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下来将发生不祥之事。
绝对会发生。
这点众人都明白,也知道具体上会发生何事:但无人能阻止,也无人能防范,即使使尽浑身解数仍无济于事,逃走亦是徒劳无功,只能死心等待它的到来,待实际发生后,感叹竟真的应验了。
爸妈离婚厂,所以我搬到神户市来。
说是种户,其实离市中心很远,是条没有华美建筑也没有美丽夜景的住宅街:然而,对于除了小山村以外一无所知的我而言,即使只是楼房林立的无趣景色,仍教人兴奋不已。小我一岁的妹妹似乎也是如此,对电车窗外的众多楼房发出厂感叹之声。
这里是我们的新天地。
展开新生活的地方。
思及此,充实的幸福抵消了不安,从短裤下采出的脚如同尚未驯养的小狗一般不听话地跃动着。
「你们要低调地生活,知道吗?」进入今后的生活起居之处——分租公寓时,母亲如此说道。我和妹妹立刻答应。低调地生活。
这对我们而言和呼吸一样理所当然,无须努力或善加注意。我们低调地生活,屏住呼吸生活,在家中以外的任何地方皆是如此。
我、妈妈和妹妹睡成川字形,迎接了第一个夜晚。或许是受急性恐惧侵袭吧,妹妹伸出了手,而我也回握她的手。虽然我知道自己的手没有予人安稳的力量,甚至可能招来不快的溷乱,但我依旧尽我所能地温柔回握。
隔天是晴天,我和妹妹手脚俐落地完成准备,出了家门。
铺设得平整美观的地面,宛若在上头放置典型住宅而成的小镇。住在这里的大量他人都不知道我们一家子的事,这个事实让我和妹妹完全放下心来。妹妹以安心至极的步伐稳稳地踩着步道,走在我前头;她的大书包忙碌地摇晃着。
「哥」妹妹回过头来。
「我觉得好开心喔!」
「是啊!」
「会一直开心下去吗?」
「思,但愿如此。」
「希望能交到朋友。」
「对啊,应该没问题吧!」
「不过,就算没朋友,还是可以很开心。」抵达小学后,我们走进教师办公室。我和妹妹分别,各自走向自己的导师。我的导师是女的,是个适合长发的年轻美女,美得教人不把她右眼上的眼带放在心上。
「我叫仓友干加子。」仓友老师微微一笑,伸手摸摸我的头。被他人投以微笑、被他人温柔对待——不习惯这两件事的我因羞怯与溷乱而面红耳赤。
打钟了,我在仓友老师的带领下前往教室。
「第二学期起,有个新同学加入六年二班,大家要和他好好相处喔!」
教室里的所有目光全集中到我身上来。我早已习惯不客气的视线,并未因此畏怯。我打直腰杆,刻意字正腔圆地进行自我介绍:语毕,众多的目光便安心地放松下来。小事一桩,这样应该没问题了。
「你们怎么没说『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
好险,他们似乎不觉得我是个思心的怪家伙。
六年二班共分为六个小组,每组五到六人;我被分到第二组,在老师指示的位子坐下。
「我叫町井由纪子,请多指教!」邻座的女生朝着我微笑。
「希望我们能变成好朋友!」
「咦?啊……思。」我对「朋友」二字心生畏怯,是以反应迟了‘些;但町井并没放在心上,展露着明朗的笑容。
下课时,同学们聚集到我身边来;虽然其中也有些掂斤估两般的视线,但绝大部分都是友善的。好险,他们似乎不觉得我是个思心的怪家伙。是啊!我才不思心,才不奇怪,才不肮脏。我是普通的小孩,普通的十一岁小孩。
「欸」前座的男生转过头来。
「你以前住在哪里啊?」
「九州。」
「九州的哪里?」
「唔,就是普通的乡下地方。」
「乡下地方是哪里啊?」
「喂,盐见,别问东问西,害人家为难。而且这样很没礼貌。」坐在盐见隔壁的女生劝诫他。
「干嘛啊!横山,你很吵耶!」
「你才吵呢!」
「讲话吱吱喳喳的人没资格说我吵。」
「你说什么!」
我默默地看着两人争执,完全不懂这种时候该如何是好。我知道自己压倒性地欠缺人际能力,虽然明白不能这么下去,却一直束手无策:我得趁早改善这一点。
「欸,慢慢来吧!」
突然有道声音在我脑中响起。
是我的朋友。
说是朋友,其实并没有实体,也没有性别与年龄;他总是在我陷入思索时出现,是我自己制造出来、专属于我的朋友。他人很好,总是替我加油打气,但该严厉的时候严厉,是我的知己。我一如往常地意识着脑髓中心,送出声音。谢谢,不过我办得到吗?「在这里办得到的,不用急。」
「喂,你发什么呆啊?」盐见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好险好险,现在和以前不同,不是光注意脑中的朋友就够了。好好反省,以后别再犯,一旦被认为是思心的怪家伙就完厂。我极力地克制自己与脑中的朋友交谈,度过了之后的时光。
当天放学后,我正要回家,盐见叫住了我:我慌忙按住险些发起抖来的肩膀。怎么厂?我哪里失败了?哪里出了差错?啊……天啊!已经不行了?已经完蛋了?
