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章

第一章『归来之人莫名带了点神秘』"Welcome home, the troubled little girl"

总之先在冷静下来的情况之下谈吧——于是准备好了晚餐。

『好了……在开动之前,有件事情该要先做。』

春亮看了看排列菜肴的餐桌说道。菲雅依然抱膝瞪着黑绘,并不时发出『呜~呜~』的不悦呻吟。另一方面,身形比菲雅更娇小的黑绘则坐在坐垫上,用她那娃娃脸上的呆滞眼神若无其事地接受菲雅的视线。收在长袖子里的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泰然自若的模样莫名让人联想到中国王族……只不过,头发则偷偷在餐桌底下操纵着掌上型游乐器。

听见春亮的话,黑绘端正坐姿——换句话也就是关掉了游乐器。接着突然左右各伸出三根手指,对着菲雅低头说道:

『我叫作人形原黑绘。小小女子不才,今后请多多关照。』

『你那是结婚的招呼语吧?』

『而且还多了一个「小」。』

春亮等人同时吐嘈。『是吗?』抬起头来的黑绘疑惑地歪头。菲雅一脸不满:

『黑绘吗……哼,之前好像在哪次听说过。你就是住在乳牛女隔壁的家伙吧?听你的名字,我原本还以为一定是什么绘画之类的。』

『我就和我的姓一样,是个日本娃娃。顺带一提,名字会取「绘」这个字,是因为想要给人绘画般的美丽印象。』

『这种话不要自己讲出口啦!』

春亮反射性地送上第二发吐嘈。黑绘还是老样子,言行举止让人猜不透。

『真是……算了,总之她就是给人这种感觉的家伙,是很常会听说的那种「头发会伸长的日本娃娃」。菲雅,你好歹也打个招呼吧?』

『哼。菲雅——菲雅﹒库柏立克。就是这样。』

『嗯嗯。然后呢?』

『……』『……』

黑绘面无表情地将头转向春亮。

『我说阿春,我该不会是被讨厌了吧?』

『你难道以为没有被讨厌吗——!』

抢在春亮回答之前,菲雅的熊熊怒火爆发。

『想想你对我做了些什么!不但突然把人缠卷起来,还对这种地方和那种地方做无耻的搔痒攻击……!何…何况还让春亮看见…看见我那副模样!我要求很多道歉和赔偿!』

『那件事真的很抱歉。可是一回到家就看见有个不认识的女人,气息紊乱地挥舞奇怪的凶器在家里阔步,在那种状况下——总之不先抓起来不行啊。』

『奇怪的凶器?』

春亮睨了菲雅一眼,菲雅心虚地别开头:

『那个……一言难尽。是那个K开头的八脚恶魔——哎呀,那种事无关紧要!总之现在的问题是,这家伙让我受到了屈辱!』

『嗯。既然你这么气的话,不如这样吧。』

黑绘手脚并用地自坐垫上起身来到菲雅身旁,然后直接横卧在地。菲雅被她突然的行动吓了一大跳。

『你…你想干什么?』

『这是我道歉的心意。作为回敬,我的身体可以任你随意摆布。』

『什……』

黑绘就这么闭上眼。态度实在过于干脆,菲雅似乎反倒觉得困惑地停下动作。之后过了一会儿,倒卧在地的黑绘睁开一只眼——

『……衣服脱掉比较好吗?』

『不用脱!可恶,这家伙怎么搞的……!』

『菲雅,你理她的话可是会很累的喔~随便应付一下才是和黑绘的正确交流方式。因为那家伙也是随兴行动的啦。』

春亮出言相助,菲雅才扁嘴坐回餐桌旁。

『啊啊~算了!我饿了,春亮,开饭!帮我添饭!』

『无罪赦免?谢谢。而且我肚子也饿了,』

黑绘以仿佛倒带般的动作坐回坐垫,像在模仿菲雅似地递出空碗。和此叶分头先帮两人的碗添进白饭,饭锅的蒸气让此叶眼镜蒙上一层白雾。她一脸疲倦地嘟哝:

『好像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了耶……』

『噢……有了第二个小孩的父母就是这种心情吗~』

无心地说出口的瞬间,不知为何此叶的表情突然变得茫然。

『小…小孩。父母。对,有小孩的话,也得有父母亲才行,所以也就是说……不是小孩子的剩下两个人……就像是…夫妻一样?唔…唔呵…唔呵呵呵呵呵……!』

此叶诡异地窃笑,通红的脸面对着半空中,也不擦掉眼镜上的白雾,只是啪啪啪地动着手上的饭杓,一点也没发现手中的饭碗已经被她叠成巴别塔了。

……嗯,虽然不明白其中意义,但偶尔此叶也会变得像这样。

黑绘回来之后所会增加的各种辛苦,八成——基本上都会掉在自己头上吧……春亮已经看破了地心想。

『阿春做的菜还是一样好吃。』

『谢谢夸奖。』

『无耻小鬼至少也会有一项优点嘛。只不过除此之外,其他的基本上都很无耻。』

『而且也还是老样子,此叶做的菜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个高丽菜卷,里面塞的肉多到一夹起就好像会弹出来一样。』

『只…只要好吃就好了吧?』

『虽然是很好吃啦。』

『黑绘啊,别跟她说那么多。就因为乳牛女是乳牛女,所以只做得出乳牛料理啊。每天都多吃无益的肉,结果每天变得愈来愈重,重得让人看不下去,然后才发现自己的体重压垮了床板,才在半夜偷偷替换,这就是乳牛女。』

『为什么要说这种谎话呢?』

『……(哀怜的眼神)』

『黑绘你也别相信她啦!』

总之就是很吵闹。喧哗声在餐桌上飞舞交错……虽说邂逅方式恶劣到极点,但看来菲雅就某种程度上已渐渐习惯了黑绘。只不过——看她偶尔会斜眼偷瞥黑绘的模样,应该还有很多在意的事吧?没错,菲雅应该也察觉到了。虽然不记得以前有没有对她提过,但从黑绘一个人旅行的事实来看——当然应该推测得到。

用餐完毕,餐桌上的交谈忽然产生空白。菲雅果然是在窥伺时机,趁着这个机会打岔。

『我说,黑绘,那个……你至今都在单独旅行吧?』

『嗯,我很喜欢这样,在未知的土地上闲晃。怎么了吗?』

『不,该怎么说呢……你不会感到不安吗……不用待在这个家,就表示说……』

看着吞吞吐吐的菲雅,黑绘似乎发现了什么,茫然的眼神稍微温柔地眯细。

『喔喔……没问题的,我的诅咒已经解开了。』

『果…果然是这样吗!跟乳牛女的「快要解开」不一样——是这样吗!』

和从椅子上跳起的菲雅呈现对比,黑绘边啜着茶,静静回答:

『嗯。每到夜晚就一点一点地剪断持有者的头发,或是以头发为媒介夺取精气,或是以那精气来使自己的头发伸长——而最终吸尽持有者的精气而将其杀掉,这些都不会再发生了。为了方便起见,所以阿春还是我的持有者,但就算持有者换成别的人类,应该也不会再发生那样的冲动了。』

