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ACT 3

屋中桌子并列,数十个小孩子在置于桌上的黏土板上刻着文字。

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正经,埋首努力着,但也有不少小孩子会不时偷觑后方。

「……如、如此,我等宗主勇斗大人漂亮地击败《爪》、《灰》、《牙》三族联军,让我等《狼》族得以脱离存亡危机。」

一名中年男子站在孩子们前面,正在朗读描述一年半前的雅尔菲德守城战的英雄传。

这里是位于雅尔菲德市内的黏土板之家,也就是培养书记官的学校。

站在讲台上的是谙于此道、有二十年经验的资深教师,这个英雄传他早就念过几十几百次了,几乎可以默背出来。但今天他朗读的嗓音却微微颤抖着,感觉得到欠缺流畅度。

这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

毕竟,这个英雄传的主角正坐在教室里面,参观着授课情形。

「听到别人朗读自己的故事超丢脸的啊。」

「嘻嘻,听说比起其他故事,孩子们更热衷于哥哥大人的故事。对于感兴趣的事情,他们很容易记起来。」

「哦,所以是『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吗?」

听到菲丽希亚这么说,勇斗便引用一段孔子的《论语》,然后耸了耸肩。与其心不甘情不愿地学习,还不如开心学习更有帮助,看来这一点古今相同。

「怎么样?有办法吗?」

「呼咦!?」

勇斗将手放在旁边的爱菲利亚头上。她好像听课听到忘我了,因此勇斗的声音让她吓了一跳,失控地叫了一声。

「那、那个,爱、爱菲真的可以来黏土板之家上课吗?」

「没有什么可不可以的,你来上课吧,这是命令。」

「呀呜。」

爱菲利亚惴惴不安,看起来没什么自信,而勇斗就斩钉截铁地这么说了。

因为要是随便给她选择权,她反而会陷入犹豫。

在勇斗所待的二十一世纪的日本,小孩子有义务接受教育。不管当事人愿不愿意,都必须去上学才行。

「你的工作就是在这里上课,如果拿到好成绩,薪资也会提高。只要你好好努力,就能尽快存到赎身的钱。」

奴隶将购买自己的金额付给主人的话,就可以拿回身为市民的权利。

勇斗虽然想无条件抵销这笔款项,但不能只偏袒爱菲利亚一个人。如果要将所有在宫里的奴隶都释放出去的话,也会对国库造成相当的负担。

尽管勇斗是《狼》族宗主,但《狼》族的财产并不是他的私人财产。他知道不能拿来满足自己,而是要用在《狼》族上才行。

「不过呢,只要你快点记住文字的话,我的工作就有所进展了。」

勇斗像是燃起斗志一般,用力搓着爱菲利亚的头。

「唔,我、我会加油的!」

爱菲利亚握紧双拳,鼓起了干劲。

如同勇斗一开始的选择,她是个本性相当认真的少女。

是她的话,应该能做出符合期待的表现。

「呼,总算是让她答应了!」

搭上从黏土板之家返回宫殿的马车,勇斗露出了会心一笑。

后天开始,爱菲利亚就可以去黏土板之家上课了。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迈向目标的第一阶段完成了。

「不过她答应得相当不痛快呢。」

菲丽希亚像在苦笑般耸了耸肩。

爱菲利亚枕在她的大腿上酣睡着。昨天告诉她要到黏土板之家视察之后,她似乎完全没有睡觉,一旦放下心来,睡魔也同时来袭。马车的晃动大概也加深了倦意。

「不过,必须想办法让她接受才行。」

勇斗也苦笑着回道。

能去黏土板之家上课的,只有生于富裕家庭的子弟而已。教师的优越感好像也很高,委婉地表达出反对之意,认为教导奴隶根本是浪费时间。

《狼》的干部之中恐怕也有不少人抱持着类似的想法,觉得由玻璃获取的利益应该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因此,他才要爱菲利亚去上课。

只要向大家证明奴隶上课之后也能好好认字,应该就能理解他为何要实施义务教育制度了。

虽然也不是不能用宗主的绝对权限来强行推动,但在《狼》族的领地里,应该存在着数以万计没有受过教育的孩子。

要彻底让所有孩子接受教育的话,那是相当不得了的改革。必须花费金钱、时间和劳力。即使勇斗一个人勇往直前,仍然可以预见失败的结果。

『无论一个有能力的人再怎么投入所有的心力,为了维持其成果,今后还是必须仰赖其他许多人的帮忙,不然就无法保证国家的长治久安。』

马基维利也这么说过。

和两年前不同,勇斗已经深知事前与大众协调的重要性了。

在这方面,爱菲利亚实在很适合。

她对任何事都努力而认真,而且已经受过一点基础教育,可以读写文字。从这一点来看,她的智力应该不低。十有八九会带来令人满意的结果。

没错,只要别遇到什么麻烦。

「我最担心的,就是她会不会受欺负。」

勇斗了解现代日本的校园情形,当然会担忧这件事。

「这部分请您放心。今天应该已确实让大家知道她是哥哥大人中意的人才了。而且,我猜有很多孩子会想知道关于您的事情,她一定会很受欢迎的。」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勇斗含糊不清地说道。令他忧心的是,自己的宠爱可能反而会让学生们感到嫉妒,而用无情的恶意欺负这个坚强的年幼少女。

嫉妒这种情感根本没有道理可言,就算理智知道这样不对,却无法阻止内心这么想。

人类并不是只怀抱着如此纯洁的情操而活在这世上的。关于这一点,勇斗有过深刻的体会。

「总觉得状况很类似啊。」

勇斗忍不住露出苦笑。此刻浮现在他心中的,是因嫉妒而发狂的兄长斩杀了保护他的前任宗主,也就是一年半以前那桩可憎的惨剧。

回想起来,洛普特始终认为勇斗不如自己。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是很正确的认知。毕竟勇斗是他的义弟。

