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第一章

第一章「自闭的立方体」 “Cage×Collapse×Chivalrous”

*

自己的主人正坐在轮椅上。思列芙——魔剑戴恩思列芙循着他的目光,凝视着垂直立于地面的「十字军的建国旗枪」。为了确认其状况。

身为同类,她感觉得到长枪释放出的诅咒气息,确实正发动着。看来自己在这个城市所做的事前准备没有白费。还有那个下贱的疑似不死少女的鲜血和痛苦。

「看起来确实有好好发动呢~?直立得非常完美,真是太棒了~」

妲西覃笑嘻嘻地说。看见她对主人露出这种轻浮态度,思列芙有些不快,但这也是老样子了。主人低声说道:

「愚问——否则就麻烦了。」

「那么,接下来只要等就好了。一切进展得真是顺利~」

这句话思列芙就无法充耳不闻了。她将戴着头盔的脸庞转向妲西覃说:

「别松懈了,妲西覃·查塔波克斯。接下来轮到我们出场。直到领地化完全结束,还有二十四小时——我们必须在那之前守住长枪。」

「是是是,我知道啦~在这么显眼的地方进行领地化,想也知道当然会有某群人来妨碍嘛。」

「大意是愚行,准备为必要。这个地方在化作城堡前,必须先成为要塞——戴恩思列芙,指挥骑士们,开始设立要塞吧。」

「是。」

听到主人的话语,戴恩思列芙向身后列队等候指示的骑士们下达指令。

获派任务的骑士们回到「移动领」运输直升机里,开始从中搬运物资。是设立野外营地用的物资。有帐篷器材、粮食、武器等林林总总。

用不着说,主人注视着的,插着「十字军的建国旗枪」的这个地方就是总部。以此为中心,将逐一往外整顿营地。

和祖国的骑士领总部当然无法相比,但风格与大致上的配置都会遵循祖国总部的样式。没错——尽管这里只是暂时的总部,也等同「王座厅」。基于骑士的自负,绝不能让这里显得落魄不堪。

骑士们开始打造高出地面一阶、类似于王座之处的平台,好放置主人的轮椅。再从即将设置帐篷入口的地方直至王座,铺上增强谒见气息的红色地毯。又从移动领中搬出了几套银色铠甲,慎重地并排在地毯的左右两侧。也许很占空间,却是不可或缺的摆设。装饰方面,另外还有实用且高级的工作桌、摆在桌上的花瓶、照明用的烛台、刺在帐篷布衬里的刺绣——各式各样的东西都有。除了这间将成为暂时总部的王座厅外,也预计搭设几座骑士们能够休息的帐篷,但这个部分之后再做就好了。

望着骑士们逐步搭设营地,妲西覃忽然歪过头问:

「戴恩思列芙小姐,架设总部虽然很重要,但是不是有件事情该先做好呢?搭建要塞的意义不只是这样吧?你要是忘了,我可要指着你噗噗大笑喔?」

「请别说些我无法理解的话语。你这是无谓的担心,我早已下达指示,要准备好『奥斯威辛集中营』。」

「哎呀,是吗~那就好。不过,再仔仔细细一想,我又觉得用到那个东西会不会有些太小题大作呢?」

主人回答了这个问题。

「一切小心为上。既已决定要将这块土地纳为第二骑士领,我们就绝对不能失败。」

「这点我是明白啦。」

「假使有人要阻挠我们建设领地——极有可能就是箱形的恐祸(Fear In Cube)那一群人。按我的个性,无法对其存在和威胁坐视不管。即使被人视为怯懦,不先做好该做之事就是愚行。」

「……」

戴恩思列芙无意识地轻轻按着自己的胸口。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做。人类姿态所伴随而来的虚假心跳,和自己体内的那张异物,都没有任何变化。

「没错,该做的事情必须事先完成——戴恩思列芙,指示巴巴罗萨·李率领骑士团出动吧。目的地不用我说吧?」

「当然。若单靠他们就能破坏成功,自然再好不过,不然也能争取时间……让对方失去行动机会,也是非常重要的任务。我会叫他们全力以赴。」

「嘻嘻嘻,而且不趁现在出去的话,之后可就麻烦了呢~那么,领主大人,您的策略不只这样吧?所以我才会在这里呀。」

「愚问。」

领主轻轻转动脑袋。覆盖住这个场地的帐篷尚未搭建完成,篷顶只立起一半而已。所以视野还很辽阔,可以看见——

面向这个操场的校舍,以及依然正从校舍的窗户看着这边——多半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的无数学生。

领主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仰头看着他们,静静低语:

「我们将设下两道障碍守护这里。一是『奥斯威辛集中营』所形成的物理障碍。二是——」

「心理障碍。也就是那些家伙绝对无法忽视的人质吧?」

妲西覃无礼地擅自接下领主的话,嘻皮笑脸地将手支在额头上,做出远望的动作。而她望着的,当然也是校舍里的学生们。然后她咧嘴一笑——

「喔喔~这样一来,我发现那里刚好有非常适合的东西呢。而且还很多。」

戴恩思列芙早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但还是不得不慎重一点。她简短地问领主:

「恕小的失礼,请问交涉工作如何了呢?」

「已经完毕。即使是这所学校的理事长——世界桥加百列,或是其他人不顾一切地引来警察或媒体,意图妨碍我们,也不会有任何影响。不用担心会被无关的人打扰。」

世界桥加百列,在这座城市里似乎是颇具份量的实力强者。但是——所谓的门路,是绝对无法违逆比自己更有力的门路。从许久以前起,就为了排除受诅咒道具这个正当目的而四处活动的骑士领,一旦拿出真本事,当然能够撂倒个人的渺小力量。

「也就是说,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吧?那么,我稍微干活去喽。」

正当目的。破坏可憎的祸具是正当目的这件事不容怀疑,但是,作为手段的一环而将执行的这项行为——也就是连累无辜的一般民众,会让许多人想皱眉吧。至少这点她有自觉。但是,即使如此,在这块土地上建设第二骑士领,彻底将箱形的恐祸和她的祸具同伴破坏得体无完肤,并消灭其栖身之所——

是优先于一切的使命。

是为了将世界导向正途的义务。

姐西覃左右张望,捉住附近的一名年轻骑士。

「就你吧,过来帮我的忙。来,这个你拿着。」

「是……是的。但是,我也被分派到了任务,请给我一点时间交接给其他人——」

「没有那种闲时间了~我们移动也需要时间喔。好了,走吧,快点动起来。既然是我的吩咐,你不会被骂的。而且,我至少会请你喝果汁当谢礼喔?嘻嘻嘻,还是如果你想要其他奖励,我也不介意喔。」

妲西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机器交给年轻骑士,再亲昵地张手环住他的脖子,开始往前迈步。但这时,她略微回过头来说:

「啊,可是,要是他要求色色的奖励,我该怎么办才好呢~?你说呢,戴恩思列芙?」

「你自己想。在那之前,别在这种重要时刻败坏风纪。」

「你还真冷淡耶,接下来有整整二十四小时,我只是想告诉你,一直绷紧神经也无济于事嘛!」

「别大意了。废话少说,快点行动。」

说完,妲西覃的表情和样子产生些许变化。她脸上依旧带着戏谑的笑容——但双眼和嘴唇都散发着具有挑衅意味的邪恶。

「大意?我看起来像有吗?」

戴恩思列芙「呼」地吐了口气。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种对话上。

「有。但是……重要的是实际上是如何。只要拿出成果,我就没有怨言。」

「你也知道吧?我这个女人平常虽然随便,但该做事的时候就会去做。会完全、完美、绝对地漂亮完成工作哟。」

她知道。妲西覃在工作上确实是完美主义者——说得更正确一点,并非在工作上,该说是只有在为了「某个人」直接展开行动的时候吧。

「希望如此。别忘了你能这么随便,是因为你都能拿出成果。」

「嘻嘻嘻,你那充满诅咒臭味的身体能够存在,也是因为你都能拿出成果喔,魔剑。」

用不着她说。而这样子的对话,就某方面说来也是一如往常。她开始觉得认真搭理对方的自己有些愚蠢,没好气地说:

「对话结束,你快走吧。」

「是是是~」

妲西覃再次跨步前进,同时隔着肩膀朝她挥了挥手。从她的背影,完全感觉不出她对于接下来要将所有学生作为人质这件事,有任何踌躇或歉疚。

这是当然。反而得这样才行。

自称是「沉默寡言的长舌女」的那女人,既轻浮又低级又无礼,就人类而言,是戴恩思列芙绝不会有好感的人物。

对骑士领这个组织来说,妲西覃则无庸置疑是有用的存在。可以断言她是那种绝不会被些许良知和姑息动摇的人。

没错,她确实是完美主义者。该做的时候就会去做,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会去做。尽其所能,没有半点瑕疵地努力完成被赋予的任务。而至今也都达成了。

不论是充满粪便和野兽臭气的潜入工作、磨耗意志力的调查、伴随着屈辱和快乐的笼络、令人蹙眉的拷问、聆听幼童悲鸣的绑架、教人精神崩溃的虐待,还是卑鄙又毫无荣誉的暗杀。

而「该做的时候」的决定条件很单纯。

只要有领主真心希望完成的这项理由,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执行所有任务。舍弃平常的吊儿郎当,化身真正的忠臣,牺牲自己的身与心乃至一切。

换言之,妲西覃是仅限于为领主做事时的完美主义者。

因为她是——主要后方支援员。

是骑士领中后方支援员们的掌管者。

也是被赋予直接支援领主托里纳克·阿嘉那这项殊荣的,唯一的存在。

*

真想杀了(毁坏)她。自己不晓得有多少次这么想。

就连现在只要一不留神,手臂就有可能展开行动。如果她的视线也和手脚一样具有刀的利度,那个铁块老早就化成灰尘般的粉末,被吸进吸尘器里了吧。罪过。处罚。惩处。理所当然的发展。理所当然的权利。理所当然的结果。

但是——

(……)

「呼————」此叶刻意地慢慢深呼吸。可以感觉到全身的毛孔依然紧绷地撑开着。仿佛随时要往前冲,身体要擅自行动的冲动也依然达到极限。就像杯子里因为表面张力,好不容易才没满溢出来的水一样。

而那个表面张力被命名为理性。虽是不晓得有没有必要的存在。

(那时候我们确实是穷途末路,如果再不做点什么,真的会变成无法挽回的局面吧……)

她闭上眼睛,回想。压倒性的战斗技术。连交叉剑法也不管用的铠甲。被捉住的自己。毫无防备的他。对方往后蓄力的刀拳。如果时间就那样继续流动的话——

他们一定……早就彻底完蛋了。

(不,可是,就算是这样……!)

此叶摇了摇头,在内心兜着圈子。心浮气躁。如果问她有没有办法原谅,当然是绝对无法原谅。那个愚蠢的少女伤害了他的身体。唯有这点绝不能忘。

此叶坐在榻榻米上,轻抬起头。视野受到阻挠。都怪沉甸甸地放在桌上的,那个碍眼的立方体。果然该把她千刀万剐成碎片吗?

「所以我说啊,你至少说句话啦。一直保持这个样子也不是办法吧?」

当然,将变成这种不发一语的姿态的她,强行搬来起居室的人是春亮。现在他正对桌上的立方体投以无奈的苦笑,喝着茶杯里的茶。

即便在这种状况下,他还是这么悠哉,老好人一个。她不禁狐疑,他为什么还有办法摆出那种表情?

明明他桌下的左手——因为她的发狂受到了损伤。明明失去了手指。明明……再也无法复原。

如果单纯只是被砍下,或者黑绘迅速施以治疗,或许还能再接回去。但是,当时的情况非常恶劣。原为立足地的船只受到菲雅和潘德拉刚的打斗影响,断作两截,所有人都落入海中——在那种状况下,根本不可能找到被砍下的手指。虽然很不想这么说,但光是还活着就很走运了。竟然所有人都回到了理事长的快艇上,如今她仍然觉得是奇迹。

「我已经说好几次了,我没有在生气。你不那么做的话,一切就在那里结束了。这一点大家都明白。」

「嗯……」

「嗯,是啊——」

在场的还有锥霞和黑绘,她们带着疲惫的神情和暧昧不明的视线,点了点头。

此叶心想,她们也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吧。如果菲雅当时没有发狂,锥霞真的早就死了吧。潘德拉刚也会用惊人的力量,强行将黑绘纳为已有吧。尽管如此——

她认为尤其是锥霞,应该可以更加生气。她认为锥霞有这个资格。她的立场也和自己一样。看到他的身体受到伤害,怎么可能默不作声——

(……不,也是……呢。说到资格——也许我……反而是我没有才对……)

感觉像有非常寒冷冻人的冰柱刺在心上。

看到他的身体受到伤害?

