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Oh ——渴望一切的我( Hoff Dylan/欲望)
「再不动,就杀了你们喔!」
泷川惠子在上课中讲话,我转头正欲告诫她,却见春井文慧拿着把怎么看都像是冲锋枪的黑色油光物体对着学生们。坐在靠窗第一排座位的春井文慧手中那非现实又非平民的东西,破坏了蔓延于午后教室每个角落的粉状睡意及倦怠。几个学生指着春井文慧,一面失笑一面说道:「妳是白痴啊?拿那个是什么鬼东西?」春井文慧垂下原就下垂的眼角,浮现微笑,并扣下冲锋枪扳机。硬梆梆的连射声于教室中响起,坐在中央的学生们如骨牌般依序倒下,头部碎裂,胸口喷血,嘴里发出痛苦与惊愕的惨叫声。
红色块状物于瞬间出现。
带着铁质与酸味的刺鼻臭气混着硝烟的味道,于教室中扩散开来。
无人动弹。
这么露骨的物体,这么明显的刺鼻气味,这么清楚明白的事态,这么大刺刺的存在……剩下的三十几个学生都察觉到了,却没人试图移动至不受冲锋枪威胁的场所去。有的人对尸体投以热烈的视线,有的人凝视着攻击者春井文慧,有的人则热中于检查自己的身体可有多出几个洞,但没人企图逃跑。这不是出于认知不足,而是出于经验不足。虽然尸体及枪击等昼面早在新闻中司空见惯,但没人实际体验过尸体与枪击:虽然瞭解且见过,却没体验过——在这种场合,这个事实与不瞭解同义。
春井文慧从椅子上跌落,她一派悠哉地喊痛鑪爬起身来,难为情地笑了。泷川惠子啼笑皆非地指正:「枪要放在腰边,用双手开枪,不然会被后座力弹开。」春井文慧则做了侗莫名其妙的辩解:「不,我只是想模彷一下哀川翔。」
「春井!」水村理志高声怒吼:「妳要开枪前先经过大脑好不好!」他指着前方的尸体。「差一点就射中我了!」
「不会,没问题啦!我练习过丫。」
「被后座力弹开的人还敢说没问题?」「我不是说了?那是因为我想学哀川翔……」「管妳是哀川翔还是阿诺史瓦辛格,都不准学!」「啊?你好残忍喔!」春井文慧似乎衷心感到遗憾,垂头丧气。「妳太靠不住了,我过去妳那边。」
水村理志慌忙奔向春井文慧身边,残存的学生们只是看着两人交谈,依旧没任何动作。大好机会摆在眼前,却不採取行动;发愣的表情、恐惧的表情,甚至还有人窃笑,彷彿认为这是个玩笑,最后会…现令人捧腹的结果似的。教室微爪油焦一般的黏质沉闷气氛包围着。
「好,这样就安心了。」站在春井文慧身边的水村理志说道:「开枪吧!」
春井文慧把枪放在腰边,这会儿开始大范围乱射。学生们身上多了好几道弹孔,血液与惨叫声四散,尸体以极快的速度被制造出来。学生们见了第二次枪击,总算认清事态——得逃跑,必须早一刻离开教室,远离枪林弹雨。
然而,为时已晚。
待理解事态的学生们逃出门口时,教室已被二十具以上的尸体染红,带着铁与酸味的气味强烈得不是方才所能比拟。死亡的味道,挥之不去的死亡味道,无法逃离的死亡味道。
「逃走的没想像中的多。」泷川惠子注视着敞开的门。「真是的,枉费本姑娘一开始就好心提醒:『再不动,就杀了你们喔!』」
「泷川说得不清不楚的」春井文慧将冲锋枪放到桌上。「我觉得说『再不逃就开枪了!』比较好懂。」
「这样大家不就真的逃走了?」
「搞什么,原来妳根本没打算放他们走嘛!」
「没礼貌,说得这么难听。」泷川拉扯春井文慧的脸颊。「小心我把妳的脸拉得像刚烤好的麻薯!」