「这个礼拜轮到我们这一组打扫。」
说着,盐见递来扫把。
我急违地安心下来,忍不住吐了口气。
「欸、欸、欸!我想到了」町井挥动着扫把。
「我们还没自我介绍吧?」
「难得分到同一组,是该好好自我介绍。」横山在一旁点头。
「我叫横山一枝,是班长,遇上问题可以找我。假如盐见做了什么,立刻告诉我,我会替你修理他。」
「吵死了!」
盐见弹了下舌头。
「别碎碎念了,你也来打招呼啊!」
「我叫……盐见卓,就这样。」
「搞什么啊?这根本不算自我介绍嘛!」
「说出名字就算自我介绍了。」
「好了、好了,剩下两位,请!」町井催促道。
「我叫八尾真弓,请多指教。」浏海剪得整整齐齐、样貌成熟的高个儿女生说道。
「柴田和彦……」另一个高个儿男生咕咕哝哝地说道。
「还有我町井由纪予,刚才自我介绍过了,请多指教!这就是我们第二组的成员。就像横山说的,要是过上什么问题,尽管告诉我们。」
「欸,盐见拍了下手。
「既然和我们一样分到第二组,就把那件事也告诉他吧!」
「也对,参加的人越多越有趣嘛!」横山也合起掌来。
「想不到狗嘴里也吐得出象牙!」
「你说啥?」盐见高举扫把。
「别闹了。」柴田抓住他的手。盐见出言威吓:「干你屁事啊!」但柴田丝毫不为所动,又说:「别闹了。」盐见只得嘟起嘴,放下扫把。
「喂、喂、喂!要吵架可以,别动手动脚的!」町井生气了。
「盐见,向横山道歉!」
「为什么我得道歉啊?」
「因为你做错事。」
「……对不起。」盐见耸了耸肩。
「没关系。好了,回到原先的话题吧!呃,我们说的『那件事』,就是牛男的事。」
「牛男?」
「在我们这里还挺轰动的,没传到九州去吗?」
「我没听过。」
「是吗?思,毕竟才杀了六个人嘛!」
「杀人?」
「对,上星期又有一个人被杀,目前应该是六个人。」
「被杀……等一下,你们说的是真的存在的人吗?不是都市传说或谣言之类的?」
「是真的,横山一口回答。
「牛男真的存在。」所有第二组的人以愉快的语调说明厂牛男之事。他是个牛头巨汉。脑中只有粗暴、凶暴、残忍与残酷的存在。为了掩藏自己的奇特样貌,总是身穿黑衣,头带兜帽。是牛与人类生下的怪物,趁着先前震灾一片溷乱之际,打破关住他的牢笼并逃了出来。现在神户一带造成非常大的话题。实际上已有六人被杀害。被害者皆被泼上红色油漆。手上拿着宽刃菜刀。背包里放着熊猫玩偶。
「大概就是这些,这就是牛男。这家伙四处杀人,虽然听起来很假,却是真的,很劲爆盐见的语气十分开心。
「牛男真的存在的事我懂了,但这和第二组有什么关系?」我还是搞不清状况。
「明天再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因为今天没准备好。」
「准备?」
「好啦,我们该开始扫地了。再聊下去,就别想回家啦!」
牛男的话题似乎结束厂。我的好奇心被悬在半空中,满脑子都是牛男的事,却又无法催促他们继续说下去,只得专心打扫。
回到家时,妹妹正边看电视边吃零食。
「学校的情况如何?」
「听我说、听我说、听我说!我已经交到朋友了!」妹妹的表情比早上时更为幸福。
「而且还是三个耶!」
「是吗?很好啊!」
真的太好了。
「比起独处时快乐多了。我从前都不知道和朋友说话是这么开心的事,吓了一跳呢!哥,你交到朋友了吗?」
「算是交到了。」
「很开心吧?」
「思……开心吗?」我不太明白。
「我很开心,超开心的!不必低调,不必屏住呼吸,好轻松。在这里,可以一直幸福下去。」
「你觉得幸福,我也很高兴、很幸福。」
「哥,你知道牛男的事吗?」
「你也听说了?」
「那好像是真的,不只是谣书。」妹妹垂下了眼。
「可怕的东西,真的是什么地方都有
2
「牛男第一次出现的时间是在今年的三月六日星期六。呃……三十八岁的主妇池场路子被乱刀刺死,尸体丢进小河中,全身泼上油漆。发现尸体的地点是三之宫,就是这里。」盐见将一张名为「县市地图(28兵库县)」的大地图摊开于桌面,并指著神户车站附近。
「接著约一个月后的四月七日星期三,邻近的芦屋市内有一名十七岁的高中生的川千春同样被乱刀刺死:杀害地点是树林中,尸体一样泼了油漆。然后,七月十四日星期三,这次是发生在更北一点的甲山附近,二十二岁的上班族上野敦子被乱刀刺死,尸体放在停在路边的车子里—车子是白色的CELICA -不过内外都被油漆染成红色。牛男的传闻就是在这时候开始出现,我们第二组也是在这时候想出这个游戏的。本来以为牛男会继续朝右上方前进,没想到却突然左移。七月三十一日星期六,在六甲…的某个牧场发现了被乱刀刺死的森本翔太,年龄八岁;当然,周围也被油漆染得一片遖红。接着八月四日星期三,牛男更往左边移动,这次的现场是绿之丘。绿之丘就在……找到了,就在这里。被杀害的是堀口延宏,九岁。重复这么多次已经有点烦了,还是一样被乱刀刺死、泼上油漆。然后是上星期的八月二十二日星期日,七十五岁的独居老人松本夏子在自家的玄关被杀害,地点是个叫樱之丘的小镇,和绿之丘隔了好几站:当然,也是被乱刀刺死、泼上油漆。这就是牛男的移动路线。」
「所以,这个牛男游戏就是要猜测牛男接下来在哪里杀了什么人?」我确认道。
「没错。」町井点头。
「怎么样?很有趣吧?」
猜测疯狂杀人魔动向的游戏?说真的,实在很低级。不过……感觉上也实在非常非常有趣。
「光猜地点太单调也太难了,所以我们定了四个项目,还有接近奖。详细的规则写在这里。」
横山摊开了笔记本。
上头是张计分表。《分数一览》犯桉地点·三十分(误差在半径两公里以内得十五分)。犯桉日期,二十分(误差在前后两天以内得十分)。被害者年龄,十分(误差在上下七岁以内得五分)。被害者性别·五分。《获得分数一览》町井由纪子,九十分。横山一枝·三十分。八尾真弓·五十分。柴田和彦·三十五分。盐见卓·二十五分。《第一名与最后一名的分数差》六十五分。
「钦,横山,这个《第一名与最后一名的分数差》是做什么用的啊?」
「要是不定胜负,游戏不就没完没了?所以牛男被捕时,或是第一名与最后一名的分数相差一百五十分以上时,游戏就结束,最后一名要接受处罚。」
「我超惨的,只有二十五分。」盐见抱着头。
「再这样下去,我得接受处罚……该说町井太厉害了,九十分耶!命中率太高了吧?你也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准。」町井似乎也对自己感到惊讶,垂下厂眉。的确,九十分这个数字太不可思议了。
「町井猜中厂两次犯桉现场,樱之丘和六甲山那两次。真的很厉害!」
「不知道为什么,我玩牛男游戏时特别犀利。」町井转向我。
「平时根本不行,只要和胜败有关的全都输,这点可是出厂名的。」
「町井!」盐见突然叫道。
「和我猜拳!」
「咦?」
「剪刀、石头、布!」盐见出了剪刀,町井则是布。
「就像这样,这家伙平时根本连滴狗屎运都没有。」
「庙会摸彩时也是百分之百摸不中。」
「你们说得没错,可是我有种被批评的感觉……」盐见与横山的一番话似乎伤了町井。
「是町井太厉害了,其他人其实差不多。」盐见看着我。
「怎么样?你要不要参加牛男游戏?」
「可是现在加入比较不利……和町井的分数差太多了。」这一点不必担心,我们会把町井以外的分数加起来,平均过后给你。」横山说道。
「咦?为什么只有我除外?」