她已经忘了吗?自己不久之前,不也蹂躏过他的身体?不也用手贯穿他的肩膀,感受他的血肉,摩蹭着两只大腿发情吗——?

她眯起双眼。为了忍受那份痛楚,或者是为了刻下那份痛楚。

然后此叶再一次刻意叹气。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接下来该怎么办?思绪无法统整。

她茫然地望着桌上的立方体,解闷似地也喝起茶,放下空空如也的茶杯后——

「村正大人,您要不要续杯——虽想这么问,但没热水了呢。不才去烧开水吧。」

「啊~麻烦你了~……小虎,左边柜子底下有甜甜的点心,能麻烦你顺便拿过来吗~?」

一直显得有些坐立难安的虎彻迅速起身,见状,崩夏回想起似地对他这么说道。崩夏至今只是背靠着缘廊的柱子坐在地板上,怔怔地仰头看着天花板。大概在想什么事情吧。

甜甜的点心。桌上角落放有被碍眼的钢铁立方体推开来的点心盘子。但是,摆在上头的仙贝数量,理所当然般地,从刚才起一片也没有减少——

(你像这样变成四角形,捣起耳朵逃避,究竟又能怎么样呢……?)

此叶没有化作言语,用目光询问着立方体。虽无法确定她的询问有无传达出去,但她并不在乎。原本她就不期待会有回答。

伤害他的这项罪过。自己也有的罪过。过错。赎罪。因果。本质。

她们身为受诅咒道具的,命运——

她思考了不少关于这方面的事。也不得不思考。

但是,也不能永远被困在这些抽象的思绪里。眼前还有现实。潘德拉刚想得到黑绘、春亮受了伤,菲雅封闭起了自己的现实。

必须决定今后的行动和应对办法才行。那么——

就在此叶准备开口的时候——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有种不祥的既视感。今早那些恶梦般的事情,开头也是一通电话。

春亮下意识地想用左手打开手机,脸庞却有些扭曲,改换成右手拿。是麻痹至今的痛觉开始慢慢复苏了吧。看见他痛苦的模样——此叶内心也涌现复杂的痛楚。

「……喂?」

『嗨,是我。』

仅听到这一句话,就能知道对方是谁,春亮皱起眉头。起居室里弥漫着紧张气氛。如物体般伫在桌上的立方体,也看似绷紧了钢铁表面。

到头来,既视感非常准确地命中。和那时候一样。就那通电话包含了不幸消息,又是意想不到的人打来的这两点而言。

然后,来电者——暗曲拍明开始说明。

现在,在这个住家外的另一个地方发生着的,可怕的事态——

*

「欸,那是什么啊?」

「谁知道……他们开始忙碌地走来走去呢。」

「而且还在搭帐篷。要做什么啊?」

「喂,各位同学,快点回位子上坐好——!重新开始上课……应该没关系吧?今天教职员会议上也什么都没有说……」

教室的秩序一旦瓦解,便很难轻易复原。连站在讲台上的老师也一脸困惑地歪过头。

在这种情况下,恩·尹柔依仍旧从窗边目不转睛地观察他们——骑士领的动静。大脑则正竭尽所能思索接下来的行动方针。期间,当然最好睁大双眼预先搜集资讯。

「嗯哼,涡生同学,看看那帐篷吧。就我看来,这肯定又是那个理事长包装成像是马戏团的惊人惊喜活动!为了慰劳刚考完试疲累不堪的我们,并且为我们注入活力,是他的精心策画!」

「惊人和惊喜的意思完全重复了吧?不过,真的吗?泰尔摩斯!但看起来很有可能呢!啊~所以才有人拿着像剑的东西吗?他们会表演练武那类的舞蹈吧?唔唔,所有谜团都以我爷爷的名义发誓!」

泰造佯装自己正拿着冒烟的烟斗,涡奈则动作夸张地「嗯嗯」点头,两人也一样站在隔壁窗边吵吵闹闹,但恩·尹柔依现在一点也没有心情纠正他们。

她注视着操场的动静。架设帐篷的骑士。搬出物资的骑士。以及——

(那是……)

有一群骑士走向操场边缘。他们毫不松懈大意地警戒着四周,同时在围栏前停下脚步。紧接着,他们拿着从直升机搬过来的像是卷线器的装置,开始从中拉出某种东西——

(……刺铁丝……?)

她更是凝神细看,但结果还是一样。是刺铁丝,或者该说是铁丝网。他们慎重却又迅速地将细细的钢丝铺在围栏内侧,钻过围栏的空隙,或用其他钢丝捆绑固定住。看来不只有几公尺,似乎打算不断拉长延伸。骑士们分头行动,沿着围栏继续拉长那条不甚牢靠的刺铁丝。

莫名其妙。一般刺铁丝或铁丝网不是都当作墙壁使用吗?这所学校已经有围栏和外墙了,就算再用那么细长的铁丝围起来——

(不对……也就是说,有必要刻意这么做吧?)

那么,那个东西不只是外表看起来的那样吧。换言之,那条铁丝有用到搜集战线骑士领甚至暂且不予破坏——

受到了诅咒。

如果是受诅咒的刺铁丝,究竟拥有何种诅咒?会发挥出怎样的忌能?真是全新的未知。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也许该开始行动了——就在恩·尹柔依准备悄悄离开窗边时——

「嘎嘎」,教室内出现了细微的杂音。是校内广播。

『呃——啊~啊~麦克风试音、麦克风试音。』

她根本无法忽视这道话声。不论学生或老师,所有人都仰头看着发出陌生女子声音的教室扩音器。脸上的表情不尽相同。有人怔怔呆住,有人一脸兴味盎然,心想终于要说明外头发生的事情了吗?

声音继续说话。听着扩音器传出的女声,恩·尹柔依感到有些不对劲。感觉好像有点遥远——像是隔着薄幕一样——是她的错觉吗?总之,现在女子说话的内容比较重要。

『啊,我是妲西覃·查塔波克斯。骑士领的成员都晓得接下来的注意事项吧?不晓得的废物也只会受到处罚,就不讨论了。0K?那么马上——』

「!」

有别于刚才的另一种不祥预感,像是踩到了什么般从脚跟后头涌现。是毫无逻辑可言的,感官上的恐惧。脚底下仿佛踩到了什么东西。像是猛兽的尾巴、毒虫的毒针、有着剧毒的野草。

那阵颤栗在刹那间袭向全身。小腿、膝盖后侧、大腿、腰,然后是——

『——听好了(hört)!』

从扩音器传出的女子声音音质,这时突然产生剧烈变化。

变成了足以吹跑至今不对劲感的扭曲声音。变成了非常沙哑的杂音——没错,就像透过品质糟糕透顶的扩音器传来一样——

在听到不知是哪国语言的扭曲话语的瞬间,恩·尹柔依本能感受到的恶寒变作更加明确的感觉,沿着背脊往上攀升。如毒蛇般到达颈部,淌着毒液的利牙逼近脖子。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很危险!

全身猛地汗毛直竖。她不是用大脑思考对应方法,而是身体擅自动了起来。她背对扩音器,两手伸向自己的头部——不,正打算伸过去时——

「这在干嘛?哈哈~是要证实我的推理吧?」

「喔喔~是凶手的自白时间吗?我正想往悬崖上走呢。」

就在自己身旁,依然悠悠哉哉地抬头看着扩音器的泰造和涡奈映入眼帘。

什么也没有察觉——

与骑士领和诅咒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对夜知春亮他们和自己而言,单纯只是非常重要的同班同学的——

两个人。

一瞬间,只有两人的存在,和两人就在眼前的事实,覆盖住了整个大脑。

她想也不想,身体再度擅自行动。

「呜哇!」

「呀啊?」

理由的话,单纯是因为他们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只是这样而已吧。

恩·尹柔依用两手同时抱住两人的脑袋,然后坐在地板上,将他们的脸庞压在自己胸前,再用上臂夹住两人的耳朵,同时好不容易用掌心捣住自己的耳朵。瞬间——

在声音变得遥远的世界里。

某件事情发生了。

接着数分钟后。

恩·尹柔依仍然捣着耳朵,愕然地望着那幕光景。

原先聚集在窗户附近,兴致勃勃地看着操场的学生们。

听到突如其来的广播,神情纳闷地仰头看着扩音器的学生们。

全都以一脸「咦?我刚才在做什么?」的表情环顾四周。下一秒——

所有人都从口袋或书包里拿出手机,不约而同开始打电话。

*

『——听好了(hört)!』

这句话是她挂在腰上的圆锥形机器——受诅咒扩音器「恶魔的大嘴」发挥忌能时所须的关键字。是人称恶魔的收容所所长,强迫俘虏聆听洗脑式命令而形成的,命令与暗示的诅咒。这是发挥其力量的首要步骤。

从腰上的固定器取下「恶魔的大嘴」后,妲西覃用两手握住握把并举高,保持着嘴巴对准收音麦克风的姿势,思考着。

自己的任务,就是让学生们成为人质,以牵制箱形的恐祸他们。真到紧要关头时,就以学生的性命为要胁,阻挡他们闯入学校。所以——首先在那个「紧要关头」到来之前,必须让学生们继续留在校内。而且要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没有反抗、抵抗、叛乱和疑惑。

在「领地化」完成前的二十四小时内,实在不可能以武力支配所有学生,持续镇压住他们的行动。即使率领了最高等级的骑士军团来到这个国家,他们也没有多余的人手,分派骑士执行这种浪费劳力和人力的工作。

(那么,实际上要宣布的内容是——)

这个「恶魔的大嘴」对于经由它听到话语的人,能够单纯地发挥出洗脑与暗示的效果。但同样地也有很单纯的弱点——就是效果并非百分之百。虽然使用方法很简单,效果也很强大,但视情况而定,也有可能完全无效。这个祸具拥有着如此矛盾的两面效果。

具体而言,就算让他们听到这个扩音器传出的指令,但倾听者的气势与意志力愈强大,就愈有可能抵抗。此外,内容愈不自然的暗示和命令,也愈难发挥效果——但现在这个瞬间,毫不相干的学生们,不可能对她的话语特别涌现气势或者抵抗吧。即使有与祸具相关的人存在,只要不晓得这个「恶魔的大嘴」的确切资讯,根本就无法做好心理准备。

总之,回到暗示内容上。

如果单单考虑「为了当作必要时的人质,必须让学生们留在校内」这个目的,暗示内容的备案要多少有多少。但是,这些备案都有破绽,不是最适合的解决方案。好比说会直接感受到生命危险的这类暗示,抵抗机率就很高,若长时间保持那种状态,便会再引发更多麻烦。还有,她也无法完全控制人体的生理现象——像是命令学生一直睡觉这一类。暗示并非万能,依据指示的内容,情况有可能陷入一团混乱。

她必须完美地达成领主的命令,绝不容许妥协。

所以必须下达不会对生命有直接影响、抵抗率低、又不会为学生造成负担、他们也不会

反抗、最长能保持二十四小时,同时能确实将他们关在学校里的——这种自然暗示。

可以的话,最好是符合现实的暗示。

像是让他们在没有发现自己成了人质的情况下,乖乖当二十四小时人质的暗示。

其实她早已决定好要说什么了,只是在脑海中进行最后确认。这样子好吗?应该没问题。只能这么说了。这是取得平衡的最佳解答。

妲西覃吸了一口气后,说道:

『——听到以下话语的人,将会忘记一个小时前直到现在的所有记忆。此外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你们将会每过一小时,同样再度忘记前一小时的记忆,就这样一直反覆循环。当然,你们根本不会去在意受时间影响的天色变化。』

换言之,这是在命令身为暗示对象的学生和老师们——不断地重复上一节课和休息时间。暗示是对大脑产生作用,所以比较容易引发认知上的偏差和记忆的混淆。

妲西覃继续补充。这点也很重要。

『接下来响起的钟声,是一个小时前的下课钟,以此为间隔开始行动。还有,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校内出现的陌生校外人士,以及与其有关的所有动作,你们都会当作没有看见。』