「偶又没休臭!」「妳说什么,我听不懂。」「饶了偶吧!」「不行,我要拉到妳哭出来为……」「啊!」春井文慧指着门。
闻风而来的学生们正从门外探头窥视。发现尸山的学生们似乎不知该作何反应,如同未妥善调教的海狗一般露出滑稽的表情。
他们的脸爆裂了。
开枪的是坐在最后一个位子的酒木优一。
酒木优一维持举枪的姿势,起身走向门口。学生们见状,一面尖叫一面作鸟兽散,胆怯的脚步声形成地鸣撼动学校。酒木优一快步走向震源,走廊传来射击声与惨叫声。
「酒木那小子,根本是在挥霍子弹嘛!」
水村理志无谓地摸着脑袋。
「有什么关系?」泷川惠子说道:「起头就是要搞得盛大一点啊!这样大张旗鼓才对。喂,春井,妳也助阵一下吧!」
「酒木,加油!」
「不是啦,我是叫妳去帮忙!」
「哦!这是盲点。」
2
春井文慧拿起冲锋枪,犹如刚出生还不太会跑的小马一般,一面蹦蹦跳跳,一面走向止廊。随着一阵答答答答答答答的规律枪声,某种被迫吞下恐惧般的扭曲惨叫声响起。水村理志叫道:「别射到酒木啊!」又一阵答答答答答答答声如同回应般地传来。
「唉呀,还有生存者耶!」泷川惠子瞥了因恐惧而痉挛的我一眼。「这里到处都是尸体味,受不了,我们换个地方吧!老师。」
我和八个错失逃亡时机的学生一起被集中至三楼的一年C班中。水村理志与泷川惠了从窗外监视着我们,春井文慧一面吃着饼乾,一面打开设置于教室的电视,观看午后的歪斗秀,而酒木优一自方才便不见人影。
被推到教室后方的我们拼命地想瞭解情况,理解到的却只有几个十六岁的孩子手持残忍的枪械站在眼前这一点,其他的完全不明白。我偷偷地将视线移向三人,没人往这方向看;从这里到门口的距离约五公尺,起身、奔跑、逃出。不,这太难了,对方拿着枪,就算脚程再快也无法逃离子弹;更何况我穿的是高跟鞋,只怕地球上再没比这个更不适合跑步的物体了。不可能逃走,那就……求救。我朝着胸前口袋中的手机伸出了手。
「老师」泷川惠子立刻回过头来。「我认为妳最好别做一些降低生存指数的傻事。」
「你们……」我忍不住开口:「你们为何要这么做?到底想……」
「妳正在拉低生存指数喔!」
泷川惠子从怀中取出短枪。
「……不要!啊,啊啊啊!」蹲在我身边的女学生在尖叫的同时站厂起来。「不要!啊啊啊啊啊!」她朝着门口狂奔。枪声随即响起。瞬间沉默下来。制服立时染红,她在离门口两公尺处倒地。我们对于轻易出现的尸体感到惊讶与恐惧,发出了如嘶哑鸭子合唱般的难听惨叫声。「真是的,最近的年轻人都不听人家说话耶!」泷川惠子收起短枪。
「我想这样你们应该明白了,最好别採取任何奇怪的行动。还有,也不准你们随便讲话喧闹。你们应该想多活一点时间吧?」水村理志的一番话使众人沉默下来。「话说回来,泷川,妳开枪的技术变好了耶!」
「当然啊!我练习过了。」
「不过再怎么练习,点心就是做不好。」春井文慧悠哉地说道:「要是有戚风蛋糕不膨胀比赛,泷川肯定能拿到世界冠军!」
「料理和我的个性不合。」
「说要烤蛋糕给我吃,害我期待厂一下,没想到拿给我的却是像仙贝一样的谜样物体,那种东西哪能吃啊!一「那妳就去吃别的东西啊!」「我已经在吃了。」春井文慧将饼乾放入口中。「啊,我也要!」
水村理志讨食物,春井文慧便丢了一个给他。水村理志看清是什么饼乾后,失望地喃喃说道「无尾熊饼乾啊?」才晈碎厂吃。
……怎么同事?