『是吗……真的……能解开诅咒啊……』

『我不是之前就说了吗?难不成你还不相信啊?』

『才…才不是那样!只不过是……总算有了实感罢了……』

菲雅忸怩地说着,这时她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

『可是……身上的能力果然还是留着吧?』

『很方便。』

像是要证明所说的话,黑绘的头发卷起茶壶,咕啵咕啵地为茶杯续茶。这样的行为很没礼貌,之前就再三告诫她了……不过今天就先不多唠叨了。

『听说你们还是会维持你们原本的样子,只不过诅咒会消失而已——记得这之前好像也讲过。是说,黑绘,我已经放弃管你出门闲晃了,但旅途中至少捎一次联络啦!我会担心耶!』

『这么说来,这次旅行有点久耶?』

此叶歪头问道。是吗?——黑绘则仿佛事不关己似地也歪了头。

『就是啊。特别是在菲雅来之后,发生了很多不得了的大事呢。要是有你帮忙就轻松多了啊,我有好几次都这么想。』

『很多事?什么事?』

面无表情的女童直接地反问。春亮瞥了菲雅的脸一眼,搔搔脸颊。

『嗯,就是……很多事。事情都结束了,多说也无益。以后小心一点就是了。』

『明白了。话说,我有个问题——阿春,你受伤了?』

黑绘看着春亮的左手说道。她特别会注意到这种奇怪地方。

『嗯,在两星期前左右……不过大部分已经痊愈了。』

黑绘微微眯细眼嘀咕道:『……「很多事」,原来是指那样的啊。』应该是理解到了,那是甚至能造成实际伤势的现实威胁。

『……那么就稍微修补一下吧。虽说只是小伤,但没有伤总比有要来得好。伸出来。』

『真的没什么啦。不过你要帮我的话,就拜托你啰。』

左手从袖子里抽出,肩膀整个坦露出来。此叶红着脸转过头,但不时地瞥向这里。怎么回事?我应该没有长奇怪的胸毛吧……?

『喂…喂,春亮,别露出无耻的东西!你在干嘛?』

菲雅也同样红着脸。不过比起解释,让她实际看看还比较快。

黑绘走近春亮,拔下几根自己的头发,接着拆开春亮左手的绷带,取而代之地将那些头发一圈圈缠上。然后——

『模式「满足的赖盛」!』

『嗯……』

伤口有感觉。感觉到些微的疼痛。但也仅一瞬间,便随即被暧昧的温暖给取代。伤口感觉就像被温果冻或某种东西给覆盖住一般。

『喔喔……刚才头发一瞬间发光了耶!』

『这是精气的逆赋予,有提高治愈力的效果……顺便一提,若在这种状态下温暖伤口,效果就会更好。只要拿怀炉什么的贴一下,几十分钟后应该就会痊愈了。』

『是因为过剩的热能源会转换到治愈上吧?我不太懂就是了。』

『家里没有怀炉,就算有,现在这种时期,我可不想做那种热死人的事……这种程度的话,应该只要睡一晚就能痊愈了吧?总之谢啦,黑绘。』

春亮让此叶帮忙在头发上将绷带再缠回去。要是在受了这个伤之后马上就接受这治疗,不晓得会是多大的帮助,但如今说这些也无济于事。

『话说回来,黑绘,我刚才也在想,你那奇怪的咒语是什么?』

对于菲雅朴实的疑问,黑绘仿佛觉得『间得好』似地频频点头回答。虽说面无表情的脸上仍是一脸茫然,但微妙地显得有些开心。

『很酷吧?安静地做这些实在很逊,所以我就自己想了招式名称。』

菲雅只是面露着相当五味杂陈的表情。春亮在内心对她叫好。喔喔,真是个大人!真伟大,菲雅!我可是曾因为老实回答感想,受过倒吊的酷刑呢!

『总之,回来这里就表示你的闲晃癖暂时满足了吧?虽说老爸他四处游荡得比你还夸张……总之你就好好休息吧!』

春亮一面堆叠着空餐盘一面说道。啊——黑绘小声叫了出来。

『——我忘了说明回来的理由。』

『嗯?理由?』

『对。有两个——你们想先听哪一个?比较有趣的和不太有趣的。』

和春亮同样将碗盘堆到餐盘上的此叶说道:

『照电影情节的话,理论上都是从有趣的听起吧?』

『确实是这样。好,黑绘,虽然不太懂,但就从有趣的说起吧!』

一——啊,抱歉,我拒绝。只能强制单选从不有趣的说起。』

『那你刚才干嘛让我们选啊?搞不懂有什么意义!』

『不是啦,不是那样。』

黑绘挥挥长袖子。

『因为那个比较不有趣的理由是,「我好像被什么给盯上了」。』

『啥?』

接着她的袖口移动,指向庭院。春亮这才察觉,黑绘茫然的眼神,从刚才就一直朝着她袖口所示意的庭院里存在的『某种东西』——

『从这边开始说明比较简单,因为那个对象现在就在这里。』

『唉呀,没想到在打招呼前就被发现了……该怎样为这种状况题名好呢?唔呵呵。』

自夜晚的黑暗中传来的声音,甚至不必他们回想,那个声音他们还有印象。

先前自称跟踪狂的女性正站在围墙上。一头长发、单眼镜片、双手戴着手表。和白天的穿着不同,现在身上穿的是颜色仿佛融入黑暗般的修女服,背上背着一个将近与身高同高的大型乐器箱。不晓得是低音提琴还是什么,但总之再怎么想说好话,那看来都不像是为了要让人聆听美妙演奏的东西。

春亮等人起身出来到缘廊上的同时,她已下到庭院中。

『晚安,黑绘大人。我想您应该明白,就是如同平常的邀请。』

『这我知道。但你和之前来的人不一样,是换人了吗?』

『是的,请称呼我为艾莉丝,今后请多指教。』

和白天时同样深深行了一鞠躬。

『喂,黑绘,这是怎么回事?那家伙是谁?邀请指的又是什么?』

『老实说,我也不清楚。只不过在我旅行期间,一直被穿着那种服装的人缠着……我想大概是制服吧。所以我和那家伙本身是第一次见面。』

『制服?也就是说,他们并非个人,而是组织?』

菲雅眼神犀利地瞪着庭院里的女性。但对方仿佛感受不到这股压力似的,她——艾莉丝身后仿佛有着圣光笼罩般,脸上不改温柔的笑容。

『「比布利欧家族会」……人家都这么称呼我们。在业界里只要说是「家族会」,一般就明白了。』

『好像有听过耶?那个骑士领的人有说过这个名字。』

和菲雅同样面露险色的此叶说道:

『对,就是那个名字。他们一直缠着我,劝我跟他们一起走。我随便打发掉他们、逃走以后,结果过一段时间他们又再出现……就这样不断重覆。没有比这更麻烦的事了。而且他们还彬彬有礼得很诡异。』

