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第一章

第一章「名为她的恶梦,其现状」“The blade-It's solitary.”

*

教育旅行结束后,回到家的那一天——

从此叶无预警地消失的那一天起,已经过了数天。

春亮一行人向学校请假,日以继夜地找遍了附近所有地区,还是一无所获。如果还有其他方法,他们也想全部尝试,但无奈资讯太少,他们很快就束手无策。此叶说不定会突然出现在学校——怀抱着这样毫无根据的一线希望,今天春亮等人终于上学,但想当然耳学校里头只有空荡荡的桌子。总之,也只能向班上同学这么说明:「之前我们都感冒了。但此叶还没有完全痊愈,留在家里休息。」

结束了食不知味的晚餐后,晚上,在一如既往的起居室——

今天也邀请了锥霞,决定姑且再一次商量讨论。

锥霞从刚才起就好像对某件事犹豫不决,视线在天花板上游移不定。菲雅不发一语地咬着仙贝。黑绘茫然地喝着茶杯里的茶。

春亮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放在桌上的东西。

唯一的线索。

地毯式搜索失踪此叶的下落后,踏进家里后方的树林时,就发现了——此叶的眼镜。

她的眼镜掉在那里,究竟代表了什么含义?

「即便是在这种时候……仙贝还是很好吃呢……」

菲雅格外响亮地咬碎仙贝后,「好!」以这个咀嚼动作为契机,用力点了一下头。她敛起一直怔忡失神的小脸,看起来像是勉强让自己恢复活力。

「那么!默不作声也无济于事。我们再确认一次状况吧。」

「嗯,整理资讯非常重要喔。」

对于静止不动的起居室里开始出现动作,黑绘似乎松了口气。

「出门买东西以后,乳牛女就不见了。没有回来,也没有去学校。更完全没有打电话和我们联络。那么——最后见到她的人是?」

「……是我们呢。」

「是我们……然后,关于这件事……菲雅,黑绘。」

就像是要订正春亮说的话一般,锥霞开口说道。她放在大腿上的手,紧紧地揪起自己制服裙的裙摆。

「至今我都找不到机会说,但这件事果然还是得告诉你们才行……这是关于此叶失踪时的情况……」

春亮终于明白,所以锥霞才会从刚才起模样就不太对劲。她肯定一直耿耿于怀、一直在烦恼吧。然后今天怀抱着要亲口告诉菲雅两人的觉悟,来到了这里。

明明春亮自己——只是一味不去思索自己与她之间的那个问题。只是因为大脑可能会负荷太大,所以一味藏在心底深处。这是可耻的自我保护,也是糟糕透顶的视而不见。

同时,见到了她这副模样以后,春亮才领悟到,他比自己想像得还要没有多余心力去留意外界事物。如果是平常,他应该更早以前就会察觉到锥霞的苦恼。就算自己不去思考,不代表她也是一样。他这才发现,自己多么没有余力去在意其他人。

春亮吐了一口气。但这次不是没有去向的叹息,而是和菲雅咬碎仙贝时一样,单纯只是重振精神以向前迈步的信号。

然后,为了解开锥霞的误会,好让她不再为了没必要耿耿于怀的事情而太过烦恼,春亮开口说道:

「不是那样,班长。跟那时候的事情没有关系。」

「……咦?」

「我就是知道。此叶和我们分开以后,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就连此叶也预想不到的某件事。我认为和那之前的状况并没有什么关系。否则的话——这副眼镜不会掉在后头的树林里吧。」

春亮刻意强而有力地断然说道。根据也许很薄弱,但他确信一定就是这样。这绝对不是单纯的此叶离家出走。而是她遇到了某种事情。某种就算想避免也避免不了的事情。

「是……吗?可是……」

锥霞仍是支吾其词,但菲雅点了点头。

「嗯。也就是说,掉着眼镜的屋后树林里发生了某件事,乳牛女被卷进了其中吧?」

「嗯,没错。」

「嗯……事情发展愈来愈像是警察二十四小时(注:以日本警察的各种活动为采访主题的纪录片节目总称)了呢……那么,实际上真的发生了一些事情吧。真想要有点提示呢。」

「电视上播过,一个男人杀了邻居夺取钱财后,因为生活突然过得很富裕,就被警察发现了。如果某个人是基于某种目的而对乳牛女做了什么,那个结果说不定已经显现出来了。我们身边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

春亮左右寻思。奇怪的事情。变化。有吗?有。

「虽然不晓得有没有关系——但鹭咲老师突然不来学校了呢。」

「嗯。我本来还以为她只是一两次请假不上课,但看样子,以后好像都是由那个叫作杉村的老师教英语。鹭咲辞掉工作了吗?」

「说可疑是很可疑,但我们也不能肯定呢。」

「还有,这是我向泰造确认过的消息。」

春亮一边回想着教室里的风景,一边接着说道。由于对方的存在非常醒目,即使不特别留意,也会发现对方的缺席。

「听说恩·尹柔依从前天起就向学校请假了。」

「可能是研究室长国有什么行动吧。他们是否就是原因,抑或是有其他原因,而他们正在追查?但这些都无法肯定。」

「也有一说是意外地只是感冒。基本上也当作有这个可能性吧。」

真相究竟是如何?恩·尹柔依和这次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吗?不晓得。那鹭咲老师呢?不晓得。其他有出现什么变化吗?不晓得。现在正发生什么事?该怀疑到哪个地步才好?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

得不出答案的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不久,春亮发现茶壶里的茶喝完了。

「我再去泡一壶茶吧。」

对菲雅三人说完,春亮走向厨房,顺便转换心情。他将装了水的水壶放在瓦斯炉上,暂时静静等待。就在他茫然思索要不要做些配茶的点心时——

「那个……我可以帮你的忙吗?」

「啊,班长。嗯,当然。」

锥霞也走到厨房。春亮心跳有些快了一拍,但他认为自己答得很自然。锥震有些怯生生地仅在厨房入口露出半截身子,显得莫名地忸忸怩怩,但在听到春亮的回答以后,露出了安下心来的笑容。

两人并肩准备茶和点心。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将备用的围裙递给她也是一如往常。然而,为什么会感到紧张?为什么光是稍微触碰到指尖,心脏就扑通扑通狂跳?

春亮很清楚有些事情非说不可。至今一直搁置不理的事情。一件非常重要、真的很重要、必须仔仔细细思考过后才能说出答案的事情。

春亮咽了咽口水。如果要谈论那件事,只有菲雅和黑绘都不在场的现在这个机会了。

「那个……」

「没关系。」

锥霞静静地,以甚至感觉得到温柔的口吻说。是透过他的气息察觉到话题了吧。至少可以认定她也一直在意着这件事,才会这么快就有反应。

出乎意料的迅速回答和回答的内容,让春亮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咦?那个,没关系是指……?」

锥霞站在身旁,脸部依然朝着流理台。

「就是没关系。你现在还有其他应该思考的事情——可是,我希望你不要忘记。也希望你不要当作没有发生过。我也不打算这么做。等到此叶回来,所有问题都解决了以后……我再好好听你的回答。我只能说这么多。」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变得细若蚊蚋,仿佛是喃喃自语。但那确实是由她口中所说出的,她自己的话语。包含在她的话声中,被巧妙隐藏住的颤抖、畏怯和紧张,证明了这件事。

「……抱歉。」

「你在针对哪一点道歉啊?蠢毙了。」

「不,呃,就是……那个……」

春亮自己也不清楚。道歉的意义肯定有很多种。他无法一一付诸言语。况且,他也不晓得是否该道歉。自己……真的很没用。

「该怎么说呢,总之……可以先维持原样……吗?」

「可以啊,只要你别忘了我刚才说过的话。」

「我……我不会忘啦。嗯,总之——就是和以前一样,和以前一样。好!」

春亮如咒文般地咕哝说着和以前一样、和以前一样时,锥霞突然开口问了。但她依然面朝着前方。

「……很困难吗?」

「呃,嗯。可能是因为很突然吧,像是你真的是认真的吗?有一部分还无法完全消化,现在还没有什么真实感,所以,突然要变回和以前一样反而很困难,就是这种感觉吧——哈哈,我在说什么啊……」