我完全不能理解。他们的行为及反应都轻易地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为何他们能一脸理所当然地射杀同班同学?为何他们的态度犹如远足一般?我试着将自己认识的所有情感套用在他们身上,但在高浓度的恆夜之中,却未曾出现丝毫的理解之光。不解对方的情感——这是极为可怕的事态。在我三十一年的人生之中,曾过过好几个无法共感的人:但我只须无视他们即可,精神不曾被恐惧烧灼,身心不曾为此受创。我并未软弱到因人际关系而受伤的地步。
然而——
无法理解的人。
这令我困扰。
或该说令我恐惧。
什么反应会高兴,什么态度会生气,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採取哪种行动会喜上眉梢,说哪种话会沉下脸来……我们与他人接触时,无论交情好坏,总是以此为判断基准:这是沟通的润滑剂,也是维持关系的安定剂。我们将过去经验得来的对方情报转化为资料库,并加上喜怒哀乐的参数,一面侧目确认一面交谈,藉以发展或维持关系。
但面对无法理解的人——亦即无法将性格数据化的人时,这种方法自然不管用,必须视现场的氛围或对手的感觉来瞬间推测与应对;倘若对方是初识的人还好,只须在谈话过程中掌握其性格,并提升参数的确实性即可。然而,这世上的确存在着无法以自己的理解能力掌握的人。不懂在想什么的人。不懂想表达什么的人。不懂想做什么的人。意义不通的人。语言不通的人。感情不通的人。
而存在于眼前的三个学生……无庸置疑地,是属于这种种族。
灌川惠子、春井文慧、水村理志、酒木优一,都是我班上的学生;虽然我接触他们不过四个月,但他们并非棘手的问题学生。以短枪射杀同学的灌川惠子,是标准的现代高中女生,,将冲锋枪放在二芳、吃着饼乾的春井文慧,则是受同性疼爱的宠物型女孩,,投以锐利监视目光的水村理志虽不起眼,却是常见于开朗团体中的男孩;以手枪打爆同学脸孔的酒木优一安静、不醒目,人格同样极为普通。他们没有麻烦或异常之处,是最不用费心照顾的学生——数十分钟前,我还这么认为。
没有过一丝怀疑。
「啊,回来啦?」
听见水村理志的声音,我抬头一看,原来是酒木优一。他以冷静得教人生厌的眼神凝视背部中枪而倒地的女学生,接着迅速取出塞在后侧裤袋中的手枪,朝她的后脑开枪。
「欸……欸,文慧!」蹲在左端的女学生宛如坦露腹部以示服从的狗一般,对春井文慧投以讨好的表情。「我……我不太瞭解状况,不、不过,呃,放了我嘛!」
「唔?」春井文慧的视线没离开电视。「为什么?」「为什么?因、因为我们是朋友啊!妳想想,我们不是常一起出去玩吗……妳忘了?」「怎么可能忘了?我记得很清楚。上星期我们一起去逛百货嘛!前天也去了游乐场。」
「对啊!我们是朋友吧?」女学生的双眼因战慄而睁得老大,但嘴角却形成柔和的微笑,彷彿表现着友情一般。「那……那就放了我嘛!钦,文慧!放了我嘛!」
春井文慧将饼乾盒放下地板,如此宣言:「不行!」
随着一道枪声,女学生倒地不起。
「妳没听到水村说不准随便说话吗?」灌川惠子一面替短枪上膛,一面说道:「不听别人说话,是种罪过。还是妳真的没听见?但就算没听见,也是妳的责任。」
「灌川好像杀手」春井文慧微笑。「会在三池的作品里出现的那种,说不定能像竹内力一样发出元气弹呢!好期待!」
「V Cinema的话题我听不懂,别说了。」
「哦!来了来了」水村理志愉快地敲着玻璃窗。「各位引颈期盼的警察大驾光临了!」
「你们也想看吧?可以到窗边看,慢慢站起来。」
我们七人依照命令静静地起身,朝教室的窗户移动。学校操场中有着成功脱逃的大量学生与警车;见了三台警车与数名警官,一阵安心的风吹过我与六个学生的心中。公权力来了,不会有事的——这股强烈的确信给了我们勇气。这种据地对峙的桉件里,从不曾有过犯罪者胜利的前例。
我听见一阵金属声,回头一看,酒木优一正迅速地组装某样物品。待物品渐渐成形,我认出了那是什么。那是……来福枪。我们同时感受到存在于前方的希望与出现于后方的绝望,被嘴里塞满泥巴似的痛苦折磨着。
「大闹一场吧,酒木」
水村理志竖起大拇指。组装完来福枪的酒木优一并未反应,只是默默地离开教室。
警官们一面以无线电联络,一面仰望学校;为了对上他们的视线,我们将脸贴在窗上,拼命地移动眼球。
快看这里!