『……比没礼貌要好得多吧?』

看着实际上也正彬彬有礼地微笑着的女性脸孔,春亮不自觉低喃。但黑绘却依旧以茫然的眼神说着:

『话也不能这样讲。他们总是彬彬有礼,有礼地劝邀、有礼地跟踪,然后不时打算有礼地绑架我。』

『绑架……!』

『我们其实也不想做出粗暴的事啊。但既然没办法靠着对话开启前路,那也无可奈何。也有一种劝诱法,就是靠物理手段来邀请嘛……老实说,我现在的目的也大致就是那样。』

女性保持笑容干脆地承认。然后又对摆出架式的春亮等人一笑,放下身后的乐器箱。

『等等,我还完全搞不懂啊!你的目的是什么?家族会又是什么?』

『这个嘛,简单来说——』

啪嚓啪嚓解开箱盖上的扣环,艾莉丝可爱地歪头。

『——家族会……就跟你们差不多啊。』

『你说……什么?』

『是啊,我只是单纯想邀请黑绘大人到家里来而已啊。一起吃饭、一起喝茶、一起聊天,只是想这样而已。你看,就跟你们刚才做的事情一样吧?』

艾莉丝说着些显然是在胡诌的话。『好了——』然后舒展身体。

春亮咽了咽口水。她会从那个巨大箱子里拿出什么吗?会是剑?斧头?还是长枪?对方可是要来绑架黑绘的,不可能拿出不痛不痒的东西。

而在所有人的关注下,她从低音提琴箱里拿出的是——

一把低音提琴。

『……啥?』

『白痴,别掉以轻心,春亮!虽然外观是那样,但不晓得那东西有什么样的能力啊!』

『是啊,外观如何都无关紧要,只不过偶尔会是这种形态罢了——好了,岂有不需经历苦难的救赎?愿这次邀请会是必要的苦难。』

说着些让人搞不懂的话,艾莉丝一把抓住乐器的握柄,拖着瓢箪形的乐器往前踏出一步。这时——

『第十九号机关.掘式螺旋态「人体穿孔机」,祸动!』

一道银光跃出。跳下缘廊与艾莉丝对峙的菲雅,手上已握着魔术方块变化成的螺旋枪。

『哼。虽然搞不懂,但黑绘和我是同一饭桌之友,我可不会默默看着她被带走……事出无奈,所以我来助阵!』

『唉呀。唉呀呀?』

原先只有开朗笑容的脸上,第一次浮现惊讶神色。接着开始喃喃自语:

『唉呀,这么说,确实有这回事呢……这真是惊人,太幸运了。那这下该怎么办呢……唔唔嗯……』

『你在嘟哝什么?要打还是不打?干脆一点!我已经准备好了!』

这笨蛋,用不着这样挑衅吧——一面心想,春亮若无其事地靠到此叶身旁。依照情势,或许自己又得再次挥动日本刀。

可是——接下来艾莉丝说的话,超出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她『嗯少』地轻轻点头:

『我明白了,我就放弃邀请黑绘小姐吧。』

『啥?』

『转变得太快了吧!』

『我早就说过了,你们若肯放弃就是帮了我大忙。终于肯听进去了吗?』

『不能相信她。她搞不好会说只是这一次而已吧?』

面对各自表示意见的春亮等人,艾莉丝优雅地摇头。

『不,我真的已经打算停止邀请黑绘小姐了。不管是武力性或者对话性的邀请。』

『是…是吗?』

『是的。可是相对的……请让我这么说吧,「箱形的恐祸」大人,能不能请您来到我们家族会来呢?』

菲雅肩膀大大一晃,春亮则倒抽一口气。

回想起来,过去遇见的搜集战线骑士领的人曾经说过——『菲雅的觉醒是所有关乎祸具的组织所关心的事』。那么这个叫作家族会的人就算知道菲雅也不奇怪。但是——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突然转移目标到这家伙身上……?』

『因为我们只有听到风声说,她「好像被人找到并送到某处去了」。直到亲眼目睹之前,我都没发现她就是那位大人——说来真丢脸,家族会的情报收集力并不高。』

像是在表示『真伤脑筋,』似地,艾莉丝手撑着脸颊叹息。她那毫无紧张感的态度或许反而让菲雅觉得焦躁,菲雅皱着眉往前跨出一步。

『哼,黑绘不行,这次就换成我了吗?真是无耻的心态……但很可惜,我没有和你这种跟踪狂喝茶聊天的兴趣,请你找别人吧!』

『请别这么说,能不能请您和我一起走呢?』

回应的是被高举起的螺旋钻的微弱金属声。

轻叹一口气,此叶也走下庭院,摆出手刀的架势。没错,就算不是菲雅,也不能眼睁睁地观望事态发展。

『……就是这样。虽然不晓得你有什么目的,但这些家伙可没空乖乖听从你的话。你还是早点放弃,回去比较好喔。』

春亮语毕,仍保持微笑眺望一行人的艾莉丝轻笑出声。她略低下头、眯细双眼,手指轻抚着右眼的单眼眼镜。

『也对……看来目前情势对我不利。反正也已经打过照面了,今天我就先回去吧。』

接着她便将手中的低音提琴收回箱中,『嘿咻』一声再次重新背起看似笨重的箱子,然后又一次深深鞠躬。

『既然对手是极负盛名的「箱形的恐祸」大人,单纯的苦难看来似乎不太足够。我会再想更多手段来邀请您的——在那之前,请容我暂时告辞。』

春亮等人还来不及说些什么,艾莉丝已甩动长发与修女服起跑。无视身上背着笨重的乐器箱,就在奔驰之下,手撑着围墙跃至上头。最后她望了这里一眼,果然还是露了个圣女般的笑容——而后身影便消失在围墙后。

『给我听清楚,别再来了!喂,听见没啊!』

听着菲雅对着围墙另一侧怒吼,春亮叹了口气。

事情从一开始到最后他都完全搞不懂。既然对方的目的是以强硬手段带走菲雅她们,那么应该就算归在『敌人』的分类里吧……但对方完全没有杀气,那笑盈盈的表情,也让人完全感觉不出是敌人,是个莫名让人疲倦的对手。

『真是的,怎么搞的嘛……?』

听他这么一嘀咕,黑绘微微垂下头。

『——抱歉,给你们造成麻烦了。』

『算了,反正也没什么特别的损害,没关系啦。』

『哼,看来我在业界似乎很出名嘛。就算你没有带那家伙来,或许迟早也会碰上他们……再说,看她像那样逃跑,八成是对战斗没自信吧。』

『的确,至今来劝诱我的人,也是靠我这点程度的力量随便打发然后就能逃掉了。他们每次都是来一个人,或许人数也不怎么多。』

『那果然就不必特别去在意吧。要是他们再来,再赶走就好了。』

黑绘依序看了两人,微妙地眯细那难以判读情感的茫然眼神说道:

『……谢谢你们,小此,小菲菲。』

『等等,那怪名字是在指我吗?怎么听起来很蠢?我要求改善!』

『我很乐意。你想换成什么样的感觉?』

『呣?这个嘛……要听起来更高贵优雅,能传达出清秀美女的感觉那样……』

『你…你怎么讲得出这种要求?实在厚颜无耻得吓人!』

春亮苦笑着准备走回起居室——中途才忽然想起。

『对了黑绘,你刚才说另一个回家的理由是什么?比较有趣的那个。』

『喔喔。』

她做了个老掉牙的击掌动作。

『单纯就是没钱所以才回来,就是这样。所以过两天我打算再重新开店,全力拜托各位的帮忙——应该说,给我来帮忙!』

面无表情的黑绘望了春亮抽搐的表情一眼。

然后依旧无表情地装可爱歪头说道:

『……出乎意料地快乐了一点对吧?』

莲蓬头流出的温水,顺着皮革的上方与底下滑落。早已习惯的感觉,已经持续好多年了。而今后应该也将持续直到寿命尽头——这是上野锥霞的入浴法。

将沾满肥皂泡的手滑进皮革与肌肤之间。若只是稍微拉开皮革,诅咒还不至于发生——

『可以拉开到什么程度呢?』她没有确认过限度,毕竟那将成为赌上性命的实验。

像是在保养机械,又仿佛进行无意义的仪式般,手开始动作。

没错,老实说,这洗澡一点意义也没有。身上包覆的『基美史托兰提之爱』有着自净机能,能将皮肤的清洁维持在一定状态。但尽管如此还是每天洗澡——这只是无益的心理满足,又或只不过是出于对某种事物的无意义抵抗。这一点锥霞有自觉。

洗完澡走出浴室,湿皮革的臭味隐约传进鼻腔。对此感到不快也已是每天的日课了。虽说气味在自净作用下也很快就会消失。

在紧身皮衣外头再披上一件衬衫,她在椅子上坐下,冷眼俯视桌上的笔记型电脑。为了转换心情而进浴室洗澡,于是文件档就这么被开启在那里。标题是——『第姐次报告书』。

叹了一口气,锥霞开始演奏出敲打键盘的声音。这也是如同仪式般的东西。不对任何人有益,在极度危险上取得平衡的相互欺瞒。没有问题、没有异状——一眼望毕连续写着『没有没有』的档案,然后回信。这时她又一度叹气。

『唉……蠢毙了,真是蠢毙了……』

披散着半干的头发,像个尸体般有气无力地倒卧床上,茫然望着天花板。

『总觉得……好累……』

肩膀好沉重。应该也有某部分是出于心理因素吧——锥霞自我分析。最近一下子忙碌了起来。由于班长固定要兼任运动会或校庆的实行委员,因此为了近在几周后的运动会,目前每天都有堆积如山的工作。而在完成那堆工作,精疲力竭回到家后,则又会有像今天这种不想做的别种『工作』等着她。

刚出浴的热度,以及疲劳感包覆着身体。睡惯了的床铺勾起了她的睡意。在混杂了这一切的茫茫沉淀当中,疑问在迷濛的意识下脱口而出:

『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是为了…什么……』

认真的班长。研究室长国的一分子。就她个人希望,后者的头衔就像垃圾一样;但事实摆在眼前,个人的希望也不具意义。就结果而言,自己两方皆是,但却也两方都不是。只不过是顺应情势担当被需求的角色,漫无目的在行动。自己想做什么、将来想成为什么,没有一个确实的前景——

抬起手臂。白皙的肌肤与黑色的皮革。保养机械。没错,她觉得自己仿佛机械,只是个转动的齿轮。没有前进,只是个原地回转的零件。不会自己动作的道具、死不了的机械……

这时脑海浮现了一名少年脸孔。不在乎她到底是道具还是人,仍会对他一脸傻样地露出笑容,滥好人同学的脸。

呵……锥霞才刚缓和双颊——仿佛等待这一刻已久似地,书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该不会是……她连忙起身一把抓起手机。怎么会?真有点像奇迹,才刚想起他的瞬间电话就打来了,这种事——

当然不会发生。

『嗨,我心爱的公主,你好吗?』

不回话便直接挂断。时机真是恶劣到极点,令她心烦。不久后电话又再一次响起。

『突然挂断也太过分了吧,锥霞?就礼仪上来说零分。』

『……什么事,日村?』

『那还用说?当然是为了听心爱女人的声音——』

『我要挂断了。』

『唉呀,开玩笑的。来了一项联络……不,再兜圈子的话,又会被你挂电话吧?我就不打哈哈了。这不是通知、不是报告,也不是商量或恳求,单纯只是——命令。听好了。』

『你说是命令?』

就立场来说,日村和她是对等的搭档关系。这当然是鉴于她是室长妹妹这个头衔才有的表面对等,就本质上来说,日村作为研究员的资历无疑比她还久——尽管如此,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容许其中一人单方面发号施令。既然日村特别这么说,就表示事情大有意义。

『内容很单纯。听好了,绝对别和比布利欧家族会扯上关系。』

『家族会……?』

锥霞皱眉嘀咕。她有听过这名字……换句话说,她对他们的认知只在曾听过名字的程度。因为她的生活方式就是极力不去涉足那个世界的事。

『为什么?』

『你不必知道理由。』

『那个组织至今都不曾和我有过交集。叫我别和他们扯上关系,就表示……将要发生某件可能会和他们有交集的事吧?不,也就是说,家族会打算对那些人做出什么——』

『随你猜测。但我再说一次,别和他们有所牵扯。』

吞了口口水,锥霞再次确认内心的自我规则。优先事项是什么?答案马上就出来了,因此该回覆日村的话也早已决定。

『……我没有义务听你的话吧?』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但就只有这次,不允许公主殿下耍任性。虽然有点浪费,但我会使用手中一张珍藏的王牌。』

收话筒传出咯咯笑声。仿佛有人在耳边温热地吐气,锥霞感到一股生理上的嫌恶。虽然她很想把手机砸到墙上,但还是按捺了下来。

『……什么王牌?』

『威胁的材料啊。老实说,我也很不愿意,但没办法啊!简单来说——公主啊,你要是不想让你的王子殿下知道「那件事」的话,就乖乖听话!』

一阵晕眩。那个……那件事……被他知道了吗?虽然并非不可能,但怎么会……

『当然,只要听从我的命令,那种事就不会发生。你的秘密……那种丑陋、恶心、让人间风丧胆的秘密,我就不会告诉纯朴的青少年——』

『……闭嘴!』

感觉到全身冒出冷汗,锥霞一边怒吼。真恨不得杀了他。

『就是这样。你只要像平常一样生活,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秘密就会永远是秘密。那么,请努力准备运动会啰,身为一位教师,我会为你加油的,上野同学。』

电话挂断,锥霞终于得以有效活用机会——当然就是将手机全力砸向墙壁的机会。

『呼……呼……』

她气得情绪激昂,恶狠狠地瞪着顽强无损而滚落在地的手机,而内心悸动的意义也逐步变化。那是由绝不想被得知的明确恐惧,所转变而成的——

『……开什么玩笑……!』

锥霞握紧双拳。某种恐怖之外的东西在内心盘旋。愤怒、羞耻与懊恼。混帐!就只有那件事,绝不能被那家伙知道!她束手无策。但是…混帐……!