就在春亮露出苦笑这么说的那一瞬间——

锥霞静静转过身子,让始终朝着流理台的身体与他正面相对,笔直地仰头看向他。

近在眼前摇摆的马尾。制服加上围裙。略微泛红的脸颊。

她散发着认真的氛围,真诚地注视着春亮。

「如果……还需要证据……证明我很认真的话……」

但是,双眼又蕴含着些许的羞怯和觉悟。

是有意的吧,她略微拾起下颚——说了:

「我现在立刻就可以给你喔……」

不知怎地,春亮的视线被吸往了她脸上的某一部分。某个因为她下颚的动作,不可思议地不得不去注视的部分。仿佛像是在主张自己的存在感般,缓缓一张一合说出话语的,锥霞粉红色的嘴唇——

春亮的喉咙迳自动了一下,咽下口水。理解了锥霞的弦外之音后,他不自觉地想像起那幅画面,吞了一下口水。

就在这时——

「喂~春亮,茶还没好吗?也别忘了拿新的仙贝出来喔——!」

「呜喔喔喔!对……对喔,必须泡茶才行,泡茶!呃,那个……嗯,我已经知道班长说的是认真的了。所以……嗯,总之就跟……以前一样吧……」

起居室传来的声音将春亮猛然拉回现实。他边说边再次动起不知不觉间停下的双手,锥霞也极其自然地转回脸庞,只是说了:

「这样啊。」

然后,她也再次朝着流理台开始准备茶点。和起初相同的状态。

但是,春亮依稀察觉到了。

自己与她肩膀的距离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不清楚是变近了,还是变远了——只是感觉到「改变了」而已。

同时,这段距离绝不会让他感到不快。

所以,他决定让自己心想,现在这样子就好了。

——恐怕,一定,很卑鄙吧。

*

于是,重新泡好一壶茶,回到起居室时——

坦白说,春亮老早就在内心某处暗想,八成也会有这么回事,所以并未太过惊讶。

从厨房这边拉开拉门,走进起居室的同时——菲雅等人惊觉地坐起身。但不是看向春亮,而是位置上正好相反,连向庭院的缘廊。

在昏暗的庭院里,有两道人影站在缘廊边。

一道是小麦色肌肤配上灰色头发的人影。另一道是身材娇小,脸上缠着绷带的人影。而两人身上都穿着医师袍。

「吾之惊愕,迷路之后竟跑到你们家来了吗?真巧。」

「嗯。好久……不见……」

恩·尹柔依一脸认真地说了让人匪夷所思的表面话后,一旁的阿曼妲·卡罗特——从前被称作木乃伊师的少女鞠躬致意。她似乎很难为情,略微躲在恩·尹柔依的身后。

菲雅重新缓缓坐下,将握在手中的魔术方块放在桌上。但她并没有移开手,仿佛想向庭院里的两人传达什么般、展现什么般,一直让立方体待在自己的掌心下。然后目不转睛地望着两人,说了:

「虽然不晓得这件事情你们是否参与其中,但你们至少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吧。快点告诉我们。」

「菲雅,我常常在说,研究室长国不是我们的同伴。连教育旅行那件事,到头来也是研究室长国的策略,不要太相信她们比较好——虽然我很想这么主张。唉,现在资讯太少了,根本不是可以说『闭嘴,快滚』的情况呢……」

锥霞边说边叹气。恩·尹柔依正经八百地颔首,灰色头发纵向晃动。

「她说得没错。我们并不是你们的同伴,所以主张没有特别要说什么的主张。」

「什么!那你们来做什么?诅咒你们喔!」

「只不过——吾之补充,予以现在的情况说明,由于我们迷了路偶然来到这里,正有些疲乏。面对好喝的茶和圆圆的食物时,说不定会一不小心脱口说出现在正在调查的未知。」

又是非常拐弯抹角的表面话,但以她们的立场,肯定也有很多难处吧。

春亮露出苦笑,瞥向阿曼妲说:

「你的意见也和这位麻烦的前辈一样吗?」

「……嗯,没错。松懈下来的话,说不定,会说溜嘴……」

「哈哈,我知道了啦。了解!」

春亮嘴上虽然在笑,但不安与期待开始在心里卷起漩涡。

她们两个人一定知道。

知道此叶发生了什么事。

此叶现在在哪里做些什么。

若能知道这些消息——当然,不过是多准备两个茶杯而已,真的一点也不费工夫。

*

既锐利,又充满野性和魄力——如果视线有刀的利度的话,光是触碰到视线,光是被她看见,仿佛就会被一刀砍成两半。

是个有着这种眼神的人。

他想,自己应该是站在走廊的暗处,偷偷觑着自己的父亲带她穿过玄关。

当时,她露骨地摆出不快的表情。原本眼神就很凶恶了,此时更是厌恶地皱起脸庞,蹙起端正的眉头,视线毫无顾忌地来回打量玄关。

「哼……真是栋乏味的房子。用来迎接妾身未免太小了吧,崩夏。」

「拜托你别跟从前的大名宅邸比啦。在现今这个时代,这栋房子已经算很大了。」

父亲回答。当时的模样——自己记不太得了。

他想是因为自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

长度过肩的头发自由奔放地往下垂放。明明五官漂亮得甚至让人觉得高贵优雅,但同时又具备着肉食动物的野性气息。双唇间隐约可以瞥见尖尖的犬齿——没错,就像是凶暴的野狗一样。当时自己如此心想。有着不修边幅的毛皮,但又自视甚高,非常强悍,任意出手的话,可能马上会被吞噬贻尽。

她光脚穿着类似木屐的鞋子,身上随意地穿着和服,腰带缠得豪迈不羁。仿佛在强调自己不拘小节般,裙摆的交叠处露出了大片雪白大腿。肩膀也几乎裸露在外,上半身的衣服真的只是勾在某一部分上而已。

「不过,比起来这里的半路上看见的那些狗屋般的房子,还好了一些吧。」

她索然无味地说,同时拉开衣领用手朝胸口搧风。反而是看着的自己感到不好意思。

不过,当时他还老实地心想——这个人胸部好大喔。

「啊~喂,我先声明,这里还有小孩。教育上请你注意一下。」

「啊?你是指从刚才起一直偷看这边的『那个东西』吗?」

忽然间,他的目光与那双野性眼眸对上。看来她早在很久前就注意到他的存在了。他不由得吓得往后缩,但她哼了一声。

「说什么教育。崩夏,妾身呢,是因为你实在太啰嗦了,才会不得已来到这里而已。你既没有权利命令妾身,妾身也不需要有任何顾忌——说到教育,哈!不如就由妾身为这个小鬼打破童贞吧?如果只是偶尔尝尝味道,年轻的男孩也能玩得相当开心呢。」

「饶了我吧。春亮才九岁。」

父亲受不了地说,从三合土玄关走进屋里。经过春亮身边时,将手放在他的头上。

「我之后再介绍给你认识,你们两个人先去起居室吧。我去泡茶。」

「嗯……嗯。」

父亲前往厨房后,他偶然回头,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脱下了木屐,站在身后的走廊上。是不是该打声招呼呢?他心里如此想着,却紧张又害羞地说不出话来,于是完全错过了时机。两人就这么默默无语地互相对视。

沉默之中,他忽然想起了父亲说过「两个人先去起居室」。他慢了几拍才意会过来,急忙转身,拉开起居室的拉门走进里头后,她的脚步声也缓缓跟上来。

在她进来之前,春亮捉起了放在起居室角落的客用坐垫,追加放在桌子旁。正好这个时候她走了进来,目光锐利地扫视了起居室后——

「……」

她不是坐在春亮刚拿出来的坐垫上,而是重重盘腿坐在了原本就放于上座的坐垫上。那里虽是父亲的位置,但春亮心想也没什么关系吧。

该怎么说呢,因为以仪态而言,春亮已经觉得比起父亲,她坐在那里更是理所当然。

父亲端着盘子回到起居室。春亮乖巧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候,这才吁了口气。因为他终究没能掌握时机,始终不发一语。

浑身散发着不满的气息,手支在桌上托腮,眯眼瞪着虚空的她,这时说了:

「喂,你应该拿了上等的酒过来吧?」

父亲发觉自己的座位很自然而然地被人霸占后,脸颊抽搐了一下,但秉着大人的气度不予追究,在空着的坐垫坐下。

「很遗憾,家里没有酒了。只有茶而已,所以喝茶吧。」

「不要。」

「喝吧。我说过要让你喝好喝的茶吧?」

父亲有些强硬地将茶杯推到她手边。她厌烦地以手背推开。

「都说不要了。妾身现在想喝酒。」

「我泡了高级的茶叶喔。不喝的话太浪费了。」

「谁理你。」

「别这么说嘛,快喝吧。」

推来推去、推来推去。两人互不相让地推着茶杯。

「啧……够了!」

终于,她心浮气躁地用力咂嘴,以打耳光般的动作从父亲手中一把抢过茶杯。春亮当时还讶异地心想,真亏茶都没有洒出来。

见她粗鲁地将茶杯凑到嘴边,父亲像在说「赢了!」一般,得意地勾起嘴角。然后挂着胜利的贼笑,转头看向春亮。

「那么,也该向你说明了吧。现在是自我介绍时间。这家伙呢——」

父亲话才说到一半,只见她将茶杯拿开嘴边,一副非常生气的样子皱起眉。

「哼——难喝死了!」

然后没有一丝犹豫地以肩上投法,将那个茶杯丢向父亲。

「咕哇啊啊啊啊啊!」

被泼到了热茶后,父亲动作夸张地在起居室地板上滚来滚去。她又哼了一声,以看着无趣余兴节目般的眼神注视父亲。

「呼!呼!喔呼噗——!这个茶叶很贵耶——!」

「呣。在这种状况下,你还在意茶叶的价值吗?妾身第一次觉得,你搞不好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呐……」

坦白说,春亮觉得冷静地说出这种话的她非常可怕。

可是,可是——

尽管做了这种事情,让父亲逗趣地在地上打滚,她眼里依然闪烁着百般无聊的光芒。依然闪烁着对一切事物都厌倦了般的光芒。

不知道为什么,这让他很在意。

也兴起了冲动,不管什么都好,就是想和她说说话。

刚才父亲说过,现在是自我介绍时间。那么,就试着自我介绍吧。

「那个……」

「嗯?」

「我……我叫作夜知春亮……你……您好。」

春亮鼓起勇气向她搭话。由于紧张,台词变得相当奇怪。

她有些吃惊似地微微眯起一只眼睛看向他。紧接着,勾起了肉食性动物般的嘴角。

「呵——妾身无意挑剔小鬼的礼仪。无须使用敬语。你是崩夏的儿子吧?」

虽然迟疑,但春亮还是决定恭敬不如从命。于是用普通的语气说:

「嗯,是的。」

「你不害怕妾身吗?老实说没关系。」

「……嗯。是有点害怕,可是——」

「可是?」

该怎么说才好呢?托着脸颊的她,兴味盎然地望着吞吞吐吐的自己。犹疑了一会儿后,最终他说了:

「——可是,不是全部都害怕。」

「哈,这算什么?」

她可能以为春亮会回以更有深度的答案吧,大感意外似地弯起嘴角。不过,心情似乎没有因此变差。

「不过,光是在妾身面前没有屁滚尿流,就算是很有胆量的小鬼了。可以当个妾身打发无聊的对象吧。那么,要做什么来消磨时间好呢……消遣、消遣……嗯。」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般,双眼淘气地眯起。

可以看见粉红色的舌头舔向嘴唇。

「小鬼,先问你一个问题——你退皮了吗?」

「咦?」

春亮不叫白她在问什么,怔怔地呆然应声。但是下一瞬间,原本还在起居室地板上滚来滚去的父亲霍然起身。

「慢……慢着!且慢且慢且慢!对你来说还太早了,爸爸不允许喔!喔喔,我一直觉得这是有机会一定要说说看的传说名言,没想到在出乎意料的时机点上说了这句台词呢!」

「吵死了!」

她又抓起父亲残留在桌上的那杯茶,用力往他一丢。茶水溅洒开来。父亲再次在地板上疯狂打滚着。

「好烫啊——!我一口都还没喝耶!」

「你又在担心这种奇怪的地方了……不过,人家不是都说喝到最后直接灌嘛,你就好好享受一下吧。」

这个时候,她的脸颊也终于有些缓和下来。

但是,全身散发出的气息还是不变。双眼虽然充满野性,但又散发着无聊的气息。视线仿佛正凝视着遥远彼方的某样东西。

如果是在心里,春亮能够承认。

可以回想起刚才没能说出来的话语。

态度和气势都很骇人的她确实相当恐怖。但是,不仅如此。

一开始见到她的时候,他也没有特别的理由,就是这么觉得。

看起来好可怕的人。

可是,也同样地——看起来好寂寞的人。

所以,他想起了非问不可的事。

「那个,我已经说了喔,但你还没有说。」

「嗯?」

「就是……名字。」

「喔喔。」她似乎有些措手不及,依然托着腮,但略微挺直背脊。然后,停顿了像在沉思默考的些许间隔后——

「妾身之名为村正。」

她从正面笔直地注视春亮。这时,浮现在她嘴角的冷笑开始产生变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像要刻意展现给他看一般,嘴唇的弯曲弧度愈来愈大。可以看见可怕的犬齿亮光。眼神仿佛是猎物就在眼前的野兽。

然后,她像要说给他听一般。

像要毫无误解地,将那句话的意思正确地传达给他一般。

超乎必要地以又低又重的语调接着说了:

「像你这种年纪的小鬼,妾身杀掉的数量足足超过一百人呢。」

她那邪恶的表情非常可怕。

但是,果然还是一样。自己已经了解存在于她内心深处的事物了。

所以自己好像这么回答了:

「喔~」

*

——好像作了梦。非常怀念的梦。

春亮慢吞吞地从棉被里坐起身。早晨尚未到来,寝室一片昏暗。但并非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月光隐隐从窗外洒落进来。

枕头边有样东西静静地反射着月亮毫无温度的苍蓝光芒。是副圆框眼镜。

(此叶……)

春亮出神地低头望着那副眼镜,同时回想起了恩·尹柔依两人的说明。

简单来说——此叶被名为妮露夏琪的龙岛/龙头师团成员掳走了。

之前新生欢迎祭的骚动时也听过这个名字,她是龙岛/龙头师团的第二名。是教育旅行遇到的受诅咒日本刀长曾弥虎彻的持有者。

看来这两件事都与这次的事情有关。新生欢迎祭时,骑士领拥有的道具被龙岛/龙头师团夺走,使用在了此叶身上。为了使用那项道具——为了减轻使用时伴随而来的诅咒反作用力,对方需要教育旅行时春亮一行人与虎彻互相争夺的免罪符机关(Indulgence Disc)。听到这件事,菲雅再度对研究室长国燃起烦躁情绪:「结果都要怪你们的混蛋上司拿走了免罪符机关吧!」

使用在此叶身上的道具效力是什么?

什么样的力量大到无论如何都需要免罪符机关?

然后,为何强大的此叶无法逃脱——

答案全都息息相关。引导出了唯一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

(此叶失去了……记忆吗……)

没什么,这没什么。春亮说服自己。正如打从听了恩·尹柔依她们的说明直到睡觉这段时间,他不停说给自己听的一样。虽然很像是漫画情节,但自己也曾丧失记忆。只不过是这次发生在此叶身上而已。所以没问题。这没什么——

但是不知不觉间,他在棉被上握紧了拳头。从默然接收着月光的两枚镜片上移开目光,抬起脸庞。睡意早在很久前就消失无踪。

恩·尹柔依转告后,他们知道了妮露夏琪现在的躲藏地点。

那么,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春亮仰头看向窗外,此叶或许也正看着的苍蓝月亮心想。

仿佛对着那弯超凡不染的明丹发誓般,下定了决心。

他们明天要去拯救此叶。

然后,绝对——要将她带回这个家。

同一时间,菲雅也躺在被窝里,仰首望向自己房间的天花板思索着。

(竟然失去了记忆?乳牛女那家伙……太大意了吧。)

但是,她又心想,这没什么大不了吧。之前教会区「奈落(Narrow Narrow Abyss)」对春亮做了某些事,导致他丧失记忆的时候,也是随随便便摧毁对方后,记忆马上就恢复了。这次的情况也一样吧。没错,铁定是这样。可是——

可是什么?

