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超越者无所不在』
穿越后巷,一行人被带往几间仓库并列的沿海地带。不知这区域是否原本就已被废弃,完全没有半点人烟。不断受海风吹拂的数间仓库,看上去各像一幢幢鬼屋般,阴森地伫立于夜晚的黑暗中。
遵照艾莉丝的吩咐,春亮三人进入其中一间仓库。由于是深夜,视野几乎是一片漆黑,但没多久便出现了淡淡的光辉。光源就近在春亮背后——艾莉丝手持的电池式提灯。
朦胧的光线照出仓库中一片空荡荡的景象。只有一具大货柜放置在墙边,剩下的宽敞空间里,仅有寒风吹过。入口附近残留着有人没常识地在仓库里烧柴起火的痕迹,周围则堆放着毛毯等诸多杂物。看来艾莉丝至今都在这里留宿。
『总之,请你们进去那个货柜里吧。虽然空间狭窄,但只要住惯了也会很舒适。』
艾莉丝命令锥霞打开门上沉重的绞链,叫她让背上的黑绘躺进里头。手脚如同人偶般呈现固定状态的黑绘又再次开口:
『哇啊~这间套房真是不错,背后硬梆梆的冰冷钢铁触感真是棒极了。』
她茫然地语出讽刺。
接着艾莉丝从行李当中取出两副手铐,轻轻抛向锥霞。
『进去里面,然后手脚戴上那个。』
『……』
『唉呀呀,你想来杯热果汁吗?』
春亮的喉咙再次感触到冰冷的刀刃。原本皱着眉的锥霞只好露出放弃的表情。
『等等,我知道了……你看,戴好了。』
『很好。那你也——啊…咦?我只带了三副手铐啊?算了,总之请你把手铐起来。』
『混帐王八蛋……』
虽然一点也不想老实听从她的话,但春亮也还不想死。无可奈何,只好双手戴上手铐。很好——艾莉丝满意地推着春亮的背,将他也推进货柜里。货柜的面积约只有学校厕所的程度,绝对称不上宽敞,但也没狭窄到身体无法动作。除了敞开的门以外,也还能感觉到风透过缝隙吹进来,至少应该是没有窒息的危险。
『我要做点准备,请你们暂时放松休息吧。』
货柜门关上,开始听见外头喀沙喀沙的杂音。是在做什么准备?
『班长……』
『伤脑筋,事情变得蠢毙了。』
『唔叽。阿春,不要踩我的手。』
『唔喔,抱歉……怎…怎么办啊?』
『没什么怎么办啊。「黑河可怜」也没办法打开手铐,只能静待机会了——那家伙说我们是人质,应该不可能立刻把我们怎样。』
『希望如此……』
『只要一有逃离的机会,当然就不能轻易放过。那家伙是想和菲雅她们交易吧?那么我想交易的瞬间就是行动的大好时机。』
『喔喔,电影里头常看到这种情节。』
『我上次看的电影里,在那种场合下轻举妄动的人质,头被子弹射穿了。』
『黑绘,别说不言利的话啦……!』
说着说着,货柜的门又再次开了。提灯的光刺得眼睛睁不开。
『准备好啰。首先先给你们礼物,请收下。』
宝特瓶滚了进来。是五瓶未拆封的矿泉水。得当心别脱水了才行呢——艾莉丝一脸和善地笑道。
『还有,这个提灯也放在这里当作是优待。反正我可以烧柴当作照明。总之就先这样——那么我们就进入正题吧。请看这里。』
『……摄影机?』
春亮抬起头,看到艾莉丝将一个小机械拿在脸前。她看似格外开心地挥着手:
『我在秋叶原买的。不愧是日本制,机能充实,真是太棒了!』
『哼,看来能拍出愉快的家庭影片呢。是打算送给同伴当作土产吗?』
『不,这是影像讯息。她们现在应该很慌乱吧?所以我打算用这个稍微透露一点讯息给她们。我认为讲究的东西一定比较能够传达心意——啊,黑绘大人,没拍到你的脸喔!』
『人家动不了啊。阿春,帮我转一下脖子。』
一面帮忙黑绘转头,春亮尽所有力气狠狠瞪着艾莉丝。
『好,这样就好。录影开始……好啰,菲雅大人,这就是目前这边的情况。我将其题名为
「三只无力的小鹿们」。该怎么做,您应该已经很清楚了吧?如果希望这三位平安回去,请就答应和我们比布利欧家族会共同行动。我会招待您的。』
『菲雅!你应该明白吧!』
春亮不由得大叫。是啊,菲雅应该明白才对。她不会答应这条选项,不可以选择这项决定。为了解开诅咒,她已经决定留在这里了。为了解开诅咒,成为人类。所以她绝对不会去这些家伙那里——
『不不不,菲雅大人并不明白。』
『什么……?』
『岂有不需经历苦难的救赎?没错,正因为需要菲雅大人的救赎,因此才特地准备了苦难。城里发生的杀人案。必须仔细思考其中含意,寻获真相——这样的苦难。可是在黑绘大人遭怀疑的状况之下,那也变得不可能了。所以我无可奈何只好在此告诉你们。因为会产生和克服苦难相同程度的戏剧性,这样也好吧。没错,克服苦难才初次得知真相——唯有像这种戏剧性发展,才能有效传达真正意义,我们是这么想的,所以平常不会轻易地挂在嘴边。』
『搞不懂你的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
春亮粗暴地询问,但艾莉丝却只是轻笑着摇动肩膀。
『当然是在说明关于我们——比布利欧家族会啊。』
艾莉丝缓缓张开一只手臂,仿佛看见菲雅正身处于此似地注入感情开始说明。又或者,那也是对着动弹不得的黑绘所表现出来的。
『没错,我没有撒谎。我之所以会劝诱你们,只是想和你们在一起,只是想和你们一同喝茶,只是想和你们一起聊天,只是——如此希望而已…能否让我们成为你们的家人?』
春亮倒抽一口气。她的话语当中没有可疑之处。若光看话中的内容,确实和夜知家很像。春亮也同样希望和她们成为家人。但为什么——艾莉丝的话中强烈让人觉得有股寒意?
『没错,我们期望成为你们的家人。成为美好的你们的、非人类的你们的、比人类更加优越的你们的家人!没什么好困惑,没什么好犹豫。家人是给予救赎的,家人是给予爱情的,家人是给予认同的,家人是给予肯定的。所以理所当然,为了让家人得以是家人——我们坚持着唯一的单纯立场。听好啰?』
艾莉丝深吸一口气。从她身上感觉不到骄矜。
但她引以为傲般地挺起胸膛。
如此宣告:
『我们比布利欧家族会——全盘肯定所谓祸具这种存在。』
『什……!』
『全盘肯定祸具……?那是…什么意……!』
话说到一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锥霞惊觉地瞪大双眼。带趣地回望着她那样的眼神,艾莉丝继续说下去:
『没错,全盘肯定。当然对于祸具上的诅咒也不例外。』
春亮几乎快要窒息。实在太过无法理解,脑袋不禁一阵晕眩。她说什么?这家伙刚才…说了什么……?
『我们肯定诅咒,肯定孕育出像你们这样的超越者的诅咒。那不是需要勉强自己去忍耐,更非必须消除的东西。超越者就该像个超越者,像个拥有超越人类之力的存在,藉由诅咒的助力随心所欲过活也无所谓。你们有那种资格,也应该要那么做——当然,这对于正处于转变成超越者中途的祸具也一样。』
『不…不对……不对!那样绝对是错的!』
春亮回想起因诅咒所苦的菲雅、此叶、莎弗兰缇,以及过去的黑绘——希望自己再也别伤害人类,她们为此烦恼、死命忍耐的模样。
『你认为是错的,这才叫做真正的错误。无法接受自己身上的诅咒,是因为一直忍耐很痛苦对吧,菲雅大人?所以没有关系,不必忍耐也无所谓,因为你们就是那样的存在。』
『你疯了……』
锥霞紧咬着下唇说道。春亮也有同感。
『不对,让你们背负着无谓折磨的人类,以人类的理论企图束缚住超越者的人类才是错误的。家族会不做那种事。若诅咒使得你们想杀人,那么就欣然去杀人吧!若诅咒使得持有者发狂,就让他们欣然成为抱着你们磨蹭的狂人吧!而若诅咒会夺取持有者性命的话——就请他们欣然献上性命吧!』
『……一点也不高兴。至少我觉得被那样对待一点也不感到高兴。』
黑绘面无表情地低喃。但不知艾莉丝是没听到,或者不愿听进去。
她脸上仍带着微笑,引以为傲地说道——
『若为了超越者而死,对于家族会的会员来说是一项荣誉。绝对的献身与体贴——这种家族爱觉醒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家族会的会员。虽然人数稀少,但却实际有人赞同。受祸具之赐而得救,而下定决心将往后一切献给名为祸具的超越者的人……没错,所以这次也有请他们出力帮忙。』
『……帮忙?』
春亮内心的不祥预感增强。
不能听——本能如此对他耳语。那是狂人所展现出的更强烈疯狂。要是听了,就无法再回头了。那是甚至让自己明白艾莉丝与他们决定性的相异点,令人郁闷的真相——
可是艾莉丝并没有停止发言。
她以非常、非常开心,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小孩很会玩游戏似的口吻说道:
『是的。为了戏剧性地表示出「我们肯定诅咒」,所以这次也请了几位家族会的会员献出自己。大家全都欣然地死去了喔!』
『——欣然地死去了喔!』
思考中断。
而后是理解。
一瞬间,菲雅任凭力气踢飞了起居室的餐桌。餐桌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飞进庭院,但那怎样都无所谓。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什么啊?那是在搞什么!』
『——请安静一点,听不见声音了。』
此叶片刻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播放着的DvD影片。只不过,手指则忙碌地拨弄着凌厉眼神上头的眼镜。
菲雅握紧拳头,非常想逃离正说着令人不快之事的女人,而将视线转向屋外。翻倒在庭院里的餐桌。天空已开始泛白——再那之后已过了数小时。原先在追赶的艾莉丝如同之前一般消失,而回到家后,发现重要的人们也消失了。至于在信箱里头发现这片DVD,则仅是约三十分钟前的事。
虽然面向庭院,但还是听得见声音。她知道非听不可。
『难道说——这就是共通点——?』
是他的声音。如今已变得让人怀念的,他的声音。
『没错,正是如此。死去的全是家族会的人——这就是答案。叫他们去美容院,只是想当作优待与提示。所谓的优待就是——反正既然要死,就把头发献给黑绘大人作为食粮。至于提示——就是让你们先看过长相。』
所有的意义全都颠倒了——菲雅顿悟。
并非来美容院的人死掉。
而只是预定将死的人去了美容院。
『……你不是将目标转移到小菲菲身上了吗?不必特地服务我吧?』
一瞥荧幕。和刚才所见相同,黑绘一动也不动。应该是被什么夺去了行动自由吧?