百感交集之中,内心浮现出一滴叛逆心。那是对于不得不屈于威胁的情势、对于没用的自己的反叛。

要是……没错,若要说有什么是自己办得到的,那就是——

紧握的手因指甲紧陷而渗出血,而正当那可憎的诅咒治愈了伤口之时——

锥霞内心仅有着一个决心。

隔天早上——私立大秋高中校门前,银发的少女走近一名男学生。

『喂,我说你啊。』

『咦?』

菲雅眼神犀利地抬头看向男学生,一副不怀好意地扭曲着嘴。

『你想不想被剪……?』

『什…什么?』

『必要的利刃都会由我们这里准备,不会劳你费心。所以,好不好呀……?』

受到微妙的气势所迫,男学生不禁倒退。但菲雅以目光由下往上舔嗜般地继续对他施加压力。

『我看你一脸想被剪的样子啊。俐落地被喀嚓一下……会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保证一定会非~常舒服的唷……』

『噫…噫~~~!』

『用不着惨叫,一点也不可怕,没什么好怕的啦!也绝对不会流血……呐,好不好?你脖子上那又重又碍事的东西,就让我们来帮你一刀两断、斩草除根——』

『喂…喂——!』

这时候,春亮的一双拳头从菲雅身后夹住她的头,在她两边的太阳穴转啊转的。

『呣哈呜!白痴,你干嘛啊?诅咒你喔!』

『哇———救…救命啊———』

趁着这机会,男学生——头发留长至肩膀的他——如脱兔般逃进了校舍。

『啊啊!我的猎物!少妨碍我啦,春亮!』

『你别讲那种会招人误会的话啦!』

『什么嘛!哪里招人误会了啊!我纯粹只是在劝诱,看他要不要上美容院剪头发——』

『问题是听起来不像是那样啊!刚才那无疑是猎头族的台词吧!』

才没那回事——菲雅鼓着腮帮子。总之春亮将手中的传单分了一半给她,吩咐她只要挂着笑容将这个发给路人就够了。菲雅嘴里嘀咕着发牢骚,开始将传单发给学生。

另一方面,身后传来此叶的声音。

『拜托大家了,商店街的美容院「坛之浦」,明天重新开幕,凭这张传单可享折扣唷~啊,来,非常谢谢您~!』

此叶正面带笑容地四处发送传单。真不愧是偶尔会在商店街的书店打工的人,对这种事习以为常。

……一大早就到便利商店的影印机制作传单、比平常更早到校来发传单,这些当然都是出于黑绘一句轻描淡写的指令:『明天准备,后天开店。所以明天麻烦你们到学校宣传啰!』

当初,春亮心中只觉得没有义务做到帮忙发传单这种地步,应该说,讲白了就是觉得很麻烦……但他猛然惊觉到了一件事。

自从菲雅来了之后,伙食费便增加了+黑绘也回家了+老爸汇来的生活费没有增加H极贫生活。未来将会立于此种方程式之下。

因此至少得请已经自立更生的黑绘负担自己的伙食费。而由于她说存款已经在旅途中花光了,所以今后黑绘店里的赤字便直接连带影响到夜知家的家计……!

如此这般,因此尽管春亮他们对这世间感到不公平,但还是得像现在这样辛勤地进行游击式的宣传。

『喂,菲雅,你那边如何?』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默默地递出传单,对方的接受率反而比较高……?』

菲雅一脸不满地嘟哝。答案当然是因为取决于外观与言语间的平衡啊……但春亮决定还是先不告诉她。

『不过,美容院吗……没想到黑绘拥有自己的店啊……』

『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吧……老爸和理事长好像也有出力,但详情我不太清楚。不过她自称是发型专家,技术好像很不错。』

『她是一个人经营的吧?凭她那外表会有客人上门吗?』

『听了可别吓一跳。为了方便起见,所以黑绘对外宣称是二十岁。非常娃娃脸、发育迟缓,但技术超群的美发师……在她出门旅行前,她的评价可是相当不错的喔!』

『评价……也就是说,她对人有益吧?』

菲雅遥望远处说道:

『是啊。或许因为有那样的特技,所以才那么顺利就解开了诅咒吧?』

『特技……是吗?』

看着自此便缄默的菲雅,春亮明白她在想些什么。他苦笑着用传单敲敲她的后脑勺。

『唔?喂,你干嘛?』

『……你只要照着你的步调就可以了。看,传单还剩下这么多,赶快发完吧!只要不多说奇怪的话,你也是充分的战力喔!』

『我不太懂你所说的「奇怪的话」是指什么……唔,可恶,你那什么无耻的脸啊!哼,不必你说我也会做!』

菲雅一下子冲进学生人潮之中,但又突然高举一只手说道:

『噢,锥霞!』

走进校门的是春亮班上的班长——上野锥霞。她的裙长还是老样子地土气,上半身搭配着笔挺的制服。她神情莫名茫然地抬起头:

『嗯……?喔喔,是菲雅…还有夜知……在那边的是此叶吧?你们在做什么?』

『这个。你来得正好,拿去吧!』

锥霞瞄了一眼从菲雅手中接过的传单。

『美容院开幕啊……原来如此。』

『嗯,好像从明天开始营业。』

『一…心血来潮的话,我会去看看的。那么,先走一步。』

将传单整齐折好,锥霞就这么往校舍走去。目送着她的背影,春亮和菲雅一同歪头:

『总觉得班长好像没什么精神耶?』

『嗯。或许她睡眠不足?』

因为最近变得很忙吧……正当两人在担心时,四周突然喧嚣了起来。

『春…春亮春亮!大事不好了!』

『噢,此叶,什么事情不好了……?呃!』

此叶抱着所剩无几的传单跑过来。在她身后看见的是——

『听说有人未经许可在进行劝诱活动,给我出来!』

那是以斯巴达式教育闻名,校内无人敢与其为敌的体育老师(女)。肩头总是扛着一把铲子作为基本配备,奇异的特征和那个理事长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不妙!菲雅,此叶,撤退!』

『唔哇,怎么了怎么了?别拉我呀!』

但甚至无需思考,打从他们三人之中有着像猫熊般吸客的菲雅那时起,犯人早已昭然若揭了。虽然顺利逃离了现场,但一回到教室便马上被点名找了出去——结果三人都被狠狠训斥了一顿。