菲雅发觉自己心里有着教人烦躁的复杂情感,皱起小脸翻了个身。她是在担心吗?这怎么可能。自己为什么非得担心那个乳牛女?就算她不在了,对自己来说也完全没有问题。虽然这三天来,春亮和锥霞的模样确实很奇怪——但她可以断言,自己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都十全十美地过得没有表现出任何精神上的动摇。是一如既往的完美女人。

没错,碍眼的乳牛女就算没有回来,她也一点都不在意。去救乳牛女这件事也是,虽然春亮他们一副等不到早上,想现在立刻去救她的样子,但菲雅觉得他们真是疯了。不仅要考量到体力和心理准备上的问题,一旦踏入敌人的地盘,夜晚也只对敌人有利。再加上恩·尹柔依她们也说过,对方似乎没有马上转移阵地的迹象,所以最后决定等到早上再行动。

菲雅对明天的事也不是那么干劲十足。该怎么说呢,顶多只能说她主要是去看看愚蠢到被敌人掳走的那家伙,也因为有必要以此为话柄,往后拿出来取笑她或是调侃她,所以去救她也未尝不可。既能卖个人情,被自己所救,那家伙也会觉得很屈辱吧。仅是这种程度而已。

(话说回来……)

菲雅忽然将思绪拉回正题,在意起了刚才想起的名字,也就是恩·尹柔依她们。她们说自己是来转达消息。当然,菲雅可不会再被她们骗了,所以一直抱着质疑聆听她们说话。但光看她们的态度,实在不像在说谎。

方才光是整理听到的资讯,脑袋就已经一团混乱。但像这样冷静下来思索后,真是充满谜团。研究室长国从前都是在幕后操作现象,这次为何前来告诉他们资讯?以迷路后不小心说溜嘴的形式向他们透露消息,又是什么意思?她们的上司,好比说暗曲拍明知道此事吗?知道的话,他究竟在想什么?两人并未主动提议要伸出援手就回去了。她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愈想愈是教人摸不着头绪。

恩·尹柔依她们究竟是敌人还是同伴——?

(唔唔……)

菲雅好一阵子都在棉被里翻来覆去,最后死心放弃。因为她发现到了。

回想起来,这点从以前就始终暧昧不明。所以事到如今再怎么想,也不可能想出答案,只能顺其自然了吧——

*

第六室长室——也就是「他」这个生物的住家,依然充满了知与未知。杂乱地往上堆积的书,密密麻麻地写着注解的资料,不知为何有着烧焦痕迹的文件。这些东西占据了书架、地板和桌子上方,家具全都失去了原本存在的意义。

在这幅情景中,坐在椅上的他仍旧低头看着书本,有丝饶富兴味地开了口。那张椅子还能够维持椅子的功能,也许可以算是奇迹了。

「那么,你们确实向他们说明完毕了吗?」

「吾之回答,是。评价自我评价后,我成功不多不少地转达了资讯。」

恩·尹柔依隔着一张扭曲地往上隆起的桌子回答。

「很好。不过,不会有过多或过少吧。我都说了可以告诉他们所有既知的事项。顶多少了点资讯,不可能会过多吧。」

「吾之发言,对于室长琐碎的指摘,我感到不知该感谢还是该焦躁的苦恼。」

「呣!总觉得你拐着弯在骂我是神经质的男人呢。真服了你。」

就在两人如此交谈的时候,恩·尹柔依在眼角余光中看见有什么东西猛然蹦出。是站在一旁的阿曼妲的手。她正举起手来,要求发言。

「好的,阿曼妲同学,请说。我随时都非常欢迎寻求未知解答的问题喔。」

「……为什么,禁止我们,直接,协助他们?」

拍明像在说「喔?」一般挑了挑眉。恩·尹柔依先瞥了一眼站在身旁的白发少女那张出神发呆的脸孔后,又将正面转向拍明。她觉得这是很好的未知。自己原先也打算相准时机,提出这个问题。面对意图了解世界一切事物的组织之长,身为底下的一员,果然多少不得不忌惮顾虑。就这方面而言,阿曼妲却能够不看现场气氛,直截了当地问出口,是因为她成为研究员的时间还不长吧——顺便说明一下,严格来说,阿曼妲也不是打从心底赞同这个组织的理念才会待在这里。所以面对他时感受到的距离感,才会和自己不一样。

「——确实是未知。我认为告诉对方我们拥有的所有资讯,也等同一种协助。然而却禁止我们提供物理上的助力,似乎不够连贯一致?询问这样的询问。」

这时他总算从书本中抬起头,轻轻耸了耸肩。

「不不不,难得我送了礼物给龙岛/龙头师团的她们,我自然想在不出手的情况下,看看她们会怎么使用啊。这就像是闯入更衣中的试衣间,那样太不识相了吧。」

「矛盾。向他们,转达资讯,不算是,出手吗?」

「那是实验的前提阶段,只是准备而已。虽然这个譬喻不太好听,但调查猴子会如何拿取箱子里的香蕉时,必须先告诉猴子箱子里头有香蕉吧?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猴子……奇奇纳斯吗?」

「我们可以做的——我允许你们做的,只有给予有利于观察他们的初期资讯而已。我不能允许你们成为实际的战力帮助他们。猴子会怎么取得香蕉?还是不去拿取就放弃,任其腐败?帮忙的话,就等同我兴味盎然地观察这一幕时,你们又丢了锯子进去,并教导他们如何使用。姑且不论实际上锯子能否发挥作用,但那样实在称不上是公正的实验呢。」

换言之,对他们来说,自己两人等同锯子。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恩·尹柔依心想。

对于不直接协助他们,自己之所以产生质疑,她认为并不是因为他们同班,或是总觉得欠了他们很多人情等这种道义上的理由。身为研究室长国的一员,她理解到了观察他们具有着重要的意义,也几乎可以同意拍明的一字一句。

但是——她认为,现在的状况有些太过危险。

视情况而定,说不定一切还会就此宣告终结。对眼前的求知欲恶魔而言,他或许可以当作是一个未知的结果而加以接受……但是自己的话……

这时,她忽然发现拍明阖上书本后,兴趣浓厚地注视着她。

「我们应该不是救助道具的锯子,而是为了保护猴子,最低限度必要的求生刀吧?——你的表情好像在这么说呢。」

他怎么会知道?恩·尹柔依随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微微歪过头。

「……吾之回答,由于无法看见自己的表情,予以无法确认的未知。」

「哈哈,这只是我主观的推测,你别放在心上。我想问一个问题,你不信任他们吗?他们曾经打赢了是部落最强战士的你,至今也打赢了其他无数强敌。你认为他们会那么轻易地就被打败吗?」

听到这种像在挑战部落骄傲的话语,恩·尹柔依只能这么回答。不承认他们的强大的话,就等同贬低自己,乃至于部落战士们的实力。

「我相信,但是这次的对象另当别论。万一——」

「嗯,我也不是不能明白你的心情。所以,我给点回馈吧。」

拍明冷不防地这么说道,同时露出了像是递糖果给小朋友的绑架犯般的笑容。逐步遭到诱拐的小朋友,也就是阿曼妲怔怔反问:

「回馈?」

「也可以说是嘉奖吧。如果你们可以忍耐到最后结果出来,你们想知道什么未知,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任何未知都可以。如果是我也还不知道的未知,我保证会赌上荣耀,竭尽所能追求答案以化作既知。」

「……」

恩·尹柔依与阿曼妲略微斜眼睨向对方,交换视线。就算拍明这么说……该怎么办呢?包含着这层意义的视线。

拍明更是扬起嘴角,带着像在测试什么般,又像在看着某种好戏的眼神,接着说:

「如果不相信他们、我们才不要这种回馈——或是根本就不想要这种未知的话,那我也没关系喔。」

与阿曼妲交换的视线含义,透过视线交换的讯息开始改变。

变成了某种无限近似死心的情感。

恩·尹柔依轻轻闭上双眼。

这是委婉的最后通牒。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这样:

如果你们还是以追求未知为最优先的研究室长国一员的话——

今后也打算身为研究室长国一员的话——那就遵从吧。

*

那一天,他也一早起就担任她的对手。

「虎彻,怎么了?轮到你了喔。」

「啊,是!」

由于一直望着正前方的她的脸庞,他全然没发现轮到了自己。他瞥了一眼将棋盘,思索了几秒后,移动一颗棋子。

「喔,这步棋下得很不错嘛。」

「嗯~」她将手支在下颚上,开始沉思下一步棋。虎彻再次佯装自己正在思考接下来要怎么下棋——同时瞄向和自己的持有者一样由衷敬爱的她,也就是村正。真是美丽绝伦,同时却又锐利无比。蕴含着愉悦恐惧的气息。光是注视着她,就教人感到震颤不已。满脑子只能想着她的事情——

(……不行。诚然,必须集中精神在对奕上。)

虎彻刻意从她身上别开目光,一边思索棋子的配置,一边略微察看四周。

这里是一行人当作据点的落脚处。是位于郊外,四周环绕着森林般群木的偌大独栋住家。但是,并不是他们惯于居住的平房宅第,也不是好似大量生产的现代风住家。而是正好适合以城池来形容,有着城堡般豪华雅致的外观,两层楼高的西洋住宅——也就是洋房。某个异想天开的人类建造了以后,长期置之不理,因此主人这次来到这个国家后,似乎整顿了一下,使其可以当作是秘密基地。

有着华美雕刻的柱子、坐镇在屋顶上的怪物雕像,以及中央有着半裸少女石像的喷水池。所有东西都富丽堂皇,但遗憾的是整体而言也都相当陈旧。部分墙壁和柱子爬满了藤蔓,庭院里的草也任其生长,停止运作的喷水池正确来说已经是蓄水池了。

虎彻两人坐在附有顶棚的桌椅处,脚下是可以一览无遗庭院的阳台。整个阳台以白色为基底,精致地装饰着花朵等雕刻。大概是在外头办茶会用的吧。

「嗯,那妾身试着这么走吧。」

「原来如此。那么不才……就走这一步吧。」

「喔喔!居然在这时候这么走吗!」

看见虎彻下的这步棋,村正猛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往盘面上方倾身,兴致勃勃地低头看着棋子——但虎彻根本没有心情看棋子。

「喝,真是出乎妾身的预料。且慢且慢,妾身要再想一下!」

「您……您慢慢想……」

虎彻一如往常,穿着基于自己喜好所买来的和洋折衷可爱服装。现在并未披着先前在京都买下的中意队服。正因为喜欢,他只有在特别需要增添气势的时候才会穿。他在自己心里的局中法度如此规定。(注:新选组为维持组织纪律而订定的严格规范)

另一方面——村正自从来到这栋洋房,就一直只穿着一件和服。即是自己遵从她和主人的指示所买来的和服。当然现在也是。

大范围裸露在外的肩膀,仅是在胸前勾住了某样东西的衣襟,随意缠起的腰带。她正盘着腿,坐在与她不甚相衬的西洋风格白色椅子上。由于在这种状态下往前倾身,又上下晃动着盘起的膝盖——该怎么说呢,有许多东西都若隐若现。虎彻有些红了脸颊,边紧紧并拢双膝,边别开视线。

「好,妾身知道了!这时候要移动银将!……嗯?」

虎彻本以为自己做得不着痕迹,但似乎被她发现了。村正啪的一声放下棋子后,察觉到了他的模样,于是勾起嘴唇说道:

「喂,虎彻,妾身下好了。轮到你了。」

「是……是……」

嘴上虽然这么说,她却比方才更加往前倾身。将几乎要溢出来的那东西往前推,放在桌子上。接着从盘腿的姿势慢慢立起单边膝盖,让和服的下摆危险地滑动着。脸上则是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虎彻不知如何是好后.她再也忍俊不禁似地发出咯咯笑声,随手拉拢胸前的和服。

「哈哈哈!将棋也是战争的一种,战争中谁也不晓得会发生何事。而让敌人产生动摇也是一种策略。就是这么回事!」

「不……不才并没有动摇……」

虎彻难为情地不敢与她四目相接。他低垂着头,拿起自己的飞车准备移动的时候,村正又采取奇袭。

「嗯。那么,今晚要一起沐浴吗?」

「呀啊!」

她的奇袭成功奏效,混乱的飞车过头了一格才停下来。

「——不才认输了。」

刚才的奇袭带来的影响力确实最为巨大,但早在那之前他就处于劣势了。想当然,结果是虎彻输了。

「虎彻,你还太嫩了。」

「真是非常抱歉。不过是知道如何移动棋子这点程度的儿戏……实在不足以担任村正大人的对手。不才会精进修行。」

虎彻边说边低头致歉。

「不至于说是儿戏吧。妾身也下得十分开心……说到儿戏,从前妾身也曾被迫陪持有人的孩子下棋。已经比那好上几百倍了。」

虎彻倏地眯起双眼——这次是真的不着痕迹地——开始打磨自己心中的敏锐度。究竟这份锐利是否需要呢?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嗯?当然是在妾身像这样觉醒之前……少说也是江户还有幕府的时候吧。是教人火大的德川将军……嗯……是第几代呢?」

虎彻又在暗地里松了口气。现在的她丧失了最近两百年来的记忆。换言之,最新的记忆应该是一千八百年那时候。必须得这样才行。再稍微确认一下吧。

「对了,村正大人喜欢小孩吗?」

「非常讨厌。小鬼太吵了。」

她立即回答,边打哈欠边眺望荒芜的庭院,百无聊赖的双眼里也没有任何变化。看来也不像是在眼底深处藏起了某些情绪,似乎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虎彻总算打从心底安下心来。也就是说——

「妮露夏琪大人,诚然,她似乎失去了记忆。」

「呵呵,没有的话,吾就伤脑筋了。」

这里是座落在洋房深处的客厅。脚底下的毛毯虽然陈旧,但看得出原先的材质非常高级。虎彻眼前,妮露夏琪正整个人坐进沙发里,摇晃着手上的玻璃杯。

「不才还不露声色地提出了相关的单字以刺激她,但看起来并未形成任何契机,促使她恢复记忆。」

「好极了。」

妮露夏琪倾斜就口的玻璃杯。但是,倒在其中的并不是酒,也不是水或果汁。是她自己调配的饮品,构成材料还放在桌上。有蛋白质补充液、瓶装营养剂、装了某种粉末的小袋子、装着某种药丸的锭片包装、已经打开了的胶囊……

妮露夏琪一面咬碎混在杯中液体里的固状物,一面问道:

「虎彻,汝和村正能相处融洽吗?」

「怎么可能不融洽。」

虎彻由衷如此回答。她是自己长年来憧憬的存在。梦想中的存在。现在的她正是自己期望中的存在。与这样的她待在一起,将会给予自己更多的力量。会让自己的力量增强好几倍。他非常确定。

「不才反而还觉得我们早在远古前就在一起了。不才确信,这才是三千世界中唯一该存在的形式。不才也可以断言,现在的长曾弥虎彻入道兴里不会输给任何敌人。村正大人更是不用说,她是更胜于不才的杀戮刀。因此,我们的前方只会吹起腥风血雨,我们的背后只会留下朱色弃道。妮露夏琪大人——不才两人在您手中,无疑将能领悟最强这个概念吧。」

「汝还真是夸大其辞——不过,吾不觉得反感。吾很相信汝等。」

当然,虎彻也是发自内心对这个主人宣誓忠诚。有资格同时拥有村正和虎彻这两把刀的人类屈指可数。只是一味又纯粹地追求强大的真正主人。能够为自己这把刀,持续提供最棒的战场的存在。

吾很相信汝等——这句单纯的话语在他心中回荡,让他欣喜若狂。

这时,妮露夏琪将喝光的玻璃杯匡的一声放在桌上。

「那么,『早餐』也吃完了。接下来要做什么?吾没有任何预定。」

「既然如此——」

虎彻话才说到一半,远方传来了呼喊声。

「喂——虎彻~!主人~!太无聊了,没有什么活动吗~!」

「……诚然,村正大人似乎也闲得发慌。也许可以陪她一起做点什么。」

「嗯。当作是饭后运动,像平常一样与她稍微交手也不错。」

两人走到阳台。村正懒洋洋地让四肢缠住椅子(虎彻又只能够面红耳赤地别过视线),大感无聊地说:

「喔,你们来啦。妾身好无聊……做点事情吧。像是虎彻脱衣跳舞之类的。」

「不……不才吗!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觉得那样似乎很有趣啊。不然,主人,让妾身做点什么吧。你是持有者,可以尽管命令妾身。好比说……要求妾身让虎彻脱衣跳舞之类的。」

「结果还是不才脱衣服吗!」

「吾同意的确似乎很有趣——」

「……请您不要同意。」

虎彻终于忍不出发出呻吟,但主人不以为意地接着说:

「但在此之前,吾想先做点饭后运动。也就是交手……不……」

妮露夏琪不自然地中断话语,抬起头来。虎彻和村正也早已察觉。

荒凉庭院的一隅。那里是沿着围墙生长的一片树丛。如果要越过环绕这栋洋房的围墙入侵这里,并且隐藏身影前进的话,首先会选择那条路径吧。在那片参差不齐到甚至引人同情的树丛中,可以看见某些东西。

村正的视线朝向那里,同时露出肉食野兽般的笑容说了:

「呵呵呵。很好,太好了。比起伙伴之间那种打闹般的交手——看来这下子可以玩点更加有趣的『真正游戏』了呢。」

*

——那个人……

——是谁?

春亮如此心想着。视线前方是一名女性。有着柔顺蓬松的过肩长发的女性。春光几乎要乍现地穿着和服的女性。正与对他们来说是敌人的虎彻和睦地谈天、互相嬉笑,既无警戒也无敌意,反而散发着对方是值得信赖的伙伴的气息,极其自然地与敌人接触的她——

是谁?

「喂,无耻小鬼,你这个笨蛋!我说过多少遍了,再把腰弯低一点!」

「嗯~小菲菲,这下子没办法了呢。阿春好像没心情再躲起来了。况且,对方似乎也发现我们了。」

「蠢毙了……只能走出去了吧。」

「够了,春亮!你振作一点!」

春亮被推着后背,与菲雅三人一同走出藏身的树丛。隔着荒凉的庭院,与阳台上的一行人对峙。但是,春亮的视线依然朝向了——

有着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却又非常陌生的某个人。

不,不对。他认识她。自己认识这个人。从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这副打扮。虽然身上散发的气息有些不一样,但外观和现在眼前的她如出一辙。

所以,嗯,没错——她只有可能是此叶。

但是,又不一样。她不是数天前还在自己身旁的此叶。不是一起参加教育旅行的此叶。不是至今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努力想解开诅咒的此叶——

「喔……还真是古怪的闯入者呢。只有女人跟小孩子嘛。」

像在看着初次见面的人的视线,以及非常熟悉的嗓音同时传来,让人感到矛盾。

脑袋一片天旋地转。世界失去了真实感。类似晕眩的感觉从自己身体内侧一涌而上。这种感觉就像有人直接将恶质的低级电影灌输进脑海,然后强行播放。明明不想看见却被迫看着。有哪里搞错了吧——

剧烈的不协调感和失落感让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但就在这时,两手各自感受到了温度。出现了一种柔软的触感。

「夜知,你振作一点。我知道你很受打击……但你要看着。一切从这里开始。」

右手边是锥霞,她笔直凝视前方,牢牢地握住他的右手。那只手有着确切的存在感。另一边的左手也触摸到了一只小手。

「哼,这就是所谓烦恼时的人体肌肤疗法。真是给人添麻烦呢!」

菲雅不知为何气鼓鼓地说,握了握他的手。就在同时,某种柔软的东西轻轻地搔向他的后背和侧腹。

「我也用疗愈搔痒游戏,迅速修复阿春精神上的损伤吧。再接下来,只剩下请你脱掉所有衣服的十八禁版本了哟……阿春,你没事吧?」

视野的重心倏地恢复稳定。三个方向的力量将他的意识固定在现实世界里。

「……嗯,我没事。谢谢你们。」

「OK~」

是蓄意装出来的吧,黑绘轻快应声,将头发抽离春亮的身体。锥霞在紧握住的手上施加些微力道,同时望着前方——望着此叶的双眼眯起了一瞬。

「……看到这一幕也没有反应吗……这点也……啊,真是蠢毙了……」

低声喃喃说了这些话,锥霞显得有些惋惜地轻轻放开他的手。另一方面,菲雅撇开似地一把甩开他的手,取而代之地拿出魔术方块。

「可恶的乳牛女……竟然用那种眼神看我们。那样子简直像是……」

多亏了大家的支持,春亮至少踩稳了脚步。他咽下口水,坚定心神,笔直地注视着她——注视着正如菲雅所言,以炯炯有神的好战目光看着他们的她。

只能……出声呼唤她了。

「此叶……此叶!」

「啊?树叶怎么了吗?」(注:两者日文发音相同)

她仅是纳闷地偏过头,随意扫视四周,狐疑这儿哪里有罕见的枯木了。见到她那种态度,一种类似反胃感的不安再度袭来,但是——

「那是你的名字啊。此叶,你忘了吗?」

「没听过呢。」

「快——快点想起来啊!你是此叶吧!住在我家,和我们一起生活!你看,在这里的菲雅和班长也都是一起去上学的班上同学喔!」

「都说没听过了。」

她厌烦地摆了摆手,开始散发出不耐烦的气息。但是,春亮不可能住口。

「你……只是因为受诅咒道具的力量,才会被迫忘了我们而已。真正的你,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啊!」

「小此。小此只是遭到利用而已哟。」

「没错。这一切都是站在你身旁的那些人的阴谋。只是想得到你的力量,蠢毙了的伪装而已。你快点想起来。」

「乳牛女,你应该也和我一样才对。忌讳自己的力量,然后想解除诅咒——」

听到菲雅说的话,此叶锐利地眯起双眼,有了反应。

「乳牛吗?小丫头……明明是初次见面,你对妾身的称呼还真是毫不客气呐。哈!原来如此,看你那平坦的模样,妾身也能明白,你一定对妾身的胸脯羡慕得不得了吧。照你那种洗衣板,在闺房里很难满足身旁的小鬼吧?」

「唔……你……你说什么!你胡说什么!诅……诅咒你喔!」

换个角度想,这或许也算是一如既往的对话。但还是不同。这只是表面上一致。现在两人的对话,和平常两人在起居室里交谈的——决定性且根本上的部分无可奈何地截然不同。

此叶益发不耐,豪迈地抓了抓头。和服中的胸部因为这阵晃动而险些溢出。但她完全没有伸手遮掩。

「不论如何……妾身不认识你们。就算你们说的都是真的,现在的妾身一概不知,所以一点意义也没有。」

「此叶……!」

「况且——方才你们这些小丫头说了吧。妾身遭到利用?他们的目的是妾身的力量?……那又如何?」

此叶停下搔着头的手,歪向一边的脸庞上朝他们投去了轻蔑的视线,说道:

「优秀的武器,就该由优秀的人类持有。人类会寻求更加出色的道具,妾身则会寻求更加优秀的使用者。就这方面而言,你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小鬼。为何妾身非得成为这般软弱人类的所有物不可?」

「不……对,你原本并不是这个样子——」

「妾身很欣赏现在的主人。尤其是主人那双连指甲里也沾满了血、战场和内脏气味的手。小鬼,如果你认为自己更适合拥有妾身……无须赘言。只要向妾身展现你的力量即可!」

她露出牙齿,邪恶地、愉快地、骇人地笑了。微微弓起后背,重心往前放,双手自然地下垂——摆出了战斗态势。

春亮的大脑又开始摇摇晃晃。不要崩溃——他提醒自己。回想着菲雅她们的手的温暖。可是,却无法阻止自己在心里发出无声的呐喊——为什么?怎么会!她是此叶。明明是此叶,却又不是此叶。为什么——