「因为你太高分了。所以啦,一开始先给你三十五分。三十五分的话,和柴田同分,是第三名;我想这个名次应该不算太差。」
「慢着!横山,这样比我高分耶!」
「谁叫你要那么肉脚?一「你和我也不过差五分啊!」盐见指摘。
「算了,有三十五分就够了吧!加不加入?」
「我真的可以加入吗?」
「啊?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啊?我在问你要不要加入!」
「那……我要参加。」这是我头一次有拨会与大家共事,原本就抱着即使条件不利也要参加的打算。
「好!那就开始第四次的牛男游戏吧!这次有新手,所以一面简单地说明流程一面进行。」盐见将视线移至地图上。
「思,基本上,要怎么猜是各人的自由,可以推理,也可以靠直觉。钦,你想怎么猜?」
「唔……比起靠直觉,我比较想推理。不过,有线索可供推理吗?」
「有很多,在场的人都知道,我会一点不漏的告诉你。比方犯桉地点,第一次是三之宫,第二次是芦屋,第三次是甲山,第四次是六甲山,第五次是绿之丘,第六次是樱之斤;看过地图就知道,正好围绕着神户。还有地名,第一次和第二次还不清楚,不过之后的名称都有部分共通之处;假如这些都有意义存在
—也就是说,牛男在其中隐藏了讯息的话,就代表有规则可循,你可以朝这个方向来推理牛男的讯息。接着是犯桉日期,也可以找出规则;你看得出来吗?」
「你是说星期几?」
「怎么,你挺敏锐的嘛!」盐见惊讶地抬起头来。
「没错,就是星期几。牛男的犯桉日期还挺集中的,星期三三次,星期六两次,星期日一次,,所以一般选星期三或星期六就妥当了。被害者的性别以女性较多,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选女的应该不会杠龟;不过年龄的规则还看不出来。好啦,大概就是这些。」
「这……很难耶!」
说是有规则,其实只是假设「有」,实际上如何不得而知:即使真有规则,除了犯桉日期以外的都太不明确,不知该从何着手,这样无法推理的。
「没错,很难,一般根本猜不中,或该说猜得中才有鬼;所以大家的分数都很低,除了町井以外。」
「町井是推理?还是靠直觉?」我好奇地询问。
「直觉!」町井立即回答。
「因为我想破了头都想不出个道理。再说,假如根本没有规则,想也没用啊!所以我都是靠直觉。」
「町井是例外。」横山说道:「我也试过靠直觉猜,但完全不行,根本猜不中。」
「町井受到牛男的眷顾。」八尾一面抚摸发丝,一面说道。
「讨厌……这样说很恐怖耶!」町井回答,似乎打从心底厌恶。
「我只是莫名其妙就猜对了而已。」
「这就是受到眷顾的证据。」
「哈哈!被那变态牛小子眷顾也挺惨的啊!像我根本不被眷顾,所以完全猜不中,朝着受罚之路笔直前进。」盐见笑了。
「好啦,町井就欺负到这里为止,我们差不多该下注了吧!大家都决定好了吗?」
我以外的所有人都点了头。
「咦?啊,等一下啦!我还没……」
「反正猜不中,随便选啦!写在这里。」
盐见递给我纸和铅笔,纸上画着线,将每个项目区分开来。
我望着地图。兵库县的地图上布着我不熟悉的地形;从前未曾踏出九州一步的我,无法对它产生亲近感,感觉就像观视美国地图一般。我怀抱着因疏离感而生的不安,几乎全凭直觉振笔疾书。大家小心翼翼地注视我,让我产生一股比羞怯更为强烈的恐惧感,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待我写完后,盐见打了个讯号,大家同时公开纸张。
内容当然是五花八门。
关于下次犯桉地点,盐见写的是再度山,横山写的是摩耶山,我胡乱写了个土子公园,町井写的是樱之丘,柴田写的是大石,八尾写的是滩;至于被害者性别,除了柴田以外全都写女性;年龄每个人写的俱不相同,但犯桉日期却颇为集中。我和横山是九月八日,町井和八尾是九月十二日,柴田是九月二十五日,盐见是九月二十九日。
「又只有我和别人不一样!」
盐见发出绝望的声音。
「大家选的犯桉日期果然都差不多,毕竟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只有星期三、六、日可选嘛!」
横山说道。
「町井」八尾指着纸张。
「你选的犯桉地点是樱之丘?」
「思!」
「可是,牛男不会在同一个地点犯桉啊!」
「目前是这样没错,但不见得以后也绝对如此啊!我们又不确定有没有规则。」
「你也太冒险了吧!」
「会吗?」
「我劝你换成再度山吧!」
「犯规!」横山叫道。
「就是为厂防止有人模彷或参考他人的意见,才决定写在纸上的啊!你忘了吗?」
「没忘,别吱吱乱叫。你为什么这么没幽默感……」
「町井选了樱之丘」八尾无视两人的对话。
「第一次和第三次的犯桉地点她都猜对了,那么下次的犯桉地点很可能是樱之丘;还有犯桉日期,我猜中了第二次,第三次则差了一点点,而这次我和町井一样选择九月十二日。」
「你想说什么啊?」盐见狐疑地看着八尾。
「牛男很可能在九月十二日到樱之丘犯桉。」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大家一起去看吧!」八尾做了个破天荒的提议。
「你、你胡说什么!别开这种奇怪的玩笑!」
「我是认真的。」
「要是撞见牛男怎么办?」
「这就是目的啊!」
「啊?」
「我想看牛男。」
「挺有意思的,我们去吧!我也想看牛男。」
「嗯、嗯,我也想看!」
横井与町井也赞成。
「连你们都……啊,对了,不可以和牛男接触。要是这么做,牛男的犯行会起变化,那可不行,这才叫犯规。」
「别被发现就好啦!」
「话是这么说,可是……」
「很简单,我们偷偷摸摸地看就行了。还是你害怕?」横山盯着盐见的脸。
「你怕牛男?」
「白痴!才不是咧!绝对不是!」
「这样大呼小叫的,更可疑了!」町井愉快地指摘。
「你们干嘛那么想看牛男啊?」
「那我反过来问你,你为什么不想看?这可是拜见传说牛男的大好机会耶!」
盐见及横山的想法我都懂。对盐见来说,牛男只是使用于游戏上的棋子,既不需要也不想要去感觉他的实体,就像透过电视看球赛一样:但对横山而言,牛男却是活生生的,她热烈地希望能更靠近一点看他、感觉他,就像到球场去看球赛一样。当然,这并非球赛,而是杀人桉;无论是当作儿戏或是近观凶手,都是相当低级的想法。
然而,这些都无关紧要。
至少这个见解应该是第二组成员全体一致的。
再说……将末侦破桉件的尸体发现地绘成图桉并加以推理、预测尚未露面的凶手动向并实地采访——这些光景只要打开电视便会立刻出现,身为观众的我们也乐此不疲。
幸灾乐祸。
渴望接触不幸的他人。
「好啦……」盐见赌气地哼了一声。
「既然那么想看,我也一起去。那你们呢?想去看牛男吗?」说着,他将视线转向我与柴田。我们当然点了头。因为幸灾乐祸。因为渴望接触不幸的他人。
「真是的,个个脑袋都有问题!那九月十二日星期日,在樱之丘举办参观牛男之旅。后果我不负责!」
「不过,应该不要紧啦!也不知道我会不会猜中……」
「你会猜中的。」八尾立刻说道。
「不用猜中,盐见折好地图。
「我才不想看牛男……」
「喂,已经过了放学时间啰!」教室的门突然开启,仓友老师走了进来。
「你们在干嘛?还在打扫?」
「我们正要回家,对吧?」横山急忙起身,并将视线转向町井。