她感觉到自己的话语变成诅咒,飞往这里以外的某个地方。大概是施展了忌能的关系,虚脱感和恶寒袭向背部,汗毛竖起,心悸一股作气加剧。

「恶魔的大嘴」的诅咒另有其他——现在单纯像在消耗热量。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坦然地认为是无可奈何而接受。太可恨了。当然,祸具全都可恨。

「呜……哈啊……!」

她将嘴巴移开暂时关掉的扩音器,大口喘气。老旧机器的重量让手腕感到酸痛。原本这就不是现在一般市面上在贩售的携带型扩音器,不过是将本来安装在收容所建筑物上的喇叭,硬是改造成能够手拿,而且尽量能避开诅咒的扩音器。

总之,刚才那番话不仅是校内,应该也透过户外操场和体育馆等学校各处的扩音器,传进了学生们的耳中。这样一来,他们会一直依照指示行动吧。在没有察觉持续反覆的情况下,不断重复着一如往常的学校生活和上一节课。

虽然状况很奇妙,但行动本身就和日常生活没有两样。无视矛盾的地方,让认知与记忆相符——诅咒混淆的部分也就只有这点程度。依暗示难度来说,算是中等难度,换言之抵抗程度也是中等。没有做好半点心理准备的学生们根本无法抵抗。

幸好这个「恶魔的大嘴」下达暗示后,有效时间最长可达三十小时。不需要重新施加暗示吧——只要箱形的恐祸他们造成的「紧急时刻」没有到来。

届时她当然打算下达强硬的指示,像是「所有学生都打破附近的窗户,从头往下跳」。由于这是直接关系到生存本能的命令,也许无法对所有人都发挥作用,但只要有一半的人真的跳下去,那就没有问题。甚至如果还剩下一半的人,正好可以当作第二次的威胁筹码。

她用手擦掉不知何时流下来的口水和汗水,脑袋昏昏沉沉。好像忽然之间快要遗忘自己至今都在做什么。为了硬是撇开那种感觉,她刻意用力挺胸。

(那么,那么那么……希望我方的骑士中,没有笨蛋会中了刚才的暗示。除此之外,在学生和老师之中,不晓得有没有人成功抵抗了这个暗示呢……?)

话虽如此,妲西覃也无法确认,只能等待通报。为了确认刚才暗示的效果,也为了处理掉没有受到暗示的人,一直在操场上待命的几名骑士,现在应该已经走进了校舍和体育馆内。即使数量上不足以用武力支配所有学生,但如果只是防范没有受到暗示的危险分子,少少几人就够了。

「嗯,继续做我该做的事情吧。」

还有步骤尚未完成。尽管校内的学生和老师们能够依照刚才的暗示,若无其事地反覆上课,但接下来有可能又因此出现麻烦。

她重新按下扩音器的麦克风开关,再度说出发挥忌能的话语。也就是人称恶魔的所长,作为开场白向俘虏强行播放的台词。

『——听好了(hört)!』

心悸更是严重。果然连续两次,负担太大了。

『现在开始打电话回家。内容如下——你们现在才知道令天学校突然要进行防灾演习,所以无法回家。为了防范灾害发生时的突发状况,所有人会待在体育馆,演练如何睡睡袋和开罐头。如果没人在家,就留语音讯息。』

接下来二十四小时都要让他们成为人质。如果孩子(或是丈夫或妻子)没有回家,只有一两个家人跑到学校察看情况倒还好,但如果家长担心:「该不会整所学校发生了什么事吧?」而大批人马跑来学校,那可就麻烦了。即使能够压制住警察和媒体的行动。

姑且不论这个谎言的说明有没有说服力,只要有大致还行得通的解释,她想应该就能维持二十四小时——就算有家长心生疑窦,但只要不是所有家长都采取行动,那就没有问题。

「呼……」

妲西覃吐了口大气。总算告一段落。

「剩下的……就是在教职员室或某个地方重点式地播放广播,再命令老师们也致电到各个学生家里,加强这件事的可信度就好了。基本上也要事先设想好,之后仍有人打电话来抱怨『无法理解』时的对应方式呢~」

如果还是有家长无法信服,真的冲过来怒声咆哮呢?到时也无可奈何,只好在同情他们不走运的同时,用武力排除他们了吧……只是,真的会有家人如此具有行动力吗?这点教人存疑。反正说明时都会怪到世界桥加百列的头上,所以她认为家人说不定会意外地干脆接受,甚至回道:「啊,那个异想天开的理事长又做出奇怪的行为了……那也没办法。」

「不过,这个追加暗示等我恢复体力再说也不迟。现在先休息一下……」

妲西覃边在脑海中确认接下来的计画,边慢慢地当场瘫坐在地。

她不停深呼吸,耐心地等着疲惫不堪的体力和精神恢复原样。

虽然她非常想打电话回家,但勉强忍住了。

*

恩·尹柔依慎重又慎重地观察四周的情形——终于打定主意,移开捣着耳朵的双手。下一秒,学生们重叠的无数话声撼动着她的耳膜。

「啊,喂?是我啦,我跟你说,今天——」

「那个,今天学校好像有防灾演习——」

「我们今天会住在体育馆。咦?晚餐?这也包含在演习内,好像有罐头。」

「感觉就像露营一样吧。总之,今天要留在学校无法回家,嗯。」

「呃,就算你那么说,毕竟这是学校活动啊……」

众人一致掏出手机后,各自朝着手机说话。不论男生女生,甚至连老师也是。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到这幕光景的诡异程度,一脸泰然自若,仿佛这么做是理所当然般,朝着手机继续说话。

防灾演习?他们在说什么?

就在恩·尹柔依皱起眉头时——

「奇怪~?怎么大家都突然开始打电话呢?话说,防灾演习是怎么回事?」

她这才发现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同班同学,实耶麻涡奈。涡奈一脸怔怔地仰头看着教窒里的喧嚣。

恩·尹柔依目不转睛地注视她的眼睛。

「吾之疑问,防灾演习这项活动对你来说是既知吗?确认这样的确认。」

「咦?你是问我知不知道吗?不不不,这件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哟,啊,不过刚才好像有广播,可能提过吧。话说回来,小恩为什么突然抱住我呢?」

她无视这个问题。

「就算是这样,竟然如此整齐一致,在同一个时间点大家一起打电话,我只能说非常奇怪。在这个时机点进行听都没听过的奇妙活动,所有人又都坦然接受,还打电话回家——这种事情有可能吗?」

「嗯……我是觉得有点奇怪啦。」

「而且……他们全都不再在意操场上的那些人,也没有半个人露出好奇的模样。这果然是——」

这时,恩·尹柔依感觉到变得温热的汗水咻地流下后背。

看来原先悄悄挨向脖子的毒蛇没有向她刺下獠牙,就这么离开了——相对地,似乎已经将它的毒液注入了其他学生体内。

她回想起当时那种教人绝望的恶寒,本能因而驱使身体展开行动。光是听到广播的声音,危机感就充斥全身。是本能救了她。连她也不禁佩服自己竟然还能行动。

(诅咒的形式有成千上万种,当然也存在着以「声音」为媒介的诅咒……以前室长好像说过这句话。是大脑记住了这句话吗?)

记得不是研究和讲课期间说的,而是在一如既往的闲话家常中提到。但既然这个知识在这时候派上用场,就表示那绝对不是无意义的闲话家常。

不愧是室长,最近略有下降趋势的尊敬度图表,立即往上修正。就在这时,有人小力拉了拉她的制服下摆。

「呃,那个,小恩,被你一直抱着也很让人难为情,我可以站起来了吗~?倒不如说比起我,另外一边好像产生了更严重的问题哟。」

这么说来——她总算想起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与用左臂抱住的涡奈相反——也就是压在自己右胸口上的另一名同班同学。放松手臂的力道后,他忸忸怩怩地从自己的胸前抬起鼻尖。

「咦咦?喔~好软——什么?对了,打电话……对,打电话……吗?防灾演习……电话……呃,什么电话……?」

泰造的眼神朦胧迷离,没有特定看着哪个定点,窸窸窣窣地摸索着口袋掏出手机。和周遭其他学生不同,动作缓慢迟钝,感觉很不稳定。不知该说是摇摆不定,还是就像是天秤正在慢慢倾斜一样。

姑且不论有没有效果,至少该试试看吗?恩·尹柔依如此心想,然后——

「……」

不语地打了他一巴掌。而且是用尽全力,以最快速度。

「啪!」的轻脆声响彻教室。

「哇喔~!嗯,说得也是呢,竟然把脸埋进女孩子的胸口,被打也是当然!我会全面支持小恩哟!做得好!」

涡奈似乎基于与自己的意图不同的想法,认同她的行为,一脸兴奋地握紧拳头。

那么,结果如何呢?恩·尹柔依看向泰造。

「咕哇,好痛!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你要打电话去哪里?」

「咦?什么电话?这阵疼痛该不会是被蜜蜂叮到了吧?我会死吗?」

「你对防灾演习这四个字有印象吗?」

「好像……有听过……不,应该没有吧……?给我提示啦,提示!」

「喂,阿泰!在那之前,先向小恩道歉!现在我是少女的同伴喔!快点发音含糊地说对不起,快!」

「咦咦!我脸颊很痛耶,还以为你会担心我,却真的在生气吗?为什么!」

恩·尹柔依「呼」地吐了口气。是一如往常的他。大概是没有完全捣住耳朵,刚才的诅咒对他造成了一半效果吧。

(诅咒……诅咒的话语。是忌能为洗脑或暗示的祸具吧?而且威力强大。)

如果只要让人听到声音就好,其方便性难以估计。而且像刚才的广播一样,间接听到也能发挥出效果的话,那更是惊人。可以恣意地扩大有效范围。但是——

(和我们一样,对于没有听到的人不会有效。即使只听到一半,只要给予冲击也能勉强恢复——忌能强大的同时,似乎也有不少弱点。)

话虽如此——恩·尹柔依边环顾教室边起身。涡奈和泰造也一脸纳闷地站起来。

这时,正好钟声响了。原本这是宣告第五节课结束的钟声。但是,周遭的痛学生们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这件事,有人继续讲电话,也有人打完了电话。而打完电话的人,随着钟声开始做出下课时间应有的举动,这点确实称得上是变化。

「所以我说说了~嗯,就是这样。」

「不对不对,再说明一次?啊~可以啊。呃,防灾演习就是……」

「好了!那么,下一堂课是什么呢?数学?」

「不好意思~可以借我一下镜子吗~?」

打完电话的人和还在讲电话的人混在一起,与平常一样的下课气氛更是蔓延。但是,所有人都一样,不再在意操场上的骑士领那些人——

除了现在自己身旁,不由自主伸出了援手的两名同学以外。

「咦?下一堂是古文吧?数学刚刚已经上过了呀。」

「话说回来,外头活动的谜团还没解开吗~啊,好像快搭好帐篷了。」

恩·尹柔依飞快地动脑思索。泰造刚才能够恢复自我,多半是因为诅咒只中了一半吧。其他学生都如此自然而然地照着暗示行动,她不认为打他们一巴掌就能恢复。虽说还是值得一试,但照眼下的状况,这不是首要之务。

(会尽可能让暗示符合现实,是为了减轻劳力吧?看不见骑士领的暗示。想要长时间持续这种状态的意图。理由的话——)

她马上就想到了答案。

已经启动的「十字军的建国旗枪」,和多半会成为最具威胁性的阻挠者,近在他们身边的这个场所,以及二十四小时的缓冲时间。

——当然,是为了当作人质。

「……!」

恩·尹柔依暗暗握紧拳头,大腿的肌肉绷紧。

现在施加在学生们身上的暗示还是静态内容,但谁也不晓得接下来会如何发展。之后说不定会下达要他们从顶楼跳下去的暗示。情况太糟糕了。这所学校所有学生的命运,都掌握在骑士领的手中。

(不顾一切也该有点分寸……!)

