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先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勇斗手置胸前,重复做了好几次深呼吸。他的心脏像是在表现出他现在的心境似地砰砰直跳着。
他的手因为太过恐惧而颤抖不已。
也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口干舌燥了起来。
初次见到史坦索尔时所产生的战栗感,和他现在正在面临的事态比起来,好像算不上什么了。
黑暗中,月光自窗外洒落进来,让一面似曾相识的圆镜散发出妖异的光辉。
待在这面镜子附近,勇斗就能和原本的世界通讯,或许因为这是由蕴含神秘力量的《妖精之铜》所制成的镜子,才会出现这样的奇迹吧。勇斗之所以能在这片自己一无所知的战乱大地活了两年,全因透过通讯得到了各式各样的现代知识。
但是,这多亏了某个重要人物的援助。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美月应该在生气吧。」
勇斗就这样握着手机发出丢人的叫叫声,并蹲了下来。
一回到《狼》的族都雅尔菲德之后,勇斗立刻赶往圣塔,却在按下通话键的前一刻停下了手指。
『不知道。不过现在才刚打完仗而已,所以也不会是多么危急的事情吧。你放心去睡吧,那晚安了。』
结束这样的通话后,已经过了三周以上的时间了。美月很清楚攸格多拉西尔是一个与死为邻的危险世界,所以不难想像她现在有多担心。
因此,必须赶快打电话过去让她安心下来,但他上次在最后说了那种话,实在不知道通话后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才好。
她一定会哭吧。勇斗很怕女孩子流泪,更不想让美月哭。但是,他们如今身在不同的世界,他连抚摸她的头都办不到。真的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一直在这里苦恼也无济于事。唉,做好觉悟吧。总之,先按下去,之后就听天由命吧。」
勇斗挤出所有的勇气,点击通话的图示。
规律的电子音响起,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了。勇斗忍不住咽下唾沫。
『小勇!是小勇吧!?你没事吗!?』
于是,就像平常一样,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让他连稳固决心的时间都没有。
不用说,这就是她三个多礼拜以来一直盯着手机看的证明。勇斗不禁感到语塞。
「啊,美、美月,是、是我……」
勇斗结结巴巴地说道。
但是,这对十四年来都待在一起的青梅竹马来说已经很足够了。
『太、太好了!是小勇。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呢,呜哇啊啊啊啊!』
「唔、唔啊!别、别哭啦,美月!拜托了,算我求你,好吗!?」
青梅竹马如预期地大哭了起来,勇斗整个人不知所措,只能出声安慰。
另一方面,勇斗也不禁感觉到一股热流涌上胸口。
他有一种「总算活下来听到心爱的青梅竹马的声音了」的安心感。但更重要的是,美月得知他还活着便喜极而泣的模样,让他虽然感到很抱歉,却也开心得要命。
「……美月,我还活着。对不起,一直没能打电话给你。很抱歉,让你担心了。」
仿佛他在打电话之前的诸多烦恼都是假的一样,直率的道歉自然地从他口中说了出来。
虽然他明知美月看不到他,但仍然用力地弯下腰,额头几乎要撞上膝盖了。
不知道像这样过了多久,从电话传出的声音终于从大哭转为吸鼻子的啜泣声。
『真的、真的是小勇呢,你、你应该没有受伤吧?』
「是、是啊,我身体健全,好得很呢。」
『你这三个多星期毫无音讯,都在做什么呢?』
「这、这个嘛……」
有一瞬间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呃……去、去打仗了。」
他仍旧坦白招认了。
其实为了不让她担心,他也想过是不是该说谎。不过,他还是不想欺骗她。
『是喔……』
「唔!」
美月一句简单俐落的回答,让勇斗不由得立正站好。
因为那声音听来冰寒彻骨,有如从地狱底层吹出来的暴风雪一般。
『小勇。』
「是、是的!」
『跪好。』
「咦?」
『没听到吗?我叫你跪好,快一点!』
「遵、遵命!」
勇斗连忙跪下来,做出她要求的姿势。这和刚才道歉的时候一样,由于对方看不到,所以可以假装自己跪下了,但万一被拆穿的话,后果会很可怕。
正所谓君子不近危。
『我也知道小勇有身为宗主的责任哦!』
「嗯、嗯。」
『之前我应该也说过,我始终很反对打仗哦。可以的话,我希望小勇一直待在安全的地方。』
「……对不起。但是,发生了很多事。」
不久之前,《狼》经常受到邻国威胁,命运就像风中残烛一样。没有任何一个安全的地方。
要在这里生存下去的话,只能不断往上爬。
『嗯,虽然我不能说自己了解你那些事情,这样太草率了,但我明白小勇也有苦衷。』
「谢、谢谢你。」
『小勇现在一定有很多烦恼,而且是我这种在日本过着安稳生活的人所无法想像的。这些我都很清楚,可是呀……』