还没有向这家伙道歉。
『首要目标确实是改成了菲雅大人,但我还是喜欢黑绘大人,想尽可能献上家族爱——所以我不但亲自前去请您为我剪发,也转告了其他家族会员,一来到这城镇就先到黑绘大人的店里去。因为我没有订定死亡顺序,所以就让他们趁还活着时先做完能做的事。大家也都爽快地答应了呢。』
黑绘鼻子哼了一声作为感想。
『反正优待就只是优待,请不必太在意。对了,说起来还有另一个提示,我准备了能让人察觉出是家族会员的共通点——但看来没被察觉到呢。为了能够联想到我的修女服,我吩咐所有人身上都要戴着十字装饰进美容院……难度有点太高了吗?』
『!……原来如此,在确认监视录影时感觉到的异样…就是这个吗……』
锥霞不满地呻吟。啊啊……其实自己很想告诉她说『谢谢你来帮忙』……可是连道谢都还没,就马上——变成这种局面了。
『银色的十字架、发饰、包包上的钥匙圈……说起来,他们身上似乎确实戴着那些。啧,怎么会没注意到……?』
『我准备了很多类似这样的提示,但直到昨天你们甚至连死去的是美容院的客人一事都还没发现。是这个国家对于隐私权的保护很严格吗?新闻几乎都没有报导到长相。于是为了做进一步提示,我就从已剪过头发的家族会员尸体上又剪了一次头发,送到黑绘大人那里。有部分原因是我本身也想再剪一次头发就是了。』
『托你的福,害我遭到不得了的误会。』
黑绘的话让胸口一阵痛苦。对不起,对不起。
『……让我们察觉死去的是家族会员,那又怎样?你做这种事情有什么意义?』
『就跟我刚才所说的一样。我期望你们能自己察觉——家族会肯定诅咒,是一群能为了诅咒而死的美好集团。所以为了满足这把r食人调理法」的诅咒,我就请她们领死。而为了表示这是要传达给菲雅大人的讯息,所以就将她们弄成了箱形。我原先希望你们藉由我准备的提示解开谜题,察觉我们的行动意义,戏剧性地得知我们是这样的集团。我认为唯有这种戏剧性,唯有克服了救赎前的苦难才抵达真相,你们才能够真正实际感受到我们的美好。』
听了艾莉丝这番话,锥霞艰涩的声音划破空气:
『你所说的我完全无法理解,但我问你,那个诅咒……与被害人肉体的某一部位被带走,两者之间有关吗?』
『是的,这把「食人调理法」的诅咒很单纯,就是想要把人杀了吃掉。』
『吃掉……!』
春亮哑口无言。
『我是来到这里之后才第一次使用这个……但也没有说很好吃喔?不知是否受限于报导规范,所以都不太被报导出来,这也是失败的原因之一。看来这个国家本身感觉就像无菌培养出来的,真伤脑筋。』
菲雅紧咬着下唇。遗体损毁的理由。那与黑绘吸收头发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由于这个女人和比布利欧家族会太过异常——
既然明白了,答案就很简单。被那样的事情摆布,自己实在太没用,太教人看不下去,太丢脸了——令她感到愤怒。
『……好啰,菲雅大人,您了解我们家族会的立场与现在的情况了吗?如果下定结论了,那么就请到附件地图所指示的地点来。我不会叫您只能单独前来。我也同样希望戴眼镜的小姐也能成为家人,你们可以两人一起——加上黑绘大人,三人同时加入我也不介意。』
『我拒绝。没错,我拒绝。我在想的事情?就只不过是想让做出这种荒唐事的你后悔……我真心想的就只有这样。』
此叶以让人不寒而颤的声音嘀咕着,拨弄眼镜的手没有停下动作。
而后影片讯息结束,画面转为黑暗。
菲雅深吸一口气。虽然和这乳牛女八字不合,但唯独现在,总觉得内心就只有一点想法完全相同。
『何时出发?』
『随时都可。』
日本刀立即回答。就算先问的人是她,自己一定也会马上给予同样答覆。
此叶站起身,总觉得她脸上的表情很像以前曾在夜晚的树林里见到的——带有十分残酷无情的气息。
啊啊……我懂。我懂她的心情。
自己也一样——死命地在按捺这份怒气。
真想早点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那家伙身边。
但在那之前,似乎有一件必须先做的事。
必须先做个了断。
『喂,乳牛女……』
正当她开口时——
玄关一带传出巨响。仅听见一声而已。
一瞬间两人面面相觑,之后才动起脚步,冲出起居室。
仅几步便明白了声音的原因。实在出乎意料——不管就好的或坏的方面来说。
浑身是血的锥霞正倒卧在玄关。
——时间回溯到几个小时之前。
艾莉丝录影完毕后,货柜的门再次关上。被留下的电池式提灯散发出朦胧的淡光,照出狭窄的空间。
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了,唯一双脚自由的春亮站了起来。他低头瞄了依旧除了脸以外皆动弹不得的黑绘——
『黑绘,能不能让头发移动?』
『可以的话我早就做了。』
我想也是——叹了口气,春亮开始调查门边。不知是否因为风从缝隙吹了进来,比起里面还要来得冷。但那当然不是人类穿得过的缝隙,门也不像是能从里面打开。不行吗——正当他再次叹息,锥霞双脚跳着靠了过来。因为她双脚戴铐,所以只能以这种方式移动。
『夜知,门上有没有缝隙?』
『不,怎么看都没有……』
『一公分也好。只要能让「黑河可怜」通过,说不定就能从里面挪动绞链。』
『啊,对喔。』
不知是掉以轻心或者没放在眼里,艾莉丝只拿走了春亮他们的手机,并没有搜身。锥霞至今都没在她面前展现过那条皮带,而所幸现在也还缠在她的右手上。黑绘动弹不得的现在,那就是如今仅剩的武装了。
两人将脸靠近门边,调查有没有缝隙。但依旧是徒劳无功。
『不行了吗……』
『啧……真是单纯至极的密室。看来只能同样以单纯的方法对抗了。』
『怎么说?』
『只要靠单纯的破坏力,就能破坏这扇门逃离这里。』
这倒是——春亮耸耸肩。
『可是,没有的东西再怎么找也没有。这边透进来的风也很冷,回里面去吧。』
『说得……也是。』
锥霞再次跳着回到货柜深处。但就算锥霞的运动神经不错,也不可能习惯这种脚上铐着枷锁的动作。
『呜哇!』
不知她是脚滑了还是被绊住,中途摔了一跤。虽说看似没受伤,但——
『喔…喔喔……夜…夜知……』
『啊……嗯。虽然很难以启齿,那个……状态就如班长你所想的一样……』
裙子整个往上翻,露出底下的屁股——可以窥见黑色的皮革。锥霞面红耳赤地连忙想翻回裙子,但倒地又被戴上手铐,实在很难顺心动作。
『呼…呜…可恶……』
『不,那个,不必勉强,我来帮你弄好。你看。』
尽可能不去看她的屁股,帮她把裙子翻回。锥霞匍匐着往货柜深处移动。背靠着墙壁,依然红着一张脸嚷着:
『怎…怎么有这种家伙!居然把我的裙子掀起来再盖回去!』
『等等,我是有帮你盖回去,但我可没掀耶……唔喔,别那样瞪我嘛!放…放心,我只看见一下子而已,不对,其实我反倒根本没看见啊!没错,你想想嘛,跟昨天那样比起来,根本一点也——啊……』
『……!』
锥霞脸又变得更红,猛然低下头。见她那反应,春亮也感到不好意思而停下话。的确,没错……感觉那似乎是不该想起的事——
『有大人感觉的内裤、昨天那样、红着脸感到别扭的两人……这些要素所显示的答案会是什么呢?若是小菲菲或小此不知情的事,或许我得到了很强而有力的威胁把柄啰。』
『唔喔!对喔,你也在……不,没什么,真的没事。』
哦~?倒地望着这里的茫然眼光就姑且无视吧。
沉默的时光流逝了片刻。觉得稍微有点冷。不知班长会不会也觉得冷?于是看向坐在对面的锥霞。抱膝而坐的她正凝视着膝盖,看起来像在思考事情。双手环抱着脚,裙摆夹在脚踝与大腿之间,所以不该看见的东西也被遮了起来。只不过露出裙底的白皙双脚与膝盖看起来则很冷的样子。这时春亮出神地心想,若能依偎得再近一点,应该就不会那么冷了吧——他慌忙摇头否定。那样很不妙。紧依在一起、肩并肩,身体相靠——这不是会让人产生许多误会吗!虽说不晓得会被谁误会。
这时候,突然——
『你……还真冷静耶。』
『——咦?是…是吗?应该很平常吧?』
『才不平常。我们可是被监禁了耶?』
『因为阿春像个老头一样啊。精神年龄已几乎是寺庙老住持的程度了。』
连黑绘也插嘴说道。那样听起来不就很像快要蒙主宠召了吗?真不高兴。
『因为挣扎也没用吧?所以只能等待了啊……啊啊,可是我想,若只有我一个人的话,一定已经陷入恐慌、大吵大闹了吧?多亏有冷静的班长和黑绘在,心情才比较轻松……嗯,幸好有你们在,真是得救了。』
『……是吗?』
呵——锥霞缓和了嘴角。
而后她有些害羞地转过视线,忸忸怩怩地说:
『这点我也一样。要是你不在的话,我一定比现在更慌张吧?我并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冷静。所以,那个——我也…觉得有你在真是得救了……还是该说幸好有你在……』
『可是能进一步救你的人,结果还是我。』
这时候,突兀地——
冒出一个声音。
不知何时,货柜里站着一名奇异的男子。
春亮一瞬间怀疑那名身穿西装的男子是不是理事长。因为他脸上戴着面具,声音听起来也似曾相识。但不是理事长,很明显不是。
那是个宛如狮子鬃毛般,头部长着放射状棘刺的铁面具。应该只是装饰,但正因如此才显得丑陋,蕴酿出一股看似异样祭具的氛围。眼睛、鼻子、嘴巴部位的开口形状简单,但总觉得带有某种艺术感。钝铁色的面具包覆住整个头部,仅能勉强从颈部看见细细的头发。
『——!』
『什…你是谁啊……怎么进到这里的?』
『我都没发现呢。虽然不像小此那么厉害,但明明我也还满擅长察知气息。』
三人各自表现出不同的惊讶。只有锥霞还掺杂着咬牙切齿。
『问我怎么进来的,就只是很平常地开门走进来而已。不过你们会没发现也是理所当然。这是起始于1703年死去的某个男人的怨气与愤怒的受诅咒祸具。那个男人连名字也未被赋予,也就是被当成不存在的人类,一直都戴着这个面具生活。』
手指轻轻敲响面具,男人仿佛在对头脑笨拙的学生讲解般继续说着:
『对于自身「既存在却又不存在」一事,男人只是将诅咒持续强加在这副面具上。而在男人死后,也又有立场相似的人被迫戴上了这个面具。有不得存在于世的国王私生子、不得存在的贵族与平民的混血儿、不得存在的兄妹间的纯血儿。于是面具被诅咒——变质成了「一旦戴上,存在感就会变得稀薄」的祸具。而它的名字,则是仿自起始的那个男人,被大家称为……「巴士底监狱之人」。』
果然还是觉得这声音在哪听过,可是无法联上记忆。真奇怪。虽然认得声音,但对于语气却是未知——有这种矛盾感。
『一戴上存在感就会消失的面具……?这么说……』
『没错。确认那个主母把影带还是什么的投进了夜知家,然后我便尾随其后来到这里。之后靠的就是这个面具的忌能。若只是要开门,也能够反应出让存在感消失的效果。让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而不去意识——唉呀,我说得太多了。你那认真听人说话的态度是一百分呢,夜知同学。』
『你…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哦?你还没听说啊?这样也好。我真高兴呢,锥霞,你是顾及到我的立场吧?真不愧是我的——』
『闭嘴!』
简短大叫出声。春亮哑然地看向锥霞。怎么回事?他们认识吗?如果是锥霞认识的人,这也就是说——
『没错,我是暗曲拍明﹒研究室长国的人,上野锥霞的可靠搭档,比谁都还要了解公主的男人。』
『啰…啰嗦——别说那些,先回答我!你刚才说了「主母」,难道说——』
『唉呀,她还没对你们报上姓名吗?是基于玩心而想隐瞒,还是她忘了呢……两种都有可能。算了,我就告诉你们。当然,我指的就是在外头呼呼大睡的女人。她的名字叫「艾莉丝﹒比布利欧巴斯库利赫」——「身穿教服的莞尔」、「Ms. Fanatic」、「拥有起始之名的女人」、「第一主母」。从名字就能明白,她是家族会的始祖兼会长。』
『这还真是惊人——那就是幕后老大吗?唔呣「她原本是锁定我而来日本的,也就是说她相当看得起我啰?虽说我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倒在地上听着男人说话的黑绘茫然嘀咕。
面具男对瞪着他的锥霞夸张地摊开双手。
『是啊,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叫你别跟家族会扯上关系。那群人比其他组织脆弱,比其他组织怠惰、无知——而且也比其他组织更加地疯狂。就算是研究室长国,比起骑士领或者其他组织,他们是我们更加不想招惹的对手。不能以组织的立场与他们对立。』
面具男无奈地摇头。
『更何况来的是比布利欧本人——一切疯狂源头的那个女人。一听说是她来,会发生什么也不足为奇,再怎么样也不能让室长的妹妹、公主殿下扯上关系吧?但是威胁——喔不,是忠告也白费了,结果变成这样。没想到你居然会让他看「那个」,赌得真大呢,锥霞。』
听完男人的话,又看见锥霞脸色大变,春亮瞬间顿悟。
而他自己也很难得地——一瞬间脑中沸腾。
『你……威胁班长的人就是你吗!甚至逼得她做到那种地步!』
『满分的解答。你看见了吧?有没有吓破胆呀?不觉得恶心吗?该不会兴奋了吧?有在被窝中拿出来回想吗?要是这样的话,将来可危险啰——』
『少啰嗦,别开玩笑!为什么让她做那种事?都是你害的,班长才会那么——忍耐到甚至晕倒了耶!』
『夜知……』
锥霞的眼神复杂地摇曳。她戴着手铐的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
春亮起身靠近男子,作势要殴打他。但是!