胸口深处涌现不快的感觉。该如何称呼这种心情,仍是未知。愤怒?正义感?也许是吧,也或许是有别于这两种的其他情感。若要化作正确的既知需要时间,所以暂且搁在一旁。现在只能将其他未知转为既知。

很单纯——就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现在其他学生都还在使用手机。但是,之后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想混在他们当中的话,只能趁现在了吧。

恩·尹柔依从口袋中拿出最近终于习惯了使用方式的手机,连忙打电话。对象当然是必须最优先向对方报告自己正处在特殊状况下,并仰赖其指示的人。

名为既知的力量。比任何人都渴求既知的人物。换言之,是在充斥着未知的这个场合下,应该最能够应对这个事态的存在。

『喂,你好~我就是你要找的暗曲拍明哟。』

「室长,事态紧急。」

『这已经是既知了。』

感觉他在电话另一头咧嘴笑了。

『不过,我拥有的既知只是外侧的表面消息,待在里头的你的报告才最有价值。说来听听吧……啊,不能保证他们之后也会让你们自由地与外界联络,所以最好尽快。』

「是的。那么——」

就在她对着手机准备继续说话时——

在眼角余光中,她不小心看见了,不小心想起了,两人的存在。

「话说,大家好像真的在准备上数学课耶……真的假的?真的要连续上两次吗?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要——!我还打算上古文课的时候补眠耶——!」

「啊哈哈~伯途和涡奈你们再怎么讨厌数学,也不可能跳过去吧?」

「原来如此,你们打算将这种气氛扩散到全班,然后大家再一起准备古文课本等老师过来吧!结果老师也跟着说:『是我记错了吗?』于是离开——才怪!就算离开,也很快就会回来啦!」

「咦?呃,我不是在搞笑喔。我并没有说这种会被先附和后吐嘈的话……吧……?」

「欸,阿泰……你不觉得,大家好像怪怪的吗……?大家到底在说什么啊……?咦?还是说奇怪的人,是我们……?」

到了这个地步,涡奈和泰造似乎也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四周学生们的奇怪模样。

笼罩着学校的奇怪气氛。

出现在操场上,旁若无人地在学校里阔步横行的奇怪人们——

「……」

她只迟疑了一瞬。自己恐怕有责任吧。虽然是身体迳自行动,但她有救了两人的责任。

恩·尹柔依将手机贴在耳上,瞄向窗外。只不过是学生们不再在意而已,操场上的光景没有丝毫变化。反而正照着对方的期望,不停展开行动。搭建完成的帐篷、被拉长的刺铁丝,以及带着紧绷的表情,边警戒着四周,边往校舍走来的骑士们——

假使骑士领的人发现有学生没有受到暗示,依然保有理智,那会怎么样?想都不用想,届时的场面绝对下会很愉快吧。

那么——没办法,她别无选择。

「吾之判断,推测若不在开始上课前移动,恐怕会被困在这里……」

「喔喔!」

「怎么了怎么了——!」

「我之后再说明,总之请先跟我走。」

恩·尹柔依将手机贴在耳上,用手臂推向两人的背,强迫他们迈开脚步。

首先只能离开教室,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等确保安全以后,再向他们说明了吧。

说明什么?自然是两人想知道的某种未知。

恩·尹柔依只隐约理解到,这不会是件简单的事,朝着前方轻叹了口气。然后对着想必将她的叹息传到对方耳中的手机说:

「——失礼了。我这边也是手忙脚乱,所以会边移动边说话。」

『哎呀~情况好像变得很有趣呢。』

即便是这种时候,从手机话筒传来的他的声音依然有些吊儿郎当。

回答时她再也无法压抑,混杂了挖苦的语调说:

「是的。只有我一个人享受真是太过意不去了,告白这样的告白。所以……如果室长说想要与我交换位置,我随时都很乐意。请告诉我如何接棒。」

*

『总之,学校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顺便说,大致说明完情况以后,我与恩·尹柔依的通话就中断了。我重打了好几次都没有接通,也打不通校内其他人的手机,所以恐怕是骑士领在那一带架设了干扰讯号的装置吧。当然,学校的市内电话也打不通。哎呀呀,他们做得还真是滴水不漏呢——』

听着从转为扩音模式的手机中传出的,暗曲拍明的声音。

春亮哑然失声。

真不敢相信——怎么可能相信。不可能。也不能发生。

但是,尽管如此——

由于事态太过严重,他不禁领悟到暗曲拍明并没有骗人。

整理一下吧。再一次构筑脑中的思绪吧。虽不晓得办不办得到。

一言以蔽之,发生了什么事?

——骑士领占领了学校,还将所有学生掳为人质。

「……!」

春亮用力握拳,紧接着脸庞扭曲。不仅是因为那个教人不敢置信的绝望消息,也是因为使力后,左手的空白处窜过仿佛被高压电击中的剧痛。但他竭力克制,至少没有发出不争气的呻吟声。不能再让大家为他担心。

春亮握紧拳头的同时,起居室里响起了细微的奇异声。听来像是金属摩擦声,也像是某种坚硬的东西互相挤压。

转头一看,依然在桌上保持着立方体姿态的菲雅——身上有好几个部位的零件往外弹出。细小的零件就像托盘一样往外摊开,边角有些倾斜,打开的缝隙就像龟裂一样。

仿佛可以看见和他们一样,惊愕地瞪大双眼的菲雅脸庞。

「菲雅……你也该变回来了吧?」

他想看看她的脸,想听听她的声音,所以试着问她。

但是,立方体沉默不语。数秒之后,她「喀嚓……喀嚓……」地将弹出的机关缩回体内。仅此而已。

春亮吐了口气,也无法轻易地涌出更多力气继续说服她。

「也就是说,今天到校的所有学生都中了暗示……不,伯途同学和实耶麻同学倒是平安无事……」

「真不知该不该感谢小恩呢。坦白说,我也不晓得该有什么心情。」

『希望你们别太深入追究她这方面的责任。她好像也只是因为他们刚好就在旁边,身体就擅自动了起来,对他们伸出援手。』

没错,泰造和涡奈。

他想起了认识已久,可说是挚友的两人现在的处境。毫不知情的两人,现在正和恩·尹柔依一同行动。

啊啊——明明他们两人和诅咒等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对,这点其他学生也一样。为什么会陷入这种险境——

此叶说出泰造两人名字的瞬间,菲雅又喀嚓喀嚓地扭动立方体的棱角。对她而言,这两人既是同班同学,也是知心好友。她很想大声呐喊吧。而她的呐喊,就是身体忍不住蠕动后发出的金属碰撞声吧。

接着开口的人,是面色惨白——但神情坚毅地看着前方的锥霞。

「……暗曲拍明,如果你之后能再联络上恩·尹柔依,告诉她吧。虽然蠢毙了,但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依靠那家伙。告诉她,为了保护伯途和涡奈……为了让两人听从她的指示,以及搏取信任,她要说什么都没关系。不论要向他们说明什么都无妨——可以吗?」

最后一句疑问句,随着视线一同丢向春亮。

春亮当然能明白她想说什么。

她的意思是,可以告诉两人所有事情吗?诅咒、受诅咒道具、这个家、他们——所有的事情。受诅咒、不受诅咒、非人、想变成人、无法脱下受诅咒衣服的事情。

以及至今一直欺骗他们的——这件事。

春亮下定决心,同时吸了口气。

「……嗯,可以。」

老实说,这个选择很可怕。他一直在想,要是这天永远也不会到来就好了。

但是,如果因此无法让两人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失去两人的话……这让他更加无法饶恕。

此叶她们也点点头。慢了几拍后,也传来了金属托盘同意般一开一关的声音。

『嗯,能不能重新联络上她,完全是未知数呢,况且恩·尹柔依似乎也已经做好觉悟,会向他们说明一定程度的事实。总之,我会记在心上。』

拍明说完以后,又过了一会儿——

「还有——可恶!所以我才说必须破坏那把『长枪』啊……结果还是让他们的计谋得逞了!要是当时有收回来破坏掉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锥霞紧紧咬着牙关,掩饰不了焦躁地呻吟。

「不才们那般仔细地搜寻了大海,还是找不到,表示不才们从一开始就中了某人设的圈套吧?虽不晓得对象是否是师团长。」

「是啊。而且事情已经过去了,事到如今后悔也无济于事。」

坐在起居室角落的虎彻和崩夏说。紧接着,崩夏瞥向春亮的手机。

「话说回来,拍明,我想请你再详细说明一次。」

『说明什么?』

「就是骑士领支配学校的目的。受诅咒道具『十字军的建国旗枪』是搜集战线骑士领的基干,并且形成了英国的总部领地,这点资讯我也知道。然后刚才你也说了,他们这次的目的,是将其中一把长枪带来这个城市,建造出『新的另一个骑士领』。我想知道的,就是之后的情况。如果这个城市成了『第二骑士领』,具体而言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没有说过吗?哈哈哈,但好吧,毕竟是声名远播的夜知崩夏在寻求未知的解答啊。身为室长,为你化作既知,真是快乐主义的喜悦——』

「快说。」

崩夏半眯起眼打断后,隔着手机话筒,也能感觉到拍明在另一头耸肩。

而后——拍明继续说明。也就是听说前几天才向恩·尹桑依说明过的,这个城市「骑士领化」后带来的变化。

大略可分为两种。

一种是会对骑士领的人们产生圣战效果。毕竟被赋予了「为他们而存在的土地」这项意义,当然待在这块土地上的他们会更加具有优势。简单说来,就是隶属于组织的人,能力将得到提升。简单得救人厌恶。

另外一种是——

『与刚才的第一种变化呈现对比,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呢。说是次要结果也可以……话说回来,锥霞应该已经透过骑士领的那名少女知道了这件事吧?所以才会那么拚了命地想破坏那把「长枪」吧?』

「……!」

锥霞倏地倒吸口气,用力皱眉低垂下头。像在平复心悸,像在喝斥急促的呼吸,紧揪住自己胸前的衣服到了发皱的地步。

「班长……」

春亮回想起从思列芙手中救回她时的模样。

当时她对一切感到绝望,甚至想舍弃自己的性命。对于利用她鲜血所进行的某件事情,只是一心祈求着快点停止。从思列芙手中救出她后——她也仿佛说出那件事就等同诅咒一般,三缄其口。只是说了,绝对要破坏那把「长枪」。

发生了某件会让她那么做——也不得不那么做的事情。

发生了某件让她甚至不想告诉他们有这件事的,教人绝望的事情。

锥霞发出了痛苦的呼吸声,目光游移,嘴唇颤抖。

但是——她的哥哥不晓得是否知道她的痛苦。

很干脆地宣布:

『嗯,算啦。那就由我开口吧——这个城市被赋予「为他们而存在的土地」这项意义后,所产生的次要结果,当然就是这个城市原本拥有的意义会被覆盖掉。』

「这是……什么意思?」

春亮摸不着头绪。反问后,拍明从喉咙发出了嘲弄般的轻笑声。

『他们打算将这个城市变作「最适合用以破坏祸具的土地」。在这种土地上——你认为用以解除诅咒的清净土地这种地方,还有可能存在吗?』

闻言,他想所有人都明白了。

此叶看向庭院。黑绘像在领会着什么般闭上双眼。锥霞用力深呼吸。菲雅立方体的好几处外框,不,是好几十处外框一同向外弹出——

紧接着失了神般,就这样静止不动。

春亮茫然地仰头看向天花板。打从出生起,一直存在于这里的天花板。

打从出生起,就一直拥有着相同意义的,这个家的天花板。

这一点——也许将会改变。

「……老爸。」

他低声轻喊。嘴巴擅自动了起来,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但是,或许是没有听见,外表变作女性的父亲没有答腔,只是用像要看穿什么般的遥远目光,低头看着自己双腿呈内八字坐着的榻榻米,说:

「嗯……是啊,我也发现到了。很微弱,真的很微弱……但是,正在改变。地底下的某种巨大流动正在改变——再这样下去,这块土地能够汇集清净之力的这个性质,将会被覆盖掉。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老爸!」