「嗯、嗯。」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这道震耳欲聋的大喝让勇斗不禁往后一缩。
「对、对不起。」
『小勇既然能够出色地统领整个氏族,那就一定知道吧?所谓组织的动脉,※报连相。』(译注:为日本企业相当重视的沟通文化之略称。后面的「相谈」指的是讨论、商量之意。)
「啊~呃,报、报告,连络,相、相谈?」
勇斗说着,感觉到自己的脸失去了血色。
身为宗主,他深深明白这三个词汇的重要性。而这些不能欠缺的东西,他这一次对青梅竹马完全疏忽了。
『我都没有收到任何通知唷?至少能传封邮件吧?』
「……是。」
勇斗愧疚地点点头。
他想到了很多借口,像是忙于准备导致没有时间,或是在拼命地思考致胜方法之类的。
但是,她连续三个多星期都在等待杳无音讯的勇斗,内心一直饱受煎熬,如果他还向她说那些借口的话,感觉实在很不像个男人。
『虽然我不喜欢小勇去打仗,非常不喜欢,可是……这也没有办法吧?既然如此,我希望你至少能告诉我。突然就断绝音讯的话,我根本无法做好心理准备,虽然知道了也会担心,但不知道的话会更加、更加担心呀。』
「……对不起。」
『好,那说教时间就到此为止。可以告诉我这三周以来的事情吗?』
美月爽快地换了口气,用开朗的嗓音问道。
「好啊,当然没问题……但既然说教时间结朿了,我可以不用跪坐了吗?」
『呀哈哈,什么啊,你真的跪了吗?就算不做我也不会发现呀,小勇还真是守规矩呢。』
她刚才用不容分说的态度叫他跪好,好像他不做的话就完了,结果现在还敢这么说。勇斗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但很识相地没有说出来。
如果回去现代的话,他搞不好会被美月吃得死死的。勇斗露出苦笑。感觉那种和平的未来很棒……而且很遥远。
无论如何,勇斗总算是跨过对他来说最大的难关了。
动荡的夏天结束,季节在不知不觉中即将迎来丰收的秋天。
「呃啊!饶了我吧!」
喀噔一声,勇斗趴倒在堆满文件的桌上。
勇斗各方面的责任感都很强,因此发牢骚的情形实在相当罕见。但是,这也没有办法。
前阵子和《角》一战之后,后续的事情都没有好好处理过,他就忙着再度动身去远征《蹄》,而那些必须请宗主下达指示的案件就堆得和山一样高了。
再加上收获祭差不多要到了,而且今年也兼具战胜《蹄》的庆功宴,他们预定要举办一个特别庞大的盛宴。
现在也正赶着做准备,总之勇斗忙得不可开交。
「很抱歉,在您疲累的时候叨扰,但这个祝祷词您必须背起来才行……」
「呜~」
菲丽希亚左手握着纸条,一脸歉疚地说完,勇斗立即发出格外可怜的惨叫声。
虽然勇斗在这两年之间,已经把攸格多拉西尔的语言学得差不多了,但这种必须背起来的祝祷词充满了平常不会用到的单字。
如果懂意思的话,还比较容易背起来,但一堆意义不明的音节不太能留在记忆中,相当棘手。
「抱歉,菲丽希亚,你应该也很累了,我却一直背不起来。」
「哪里哪里,这样我也可以独占哥哥大人呀。倒不如说,您多失败几次也没关系哟。」
说着,菲丽希亚抛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秋波。
差不多在他们从弗尔克范格回来的路上,菲丽希亚就稍微有了变化。她比以前更加照顾勇斗了,而且都笑眯眯的,似乎真的很乐在其中。
应该是被当作最信赖的心腹让她很高兴吧。勇斗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才会觉得实在很难为情。
「那样也太难看了,我才不要。」
勇斗皱眉,正准备再念诵一次祝祷词时,突然发现一件事。那就是当他稍微放松心情之后,发觉头脑清醒了许多。
回想起来,他对陪自己练习的菲丽希亚感到很抱歉,所以一直急于想早点背起来。结果愈是焦急,就愈是陷入恶性循环的泥沼之中。
刚才菲丽希亚之所以会那么说,大概是察觉到这一点了吧。她还是一贯地善解人意,当他的副官甚至有点可惜。
「不过,说得也是,又不是念错了就会有人死掉。」
宗主的判断总是会直接或间接地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但就算搞错几句祝祷词,也不可能会出什么大问题。
如果这种枯燥乏味的日子是和平的代价,那他就欣然接受吧。就在勇斗转换思维的时候……
「父亲殿下!失礼了!」
一道浑厚的声音传来,然后执务室的门就「砰!」地一声被用力地推开。
「嗯?少主?」
粗鲁地冲进来的,是《狼》的少主约尔根。
勇斗以前不习惯直呼年长者的名字,所以都会加上「先生」二字,但一直被约尔根抗议,所以他最近就改用职别来称呼了。
约尔根看上去虽然是一个年过四十且神色可怕的人,但他相当会照顾人,因此属下都很喜欢他。在勇斗离开的期间,他以代理宗主的身分将雅尔菲德管理得很好,是个很可靠的男人。
「怎么了?出事了吗!?」
勇斗心下有不好的预感,便如此问道。
如果是平时,约尔根会在室外报告一声,等得到许可后才进来。不会出现像这种无礼之举。也就是说,这代表出现了不妙的事态。
约尔根维持着冲进来时的气势,以迫切的声音说道:
「父亲殿下!请帮帮我吧。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要被杀了!」
勇斗随着约尔根赶往城门。
远远就可以听到城门外正掀起一片吵吵嚷嚷的喧闹声。现在夕阳早已西下,却聚集了相当多的人。
翻腾而上的热气和战场有着相同的气味,弥漫着一股莫名的杀气。
气喘吁吁地穿过城门后,他的视线和一个男人对上了。
对方约三十岁左右,眼神锐利而冰冷,简直就像是一头嗜血的狼。
他浑身黑衣,一头深褐色的长发随随意地披在肩上。身材很高挑,但太过瘦弱,皮肤也很白,感觉有一种病态的阴森感。
他脚边躺着一名被捆绑起来、嘴里塞着布团的年轻男子。他伫立在原地,将刀抵在那男子的脖子上,俨然就像来索命的死神一样。
「斯卡维兹,等一等!我带父亲殿下过来了!」
约尔根大声制止着。
而死神——被称作斯卡维兹的男人,正一脸麻烦地看向自己的义兄。
「此乃我的工作,请不要来妨碍我。竟然还特地把主公请了过来。」
「这怎么可以!世上哪有对孩子见死不救的父母!?」
约尔根暴跳如雷地大吼,堵在躺在地上的年轻人前面。
看来那个年轻人是约尔根的誓杯义子,也就是说,他应该是隶属于《狼》族少主约尔根团队的青年。
「喂,少主副手,总之先让我了解一下状况,这家伙做了什么事?」
勇斗可以大概想像得到是什么事,而且不管怎么想,他都强烈地觉得那件事会很令人不愉快,但仍出口问道。
「……你什么也没说明就带主公过来了?」
「我哪有时间说明?」
斯卡维兹侮蔑地质问道,而约尔根也满脸嫌恶地回嘴。
勇斗受不了地叹了口气,转头一看,便发现身旁的菲丽希亚也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她和吉可露妮之间可以说是愈吵感情愈好,或者该说那是因为她们内心深处都很认可彼此,才会这样互相捉弄对方。但是,这会儿在勇斗面前互瞪的约尔根和斯卡维兹之间,只能感觉到一股杀戮之气。
斯卡维兹的职务是少主副手,如同字面上的意思,他的工作就是辅佐少主。然而,由于他和约尔根的思考方式完全相反,所以动不动就反目。
而且,他们是族里不相上下的No.2和No.3,皆居于要承担责任的立场,因此发展成剑拔弩张的关系。
「总·而·言·之,先说明吧。」
勇斗加强语气命令道。
虽然斯卡维兹把义兄的话当作耳边风,却也不能无视宗主的命令。
「此人在上次战后返回的路上,于友国《角》的村庄欺凌压迫村民。」
「啧!」
勇斗啧了舌,表情也愈来愈难看。
军人对居民的欺凌压迫、掠夺行为,永远也无法根绝。
因为死掉的话,一切就结束了,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经常身陷死亡的恐惧之中,那种压力可没那么好受。如果不偶尔发泄一下的话,不满的情绪会爆发出来,军队可能就此失去作用。
因此,甚至有一种说法表示,从古代一直到近代,掠夺行为是赐给在沙场上搏命战斗的士兵们的奖赏。意即,对这个世界的士兵们来说,那并非恶行。
在战胜之际,士兵会杀害占领的村庄或城镇里的人们并夺取财物,看到女人就肆意侵犯,尽情满足自己的欲望。这对他们来说是理应得到的权利。
不用说,勇斗无法接受这种价值观。但是,用二十一世纪的常识来加以否定也没有任何意义。
现实极其无情,类似理想论的漂亮话均不适用。
「因此,依照我等《狼》族之『法』,将予以处刑。」
没错。于是勇斗制定了必须绝对严守的律法。
他没有天真地感情用事,而是以宗主的身分来战胜这残酷的现实。
在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诞生了一种思想、哲学,称为法家思想。
法家并不提倡让为政者恣意决定赏罚基准的『人治』,而是以严格的律法来治理国家,称之为『法治』。
严格地遵循法家思想的商鞅当上宰相之后,原本不过是边境荒蛮之国的秦国就脱胎换骨变成强大的中央集权国家,而日渐繁荣昌盛。之后,始皇帝即位,秦国奠定统一中国的基石,可谓拜商鞅制定之法所赐。
在同一个时代中,还有郑国的子产、齐国的管仲、韩国的申不害、楚国的吴起等等,在遵循法家思想的宰相主导之下,迎来全盛时期的国家不在少数。只是,在这些人过世后,制定的律法便遭到轻视,国家也因而衰败了下来。
此外,在勇斗之前所待的二十一世纪里,先进国家也都是采用法治主义。那些藐视律法而采用人治主义的国家甚至被当作侮蔑的对象。
法治胜于人治,这是千真万确已经被历史证明过的事实。因此,勇斗认为,身为弱小国家的《狼》,为了在这个战乱频仍的世界生存下去,让国家兴盛起来,法治是不可欠缺的要素。
「大哥,你是《狼》的少主,被授命为宗主代理人,可别说您不知道我族律法喔?」
「唔!」
当斯卡维兹锐利的眼神投射过来之后,约尔根就低吼了一声,露出畏怯的模样。
看来被戳到痛处了。
「我、我明白了!我会让他背负木刀好好管教一番,让他不敢再犯,所以就放他一马吧。」
所谓的背负木刀,是攸格多拉西尔这边的特有说法,指一种用木刀不断劈打背部的刑罚。这在上位者对下位者施予的刑罚当中,是相当严酷的类型,但斯卡维兹却冷笑了一声。
「哼,未免太宽容了。强暴妇女者皆处以极刑,此为我等《狼》族之律法。如果是敌国还姑且不论,他犯罪之地可是兄妹国,没有任何酌减刑的余地。」