3
快发现我们!
救救我们!
「才这么一点人,根本不够看嘛!」、「是啊,根本不够看。」
灌川惠子与水村理志交换着不祥的话语。
瞬间,射击声响起,警车的挡风玻璃应声破裂,受惊的警察与围观人群大乱。枪声再度响起,一台警车似乎网引擎中弹而喷火;围观群众更加骚动,警官转过身制止他们。枪声、枪声、枪声,警官的后脑依序爆裂。枪声,子弹似乎打中围观民众的中心,只见人群如波纹般地开了一僩洞,并逐渐扩大。枪声,围观群众朝四面八方逃窜。枪声,学生死亡。枪声,教师死亡。四散的群众一面大叫一面逃走,声音甚至传到这里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眼下展开的这场好莱坞电影般的大骚动,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不是现实,是个太过愚蠢、太过荒谬的世界。我无法轻易承认这是现实,这是我的常识、我的资料库中所不存在的事态。
异常的异常。
只是如此。这样就行了吧?」灌川惠子瞥了我们一眼。这下机动队肯定会…动,不过规模大小就很难说了。」
「慢慢后退,回到原先的位置。」水村理志将视线由窗户移开,转向我们。「喂,愣在那里做什么?不行喔!不听我们命令,就要你们的命。」
然而,我们并未移动,因为无法移动。名为恐惧的漆黑毒气缠绕全身,肌肉紧缩凝固,犹如上丫石膏一般,连根指头也无法动弹。我们被强烈得无法屈服或隶属的恐惧心支配,寸步难移;我们七人软弱无力,如同被捕兽夹捉住、动弹不得地过了四天的兔子,又像巢穴里涌人大量流水而溺死的蚂蚁。
「唉,伤脑筋耶!快动啊!」水村理志从手提袋中取出散弹枪。「还是你们想反抗?也可以啊……不过谁敢这么做,我就要其他人负责。你们学过吧?这就叫做连带责任。快!」
枪口朝向我们,我们勉强移动身体,回到原先的位置。呼吸困难,黏答答的汗水挤出毛细孔,妆开始剥落,令我十分不快。「钦、欸,把尸体处理一下嘛!总不能一直放在这里啊!」春井文慧发出撒娇声。「说得也是。呃,那……你过来。」水村理志将枪口朝向某个男学生。「哇啊啊啊啊!」男学生淌着大量鼻水,额头抵在地板上。「对、对不起!饶了我吧!」「拜託,我什么也没做啊!喂,你可不可以帮个忙啊?我想请你收拾尸体。」「……咦?我……我吗?」
「能不能替我把尸体去到走廊去?放在这里会发臭,好啪,听怖了就快去啊!、
下眼睑蓄满泪水的男学生疲软无力地起身,颤抖的舌头频频舔着湿濡的蔷薇色嘴唇,将两具尸体拉出教室。地板上留下了如擦拭过溅落油漆般的红色痕迹。
「春井,妳该关电视了吧!」
「遵命。」春井文慧砰然起身,将电视关上。歪斗秀的声音与影像消灭,教室被寂静包围。这样的沉默被破坏了。奋力奔跑于走廊上的声音。随之响起的枪声。最后是惨叫声。酒木优一抓着被射穿了脚的男学生头髮,回到教室。「为什么开枪?」灌川惠子问道。
「我在楼梯碰见他,酒木优一一把丢开男学生。「所以开枪。」他立起来福枪,接着便在门前坐下,立即披上了坚硬的沉默之壳。
「想逃啊?」水村理志瞥了被逮住的男学生一眼。「我只叫你把尸体丢到走廊上,可没提起楼梯二字啊!」
「呜!啊啊啊……饶、饶了我……饶……」
男学生一面流血,一面蜷缩着。「不听话啊?思,我还挺喜欢这种不听他人说话的态度,很有歧视主义的感觉。」「连带责任发动。」灌川惠子上前:「不过,先鼓掌欢迎英雄的归来吧!来,鼓掌!」当然,没人鼓掌。「鼓掌!」水村理志拿起散弹枪,朝着天花板发射。
我们鼓起如雷的掌声,一面对男学生投以憎恶及愤慨的眼光。连带责任、连带责任、连带责任;就像被喂食了坏东西的鸽f一样,这个词彙四处乱飞。连带责任、连带责任、连带责任…心脏瓣膜损坏,血液以异常流量流动于全身,一股强烈的晕眩感侵袭着我。连带责任、连带责任、连带责任;耳鸣令我听不见任何声音。连带责任、连带责任、连带责任;好痛苦,真的好痛苦。连带责任、连带责任、连带责任……