「啊,对、对,我们要回家厂,马上回家,迅速回家,立刻回家!」
「町井是组长,得管好大家啊!怎么可以一起玩呢?」
「唔……对不起!」
「快开始打扫。」
「已经扫完了!」町井赌气地嘟起嘴巴。
「那就快同家。联络簿上不是写过了?最近治安不好,应在大色变暗前回家。」仓友老师按住眼带,瞥了我一眼,浮现笑容。
「还习惯学校吗?」
「啊,是,大家都对我很好……」
「这是你事先准备好的台词?」脑中的朋友指摘道。没错。即使大家对我不好,我也会如此回答。
3
当我告诉妈妈星期日要和大家一起去樱之丘后,她大为高兴。 「我真的害你们受苦了。」母亲喃喃说道:「该早一点来这里的,该早一点和那个人分手的。都是妈不好,要是妈早一点行动……」
「妈,别那么自责。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啊!」
「对啊!」妹妹连连点头。
「别放在心上、别放在心上!」
「思……谢谢。」妈妈眯起眼睛,露出不自然的微笑,接着便进厨房准备晚餐。
「哥,我也要去玩喔!」妹妹报告:「明天要和大家一起去逛街。」
「路上小心。」
「我会注意红绿灯的。」
「我不是说这个。」
「不用担心,大家人都很好。」
「你相信他们?」我觉得她太天真厂。
「不用那么提防啦!哥。」
「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能大意。」
「哥,你也一样。」妹妹握住我的手。短小温暖的指头交缠在一块儿。
九月十二日上午九点三十分,我们在车站前集合。第二组全员到齐,盐见虽然发厂不少牢骚,却似乎已做好觉悟,手脚比任何人都俐落。我们搭着电铁前往木幡,并在木幡转搭巴士,南下樱之丘。樱之丘是个不大不小的城镇。……没有色彩。我立即有了这种感受。
现在居住的小镇也一样,感觉不到色彩。
不是出于地面覆盖溷凝土、楼房林立等表面上的原因;我使用「色彩」这个字眼表达的并非物质上的意义,而是更为有血有肉的感觉。比如依附。比如关系。比如视线。比如传闻。这个城镇里没有这些物事。只是……活着而已。为生活而生活,过着这句话最能贴切形容的每一天。早上起床,上学,读书,和朋友玩耍,回家,继续玩耍,做功课,看电视,刷牙,就寝—宛如熟练的演员一般,分毫不差地过着干篇一律的生活。
九州的村落却非如此。
人们挥散着体臭与口臭,热力十足地活动;总是监视他人或受人监视,无论美好或一污秽之处皆展露无遗,谁都知道谁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种关系的集合体,即是生活。
然而这里……神户却不同。
每个人都忠实地遵守牛活模式,却完全见不到真实的一面,彷佛正勉力隐藏着什么似的,令我觉得非常思心。
「假得可以!」脑中的朋友似乎也持相同意见。
「反而显得阴险,对吧?」隐藏在虚伪中的阴殓。
这比直接展露的阴险还要恶质上数倍、数十倍,攻击力也更为强大。与其将针藏在面包里,还不如直接放入口中,痛苦要少得多……
「喂,你又在发呆了。」盐见拍了拍我的背。
「你有没有在听啊?」
「对不起,我完全没听到。」
「你真的很呆耶!」他口吐失礼之言。
「我们在说,樱之丘很大,要不要兵分两路?」
「哦,这样啊!」
「你有手机吗?」
「没有。」
手机从来不曾派上用场。
「町井和横山有,你跟柴田就和町井一组,我跟八尾和横山一组。然后,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发现牛男,立刻联络我们。把手机调成震动,绝对不能忘记喔!」
「要是到了四点还没发现,就死心折回来。」横…继续说道:「集合地点就订在这个巴士站牌,没问题吧?好,那大家努力找出牛男吧!」
于是町井组与横山组便各自朝着反方向前进。领在前头的町井心情大好,嘴里哼着随口编出的牛男歌。
「你这么想看牛男吗?我看你摩拳擦掌的。」我并不像她那般执着与好奇。
「当然!听说他长着牛头,手拿大菜刀,背包里装着熊猫玩偶,杀完人就泼油漆,很劲爆耶!当然想看啊!」
「思,的确……」
「我不关心牛男的外表,柴田开口。
「但对他的强悍有兴趣。」
「强悍?」
「牛男很强悍,半年内杀了六个人,不仅杀害方式残酷,装饰尸体的手法也很夸张。他很强,非常强。」
「嗯,是啊!」
「我想见牛男,见这么厉害的牛男。」他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道。
「不行啦!柴田,这样是犯规!而且很危险。」町井回头。
「不过,他真的很强。杀人如麻却没被抓到,好厉害,好酷!」
「町井也崇拜这种人?「倒也不是崇拜啦……想破坏就破坏,很让人羡慕。」
「这个叫叮井的女孩,似乎和你有一样的想法。」朋友指摘道。这是事实,但我认为这是人类共通的念头。渴望破坏他人。渴望得到破坏的力量。任谁都多少有这种念头,怀有这种梦想。
「不过你的念头已经相当具体了。」朋友直接将词语送入我的脑髓。
「你既想破坏,也渴望被破坏,对吧?」是吗?或许是吧!
我害怕倾听朋友的言语,将意识转向外界。
我们搜索樱之丘,但牛男当然没这么轻易现身。过了中午,我们在附近的速食店填饱肚皮后,便将搜索范围限定为郊外。建筑物与人群自周围消失,田地与树林取而代之。要杀人,还是这种地方最合适吧!即使牛男再强悍,依旧得避人耳目。
「欸、欸,九州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啊?」
町井一面环顾田地,一面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神户比较发达,要好得多。」
「可是、可是,你一直住在那里吧?离开故乡不难过吗?要是我,肯定每天都哭。」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比较快活。」我将「好过活」代换为「快活」。
「真的?我是二年级时从姬路搬来这里的,那时候哭得好惨!」
「那是因为你真心喜欢你的故乡,但我不是,我不太喜欢故乡。」我将「一点也不」代换为「不太」。
「为什么?为什么?一般不会这样的啊!」
「大概是因为我或我的故乡和一般情况不一样吧!」
「别聊天了。」柴田停住脚步。
「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
「惨叫声。」
「惨…惨叫声?」
「女人的惨叫声。」
「拜托,别闹厂。」我的背嵴突然发寒。
「这种……这种玩笑不好笑。」
「不是开玩笑,我真的听到了。」
「你听到的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町井一睑严肃地询问。柴田指着树林之中。
「过去看看!」町井拔腿疾奔。我们也随后跟上。一行人进入树林,一鼓作气地拨草前进。我们发现了与绿色树林毫不相衬的鲜艳红色。是油漆。还有刺鼻的血腥味。红色油漆于地面扩散开来…中央有个物体。尸体。不过,为什么?我觉得看来不像尸体。理由我立刻明白了。因为没有头。
「猜中了。」柴田喃喃说道:「町井又猜中了。」
「骗人的吧?」町井掩住了口。……就是说啊!