勇斗并非法律专家,没办法制定详细的条文,而且这个时代的人本来就没有守法精神,要是太详细的话,也没办法渗透到他们的思想当中。
勇斗配合时代以乌尔纳姆法典和汉摩拉比法典作为参考,制定出的刑罚主要是针对杀人、窃盗、伤害、奸淫、农地的荒废、军令的遵守等等。特别是杀人、强盗、强奸、违反军令这四项须处以极刑。
「本来这是大哥你该做的事情。但你身为义亲,可能不忍对义子下手。因此便由身为刑罚执行官的我来处刑。明白了的话,就让开吧。」
斯卡维兹不单这么说,还将手放在约尔根肩上,用力强行推开他。
约尔根也连忙转头,抓住斯卡维兹的肩膀,缠着他不放。
「等、等一下!这个人在我约尔根团队里是数一数二的能手,将来有望与父亲大人缔结直系誓杯。若是死在这里的话,《狼》就失去一个出色的人才啊。」
「唔嗯,的确,这个人好像立下不少战功。」
斯卡维兹冷冷地看着脚边的男人,如此说道。
这个被用力捆绑起来、躺在地上的男人看起来非常窝囊,并不像他们两人说的那么厉害。尽管如此,勇斗知道是对方有错在先。
斯卡维兹虽然有一副不健康到极点的外表,但他是拥有符文《※鲜血魔刃》的英灵战士,也是上一任『最强银狼』。(译注:典出北欧神话中一把被称为「戴恩的遗产(Dáinsleif)」的魔剑,戴恩为一名侏儒。据说此剑一出必见血。)
尽管他在去年将《狼》族第一武者的称号让给了吉可露妮,不过在《狼》之中,凭他拥有的武勇,仍可与其媲美。
如果只是对自己的实力多少有点信心,终究不会是他的对手。和他交锋的话,大概三两下就会被抓起来了吧。
「他这次确实做得太过火了,但对自身实力有信心者很容易一时意气用事。这可以说是表里如一、前途无量的证明。实际上,他在上一场战役中就立下了惊人的战绩,难道不能因此减刑吗?」
「唔嗯,说来有功者必赏也是《狼》的律法。」
只有严刑这条鞭子的话,无法让人顺从。不平不满的情绪会累积起来,导致对上位者愈来愈反感。
因此,在《狼》之中,出战者皆可获赐大量物资和财宝,作为取代掠夺行为此种恩惠的补偿。由于他们透过纸张和小麦粉等交易提升了经济能力,才能给出这种糖果。
既然这个人立下了那两人都认可的战绩,在攸格多拉西尔这个拥有奴隶制度,能够贩卖人类的地方,他能得到的赏赐应该足以买下好几条人命吧。
「是、是啊,我说得没错吧?所以……啊!?」
看到斯卡维兹同意,约尔根才刚露出喜色,但紧接着表情就僵住了。
咻!
斯卡维兹手里的刀无情地朝青年挥落,只见他的脖子喷出了鲜血。
「主公,请赐予此人家属丰厚的恩赏吧。」
尽管才刚杀了一个人,尽管鲜血喷溅到了脸上,斯卡维兹还是面不改色地淡淡说道,然后甩掉刀身上的血珠,将刀收回刀鞘里——
「……干什么?」
斯卡维兹用冰冷不带感情的嗓音问道。
只见约尔根满脸愤怒地拔刀出鞘,刀尖直指斯卡维兹。
「这是我要说的!我们话才说到一半吧!为何动手!?」
「恩赏与刑罚是两回事,我只是刑罚的执行官,善尽自己的职责罢了。有何不对吗?」
「你这家伙!」
约尔根完全失去平常的冷静沉着,整个人激动了起来。
誓杯关系重于血缘是攸格多拉西尔的常规。天底下没有父母看到孩子被杀不会震怒,也有父母对愈傻的孩子愈是加倍疼爱。
义子们和亲生孩子一样,都是父母在严格的教育下亲自拉拔起来的,也是好几次在沙场生死与共的战友。他们的感情之深,旁人是没有办法理解的。
「喂、喂,你们两个!」
看到事态一触即发,勇斗连忙出声制止,但是……
「没错没错,再怎么样都用不着杀掉吧!」
「他不是展现出《狼》的力量的勇者吗!」
「说什么律法律法的,其实只是要惹少主大人不快吧!?」
「噢,一定是这样啦。他不能对少主大人出手,所以就挑属下的不是来说嘴。男人的嫉妒心也太难看了吧!」
「少主大人,直接砍了这混蛋吧!」
勇斗的声音完全隐没在周遭民众的奚落声中。
奚落声都是在同情被杀的青年,以及谩骂处刑的斯卡维兹。看来民众果然认为《角》是长年威胁自己氏族的敌人,这个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了。
「哼,既然我工作已经做完,就不必在这里惹人嫌了。」
斯卡维兹耸耸肩,转身往回走,毫不在乎地将自己的背暴露在举刀相向的约尔根面前。
少主为义子之首,是下一任宗主的候选人。在大家面前砍杀一个收起武器、背对自己的人,是最为可耻的事情。
斯卡维兹就是了解这一点才会这么做吧。但是,被砍的话当场就会死,这也是事实。从他能够面不改色地转身离去这一点看来,他实在胆识过人。
「哦,对了。」
就在即将穿过城门的时候,斯卡维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有件事必须提醒你们这些家伙才行。可别以为被我盯上还能活下来喔?若不想变成我的刀下亡魂,那就好好遵守律法吧。这样一来,就不会和我扯上关系了啰?咯咯。」
斯卡维兹的脸上泛起一抹残忍绝情的笑意,说完之后,就往宫殿扬长而去。
民众的喧嚣声因为太过恐惧而止住,现场陷入鸦雀无声的沉默之中。接着,等他的身影一消失在眼前,不满的情绪立即爆发了出来。
「看到了没?上次处刑的时候,那家伙也露出了那种笑容啊。」
「这是当然的吧,因为那个『※嘲讽的虐杀者(尼德霍格)』就是以杀人为乐啊。」(译注:典出北欧神话中啃食世界树根部的邪龙尼德霍格(Nidhogg),名字为恐怖啃食者、恶意的意思。)