『真是……明明就没有做什么坏事的说!』

几个小时后的休息时间,菲雅双手交叉在胸前,鼓着脸颊,一副明显愤愤不平的模样。

『不,被骂也是当然的。我原本以为只有一天应该没什么关系,看来是我太天真了。』

『怎么能一句天真就了事!传单还有剩耶!这样下去,美容院生意兴隆计划不就突然受挫了吗!』

菲雅意外充满干劲。恐怕和黑绘那句『要是来很多客人的话,就分你们一点帮忙费喔!』不是全然无关。

『喂,春亮,有没有其他办法?』

『你问我其他的办法……是说,要是客人凭传单打折而只来明天一天的话,也没什么意义啊。必须做点延续到往后的宣传才行。』

边嘀咕着边抬起头,目光忽然停留在黑板旁挂着的白板上。『距离运动会还剩×天』——是学生的手工日历。

『运动会吗……等等喔,这么说来……?』

突然打定主意,春亮站起,走向后方锥霞的座位。菲雅也一脸诧异地跟进。

『班长,那个……』

锥霞正像个认真的班长,目光落在下一堂课的课本上。但她一脸让人觉得在发呆,视线看起来也不像有在追逐文句。

『我说班长啊。』

果然是太累了吗……一面心想,一面再次出声叫她,这时才终于有了反应:

『嗯……是夜知啊?怎么了?』

『我刚刚想起来,上次班会时不是有说吗?运动会手册上面还有广告的空间,所以要是想到有店家或企业肯赞助的话,要我们去邀请之类的……』

为了确认活动项目等等的原因,手册会被翻开好几次。只要在那里刊登广告,理应会有相当的宣传效果。

『确实是有说过。可是上礼拜已经截止了,期限已经过了。』

唔……春亮皱眉。见他如此,锥霞不知是否觉得可怜——

『只不过,我记得好像有在实行委员会里听说,因为空位有剩所以要变更排版。或许还有通融的可能性。只不过我就得去向学长们低头就是了。』

然后她双手交叉在胸前,面有难色地补充道:

『再者,那个是为了募集赞助金,就形式上来说需要花一万圆买取广告空位。要在这种已过期限的状况下恳求通融,就应该要在拜托的同时将钱交给实行委员会——你们有钱吗?』

『唔,没有……』

『虽然不太懂,但我也没有。』

不用说,发言的人是菲雅。

应该也不可能分期付款吧……正当春亮如此心想,锥霞突然睁开一只眼:

『……话说在前,我的钱包里刚好勉强凑得出一万圆。』

『不,请你帮忙低头已经够让我心虚了,怎么能连钱都跟你借……那样实在太过意不去了。我只会拜托,什么也办不到……』

这时,他突然想到:

『啊,要不然,至少让我做些什么作为代价吧?不然的话我没办法心服……例如说,到运动会之前都帮忙班长你做事……』

对此发言,锥霞动了一下眉毛。她望向教室天花板:

『这么说来,我记得可以安排一个实行委员会助理。原本想说应该没什么必要……』

『可是班长你好像很忙,你也很累吧?而且我这也是无理的要求,若能帮忙你作为回报的话,我很愿意帮忙。』

『我……并没有很累啊……』

此时不知为何,锥霞话语不自然地变得含糊,视线落在桌上。之后像是要转移话题般:

『那你打算怎么做?要拜托的话最好现在就去,不然等到手册完成就太迟了。』

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一方面是为了美容院生意兴隆计划,另一方面他也不禁开始做出奇怪的想像,锥霞会不会现在话讲着讲着就倒下了?

『嗯……那就这么办吧,拜托啰。交易成立?』

『好吧。赞助金也由我先垫。』

『谢谢。我会尽快领钱还给你。』

『呃——简单说,事情如何?』

对着歪头不解的菲雅——

『我帮忙班长工作,相对的,班长会帮忙美容院的宣传……放学后应该会变得很忙吧?今天起或许没办法太常盯着你了,你可别做些奇怪的事喔。』

春亮是拱门制作组,而菲雅是舞蹈组,之前原本放学后的行动就不同了,不过由于作业场地和练习场所很近,所以还能看着她有没有做出什么怪事。但既然要与锥霞一起做实行委员会的工作,那么今后就很难盯着她了。

听了春亮的话,菲雅左右瞄了春亮和菲雅的脸,然后不知为何不悦地鼓起脸颊说道:

『就…就算你不在,我也一点都不烦恼!是真的喔!你就尽管去帮锥霞的忙吧!不如说,你…你这无耻小鬼才别做出奇怪的事喔!哼!』

菲雅跨着大步走回自己的座位。真搞不懂她。

总之,今后还会有更多事情要忙。运动会的准备、帮忙锥霞、美容院生意兴隆计划,以及脑中突然闪过昨晚的事——比布利欧家族会。他们的目的似乎是要带走菲雅,但对菲雅和此叶她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具威胁性的对手,似乎不必太在意。尽管如此,『被人盯上了』这件事情还是让人无法拭去心中的不快感。

(唉唉……自从黑绘回家,要做的事情一下子增多了。是说,黑绘现在有没有好好在做自己的工作啊?)

美容院『坛之浦』——那里是人形原黑绘的城堡。座落在商店街一角,店面面积仅相当于一间小便利商店。以流丽的草书体书写的招牌也颇惹人注目。

站在拉下铁门的店门前,黑绘以一如往常的茫然眼神仰望着招牌。该做的事情有很多。打扫、补充消耗品、检查器材设备……以及其他杂事。而那杂事八成是最工程浩大的。

『喔喔——小…小黑绘!你回来啦?』

『嗯。八百道先生,我回来了。』

和隔壁蔬果店跑出的老板打了声招呼,紧接着隔壁卖鱼的店也——

『什么?小黑绘回来了!真…真的耶!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鱼正先生……我打算明天再次开店,请多指教。』

喔喔——身材壮硕的鱼店老板高声欢呼,然后和蔬果店老板互望一眼,两人同时握拳。

『喂喂,八百道啊,这下可不是悠哉做生意的时候了!』

『说得没错!我们商店街的偶像小黑绘的店要再次开幕……!怎么能不帮忙呢?好,跟我来,先去找花店那家伙来帮忙!』

接着两人拔腿就冲……但中途被黑绘叫住。

『什…什么事?』

黑绘茫然的眼睛慢慢眨了一下,面无表情地微微侧头:

『……谢谢。』

『!不必客气!』

不知为何,两人用力握了个手,接着消失在商店街另一端。

……唔嗯。

目送他们的背影,黑绘眨了眨眼。接下来——看样子应该是不用担心花的准备与杂务了。心想着的同时,黑绘拉起铁门走进店里。

放学后的操场充满喧嚣。

每个班的学生都分成了『创作舞蹈组』以及『拱门制作组』,因此放学后的活动也是依照分组行动。附带一提,一个学年八个班级,每两个班分成了红/白/蓝/黄组,正式运动会时,每个学年将依照组别发表舞蹈和拱门制作的成果。