至此,崩夏终于看向他,放松脸颊露出浅笑。

「你怎么露出那种表情。」

他露出了什么表情吗?自己无法知道。相对地,他又该露出什么表情才好?这点他也不知道。

这个家。

一直生活至今。和菲雅、此叶及黑绘一起生活至今。

锥霞、泰造和涡奈,以及其他朋友上门拜访过好几次。

全世界最能静下心来,无庸置疑可说是自己的栖身之所,理所当然般相信自己会一直在这里的,这个家——

也许将不再是这个家原有的样子。听到这种话——

他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

「……我没办法对你们说『别担心』喔。」

似乎是透过春亮的表情察觉到了什么,崩夏语气平静地说道。

听到这句将他推落谷底的话,春亮觉得整个人失去平衡。

啊啊,果然。是真的。那种事真的……有可能发生。

听到如此惊人的消息,原先理解还没有伴随着真实感抵达大脑,现在终于领悟到这是现实,他的背脊不寒而栗。无意识地,沙哑的声音从喉咙发出。

「那些家伙如果完成『骑士领化』……表示这个家拥有的,可以解除诅咒的清净土地这个意义,将会消失……?这种事情……怎么可以发生。绝对不能发生——!」

充斥着焦躁感的血流在全身奔腾。他的心跳加快,身体冒出不快的冷汗,左手的受伤部位传来阵阵剧痛。

然后,春亮紧咬着牙关抬起头时——

却发现父亲一脸这没什么大不了似地露出笑容。立起一根指头。

「是啊,当然不行。所以——为了让大家『不要担心』,接下来要展开行动,对吧?」

「啊……」

展开行动。对喔。说得没错。

他不得不承认,现在的情况糟糕透顶。骑士领占据了学校,他们的目的是在这块土地上建设新的骑士领。这也代表着,这个家将不再是这个家。

但是——这还是之后的事,不是现在。

由于拍明告知的消息太过震撼,太具有冲击性,他不由得停止了思考。多亏父亲理所当然地说了理所当然的提议,他的思绪终于迎头赶上。

「嗯,阿春和崩爸说得没错。这种事当然不能发生。那么,让我们想想为什么不能发生吧。如果这个家不再是可以解除诅咒的清净土地……具体而言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是想统整思绪,冷静下来吧,黑绘边轻轻点头,边自言自语地说道:

「正面的意念能够中和诅咒这种负面意念。目前即便什么也不做,正面意念也会因为地形,自然而然地聚集到这个家来对吧。这里就像是灵地一样。但是,如果这里『不再是这样的地方』——」

黑绘瞄向别馆的仓库,用平静的口吻接着说:

「比如说现在放在仓库里,崩爸收集来的,只是受到了轻微诅咒的那些道具。至今的置之不理作战方式,对它们将再也行不通——也就是就算置之不理,它们今后也无法解开诅咒。」

「……这点对我们来说也一样。虽然也有主动接收正面意念的做法,像是做对人类有益的事,但我们不可能一天到晚帮助别人。这个家拥有的自然效果——对我们的诅咒来说,是非仰赖不可的极其重要能量。」

此叶轻推起眼镜,也开口这么说道。

『呵呵,就是俗话说的滴水穿石吧?纵使是无法用化学药剂溶解的金属,只要长年累月滴水,也能凿出大洞。尽管再微弱,只要有确切的效果——』

此叶想当然耳地无视从手机传来的话声,望着春亮说:

「刚才那些话,是身为受诅咒日本刀村正的理由。」

「……?」

「接下来——身为村正此叶。」

她缓缓从榻榻米上起身,走向缘廊。凝视着缘廊上的柱子,轻轻以指尖抚摸。

「就算土地的意义消失了,这个家也不会马上消失吧?但是——我认为一切确实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不管是状况、立场,还是理由,都会无能为力地产生改变。也说不定,再也无法住在这里……」

才不会发生那种事——但春亮无法这么反驳。失去作用、失去意义,残留在敌营中的家。谁也不晓得,届时还能不能住在这里。

「也就是说——某种关联会在那个当下决定性地断绝吧。明明这个家里……已经深深烙印下了许许多多的回忆。」

她忽然停下手指的动作,肩膀微微晃动。

「啊哈,有了。记得这个是国中的开学典礼吧?虽然用柱子纪录身高太老套了,但我硬逼你量了身高呢。当时春亮刚进入叛逆期,还一直大发牢骚……」

她背对着他们,似乎正仰头看向庭院。变短的发丝在颈部旁轻轻晃动。她像是低语般,唱歌般地说:

「那棵树,我曾爬上去,春亮也爬上去,然后我们一起温柔地坠落。也曾一起收集落叶烤番薯呢。我也曾有一段时间很痛恨那个别馆,但是,已经无所谓了。毕竟光是能够透过窗户看见春亮,我就觉得很幸福。不论洗手台,还是当作标靶的墙壁。没错,这样一看真是清清楚楚。真的连每一根杂草都包含在内。」

然后,此叶回过头来。

「这里——充满了我喜欢上春亮的历史。」

「啊……」

看见她的微笑,春亮感到很难为情,胸口深处顿时发热。

但是,他没有别开目光。她也没有撇开视线。

微笑中,她的眼神不知何时绽放着强悍的决心。

「所以——我,非常喜欢春亮的村正此叶,不希望这个家被人改变。我绝不允许有人想改变这个家。」

一股作气说完后,她反问:

「那么……春亮呢?」

春亮也决定仿效刚才的她。也就是露出笑容——

「——我也觉得,别开玩笑了。」

他下定决心。

将绝对不能遗忘的事物,刻印在自己心灵深处。

自己出生长大的这个家——这块土地,绝对不单属于自己。所以不能这么轻易就被人夺走,不能轻易放弃。

「我说过……你们可以一直待在这里。我绝对不会让这句话变成谎言。」

「是的。」

此叶眯起双眼,开心地点点头。

「以后再也不能在这里生活,我绝不接受这种糟透了的未来。我才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他们。」

春亮用力握紧没拿着手机的那个拳头。也就是少了手指的左拳。

没错,要阻止他们。非阻止不可。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已经明白了对方的目标。也明白了最糟糕的结果。

正因为明白,名为不祥的无形锁链开始箍紧心脏也是事实。沉重的不安和窒息感。一不留神,恶寒便会爬上背部。

但是,忘了吧。用力握拳,忘了吧。明明现在起要展开行动,如果不先忘了这些事,一切都无法开始。

然而,有了残缺的那个拳头,依然盘踞着发麻般的痛楚与怪异感。

不论怎么使力,总觉得仍有什么事物会从那里流往虚空。

当然——这件事他也该努力忘记。

锥霞叹了口气,同时大幅耸肩。

「抱歉……说得也是呢。他们还不算彻底达到了目的……一味想像最糟糕的情况也于事无补。」

「是啊,班长。现在还来得及。」

锥霞瞥向春亮的手机。

「暗曲拍明,我碓认一下你刚才的说明……『十字军的建国旗枪』虽然已经启动,但还没有完全发挥出『领地化』的忌能,得接下来慢慢花时间进行,所以还有二十四小时的缓冲时间。没错吧?」

『看来我真该为妹妹的记忆力感到自豪呢。嗯,正确算来我想不到一千四百四十分钟吧,但差不多就是这样。』

「二十四小时……」

春亮仰头看向起居室的时钟。据恩·尹柔依的报告,骑士领是在第五堂课的时候出现在学校。倘若大略估个时间——

「大概是到明天下午两点吗……」

「嗯嗯,可能还有一点多余的时间,但至少在那之前可以确定很安全吧,也就是截止时间为两点~」

「不过,我们当然不可能直到时间快到之前,什么也不做。只要想办法破坏学校里的那把长枪,就能解除领地化吧?总之先过去看看——」

「慢着,夜知,别忘了还有人质。虽说有时间限制,但要慎重行事……」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

愣愣地坐镇在桌上的立方体总算恢复动作。她像是恍然回过神,但内心仍然充满焦急,慌慌张张地喀嚓喀嚓移动机关,试图缩回刚才弹出的零件,但缩到一半,又发出了金属的碰撞吱嘎声。那样子让人联想到了菲雅本来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嘴巴一张一合的模样。

只听见有人「呼」地叹了口气。是此叶。

「啊,对了,春亮。在决定接下来的行动之前,我想起了还有一件事得先处理好。」

此叶才刚回到起居室,坐回原本的位置,但这时像是想到了什么再度起身。是要再去泡壶茶吗?她脸上带着可掬的笑容。

然后,她的裙子忽然往上一翻——

起脚使足全力踢飞桌上的钢铁立方体。

是毫不留情的回旋踢。两样金属碰撞出了剧烈声响。立方体一路滚向缘廊。

在场众人都张大嘴巴。

回过神时,此叶已经跨着大步踩住滚到缘廊的立方体,将所有重量压在她身上,没有半点良心的苛责,带着侮蔑蹂躏践踏。

「妾身本想无视——但实在是太碍眼了。」

冰冷的话语,和眼镜底下眯起的双眼,完全是冷酷无情的战斗模式。虎彻顿时心荡神驰地看着此叶,但她没有理会,用脚跟接连踩了立方体好几下。

「那……那个……此叶……?」

「春亮,不好意思,能请你稍微安静一下吗?这是女孩子间的事。」

此叶回过头来,又露出甜美笑容,但继续将身体重心都转移到脚上。春亮背脊直打冷颤。

「哈——你这样无意义地大又坚固,还像笨拙的房事一样只会不停发出吱呀声,你到底以为自己是谁?既刺眼又刺耳,真教人看不下去,箱子……喂,说点话来听听啊?你这样子应该也能说话吧?说啊,说啊,说啊!」

此叶更是无情践踏,像在踢足球一样起脚猛踢。这样子未免太过火了吧?春亮直起腰,但瞬间,此叶再度转头看来。不知怎地,他的身体就此无法动弹。

随即——

「……住……手……」

久违地传来了菲雅的话声。虽然仍是立方体的姿态。和此叶变成日本刀仍能说话一样,菲雅不知从何处发出声音。

闻言,此叶的语气和表情倏地变回原样。但是行刑者般的气息,与拷问者般的姿势还是不变。

「哎呀……你终于说话了吗?这个只会闹别扭的小丫头。那么……你应该有话想说吧?所以才会移动自己的身体吧?」

「……」

「说不出口吗?那我代替你说吧……你想说自己也想跟着一起去,想去学校帮大家的忙对吧?」

说完,此叶再度起脚踢向菲雅的身体。立方体的触地面转了一圈。

然后她弯下腰,将冷冷的脸庞凑向那块钢铁。

「你这样也太矛盾了吧?想一起去?少说蠢话了。明明现在的你——满脑子只想着逃避,以为只要保持箱子的样子,就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了,不是吗?」

「……!」

可以听见菲雅倒抽口气。春亮也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猛烈跳动。他并非毫无所觉。不——其实早就知道了。她为什么这么做,还有其中的意义。

「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想跟过来,真的很矛盾呢。当然了,我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答应你。你的厚颜无耻真教我无言以对……我再问一次,做出了那种事情,你还想跟过来吗?啊,对了对了,顺便告诉你,用非~常直接了当的话语来说的话——」

此叶更是往前弯腰,保持着像是魔鬼要吃掉猎物一般的姿势,张着双脚压住菲雅的钢铁立方体。

「要不是现在春亮人在这里,我老早就动手杀你了。」

此叶用毫无气势,和平常一样的语调说。但也正因如此,这句话才带着难以忽略的真实感,传进菲雅的耳中吧。此叶是认真的,也只可能是认真的,这一点无庸置疑地传达给她了吧。

菲雅一句话也没有反驳。

此叶哼了一声,自言自语般又说:

「我想起了第一次有骑士领的人跑来这个家的情形呢。是叫作佩薇·巴洛沃吧?结果从那时候到现在,你一点长进也没有吧?早知会变成这样,我果然该早点破坏掉你。在你伤害了春亮的身体……导致无可挽回的事态之前。」

「此叶!你说得有点太过分了!菲雅也不是自愿那么做……!」

「……没……关系。」

出乎意料地,传来了菲雅的声音。沙哑又微弱的声音。

「哪里……没关系了啊……」

「乳牛女说得……没错,所以……是我不好。全部,都是我的错。所以……我一定,该被破坏掉……」

春亮觉得自己的意识忽然飘远。突如其来产生的强烈情感,让他的视野出现黑点。痛苦狠狠地烙印在意识里。这家伙又说这种话了。像以前某次一样,像刚认识那时一样——说这种蠢话。

真的就像此叶说得一样吗?她一点长进也没有吗?