正如洛普特的情形,当一个人遭到明显比不上自己的人逆转立场时,就会感到强烈的烦躁与憎恨。

因此,就算有人不允许地位显然低于自己的奴隶踩到头上来,也一点都不奇怪。倒不如说,没有人这么觉得才不自然。

「不过,宗主的痛苦就在于必须挑选出一个人来。」

勇斗一边苦笑着,一边无奈地叹了口气。

宗主的决断经常会和个人情感产生冲突。命令吉可露妮去突击的时候也是,他永远无法习惯这种事情。

尽管如此,上位者的职责,就是必须适时狠下心肠做出决断。

他身为宗主,一旦考量到《狼》族的未来,无论如何还是想导入义务教育制度。为此,必须有个结果。

一味注意着缺点的话,就无法往前迈进。

爱菲利亚天生惹人怜爱,有一点像小动物。那是能够获得多数人喜爱的素质。

勇斗的担心单纯是杞人忧天,摒除周遭的负面情感,如同菲丽希亚所说,爱菲利亚十分有可能受到大家欢迎。

唯有这一点,不赌赌看是不会知道结果的。

此外,只要上课学习知识的话,爱菲利亚的未来也将大为拓展。摧毁这个可能性是非常可惜的一件事情。过度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下,孩子是不会有所成长的。

没错,就像「狮子将小狮推入万丈深谷」这句谚语一样,严格的教育偶尔也是必要的。

既然如此——

「总之,必须时时注意她才行。」

勇斗所能做的,就是相信爱菲利亚,在远处守护着她,然后一旦发生问题的时候,迅速看出征兆,做出适当的对应。

不管怎样,他都决定负起将她捡选出来的责任。

「加油啊,爱菲。」

勇斗温柔地抚摸着熟睡中的爱菲利亚的头。

视察黏土板之家的隔天,风云倏忽变色。

「打扰了!」

「抱歉,打扰您工作了。」

当勇斗从放假中收心,完全恢复往常忙碌的生活型态后,他的执务室里响起了开朗无比的嗓音和冷静沉着的嗓音。

声调虽然完全相反,但音色相同。走进执务室里的,是两个左右对称的可爱少女。

「嗯?怎么了?」

「呃,这个嘛……」

面对勇斗的问题,克莉丝缇娜托着腮,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艾尔姊姊撒娇说很想见父亲大人,看来是难以忘怀与您共度的那个火热的夜晚……」

「慢着,你说谎也不脸红一下。」

「我、我没有撒娇唷!!」

「有这么任性的姊姊真是累人。」

「就、就说了没有撒娇唷!!」

「是吗?所以你不想见父亲大人啰?哎呀!真是个不孝的女儿啊。」

「咦、咦咦咦!?不、不是的,要问我想不想的话,那当然是很想啦,但要打扰父亲大人工作实在是……」

「看吧,你果然很想见父亲大人嘛。说谎也不脸红一下。」

「呜呜。」

「所以,体贴姊姊的我为你制造了见面的借口,你必须诚心感谢我才行唷,知道了吗,艾尔姊姊?」

「嗯,我知道!有这么体贴姊姊的妹妹,真是幸福呢!」

看到艾尔贝缇娜一脸开心地笑着,勇斗忍不住想拭泪。

这个姊姊还是和往常一样天真地被妹妹玩弄在股掌之间。不过,幸福与否通常是很主观的事情。既然她本人都觉得很幸福了,他就不便多说什么。

而且,虽然这样说很过分,不过比起那种事情,他注意到的是另一件事。

「那么,可以告诉我见面的借口是什么吗?」

虽然外表还有些孩子气,但这只母狐狸的情报收集能力在《狼》族中无人能出其右,是不好惹的人物,而且脑筋灵活无比。

她没有采取报告书的形式,而是特地过来以口头呈报,那就表示是相当重要且紧急的消息。

「嘻嘻,不愧是父亲大人。」

被说中目的的克莉丝缇娜露出微笑,挥动着一张纸。

就算她是优秀的间谍,但也无法独力应付广大的范围。听说从她还是《爪》族公主的时候开始,就培养了几名间谍。看来这次是那些人呈上来的情报。

「《蹄》的族都诺欧通遭到米德加尔特的游牧氏族《豹》压制了。」

「是那个《蹄》吗!?而且你说是《豹》!?」

「……哦?」

听到克莉丝缇娜的报告,菲丽希亚大感惊愕地扬起嗓音,但勇斗只是睁大了双眼而已。

他当然多少有些讶异,却还是在意料之中。

虽然他经常这么说,不过回顾历史,突然失去强大的君主,国家就会陷入混乱,导致国力明显衰退。

织田信长、丰臣秀吉、武田信玄……即使只看日本的战国时代,拥有压倒性向心力的君主一旦离世,不少家系就会逐渐没落。

放眼世界,由农耕民族建立的王国遭到以游牧维生的精锐异族侵略,甚至取而代之,也是历史常态。

然而,就连通晓历史发展的勇斗,不,正因为他知道,才会对克莉丝缇娜接下来的报告感到错愕。

「根据部下指出,《豹》族是数以千计的骑兵团。他们一边骑着马,一边接连射出铁箭,趁《蹄》军混乱的时候立即展开突击,将敌军打得体无完肤。」

「怎么可能!再怎么说都太快了吧!?」

勇斗喊道,椅子喀哒摇了一下,动摇完全显露在脸上。

如果是铁的话,他还可以理解。由于隐藏得极为谨慎,数百年之间并没有传到周边各国。但纪元前十五世纪的时候,西台帝国就创造出了制铁法,所以在攸格多拉西尔,即使有氏族已经发明出铁的制造法也不稀奇。