「而且听说他每天都会在路上巡视,寻找能够下手的人耶,呜哇好可怕!」
大家纷纷道出心中的怨愤与憎恶之情。
勇斗听着,瞬间将涌上喉头的话语吞了回去。若是受到感情影响而忘记自己的职责,那就是浪作牺牲的愚蠢行为。他现在有其他必须做的事情。
「……对不起。」
勇斗当场单膝跪下,将手放在已经丧命的青年胸口上,静静地为他默祷着。
本来以这个世界的价值观来看,他所做的事情极为理所当然。虽然多少有人会感到无法认同,但终究只能当作一件无可奈何的事。
身为将不合时代的异物引进来的人,他为牺牲者致上哀悼之意应该是最起码的义务。
此外,约尔根也是勇斗的义子,既然这个人是约尔根的义子,虽说没有直接和勇斗交换誓杯,但也算是所谓的义孙。
守护家人,这明明是勇斗的信念,却没能守住这个义孙,而且以结果来看,还不如说是被他所制定的律法给杀了。
然而,勇斗既然身为宗主,就必须以多数人的幸福为目标才行。不能以感情为优先,让无辜的人民受到伤害。因为人民也是勇斗的亲人。
顾此失彼,难以两全。实在让人万般无奈——
这是身为一个人的勇斗(感性),以及身为宗主的勇斗(理性)之间产生的无可奈何的矛盾。不了解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的空虚感和自我厌恶,在勇斗心中掀起一阵狂澜。
而在民众眼里,他的苦恼似乎被解读成另一回事了。
「仅仅是一名族人的死亡就伤心至此,真是温柔的人。」
「嗯,正因为如此,才会年纪轻轻就被我等《狼》族所有勇士敬称为义亲,完全不是那个『嘲讽的虐杀者』能及得上的器量!」
「我们也为这个不幸的年轻人献上祈祷吧。」
「噢,没错没错。」
聚集在城门前的人们都仿效勇斗将手置于胸前,一同默祷了起来。其中甚至有人激动到流下了眼泪。
他才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勇斗很想这么大喊。但是,这样就太对不起他们了。
勇斗只能满心愁闷地咬紧牙关。
「那位大人还是一样可怕呢。」
一回到执务室,菲丽希亚就安心地呼出一口气,并感慨地喃喃说道。
她平常遇到《狼》的干部时,都会出声打招呼。但从她刚才只微微颔首这一点看来,她似乎相当害怕斯卡维兹。
「父亲大人,失礼了。」
门外传来一道凛然的嗓音,执务室的门也随之开启,接着便见吉可露妮走了进来。
吉可露妮也常常绷着一张脸,散发出像是无情刀刃的氛围,但并没有斯卡维兹那种不祥的感觉。
相对的,她拥有一种让人又敬又怕的『美』。
「来自《爪》的使者求见父亲大人。」
「伯特韦德派来的?」
勇斗不悦地皱起眉。
伯特韦德是邻国《爪》的宗主。虽然已经收为义弟了,但那张和蔼的笑容背后不知道藏有什么企图,是不能轻忽大意的男人。
「不过,至少可以转换一下心情。」
勇斗双手五指交叉伸了个懒腰,同时这么说道。
刚才那件事确实让他心情郁闷了起来。
「使者在谒见间吗?」
「是的,我让侍从……啊!」
吉可露妮回头看了看门口的方向,然后发出惊呼声。只见有两个女孩子在门口目不转睛地偷窥着。
当勇斗的视线和她们接触之后,她们就毫不客气地溜了进来。
她们大约十二、三岁左右,看起来相当可爱。而且两人拥有一张相同的容貌。
「双胞胎吗?喂,这里可不许小孩子进来!」
宫殿是《狼》族重要干部生活的地方。当然,如果有伴侣的话,也会有很多小孩子住在这里。
这附近姑且被归类为非经许可不得进入的区域,她们应该是不小心误闯进来的吧。正当勇斗这么想的时候……
「艾尔贝缇娜大人!克莉丝缇娜大人!我应该有请你们在谒见间稍候了吧!」
听到吉可露妮带着一丝责备的声音后,勇斗吃了一惊,便打量起这两名少女。
的确,细看之下,这两人的服装和《狼》的人民穿的不太一样。从肩膀宽松地垂披下来的布条多半是丝绸,代表她们是地位相当高之人物的女儿。
「耶嘿嘿,我、我想早点见到夫君大人嘛。」
将马尾绑在右边的女孩子一边摸着后脑勺,一边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
对照之下,将马尾绑在左边的女孩子则露出沉痛的表情,轻轻地用手托着脸颊。
「对不起,虽然我阻止过了,但艾尔姊姊坚持要过来。」
「欸!?是克莉丝说要偷偷跟过来的耶!!」
姊姊吃惊地转头看着妹妹。
但是,只见妹妹故作不知地歪起头。
「你在说什么呀?请不要把过错推给我。艾尔姊姊不是一直吵着说要过来看看吗?」
「我才没有!?我虽然这么说过,但一开始是克莉丝你先提议的耶!!」
「不打自招了呢。这不就代表你有说吗,艾尔姊姊?」
「是、是这样没错啦,可是可是……」
「好了,艾尔姊姊,快道歉吧。对方可是《狼》的宗主大人哦,你看看你闯了什么祸,快点道歉!你都不担心《爪》的人民会怎样吗!?」
「咦、咦咦咦!?对、对不起!」
「我这个不成材的姊姊闹笑话了,非常抱歉。」
「欸?咦?欸?怎么好像变成我一个人的错了?」
「嘻嘻嘻,艾尔姊姊真的很没用呢。」
看着一脸不解地歪着头的姊姊,妹妹陶醉地露出愉悦的笑容。
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啊?勇斗感到哑口无言,而菲丽希亚和吉可露妮似乎也一样,她们两人罕见地愣在原地。
这时,妹妹轻轻地撩起布条,优雅地屈下单膝,恭敬地垂下头。