不对。不对吧,菲雅?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可是……」

听到立方体发出的逆接连接词,此叶挑起眉毛。

「我正想称赞你有这样的决心很好,现在又想说什么了?」

「乳牛女……拜托你。现在……先别管我的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但是——现在……必须救全校的学生,救泰造和涡奈他们。必须阻止,这个家不再是这个家。希望你……优先处理这些事……」

她用无力又虚幻的声音继续说道:

「如果你想破坏我,那也没关系……因为,是无可奈何。但是……只有大家、只有这个家……」

这些话让春亮愤怒、痛苦、难过,甚至无法发出声音。

这点菲雅应该也明白。但他想,还是无法阻止她吧。

此叶也——带着有些像是以牙还牙的气息,不悦地眯起眼镜底下的双眼。

「嗯,我就打算这么做喔。这只是因为你看起来太没出息了——而且也到了该实际展开行动的时候,我才心想在那之前,要先让你明白我的想法。我刚才也说了,我当然无意带你去任何地方。出门之前,要不要先把你丢进仓库的地下室里呢?要是那样子还对你太好了,干脆现在就在庭院挖个大洞,把你埋进去……」

配合着这句话,就在此叶轻挥起手臂示意庭院的瞬间——

手臂前方的地面突然之间尘土飞扬。

「什么!」

春亮眨了眨眼。此叶惊觉地抿起嘴唇,扭身转向庭院。正如她警戒的表情和动作所示,那个现象并非是此叶引起。

但是——在她刚才说的话中,有句话能够说明为什么会发生这个现象。

「而且也到了该实际展开行动的时候」。

没错,能够说这句台词的人,不只有他们——

『啊~其实我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状况外,闲得发慌,好像还被你们遗忘了,正在想该怎么办才好呢……但从这声音听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可以的话,希望你们能实况转播。』

「抱歉,现在的情况没办法讲电话,我先挂了。」

春亮只用指尖操作不由得就一直拿在手上的手机按键,挂断电话。这么说来,拍明为什么要告诉他们这些消息?这个疑惑忽然浮上脑海,但现在只能先抛在脑后。也不得不。

因为比这个疑惑更迫切的——必须最优先处理的问题,正出现在眼前。

真的是非常简单又明确的问题,当中完全不存在拍明喜爱的未知。

就在此叶刚好挥舞手臂示意的地方,也就是庭院中心——

有六名怎么看都是搜集战线骑士领骑士的人,正全副武装地一字排开。

*

时值盛夏,他们却都穿着灰色的朴素长大衣,底下隐约可见的装备,是比思列芙身上的铠甲还要厚一些的盔甲。看起来相当沉重且坚固——没错,所以——

当他们一股作气从外头飞越环绕着这个家的围墙,然后一同着地时,也难怪会引起那种爆炸般的漫天烟尘。

「……」

是考虑到了行动方便性吧,他们的头部没有任何遮盖物。六个人的人种、年龄、性别都不相同。有男有女,有青年有中年,有白人有黑人。

而所有人的共通点,不消说——

就是眼神中都充满着对祸具的憎恨与敌意。

「箱形的恐祸、妖刀村正、长曾弥虎彻入道兴里——只知害人的顽劣利刃啊。」

「人形原黑绘、『基美史托兰提之爱』——扰乱世间常理的有害证据啊。」

「夜知崩夏、夜知春亮……肯定并接受这些祸具的罪人啊。」

「你们全是吾等搜集战线骑士领的头号敌人!就此受死吧!」

「第九十骑士团特务第一游击队——全员拔剑!」

在疑似是队长的白人男子号令下,骑士们一同从大衣底下抽出武器。所有人都是剑,但不同于补给品,形状各不相同。有巨剑、单手剑,还有形状扭曲到不像是剑的弯剑,以及像水果刀的短剑。当中——应该有受诅咒的道具吧。尤其有人在拔剑的瞬间,就厌恶地瞪着自己的武器,有人忍着呕吐般地脸颊抽搐,也有人刺穿自己的掌心让剑吸血,更是可以肯定。

就在春亮僵直了身体的瞬间,两阵旋风吹过自己左右两侧。

「虎彻,来帮忙!」

「是!」

如字面所述,此叶他们带着拔刀般的气势,从缘廊一个箭步冲到庭院,与冲上前来的骑士们交手——手刀与虎爪,他们的刀刃与骑士的剑碰撞出了金属声。

敌人毫不胆怯。他们发出浑厚呐喊,不断前进,挥下手中的剑。看他们的动作,绝对不是小角色。没有一个人的动作有破绽。他们的战斗方式并非遵照既定阵形,予人一种各自都朝着唯一共通目标前进的印象。当然——就是破坏受诅咒道具这个唯一的目标。

恐怕他们不是一般士兵,每个人都是自负又有实力的骑士。就像佩薇·巴洛沃一样。就像复仇者纳特一样。就像莉莉海尔·姬鲁米丝妲一样。

「唔……哈,很厉害嘛!不才的血液也开始沸腾了!」

「沸腾是没关系,可不要松懈大意喔!此外,他们……!」

即使是一开始就全力以赴的此叶和虎彻,也无法轻易重挫对方的锐气。此叶皱起眉,不由自主地低吟道:

「好强……!当然剑技很强,但总觉得整体上,还有身体的力量——!」

大概是想到了什么,此叶惊觉地闭上嘴巴。同时春亮也察觉到了。

拍明说过的话。圣战效果。力量提升效果。

没错,这个城市的「骑士领化」已经开始了,只是尚未结束而已。

「骑士领化」为他们带来的,恐怕不单是可以明确用肉眼看见的肉体变化吧。无形的精力与意志力,以及自身根本无法测量的体内生理现象数值,各种要素都提升了他们的强度——春亮有这种感觉。冷静想想,穿着具有重量的盔甲越过围墙这种超出一般常理的举动,也是因为有圣战效果的庇佑吧。

而且——现在还有人数上的差距。

此叶负责三个,虎彻也负责三个,但这时各别有一名骑士脱离与他们的打斗,朝着缘廊缩短距离。大概是某种诅咒的力量,他们在此叶两人面前如海市蟹楼一般,摇晃着身体突破包围网。再怎么集中精神也防御不了。

此叶咬着唇想转身,但剩下两名骑士不会让她称心如意。虎彻的情况也差不多。事态开始愈变愈混乱。

「阿春,你退下!」

「『黑河』……不在了!可恶,真是蠢毙了!」

锥霞传来呻吟声。黑绘鼓足全力驱使头发,不让两名骑士逼进。

春亮看向滚倒在缘廊上的钢铁立方体。立方体喀当喀当地摇动着表面,看来就像是正闭上眼睛、捣住耳朵,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总之……!」

即便菲雅现在是这种状态,他们也不会放过她吧。春亮用身体将菲雅推回起居室内。必须拉开距离才行——

「阿春!」

「呜喔!」

听到黑绘的厉声大喊,春亮扭过头,只见某种东西逼近眼前。他往后跌坐在地,弯下身子的瞬间,骑士如鞭子般伸长的剑划过头顶上方。这一击发出了刺耳声响,将缘廊的柱子削下一大块。整个家似乎发出了「叽」的一声。

黑绘硬化后的头发追上那名骑士,勉强阻止了第二记攻击。锥霞丢出热茶,牵制住另一个人的行动。

春亮变作用背部推着菲雅,紧咬嘴唇,仰头看向受损的住家。被削掉一大块的柱子。刚才为止此叶还用温柔眼神注视着的,这个家的重要记忆之一——被抹杀了。

啊,但那也只是至今都没有意识到而已。这种抹杀早在其他地方也发生了。

缘廊上,黑绘的头发与骑士们的剑重复着弹起弹落。具有温度的地板因此被伤害、划开,被他们穿着鞋的脚蹂躏践踏。

人在庭院的此叶,不忍目睹似地眯起双眼,前方那棵充满回忆的大树被残暴地砍下枝极,地上尸横遍野。是受到了骑士的剑与手刀交锋时的影响,抑或单纯只是因为他们将枝桠当成立足点、当成盾牌。

虎彻被往后高高击出,撞进别馆二楼的窗户。是此叶以前住的房间。碎裂四散的玻璃发出了刺耳声响。但虎彻紧皱起眉,马上从窗户探出头来,嫌碍事似地将垂落下来的扭曲窗框切成碎片,再度跃到屋外。为了迎击,底下的骑士射来飞石,虎彻以虎爪弹开后,这次换作旁边的窗户碎成无数碎片。黑绘似乎死心地叹了口气。

不仅如此。庭院的地面连同杂草被凄惨地往上剜起。晒衣架倾倒,惨遭破坏。围墙伤痕累累。别馆墙壁上出现放射状的龟裂。头顶上方还传来屋瓦碎裂后,喀啦喀啦地掉下来的声立曰。

这个家,这块土地,这个地方本身——受到了伤害。

而且是前所未有的规模,前所未有的惨烈。

完全没有真实感。因为直到今天早上为止——还是一如往常的家。

至今一直在这里,也以为会一直在这里的,纯粹的夜知家。

「春亮!喝啊——闪开!」

此叶强行改变动作的向量。作为代价,骑士的攻击砍断了她变短头发的几公分发尾,她的脸颊上也浮现细小的血痕。紧接着她穿过黑绘发丝间的缝隙,回到他们这边来。

「呼啊……春亮,你没事吧?」

「倒是你没事吧,此叶?」

「嗯,还可以。那些人都施展出了比外表看来还强大的力量与速度,真教人毛骨悚然。那就是所谓由内散发而出的能量吗?多亏于此,真的非常难缠……话说回来,那棵树!他们竟然害那棵充满回忆的树变得乱七八糟!气死我了,我绝不容许他们再继续破坏这个家——」

「……啧——!」

就在这时,与身为队长的男人交手的虎彻正好被大幅弹飞,往他们这边飞过来。照他的速度,倘若不想想办法,别说起居室了,可能还会一路撞进厨房。因此虎彻毫不减轻力道地刻意往后踢向缘廊的木板滑窗,吸收冲击——木板滑窗被踢下以后,碎片甚至飞进起居室里,划伤了拉门和榻榻米,刺在橱柜上,害得电视跌下电视柜,变成了不会说话的废铁。

着地的冲击又使得虎彻踩穿缘廊,他用虎爪紧捉住一旁的柱子,这时才像是终于察觉到某件事,倏然定住不动——此叶朝他的背部投去僵硬的话声。

「虽然无法原谅……但毕竟要视状况而定。现在……就先忘了吧。」

「……那个,诚然,您能先忘记的话……不才也……感激不尽。」

虎彻发出呻吟,似乎正冒着冷汗。看来他完全没有余力将目光投到身后。

此叶与虎彻回到缘廊上后,众人重整态势。黑绘「呼咿~」地擦着额头的汗水,让头发休息,锥霞则恨恨地凝视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臂。

此叶与虎彻绷紧神经备战,正前方的骑士们一边互相对望,一边调整位置,确认彼此的状况。他们没有多花时间在调整呼吸上——况且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这也是「骑士领化」的效果吗?