『问我为什么?那还用说,当然是为了保护她的人身安全。』
『唔……』
春亮被揪着领子提起。面具底下的凶狠眼神几乎要射穿他。
『那么我问你,为什么她会像现在这样被监禁?为什么她手上戴着手铐?事实就是她若不与家族会扯上关系,就不会变成这样,不对吗?在我到达这里之前,要是家族会想要凌辱锥霞的话,你要怎么阻止?』
这——这……
无法反驳。什么也说不出。
『住手,放开夜知!』
『模式「混乱的忠盛」……果然还是不行。』
就这么被紧勒着脖子数秒,春亮才总算被扔开而得到解脱。他猛力地咳嗽,不由自主地泛泪。混帐,太丢脸了。
『哼,小鬼,真教人不耐烦。』
接着面具男在锥霞身边蹲下,从口袋取出一支针,开始撬弄脚镣上的钥匙孔。锥霞在极近距离下瞪着男人。半晌后脚镣解开,接着男人开始攻略手铐。喀嚓喀嚓的声音持续了一会儿,手铐也同样解开了——
锥霞瞬间殴向男人的腹部。
『喔……咕…哈…还真…痛……』
『我很感谢你救了我,但不许你对夜知出手。』
『我没有打他,也没有踢他耶?』
『啰嗦。下次要是敢再对他——』
这时面具男打从心底感到不可思议似地歪头。
『锥霞啊,你在说些什么?』
『什…难道你……』
『我没有义务连这些家伙都救。「巴士底监狱之人」最多只能消除一位同行者的存在感,这就是极限了。』
发言的同时,响起一阵某种东西迸射的声音。春亮看见锥霞的脖子爆出一道闪光,以及男子不知何时已握着一把电击器。男子将晕厥的锥霞扛在肩上。
『——好了,就是这么回事。可别怨我啊,少年与童女。』
『我可怨得深了。快救我!作为报答,我可以让你摸。』
『我对小孩子没兴趣。』
面具男静静地打开关上的门,踏入黑暗之中。
春亮不打算妨碍他,反倒希望他继续前进。就算只有锥霞也好,若逃得了的话,希望她能先逃到安全的地方。他一点也不打算抱怨。
所以——
『班长……就拜托你了。』
背后的声音让面具男略显讶异地回过头。
耸耸肩,他语带嘲讽地说:
『……真是个滥好人。明明都不晓得自己活不活得到明天了。』
没有存在感的男人,打开货柜的门,扛着一个少女走了出来。就算某人看见了这景象,那名人物却一点也不在意,只是觉得多少有一点不协调感。那个男人并不存在,而人类则无法感觉到不存在的东西。
当然,对于声音或气息的感觉也一样。所以她没有醒来。她对于睡眠中接近的人的气息很敏感,要是有除了面具男以外的人走进仓库,她一定马上就会察觉;但她却没醒。
艾莉丝比布利欧巴斯库利赫正在作梦。不知是否身旁营火传出的原始温暖以及仓库的寒冷让她忆起了故乡,又或是最近似乎能带新的家人回去使她感到放心,又或者单纯只是记忆回路的一时兴起。
没人知道答案,只是,她就是正梦见了『家』。
过去她曾经待过三个家。一是现在她的归处,现在的老旧教堂。一是自她懂事起就已在那里生活,被以编号管理的福利机构。而最后一个——
虽然是同样的建筑物,但却不是现在的家,而是过去的老旧教堂。被神父刚从福利机构领养后带去的,最差劲、最恶劣的『家』。
她正梦见那个家。
换言之,就是——片断的恶梦。
心爱的老旧教堂。从福利机构认养了好几个小孩的神父,在教堂前对她们说——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了。我要把这里当成孤儿院——如此说着真实与谎言。
艾莉丝。她的名字。被带走的时候获得的名字。『你们好歹也需要个名字嘛。那么你就是A……艾莉丝。你是B,碧安卡。你是C……』名字是依照字母顺序取的。结果和福利机构也没两样,但愚蠢的孩子们没有发现,只是一味感到欣喜。
工作——扫地、洗衣等杂务,以及不知为何需要学习对待长辈的礼仪。在机构里要是做错事就会被打屁股,但这里不一样,不会被打屁股。最不认真工作的加拉蒂亚,一天内就失去了右手全部的指甲。
大约经过了两个月,教堂开始有客人造访。大多都是打扮高尚的绅士,不知和神父在谈笑些什么,同时眼神温柔地看着孩子们工作。充满慈爱的眼神毫无虚伪,但却不知为何令她觉得作呕,很不可思议。
一天吃两餐,总是只有干面包以及没什么料的汤。但偶尔也会有别的食物,特别是加了蜂蜜的热牛奶,简直就是豪华大餐。某天她在厨房发现了剩下的牛奶,一个人偷偷喝光,结果被神父发现而痛打一顿。甘甜的牛奶混着胃液吐了出来。『对不起,我不小心大发脾气。既然你那么想喝的话,没办法,要对大家保密喔!』之后神父温柔地笑着,指着吐散厨房一地的呕吐物如此说道:『好了,把它一滴不剩地喝光!』
爱蕾娜。孩子E。帮她剪头发、看她画画的朋友。某天她不见了。那一天,自己从窗户看见爱蕾娜被访客牵着坐进那辆车,以及笑着送行的神父。在那之后有好一段日子,餐点都前所未有地豪华丰盛。当神父从机构领养了新的孤儿取代爱蕾娜时,自己终于领悟,这里并不是教堂而是牧场。有的只是等待出货的小母猪。
在深夜的礼拜堂,她看见神父一面仰望着挂在正面墙壁上、十分脏污的大十字架——一面在哭泣。啊啊~神啊,我犯了罪,请宽恕我。真惊人,他也会有罪恶感吗?也会有人的心吗?这世间没有纯粹的邪恶吗?
而后神父发觉她正在一旁观看,满脸泪水地紧抱住她。不断反覆着『对不起、对不起』好
一阵子——之后脸上的泪水突然消失。
对不起,对不起。我总算发觉,你对我是最重要的,艾莉丝。所以我一直没有把你卖掉,而将你留在身边。至今让你感到寂寞了,对不起,今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啊啊,让我好好爱抚你美丽的头发,那让我想起我的母亲。我爱你。
……她知道,对神父来说这是忏悔,但对她来说却带来了新的绝望。
年老的神父似乎决意不让她逃跑,在十字架底下抚摸着十二岁的头发。自从爱蕾娜不见后就开始留长的头发,被神父抵在鼻子前,像吸麻药般吸闻。
茫然望着遥遥高挂的十字造型,感受着头发上丑恶的鼻息,她心想。
——神啊,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吗?
好臭,好恶心,好想吐。变态。全身起鸡皮疙瘩。好想杀了他。太可怕了。
——神啊,这是什么惩罚吗?
好想死。好痛苦。舌头舔舐头发的触感令她作呕。蠢蠢欲动的水蛭的幻想。
——神啊,为什么您不救我?
——神啊,我可以诅咒您吗?
感觉到振动。舒适的1/f摇晃。
背后有着柔软的触感。椅子——不,是座椅。引人入睡。这也难怪,因为直到刚才都在睡觉。睡觉?为什么在睡觉?自己直到刚才…都在做什……
才刚思考至此。
一下子全清醒了。
『……日村!』
『醒了啊?心情如何?』
脱下面具的日村正握着方向盘坐在驾驶席上。那若无其事的表情令她升起杀意。
『你做什么——回去!为什么丢下夜知他们!』
『因为没有理由救他们。』
注视着车前灯锐利地侵蚀黑暗,日村嘴角一弯。
『而不用说,你就有必要救了。你是我的搭档、室长大人的妹妹、贵重祸具的持有者——也是应该要接受我的爱的女人。不管陷入怎样的窘境,像个正义英雄般赶去救你,不就是理所当然的吗?』
『开什么玩笑!你刚才说了,比布利欧家族会很疯狂。把夜知留在那种女人身边,不晓得会对他做出什么……!』
『我是说过。可是与我无关。那家伙无论被比布利欧杀掉、凌虐或者侵犯都与我无关,我打从心底如此认为。』
『就算这样,也不用只特意救我而不管他——你……你一点也不感到心痛吗!』
由于愤怒而缺氧,呼吸紊乱。
没错。那家伙才刚说过幸好有她在,结果现在却只有她在这种地方。只有她一个人厚脸皮地待在这种安全地带——
自我厌恶使得她感到晕眩作呕。早知会变成这样的话,就不那么轻易让他救出自己了,就算使出『黑河可怜』也要待在那个地方。之所以没能这么做——虽说只有一瞬间,但她却心想『这下得救了』而感到安心,全都因为自己内心的软弱。她不禁诅咒自己的大意。
『伤脑筋,怎么觉得好像在上公民与道德课啊?我就老实告诉你吧,我一丁点也不心痛,反倒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什么……』
『比布利欧家族会。夜知家。箱型的恐祸。关系到这些东西所发生的事象本身让我很感兴趣——而加以观察就是我的工作。好啦,结果那个实验牧场里混进了一位名叫上野锥霞的VIP。该怎么办?确保vIP的安全是理所当然的吧?但这时能对已经布署好的实验牧场伸手采取什么行为吗?怎么可能!思路正常的研究者怎么可能让难得的机会泡汤?当然是尽可能不去干涉牧场本身,只取走混进实验里的异物——』
实验。观察。他究竟在想什么?明明事关那家伙的性命耶!