「你、你,还有你,站起来。」
灌川惠子点了三个学生,那11,人脸上的表情说明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却知道肯定大事不妙。大量的汗水、眼泪与其他液体让他们从头湿到了脚。我一面庆幸自己没被点到,一面静观不幸祭品们的下场。「接着请你们三个人猜拳,输的人被杀,剩下的两人得救,平手算输。懂了吧?」三人急忙点头。「好,听我的号令开始,不出的人会死喔!剪刀、石头、布!」布。 布。
石头。
冲锋枪开火。
出布的两人成/蜂窝。身上满目疮痍、鲜血直流的两个学生表情呆愣地并肩伫立,似乎尚未认清事态;然而,待他们互相确认彼此的情况并明白自己的下场后,便一声不响地倒地身亡。
「哼哼,『天皇陛下何人也,矢泽永吉何人也,哀川翔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春井文慧刻意朝冲锋枪口吹气。「还是哀川翔最棒!」
「再请你帮忙丢一次尸体吧!」水村理志对脚被射穿的男学生说道,,「这是挽回污名的好机会。」
「应该是「洗刷污名」啦!」春井文慧纠正。「水村,你真笨耶!」
「囉唆,听得懂就好。好啦,丢尸体同学,把这两个因你枉死的人丢到走廊上吧!」
被冠上了「丢尸体」之名的男学生并未反抗或回话,像濒死的爬虫类一般一面爬行、一面抓住新出现的两具尸体。以腹部爬行的男学生脸上,找不到一丝表情;那是张如临末日的脸孔,放弃了所有事物、所有认知及所有希望的脸孔。「这么一来……只剩五个人啊?」水村理志点算生存者。「不过其中一个已经崩溃了。」「人太多反而麻烦,这样不是正好?」「其实我们也不需要人质啊……咦?老师,妳的表情好吓人啊!」我的目光不小心对上水村理志,连忙移开视线,但为时已晚。「有话想说,有问题想问,就请清楚地说出来吧!老师不是常这么说?「人与人要互相瞭解,得先交谈:所以各位同学,不要害怕,尽管交谈吧!」」
我因恐惧而没开口。
「有什么疑问请尽量说出来,别客气。啊,妳不必担心我听了问题的内容会恼羞成怒。又不是漫画里的角色,我不会做出那种白痴反应的,也不会加害老师或其他人,我保证。」「……真……」我的声音变得嘶哑。「真、真的吗……?」「当然。好了,请尽量发问吧!」「你……你们有什么思想?」「妳误会了,我们并不是恐怖份子。」「那……为何要做这种事?」「没什么理由。」他立即回答。
「什么话……怎么可能?」我一面忍受被射杀的恐惧,一面说道:「怎么可能没理由?没有任何主义或主张,哪会做出这种……」
「有主义或主张就可以做这种事啊?哦!原来老师认同恐怖行动啊!的确,光看行为的话,恐怖行动是最直接的手段;要对抗比自己强大且无法抗衡的存在,这是唯一的方法。所以说,老师认同恐怖行动吗?」「我不是在讨论这个问题:「我知道。」水村理志微笑,那是张熟悉的笑脸。「我是故意的,故意这么说的。」「我是说你们做这些事不可能没理由,不可能毫无意义地採取这种无谋的手段。」
「不过我们就是做了啊!没意义也没理由地做了。对老师而言,我们是不可能的存在吗?」
「说谎,你在说谎。」毫无意义也毫无理由地佔据学校?太荒唐了。在我的思想中,这种概念并不存在。「我没说谎。」水村理志一脸困扰地盘起手臂。「喂,春井,我没说谎吧?」「没有!」春井文慧拿着饼乾盒,在教室内四处走动。「完全没有,一点也没有!」「暂停。」浇川惠子中断对话。「来了。」「待会儿再说啦,老师。」水村理志走向窗边。……没什么理由?