然而,被称为历史上第一个骑马游牧民族国家斯基泰,是在纪元前七至八世纪左右诞生的。时代实在相隔太远了。

在没有马镫的情况下,就这样骑在光溜溜的马背上战斗,需要非常高超的技术。

实际上,现在攸格多拉西尔的主力兵器马战车,就勇斗所知道的历史来看,是纪元前十八世纪到二十世纪左右,起源于游牧性质的安德罗诺沃文化。就算是生长环境和马以及弓箭息息相关的游牧民族,在青铜器时代几乎都还无法骑马战斗,主要是利用马战车。

训练骑马战斗所需要的技术并使其普及化,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没错,如果没有马镫的话。

然而,勇斗将马镫导入《狼》之后还没经过两年。至于实际将骑兵部队投入于实战之中,也不过是半年前的事情而已。

即使马镫这样东西很单纯,但在没有电话和网路的时代,技术的传播需要花上极长的时间。

实际上,四世纪初叶存在于中国的马镫,到了五世纪才确定传入朝鲜半岛和日本。连这么短的距离都得耗时一百年。再说,《狼》和《豹》这个氏族的领土根本没有接邻。

技术遭到盗用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一思及此,勇斗的脑海中忽然闪过某件事情。

「莫非是……大、哥……吗?」

他想起来的是,过去担任《狼》族少主,拥有盗取一切技术的符文《千幻小丑》的青年。

如果是他的话,不仅清楚吹踏鞴制铁法,也深知马镫的存在及其功能。

一切实在太吻合了。

「是的,绝对是……那个人。」

菲丽希亚以僵硬的嗓音说道。明明应该不冷,她的牙齿却在打颤,脸上血色尽失,苍白到像是马上就要昏倒一样。

虽然她的身体状况很令人担心,但勇斗对她肯定的口气也感到很在意。

「……你知道什么吗?」

「应该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了,那个人寄了一封信给我。」

「什么!?」

「他要我离开哥哥大人去他那边。信上也提到,如今的他已经是《豹》族的宗主了。」

「为什么你……不,没什么。」

为什么你没告诉我?勇斗在紧要关头将这句疑问硬是吞了回去。

这种事情连问都不必问。

亲生兄长试图攻击勇斗,却杀掉了保护勇斗的前任宗主,这桩惨剧一直是菲丽希亚内心很大的阴影。

再加上,她虽然平常既开朗又爱开玩笑,个性像是值得依靠的姊姊,但内在意外地容易充满不安,有其脆弱之处。

她应该是想先逃避一阵子吧。说服自己米德加尔特位在远方,和《狼》毫无关联,拒绝去正视这件事。

「我、我愿意为了因将这件事隐瞒至今接受任何惩罚。只、只是,求求您相信我。如今我誓言效忠的,并不是亲生兄长,而是只有哥哥大人而已!」

「我知道啊,我不会惩罚你的。倒不如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勇斗干脆地说道,然后将手放在她肩上,要她安心。菲丽希亚是重要的副官,勇斗不希望她将自己逼得太紧。

将这件事隐瞒起来确实不可取。如果是两年前的勇斗,或许会否定她的「脆弱」,严加指责。

然而,如今的勇斗很清楚人类并不是那么坚强的生物。

「大哥他一定还在恨我……」

嘎吱一声,勇斗靠在椅背上,望着虚空出神。

勇斗过去所崇拜的菲丽希亚的兄长洛普特,应该也有身为人的脆弱之处吧。只是身为菲丽希亚的代理父亲,身为勇斗的代理兄长,身为《狼》族的长兄,他没有让其他下位者看出来而已。

在那张爽朗的笑容底下,绝对怀有不少疑惑与忧虑。在内心层层堆叠之后,而于某个时间点爆发出来。他们果然是兄妹,在这一点上非常相似。

光是看他的外表,勇斗就自顾自地认为他是非常坚强的人,而加以理想化,结果忽略了这个部分。一切都是因为两年前的他还不够成熟,自己甚至为此感到愤慨。

「不过,真令人佩服,竟然才一年半就跃升为《豹》族宗主……总之,就装作若无其事地寄封信祝贺他们战胜,并期望两族友好吧。」

攻下诺欧通之后,《豹》的领土就和隶属于《狼》的《角》相邻了。

既然变成邻国,就绝对不可能毫无关联。不管愿不愿意,两个氏族之间还是会产生利害关系。

勇斗衷心希望能和平共处。他不想和过去深受其照顾的义兄发生冲突。

为此,首先要——

「喂,艾尔克莉……」

「那个,您将我们两人的名字凑在一起了,实在让人无法接受。」

「应该不用我提醒吧,刚才所谈的事情可别泄漏出去哦!」

「自当明白。艾尔姊姊也会由我来好好调教一番的,请您不用担心。」

「调教!?」

「好,拜托你了。」

「而且还同意了!?」

虽然艾尔贝缇娜有点可怜,但一码归一码,这时候只能让她看开一点了。

万一《豹》族宗主是《狼》族前少主一事泄露出去,应该会有很多人主张要和《豹》族开战吧。

在攸格多拉西尔中,杀害至亲是最大的禁忌。犯下此事的洛普特现在正逍遥地稳居其他氏族的宗主宝座,这对《狼》而言绝对不是可以容忍的事情,不可能就此放过他。

洛普特应该也不会特地向大家公开自己是弑亲的大罪人。不过,从他寄信给菲丽希亚这一点看来,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暴露给其他人知道。是料到他们会佯装毫不知情吗?