胸口隐隐作痛。从以前就刺在心底的棘刺,非比寻常地刺痛。
『……全都是…为了研究…吗?』
『一点也没错。我们只要将被赋予的研究课题完成就好了。』
怦通。棘刺震动。至今刻意无视的棘刺。只因为对自己不利,所以才视若无赌的棘刺。
『那样子……那样就只不过是那个男人的道具罢了。』
『当然。我们原本就像是暗曲室长的道具吧?换作别的说法,就是作为零件的齿轮。能够回答关于祸具的一切,未完成的万能机械——我们只不过是形成那万能机械的一部分。这种事情,打从以前就——』
是啊,打从以前……就很清楚。
所以她才会觉得自己是道具,是齿轮。
遮住双眼不去看重要的事,对于早在很久以前便注意到的棘刺视若无赌,作为一个齿轮而运转。虽然不喜欢齿轮的任务,但也并未刻意想停止动作。因为很轻松。
但是——
『……经…够……』
『嗯?』
已经再也藏不住棘刺的疼痛了。她不想隐藏。
她打从心底厌恶去矫饰疼痛。
『已经够了……我已经受够了!』
因此她大叫着一拳打向仪表板。日村吓了一跳似地看向她。锥霞紧握着开始流血的拳头,倾注全身的敌意瞪着日村。
『喂,你受够了什么?』
『全部!对于这个情况,还有你、暗曲拍明,还有研究室长国也是!全都受够了!哈!随你们去,全部再也与我无关了!』
『锥霞,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冷静一点,你现在能在这里是托谁的福?是室长吧?生活费、学费、房租呢?是谁在庇护你?而又是为什么?正因为你是研究室长国的一员,不因为是室长的妹妹,而是一名研究员。要是失去这头衔,你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谁管那么多!没错,我才管不了这些!只因为这样——』
她深吸一口气。承认研究室长国的恶毒狠心并加以谴责,令她很有快感。
而在别人面前第一次承认自己的感情也是。
『只因为这样,就连喜欢的一个男人都救不了!要是这样的话,我真的就是个搞不懂自己为何存在的道具了啊!这样子实在是无可救药地——蠢毙了!』
日村一脸惊愕地睁大了眼。锥霞扑向他的手,硬是抓住了方向盘,并使尽全身体重转动。轮胎打滑,发出激烈的磨擦声。
仅仅过了半秒,一根电线杆就映在了前挡风玻璃的正中央。
要让时速60公里的移动铁块停下来,不需要煞车。
只需要冲击就够了。
『呜……』
从撞得残破不堪、冒着烟的车里逃出来。因为门打不开,所以她便空手打破窗户。
她也是有在盘算的。四周没有人烟,意外受害的只有倒下的电线杆。只要立刻离开这里,就不会有人来找她兴师问罪。
确认了一下车子的情况。奇迹似的,车子并没漏出太多汽油,看来不必担心会起火。接着再看撞烂的车子前座,日村被安全气囊包围着晕了过去。虽然流了点血,但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外伤……虽说体内或许多少受了点伤,但她一点也不想同情日村。
老实说,其实自己伤得更重。撞上挡风玻璃的头破了,身体也处处骨折。温热的血液令她觉得恶心。不知怎么的,好像没办法保持平衡。搞不好只是自己没有发现,其实掉了一只手也说不定。
但还是得走不可。得先去找她们。
拖着疼痛的脚步开始前进。
伤口的肉在蠢动,这感觉还是一样令她厌恶。但这份厌恶也并非一无是处。毕竟——多亏于此,自己才能毫不迟疑地『赌上性命去救某人』。就算失败了,也无论几次都能重来。
『……状况就是这样。抱歉,只有我一个人……』
『不,这件事不能怪你。也就是说,你脱离了研究室长国吗?』
『应该是这样…吧……呜!』
躺在起居室椅垫上的锥霞缓缓起身。
『已经不要紧了吗?』
『嗯——几乎都痊愈了。随时都可以出发。』
锥霞像是要确认动作般,将手掌又张又握。菲雅也一样,随时都可以出发。但她原本打算做的事情,却因锥霞的到来而被打断。首先得先把那件事做个了结才行。
『那就尽快——』
『等等,乳牛女。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眼镜后的双眸不耐烦地看向菲雅。啊啊,我知道你想早点动身,但这件事如果就此不了了之,自己也无法甘心。
『你揍我吧。』
『……啊?』
『我犯了错,怀疑黑绘。结果因为这原因——现在才会变成这样。我想做个了断。』
视线仿佛要射穿眼镜般,菲雅瞪着她说道。此叶眼神也一下子变得犀利。
『你是认真的吗?』
『我很认真。所以你也认真揍我,我不会抱怨。』
菲雅看见此叶缓缓眨了一下眼。
『那我就如你所愿。给我皮绷紧一点。』
『呜——』
嘴角使力,挺起胸膛。她不打算逃开视线。但当此叶高举起手,而后气势汹汹地挥下时,双眼却反射性地眯起——
捏。
『呼噫噫噫噫!妮…妮奏什谋?足奏妮喔!』
脸上的不是拳头也不是巴掌,而是手指。脸颊被狠狠地一扭。
『呼……很可惜,我能做到的惩罚就只到这里为止。剩下的应该留给黑绘本人才对,不能由我来剥夺。』
『呼…呜…妞…咪!』
脸颊任凭她使力上下拉、左右拉。还满痛的。差不多想要发牢骚时,手指才终于离开——原本一脸无奈的此叶又变回严肃的表情。
『明白吧?以前怎样都无所谓了,重要的是今后。』
『……我知道啦。该做什么,应该更优先什么。我会尽所有能用的事物,就算要付出一切为代价——也要夺回该夺回的事物。』
『我也有同感。只不过,让我先说一句。能够付出性命作为代价的,只有能无限再生的我而已。那家伙也不会希望回到这个家后你们都不在了……所以你们可别舍弃性命喔。也不可以自己主动跟那女人走。』
锥霞也缓缓走近。听了她的话后,此叶扬起唇角:
『我也不想死。也不打算在运动会到来前的忙碌时期,来个不开心的国外旅行。』
『当然。那个女人,艾莉丝——比布利欧是吗?我一点也不想输给她。说到底,会输的机率比乳牛女的胸部派得上用场的可能性还低。我只不过是说出决心罢了。』
『除了对于平胸能派上什么用场感到疑惑之外,其他我也颇有同感。好了,差不多了吧?若要准备什么的话,就请趁现在。』
鼻子一哼,菲雅点头表示已准备就绪。但锥霞却微微皱眉,手抵着下巴思考着什么。
『……上野?有什么事情令你在意的吗?』
『不,与其说在意……也对,准备啊…应该先把能做的全做好。给我五分钟。』
『好是好……你要准备什么?』
锥霞一手拿着手机走出起居室。菲雅对着她的背影出声,锥霞半转过头停下脚步。菲雅眼中映出的,是暧昧地望着天花板的侧脸。
『……假设夜知有「力量」的话,你们觉得那会是什么?』
『你说力量……但他只是普通人类啊。是指他不会被诅咒,还有他的无耻吗?』
『其他还有……温柔和滥好人吧。还有做菜功力?』
『呵呵,不管哪个都没错。但我觉得最大的力量就是——』
锥霞轻轻笑着,然后若有深意地说道:
『他拥有「夜知春亮的伙伴」啊。就像是我或者你们这样的。』
早晨的空气十分清澄。冰凉的海风及海潮香更加突显空气的清新。仿佛在表示保管它正是其任务,这片广大的仓库区一直以来都在静谧中维持着纯净的空气。
在锥霞的带路之下,穿过生锈的货柜山,来到仓库区深处——最靠近海的地点。才刚抵达目标仓库,甚至还不必窥伺里头的状况——
『唉呀呀,早安。题名为「朝阳色的邂逅」……我就在想你们差不多也该来了,早点起床做准备总算有了代价。』
仓库前,身穿修女服的女人正在烧柴。她悠闲地倾倒马克杯,身旁摆着那支铁槌菜刀。
『菲雅,此叶!班长怎么也来了!』
『春亮!你没事吧?』
春亮戴着手铐,被锁在仓库入口的门把上。乍看之下没有外伤。虽说早就知道艾莉丝的目的不是杀害春亮,但菲雅还是感到一丝安心。
『我也在耶?』
『黑绘也平安无事呢……只不过就像上野所说的,看起来无法动弹。』
黑绘就倒在春亮前方,看上去也没有受伤。
『唉呀呀,仔细一看,连逃掉的小姐也来了……你是人类吧?我想人质只要一位就够了,你就算特地过来我也无法招待你……有什么事吗?』
『正好相反,是我要招待你。老实放开他们,这样就只需简单招待你一下就了事。』
锥霞眼神冰冷地宣告,于是『黑河可怜』便开始从袖口流畅地伸了出来。现在的情况已经不能再继续隐瞒这个了。
『唉呀,祸具……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锥霞说得对。艾莉丝——不,比布利欧。三对一,你没有胜算。只要老实投降把春亮他们还来,还可以留你一命。』
比布利欧将手中的杯子放在脚边,歪着头说道:
『唉呀?我有对你们说过那个名字吗?不,就算被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因为我想说,像我这种悠哉的人居然是家族会的会长,搞不好会让形象稍微下滑。』