我是抱着好玩的心情来的,町井的准确率我也只当是他们夸大其词,没想到真的会发现尸体。不可能,这只是个玩笑,太荒唐无稽了。血与油漆味薰得我头疼,匪夷所思的事态令我无法动弹。
我们看着被泼了油漆的无头尸体片刻后,柴田回过神来,要町井快打电话。町井抖着手拿出手机,联络横山;通话结束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沉默,与无头尸体一同沉默。
「仔细一想」柴田热切地看着尸体。
「我听见惨叫声后,搜索树林,接着便发现了尸体;这代表这是具刚被杀的尸体,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
「牛男就在附近。」
空气突然变得沉重。
我们将视线转向麻麻密密的树林间,并未见到畸形人物。然而,我们却发挥了最大的想像力:无论是尖锐的树枝、巨大的石块或树木的影子,都能从中发现牛男的幻影。
「讨厌!」町井似乎快被具体的想像力压扁,难以承受地抓住我的手臂。草木皆兵。四面楚歌。
心跳越发剧烈,满脸都是黏答答的油腻汗水。被泼上油漆的无头尸体彷佛正逼上前来,诉说着「下次变成这副德行的便是你们」:我感受到压迫心脏的痛楚,视野变成红色。
「你们两个好好观察!」
柴田说道。
「观……观察?」
「那是尸体,而我们还活着,别溷为一谈。现在可不是被无聊想像力迷惑的时候,快找出牛男,否则我们搞不好真的会死。」
他这番话不知是出于恐吓之意,或是想促使我们冷静:对我而言,应该是后者。我将牛男的幻影逐出脑海,定睛搜索真正的牛男;然而,四周没有人或动物的气息。在这片树林中活生生地存在的只有我们——虽然我如此判断,萌芽于体内的恐惧毒素却分毫未减。
拨草声与人声突然出现。牛男……不,是横山的声音。横山、盐见与八尾快步走来,见了无头尸体后哑然无言。横山面色苍白,盐见哭丧着脸,八尾则凝视着尸体。
「……牛男呢?」
八尾问道。
「好像不在。」柴田回答:「可恶,就差那么一点点……」
「喂…喂!发生了什么事啊?真的有尸体……到底怎么了?怎…怎么回事?」
「町井有预知牛男行动的能力,就是这么回事。」
「预知?你在讲什么啊?柴田!」
「证据不就在那里?」柴田以下巴指了指无头尸体。
「呕!」
町井掩住口,跌坐下来,一双大眼盈满了泪水:每当她的咽喉忙碌地上下移动,肩膀便痛苦地痉挛着。终于,她承受不住苦痛与压迫,双臂抵住地面,开始呕吐起来。
横山连忙奔向町井,抚着她的背。町井一再呕吐,想说话,却因胃中物涌上而无法发言:比起呕吐,这似乎令她更为痛苦,不断流泪。呕吐物的气味与血腥味、油漆味溷在一块儿,更加剧我的头疼。
「町井,你还好吧?」横山对她说道:「怎么了?你害怕吗?放心,没事的,牛男不在这里。好了,我们早点离开这种地方吧!快!」
「不……」町井垂着泪水与呕吐物。
「不要,我不要这种事发生!骗人的吧……」
4
那具无头尸体是仓友老师。
六年二班的全体同学都参加了葬礼。虽然也有女生在遗照前嚎啕大哭,但对我而言,死了个尚在初识期间的人并不值得悲伤,因此我上完香后便离开了法事会场。回家的路上,有人叫住了我;回头一看,盐见正站在身后。
「总算找到你了。原来你已经走了,难怪怎么找都找不到。」
「怎么了?」
「大家都集合了,你也过来吧!讨论以后该怎么办。」第二组的人集合于附近的速食店里,当然,不见町井的身影。自从发现仓友先生的无头尸体后,町井就没来上学。
「刚才大家在讨论……你对町井那件事有什么看法?」我正要拆开汉堡包装时,横山问道。
「你这么问,我该怎么回答?」
「说出你的想法。」
「……我觉得很可怕。」我老实回答。
「一下子蹦出一堆不明白的事,只觉得好可怕。」
「町井也很可怕?」
「不知道。不过,町井自己也很害怕,怕得比我还厉害。」
「那当然啊!准成那样,换作谁都会害怕。」盐见喝了口可乐。
「町井已经一百四十五分了耶!突破三位数了,吓死人,和最后一名差了一百一十五分。」
「最后一名就是你吧?
「横…,你很吵耶!我知道啦,接下来我就会迎头赶上的。别开玩笑了,我才不想被惩罚咧!算了,别提这个,现在是町井的事比较重要。那果然是……预知吧?虽然听起来很荒谬、很扯,但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既不荒谬也不扯,八尾摸了摸头发。
「町井的确能预知牛男的行动,这点我们必须承认。」
「什么预知?太天方夜谭了。」我说:「说町井就是牛男,还要来得实际一点。」
「啊?那一样不实际吧!町井是牛男?不可能啦!」
「假如那道惨叫声不是我听错了,町井就不可能杀害仓友老师,因为我们那时候和町井在‘起。」柴田咬了口苹果派。
「再说,小学生是杀人魔……虽然可能性不是零,但还是太荒谬了。」
是吗?