那是绝不可能的世界,名为空洞的思考:就算把地球翻过来,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金钱、怨恨、情爱纠葛……杀人的理由大抵脱不了这些,恐怖行动不过是掺杂了政治思想及规模较大,其实基本上是相似的。或者……是所谓的无理由杀人?我才不会用这个名词逃避。就算是「异世界」来的主角,也还有个差强人意的理由存在:即使是因为想尝试杀人滋味而犯下杀人罪行的少年,至少也有个名为杀人的杀害动机。
无理由杀人并不存在。
没有理由是无法杀人的。
没有促使自己採取「杀人」行动的理由,要如何杀人?未免太奇怪厂。要「杀人」,先得有「杀害」的念头;当一个人动了「杀害」念头的瞬间,便成了「杀人的理由」。所以,没有理由之类的戏言是不可能产生的。
心中的黑暗?心理创伤?对于漫无尽头的日常生活感到厌倦?单纯的娱乐?反抗社会?政治行为?灵魂问题?祭品?发作性的冲动?用什么词语表达都无所谓。总之,肯定有某种理由存在;没理由,哪能做出这种事?即使他们四人是疯子,也有疯子的理由存在。他们无法逃离理由。只要知道理由……就能理解这帮人。
或许这能解救我们。
值得一试,值得尝试以言语进攻这个击球点。
「呦!好酷喔!」黏在窗边的春井文慧,眼神就像观赏花车游行一样。「机动队真的超厉害!机动队真的超可怕!唔,让我想起浅间山庄。」
「妳到底几岁啊?」水村理志苦笑。「不过数目还挺多的,超乎我的想像。他们打算完全包围学校?」
「来,给你。」
灌川惠子从手提袋里拿出小型扩音器,交给水村理志。
「伤脑筋耶!」水村理志哼了一声。「算了,我随便讲讲好了。」
我仲长脖子确认窗外,却只能看见午后的蓝天,无法确认左右我们未来的机动队身影一突然间,我闻到一股刺鼻的腥味:回头一看,丢尸体同学回到教室的身影映入眼帘。这么一提,没见到酒木优一的人影。
「各位警察,你们好!各位记者,你们好!讲得可爱一点,大家安安!」水村理志打开窗户,将扩音器放到嘴边大叫。「佔据这里的是水村理志、灌川惠子、春井文慧及酒木优一四人,都是市立丘岳高中一年D班的学生。啊,附带一提,我就是犯人之一的水村理志。我想各位应该都知道了,我们拥有枪械!还有一点不知各位晓不晓得,所以我事先声明,我们有人质。」如此宣言后,春井文慧与灌川惠子便拉着丢尸体同学,将他的脸孔压在玻璃窗上。「我们不会手下留情。」答答答答答答答。丢尸体同学那被射入大量子弹的后脑,就像被狠狠践踏过的果实一样稀烂。「就像这样,我们是会杀人的,而且不限于人质!」断断续续的枪声持续了十几秒,应该是酒木优一在校舍某处开枪吧!「我们会随心所欲地杀害人质并攻击你们,等到被害者越来越多,你们开始担心人质安危,再也没空顾虑犯人是不是未成年时,欢迎随时攻坚,我们会杀光人质再自杀!话说回来,我想这应该是最快速且最少人受害的解决方法。」
说完,他便放下扩音器,关上窗户。
「这演说真是乱七八糟。」灌川惠子啼笑皆非地说道。「什么安安啊?」「唉呀,我是想表现得可爱一点嘛!还是妳觉得该像三岛由纪夫那样演说才好?」「那个一堆人围观却没人在听的演说?要是你学他,我肯定会起鸡皮疙瘩,而且绝不是因感动而起。」
警方有了回应,一道以扩音器扩大的中年男声传来;那声音说明自己的姓名及所属单位后,询问犯人的要求为何。
三人间言,面面相颅。
露出困扰的表情。水村理志再度拿起扩音器,打开窗户。接着说道:「没有要求!」
春井文慧举起冲锋枪,隔着玻璃窗开火。