就在这时。
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此叶突然冲向春亮。不管怎样,只要解放人质,胜算就是自己这边的了——
『唉呀,不行喔。』
『!』
枪声。看见春亮脚边开了个小孔,此叶连忙停下脚步。开枪的比布利欧一脸抱歉地摇晃手上的枪。
『你这样我会很困扰。怎么能突然来抢奖品呢?这样犯规喔!刚才我是故意射偏的,但要是再轻举妄动,下一次就会射中啰,请留意。』
此叶紧咬着牙。就算是她,也没办法动得比子弹迅速。
菲雅往前跨出一步,露出犬齿说道:
『——话先说在前,要是敢射中的话你就死定了。我会追你到天涯海角,直到杀了你为止。我会动用我身上的所有知识与机能来拷间你,让你尝尽这世上的人类认定的一切耻辱,然后一根骨头也不剩地将你处刑。你给我想清楚。』
『唉呀,真可怕。呵呵,我不会射中的,只要菲雅大人肯来我这里的话。』
比布利欧呵呵轻笑,说的话与表现出的态度完全相反。没错,她不可能觉得害怕。这些家伙就是那样。只要是为了诅咒道具甚至不惜一死,就是那样的狂热信徒。
『既然你说是奖品,那么你应该也有一决胜负的打算吧?很单纯——要是我赢了,就把春亮还来;要是你赢了,我就让你带走。』
『说得也是,这样继续下去双方也不会有所交集……最近我也有点运动不足,和你们玩玩也好。可是你们一次所有人上的话,我就辛苦了,所以请一对一喔?你们就算中途要交换选手我也不介意。』
而当然——她摇动手枪。
『可不能趁战斗期间抢奖品喔。就算正在战斗,只要有一次呼吸的空档,我就可以送出子弹……别看我这样,我很擅长射击的喔!』
『——好吧。锥霞,乳牛女,由我先上,你们退下。』
『心情上实在无法接受耶……』
此叶皱眉瞪着菲雅,菲雅则静静地回她:
『那种铁槌般的单纯破坏力,你的手刀没办法相抗衡。而且能让你附身展现本质的男人现正被囚禁。锥霞的皮带也不适合正面迎战。只能靠我了吧?』
『看来似乎没办法了,此叶。』
耳朵一面听着锥霞的声音,菲雅从口袋取出魔术方块走上前。
『菲雅……』
『春亮,再忍耐一下……是说,你真是呆子,怎么会像个被因禁的公主一样咧?』
『啰…啰嗦!我也不是自愿变成这样的啊!』
为了缓和紧张,她试着以平常的语气出声,而他也以平常的态度回话。
所以没问题。没什么好不安,一定马上就能回复往常那样。
『……你要当心点喔。』
『你在对谁说话?我怎么可能输给那种不知是铁槌还是长枪的怪武器。』
视线前方,艾莉丝随手拿着十字型的铁槌菜刀伫立着。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枪套,手枪正收纳其中。
『奇怪的武器是吗……我还满中意这把「食人调理法」的造型耶?因为这次是我第一次带出来,所以原本还担心不知会怎样呢。不过还满好操控的,我给它的评价很高喔。』
『食人调理法……听起来真令人生厌的名字。它的诅咒也像你留言里说的一样吧?在它因诅咒而进一步诞生意志之前想办法处理掉,或许也算是为了它着想。』
『怎么会令人生厌呢?这还是某部分人们相当垂涎的逸品耶?最先发现这个的地方,是在1900年代前半的美国——一位猎奇杀人魔的家中。他把这个藏起来不让警察找到。听说这个是他只为了调理人类所做出的道具呢。』
『哼。用铁槌敲烂人肉,再用前端的菜刀切割吗?』
『是啊。而不知是在什么机缘下,陆续传到了其他人手中。例如威斯康辛州出生的某位尼…特族,又例如密尔沃基的某位爱酒人士(注…分别影射美国50年代与80年代发生的两起疯狂杀人魔案)——而当然它也就渐渐累积了诅咒。』
一面笑着叙述,比布利欧往前踏出一步,缓缓举起那把受诅咒的食人调理法。
『所以这上头被赋予了十分超越的力量。太棒了,真的是太棒了。菲雅大人,您能够理解吗?我是如此希望的——今后你们能再受到更多、更多的诅咒,更加、更加地超越,成为超越我们所爱之人的存在!』
『怎么可能会有人——希望被诅咒啊!第十四号机关﹒搔式兽掌态「猫掌」!』
比布利欧挥动着食人调理法拉近距离。菲雅也紧握着魔术方块,将其变形成巨大耙子般的拷问道具。
食人调理法的前端,厚实的切人菜刀有如薙刀般挥出。『猫掌』勉强以钩爪挡下了攻击。然而——
『——菜刀调理﹒「乱切乱砍吧」!』
比布利欧有如歌咏般宣告的瞬间,异常现象发生了。
仅仅一瞬间——食人调理法的刀刃看起来似乎移位了。奇妙的残像。
而那残像却不知为何拥有实体。
『唔……!』
『猫掌』被弹了开来。菲雅瞪大双眼。真奇怪。
刚才那一击……确实不只有『一击』。拷问道具传来的手感,有点像是同时被砍了四、五次。拉开距离,视线往下朝钩爪瞥一眼,可以看见有好几处刀刃杂乱划过的痕迹。
『这是怎么回事……?』
『这把人体调理器具,记忆着过去曾经实施过的行为。所以它可以在喜欢的时候将那一连串行为再现。若说要乱切乱砍,它就能忠实将乱砍人体的动作再一次重现出来——省工夫对烹饪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嘛。嗯~有点像电脑的巨集指令那样。』
『什么电脑——我才不晓得!第二十号机关﹒斩式大刀态「凌迟之斧」,祸动!』
菲雅有如投手的投球动作般扭转全身,长而巨大的斧头由比布利欧头顶挥下。厚实的刀刃与刀刃,相似的两样道具发出尖声交错——
『「切丝吧」!』
一瞬间,刀刃产生了比先前更剧烈的残像。食人调理法仿佛左右两侧也并列着无数刀刃,传来了直线性的斩击手感。明明应该让对手挡住了,但不知为何自己的斧头反倒因冲击而错开。在产生致命性破绽前抽回斧头,这次改为横扫同时呐喊。
『喝啊————!』
『「切丁吧」!』
这次则是纵横无尽地闪过理应不存在的刀刃光芒。残像——或是瞬间性的多重存在。不像刀刃的出处或接触点,这些能藉由视觉情报而无意识推测出来,斧头传来了完全不同的手感。菲雅一瞬间不知该对哪里使力、该如何带过攻击——迷惘令她的斧头轻易地被弹飞。
『菲雅!』
春亮焦急地叫出声。菲雅双手将立方锁拉回手边。不妙。情况不妙。比布利欧已回转过身,准备再使出另一个调理法——
『我这边也一样。比你还单纯,就只要将无数次挥刀动作集中在一次而已。』
『啧……第八号机关﹒碎式圆环态「法兰克王国的车轮刑」!』
菲雅勉强将斧头转变为拷间车轮,有如盾牌般挡在自己身前。刹那间——
『——铁槌调理﹒「尽情击溃吧」!』
如同比布利欧的说明,她一面宛如跳舞般回转身体,利用离心力挥出食人调理法铁槌。对着数十位牺牲者施展的行为,此刻集中于这一击再现。
那是纯粹破坏力的重现。仅仅一击,就产生了被打了好几十回的错觉,仿佛有好几十位比布利欧同时施展攻击。
虽然以拷问车轮为盾避开了直接攻击,但惊人的冲击还是袭向菲雅的身体。
这样的话,确实是能够轻而易举就让一整间废屋崩塌。菲雅此时回想起那件无关紧要的事——她甚至无法采取回避姿态,就被轻松打飞到数十公尺远。
『菲雅……!』
春亮背脊一寒。他很想冲向前,被束缚的手腕喀锵作响地挣扎。但当然换来的只有肉与金属磨擦的疼痛。他紧紧咬牙注视着被打飞的银发少女;过了一会儿,她的身体才终于又动了起来。看样子没什么大碍,他略松口气。
这段期间里,比布利欧的打斗对手换成了此叶。但正如刚才菲雅战斗时所得知的,那把食人调理法相当强力。就算是能将刀刃的锋利度转移到手刀或脚上的此叶,也只能着重于回避,谨慎与之周旋。简单来说,就是再怎么努力想攻击,无奈却徒劳无功。
只要此叶能变回本质——只要能够使用那个——内心虽作此念头——
『可恶……!为什么我却被捉住了啊……!』
太无力了。他好几次这么想。只是一介凡人,所以什么也办不到,什么也帮不上。不仅如此,还被剥夺自由、成为人质。绊脚石也该有个限度。
『我也被捉住了啊。别太责怪自己。』
『黑绘……』
倒在一旁的黑绘,只动着眼睛,说道:
『可是我原以为只要时间经过就多少能动了,但却没半点变化。只有我一个处在无尽午睡状态,心里真的很难受……真是,虽然知道是诅咒道具所为,但到底是什么原理啊?』
『我有瞄到一下,艾莉丝——比布利欧她手上拿了某样东西。只要能想办法处理掉那个,你应该就能动了吧……我想。』
『现况就是为了「想办法处理」,所以我才想动。就因果来说,实在也无可奈何。』
黑绘面无表情地叹气。此时春亮察觉一件事。
『阿春,怎么了?』
『啊啊,对喔……我和你的情况不同啊。』
只是一介凡人,所以什么也办不到?或许真是如此。但现在并非什么也办不到。
若要问理由——被封住行动的黑绘,正如她所言,就因果上来说实在无可奈何。在不明就里的诅咒道具咒力之下,她毫无解决对策,动弹不得。
那么,自己又如何?