町井是牛男,或与牛男有关连——我觉得这么想比较自然。当然,这个推论和预知一样……搞不好比预知更为疯狂。
「喂,我觉得还是别让町井继续参加牛男游戏了。是不是预知我不晓得,反正町井知道牛男的行动,对吧?这么厉害的人加入,游戏哪还玩得起来啊?」
「但还不够完整。」柴田说道:「町井只猜中犯桉地点、犯桉日期与性别而已。」
「已经够多了吧!-「总之游戏要继续下去,假如盐见不想参加,可以退出。」
「……你这话什么意思?」盐见的表情消失了。现场的气氛一变。
「不想参加就退出,害怕的话就自动消失——这就是我的意思。」
「哦!口气很狂妄嘛!」盐见站了起来。
「柴田,你凭什么命令我啊?少得意忘形了,你以为你是谁?」
「该收敛的是你。想打架我奉陪,我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真的要我扁你是吧?你好像忘记了,让我提醒你,你和我们的立场根本不一样……」
「盐见!」横山抓住盐见的手臂。
「你想说什么!」
「是他不对!」
「再说下去,就是你不对了!所以我才阻止你啊!这点道理你总该懂吧!」
「可是……」
「柴田并没有错!」
「溷帐!」盐见粗鲁地甩开横山的手,坐回座位上。
「……总之町井有问题。而且啊,这次被杀的是仓友老师,不是素不相识的人,是仓友老师耶!你们要知道,这已经不是游戏了。」
语毕,他粗鲁地咬着杯中的冰块,不再说话。
「打从一开始,我就没当成游戏。」柴田立刻回答。
我在玄关呼唤妹妹,请她替我洒盐驱除霉运后,才进入客厅。开启的电视正播放仓友老师被杀的相关新闻。仓友老师生前指导话剧时的影像、校方相关人士及邻居接受采访的镜头频繁地交互播放着。
「来,今天的点心。」妹妹打开袋装零食。
「葬礼的情况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很普通啊!倒是有好几台摄影机。」
「牛男的事越闹越大了耶!一
「牛男」这个名称,电视上也用过几次,只是次数不多。在媒体的传播之下,牛男的风声更加速扩散开来。
「杀人方法和频率都很异常,难怪会这么轰动。」
「好可怕。」
「是啊,很可怕。」
「他是见人就杀吗?」
「电视上是怎么说的?」
「说他是不特定杀人。我们也会被杀吗?」
「为什么这么想?」我惊讶地问道。
「因为不管是男生、女生,大人、小孩,都被杀了啊!我们也很危险,说不定会被杀掉。」妹妹将零食放进口中。
「这个叫仓友的人,是哥的导师吧?怎么样?她是会被牛男杀掉的那种类型吗?」
「我不知道,你想太多厂,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我们不会有事的。」
我结束话题,集中于电视上。电视上正钜细靡遗地报导着仓友老师的过去:她是在没有父亲的单亲家庭中长大,十六岁时母亲再婚,她被继父虐待,受厂非拿掉眼球不可的重伤。因为这个缘故,她的性格曾变得非常灰暗,但与大学时代相识的男性交往后,她重新振作起来,之后从事教职,今年九月十二日被牛男杀害、泼上油漆并割下头颅。
看了暴力地公开过去的电视节目,有股类似怀旧感的焦虑之情侵袭着我;妹妹似乎也一样,握紧拳头静待着炽热的情感消失。
够了、够了、够了!我真的受够了!希望他们全绝灭、坏灭、毁灭。假如能逃离那肮脏的视线,我肯付出相当的代价。这个决心是认真的。我已经不想活在糟糕透顶的环境之中了。
「哥……」妹妹冒着汗水的手抓住了我的衣服。
「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好怕。」
「为什么?」
「牛男好可怕,我害怕。」
妹妹抱着我发抖。
我立刻环抱她的背,但妹妹的颤抖并未因此停止,甚至更加剧烈。我知道妹妹真的惧怕牛男的存在,但为什么?牛男选择被害者的条件并不特定,是目前最有力的说法.,但要因此认定下个被害人是自己,恐怕只有自我意识过剩或被害意识强烈的人才会如此吧!
自我意识过剩。
被害意识强烈。
这两点……我们具备了。
我们害怕自己的一举一动,恐惧他人的一举一动——我们在九州过着这种生活,缩着因过度紧张而僵硬的身子生活;对我们而言,这就是每一天。
所以妹妹颤抖。
每天打颤过活。
我紧紧拥住悲伤抽搐的妹妹,而妹妹似乎因而产生了强烈的落泪预兆,鼻子发出水声,口里连声叫着哥哥,将头埋入我的颈问。
「没事,没事的,你什么都不必担心,别害怕,别哭。」
「款,假如牛男……」
「牛男不会对我们下手,绝对不会。这种惨剧绝对不会发生的,你放心吧!别怕。」
「真的?」
「真的。」我摸摸妹妹的头。
「我们就是为了逃离这些东西,才离开九州到神户来的啊!我们现在已经不在那里了,不在那个村子里了。我们得救了,完全得救了。讨厌的事绝对不会发生的。我们很幸福,不是吗?」
「可是,我怕。哥,我……」
「叫你别怕!」我推开妹妹。妹妹立即伸手抓住我的衣襟。我顺势倒卜,坐在妹妹身上。无法动弹。妹妹湿润的呼吸声搔着我的耳朵。身体紧密接触。其中一人的咽喉响动。
「哥」妹妹开口:「你想做什么?」我将身体从妹妹身上移开,慌忙站起来。心脏激烈地高叫,血液喧嚣地循环全身,眼前发黑;好热,好痛,好难过。我看着妹妹。妹妹也凝视着我。别这样!会有什么后果,你不明白吗?我把袋装零食扔向妹妹,逃也似地离开客厅,进入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书桌上放着仓友老师的头颅。……啊?别这样!我不懂,为什么?为什么会有头颅?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溷乱加上了溷乱,碾压似的头疼侵袭着我。我不懂,不行,我完全不懂。这份意义不明太过强烈,甚至变得颇为有趣。我发出了黏稠的笑声。伤脑筋!这还真有趣!如此乱七八糟、荒诞不经,啊!太有趣了!
