,510就变成了1714,‘后藤’就变成了‘稻石’。太厉害了,后藤小姐的计算能力,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只有浜村渚一个人在这种状况下仍然显得十分开心,毫无保留地称赞着后藤樱。真是,只要联系到数学,就变得完全不顾周围的气氛。
后藤缓缓摘下黑框眼镜,小心地折好,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将垂下来遮在脸前的长发用双手束起来。然后将肘部撑在桌子上,白皙的手指交叉在一起,面向西村。
“西村先生,这能成为证据吗?”
她的语气意外地十分冷静。仍旧端庄美丽的脸庞上,嘴角微微泛起笑容。
西村终于回过神来,慌忙地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翻找。
“那、那个,如果你在这里写下‘7’的话”
他似乎因为过于奇特的展开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就连拿出来的警察手册,和浜村渚的樱桃笔记本比起来,也显得软弱无力。
“和留在现场的算式里的‘7’的笔迹对比一下……”
“没有那样做的必要”
“哎?”
“本来是想要找个合适的借口脱身的……既然被称赞到这个地步了,我也不能不坦白呢”
相视而笑的后藤樱和浜村渚。那是数学爱好者之间特有的,互相表示尊敬的智慧的笑容。
后藤将手伸入白大褂的口袋中,拿出一把钥匙,扔给西村。
“教授被监禁在我的家里。请把他救出来吧”
听到过于直率的投降宣言,西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过,
“啊、啊啊……之后就拜托了”
这样说完,便走出了研究室。
不管怎样,事情算是结束了。看到浜村渚显得十分满足的表情,我明白了她不会再多说什么了。接下来就是我的任务了。
“你是黑色三角尺的同伙吗?”
后藤将摘下的眼镜重新戴上,转过来面向我。
“嘛,应该算是吧。毕竟我也帮助了他们”
“果然还是因为反对现在的数学教育方针吗?”
“不是的”
她这样回答之后,柔和的表情突然变得险峻。
“是为了逼问教授”
“逼问?”
“教授一直都只在关注着森本,而不是我。一开口就是森本这森本那的……我的研究连看都没有看过一眼。与之相对,对论文却极为严苛,害得我花了五年才读完研究生”
“…………”
“为什么对我如此严苛,为什么没有关注我的研究,就算去问他,也总是以‘思考的链条会中断’为借口避开回答。就在那时候,田村来问我能不能帮他一起绑架教授。我虽然吃惊于他加入了黑色三角尺一伙,但决定利用这次机会。把教授监禁起来,好好谈一谈有关我的研究的事情”
后藤樱抿起嘴。从沉默中,仿佛能感受到为数学献上青春年华的她的那份心无旁骛的自豪。
“为什么要杀了田部?”
“本来想悄悄地把教授带走,结果被发现了,就阻止了我。不仅如此,那家伙还嘲笑我的研究是毫无建树的妄想一般的理论……然后就用为了以防万一而借来的稻石的剑玉……真是对不起他了”
“有没有和教授好好地谈上话了呢?”
浜村渚轻声问道,而后藤则是露出了一副自嘲般的笑容。
“完全没有。整个晚上一直在说的除了森本还是森本。结果那个斐波那契的记号也只能靠自己去查明。教授一定是讨厌我”
就在那时。
“不是那样的”
安详的京都腔响起,打断了话语。只见江川花子正打算要将前发撩至耳后。
“在我进入这个研究室之前的面试里,教授说过,数学家分为独创型和应用型两类”
“哎?”
“在这个研究室里,有森本这样的独创型研究者,也有像后藤这样的应用型研究者……他认为,未来的数学界寻求的,完全是独创型的人才,只会计算的应用型人员是不需要的”
“看吧,果然”
“但是,一旦应用型的人把潜藏的独创能力发挥出来,就会创造出独创型的人一辈子都无法得到的成果……而且他还说,后藤有着这样的潜质……”
后藤将目光转向江川。
“骗人”
“是真的。因为教授说过不要告诉本人,所以才一直没有说”
江川花子站起身来,打开书架最下面的柜子,拿出一个A4纸大小的档案袋(译注:原文「封筒」,没能查到是什么意思……姑且译为此,求教),从中取出一本论文,上面到处贴满了便笺。
“这是……”
“樱姐花了五年才完成的硕士论文。教授好像对姐姐提出的‘连续无限螺旋小数点’的概念极为感兴趣。他希望有一天能够有关这一点,与姐姐一起构筑思考的链条(译注:原文「いつか、これについて、ネエさんと思考の锁をつなごう思わはっていますわ」,感觉翻译得有些别扭……求指教)”
“天啊”
后藤翻阅着自己的硕士论文。每一页上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四日市教授细长的算式和图像。那正是老师对于自己的学生倾注的满腔的爱心。
后藤呼——地长出了一口气,合上了封面。
然后转而望向墙壁上的黑板,用充满怜爱的目光,静静凝视着写满了一整块黑板的四日市教授的计算式。
“花子,我果然还是四日市洁的徒弟啊”
然后她看着老师的算式,静静地说。
“算错了呢(译注:原文「计算、ちごうたわ」)”
因过于埋头追求数字的真理,而没能够发现老师的爱心的女子。
那是我们在这次旅途中听到的,最美丽也是最哀伤的一句关西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