「春亮,你没事吧?」

「啊……嗯。」

「之后再发呆也不迟。姑且不论乳牛女——她身旁的人无庸置疑是敌人。是认识的敌人和不认识的敌人。要提高警觉!」

听到菲雅这番话,春亮才首度意识到站在此叶身边的两个人。虽然这也许是无法再看着此叶的一种逃避现实。

其中一人是虎彻。他给人的印象和教育旅行时没有两样。虽然不是和当时一模一样,但身上依然穿着缀满荷叶边的和风萝莉装。他将双手弯成虎爪的形状,露出犬齿狠瞪着他们。

而另一个人——也是曾经见过,但又不曾见过的人物。

体型上算是娇小纤瘦,穿着藏青色窄裙和西装外套。但是,身上的套装看起来并不崭新笔挺,反而皱巴巴到仿佛好几天都穿着这身衣服睡觉。与其说是不修边幅,更有一种率性而为的气质,至今只见过绑起模样的头发此时披散开来,有着自然鬈,宛如黑色小蛇的波浪状头发弯曲地延伸到背后。整个人散发出了成熟妖艳又行有余力的气息。

「无须赘言,只要展现力量即可吗……呵呵,这番话真是适合吾等。」

「嗯?你在称赞妾身吗?」

「是的。诚然,不才的想法也和您一样。」

「……那么,汝等想凭气息也猜到了吧,但还是让汝等亲眼瞧瞧吧。」

尽管目光锐利,但那名女子的五官相当稚气。然而,当对方将从口袋掏出,有着偌大蜾旋线条的眼镜戴在脸上后——便彻底转变成了春亮等人先前每天看见的脸庞。

春亮一行人不约而同地发出呻吟。

「老……师?」

「蠢毙了……」

「鹭咲!」

「那是吾之前的名字。顺道一提,吾和骑士领的后方支援员不同,脸是天生的。」

「啧!说话方式和气质跟之前完全不一样嘛……!」

「吾是透过近似自我洗脑的暗示,藉以确立自己的人格。身为意欲到达龙身边的战士,当然要能够做到这点小事。只要是前往战场的士兵,任谁都做得到。」

她嫌碍事似地以指尖将偌大的螺旋线条眼镜推上推下,一边说道:

「吾先声明。吾之名是妮露夏琪,龙岛/龙头师团第二名,部位是『翼』。」

菲雅等人摆出备战架势,以最高等级的警戒目光狠瞪着她。既然是第二名,就表示比以往遇过的任何一个龙岛/龙头师团成员都强。不论是切子、傅婷,还是可可萝·蓓妲洁莉。

「感谢你特地自我介绍~但我们已经知道了哟。」

「喔……不过,既然能够找到吾等的藏身之地,这点倒是也想像得到。汝等已经全部都知道了吗?」

妮露夏琪平静地说。春亮咬着嘴唇答道:

「我们很多事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把此叶还给我们!」

「妾身明明说了,妾身可不记得自己原本是你的所有物。」

「别放在心上,村正。那么——夜知春亮,基于一时曾是汝老师的情谊,吾就回答汝吧。吾等的目的很单纯。仅是要做些身为龙岛/龙头师团成员,极其当然会做的事情。」

「你们都追求强悍,所以才需要得到此叶吗……但是,光是这样根本不构成说明。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待在这栋洋房的理由也很单纯。得到村正后,准备已经就绪。该做的事情——即是为了到达龙的身边,必须打倒与龙最为接近的存在,再吃掉其血肉。仅此而已。简单明了地说,就是凌驾师团长。」

菲雅蹙眉呻吟。

「师团长……也就是你们的老大吗?」

「正是。吾已传达己意,召唤师团长来到此地。吾等正待在这里等候。」

「召唤……?」

「因为吾等难以到达师团长身边。」

要叫对方过来吗?春亮忽然感到疑惑地喃喃低语后,妮露夏琪做出像是略微耸肩的动作回道。然后——

「还要再等一段时间,师团长才会来到。约莫一周吗,虎彻?」

「不才认为如此。」

「因此,吾等目前正在思索该如何消磨时间。作为重要决战前的准备运动,或许也算是刚刚好吧——」

于是,当妮露夏琪与虎彻互相颔首,再度将脸庞转向他们时——

当她推起眼镜,底下极度锋利的双眼直接看向他们时——

春亮的背部冒起鸡皮疙瘩。他感觉到一种肉眼看不见的压迫感,刹那间使四周的空气产生变质。菲雅等人也脸色大变地采取防御姿态。

「喂,慢着慢着,主人。面对看起来如此软弱的对手,妾身等人倾巢出动的话,没两三下就会结束了吧?那样子着实有些无趣。」

「嗯?汝说得似乎有点道理。」

「因此,现在能不能将玩耍的机会让给最无聊的妾身呢?主人才刚吃完饭吧?马上就运动对身体可不好。」

「所以吾才想做饭后运动——不过,无妨。现在就先交给汝吧,但要留意当心。」

「是要妾身留意当心,别下手太重吧?可不许插手喔。虎彻也是。」

「咦?那个,村正大人,不才也……」

「妾身随时都能再与你一同玩耍。」

「……不才明白了……」

偏偏——只有此叶一人往前踏步。

她的气息没有半点手下留情。和她们——和敌对的她们一样,两肩飘散着毫无二致的斗争与暴虐氛围。一步又一步,逐步靠近他们。

快住手——春亮心想。他们为什么非得与此叶战斗?为什么他们的话语无法传达给此叶?她真的……真的忘了他们吗——

「喝!那么——妾身要上喽!」

此叶一鼓作气将身子往前倾,加快速度奔向他们。华美和服的裙摆随之飘扬,露出了大半大腿。是丝毫不刷花招,像要确认他们反应的直线攻击。

「这个笨蛋……第二十号机关·斩式大刀态『凌迟之斧("A hatchet of lingchi")』!」

菲雅让魔术方块改变形态,接下此叶的手刀,两人短兵相接。

「乳牛女……!你不认得了吗?是我啊!」

「你这个小丫头依然用不愉快的名字呼唤妾身呢!」

「你也见过这个武器吧!」

「真难看的剑……不,是劈刀吗?竟用这种东西与妾身对打,真教人笑掉大牙!」

此叶以另一只手刺出手刀。菲雅往后跳开,竭力以劈刀挡下紧接而来的连击。

「喔?武器虽然可笑,但本领足以与妾身对打呢。」

「别瞧不起人了!你再继续开玩笑的话,我也不得不使出真本事了喔!」

「菲雅……」

在一旁看着的春亮可以明白。尽管嘴上逞强,但菲雅其实也对战得很艰辛。每个动作都充满了迟疑,布满了踌躇。对照之下,此叶却一点迷惘也没有。她仿佛解开了枷锁的野兽,自由奔放又尽情恣意地挥舞手脚。才觉得她如同肉食野兽般压低了身子,下一秒又如猛禽般纵身一跳,随即又如毒蝎般仰身袭击菲雅。

「咕哈,怎么啦怎么啦!话说得狂妄,动作却很迟钝嘛!莫非你有什么顾忌吗?」

「你以为……是谁害的啊……!第二十二号机关·溃式针球态『星棍("Morgenstern")』!」

「喔?铁球棍吗!竟然是会变形的玩具,太愉快了。遗憾的是,小丫头的本领没那么高竿呐——喔!」

「『黑河可怜』!」

「模式『杀人机器将门』!」

为了支援菲雅,锥霞和黑绘各自伸长了皮带和头发,但此叶仅是跳舞般地转了个身,就轻而易举地切断了皮带与头发。

「很好很好,团结力量大。你们尽管联手攻击妾身吧……嗯,那边的小鬼什么也不做吗?也罢,无妨。」

春亮只是一味感觉着自己动也不动的双脚。即使想动,也动弹不得。即使看见此叶朝菲雅展现出了千真万确的敌意,千真万确地想伤害菲雅而展开攻击。即使看见锥霞与黑绘正费尽千辛万苦,努力阻止此叶的行动。

作梦般的感觉再度袭来。是因为此叶不停地跳来跳去吗?菲雅她们确实传达给他的人体肌肤疗法的温暖,被周遭褪色世界的冷意,和无机白日梦的真空给一点一点吸收。当然,那个梦是恶梦。是自己伸手无法触及的世界。是仅循着让人如坐针毡的情节上演的电影。双脚不动、失去了温暖以后,接下来当然开始颤抖。像打哆嗦一样,瑟瑟发抖着。他不想看。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快住手。拜托,快点住手吧——