「虽然晚了一点,请容我重新自我介绍,我是《爪》族宗主伯特韦德的亲女儿,名为克莉丝缇娜。这一位是我的双胞胎姊姊艾尔贝缇娜。我们奉《爪》族宗主伯特韦德之命前来成为您的妻子,未来的日子请您多多关照了。」
「……嗄?」
总觉得好像听到了什么不能置若罔闻的东西呢。
「真是的,那个老狐狸竟然打着这种不正经的主意。」
勇斗在桌子上托着腮,不悦地说道。
他想起当时在与黎芮儿缔结誓杯的仪式上,他与伯特韦德的对话。他提到结婚的事情,然后向勇斗推荐了自己的女儿。而且还说现在娶的话,可以多带走一个人。
勇斗当然拒绝了,话题应该也就此打住了才对。他原本还觉得伯特韦德当时放弃得还真干脆,但没想到会祭出这种强硬的手段,简直是晴天霹雳。
「我明明没有接受,他还把你们送过来,搞得我也不知道该做何处置。总之,先请你们回去吧。」
「咦?好不容易才远道而来,我才不要回去!」
姊姊艾尔贝缇娜鼓起了脸颊。
勇斗对她来说好歹是别国的宗主,而且还是本国宗主的义兄,而她居然摆出这种不太好的态度。但看到那种无邪而纯真的模样,还是让人觉得她毕竟是小孩,不予追究。
至于妹妹则若无其事地说道:
「说得也是呢。前来这里的路上,艾尔姊姊就一直在自言自语,一下子说『感觉是很厉害的人呢,但听说还满可怕的耶。』一下子又说『如果是帅哥就好了呢。』之类的,最后还演起了『艾尔贝缇娜,我喜欢你。来,成为我的所有物吧!』『啊啊,勇斗大人!』这种独角戏,请多顾虑一下艾尔姊姊那令人不忍卒睹的心情吧。」
「我、我被暴露出来的心情才需要被顾虑唷!!」
「噗,嘻嘻嘻嘻。」
「你也不要笑得像回想起来了一样唷!!」
「……」
「也不要像在看可怜的东西一样看我唷!!」
「艾尔姊姊,你好烦,好恶心。」
「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也很伤人啊!」
妹妹不知道为什么将姊姊的精神逼到了极限。
姊姊一副快哭的模样,无精打采地开始用食指在地上画圈圈,而克莉丝缇娜则双颊染上红晕,着迷地看着姊姊。
她像是在忍受窜过背脊的快感一样,用双手紧抱住颤抖的身体。
「艾尔姊姊真的很没用呢。但是没关系,就算艾尔姊姊已经无药可救了,我也不会抛弃你的。我以后也会好好协助你的唷。」
克莉丝缇娜摸了摸艾尔贝缇娜的头,像要安慰她一样。
勇斗觉得她背上似乎长出了蝙蝠翅膀,裙摆则冒出了一条尖尖的尾巴,不由得揉了揉双眼。
还真敢说,明明是她自己在捉弄姊姊。旁观的勇斗这么想着。
「克莉丝!谢、谢谢你!对不起,我是个没用的姊姊。今后也麻烦你了!」
姊姊不知道为什么感激涕零地抱住妹妹。
不管怎么想,让她陷入这种处境的就是她的妹妹。
看来这个姊姊的个性,说好听点是纯真无瑕,从不怀疑人;而说难听点,就是感觉挺蠢的。
「嘻嘻,艾尔姊姊好可爱。」
小恶魔妹妹一边轻轻地拍着姊姊的背,一边露出邪恶的微笑。
刚开始还以为她很讨厌姊姊,结果似乎不是这样。她确实很爱自己的姊姊,而且或许该说是爱过头了。
只是她的爱实在扭曲到不行。
「总觉得来了一对超级怪人。」
勇斗无力地叹了口气,还要注意不让双胞胎发现。
「忍不住让人猜想,对方并不是把女儿送过来当妻子,而是想把麻烦丢过来。」
「我有同感。」
菲丽希亚一边露出苦笑,一边凑近勇斗耳边说道,而他则点了点头。
「什么麻烦,这种话我可不能当作没听到!」
「不能当作没听到!」
那两人突然同时大声说道,只见克莉丝缇娜伸出右手掌,艾尔贝缇娜则伸出左手掌对准了勇斗。至于她们的另一只手则放在腰上,正好呈现左右对称的形态。
克莉丝缇娜刚才那冷静沉着的表情倏然消失,怒气冲天地叫道:
「不要把我和艾尔姊姊混为一谈!」
「你是在气这个啊!?」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种侮辱。」
「有、有这么严重吗!?」
「因为艾尔姊姊是,唔……」
「你在这个地方停下来会让人非常在意耶!?」
「……对不起。这一点连我都觉得很可怜,所以说不出口。」
「到底是怎样啊!?」
艾尔贝缇娜双眼已经充满了泪水,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而克莉丝缇娜则发出沉痛的声音,别开了脸。
别开脸之后,她当然就露出了邪恶的笑容。
「唉~……」
勇斗完全被搁置在一旁,不禁抽动了一下脸颊。
只要和这两个人对话就会被打乱节奏。老实说,虽然他很想就这样放着她们不管,但他不能这么做。
「你们听到我们的对话了?」
她们毕竟是《爪》的使者,所以为了不被她们听到,勇斗一直很谨慎。
但她们口中所说的「麻烦」,是菲丽希亚在勇斗耳边说的悄悄话。这耳力好得有点令人难以置信。
「哼哼,别看我们这样,我们可是英灵战士唷!」
艾尔贝缇娜挺起平板的胸脯,一脸得意地说道。
勇斗脑中闪过了「暴殄天物」和「糟蹋物力」这样的词汇,但因为刚才被听到悄悄话了,所以他很克制地没说出口。
「我是有《※驱风者》符文的英灵战士,而艾尔姊姊则有《※引风者》的符文。请善用我的力量,让我为勇斗大人的霸业尽一份心力吧。」(译注:典出北欧神话中住在世界树顶端的猎鹰维德佛尔尼尔(Vedfolnir),名字为驱风者之意;典出北欧神话中一只由巨人化成的老鹰赫拉斯瓦尔格尔(Hraesvelgr),有一说世上所有的风皆由其引起。)