既然如此,只要他们三缄其口,这个真相就会埋藏在黑暗之中。

然而,不管如何煞费苦心,最后应该还是避免不了战争。其实,勇斗心中也产生了这股近似确信的预感。

「『下列两件事绝对不可轻忽。其一,千万不要以为忍耐和宽容能够消除人的敌意。其二,千万不要以为报酬和援助能够使敌对关系好转』……是这样吗?」

这段文章节录自马基维利的著作『论李维』。

平常拿来当作教训的马基维利的言论,只有在今天像是暗示着往后的发展一般,令人不由得产生不祥的预感。

当夜,勇斗在卧房慌慌张张地将手机画面由下往上滑动。

勇斗是宗主,撇除个人的感伤,他有义务守护领地内人民的安全与财富。用右手握手、用左手拿棍棒是外交的基础。毫无计策地面对邻国的威胁太过危险了,必须事先规划出一个完善的策略才行。

国家间的交涉就像在和流氓谈判一样。

流氓卖弄着刀刃和手枪来进行交涉,一般人会屈服于威胁,只能接受不合理的要求。要在和平的状态下进行交涉,就必须具备还击对方武力威胁的实力。

勇斗当初虽是迫于情势才得准备对抗步兵和马战车的战术,但也调查得极为详尽。而由于攸格多拉西尔不存在骑兵,他一直没将对抗骑兵的战术放在眼里,因此在这部分几乎一窍不通。

他就是这样才赶忙上网搜寻对抗骑兵的策略。

「唉,一旦变成敌人还真是棘手到不行啊。」

他愈是调查,就愈是领会到骑兵压倒性的战斗力。

「噢,再查下去会影响到打电话……啊,喂?是美月吗?」

勇斗压抑住还想继续调查的心情,打了通电话给青梅竹马。

『喂?晚安,小勇。』

光是听到熟悉的温柔嗓音,勇斗一整天下来累积的疲劳便得以纾解,内心也感到无比平静。

今天如果不能打电话,也可以用简讯来联络,如果只考虑效率的话,他理性上知道传简讯即可。尽管如此,他还是选择打电话,正是为了寻求这种疗愈感。

对勇斗而言,只有和美月闲聊的这段时间,他才能忘记自己是宗主。

实际上,当他因为远征和出游而听不到她的声音时,他也发现自己渐渐变得散漫了起来。不管多繁忙,当待在雅尔菲德时,他完全不打算省略这段时间。

「哦,晚安。你今天做了什么啊?」

『我这一天很平淡无奇哦。所以小勇你发生什么事了?』

「咦?」

『我觉得你好像在硬装开朗哦!』

「……你真的是能够看穿一切耶。」

『因为我们从懂事前就认识了啊。』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啊。」

『嗯,是啊。小勇从温泉回来之后,态度也有点怪怪的,我只是假装没发现而已哦!』

「咦?啊、呃……」

面对青梅竹马的直觉,勇斗打从心底感到不寒而栗。

明明口气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勇斗却能清楚感受到她声音里掺杂了些微怒火。

原来如此,从懂事前就认识的关系真是不容小觑。

『不过,这部分等怒气值满了我再来追究。』

「啊、啊哈哈……」

勇斗一边干笑着,一边暗自发誓往后得注意别让她累积怒气。

『所以,身为宗主的小勇(爸爸),发生什么问题了呢?虽然我没办法给你建议,但听你发发牢骚还是可以的唷!』

「谢啦……」

即使世间将勇斗誉为领导《狼》族成为近邻少数强国的稀世英雄,但他原本不过是生活在缺乏危机意识的日本之一介学生罢了。

他偶尔也会想发牢骚和示弱。但是,身为一名宗主,他不可能随便让属下听自己说这种话。

这个青梅竹马的存在,真的是勇斗的救赎。

「嗯,其实啊……」

勇斗将眼下围绕着《狼》族的现状解释给她听。

《蹄》族溃败,《豹》族现身。

《豹》族是骑兵团。

而且,《豹》族宗主还是从前照顾过他的义兄洛普特。

『小勇……你还好吧?』

听完所有事情后,美月状似担心地问道。

勇斗听到她的嗓音带着不安,不禁有点后悔将这些事情说出来。只不过,就算隐瞒这些消息,只要发展为战争,就会一次爆发出来。即使没有演变成战争,光是局势开始不稳,勇斗也会变得提心吊胆,他的青梅竹马应该会确实感觉到这一点。

她以前也清楚说过,希望勇斗能将事情全部告诉她。否则要是他突然不见的话,她没办法做好心理准备。

他不断在给自己的青梅竹马添麻烦,因此他想要尊重她的意思。

「我会想办法规划出对策的。只是时间不太够,可能从明天开始会稍微减少讲电话的时间,抱歉。」

『不,我当然也担心这一点;不过,我指的并不是这件事。小勇,你有办法放手和洛普特先生……一战吗?』

「…………」

他顿时感到语塞。

他一直在思考要如何对抗骑兵,却完全没考虑到这一点。

不对,他或许下意识地在逃避这件事。

勇斗用唾液湿润干燥的口腔后,望向天际,像是在说服自己似地说道:

「……我是《狼》族的宗主,若这一刻真的来临,不管我愿不愿意,都只能挺身一战。」

「虽然兄长大人这么说,但恕我难以从命!」

黎芮儿满脸愤慨地提高了嗓音。

隔天,在克莉丝缇娜带来诺欧通沦陷的消息之后,由于情势剧变,黎芮儿准备回国,因此勇斗告诉她今后的对策,结果她的反应竟是如此。

「什么总之先固守城池,绝对不要出来攻击敌人?这样要如何守护百姓呢!?城郭外的农地不就要任人破坏了吗!」

「你先冷静一点,黎芮儿。」

「我哪能冷静?您竟敢如此蔑视我等《角》族的士兵!」

黎芮儿对勇斗这样大发雷霆的情况,姑且不论他们仍为敌人的时候,自从缔结兄妹誓杯以来,这还是头一遭。

即使她多么敬爱这位义兄,唯有这一次,对于特别深爱百姓的她而言,这番话实在让她难以接受。

然而,勇斗也不会因此作罢。

「我没有蔑视的意思,我也会对本族士兵发出相同的指示。敌方并不是正面攻打就能取胜的对象!」

他大手猛然一挥,加强语气说道。

看到他如此认真的神情,黎芮儿终于模模糊糊地察觉到骑兵的威胁性。

「……有兄长大人所说的这么厉害吗?」

对黎芮儿而言,勇斗是将《蹄》族英雄尤古伟、《雷》族虎心王史坦索尔这些强敌打得体无完肤,可谓宛如军神般的稀世名将。

既然连他都不选择正面迎战,而是加强防守……

一回过神,黎芮儿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咽下了口水。

「是啊,就是这么厉害……没有什么比骑兵团更棘手的了。」

勇斗僵着表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回顾历史,在东方,匈奴这个游牧国家就曾打赢刘邦统治的农业大国汉朝。其后,一直到汉武帝的时代,汉朝都被当作附庸国,必须年年进贡。

至于西方,公元后五世纪之时,日耳曼民族之所以大迁徙,便是因为遭到了骑马游牧民族匈人的威胁。

至于建立世界最大版图的蒙古帝国就连提都不必提了。

甚至在中国北宋时期,也存在着感觉像是玩笑话的史实,那就是女真族靠十七名武装骑兵,将两千步兵打得溃不成军。

「所以懂了吗?要是《豹》攻打过来,你们就先彻底防御!」

勇斗抓住黎芮儿的双肩,用认真无比的表情耐心地重复一开始说过的话。

「唉,真是的,还是一样臭啊。」

目送黎芮儿回国之后,在返回的路上,一穿过城门,勇斗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身旁的菲丽希亚也看着发出恶臭的源头,蹙起了眉。那是以四脚站立,身躯比马还要大的生物,而且最大的特征就在于背上隆起的峰。

那就是所谓的骆驼。

骆驼可以好几天不吃不喝,所以极为适合在缺乏水源的土地跋涉。此外,比起马匹,骆驼能承载更重的行李,不少前来雅尔菲德的交易商人都会使用。

只不过,体臭是其缺点。而且随便接近的话,有时候骆驼还会为了威吓而吐出臭不可闻的口水。

以前勇斗也曾基于好奇而接近过,结果下场凄惨无比。从此,他就不再靠近骆驼旁边——

——然而,当他发现正在与人说笑、貌似骆驼主人的交易商人是熟面孔之后……

「这不是我们值得期待的新锐义子吗?近来如何啊?」

他快步走了过去,用过度夸张的亲昵方式向对方搭话。

「……您就饶了我吧,父亲大人。」

男子——金纳尔皱起眉,一脸嫌弃地转头看向他。

勇斗虽然差点就笑了出来,但还是忍住,以非常认真的表情继续说道:

「不不不,你不用谦虚。《狼》的市场之所以会有今日的繁荣,全都要归功于你的努力。能够拥有像你这样优秀的义子,我真的很幸福!」

勇斗双手环胸,感慨地点点头。

在慰劳旅行的辛劳之前,勇斗就为了奖励金纳尔推动流通货币有功,而给予了直杯。他被起用不过半年而已,出人头地的速度快得可谓罕见。

能够在几乎不引起市场混乱的情况下,让人民习惯使用货币,金纳尔的功劳不容小觑。但是,努力规划货币一直到施行的是包含勇斗在内的狼族干部们。其实,如果考虑到录用期间,不得不说他的功劳还不足以得到直杯。

实际上,干部们也因此而反对勇斗授予直杯。勇斗对他们说明这么做是另有目的,仅此一回特例,要他们先别追究,才给了誓杯。

他的目的就在于——

「嗯?噢噢!您就是那位传说中的《狼》族宗主勇斗大人吗?初次拜会,我是从《剑》来此交易的商人——」

眼尖的交易商人看出商机,立刻过来推销自己了。

虽然对方的企图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但勇斗不动声色,和金纳尔一起聊了一会儿。

这个世界没有网路和电话,很难得到他国的资讯。走访街市的交易商人就是珍贵的情报来源。

「话说回来,我所敬爱的老师也这么说过:『判断一个人最简单而准确的方法,就是观察对方都和什么样的人来往』。真不愧是金纳尔,拥有很好的人脉。」

「哈哈哈,勇斗殿下还真会说话。」

勇斗深有所感地摇摇头,交易商人便一脸开心地笑了起来。

「不,我是真的这么想。你看来也是交友广阔。《狼》族眼下正在大量招募人才,够优秀的话,也会受到和金纳尔同等的厚待。不分职业,只要你心中有合适的人选,请务必推荐给我。」

「那个,像我这样的人也能受到录用吗?」

「噢,那是当然的,我很欢迎。」

「真的吗!哎呀,提出来果然是对的。那么,在将玻璃制品送到格拉兹海姆之后,我会再回来的,届时就麻烦您了!」

「好,我会等着的。期待你能有和金纳尔一样的表现。」

勇斗热切地握紧交易商人的手。

「父亲,那个……」

金纳尔绷着脸,别具深意地看往宫殿的方向。

勇斗也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那么,我先行一步了。祝你一路顺风!」

「噢,谢谢您。我也祝勇斗大人身体安康。」

与交易商人道别后,勇斗便先行离开了。

走了一阵子之后,勇斗确认了一下附近只有菲丽希亚在,才朝金纳尔问道:

「你有什么事吗?我卓越的儿子啊。」

他还是加上了赞扬的形容动词。

不过,他的嘴角却勾起了不怀好意的戏谑笑容。

「我就说了!父亲如此捧我会害我无地自容啊!全身都麻痒得要命!」

「哈哈哈!我也总是有这种感觉啊。金纳尔你就忍耐一下吧。」

「唉……您硬塞给我的任务还真是麻烦啊。」

金纳尔颓丧地垂下肩膀。

他打从心底感到困扰这一点表现得清清楚楚。虽然勇斗觉得他有点可怜,但事到如今也不可能放弃。

勇斗拍拍金纳尔的肩膀表示安慰。

「不过,拜金纳尔所赐,很快就有大量人才上门了。」

「一切策略都是父亲想出来的不是吗?」

没错,其实这出滑稽短剧,是为了解决《狼》族人才荒计策的其中一环。

俗话说得好:先自隗始。

在现代日本,这是用来比喻提议的人要先出来带头的一句话,不过语源要追溯到中国的战国时代。

战国七雄之一的燕国,其君主昭王为了富国强兵,认为有必要招揽大量优秀的人才,因此询问学者郭隗要如何才能让人才聚集到燕国来。

对此,郭隗答道:

『如果您欲招纳贤士,那就先厚待我郭隗。如此一来,那些比我更贤能的人,就会不远千里前来为这个国家效力。』

燕昭王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从此尊郭隗为师,不但特别建造了宫殿给他,还给予丰厚的待遇。

果不其然,除了后世的诸葛孔明也赞不绝口的名将乐毅之外,邹衍和剧辛等优秀人才也相继从其他国家聚集到燕国。获得这些人的助力后,燕昭王创造出了燕国的全盛时期。

勇斗便是模仿这段逸闻,将之用在金纳尔身上。同时也谨慎注意别让其他义子女嫉妒,对他的偏心产生不满。

攸格多拉西尔的资讯传达大部分都要仰仗交易商人。刚才和那位交易商人的对话,正是为了让风声传到邻近诸国,才会趁机逢场作戏。

他也已经和其他交易商人有过了数度类似的交谈。

拜此所赐,虽然才实施了两个星期,前来《狼》族求官职的人数明显增加了。

「唉……」

吉可露妮举起拔出刀鞘的日本刀,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她的凛然美貌足以让士兵们誉为女战神,但现在不知为何脸上却蒙上了一层阴影,甚至散发出脆弱的感觉。

「喂喂,那家伙至今仍是我的得意力作耶,你到底有什么不满啊?」

工房主人茵格莉特双手叉腰,一脸不悦地皱起眉。

对她而言,一手打造出来的作品等同于亲生孩子,而且那还是她打从心底肯定而推出的杰作。

因此,一看到刀身就叹气只会让她觉得受到侮辱。

「啊,不是的,我对成品没有不满。真的很棒,谢谢你。」

「但你的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啊。」

「不,那个,这把刀是你和那些弟子一起打造的吧?」

「嗯?对啊,怎么了?」

「唉……」

「你是在找碴吗!管你是什么『最强银狼』,要打就来啊,混蛋!」

茵格莉特的太阳穴冒出青筋,一手卷起衣服的袖子,完全不在意对方手上正握着刀械。

她也有身为工匠的矜持,而且本来就不是个胸襟豁达的人。看来已经忍无可忍了。

感到慌张的反而是吉可露妮。

「抱、抱歉,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

「我才不管你有没有咧,你不好好解释叹气的理由,就别想走出这间工房。还有,如果我无法认同的话,我这辈子就再也不帮你打造武器了!」

「请、请别这样!」

就连吉可露妮也发出近似惨叫的哀鸣。

战士会将生命托付在武器上。身为《狼》族第一锻造师的茵格莉特所打造出来的作品,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作品相比,信赖感完全不同。

而且,在战场上,这微小的差异就能左右生死。对吉可露妮而言,这可以说是如同字面意思的生死问题。

「前提是那个理由我无法认同。如果你确实有哪里不满意,我可以原谅你。不仅如此,还会帮你重新打造一把新武器。」

「唔~我、我知道了。只、只是,你能不能先让弟子们退下?」

「啊?一个没办法坦然说出来的理由还能获得我的认同吗?的确,你是冒着生命危险奔驰于战场上,但我们也有责任做出让战士托付性命的武器,每一把都是倾尽心力打造出来的!可不要太小看我们了。」

弟子们都发出佩服的叫嚷声。这种只要谈及生产作品,不管对方是谁都绝不妥协的气魄,正可谓工匠的榜样。

面对茵格莉特的气势,吉可露妮虽然退缩了一下,但似乎下定了决心。只见她咽下唾沫,双手食指交叉,用细如蚊鸣的嗓音说道:

「呃,我是在想,这并不是父亲大人亲手打造的。」

「啊?」

「所、所以说,可以的话,我原本是希望能让父亲大人为我打造一把武器啊!」

吉可露妮像是自暴自弃地叫道。

脱口而出之后,她吃惊地红着脸垂下头,但已是覆水难收了。于是她叽叽咕咕地继续说道:

「当、当然我也知道父亲大人现在很忙,也明白这把刀做得比以前还要好。但是,我可能再也感受不到和父亲大人共同作战的安心感和振奋感了。一想到这里,我就……」

吉可露妮紧紧握住刀柄,脸上落寞地笼上一层阴影。

她以前的爱刀是勇斗和茵格莉特共同打造出来的作品,但在前阵子与《雷》一战之中,遭到史坦索尔弹飞,然后随着洪水不知冲到哪里去了。

战士是很迷信的,吉可露妮也不例外。

对她而言,那是在与《蹄》族尤古伟,以及与《雷》族史坦索尔一战中,屡次救她脱离险境的幸运物。虽然击败《爪》族勇者蒙迪尔法利的刀和那一把不同,但还是勇斗所打造的刀。

吉可露妮深信是因为勇斗的加持,她才能幸存至今。

就算她看起来沉着镇定,但还是十几岁的少女而已。失去战场上的心灵寄托,便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