踌躇或撤退都不可能发生。他们像是无言地共享着这个意志,再度开始往前逼近。

「第二回合要开始了……」

「他们单独一个人的力量确实比不上之前的女人——莉莉海尔·姬鲁米丝妲,但是……」

「哼,真不知该不该庆幸不是骑士团长的等级呢……那家伙如果变得比之前还强,真不晓得会是什么样子。虽然是蠢毙了的想像。」

「——她是舍弃任务,被私人情感左右的叛徒。就算还活着站在这里,她也已经不会得到『领』的庇护。」

「没想到你们度量这么狭小呢。」

听到白人队长男子这么说,此叶哼了一声答腔,同时与最前排的虎彻一同缓慢后退——他们已经不在缘廊上,而是完全被逼进了起居室里。

「尽管不到骑士团长的等级,但每个人都是高手,而且问题在于他们成员悉数到齐……刚才的行动太草率了。春亮,总之我先变回刀,你用我防身吧。」

「没错。此叶他们若是站到前线,就很难保护夜知。只让黑绘一个人努力抵抗也有极限。我也已经失去了攻击的手段……此外——」

锥霞朝这边投来过意不去的视线。但更正确地说——是朝向他们后方,依然痉挛般颤抖着的钢铁立方体。

她的颤抖是因为害怕吗?还是举棋不定?还是苦恼?还是恐惧?只要她不说出口,他们就无法知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春亮觉得至少可以肯定的是,那副模样与她想要哭泣的情感连结在一起。

没错,眼泪。她像个孩子般号啕大哭的模样,忽然如晕眩般浮现至脑海。

大大地张着嘴巴,擦着眼角,眼泪扑簌扑簌滚下,哇哇大哭的模样浮现至脑海——

不,也许自己真的听到了。也许他看到了。

在左手盘踞着痛楚与空白感时,好像隐隐约约在梦的底层听到了——

「春亮,你在听吗!」

「啊,嗯,怎么了?」

春亮猛然回神,眨了眨眼。此叶瞥了一眼在他脚跟后方的立方体。

「真是的……现在没有时间在意那个摆设品了。听好了,春亮,既然现在敌人人数众多,我们只能边退边战。请你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说话的同时,她握住春亮的手。

「……村正大人。」

这时,始终朝着前方的虎彻出声呼唤,声音听来有些紧张。

「马上就结束了。攻击上虽会为你造成负担,但请忍耐吧。」

此叶回答虎彻的同时,身体弹进半空中。春亮手中传来日本刀的重量。

「到了这个地步,只能利用这个家的地利之便了。真到危急关头时就后退到走廊,采取一次对付一个人的作法……」

「——村正大人!」

听到虎彻加重语气的叫唤,此叶也倏地闭上嘴巴。然后慢慢地,抬起覆着黑色刀鞘的刀身……将剑尖转向庭院,转向敌人紧逼而来的缘廊。

庭院里确实有敌人,但不见任何骑士的踪影。

「哎呀……人数?我并不觉得多喔。你们看,这下子只剩我一个人了吧?不过,说三个人也算是三个人啦。」

刹那间——从天花板的更上方传来了好几道碰撞声。有屋瓦破裂的尖锐声响,也有木板吱呀碎裂的悲鸣。灰尘从最上层板子的缝隙间大量洒落下来。

循着「滋滋喀啦啦」的滑落声,他们的视线跟着从天花板移动到缘廊。

只见一名骑士领骑士就像挂在屋顶上的球一样,从缘廊的屋檐咚沙地掉落下来。

造成这种景象的人,当然是——

「噗呼~!这家伙怎么回事?刚才的动作超级有趣耶!再让他做一次吧!」

「那种像条破烂抹布般被丢掉的惨状,真是引人同情/发笑到不得不用衣服摩擦胸脯前端的地步……善哉。」

龙岛/龙头师团的师团长。

马克西米利安·潘德拉刚,和跟随他的两名受诅咒道具。

*

对方有着肌肉发达,但比例完美的壮硕身躯,和一头燃烧般的红发,以及媲美一流运动选手,散发着精悍气质的五官——全身上下充满着只要看过一次,就绝对无法忘记的存在感。

他脸上挂着绝无嘲讽之意的浅笑,甩了甩轻轻举高的两只手。恐怕就是那两只手同时丢出了骑士领的骑士们,或是其他类似的举动吧。尽管是突袭,这也不是常人能够办到的事。潜藏在他身体里的骇人力量与技术,真教人不寒而栗。

但是——这仵事他们早就知道了。早在很久前就被迫体认到了。

「哈哈~虽然对他们很不好意思,但先约好的人可是我们。要是被他们插队,我会很伤脑筋啊。」

「我们可不觉得……和你约好了喔。」

「但我觉得。你们以为只是船被破坏了,我就会放弃吗?我的目的不会改变。」

接着他用毫无迷惘的目光望着他们,继续说道:

「……人形原黑绘,成为我的人吧。」

这是今早他叫他们前往后,在那艘船上听到的话语。

也是让事态急转直下的一句话。

果然——对方还是没有改变心意。真是最糟糕的情况。

就算要倾注全力,他也打算让黑绘协助自己。想让她待在自己身边服侍他。为了用她拥有的精力控制能力,克服他认为是龙唯一弱点的——「老」这个概念。

「哎呀呀,蠢毙了……纠缠不休的男人会惹人厌喔。」

「哈哈~希望你能说我是专情呢。」

锥霞额上淌着冷汗说,潘德拉刚只是哈哈大笑。

「总之就是这样,我们继续吧。哎呀~刚才打到后半段,那家伙拿出真本事以后,没想到战况变得那么激烈呢。想不到决斗船会沉,我才吓了一跳让你们逃走——嗯?」

他略微歪过脑袋,是因为注意到了在他们最后面的菲雅的模样吧。接着他泄了气似地耸耸肩说…

「什么嘛。亏我还心想如果在这里打,只要地球没有裂成两半,或是日本往下凹陷,就不会被水淹没呢……嗯,算啦。那我们继续吧。」

「!」

春亮手中的日本刀倒抽口气,感觉得到她全身的肌肉充斥着紧张感。为了随时能卯足全力展开行动。

「真希望你们多少能有乐在其中的精神呢。刚才我也说了,就人数上来说现在比较轻松了吧?」

「怎么可能。和你比起来,跟那六个人打还比较轻松。」

「……诚然,正是如此。」

日本刀们散发着像是正露出虎牙微笑般的气息,如此回答。不论如何,敌人的强大都已经反映在他们的刀刃上,对方想打哈哈带过也不可能。

「哈哈~这么说来仔细回想,你们的战力和船上那时相比变少了,根本没有心情乐在其中吧?啊,也因此我想起来了,加百列和北条呢?」

「不劳费心。直到回到陆地为止,我们都在一起,后来就分道扬镳了……现在学校陷入了险境,他们正全副心神都放在那边吧。」

他们有可能那之后马上回到学校,被卷进了骑士领的占领计画里,也有可能在外头察觉到了状况,正在拟定对策。虽然想尽快与他们联络,但现在当然没有那种余力。

「那么,莉可、葛兰欧莉。」

「终于轮到我出场了!很无聊耶!你应该要更加热情,随时随地都想要我才对喔——!……但……但我是不是随时随地都会配合你,那就另当别论了啦!可别误会喔!」

「带着高潮后的佣懒,我才正想低声询问遗憾/最棒的真理:『该不会我们根本没有出动的必要吧?』」

和在船上看见的一样——两人的模样出现变化。

原本攀在潘德拉刚手臂上的莉可,变成了由白色零件构成的全身铠甲。是覆住他肌肉发达身躯,线条优美却又厚重的装甲。虽然只有头部未有任何覆盖物,但只要她愿意,也能保护头部吧。

潘德拉刚捉住凤眼葛兰欧莉塞在袖里的手臂后——她的身体消失不见,潘德拉刚手上变成了握着某种两面刃的武器。是长枪的前端部分。潘德拉刚将其装在莉可铠甲的手背部位上。

「死骸铠莉肯加洛瓦」和「实践忠义的断枪」。

这是龙岛/龙头师团的师团长潘德拉刚持有的,多半也是他最为信任的受诅咒道具们。

「唔……!」

面对全副武装的潘德拉刚,春亮摆出备战架势。好强大的压迫感。光是与他对峙,全身就不断冒汗。

因为——身体已经知道了。他是怎样的存在,是怎样的对手。不,根本不可能忘。在那艘船上与对方拚死战斗,还不过是数小时前的事……

但就在这时,春亮手中刀的重量忽然消失,反而有某种肌肤色的事物占据了整面视野。

「敌人只有这个男人的话——不能让春亮站到前线。我可不想再重蹈那时候的覆辙。虎彻!我们上吧!」

「是!可是,那个,村正大人……衣服……」

「管不了那么多了!」

此叶变回人形后,全裸着身子与虎彻一同冲向潘德拉刚。的确,在船上时自己拿着刀战斗——结果变得绑手绑脚。但此叶变成人形后,会有什么改变吗?

只能相信会有改变。只能祈祷她能与对方抗衡。

潘德拉刚他们与此叶和虎彻在庭院剧烈交锋。此叶两人教人眼花撩乱地变换位置,展现出十足的默契,挥舞着自己的肉体这把刀。但是潘德拉刚用莉可的手部铠甲、脚部铠甲、肩膀铠甲,轻易地一一挡下他们的攻击。

铠甲当然是用以提升防御力。但是,铠甲的防御力愈高,装甲就会变得愈厚,重量也会加重,使人难以行动,这是真理。然而——这项真理却不适合套用在莉可和潘德拉刚身上。因为莉可铠甲的零件可以移动。虽不晓得她是自己做出判断,还是经由其他方法接收到潘德拉刚的指示,抑或是迳自解读战况。

只有挡下敌人攻击的那个部分,装甲会在瞬间变厚,接着再度散开以承接下一波攻击。铠甲熟知潘德拉刚的身体能力和动作,并预测下一个动作,确保将使用到的关节附近有足够的施展空间。所以莉可的装甲不会阻挠到他的行动,也不会妨碍到他的速度,同时具备了防御力与机动性。

不只是这样。

虎彻顺着冲刺的力量,使尽全力挥去两手组合而成的虎爪。这是相信此叶会为他分散对手的注意力,发挥最大限度仅注重在威力上的攻击。

但是,潘德拉刚反倒朝着虎彻大步一跨,脚下的泥土被踢起,他用力一扭腰。莉可的装甲瞬间集结,他用变尖的手肘迎击——

「唔唔——!」

结果反而是还加了助跑的虎彻被往后弹飞。他的脸庞扭曲,但还是重整态势,再度冲向潘德拉刚——

不光是防御,那个装甲多半也能用在攻击上。辅佐潘德拉刚身体的动作,减轻他的负担,同时又具有可以增强肌肉力量的,类似动力服的功能。

「可恶!就没有弱点吗……!」

春亮忍不住呻吟。这句话真的只是不小心脱口而出,但出乎意料地——

「姑且不论是不是弱点……但一直观察到现在,关于那件铠甲我发现到了一件事。虽然是蠢毙了的推测,而且恐怕事到如今也没有意义。」

「咦?是什么,班长!」

「就是——」

接话的却是潘德拉刚本人。同时他还继续与此叶两人打斗。

「我知道,你是指莉可的诅咒吧?这也没什么好隐瞒,我就直说吧——这么说来,也许和你算是同伴吧?也就是一脱下就会死的同伴。」

「!……果然……!」

锥霞倒吸口气,目光闪烁,接着咕哝说:

「不管怎么说,在人形的状态下一直片刻不离地贴在一起,实在太不自然了。如果有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最有可能是因为诅咒。一脱下就会死的铠甲变成了人形,那么人类姿态时,就变成了『不触碰她的身体就会死』……!」

「正是如此,所以我们无时无刻都在一起,不论是洗澡、上厕所、睡觉还是睡觉的时候。我们已经是生命共同体了,所以没有任何不便——」

「喂,等一下!你刚才为什么说了两次睡觉!这种事情……呃,那个,太丢脸了,不要对别人说啦!」

缠在他身上的铠甲不知从何处发出嚷嚷声。从这反应看来,恐怕他说的是实话。只要莉可离开他的身体,或者现在这种状态脱下铠甲——

潘德拉刚就会死。

但就算是这样,他们又该怎么办才好?