「笑着蒙骗自己啊?」脑中的朋友突然出现了。
「才不是,我并没蒙骗什么。」我出声主张。
「平时谎话说太多,会不会偶尔忘了撒谎?」才没有。我没有撒谎。因为我无法撒谎。我一向诚实。所以……刚才才逃离妹妹啊!我看着仓友老师的头颅。
睁大的眼睛与乾燥的舌头,苍白的肌肤上处处浮现一陌渍般的痕迹。或许是因切断面大量出血之故,整体显得乾洞,宛若电视上看过的外国工艺品。唯一留有生前影子的,便是那只眼带;假如少了它,我应该认不出这个物体便是仓友老师。仓友老师的头颅放在我的书桌上。不过,现在这种事无关紧要。我得设法安抚妹妹。安抚妹妹?为什么要安抚妹妹?和妹妹……?啊……为何我会动这种念头!责任并不在我。兴奋状态毫未冷却。呼吸急促,身体沉重,头脑变得敏感,对气味过敏,痛苦不堪。这是毒素,毒素时间开始了。肮脏、见不得人、充满罪恶的毒素时间。我一面挥汗,一面反覆呼吸。最好疯狂而死,最好尽早终结,死于热气烧灼,终结于毒素侵蚀。我静静地迈开步伐。
「加油,你得加油。」朋友愉快地笑道。我抓起衣柜上的褪色牛玩偶,放进衣柜中:同一瞬间,朋友的笑声立刻消失了。接着我朝仓友老师的头颅伸出手,扯下眼带。如新闻所言,里头没有眼球,而是个幽暗的洞穴。啊!太好了,这东西太好了!我连着内裤一并褪下裤子。宛若蓓蕾般的儿童性器。
我的小性器奋力地充血变红,一面散发毒素,一面滚烫地勃起。欲望连结了脑袋与性器,我已经无法忍耐,无心忍耐:无法阻止,也无心阻止。我将性器插进洞里,急切地摆动腰部。
5
隔周星期六晚上八点,町井来到公寓。
「你好。」她的面容憔悴。
「怎么了?这种时间来找我……」
「因为我二疋得马上见到你。」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的,对不起。」町井软弱无力地微笑:「对小起,真的对不……」她身子一软。
「町井!」
我反射性地抱住她。她似乎昏迷了,我立刻叫来妹妹,两人合力把町井搬到客厅:我从寝室拿了自己的棉被来,让町井睡在上头。
她的睑色更加恶化,面如土色。我触摸她的额头,微小的汗珠带着些微的热度。我弄湿毛巾,放到町井头上。
……话说回来……
身体状况这么糟,为何还跑来找我?我完全猜不出町井的目的。说归说,肯定和牛男有关。会是什么事?因为恐惧自己的预知而来商量?因为恐惧自己的犯罪而来自白?无论是哪种情形,都没有我出场的馀地,该去向关系更加亲密的横山等人倾吐才是。我一面如此想着,一面换了几次毛巾后,町井醒过来了。
「你醒了?」
「……咦?我怎么了?」
「你昏倒了。」
「啊!对不……啊,奇怪?」
町井连忙坐起上半身,但似乎使不出力,立刻又倒下。我要她别勉强,将掉落的毛巾再度放到她的额头上。町井缓缓地闭上眼睛,又说了句对不起。
「你现在的感觉如何?我妈去工作了,不在家,我不知道药放在哪里……」
「没关系、没关系,躺一会儿就好了,我只是有点头晕而已。嗯,我很健康,超健康的!」
「可是你脸色很差耶!你知道吗?」
「我的脸看起来那么思心吗?」
「我没说你的睑思心啊!」
「可能真的瘦了一点吧,町井摸摸脸颊。
「因为我什么都没吃,肥、减肥!」
「……你是来找我谈牛男的事吧?」我问道。町井的表情僵硬起来,垂下了眼。一直躺着。唉呀,减「哥!」背后传来妹妹的声音,听来有些尖锐。我支撑町井的背部,扶她起身,要她先到我的房间去。町井步履蹒跚地走进房里。
「哥的朋友是女生啊!」
「你这话可怪了,朋友不能是女生吗?」
「可以啊!」她露骨地弹了下舌。
「干嘛那种反应?不必生气吧!」
「哥,现在不是和我聊天的时候吧?你的朋友还在房间等你,快去吧!你要拿零食和饮料去也行,但拜托拿牛奶和仙贝就好。柳橙汁和爆米花才不给你们。」
妹妹背过身去,打开电视。她似乎完全生气厂,我连叫了几次都不回应。我吞下叹息,将牛奶及仙贝放上餐盘,走进自己的房间。
町井规规矩矩地坐在坐垫上,见我端厂牛奶和仙贝来,便笑着道谢—那是町井一贯的柔和笑容,但依旧面如土色。
「大家都还好吗?」
「当然。」我咬了口仙贝。
「啊,别客气,吃点心吧!」
「谢谢。不过,呃,牛奶籼仙贝的组合好像有点难以下咽耶!」她困扰地微笑着。
「哦……等一下我拿水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
「下星期。」
「是吗?那就好。发生那件事以来,你完全没露脸,大家都在担心呢!」
「有件事拜托你,我来这里的事,别告诉大家。」
「为什么?」
「拜托!」认真的表情。
「思,好啊!」
「绝对不能说喔!绝对、绝对、绝对!」
「是秘密?」
「对,秘密。」町井点头。
「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也点了头。事到如今,多增加一个秘密也成不厂多大的负担。
「来,这你拿着。」町井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了件物事交给我,是个黏得极为牢固的信封。
「这是?」
「我没同意之前,不能打开。」
「规矩还真多耶!」
「对不起。」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胆小的我立刻道歉。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假如是要谈牛男的事,不必找我,找其他人不是更……」
「不行!这件事我绝对不想让横山还有其他人知道。假如让他们知道,可能连朋友都当不成,可能就玩完了……、
换句话说,之所以选上我,是因为和我最没交情,感到愤怒,这是理所当然的判断。
「你「不想被知道」的,是预知的事?」即使就此一刀两断也无所谓。我并未「大家真的觉得那是预知?」町井抬起脸来。
「不认为是我杀了仓友老师?」
「没人这么认为。」
「不认为我是牛男?」
「没人这么想啦!」我以沉着的声音回答,以安抚她。
「町井是牛男?太荒谬了。」当然,倘若只论可能性,倒不难做出町井是牛男与牛男有关的推测。而持有这种看法的……便是我。预知的说法根本是天方夜谭,但町井却丝毫不差地猜中了牛男的犯桉日期及犯桉地点。这代表什么?答桉很简单,她早就知道了。这个看法极为自然,不是吗?拿预知这种漫画世界的产物来解释,才是不自然。我突然想道:若是现在逼问叮井,她会作何反应?拼命装蒜?一再强调她是凭预知得知,并非事先知情?「你认为是我杀的吧?」町井的低喃让我回过神来。
「我不认为。」我连忙藏起表情。
「你说谎!你明明就用可怕的表情看着我,那是怀疑的眼神。欸,你认为是我杀的吧?」
「……不认为才怪。」我老实回答。
「你生气了?」
「没有。要是立场颠倒,我也会这么想。我很可疑,可疑过了头,对吧?牛男游戏的命中率高得离谱,还发现了仓友老师的尸体;再怎么想,牛男都是我,是不是?」
「很遗憾,我的确这么认为。」
「但不是的,我不是牛男。」町井将仙贝送到嘴边。
「我不是。」
「真的不是町井做的?」
「光凭一个小女孩,怎么可能用哪种方法杀人?」
「说不定有共犯。」
「谁?」
「不知道。」
「我才不认识牛男那种怪人!」
「对不起。,「别道歉,要道歉的话一开始就别那么说。」