「嗯,既然有三个人,那妾身稍微使出真本事也不要紧吧?妾身会留意当心,别一不小心就结束了!」

但残酷地没有停下来。

此叶的速度更是提高了一级。静与动的高速切换。还以为她停了下来,却又没有预备动作地,在难以预料的时机点上,以肉食性植物般的敏捷展开行动。虚实交错的攻击。才看到此叶从正面接连几十次地攻击菲雅当作盾牌高举起的拷问车轮,下一瞬间她又自己倒下,倏地从下方的死角刺去手刀。菲雅慌忙后退,大腿上出现了一道细长的血流。锥霞两人伸长了皮带和头发以牵制住她,却与此叶的属性太过相克。她以手脚上赋予的刀属性逐一斩断皮带和头发。黑绘的一束头发掠过此叶脸庞附近,再掠过嘴角,只见此叶扬起狰狞笑容,张口咬下切断。「不会吧——」黑绘发出呻吟。

此叶没有停止攻击菲雅。她疾奔、跳跃、飞翔、步行、旋转、停顿、横卧、嘲弄、跪地、心情愉悦地大笑、从正面攻击、从死角攻击,停止攻击、又马上展开攻击、说些下流的话、优美地起舞、如野兽般张开下颚、像是向菲雅炫耀似地,一边搓揉一边重新盖住不知何时冲出和服的胸脯——

就这样……

伤害菲雅的身体。

使得菲雅的身体满是鲜血。

尽管没有致命伤,但也绝对不是毫发无伤。菲雅开始气喘吁吁,肩膀上下起伏,感到痛苦似地拧起眉心。

她只是一味防御。是啊,没错,即使是菲雅,也不可能主动攻击。即使她们平常总是表现出水火不容的模样。

然而,此叶却是毫无顾虑。将他们视为「此时第一次见到的敌人」——毫不手下留情地攻击菲雅。好痛苦。这一点让人非常痛苦。

(快点……住手……快住手啊……!)

但想当然,春亮心中的声音,没有传到任何人耳中。

菲雅如盾牌般高举着生有利刺的铁板「毕生未坐的圣者("maraNa-asana")」,此叶却像面对柔软的沙包般,随心所欲地刺出手刀和脚刀,阵阵冲击传向了菲雅娇小的身躯。

「唔……唔……!」

「嘿啊嘿啊嘿啊!哎呀,想不到这么耐打。还以为多打几次就会坏掉了,竟然如此牢固,连妾身也不得不由衷敬佩。虽然如果用妾身真正的刀攻击,情况又另当别论——嗯。那么,这样试试看吧?接下来纯粹地比力气吧。」

此叶微微张开了双脚,以两手捉住「毕生未坐的圣者("maraNa-asana")」的左右两边,接着直接将体重往前压。以肩膀支撑着「毕生未坐的圣者("maraNa-asana")」的菲雅脸色丕变。

「混帐,竟敢瞧不起我!我可不管……会变成怎样喔……!」

「呵呵,来了来了。不过,你应该还可以再撑下去吧?」

两人从前后双方推挤着生有利刺的铁板。尽管是捉着边缘,但不管横看竖看,脸部朝向有着利刺那面的此叶显然不利。跟能够尽情将自己所有体重压上去的菲雅相比,非常不利。

然而,两人却是势均力敌。不,不对。两人间的均衡正一点一滴地慢慢瓦解。明明锥霞的「可怜」和黑绘的头发从此叶背后偷袭,试图制造出破绽;明明此叶看也不看一眼,仅是摇了摇肩膀就将其切断——

菲雅的脚却缓慢地向后倒退。

「结果到头来还是力量决定输赢呢。就是那个吧,果然要怪你太小了。」

「唔!这……这个混帐……!」

此叶面带邪恶的笑容,伸舌舔舔嘴唇,更是用力握住铁刺板的两边。

然后保持着这个动作,强行伸直背脊。

微微将头往后仰,累积能量之后——

「尤其……是你那平坦的胸脯,凄惨也该有个限度!重新投胎再来吧,你这个孩童胸脯的小丫头!」

此叶毫无踌躇也完全没有减轻力道——

朝着长有无数巨大利刺的铁板使出头槌。

钢铁互相撞击后响起的「当匡!」尖锐碰撞声响彻云霄。

「唔唔唔!」

「哈哈!」

菲雅连同「毕生未坐的圣者("maraNa-asana")」一起飞了出去。此叶的脑袋既未被利刺贯穿,额头上甚至没有半点红肿,如恶魔般冷酷无情地、打从心底感到愉快地嗤笑。

不知道是双脚已经没有力气踩稳,还是方才的冲击超出顶料,菲雅就这么倒在地上。遭到「毕生未坐的圣者("maraNa-asana")」挤压,她暂且将它变回魔术方块时,此叶纵身一跳,和服裙摆翻起。

「!」

接着她降落在仰躺在地的菲雅上方。用一只脚踩住菲雅右手握着的魔术方块,另一只脚则压住菲雅的左臂。也就是跨在菲雅身上。此叶保持着这个动作,弯下腰往前倾身,卖弄般地在菲雅眼前摆动自己的手指。表情半是嘲笑半是失望。

「搞什么,真无趣。方才还盛气凌人,结果只有这点本事吗?」

「唔……唔……!」

「菲雅!」

「小菲菲!」

锥霞两人慌忙伸出的救援也无法到达菲雅那里。此叶仿佛天气很热地用手搧搧风一样,只是动了动手,就轻易地切断了皮带和头发。两人于是又伸长皮带和头发,试图拉出菲雅本人,但在此叶的手刀面前依旧毫无意义。

「还有什么绝招的话,尽管使出来吧。再这样下去,实在无趣至极。」

「……啦。」

「嗯?」

尽管气喘吁吁,菲雅还是没有从此叶身上别开目光。此叶反问之后,菲雅一瞬间咬住嘴唇——紧接着呐喊般地再一次说:

「我说,至少穿件内裤啦!你这个可恶的乳牛女!」

菲雅望着跨在自己身上的此叶下半身,更是继续大吼大叫。「你真是太无耻了!程度甚至不输给无耻小鬼,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无耻!」仿佛刻意不顾现场气氛般,仿佛期望着有谁能看看现场气氛,回以她期望中的回答般。

但是,此叶只是如此轻喃:

「什么嘛,看来已经结束了呢……那么,就杀了你吧。」

她脸上的失望更是加深。眼神丝毫不感兴趣。

春亮知道此叶是认真的。

所以他久违地成功发出声音。虽然是没出息的颤抖话声,但总比沉默要来得好。相信应该是这样。

「等……等等……等一下!喂,此叶,她是菲雅。是菲雅喔!」

「是这家伙的名字吗?嗯,妾身知道了。但很快地这个名字也不需要了吧。」

「你在说什么啊!住手,快点住手……算我拜托你……!」

拚命挤出的一丁点话语也传达不出去。

她已经不再转头看向春亮,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仿佛将他当成了路旁的石头,低声说着与自己无关的妄语:「真是奇怪的小鬼。」

扑通,心脏猛烈跳动。该怎么办才好?

再这样下去,菲雅——

菲雅会——

被 此 叶 杀 掉。

(哈——)

多么可笑的排列文字。他的嘴角会微微抽搐,说不定是因为他真的笑了出来。不可能。这不可能发生。因为那是菲雅和此叶啊。是她们两个人喔。是哪里搞错了。一定、一定、一定、一定、一定、一定是的。对吧?

然而,这却是现实。

此叶以拉弓般的动作,将原先摆在菲雅面前的手刀举到自己胸口。

菲雅则像是相信什么般,像是想要相信什么般,直勾勾地凝视着眼前的此叶。

然后,弓被拉到了极限。

被搭起的名为手刀的箭矢,终于射了出去——

「……哎呀?」

此叶的手刀仅是颤动了一下,旋即定住不动。

她发出了狐疑的声音,已经不再低头看着菲雅。旁观的虎彻和妮露夏琪也是。而春亮他们自己也是。

——不明所以。他们甚至不明白,这究竟是四面楚歌抑或不是。

但唯一能肯定的是,现场产生了变化。

不知什么时候……

这栋洋房的庭院里出现了新的入侵者。

人数少说超过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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