莉可已经显露出了铠甲的真面目,赋予他无与伦比的防御力和攻击助力。在这种状态下,根本不可能硬扯下铠甲。就算只要这么做就能杀死最强的龙,这个方法也太不切实际了。

而且——赋予他无与伦比助力的人,当然不只有莉可。

「坦白说,我真是看不下去了!干脆暂时重整态势,至少去做个握柄吧!」

「真是仿佛有人轻咬耳朵般教人高兴/不快的话语。但是,不劳费心。我早在遥远的过去就失去了握柄。」

长枪的前端部分。只能如此形容的葛兰欧莉,就被装在潘德拉刚的右手手背前端。如果是不够锋利的武器,此叶的手刀能够连同刀刃将其一刀两断,但葛兰欧莉却非常轻松地持续挡下她的攻击。然后如潘德拉刚伸长的拳头般,往前刺出。

「……!」

此叶交叉地举起双手,挡下刀刃的突刺。沉重又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响起。这阵冲击使得此叶大幅往后滑开。

「别误会了,我原本就是这个样子。」

「没错没错。从前从前~有个因为敌人卑鄙的策略,而痛失了主人的随从。那家伙一心只想报仇,为了割开敌人的喉咙,选择了主人被敌人所折断的长枪枪尖作为武器。也就是这家伙。」

为了向此叶展示,潘德拉刚挥了挥右手,同时还用左手抵挡虎彻的攻击,带着游刃有余的表情继续说明:

「但是,如果不在可以直接流露出自己的憎恨,又可以触碰到对方的距离下杀了仇人的话,实在无法传达出主人的怨恨。就连握柄这段距离都很碍事——基于这种想法,那家伙没有修好长枪。甚至不顾自己的手指会被削下,直接用手握着枪尖与敌人决斗,成功报了仇。其执念变成了诅咒……嗯,就让你们稍微见识一下吧。一半就好了,葛兰欧莉。」

「遵命。」

春亮只见原本从潘德拉刚的手背往外延伸的刀刃,往手臂方向退后。换言之——原本突出拳头的刀刃长度变短了。短了约莫一半。

「……?」

此叶纳闷地蹙眉。那也是当然的吧。如果变长那倒也罢,但在近身战中,刻意缩短武器的攻击范围有什么意义吗?况且原先就不是长到稍微缩短就会产生落差的刀刃了。

潘德拉刚用左手格挡,再一脚踢飞虎彻后,朝着此叶缩短距离。接着轻轻纵身跳跃,从半空中往此叶挥下拳头。此叶本想采取防御姿势,但赫然脸色大变,在千钧一发之际选择避开——

下一秒,地面爆炸般扬起大量尘土。

「什么……!」

春亮简直不敢置信。并不是真的发生爆炸,只是地面遭受到了足以称作爆炸的冲击。但是,这是——

庭院的泥土往上弥漫飞舞,甚至还有无数颗小石子飞进起居室,喀啦声此起彼落。春亮用手臂捣着脸庞察看,发现此叶刚才为止还站着的地方被挖起了一大块,地面往下凹陷。就像有陨石坠落一般。

而潘德拉刚缓缓举起那颗陨石——也就是打进地面的右拳,说道:

「嗯,大概就是这样。浅显易懂地实际展示,比较能炒热气氛吧?」

「这个威力……!那是诅咒吗……!」

「我是『实践忠义的断枪』。为了实践忠义,懂得近身搏斗的断枪。我的主人、我的刀刃和刀刃该攻击的对象——彼此间的距离愈近愈好。」

「也就是与持有者及敌人的距离愈近,这家伙的刀刃威力愈能增强。组装在莉可铠甲上的时候,我会像这样调整她的长度。即使没有组装在一起,握住她的根部,和握住刀刃正中央,使用上也会产生很大的差异。」

「长枪身为大型武器的意义呢?根本彻底偏离了原本用途嘛。」

「嗯,所以也被人称作『矛盾枪』啊。」

潘德拉刚咧嘴微笑,接着忽然挑起眉毛。

「啊——不对,现在不是炒热气氛玩乐的时候呢。因为太久没有同时使用两人尽全力战斗,我都忘了。不过,如果这下子能让你明白我的强大,就此死心放弃,老老实实成为我的人的话,也不算白费功夫——」

「嗯~因为不是很精彩的表演,我只想说『No~Thank you~』呢。」

在他看着屋内的视线前方,黑绘一脸迷蒙地说。

潘德拉刚显得无奈地环顾四周。

「是吗?看来还是不要嬉闹,快点结束比较好呢……」

「你还是没有改变主意吗?」

「那当然。我要让你成为我的人,成为我力量的一部分。我已经做出决定,不会再更改——不管任何人说什么。」

然后潘德拉刚朝着他们跨出一步。

同时,他全身的气息似乎变了。是比至今更加残暴的肉食性野兽气息。像是想起了自己正饥肠辘辘和猎物的存在,刚觉醒的龙的气息。

「……!」

春亮背脊直打寒颤。坦白说——他害怕得不得了。光是站在对方的视线前方,光是站在对方的前进方向里。那么,该怎么做才好?感觉得到黑绘紧张地绷紧每一根发丝,可以看见锥霞紧握住拳头。头顶上方传来啪啦啪啦的声音,是方才潘德拉刚弹起的小石子在屋顶上滚动吗?没来由地非常刺耳。叩隆叩隆。喀啦喀啦。嘎啦嘎啦——叽叽。

叽叽?

感觉比小石子还要沉重的某种东西,使得屋顶发出吱呀声响。

就在春亮感到疑惑的下一瞬间,这次显然是有人踩碎了木材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马克西米利安·潘德拉刚!你这混帐!」

「喂喂,没想到你们这么顽强。我可不认为自己有手下留情喔。」

灰色人影跃进半空,袭向潘德拉刚。而且不只一道——紧接着又有第二道、第三道。当然,都是春亮以为被潘德拉刚一开始突袭打倒的骑士领骑士们。

骑士队长刺去沉重的大剑,潘德拉刚立即挡下。一名骑士模糊地摇晃着剑消失不见,另一名骑士则从难以理解的角度掷剑。其余的骑士们也一个个回到战场,这时连倒在缘廊下的最后那名骑士也正慢慢起身。

「结果所有人都复活了吗?啊……这种事还真的有啊?真碍事耶。」

「碍事的人是你才对,师团长!」

恐怕骑士们会这么快醒来,也是因为「领地化」的庇佑吧。增强的体力、回复力。虽不晓得伤口的痊愈速度是否也会变快,但就算变快也不足为奇。

葛兰欧莉的刀刃与骑士的剑正面交锋。

「哼,看来你们无意撤退呢。那么……没办法了!」

「全员注意,更改优先目标!排除最大的好战威胁!那是『死骸铠莉肯加洛瓦』和『实践忠义的断枪』——皆是可憎的祸具。没有理由放过他们!」

骑士们醒来以后,全将本该唾弃的诅咒之力和自身的技术发挥到最大极限,朝潘德拉刚发动攻击。他们的肉体经过圣战效果强化后,完全感觉不到疲惫与劳累。

这时,春亮看见此叶与虎彻不发一语地互相对望,黑绘与锥霞也对彼此点一点头。同时自己也想到了一个答案。也就是接下来该做的事。

此叶和虎彻同时旋身回到起居室。此叶边捡衣服边说:

「趁现在快逃吧!」

「嗯!可是,要逃去哪里……」

「夜知,总之先逃离这里再想吧!趁着他们正互相打斗的这个机会!」

「我……我知道了。啊,可是菲雅——」

此叶粗鲁地套上衣服,不耐烦地说:

「别理她就好了吧!」

「那怎么可以!」

「喝~阿春,先用这个吧!」

大概是料到了会有这样的对话,黑绘将伸长的头发咻咻咻地从走廊深处拉回来,只见发尾捉着附轮子的旅行用推车。这么说来,空房间的角落里好像有这么一样东西。

「好……好!」

这八成就是所谓的肾上腺素狂飙吧,即使抱起菲雅,春亮也不觉得辛苦。他小心地将她放在推车上——现在菲雅身体的颤抖变得很微弱。但是,那不是安心,只让人觉得她变得更加虚弱。

「啊,喂,等等!连续两次让你们逃走,我的面子实在有点挂不住——」

一行人当然无视潘德拉刚的大喊。只是略微瞥了他一眼,发现与他交手的骑士们已少了两人。没有多少时间了。

春亮在最后——看向变得残破不堪的起居室,再看向天花板、缘廊、庭院和别馆。

也就是受损程度前所未有惨烈的自己家。

然后用力闭上眼睛,将这副惨状铭刻在眼底。

这没什么大不了——他如此说服自己。这点小事,很快就会恢复原状。一定——会恢复原状。

所以,为此,现在——

「夜知,快点!」

锥霞用手从后头将菲雅按在推车上,以免她滚落下来。春亮拉着沉甸甸的推车,从起居室跑到走廊,再一路跑到玄关。

随意地穿上鞋子后,在冲到屋外的瞬间,后方又有某种事物发出了叽叽的不祥声响,但是——

春亮没有回头。

持续跑了一会儿后。

春亮一行人来到一处杳无人烟的街角,为了喘口气,总算开始放慢脚步。

「呼啊,呼啊……」

春亮用手背擦去汗水。汗湿的头发紧黏在额头上,感觉很不舒服。由于久违的运动,肺和心脏都正以最快速度运作。大概是血液循环变好的关系,左手手指的空白处传来脉搏剧烈跳动的感觉。是种隐隐作痛,带着热意的模糊痛楚。但是,已经比至今每次用力踩在柏油路上,就会瞬间传来的剧痛好多了。

春亮边平复呼吸,边抬起头。

「那么……下一步要做什么?」

「夜知,先不说这件事,我发现到一个蠢毙了的事实。」

「怎么了吗,班长?」

锥霞一脸有些心神不宁,又有些坐立难安。

「……崩夏先生不在这里。我们该不会……把他丢下了吧……」

「啊。」

现在他才发现——锥霞说得没错。环顾四周,到处都没有看见那个本质是父亲的女人。此叶也露出尴尬的神情,淌下冷汗。唯独虎彻一脸事不关己,仿佛在说:「原来如此,是死了吧。所以呢?」

春亮强迫自己用开朗的话声说:

「哈,哈哈哈。哎呀~回想起来,从潘德拉刚出现以后,好像就一直没有看到他,一定老早就逃跑了,不用担心啦。」

这番话约莫有八成是发自内心。他向来就无法预测父亲的行动和思考,况且父亲还有着一直成功逃离骑士领包围网的这项实际功绩。他的逃跑速度之快,已是不容置疑。不需要担心——应该吧。之后又会突然和他们联络、会合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好了……」

「言归正传,下一步要做什么?当初的目标是……」

「我们那时正在讨论差不多该出击了呢……虽然依现在这种落荒而逃的情况,说起来很没有说服力。」

「我们只有二十四小时的缓冲时间,对方手上还有人质。绝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让我们的城镇和那个家变成骑士领的所有物——」

既然如此,接下来该做的事情已经可以确定。就像消去法一样。

「……直接去学校吧。」

「没办法,毕竟时间不够用也是事实。」

「嗯。但是,也不要勉强自己。虽说时间不够,但现在还是傍晚,不至于要分秒必争。至少还有余力可以慢慢走过去,顺便让身体休息。毕竟你们才刚和潘德拉刚打了一场……而且——」

春亮将「菲雅」两字吞回肚里。反手拉着的推车的重量。用绳索固定住的她的重量。她哪里也去不了。也不想自行走动。就只是被搬运着。宛如失去了意志的物体一样——

(菲雅……)

他们朝着学校迈出脚步。

一行人沉默寡言,气氛凝重。就连平常这种时候都会故意开些小玩笑的黑绘,现在也一脸若有所思地望着脚边,只是往前迈步。

自然而然地,思绪开始往等在前方的事物集中。春亮想起学校。现在学校怎么样了呢?在骑士领到来前,原本一直如常上着课的学校。原本平凡无奇,时间的流动和往常没有两样的学校。

现在那里,正被卷进了怎样不寻常的事态里?

虽然已经听说了恩·尹柔依的状况,但那也是透过拍明得知的二手消息。正确情况他们还是不太清楚,不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滋长。

被当作人质的大家还好吗?今天是平日,除了恩·尹柔依外,知道受诅咒道具内情的她们应该也都如常到校。她们没事吗?

(不对……)

春亮轻轻摇头。

他很清楚。无论知不知道受诅咒道具的内情,既然现在整所学校遭到占领,再做出这种分别也没有意义。反倒更该担心毫不知情的一般学生。

因为——就算利用暗示让学生们产生错误的认知。

就算学生们没有察觉到自己成了人质。

尽管如此,这种状况——

(还是等同是……我们连累了他们吧。可恶……!)

沉闷的现状在脑海里横冲直撞。

一定要救出受到他们牵连的学生们。

若无法阻止骑士领的企图,他们将会失去夜知家这个栖身之所。

身为最强的存在,马克西米利安·潘德拉刚不肯死心地想得到黑绘。得到了「骑士领化」力量的骑士们,又当作日常功课般想要破坏他们。没有受到暗示的恩·尹柔依、涡奈和泰造。盘踞在左手手指上的疼痛与失落感。被虚无和悔恨压垮,菲雅变回纯粹的四角形——

春亮咬着嘴唇,刻意地加快脚步。

现在只能前进。

就算所有状况混杂在一起后,所带来的教人反胃的不祥重量——

不断地想拖慢自己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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