只不过是手铐,只是单纯的束缚道具。只不过是手腕被铐在一起的自己呢?
『——噢,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要是我能再早一点察觉就好了。』
『阿春?』
『黑绘,要是被比布利欧察觉那就不妙了,所以安静点喔。还有,等一切结束、你能动之后,要拜托你一下了。』
『……难道说!等一下!』
等不了。不知菲雅、此叶或锥霞是否会陷入窘境。要是败北,菲雅她们就会落到那个疯女人手里,再也不会回来了吧。没错,再也不会回到她们决心当作容身之处的那个家。
他绝不认同。所以他要做。成为她们绊脚石的无力人质,非得尽早脱逃不可。
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
他思考着手腕的直径有几公分,拳头的直径又是几公分。
嗯,总会有办法的。
『……呜……啊——!』
使劲地拉。就只是将被手铐铐住的手,一个劲地拉、拉、拉!
『阿春!』
『我不是说了吗…要安静一点……呜……』
通不过手铐的肉逐渐被卷起、削去。就像是汽球破掉般,温热的液体一口气喷出。只不过是几十公克的肉,死不了的——他不断地自我暗示。尽管如此,被加压的骨头还是嘎吱作响,神经脆弱地暴动。单一且单纯的讯号传导至全身、重重踢击心脏、跃上背脊,最后特攻脑髓。有种自我已成为那讯号般的被征服感。是啊,没错,他的身体是被痛苦所构成的。
紧咬住后牙根,忍耐着不让喉咙张开。身体冒出大量的油汗。
绝不能发出惨叫,不能被发现。再者——
要是听见熟悉之人的惨叫声,菲雅会心生动摇。他也不想冒那种险。
是啊,自己能做的就只有这个。为了救她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件事。
无力的自己所能做的,就只是忍耐而已,很简单。
于是——
『——呜…啊!』
只要手指也通过手铐,剩下的就简单了。右手抽出来了。手铐只是中间上了锁,左手虽然还吊着手铐,但姑且获得了自由。
『阿春……』
『呵…呵呵…成功了!就是这样,等一切结束后,就麻烦你用头发帮我啰。唉呀,手帕手帕,这要是被此叶看见,她一定会昏倒的。嘿……好了。』
不惹人注目地结束作业。所幸比布利欧正笑盈盈地与再次回归战斗的菲雅舞刀相向,要动作就要趁现在。
『……嘿!』
『喔喔,是公主抱。』
一股作气抱起黑绘,锁定不会被卷入打斗的路线起跑。比布利欧马上就察觉到,手正要伸向腰间的枪套,不过——
『——「黑河可怜」!』
锥霞操作的皮带迅速伸向比布利欧,牵制她的行动。菲雅身后的此叶也全速冲过来,滑进就算遭枪击也能以身体挡下的位置。这么一来就完美了。
『春亮!你怎么会……你的手!』
『我只是试着努力看看。应该看不太到血吧——是说,这下子情势就逆转了。虽然好像有点卑鄙,不过大家能一起围殴她啰。』
『你还在考虑卑不卑鄙,真像是你耶。不过正如你所说的。』
锥霞耸耸肩,如此说道。
『我…就算一个人…也总会有办法的啦……不过,既然想要帮忙,我也不是不能接受你们的心意,没办法!快…快来吧!』
在稍远处与比布利欧过招的菲雅,一副觉得麻烦似地说出请求协助的台词。于是比布利欧轻轻一笑,大大一跃,远离菲雅。
『唉呀呀,奖品被抢走了……真伤脑筋。』
『哼,再来是黑绘。虽然不晓得你做了什么,但马上恢复她的自由!这样的话,我就稍微手下留情地教训你。你已经没有胜算了,死心吧!』
『没有胜算?唉呀呀,为什么呢?』
比布利欧的微笑并未消失。疯狂的女人依旧保持着微笑。
态度实在过于从容,因此春亮一行人知道,她还留有一手。
『接下来是团体战吧?是啊,那也无所谓。』
『……虚张声势。家族会应该没多少同伴吧?你在这附近的同伴,应该也早就因你那疯狂的行为而死光了吧?』
『呵呵,是没错。但我也特地请人运来了能打团体战的道具……因为是很贵重的东西,所以平时总是放在家里。那就是这个。在封住黑绘大人的行动时或许已经被看见了吧?』
接着比布利欧从怀中取出一面复古风格的镜子。她将镜子抱在胸前,一脸开心地开始说明,宛如在炫耀『我的孩子就是这么厉害』似的。
『这面「美丽的自残镜」也是相当超越性的祸具。主要的忌能有三项。一是基本能力,能让持有者变得美丽。是世间女性任谁也会想要的力量,但我原本就长得不错,没办法变得再更美了,真对不起。第二项是「象征镜中的黑白世界」——正如使用在黑绘大人身上的,能够封住某人的动作。换个意思就是将人封进镜中世界吧?而最厉害的还是第三项。关于这一项,我就实际呈现给你们看吧!』
此时比布利欧深深注视着单手抱住的那面镜子——低语道:
『「象征镜像的二重显现」。』
下一瞬间。
比布利欧的身边,出现了第二位比布利欧的身影。
『唔呵呵。没错——就是能制造出映在镜中的复制品。』
『除了长相是左右对称之外,其他全都一样,也会说话、思考。虽然因为有时间限制,过了十分钟就会消灭,但就连装备也能够复制,所以没问题的喔。你们看,就连这把食人调理法也是。不过这面美丽的自残镜本身无法复制就是了。』
两个比布利欧——『右眼戴着单眼镜片的她』与『左眼戴着单眼镜片的她』,你一言我一钮田地说着。
『什——!』
春亮哑口无言。回想至今发生的事。
单眼镜片的位置——在废屋中感觉到的不协调感。第一次跟丢她的时候,就已经事先掉换
了吗?给那些男人的纸钞或许也是复制的也说不定。十分钟的时间限制,以及凭空消失的她。出现在别馆窗外而后逃掉,左眼戴单眼镜片的她。以及不知何时人已在屋内,封锁了黑绘行动,右眼戴单眼镜片的她。
遗留在脑海深处的几处不自然谜团——在解答之下渐渐获得满足。不过答案与谜题对上的时间已太迟了。
接着她让手上的表滑到手肘,另一只手高举着食人调理法说道:
『这应该是叫做…分身吧?彼此都各有自己的意志,不过就结论而言复制人也是我,所以对于自己是复制品一事有所自觉,也会为了自己而行动——嗯!』
她泰若自然地拿着那把刃器开始锯自己的手。春亮看见她藏在手表底下的部位,有着无数恐怕是出于那种行为所造成的伤痕。
『你…你…做什么……』
『唉呀?唉呀呀,请别在意。正如「美丽的自残镜」之名,这个的诅咒就是偶尔会想这样做。诅咒着无法变美丽的女孩子,边照镜子边割腕,就是这个诅咒的源头。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再说,成全诅咒欲求就是家族会理当尽的义务。这就有如在喂这孩子喝奶一样。』
『一点也没错,另一个我。我来帮你止血吧!』
『唉呀呀,谢谢你,另一个我。』
左眼镜片的比布利欧取出绷带,迅速地为右眼镜片的比布利欧包扎手。看见渗出绷带的血,此叶屏气忍耐着不作呕。
『真恶心的家伙。但就算你由一个人变成两个人,我们这里也还有四个人,无法改变我们人数上的优势——』
『是这样吗?虽然很失礼,但不可以太早下定论喔。因为——』
打断菲雅的话,右眼镜片的比布利欧高揭着美丽的自残镜,笑道:
『可没人说一次只能变出一个人喔!』
『象征镜像的二重显现』。
回应比布利欧的低语——
出现了第三位比布利欧。
『午安,另一个我。虽然只有十分钟,但请多指教。』 『彼此彼此。』
互相深深行一鞠躬礼,紧接着又再次低喃。四位、五位、六位,接二连三——
『骗人……的吧?』
『这太异常了,真是蠢毙了……!』
如今春亮等人眼前,已有着数不清——
二十人以上的比布利欧,脸上都挂着同样的笑容。戴着右眼镜片、手持镜子的一位,以及其他戴着左眼镜片的比布利欧们。无论哪一个,手上都拿着食人调理法。
『大概就这样吧。好了,开始团体战吧!尽管放马过来!』
『啧……冒牌货就是冒牌货,复制品就是复制品!除了拿着镜子的你之外,其他一定都是幻觉!反正只要破坏掉那面镜子就会消失了!』
春亮还来不及阻止,菲雅举起『人体穿孔机』——螺旋钻,便冲向比布利欧群。她朝着比布利欧本尊所持的美丽的自残镜刺出,但——
『虽说是冒牌货,但却也货真价实喔——嗯!』
『什……!』
一名复制人挡在她前方,不是以食人调理法,而是用自己的身体接下了菲雅的螺旋钻。那看起来简直像是自己挺身向前被刺一样。
『啊……啊……』
『你看,货真价实对吧?』
『你看,温热的血液精力旺盛地跑出来了对吧?』
『你看,肉动得就像玩具一样,看得出来吧?』
『你看,内脏宛如歌唱般蠢动,有听到吧?』
接在被刺的本人之后,周围的比布利欧也带趣地说着。
菲雅面露惧色,颤栗地注视钻进人体的螺旋钻与迸出的鲜血。看得出她的手正在颤抖。
『不是的……我…我……没这种打算…有手下…留情……』
但另一方面,被刺的比布利欧依旧满脸微笑,轻轻触摸螺旋钻。她边咳出血块边说道:
『请再多感受一下。您很久不曾有这种感觉了吧?』
她还进一步将那支螺旋钻压进自己的身体里。
『啊……住…手……』
『无需客气,来,请吧,是我将死。请您再杀得开心一点。好了,来吧,来吧,再深一点、再粗暴一点、再更往内——啊……!』
于是螺旋钻贯穿了比布利欧的身体。被迫贯穿。
菲雅身体的颤抖变得剧烈。微笑死去的比布利欧身体一倒地,手中刚脱离她腹部的螺旋钻也掉落,菲雅当场跌坐在地。
『献丑了。但由于是完美复制,所以这没办法。等十分钟后就会消失了,在那之前请原谅我残留着尸体。』
『咕呜…啊…啊……尸体…尸体?不对,这是…冒牌货,我…我是——别去回想!不要,不对,这不是,不是!我…谁也…没有杀……我明明都已经忘了…忘了杀人的…忘了杀人的感触啊——!』
『您不必忍耐。您原本就是那样的东西。您是因为对于复制品有所认知,所以现在才还是半吊子;但若您希望的话,我会可以为您准备货真价实的人当对手,让您愉快地拷问、开心地弑杀喔!您喜欢什么样的人类?小孩?女人?恶徒?达官贵人?认识的人?』
菲雅抱住肩膀不住颤抖。就像曾几何时在雨中的顶楼,被过去的自己吞噬一般。
『菲雅!冷静一点,懂吗?冷静一点!别听她的!』
『我不要…我不要,我…我…不想再变回以前那样……我已经决定了,我已经如此决定了……!』
菲雅抱着头,像小孩子般摇头。她光是要忍住冲动就使劲了力气。而此叶也——
『呜……呜…呕呕呕。居…居然因为…这种事……!』
脸色苍白地捂住口,身体摇摇晃晃。不妙,看那压倒性的血量,没晕厥已是奇迹了。
『啧——』
此时锥霞动作了。或许是觉得什么也不做只会让情况更加恶化,她将『黑河可怜』伸向比布利欧本尊抱着的镜子。但一旁的比布利欧的食人调理法菜刀一闪,将皮带的前端切落。锥霞不在意地继续伸长皮带,但别的比布利欧却将其抓住,接着又来了别的比布利欧凭蛮力拉扯。锥霞踉跄地被拉往比布利欧的人群之中。
『咕啊——!』
就像是往事重现一般,食人调理法的菜刀朝她的身体挥落。腹部被纵向剖开,鲜血四散。被切开的制服滑落,看见里头的东西,比布利欧感到不可思议般地歪着头。而别的比布利欧则绕到锥霞身后,有如呼喊万岁般将她的手抓着高举。
『唉呀呀——你穿着奇怪的东西耶?更奇怪的是,伤口渐渐愈合了呢,真不可思议。』
『黑河可怜』从悬空的锥霞手上再次伸出,但却又再被菜刀砍断。
『我开始感兴趣了。这也是祸具吧?啊啊,真是美妙的超越,真是超越。可以让我确认一下吗?』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嗯…咕…噫呀啊!』
一位比布利欧将手伸进锥霞体内深处,在肉的皲裂处翻搅,发出黏湿的声响。锥霞痛苦地瞪大双眼,口水自口中垂下。另一位比布利欧则将菜刀刺进锥霞的大腿,兴味盎然地转动刀尖。惨叫、惨叫、惨叫、嘻笑声、惨叫。
『班长——!啊啊,混帐!此叶,此叶!你能变回刀吗?』
『咳哈…呕……是能变回刀,但看这情形…我大概…派不上什么用场……只会让春亮…陷入危险。不行…快逃…春亮,快逃——』
『怎么能逃!求求你,此叶,拜托你了!』
数刻间,因呕吐而泛泪的眼神看着春亮。而后仿佛看开了似地,失去此叶身体支撑的衣服落地。春亮一把抓起里头的黑鞘之刀,首先就是冲往最受屈辱的锥霞那边去营救。平常都是此叶帮他操控身体动作,但现在能得到的助力则相当微薄。但有总比没有来得好——
心中一面想着这些事,忘我地往前冲。
想当然,只在铁槌一挥下就被打飞了。如同几分钟前的菲雅般滚倒在地,脸颊感受到铺装路面的冰冷。要不是手上握着的是此叶,恐怕就真的成了绞肉也说不定。但倒地的冲击猛烈地震撼着肉被削落的手,宛如裸露的神经纤维被拿去纺纱般,剧痛开始传上背脊。
『那个,很抱歉,在场我唯一不感兴趣的就只有你,能请你别来妨碍吗?』
『别开……玩笑了。哈哈,虽说目前状况就像是玩笑一样……!』
让抽筋的肌肉总动员,春亮冒着油汗起身。
刀子沉默不语。或者是已经晕厥了?菲雅还在抱头压抑着自己的冲动。有一位比布利欧在她耳边有如恶魔般低嚅。黑绘仍旧是不自由之身。锥霞被好几位比布利欧充当玩具,嘴里含糊地发出悲鸣。
与剩下几十位比布利欧对峙的,就只有春亮一个人。没有任何力量的一介凡人。
啊啊,真的就像是玩笑般的——绝望。
『你想妨碍的话,那就没办法了。就请你变成料理吧!』
一位比布利欧靠近春亮;春亮感受着未曾体验的重量举起刀。
『春…春亮……呜…呼…呼呜呜呜呜……』
察觉到这边情况的菲雅摇晃着想起身,但太迟了。不管要做什么,一定都赶不及。
那么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做点什么了。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做?
有没有对策?思考,快思考啊,快思考——有没有什么…办法——
没有。
归纳出这个结论的大脑开始擅自让身体颤抖,发布命令要他抛开此叶求饶。但春亮紧咬着下唇,斥退自己懦弱的大脑,取而代之颤抖的双手更加紧了握刀的力量。他不要。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不愿那样。除此之外他已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唉呀呀,你好像快哭出来了耶?不要紧的,只要闭上眼睛,一下就结束了。』
然后比布利欧轻笑着往前踏出一步。正当此时——
目前情况确实已穷途末路,春亮只能觉得束手无策。
在最一愁莫展、最绝望的状态下被束缚住身体,几乎要被玩弄至死的锥霞——
茫然地抬起头,仿佛得到了救赎般低喃:
『啊啊——你们来了啊。』
这时候,传出新登场的人物的声音:
『真是无聊的闹剧,快点结束掉吧!』
让人惊艳的美少女,站在稍微远离众人的地方,任凭长发随风飘逸。
『我只有一句话要告诉在那边搞细胞分裂的你们——真蠢。没在这一瞬间杀了我,只能说你们的天真就是致命性的误谬。一旦我开始行动,像你们这样的货色就绝对无法制止我了。要是你们能预测未来的话,就赶快先哭叫一番吧,蠢材。要是不会预测,也还是先哭叫一番吧,蠢货。那样的行为只会让你们嫌不够,绝不会是多余,不会让你们浪费精力。』
态度实在过于超然。她双手交叉在胸前,仿佛自身就是支配着这世界的真理般,桀惊不驯地发言。从她身上传出的自信,要集中所有比布利欧的注意力已是绰绰有余。
『好了,蠢材就去死吧,这样一来就能不再是愚蠢。在此实际体验这真理吧,你、你,还有你。起始的文字就由我这只手开始,然后在我手下结束吧——尽管以感叹与恍惚点缀你们自身咏唱的临终悲鸣吧!』
少女高举着手,宛如是一名圣者,又宛如是一名魔法师。
看起来——十分美丽且具备威压性。
就连明知她只是一介凡人的春亮,一瞬间也以为她会使出什么超常神力。
比布利欧们举起食人调理法,摆出备战姿势。
维持高举着手的姿势,少女——白穗微皱着眉嘟哝:
『……可不可以快一点,这样很丢脸耶。』
而稍迟了一会儿,『嘿咻!』一个人影才爬上附近的货柜堆。
『咦…呃…嗯……正义的女仆假面驾到——!欺负人是绝对不行的!』
与现场不甚搭调的声音与服装。站在货柜上、女仆装迎风飘逸的,当然是莎弗兰缇。附带一提,她也没戴什么面具。
『为…为什么她们会……』
『……因为我觉得她们应该也是:「夜知春亮的伙伴」嘛。虽然不知她们肯不肯来,但姑且还是打了电话告知她们……』
濒死的锥霞望了这边一眼,小声地告诉春亮。可是就算她们来了,情势也无法改变——正当他如此心想时,才发现自己错了。
女仆由所站的位置居高临下望着某样『东西』,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叫道:
『比王权之名宣告。凡形态拟似之人偶皆为吾群臣——谨遵吾命!』
实践王权的完全人偶的能力。被赋予的王权之显现。
没错,她可以强制让持有人型的道具动作——!