「啊、唉~……」

语塞的茵格莉特搔了搔脸颊。

如果茵格莉特是男人的话,或许会更加愤怒,大骂她怎么这么软弱。

但是,茵格莉特这位少女虽然很男孩子气,但其实在勇斗的诸位义女当中,她特别具有女生独有的感性;因此,她也深深明白吉可露妮的心情。

正因为明白,她才会发窘。当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的时候,新的访客就出现了。

「嗨,茵格莉特。我有一点事想拜托你……」

「父、父亲大人!?」

她们正在谈论的人物恰巧出现,吉可露妮明显惊慌失措了起来。

她发现自己的存在价值在于战斗,总是以勇斗的『剑』自居,因此不想让他听到自己吐露出丧气话。

「嗯?露妮你也在这里啊?正好,刚才金纳尔给了我这个……」

说着,勇斗就用下巴指了指菲丽希亚手上的细长布袋。菲丽希亚也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将袋子解开。

「噢、噢噢噢……!」

「呀啊!」

在看到一部分内容物的瞬间,吉可露妮像是大感震惊地睁大双眼,硬是从菲丽希亚手中抢过布袋。

「欸!怎么说都太粗鲁了吧,露妮!」

受到这么过分的对待,菲丽希亚鼓起脸颊发出抗议,但吉可露妮似乎完全没有听到。

她像是遇到久别重逢的孩子般,珍惜地抱紧布袋,哭着用脸颊磨蹭破损不堪的刀柄。

吉可露妮是战士,就算面目全非,也不可能看错爱刀的刀柄。

「虽然刀柄已经坏得很严重,但刀身并没有损伤哦。就让茵格莉特帮忙修……她好像听不到呢。」

「您说得没错。嘻嘻,真是太好了呢,露妮。」

菲丽希亚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露出慈爱般的温柔笑容。

米德加尔特地区位于毕佛斯特的北方,中间隔了一座山脉。这个地方几乎不下雨,气候相当干燥,树木稀少的短草原(草原地带)和沙漠占了大部分的面积。

另外,也几乎看不到河川和湖泊等水源,非常不适合农耕。

因此,这个地方的居民主要是以畜牧维生。为了不让家畜吃光牧草地的草,他们不会定居于一处,而是于固定的循环周期内,在一定的区域间移动。

据说在米德加尔特,人们是吃「红色食品」和「白色食品」为生。红色是肉,白色是乳制品。

「哼,还是吃惯的东西最合胃口。」

弗贝兹伦古嚼着面包,一口喝光葡萄酒之后,满足地点了点头。

这两样都是很难在米德加尔特吃到的食物。

并且,是他以前几乎天天都在吃的东西。当他因为这股怀念之情而自然地扬起嘴角时——

「唔!」

眉间突然窜过一阵闷痛,弗贝兹伦古咬紧了牙根。

那是在他还叫作洛普特的时候,遭到邻国《爪》的勇者蒙迪尔法利攻击所留下的伤痕。

每当这道旧伤犯疼,他脑中就会浮现出那段讨厌的记忆。他正是在留下这道伤疤的战争中,让那个可恨的小子给取而代之了。

「『此致《豹》族宗主弗贝兹伦古。我《狼》族宗主勇斗有言』这样啊?蒙骗身为兄长的我,最后还拿父亲当挡箭牌,这个厚颜无耻的弑亲凶手,竟敢瞎扯自己是什么宗主。你有那个资格吗……!」

弗贝兹伦古一边回想刚才送来的书信内容,一边骂道。

即使是现在,斩断父亲的血肉、骨头以及性命的触感,还鲜明地残留在手上。

这一年之间,他每次睡觉都会重复梦到当时的情景,不断侵蚀他的心灵。

人类为了安定自己的精神,有时候会自动将记忆窜改成对自己有利的内容。

都是因为中了那个小子的奸计,他才会杀掉自己敬爱的父亲。

在不知不觉之间,对他来说,这已经变成唯一绝对的真相了。

「还敢捏造一封我挚爱的妹妹的书信。等着我吧,菲丽希亚,我马上就会将你救出来!」

弗贝兹伦古捏碎另一封来自《狼》、但并非宗主的信。

上面写着,她所倾慕的兄长只有勇斗一人。

他的妹妹是一个非常重视兄长的女孩子,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她不可能拒绝他的。

因此,弗贝兹伦古判断这封信完全是伪造出来的东西。而且,如果是伪造出来的话,就表示他的妹妹被那个篡位者囚禁起来了。

他眉间又窜过一阵疼痛。

这道伤疤是拥有《回应一切力量要求者》符文的人造成的。不知道是否因为是这样,每当伤疤犯疼,内心深处就会有人悄声说:「满足欲望吧。」

乌黑浑浊的冲动在心中扩散开来,渐渐压抑不住情感,取而代之的是全身充满了力量。

他将心灵寄托在那声耳语上,宛如等待猎物的肉食兽一般,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现在正是你偿还的时候,勇斗。交出一切从我身上夺走的东西吧。」

※慕克威治是位于《角》西边的城塞都市,距离希敏约格山脉很近,自古以来就是木材交易的据点,因而相当繁荣。(译注:典出北欧神话中的森林名称,意思为黑暗之森。)