「嗯,请善用……等等,刚那句话仔细一听只有善用克莉丝的力量而已耶!?」
至于妹妹的话,勇斗觉得「※疯○操刀」这句话非常适合她,但他还是识相地闭口不谈。(编注:日文惯用语,意指让神经病拿刀,危险万分。)
就算有个万一,他也不想变成被她批评的对象。
「呼~」勇斗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并整理思绪。
只要听着这两人的对话,他好像就会被拖进由温馨的花田和可怕的地狱所混合起来的奇异世界中,脑袋一片混乱。总之,他必须先想起来自己该说的事情才行。
「一开始我就说过了,我从来没同意要娶你们。」
「唔嗯,是因为您和《角》的婚约已经有进展了吗?拿整个《角》当作筹码的话,就算我们有两个人,在条件上还是输了呢。」
「……看来你的耳力真的很好。」
理所当然的,在文明不发达的攸格多拉西尔之中,不存在网路和电话等方便的资讯传达工具。一般的联络方式是让传令兵带着黏土板文件骑马来回,如果要得到他国情报的话,就需要耗费和距离成比例的时间。
《角》的黎芮儿向勇斗提亲之后还不到十天。照《角》与《爪》之间的物理距离,以及有鉴于她们是往《狼》移动,物理上她们理应不会得知这个消息。
虽然勇斗也想过她或许是在套话,但这样的话,她应该不会说出「拿整个《角》当作筹码」这句话。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伯特韦德的女儿,耳力好得很。」
克莉丝缇娜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顺带一提,虽然伯特韦德的另一个女儿也在场,她却满脸惊讶地说:「欸!?我不知道耶!?」
先不管她。
「总之,这是两码子事。毕竟这种事情要是不按程序来做的话,我们也不好处理。我现在就来写抗议信,请你们带着信回去……」
「请、请等一下,哥哥大人!」
慌张地出声制止的,是菲丽希亚。
「她们是与伯特韦德兄长血脉相连的公主,要是就这样将她们遣返的话,恐怕……那个……」
菲丽希亚尴尬地看了双胞胎几眼,说得支支吾吾的。应该是因为刚才的悄悄话被听到了,所以她才会有所顾忌吧。
「嘻嘻,你老实说没关系呀。没错,我们是献给《狼》以示忠诚的人质。」
「啧,把女儿当作什么了啊?」
勇斗露骨地皱起眉,厌恶地说道。
的确,在攸格多拉西尔之中,誓杯的关系远重于血缘。但是,那毕竟是对外的原则,「情」这种东西并没有简单到用道理就能讲通。
即使勇斗和伯特韦德互换了兄弟誓杯,之前也发生过种种事情,但实在不好说他们拥有稳固的信赖关系。
对于这一点,伯特韦德也深有所感吧。所以才会将亲女儿献给日渐茁壮的《狼》,试图宣示自己的忠诚。
勇斗明白这个道理。这也是古今中外各地都在实行的事情。尽管如此,一股嫌恶感还是自心底油然升起。
「嘻嘻,真可怕。我以前就有耳闻,这就是愤怒的狮子吗?」
虽然克莉丝缇娜的语尾带有一丝轻松之意,但她的笑容第一次僵住了。
艾尔贝缇娜则眼里蓄满泪水,像一只小狗一样颤抖着。
「啊,抱歉。我不是在对你们发脾气,我只是对于兄弟把你们这样年纪幼小的孩子,而且还是亲生女儿送过来当人质一事,感到有点火大而已。」
他脑中不禁闪过那个只顾自己事业而抛弃妻子的可恨男人身影,虽然他也很清楚自己是在迁怒。
「哎呀,这番话真不像是引发梵恩村屠杀事件的『恶名昭彰的狼』会讲的呢。啊,说起来,听说纸的生产让你们获利良多吧?」
「……真是了不起的情报收集能力。」
勇斗倏然眯起眼睛,用低沉压抑的嗓音说道。
他在内心惊叹不已。
这个叫作克莉丝缇娜的少女,虽然戴着小丑的面具,但面具背后潜藏着相当不好惹的本性,不能轻忽大意。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那些玩笑话蒙蔽了双眼,因而小瞧了她。
过去在逼《爪》的伯特韦德接下义弟誓杯的时候,他让《爪》领地内一个名为梵恩的村庄葬送火海,且所有居民尽数遭到屠杀的消息传出去,以此为要胁。
不用说,勇斗不可能真的这么做。他是把居民带回雅尔菲德,现在正让他们从事纸张的制作等等,但这在《狼》之中是不能泄漏给他国的机密事项。
这是一种牵制,让他国知道和《狼》作对不会有好下场,如果被发现他其实连做那种事的觉悟都没有的话,就会遭到藐视。
而对方却知道这件事。为了守护氏族,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置之不理的事态。话虽如此,他也不想对小孩子动粗。
当他开始思索该怎么办时,克莉丝缇娜忽然耸了耸肩膀。
「其实我是刚刚才知道的。我拥有《驱风者》的符文,很擅长隐藏气息潜行。因此请您放心吧,我的父亲伯特韦德还不知道这件事。」
「……这样就不能让你回去了呢。」
勇斗苦笑着耸耸肩。
另一方面,他的确是安心了。如果她真的打算宣扬出去的话,就不会在这里泄漏出内心的想法吧。
回想起来,吉可露妮好歹也是身经百战的战士,漫不经心地跟在她后面还能不被发现也很令人匪夷所思。
「我完全上当了,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所以最初那些都是演技吗?」