刹那间,至今不被任何人意识的存在动了。不被视为战力而遭遗忘的存在动了。自己意志下的动作虽遭到封印,但只要由外侧施力就能动的身体,在某人的操作下行动了。
是黑绘。
『吾友啊——将那面镜子!』
『明白了~!』
在莎弗兰缇的操纵下,黑绘矮小的躯体跳跃。这样的攻击若在平时,应该轻而易举就被打落了吧?但如今的状况却不同。白穗的演技所表现出的虚张声势;奇异女仆的唐突现身。在这双重声东击西作战下,所幸使得比布利欧刹那间来不及反应。
只要一瞬间就够了。黑绘顺势落下,对着那面镜子重重一踢。高亢的破碎声响起。
『糟了……!』
由于黑绘这一踢,因冲击的余波倒地的圣母,声音里头初次混杂了焦急。然而镜子虽然已完全破坏,但其能力——『象征镜像的二重显现』似乎还需等一段时间差才会解除。又或者将会持续存在直到时限经过。菲雅身旁,以及束缚住锥霞的比布利欧,无数的比布利欧朝黑绘一涌而上。
但是——
镜子的另一个效果——『象征镜中的黑白世界』则似乎随着镜子毁灭而同时失效。
『让我累积了不少压力,抱歉,我不会手下留情——模式「杀人机器将门」!』
黑绘的头发刹那间伸长,化身成强度有如钢丝的捕缚绳,一瞬间便缠住了比布利欧们的身体。在极近距离下,况且是朝向全方位的爆发性扩展,使得比布利欧们无法躲避。逃过一劫的只有一位——就是一开始倒地的复制人来源,本尊的比布利欧。她又接着滚了几圈与黑绘拉开距离,一手持着食人调理法站起身。
『阿春,这些冒牌货只要像这样被我抓住,迟早都会消失的。本尊就交给你了!』
『噢——菲雅,没事吧?快起来!』
『知道啦……我没事。』
菲雅以螺旋钻作为支撑,缓缓起身。看来她似乎终于找回冷静。
接着她仅面露些许的恐惧,泫然欲泣的一双眼注视着两处。一是以手帕藏着伤口的春亮右手,一是比布利欧复制人的尸体。然而菲雅终究刻意让怒气凌驾了恐惧。
『比布利欧……!看你做的好事!』
螺旋钻变化成拷问车轮,菲雅袭向圣母,再次与食人调理法展开激烈冲突。
『春亮,你先看着锥霞!乳牛女也还没醒吧?』
虽然他的确想援护菲雅,但她所言是正确的。春亮冲向锥霞。
『班长——』
『咕…啊…哈……可恶,竟然任意玩弄别人的身体。我当然是不会死,只不过要花上时间治愈,抱歉。』
『嗯,你休息吧。你把她们叫来,这已经是最棒的功劳了。』
一面对按着肚子横躺在地的锥霞说着,春亮视线转向突然现身的白穗她们。莎弗兰缇嚷嚷着:『呜哇哇,好危险!咦?好像勾到了什么东西,裙子翻过来了……而且渐渐脱落了——!』她还是老样子,一面做着不合乎现场气氛的事,总算是从货柜上下来,跑到站在安全地带的白穗身边。
『成功了,白穗,作战成功!我们做得太棒了!』
『我可觉得丢脸死了。』
『少来了~你看起来明明兴致勃勃的。啊,春亮。呃~接下来要帮的忙是——』莎弗兰缇原本打算走过来,却被白穗从背后一把揪住领子。
『没义务为他们做到那样。要是插手而受伤就太蠢了。回去啰。』
『咦,可是……』
白穗冷淡地瞥了春亮一眼。
『我们欠这些人类人情,今天只是来还那份人情的。我不打算多付利息。』
『呃……这个…那个……啊啊,别拉嘛,白穗!没…没关系吗?』
白穗的说法虽然很现实,但她们已经在关键时刻带来了求之不得的援助,要是再多冀望的话恐怕会遭天遣吧——再说,也不能让看起来没什么战斗力的两人身陷险境。
『没关系,剩下的我们会想办法!』
大声回答后,莎弗兰缇心虚地缩着肩膀,一边说着『小心点喔!』一边挥手,而后就这么被白穗拖着离开。真是的,这两人还是老样子,让人情绪松懈耶。
……但可不能掉以轻心。情势虽然好转,但还残留着重要的事——
春亮的视线转回菲雅与比布利欧的战斗。她们正认真地正面对决。
武器相交。以及——意志交战。
『唉呀……呜,速度比刚才还快,力道也比刚才来得大耶?』
『那当然!因为——我在生气!』
『为什么呢?我是这么地爱您,打算将您视为家人接纳。』
『第一点!你伤害了春亮。你害得春亮受伤!第二点!你——你让我杀死了你!让我想起了那个已经遗忘、想要遗忘的触感!』
菲雅丢出的拷问车轮被食人调理法的『切丝』挡下而滑开。她没有勉强再继续深追,而是一度拉回,这次改以投掷攻击。
『这么轻易就想起来,不就表示不必遗忘也没关系?』
『不对!是啊,我承认,那种感觉已经深深刻划在我体内。突起的部位在肉体上凿出孔的感觉、刀刃对肌肤造成皲裂的感觉、人类的生命在颤抖中困惑、挣扎而后消失的感觉!就因为这样!正因为如此,我才对那样感到忌讳!』
投掷出的车轮被比布利欧以『切丁』弹开。她趁着菲雅拉回立方锁时往前跨步:
『明明是为了那样的目的而诞生的,却这么想吗?』
『没错!我是为了抹杀过去的我的任务——所以才在这里!你说你肯定诅咒,但那并不是在肯定过去的我,而是在否定现在的我!只有这一点——我绝不认同!』
穿着修女服的圣女扭转身体,准备挥出十字型的杀人调理道具。同一时间,拷问车轮在菲雅的拉扯下回到她手中。接着——
比布利欧施展倾注了数十份攻击的破坏力于一击之中。
菲雅也在同时将自己的分身,变化成不亚于食人调理法的超质量处刑道具。
『「尽情击溃吧」!』
『第二十二号机关﹒溃式针球态「星棍」,祸动!』
两样槌状武器的前端激烈地互相冲突。两人就像彼此正面相迎的打者,又像是互为镜中倒影一般——
刹那间,双方看似动作都静止了。
超越常识的破坏力在两人之间相抗衡、斗争。
『为什么要执着于现在!有什么能够保证现在的你才是对的?』
『唔呜呜呜呜呜!什么保证…我才…不管那么多!因为——』
菲雅的『星棍』略微后退。像是要为其注入新的力量般,菲雅大叫:
『因为春亮他——他说我能够变成人类!那句话…让我觉得很开心!我想要相信他那句话……所以!要是现在的我被否定,就等于是在否定我所相信的他!我…我——不喜欢那样!就只是这样而已!』
『唉呀呀,真是莫名其妙呢!』
『——不,我明白!』
『春亮……?』
春亮挥着日本刀冲到菲雅身旁。若将菲雅比喻为站在右打席,那么他就是站在左打席的位置。然后仿佛舍弃了速度与精准度,只求纯粹将力量发挥到极限般,大大扭转身体——
『此叶,拜托你了——上吧——!』
黑色刀鞘由与食人调理法抗衡的『星棍』背侧砍入。
虽然仅是些微的冲击,但确实击溃了双方破坏力的平衡状态。
刹那间,得到援护的『星棍』打破均衡,凌驾过食人调理法往前推进。
『什……!』
食人调理法弹向后方,力道之猛宛如要将比布利欧的手臂扯下一般。随着刺耳的激撞声,还听见了钢铁碎裂的声音。食人调理法在冲击之下出现了皲裂。
『哈——疯狂的主母啊,我这里也有一位母亲!但不会像你一样把爱挂在嘴边强加于人!好好学着点吧!』
抓紧良机,菲雅刻不容发地让『星棍』变形。那是——
『第二十九号机关抱式圣像态「钢铁的圣母玛丽亚」,祸动!』
正如其名,出现了一尊铁制的圣母像。表情一点也不逊于比布利欧,脸上充满着慈爱的微笑,摊开双臂的模样仿佛在督促着某人忏悔。只不过以其胸前为首,身体前半部闪耀着——无数的棘刺。要是将那些棘刺以薄纱遮蔽的话,受到拷问者催促的不知情之人,恐怕会为了向神祈求最后的救赎而紧紧依附在玛丽亚像身上吧?他们完全不会料想到那玛丽亚像将会是为他们送终的道具。
然而现在比布利欧并未向长着棘刺的玛丽亚像告解。因此玛丽亚像便主动采取行动,遵循着立方锁传递来的菲雅意志,冲向失去平衡的比布利欧。
『呜……』
比布利欧所能做的,只是将食人调理法当成替身往前推出。玛丽亚像接住食人调理法,再次展开对抗——但却早已孕生出崩坏的预感。
到了这地步,比布利欧的脸上已经失去微笑。有的只是焦急、疑问及不解。
『为什么要这么抵死拒绝我们?我说过好几遍了,您是远胜于人的超越者,所以我们仰慕您,想为您献上家人的爱情,希望您像对待家人般爱我们!』
『不对,我并不是什么优于人类的超越者,也不期望那种头衔。我只要当个人类就好了,我想成为人类!』
『人类懦弱而愚蠢,没有半点像您一样的力量,只是无力又平凡的存在啊!』
或许真是如此。人类很柔弱。
可是——正因如此,和独善其身的道具不同,人类会群聚在一起欢笑。
菲雅回想了起来。
在黑绘的店里看到的,那副过于耀眼夺目的光景。
『是啊……很平凡。是很平凡。鱼店老板、蔬果店老板、洗衣店老板——他们既懦弱又愚蠢,没有半点力量。这点我认同。但是——』
也想起黑绘。
想起那融入人群当中,或许也会是未来自己的身影。
『可是他们都在笑!看起来非常幸福!我也想变成那样,加入其中,变得幸福——这样想又有哪里不好?我至今一直都是孤独一人,从来都没有笑过。所以,能办到我所不能之事的人类,对我来说才是超越者!』
『什……』
比布利欧愕然地瞪大眼睛。对此,菲雅感到有些痛快地说道:
『我很憧憬、想和他们一起笑、想成为家人的存在。我所视为目标,既温柔又软弱的存在方式。而这就是人类。而我和不明白这一点的你——永远不可能有交集的一天!』
菲雅对着自身拟态变成的圣母下达新的意志。装设在玛丽亚像内部的发条与齿轮等机构开始运转,摊开的双臂发出嘎吱声渐渐合起。以告解者无法逃脱的力气紧紧拥抱,然后推出长在自身身体的棘刺——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因为——因为那时并没有人类救我!救了我的是…救了我的是……啊啊!所以人类才是超越者…这种事——绝对不可能——!』
无视陷入混乱的比布利欧的发言,钢铁更进一步嘎吱作响。
圣母怀中抱着的,是另一位圣母以及食人调理法。
锐利的棘刺强而有力地压迫着两者。一直以来调理过数十多人的道具——仿佛因其罪业而呜咽哭泣般,发出高亢的临终悲鸣四碎破散。
当然,以其为盾的圣母身体上也开出了几处红穴。
——她还记得那一天的事。
每晚都来到深夜的礼拜堂报到。神父的瞳孔中映的是母亲的身影,嗅着她的头发。不能拒绝。她曾经一度拒绝,脸却被殴打得几乎以为自己会死。脸颊骨折、发烧,而且自从那之后,被殴打的其中一只眼睛就变得看不清楚了。
耳边是『吸~呼~』的鼻息,令人颤栗的温度在脖子上来回摸索。礼拜堂中的空气十分地冰冷,让紧抱住自己的神父感觉格外沉重。丑恶又令人厌恶的支配者。只会做出让人作呕的行为,恶魔般的圣职者。
她茫然地看着。没错,礼拜堂的正面,遥遥高挂在墙——单纯的交叉双直线、神圣的象征、这污秽场所唯一受膜拜的神。她仰望着那个形状——并诅咒它。
但这一天,她突然厌倦了诅咒神。她顿悟一切都毫无意义。
因此她无可救药地感到可笑,并笑了出来。神父讶异地皱眉。她又觉得更可笑地笑着。嘻嘻,呀哈哈。神父怒吼,殴打她的脸颊。但她还是在笑。神父堵住她的嘴,她咬了下去。有血的味道。脖子被勒住,无法呼吸,但那也无所谓。啊啊~真有趣。——、——、——不成声的笑。焦躁的手加重了力道。意识渐渐远离,悸动逐渐激烈。啊啊,她快要死了。会死。
正当她冷静地顿悟这一点。
还要再笑几秒?能不能快一点?正当她如此心想——
神父的身体一颤。
这时候,她看见了。
那个形状出现在极近距离。从头顶上、至今仰望的场所无声无息地落下的那个形状。
那个形状——重重地垂直落下,压垮了底下神父的身体。
于是乎。啊啊,于是乎——
她明白了。神父的这些行为、这间教堂的恶梦,全都是必须的苦难。想要邂逅超越了人类、有如神一般的事物,想要获得救赎,一定不是那么轻易就被允许的。正因为有苦难才会被救赎。没错,为了救赎,苦难是必要的——所以——
『岂有不需…经历苦难的救赎……这也是……必须克服的…苦难……?』
紊乱地喘着气,比布利欧缓缓起身。让黑绘剪了两次却依旧很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表情。黑色的教服渐渐渲染上红黑色的脏污。
紧握住拳头,菲雅注视着她的情况。
『别动。我有手下留情,只要治疗就死不了;但你要是乱动,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啊啊……差不多…该到了……』
『你有在听吗!听好了,答应我别再来了,投降吧!这样的话就帮你治疗。黑绘她可以治愈伤口!要不然的话,你真的会死——』
看起来像是没在听菲雅说话,比布利欧站起身。还是一样看不见她的表情,菲雅咬紧下唇。求求你明白,我不想杀你啊!快说你不会再来了……!
这时黑绘轻呼:『——啊,消失了。』瞥了一眼,被她抓住的比布利欧们已经消失。黑绘松了口气擦拭汗水,将头发回复原状。因为复制人们也一直挣扎着想要脱逃,因此费了番苦心压制住她们。
黑绘走近菲雅,不知为何歪着头。身后的春亮也小声嘀咕:
『……菲雅,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竖起耳朵,确实听见有声音从远处传来。声音以一定的节奏,或慢或快地反覆,噗噜噗噜的鼓动——不,是引擎声——?