街市建立在爱尔姆特河支流的中洲上,进入的路线受到限制,形成天然的险要之地,可以防止其他氏族入侵。

即使是《蹄》族英雄尤古伟,似乎也觉得要攻下这座都市相当困难,因此从南边开垦过的土地攻打族都弗尔克范格。

担任慕克威治首长的是古恩纳尔。他从前任宗主赫朗格尼尔的时代开始就缔造无数功勋,是《角》族中大名鼎鼎的将领。

此刻令他感到头痛的,是十天前从西方侵入的蛮族。

「真是一群可恨的家伙。」

他忍不住骂道。

根据报告指出,那个集团的穿着类似米德加尔特的游牧民族,策马袭击散布在慕克威治周遭的村落,杀掉居民,抢夺女人与食物,最后再放火烧掉一切,粗暴到了极点。

锵!锵!耳边传来了敲打金属的高亢声响。

「臭家伙,又来了吗!」

蛮族似乎已经将周围的土地掠夺殆尽,终于开始出现在慕克威治的城壁旁边。

虽然宗主黎芮儿严令绝对不能出击,必须彻底守住慕克威治,但人的忍耐力是有限的。

古恩纳尔是统治慕克威治周边一带的首长,如果不能守护交托在自己手上的人民性命与财富,那他待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居民缴纳高昂的税金又有什么意义?

没办法保护百姓的统治者,如何能得民心?

「实在忍无可忍了!去将那些马贼打个落花流水!」

心头怒火延烧,古恩纳尔终于率兵出征了。

根据探子的报告,敌军兵力不到五百。

而慕克威治部署的兵力则有一千五,足足高出三倍之多。

而且,《角》族宗主黎芮儿虽然以战将来说,最多只有中上程度,但以一个统治国家的君王而言,她拥有极佳的才能与灵活的思路。

众人誉为军神再世的《狼》族宗主勇斗,曾经发明过一种有人身三倍长的铁制长枪。

黎芮儿从《狼》族引进这种长枪,分配给守护国境的慕克威治的士兵。此外,在这两个月之间,士兵也彻底受过密集阵形的训练。

只要拥有最强武器与战术,那种山贼集团根本不堪一击。

「给我上!」

随着号令布达,古恩纳尔带领慕克威治驻屯军展开突击。

在慕克威治驻屯军接近的瞬间,马贼兵分三路。

位于正面的队伍灵巧地一边后退一边发射弓箭。

密集队就算拥有无与伦比的突击力量,还是不敌骑兵的速度。

即使长枪的攻击范围再怎么大,还是不敌弓箭的飞行距离。

结果,慕克威治军完全攻击不到敌军,只能不断承受敌军的攻击。

当古恩纳尔发现苗头不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其他两队马贼早已发挥出骑兵压倒性的机动力,一下子就绕到慕克威治驻屯军两侧,再次射出弓箭。

一回过神,兵力只有三分之一的马贼完全将慕克威治驻屯军包围了起来。

慕克威治驻屯军的弓箭部队虽然试图应战,但骑兵移动的速度相当快,相对的,慕克威治驻屯军都是步兵。慕克威治驻屯军的弓箭无法命中目标,而敌军的弓箭却接二连三地夺走驻军的性命。

面对这样单方面的发展,慕克威治驻屯军的士兵都吓得慌了手脚,阵形开始溃散。

马贼没有错失这个好机会。

只见位于两侧的士兵丢掉弓箭,举起长枪夹击慕克威治驻屯军。

密集队本来就是将所有战力都投入在前方,对于来自侧面的攻击,防备力极其脆弱。

一旦陷入慌乱,情况更是惨烈。

马贼歼灭慕克威治驻屯军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一千五百名士兵之中,生存下来的不到五百名。

相反的,《豹》族死伤人数只有少少数名而已。

这种一面倒的战况几乎等于没有折损一兵一卒。于是,失去守护者的城塞都市慕克威治,就这样轻易地落入《豹》的手里。

《豹》族来袭的报告在当天就送到勇斗那边了。

以孙子为首,许多兵书都在论述情报的重要性。

《角》的领土本来就和《蹄》、《雷》这些强敌比邻,就战略位置来说,是《狼》在西边的盾牌。勇斗深知这个事实,在与《蹄》的交战结束后,就教导黎芮儿使用狼烟来传递情报。

中国在纪元前二世纪左右已有使用狼烟的纪录。没想到就和现在的状况相同,是为了早点通知骑马民族『匈奴』来袭的消息。

狼烟的传达速度接近时速一百四十公里,虽然光靠烟没办法传递复杂的情报,但以『紧急警报』来说,是非常有用的方法。

而在狼烟这个第一手情报之后,就会接连透过信鸽呈上详细的内容。不出一两天勇斗就得知慕克威治沦陷的消息了。

「最终只能一战吗……」

勇斗叹口气,仰望天空。

两年前精炼出铁的那一天,洛普特也是在这样的星空之下诉说自己的梦想。一切仿佛只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而已。

应该由他来守护的《狼》族,现在是由勇斗来守护——

他对于自己曾经想要守护的《狼》族,现在却气势汹汹地加以迫害。

勇斗不由得觉得造化实在作弄人。

此外,他内心还存在着一丝迷惘。

一旦开战便是刀戎相见。

就算不是直接攻击,但无非就是打算夺走对方的性命。

他真的办得到这种事情吗?

应该有办法在避免开战的情况下解决纷争吧?

然而,如今慕克威治已然沦陷,勇斗不能再犹豫了。只要他因为犹豫而太晚做出决断,无辜的人民就得以性命付出代价。

「我死后八成会下地狱吧……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

他闭上眼睛,自嘲似地低喃着。

这双手已经沾满太多血腥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往前迈进。

因为他身为宗主,要是基于个人感伤而停顿的话,对过去那些牺牲的性命就是一种亵渎。

这不是想不想得开的问题,而是必须想开一点。

勇斗就这样说服自己,然后为了保护义妹国而举兵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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