『班长~胶合板不够了~还差三块左右。』

『这样啊,那我去拿——夜知,走吧。』

锥霞和春亮都是拱门组的,因此基本上都跟着那边工作。不如说,因为舞蹈组有涡奈一手照料,所以没什么必要加以干涉。

在资材堆积如山的校舍后面完成手续,带着胶合板(当然是由春亮拿)走回操场一角。

与穿着运动夹克挥动铁槌和锯子的拱门组形成对比,不远的旁边是身穿轻盈体操服为主的团队。是舞蹈组。有些在意地瞄了一眼——

『呣……喔。这…这样吗?』

『刚才的动作……看起来有比较进步一点……了吧?』

『……嗯。由「两手跟着一起动」进步到「其中一只手完全没动作」……?』

在班上同学的关注下,菲雅依旧老样子地表演着有如太极拳的奇怪动作。能够称那为进步,这份善良算是班上同学的美德吧?春亮心想。

那家伙的运动神经本身明明不错啊……内心抱着一如往常的感想,结果不经意脱口:

『班长的运动神经也很好啊,为什么没去舞蹈组啊?』

走在前头的锥霞肩头一震,但还是维持着步伐,头也不回地说道:

『……你觉得我能去吗?正式上场时可是要穿舞蹈服装耶。』

『啊……』

太粗心了。锥霞她——就连在夏天也不能穿薄衣服是有缘故的。一面诅咒自己的粗神经,春亮小跑步上前与她并肩而行,说道:

『真…真的很抱歉,我忘了……不,总之很抱歉!』

锥霞抬头瞄了春亮一眼。『忘了是吗……』看上去似乎微妙地缓和了脸颊。

『这些不重要,别发呆,赶快把那些胶合板送去给他们!』

『知…知道了!』

而当他再次跑回来时——

『那边好像人手不够,去帮他们钉钉子吧……喂,你不带铁槌就没意义了吧!去给我拿两把过来!』

『怎么好像突然变得斯巴达了啊?而看起来微妙地有点开心耶……』

『没那回事。走啰!』

混入正在制作拱门的数人小团体中,锥霞和春亮开始挥动铁槌。这时视野一角捕捉到舞蹈组的涡奈正一声令下要大家休息:『好,各自养精蓄锐——!』他朝菲雅投以『我们两个都很辛苦,一起加油吧!』的视线,不知为何菲雅看着他和锥霞两人并肩蹲下的样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明明是共患难啊,真搞不懂她。

而隔壁班的此叶的组别颜色也和自己一样,而且是舞蹈组的。身穿体操服的她虽然没有吐舌头,但却微妙地鼓着腮帮子。她也别过脸,和朋友一起离开了。

『……这样对她们两人是不是很过意不去啊……』

『嗯?班长,你说什么?』

间锥霞嘀咕了些什么,结果她回以一个介于客套与害羞的微妙笑容。是在自言自语吗?

之后拿着铁槌敲敲打打了一阵子,锥霞轻轻开口。脸依旧看着前方。

『虽然到现在才说……但谢谢你帮我的忙。』

『这是互相的吧?再说,最近班长你太累了……不如说,你现在看起来就是一副太累的样子。偶尔也要使唤人,轻松一下,不然会累垮的喔。』

『太累…是吗……或许确实有一点。为什么我在做这种事,事实上我确实也有在想。』

真难得,锥霞在说丧气话。春亮有些惊讶地望着她那张端正的脸孔。

察觉到他视线的锥霞,斜眼瞥了春亮一眼,轻笑着叹气:

『不过,很不可思议,今天感觉很轻松。对——总觉得很开心。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们应该要为了准备美好的运动会而努力才行。』

尽管这么说,总觉得锥霞脸上还是看得出来疲劳的影响。但春亮也没有立刻为她拭去那影响的方法,只好至少说些无意义的轻松话作为对症治疗。

『会觉得轻松当然是因为我的治愈威力呀!以我为模特儿的治愈系吉祥娃娃出现在夹娃娃机里的日子也指日可待啰!』

『……蠢毙了。』

像往常一样,她如此说着。

比起往常似乎显得有一点开心。而——

也比往常看似有一点痛苦。

阳光纵向、笔直地落入大海。

海岸边的仓库里,透过微微开启的门缝,她看着这副光景。视野仿佛画框般被裁成了长方型。描绘着大海与落目的画布。这个国家的太阳,比起故乡的要来得温暖几分。但在这个纵长视野中所看到的,和故乡却也几乎没什么两样。

『将其题名为……「异国所见的家」。』

艾莉丝微笑着低喃。背着行李,手中的杯子微倾。加了蜂蜜的牛奶的甘甜香气沁入鼻腔。从以前这对她来说就是种奢侈的享受……而她现在也还是很喜欢。虽说若被当成小孩子,偶尔会让她觉得有些受伤。

没错,这在以前是种奢侈。她回想起来。

最初的故乡——连名字也忘了的福利机构。在那里可喝不到这种东西。而第二个故乡——现在的故乡,那是个无名的教堂。左右两侧被高耸的悬崖包夹,宛如座落地狱谷底的教堂,或者该说是私人孤儿院。在那里,她第一次认识这种饮料。偶尔能喝到的热牛奶,是更胜于任何食物的享受。

所以每当喝着这个,『家』就自然而然浮现脑海。

啊啊……美好的家。心爱的破旧教堂。在那个家,自己得到了一切。神父从福利机构领养了她,她和好几个同伴一起被带到了那里。在那里,她才第一次得到名字,而不再是编号。艾莉丝。她在那里学会了工作,也有过邂逅,也遇过不开心的事,当然也有美好的事。在悬崖间,面对着大海,她认识了西沉的夕阳之美。而且——也有了家人。

咕噜……甘甜而温暖的牛奶滑进喉咙里。

『……要是能一起看着那风景,一起喝甘美的牛奶,那会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要是她能理解就好了——艾莉丝心想。自己所期望的,真的就只有这样。而与其单纯靠武力邀请她之后才加以说服,艾莉丝更希望她是在确实理解后才来到这里。

但如今就算用尽话语,艾莉丝也不觉得对方能够理解。因此——她开始准备。必要的是少许时间以及少许工夫。这么一来,她就能理解了吧。

没错,不必焦急,今晚就悠闲地准备以待吧……

一面思考着这些,艾莉丝依然持续享受故乡的味道、眺望故乡的景色。

从学校回到家,几个小时过后。

结束晚餐,菲雅头一个进到浴室。背倚着浴缸,她仰头叹道:

『呜……可恶,今天也不顺利……』

她想起放学后的光景。虽然很努力了,但还是一样,只有她一个人明显程度落人许多——不如说,冷静判断,她觉得只有她自己不像是在跳舞。涡奈和其他人虽然安慰她说:『还有很多时间啦!』但同时却也说:『到时候只好让菲雅一个人跳原创舞步了。』那样子也未免太让人不甘心了。

为什么跳不好呢?是因为还不习惯人类的姿态吗?变成这样子行动,应该也已经过了相当的时间啊。那么,果然还是因为自己原本就不是人,只是个道具吗——

『不对,乳牛女她都能跳啊。这果然纯粹只是练习量的差别罢了!得再加油才行!』

啪哗——她从浴缸中起身,自己一人摆出加油手势。

『说到加油——黑绘的店明天就要开张了。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帮忙,但那边也得要加油才行……』