刹那间,比布利欧转身拔腿就跑。不是往菲雅他们挡在前头的内陆方向,也不是跑进仓库里,目标是宽广大海的方向。锥霞见她行动而反应,打算伸长『黑河可怜』,但却重心不稳而单膝跪地。她的伤还没痊愈。
『锥霞,别勉强自己!可恶——』
菲雅等人连忙追赶在后,但太迟了。岸边没有护栏,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比布利欧毫不迟疑地朝海中纵身一跃。但却没听见落水声。
菲雅他们晚了几秒抵达岸边,这才明白听到的引擎声为何。那是艘小型游艇。在那上头着地的比布利欧,脸色苍白地对游艇驾驶——有着结实体格、身穿西装的中年男性微笑。
『……谢谢你,亲爱的,得救了。』
『抱歉来晚了,因为别的事很难搞定……没事吧?你不是带了替代我的东西来吗?』
精悍的五官加上浓厚的胡子,长相让人印象深刻的男人问道。
『坏掉了。美丽的自残镜也……对不起,我是不是变丑了?』
『你在说什么啊。不管怎么样,你的美丽都不会受到动摇啊。不管那面镜子再怎么好用,但只要使用的人是你,那原本让持有者变美的功效老实说就没什么意义。』
『我好高兴。』
比布利欧与男人双唇相交。菲雅可没道理默默看着这一幕。
『第五号机关﹒刺式伫立态「穿刺王弗拉德的木桩」,祸动!』
『模式「杀人机器将门」!』
将处刑桩对准船投掷。黑绘的钢铁头发也紧跟在后,伸向船上的两人。但下一瞬间——木桩被弹落海中,头发则硬生生被扫开。
比布利欧拿着『巨大的十字架』转头强力一挥。
『啊啊,亲爱的,亲爱的,阿比斯。我心爱的主父。果然食人调理法那种货色还是不能够成为代替的十字,操作熟练度完全不同……』
『啊啊,亲爱的,亲爱的,艾莉丝。我心爱的主母。那是当然的。虽说只是暂时的,但让你依偎着别的十字,这样的无能真让我引以为耻。』
声音是从那把十字架传出的。当然,刚才还在船上的男人已不见身影。
『同伙——而且居然还是受诅咒的道具!』
『是啊,一点也没错……但不是同伙,而是「家人」就是了……』
徐徐开往近海的游艇上,心爱地抱着十字架的修女服女子一个踉跄,就这么倒地。
『不要紧吧,艾莉丝?』
十字架变回男人,将脸靠近女子。比布利欧在他耳边不知嘀咕了些什么,之后就闭上眼不再睁开了。由她胸前微弱起伏来看,应该不是死了。
船已行驶到没办法再出手的远处。只能眼睁睁看他们逃了吗——菲雅不禁咬牙切齿。就在这时——
『……等等。有句话我要先说在前。那边那个男的,给我听好了。』
『锥霞?』
『班长,你身体已经不要紧……』
似乎是身体总算痊愈,锥霞追了过来,举手打断菲雅和春亮的话,视线未曾自船上的男人身上移开。
『我是暗曲拍明的妹妹。若你们是比布利欧家族会,就应该有听过这个名字吧——而如你所见,我和这些人一起行动。你明白意思吧?下一次要是再敢对这些人或是我出手,到时你就要有与整个研究室长国对立的心理准备。』
『原来如此,这可是大问题……我会谨记在心。』
毫不打算隐蔽肌肉结实的裸体,男人简短地回答。他日光转向菲雅:
『你就是「箱型的恐祸」吗……这是她刚才交代我的传话——食人调理法与美丽的自残镜的残骸就随你运用了。原本那就是从搜集战线骑士领掳获的东西,上面附着对我们而言形同邪门歪道又无益的装置。』
『呣?难道说……是免罪符机关?』
『好像是那个名称。不管怎样,若你有需要的话就给你吧,这只是艾莉丝的厚意。她是真心对你付出爱,你就收下吧。』
『免罪符机关我就接收了,但我拒绝她那什么爱的——我和家族会水火不容,要是爱惜性命的话,就别再出现我们眼前了。』
『那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但我姑且也记住这句话。』
男人耸耸肩,握住船舵,船加速往大海远方驶去。
不想再见到那些家伙了——这是她的真心话。但是——她还有问题想问那男人,有事想责备他。如今失去了机会,菲雅只能在心中提问。身为同类的她绝对无法理解的疑问。
(你…人家肯定你的诅咒,你一点也…没有感想吗……不觉得是种错误吗……?)
菲雅拳头的力道依旧不减,良久都持续瞪着变小的船影。
最后终于完全听不见引擎声,游艇做出的白色浪花也消失了。
凝望着回复平稳宁静的大海,锥霞嘀咕:
『伤脑筋。希望这样能让他们打消念头,不再锁定菲雅……如今比布利欧已身负重伤,应该再怎么样也会避免与研究室长国掀起全面战争吧?』
『班长,那个……这样好吗?』
『嗯。有点像是最后的恶作剧吧。既然那能成为抑止家族会的力量,没道理不讲。』
『最后……?』
锥霞微微缓和脸颊:
『——我已经脱离研究室长国了。在那之后,我让那家伙尝到了可怕的教训。』
『那家伙……是指那个戴铁面具的……这…这会不会很不妙啊?这样班长你不会被骂或被怨恨吗?』
『无所谓。我已经下定决心了。虽然不知会变得如何,但总会有办法。』
总觉得她的表情看来有些神清气爽。锥霞的视线再次转回大海。
『过去我一直是道具,今后我希望当个人类——呵呵,没错,我就和菲雅她们一样。真的是处在对等立场,这绝不是瞎话。』
……老实说,春亮听不太懂。不知这感想是不是表现到了脸上,锥霞笑道:
『就如同我先前和你说的啊。我不需要别人加诸于自身的「研究室长国之人」的头衔,所以我便将其舍弃。取而代之——我自己选则了「夜知春亮的伙伴」这个头衔。就是这么单纯的事,别太在意。』
『提到别在意……我想起来了。阿春,手伸出来。』
黑绘抬起她的茫然眼神。才刚被她一说,原本忘得一干二净的痛楚再次涌上。如今手上感觉正像是被野兽啃裂一般。
『喔…喔喔……对…对喔,拜托你了。』
总之先将晕厥的此叶放下,春亮蹲着拆掉缠住手的手帕。黑绘及锥霞眉头一皱,注视着海面的菲雅也脸色大变地跑了过来。
『啊……春亮……』
她一脸沮丧。凝视着春亮满是血的手,缩着肩膀,银发不住颤抖。
『别露出这种表情,没事的啦。』
『但是……可是……看起来很痛啊。非常痛……』
『就说了没事的嘛。』
『缠缠缠——要上啰。模式「满足的赖盛」。』
缠着好几层黑绘的头发,手微微感到温暖。感觉痛楚多少已缓和。接着黑绘在头发上再次谨慎地缠回手帕。
『……抱歉。』
注视着这一幕的菲雅,如此喃喃着低下头。两次。是对着黑绘及春亮。
『是我的错……虽说是比布利欧害的,但原因出在我身上。都是因为我怀疑黑绘,才演变成奇怪的局面,那家伙才会改变方针抓走你们——然后你的手…才变成这样。或许一句道歉并不能了事,但我还是要道歉。对不起……』
『——我一点也不在意喔。我的情形很可疑也是事实啊。』
『再…再说,被绑架也是因为我太笨了,还有那家伙太卑鄙了,就只是这样。你不必这么沮丧啦。』
虽然试图安慰,但菲雅的表情仍旧没变,眼神充满自我厌恶地持续望着染血的手帕。
『可是…变成这样……果然还是我的错。怎么办?要是治不好,该怎么办……』
『干嘛讲得这么夸张,又不像班长那样,肚子被开了个大洞。』
话才刚说完,菲雅猛然抬起头,泫然欲泣地说:
『可…可是像这样!像这样子…肉被挖了,流了好多血!啊啊,怎么办?呆子春亮……要是手就这样无法再动的话,我该怎么弥补才好……』
『为什么你老是往坏处想呢?就说没事了嘛!回家以后我也会再仔细消毒啦。』
『可是,我…我知道,人类的身体很脆弱!有人只因一道割伤就瘸了腿,也有人只因一根刺心脏就停止跳动!谁也无法保证你不会变成那样……!』
她一个人陷入负面的螺旋思考。真伤脑筋——春亮搔搔头。
『就跟你说了,会痊愈的啦!你看,黑绘也确实帮我治疗了啊……是吧?就算不必你担心也会接收到源源不绝的回复能量。对了,你要是在意的话,回家以后就交由你负责缠绷带吧!我会教你怎么缠!』
总之先想办法让她遗忘自我厌恶一事,赋予她使命。看来这是正确的决定。菲雅眨眼了几下,然后猛力拚命点头。
『嗯,当然……还有没有其他我能做的事……?』
『呃~其他事……?好像有什么……』
『啊——对了。我记得之前说过,只要保暖的话就会好得比较快。既然这样——』
菲雅伸出双手,轻轻包覆住春亮受伤的手。
『如何……?』
『喔…喔喔,嗯…那个……谢谢。』
『嗯……怎么觉得没有愈合得更快的感觉?要再温热一点才行吗……再温热一点……温热的地方……』
『不,剩下的只能靠怀炉了吧。总不能让你整天握着手,这样也让人静不下心来,总之就先这样……喔喔,喂!』
『嗯……』
春亮的手按进了更温暖的地方。
那就是非雅的胸口。
『如何……?比握手…还要温暖对吧……?』
坐在地上的春亮,以及双膝跪立的菲雅。
菲雅双手紧抱着春亮的手,将他的手压在自己的胸部上。虽然平常老是被嫌没胸部,但也不全然没有。所以也就是有。就算隔着衣服,但只要触摸就能清楚感觉到,她胸前有着被隆起所包夹的领域。确实很温暖没错,太过温暖了。
『喔喔…喔喔喔喔喂,菲雅!』
『嗯…嗯…怎么样……不痛了吗?快治好了吗……?』
菲雅的手温柔地加强施压力道,带来更进一步的柔软与温暖。记得此叶上次好像也做过这样的事……不对,现在不是回想起那种事的时候。那时候是因为此叶也睡迷糊了,所以他决定将那段记忆从脑中消除。可是现在——菲雅人是清醒的,也听得见她温热的吐息声,睫毛也在发抖。啊啊,太不妙了。为什么衣服的磨擦声听起来会这么大呢?为什么菲雅头发的味道闻起来很甜?
『唉呀,小菲菲也相当大胆嘛。』
『夜知,你打算…这个样子…到什么时候……?』
『喂…帮帮我啊!我没办法拿开啊!』
『别拿开……我没关系。对不起,我的很小。可是我会努力帮你保暖,所以……再继续保持这样,好吗……?』
不妙。菲雅眼神湿润地看着这里,黑绘的只是带趣地茫然看看他,锥霞则差不多快要用皮带勒死他了吧。谁…谁快来救救我——正当他如此心想时——
『什…什…什…什——?你…你在做什么啊——!』
置于一旁的日本刀惊叫出声。菲雅低头瞥了一眼喀哒喀哒颤抖的刀。
『啧,啰嗦的家伙醒了。继续睡不就好了……』
『这样我哪可能睡得着啊!』
砰!——此叶变回人类,脸色大变地逼向菲雅。
『哼,你这次好像一直都在睡觉嘛……真没用。虽然这点我早就知道了,但没有比四处晃来晃去的废物更碍事的东西了。你继续睡吧。』
『什…那…那是因为……这……的确无法反驳……但这和那个无关!春亮他不喜欢这样吧?快停止这种不检点的行为!』
『什么叫不检点?这纯粹只是治疗行为。』
『竟然说这种厚脸皮的话……!总之快给我中止,中止!』
此叶用力一把抓住春亮的手,强硬地想从菲雅胸口拉开。但菲雅却更用力地按着春亮的手以示抵抗。无法轻举妄动的春亮只能僵着一只手。
『呣…可恶,放开!』『你才放手!』
『那个,你们两个……痛痛痛,喂,很痛耶!』
『你看,他在喊痛了!我会治好他,乳牛女你给我退下!』
『道理我是明白,但这种不检点的治疗方式我不认同……!若无论如何都要用这种方法,那就由我来!我才是…那个——很显然保温力有所差别!』
『你说什么!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要炫耀!你的一定只是空有大体积但内容空荡荡的诈欺乳,用针一戳就会砰一声破掉,所以一点意义也没有!』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这时黑绘突然戳戳此叶的肩膀。
『我说啊,小此。』
『什么…事?我…现在…正在忙……!』
『我看你好像不明白,所以才告诉你……要是现在的小此跟小菲菲用同样的治疗方式,那可会变成不得了的大事喔。不,要是你是出于自觉才想做,我是不会阻止你啦。』
『问题出在哪一边比较不检点吧……此叶偶尔也会变得像这样,真让人伤脑筋。』
锥霞按着太阳穴说道。一点也没错——春亮全副心神发送赞同的电波。他尽全力扭转脖子,刻意不去看两人间的战争。
『怎么说?……啊,春亮,你为什么从刚才就一直不看我这里——!』
仿佛等待此叶察觉的时机已久,黑绘茫然地说着:
『嗯,小此你全裸。』
总觉得疲劳至极,于是春亮闭上眼皮。接下来的他只听得见声音。
有如超音波的惨叫、无疑超越了田径世界纪录的疾驰声——或者该说是逃亡声。
Nice body——黑绘面无表情地低语。
居然像是刻意给人看一样大摇大摆地晃动,是在挖苦我吗!——菲雅愤慨地说着。
最后是锥霞,她一如往常。
她微带苦笑地说了一句——真是蠢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