「我们没有任何要求!」水村理志以不逊于破坏声的大嗓门叫着。「不做任何要求,不对话,也不谈判。我们只会继续佔领这里,就这样,只有这样。我们没有要求,不会要你们给予什么或做什么,所以请你们也别提出要求,完毕!」
语毕,冲锋枪攻击亦随之停止。
「慢、慢着!」人质之一的男学生勐然起身。「那人质根本没意义嘛!你……你们打算把我们怎么样?不拿来当谈判道具,要、要做……」
春井文慧缓缓地转向我们。
扣下扳机。
我的左边染成深红色。三人份的血液四溅,导致四周笼罩着一股铁鏽味。闻了血腥味的我处于麻痺状态,神经因过于麻痺血变得和无论如何触摸戳刺亦了无知觉的脚底一 样迟钝。结束了,有某种物事结束了。
4
人质只剩下我一人。
水村理志瞥了我一眼,说道:「这下稀有价值又上升啦!」并重新拿好散弹枪。我的精神在绝望与紧张的破坏之下而崩溃,布幕缓缓地落下……慢着,不行,别睡着,别倒下,别昏迷!若是在此结束,我就死定了。我不能输,不能放弃,不能发疯。为了防止意识更加下降,我狠狠地咬了下舌头,几乎晈出血来。「不可能的。」我说道:「没有要求?那是不可能的。」「很奇怪吗?」「当然啊!」「哪里怪?」
「其实……其实你们有目的吧?」我一面忍受舌头上的痛楚,一面说道:「有意义或理由,对吧?」
「就说了没有嘛!刚才不也对警察说过?我们没有任何要求,没有主张,没有思想,也没有怨恨。「你说谎!」「我没说谎。」水村理志开枪,破坏了扩音器。「看吧?」「……就算你们没有要求好了,但总该有理由。」「为何这么认为?」「没有动手的理由,怎么下得了手?」「老师想知道什么?明明什么也没有啊!」
「哼……你想说你们是空洞的?」我才不会输,我要说服他们,开导他们。「你一直强调这一点,但你们才不是呢!闲为你们採取了行动,行动的背后绝对存在着理由。」
我要将这帮人拉到与我语言柑通的领土上。
这是首要之务。现住语言还不通,但若是就此放弃交谈,我铁定会没命。我得全心全意并全力击垮这帮人,现在正是击垮他们的第一阶段。过度的紧张使我呼吸困难,但我依旧与不可解的存在们对峙。
「老师」灌川惠子的嘴角微微上扬。「老师,妳误会了。我们的行动并非出于冠冕堂皇的情感,只是……思:心血来潮而已。」
「没有人会因为心血来潮而做出这种事!你们一定有某种理由,只是一厢情愿地认定自己是空洞的,或是对自己说谎。其实你们……」
「真是的,我真拿妳没辄耶!」水村理志叹了口气。「老师,老实说,我对这个世界已经厌烦了。每天都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让我烦到了极点;一想到得重複类似的每一天直到死亡为止,就快疯了。我腻了,就算吃好料、睡正妹、看电视、看漫画、刖功、睡觉,也无法填补这份空虚,所以我才做这种事。和机动队为敌,感觉上很好玩,不是吗?现在应该是我人生中最有趣的一刻吧!在一连串的无聊与平凡组合而成的人生中,这是我头一次感到充实。佔据学校的动机,就是想逃离这种无聊的日常。好,换手!」
说着,他拍拍灌川惠了的肩膀。
「我从以前就很憧憬杀人。从小,我一直很想体验拿刀刺进他人身体、开膛剖腹、拉出内脏、削肉断骨的滋味;而这个慾望与日俱增,上小学的那一年,我抓了几十隻虫,一口气磨成烂泥,拿来做丸子,还解剖活着的野猫来玩。不过这样还不够,我想杀人,我想破坏人体,我想把人大卸八块。这个慾望……已经无法停止了。佔据学校的动机,就是为厂虐杀人类,满足慾望。好,换手!」
说着,她拍拍春井文慧的额头。