喀啦。

『只要简单地帮忙招些客人就好了喔。』

『呣啊!什…什么?现在是我在洗耶!』

当事人这时突然推开玻璃门走进浴室。理所当然是一丝不挂,只有一头流泄的长发包覆着身体。对于菲雅的指责,黑绘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地说:

『我今天一直在准备,很累了……想早点洗澡。而且袒裎相见最适合用来和刚认识的人加深感情了。就是这样,机会刚好,啪唰〡〡』

『很挤耶!』

『乱动的话会更挤喔。』

她说得没错。没办法,菲雅只好尽量缩身,肩膀再次沉浸在热水里。不过跳进浴缸的黑绘却背靠着浴缸伸直双脚。虽然没被踢到,但大腿和小腿正面却不时传来黑绘肌肤的触感。

『我脚很酸,抱歉让我伸直一下……』

『我也很累啊!』

『啊啊~果然还是泡澡好,总觉得开始想睡了……』

『你有没有在听啊?』

『呼……』

『你还真的睡啊!』

黑绘的鼾声持续着。看来她似乎真的累了。总觉得叫醒她有点过意不去,菲雅只能扁嘴望着她的睡脸。

这样持续了一会儿,内心突然浮现疑问——或者该说,涌现一股求知的好奇心。

这家伙的诅咒解开了。那是对于自己这些道具们最剧烈的大改变。那么就算外表或姿态发生什么特别的变化,也没什么好奇怪……春亮虽说『就只是诅咒被解开』,但他总不可能调查过黑绘的身体确认吧?虽然乍看之下黑绘的外观和自己没什么两样,但解开诅咒后的黑绘,会不会其实有某个部位产生了和自己有着决定性不同的变化?

『唔呣……似乎有确认的价值……』

一面在浴缸的热水中激起晃动,菲雅半蹲起来,将脸悄悄地靠近正在打呼的黑绘,执着地扫视她全身。看起来果然和自己没什么不同……刚剥壳的水煮蛋般的脸颊、水珠顺着滑落的肩膀、尺寸令她觉得亲切的胸部、在热水中轻轻上下起伏的肚子。全身上下的肌肤都既雪白又光滑。

外观看起来没有异常。

于是接着她决定触摸看看。

先是戳戳脸颊。很有弹性。

『嗯……』

黑绘吐息。她还没醒。这次换轻拍肩膀。不知是否因为没什么肉,虽然摸起来滑顺,但手掌却传来微妙的骨感。接着手直接伸进水里,调查对象转移到胸部、肚子与肚脐周围。

在水中来回抚摸她那富有弹性的柔软大腿……果然没有不对劲的地方。正当她如此心想着而打算放弃时——不,不对。她这才察觉。

『也对,果然不调查这家伙「最重要的部位」不行……』

于是正当准备将手伸向那个地方时——菲雅发觉到视线。

『……?』

茫然的眼神表现出讶异,身体被玩弄的少女正歪着头。菲雅稍微思考了一下。思考过后,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没有半点错误,于是导出结论——应该老实地告诉她。

『让我摸。』

间隔了数秒。

一阵水声啪哗,黑绘缓缓地缩进热水里,水面直到嘴边——

『……嗯……好啊……?』

她害羞,同时却又像在期待似地,抬起视线如此回答。

找不到手机。在房里找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刚才丢在放换洗衣服的篮子里就忘了。

为了避免一遇到就发生事故,他谨慎地敲了门之后才进到更衣室。虽然知道菲雅正在洗澡,但发现篮子里也有黑绘的衣服,春亮不解地歪头。

(她们一起洗吗……?)

黑绘自从一脸疲惫地回到家后,一下子又不见了踪影。原以为她铁定是回到别馆的自室休息了……

算了,加深感情也是好事。黑绘超级我行我素,菲雅应该也没办法拒绝吧?理解了状况后,从洗衣篮里自己的衣服中取回了手机。『好——』正当他准备走出更衣室时——听见了壳耳立日。

『嗯……很舒服……』

『喂,别乱动!我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啊!』

『没问题,技术很好……你可以…再更用力一点。』

『像这样?嘿!嘿!』

『嗯,感觉很好。对,就是像这种感觉,继续吧……?』

春亮屏息。这怎么搞的?这是在搞什么?

理性明明在耳边低语,要自己早点离开这个空间,但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

『唔呣……我这边,这种玩弄的感觉……也挺舒服的嘛……』

『啊,那个地方,要再更像抓的感觉……』

『这样吗?』

『嗯,对。啊啊,果然比自己动手要来得舒服……呵呵,小菲菲的手指很温柔,太棒了。』

『我…我才没刻意温柔喔……喂,差不多了吧?手指开始酸了。』

『嗯……那就一股作气,来吧!』

已经完全动弹不得的春亮,耳里听见的声音是——

啪哗——

『……啪哗?』

听来简直像是『把水盆里的热水一口气浇在头上』的声音。

意识因不协调感而混乱,而后玻璃门马上滑开。

『唔唔呣……你的头发果然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除了会动之外。』

『就算解开诅咒,外观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谢谢你帮我洗头。』

『哼,这是为了确认,没办法才……嗯?』

两人的身体滴着水。站在前方的黑绘,未发育的身体微妙地遮蔽住了菲雅。而黑绘则是半点也没有想遮掩的动作,茫茫然地站在那里。只有长发勉强遮住身体的致命部位,避免直接和春亮的视线相对。

数秒,无法形容是长是短的时间流逝——而后菲雅一瞬间面红耳赤,眼神染上怒意。

『你……你在干嘛?无…无…无耻小鬼!诅咒你喔!』

『……你想看啊?只要说一声,我就和阿春你一起洗啊。』

『才…才不是!怎么说呢……不是这样!我什么也没做!』

『怎么有点吵?到底在吵什…么……』

此叶在这时候走进浴室,更为事态添加混乱。怎么记得之前好像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春亮绝望地心想。

在表情僵住的此叶面前,菲雅以几乎要戳破春亮眉头的气势指着他说:

『吵什么?你自己看不就知道,这个无耻小鬼偷窥我们洗澡——』

然后黑绘眼神茫然地望着春亮手中,紧接着说道:

『不但偷窥,还用照相手机,做出泛滥着思春期冲动的犯罪行为……』

『不…不是!我没有偷窥,手机是……我只是来拿回这个!所以才……!』

『来拍照的。果然……』 (注:日文『拿』和『拍照』的日文发音相同)

『为什么我明明讲日语你们却听不懂,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这是误会,我没有做任何的亏心事!』

『……』 『……』 『……』

为什么回覆我的只有冷漠的视线?

『……没有…啦……嗯「先不论这个,对…对了,我们到起居室去,边喝茶边讨论明天的事吧!姑且也得先分担好明天去美容院帮忙的工作吧?你们说对不对!』

强装着笑脸打算走出更衣室,却被此叶一把揪住手腕。

接着,她一脸严肃地说:

『在讨论明天的事之前——先开家庭会议吧。』

……家庭会议并不需要这么杀气腾腾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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