「是的。因为装成傻瓜的话,对方比较容易卸下心防。不过,我不否认疼爱艾尔姊姊是我的兴趣唷♪」
「唔,原来如此。」
感到佩服的勇斗深深地点了点头。
他想起了织田信长的逸闻。虽然有诸多说法,但听说他为了欺骗近邻诸国使之大意,而故意假装成傻瓜。
尽管外表是孩子,这女孩子还真是不容小觑。
「但是,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把你们,甚至是整个《爪》怎么样吗?」
「综合我所得到的情报来看,我认为这个可能性极低。」
「你真的很厉害耶!」
勇斗一边叫着,一边用力拍了自己的膝盖一下。
他非常欣赏克莉丝缇娜。或许这也是她在调查过勇斗的脾气之后,所打的如意算盘,但就连这一点也让他感到很愉快。
「老实说,我很希望能将你收为义女。不过,妻妾还是算了吧。」
「嘻嘻,也只有勇斗大人这样的器量,才会说出这番话。」
「嗯?」
听她这么一说之后,勇斗便来回扫视了左右两边的菲丽希亚和吉可露妮,只见她们两人都露出了非常复杂的表情。
看来她们并不知道勇斗称赞克莉丝缇娜的理由。以她们的角度来看,应该只觉得这是一个既有非常麻烦的个性,还很狂妄,又莫名了解这边情况的无礼丫头吧。特别是前半段的坏印象似乎让她们难以释怀。
但是,对于熟读战略、战术关系之书的勇斗来说,实在无法忽略掉她拥有的惊人价值。
他的爱书《孙子》之中,便写有『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这样的句子。除此之外,在勇斗之前所待的二十一世纪里,也有「得情报者得天下」这样的格言。
攸格多拉西尔本来就是文明不发达的世界,她那卓越的情报收集能力是勇斗极为渴望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这也是为了找到回原本世界的方法。
「说来真巧,其实我也对妻妾什么的一点兴趣都没有。而且……我也不想让任何人碰。」
克莉丝缇娜偷偷觑着姊姊,并嫣然一笑。虽然她毋庸置疑拥有非常优秀的能力,但似乎也毋庸置疑拥有非常扭曲的性格。只见她身旁的艾尔贝缇娜似乎感受到一股恶寒,不断颤抖着身子。
「既然如此,为何要过来?」
提示其实已经分布在之前的对话之中了。
勇斗差不多料想到了答案,所以故意这么问道。
「虽然有所僭越,但我想试探一下勇斗大人的器量。」
「不过是个小孩而已!因为你是《爪》的公主,我才一直隐忍下来,但试探父亲大人未免太过无礼!」
吉可露妮用冰柱般尖锐的嗓音对克莉丝缇娜怒喝道。
她本来就是个正经耿直的人,以二十一世纪的日式风格来说的话,就是偏向「※体育会系」,应该看不惯这种没大没小的发言和态度。(译注:指在学校参加体育类课外活动的人,或具有类似气质的人,通常很重视上下从属的关系。)
双胞胎之前那耍人似的对话确实很令人火大。
最重要的是,吉可露妮对勇斗的忠诚已经到了盲从的程度了。看到对方在试探打从心底敬爱的父亲,她似乎再也忍无可忍。
「且慢,露妮。既然你说出来了,就代表已经认同我了吧?」
勇斗轻轻地伸手制止吉可露妮,用眼神询问着克莉丝缇娜。
勇斗是受到敬重反而会觉得不对劲的类型。虽然被试探令他不太舒服,但他认为,要别人无条件相信像他这样的小鬼还比较荒唐。
毕竟是要托付身心的对象。
「《狼》族宗主勇斗大人——」
克莉丝缇娜一改之前的玩笑表情,以认真无比的声音说着,并迅速地当场单膝跪下,随后朝姊姊看了一眼,而艾尔贝缇娜也连忙恭敬地跪下。
「我们姊妹现在尚未拥有誓杯义亲。虽然我们的父亲身为一族宗主,也拥有非凡的器量,但人生只有一次,既然如此,还不如让我们将此生奉献给攸格多拉西尔第一的誓杯!」
「虽然很高兴你给了我好评,但实在是捧过头了。事到如今,也不需要巴结我哦?」
「不,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您拥有灵活的判断力,能够不受第一印象所困,看穿一个人的本质并予以应对,还有偶尔展现出来的稀有霸气,以及至今创下的实绩。如果在您手下做事,我确信我们的力量能得到充分的发挥。请您一定要让我们拜入您的麾下!」
「一定要让我们拜入您的麾下!」
双胞胎一唱一和,并深深地叩首。
勇斗思考着该怎么办。
这样听起来,感觉她们不像在说谎,但毕竟只是感觉罢了。身为宗主,他不能就这样马马虎虎地下判断。
他也很在意伯特韦德的本意。他不可能不知道亲生女儿假装成疯丫头的模样,更遑论她们还是珍贵的英灵战士。这其中似乎隐藏着什么内幕。
「不过,反正一不做,二不休。好,你们去立下相应的功劳吧。要是我随随便便起用其他氏族的小孩,族人想必也不会接受。等立下功劳后,我再把我的誓杯给你们。」
「您是说功劳吗?」
「是啊。」
克莉丝缇娜抬起头,重复了勇斗所说的话,而勇斗则得意一笑。
他好歹和伯特韦德交换了兄弟誓杯,就算他真的有什么企图,应该也不会对《狼》造成多大的伤害。
克莉丝缇娜说了「我们的力量」,虽然他目前只觉得姊姊傻里傻气的,但她毕竟也是英灵战士,应该具有什么力量才对。
既然她们都试探他了,现在就换他来试探她们也颇有一番乐趣。
「加油啰?《狼》族宗主的直系誓杯可不好拿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