「呃,呃,呃……我想对社会大众主张自我!我想表现自己的存在,让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佔据学校的动机,就是为厂让世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好,换于……呜,没人可换!」
「妳满意了吗?」水村理志一脸麻烦地说道:「老师追求的就是这类告白吧?妳想找出的,就是这类背景、这类真相吧?然后去理解、认同,并说服我们,对吧?要是妳览得刚才说的那些不够,我还可以编出更多花样来。比方说……我被爸爸性虐待,但妈妈坐视不顾,我太过痛苦,情绪爆发,带着豁出去的念头佔据学校;灌川小时候车祸撞坏了脑袋,以为自己是荷尔米兰迦神的使者,为了让那个神降临地球,必须贡献大量血液,因此佔据学校:春井其实是蕾丝边,入学时就已经爱上老师,但某天在老师的皮包中发现保险套,绝望得想破坏一切、和老师死在一起,所以佔据学校:酒木其实拥有无与伦比的强烈性慾……」
「够了、够厂,可以停了。」灌川惠子制止他。「呃,老师,为了慎重起见,我声明一卜;我既不是杀人狂,也没信仰什么荷尔米兰迦神。」
「我也不是蕾丝边!」
春井文慧在一旁蹦蹦跳跳。
「我们的行动背后,并没有老师所期待的那些波澜壮阔的故事。所以老师,就算妳用探索者的目光来试探我们也没用。我一再说过,我们没有任何要求。」
「……即使如此,别认输,别认输!别输给这些小孩的话语!「还是无法推翻你们的行动带有理由的事实。没有理由是无法行动的;没有积极的念头,是无法产生行为的。」
「钦,老师,灌川惠子接近我。我不会输的,不会被骗的!「妳走在未知的场所,碰上了岔路;妳会选择往右走,还是往左走?」
「搞什么?心理测验啊?」
「妳会选哪边?」「右边。」随便回答吧!「那又怎么样?」「为什么选右边?」「哪有什么理由……」我到此时才发现中了奸计。「无聊!这是两码子事!」「是同一码子事。妳閒来无事逛书局,卖厂小不知作者与作品名称的书,有理由吗?妳在散步中突然抬头仰望天空,有理由吗?没有理由,对吧?我们的行为也和这些差不多,就是漠然地这么做了。」
「这种道理根本不适用,绝不可能会……」
「别依老师的主观、老师的认知及老师的数据来说。」水村理志说道:「我们就是这样,没办法啊!我们就是……漠然地做这些事,没半分夸大也没半分虚假,真的就是漠然。」
「无法理解吗?」灌川惠子以读不出感情的眼眸看着我。「不过,这不是因为老师是大人而我们是小孩。我想老师应该知道,总有些人的思考迴路是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不管再怎么听他说话、再怎么接近他,都无法理解。这种人必然存在,而我和老师只是碰巧处于这种关系而已。我们也一样,无法瞭解某些人的想法。很遗憾,妳只能死心,我们是无法相互理解的。」
「总之,我们没有要求,也没有慾望;不打算活下来,也不打算胜利,因为我们只是漠然地这么做。所以,很抱歉,老师无法获救。」
枪声响起,应该是酒木优一开的枪。听见这道声音的三人带着挑选贩卖机饮料时的表情选取枪枝,踩着在空盪电影院里挑选座位时的步伐走向窗边,宛如朝宽广河流投掷石子似地开枪。水村理志、灌川惠子与春井文慧的表情一样空洞,没有高昂与昂扬,没有后悔与悔恨,完全归零的表情。我发现,那是随意找家咖啡馆、随意点选饮品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