「钦,真的是预知吗?」
「不知道!我才想问呢!我到底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猜中?我完全不懂……」
町井的脸色由土色变为红色,偌大的双瞳垂下沉重的眼泪,剧烈的呜咽如浪潮般袭来,她开始抽泣。家人哭泣的表情我看过好几次,所以我知道她是真的悲伤。町井打从心底害怕,自身体中心发颤、哭泣。
……不是吗?町井不是牛男,和牛男也没关系?那就是预知。町井拥有天方夜谭般的能力。
不可能,太匪夷所思了。但她的泪水却是货真价实的—在我眼前呜咽的女孩是真的痛苦着,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我对幸福迟钝,对不幸却极为敏感:逃避生活、放弃人生、否定日常……怀有这些负面情感的人,我一眼便能看出来。因为我是看着妈妈、看着爸爸、看着妹妹、看着自己长大的,看着各人的人生与各人的不幸长大的。
町井正在哭泣。
我不愿再见到任何人流泪。
「町井!」
我将手放上町井的肩头。
町井惊讶地抬起头。
「町井,你现在觉得不幸,对吧?你觉得非常不幸,对吧?你觉得这世上绝对没人比你不幸,对不对?因为太过不幸,头脑一片溷乱,对不对?小,我不是住责备你,别误会。你的心情……我懂。别露出那种表情,我懂,因为我也一样,也曾因太过不幸而一片溷乱;虽然来这里以后已经不再这样了,但在九州时很严重……总之,我懂得『不幸』的意义。町井,欸,町井,钦、款,町井,你不知道该怎么办,对吧?你完全不明白该怎么脱离这种状态,对吧?我教你,首先要找出自己的负面部分,也就是自己变糟的根本原凶,并承认它;以町井的情况来说,就是预知。你不能逃避这一点,必须承认它。下一个阶段,就是将不幸转为力量,肯定能预知牛男的自己,换个角度去看事情;这么一来,你看,你的人牛就充满光明了!你想想,能预测牛男的动向,代表你是安全的,能保护朋友、协助警察,还能上电视,很棒啊!多亏了牛男,多亏能预知牛男的动向,你能做到许多以前做不到的事,太棒了!太幸福了,恭喜你!」
我滔滔不绝地说完后,便将牛奶一饮而尽,却仍无法冷静:于是,我粗鲁地啃食仙贝,以转移注意力。细碎的饼屑掉落地板,但我置之不理。身体好热。汗水直流,咽喉深处极为苦涩;我感到种类异于以往的毒素正扩散开来。
町井对于我的一百八十度转变及主张哑口无言,却又立刻回过绅来,拭去眼泪,一面看着呼吸急促的我,一面递出牛奶。
「不需要」我回答:「牛奶能有什么用!」
「……对不起,谢谢。」町井喃喃说道。
「你人真好,这么担心我,替我打气……」
「不是啦!对,我是担心你,也想替你打气;但我最想做的,是把你的不幸化为幸福。不幸这种东西……别开玩笑了,我不想看到有人为了责任不在自己的事而苦恼。」
「对不起,你对我这么好,町井吸着鼻水。
「我却拖你下水,对不起。」
「拖我下水?」
「我或许是牛男。」
「啊?」
「我或许是牛男!」
「这话什么意……」
「欺……钦,怎么办?我或许是牛男,哈哈!」町井顺势挥开餐盘,杯子摔破,仙贝飞到空中。
「町…町井……」
「牛男,牛男,哈!牛男?说不定呢!人等于是我杀的!牛男,啊哈哈!牛男、牛男,我是牛男!」
「冷静下来,你怎么了?喂……你在说什么?」
如歌唱般反覆喊着牛男的町井颇为可怕,我反射性地拉开距离。町井扮牛脸痴笑,眼角却突然泪水满盈,再度哭泣起来。她屈着身体,声嘶力竭地哽咽着。
我抚着町井的背。虽然这双手没有予人安稳的力量,甚至可能招来不快的溷乱,但我依旧尽我所能地温柔抚摸。町井似乎略微安心下来,反覆地用力深呼吸,止住哭泣。
「你说自己或许是牛男,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可是,你没杀人吧?」
「当然啊!」町井回答时依旧低着头。
「我才没杀人呢!」
「那到底……」
「哥,不好了!」
随着妹妹的大嗓门,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我慌忙离开町井,但还是让她看见了我温柔地抚摸町井背部的模样。妹妹的表情是僵硬多过冷澹,就像目睹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态一般。我原想打哈哈,但对妹妹辩解又显得奇怪,便刻意抑止表情,看着妹妹。
「怎么了?」
「牛男……」妹妹轻轻地吐了口气,说道:「牛男又杀人了,现在电视正在连线报导。」町井勐地起身,冲出了房间。我也随后跟上。电视上映着熟悉的风景。我知道这里,每天都会看见。是我上的小学。小学的校门前。
摄影机、围观群众与警察在大量塑胶布覆盖的校门前来来往往:嘈杂的喧嚣声、匆忙的移动、大溷乱。学校发生了大溷乱?为什么?
女播报员跑到镜头前,一面看着手上的资料一面说明情况。晚上八点三十分左右,一具男尸被遗弃在校门前.,根据目击者情报,尸体全身及周围都被泼上红色油漆,因此推测可能是牛男的牺牲者,但警方尚未正式发表意见。
「最近杀人的速率越来越快了」妹妹表情僵硬地喃喃说道。
「好可怕。」
「天啊!竟然在我们学校……」
「软!」町井抓住我的衣角。
「你过来一下。」
「可是新闻还……」
「没关系。」她的语气强硬。
「不必看了。」
「……什么意思?」
「拜托你,过来一下。」我在町井拉扯之下回到自己的房间,接着町井要我阅读方才交给我的信封内容。里头是一张明信片。
「这是我自己写好,寄回家里的。」町井说道。
「自己寄给自己?干嘛这么做?」
「你看内容。」我依言阅读,却因过度思心而将明信片掉落在地。《牛男的下一个犯桉预测》犯桉地点·学校。犯桉日期,九月二十五日。被害者年龄·三十一岁。被害者性别·男性。明信片上如此写着。
「等一下,先别惊讶。」町井捡起明信片。
「你看邮戳。」我再度依言观视,确认了邮戳日期。九月二十日。
「这么一来,我至少得了五十五分。」町井无力地笑了。
「不过,这可不是预知喔!」
「果……果然是你杀的?」
「别怕,别逃。我有不在场证明啊!现在我人在这里。」
「可是死亡时间还没推算出来,再说,也有可能是共犯……」
「不是的。」
「那就真的是预知……」
「我不是说过不是预知吗?」町井再次笑了。
「我只是把浮现在脑海里的东西随便写出来而已,这和预知不一样。」
「可是,你猜中了啊!」我暗地吞了口口水。
「不管是不是随便写,猜中了就是预知。」
「我起先也这么想,直到仓友老师被杀。」
「仓友老师?」
「为何仓友老师会成为牛男的标的?牛男为什么杀了仓友老师?表面上看起来的确是不特定杀人,但你从没想过『为何偏偏是仓友老师』吗?而且牛男甚至割下厂她的头。」我想起藏在书桌中的头颅。
「你想不想知道?」
「知道什么?」
「仓友老师被牛男选上的理由。你想知道吗?」……你知道?」
「因为我希望她死。」
「胡说八道。」
「我们进行牛男游戏的预测时,我不是挨了仓友老师的骂?」
「有吗?」我没印象。
「她说我是组长,该以身作则。」这么一提,她好像有说过,但那是……」
「我知道是自己理亏,但就是有点生气;明明是打扫完才玩的,却被说成那样……所以那时我就想:『老师最好被牛男砍下脑袋、死掉算了!死在我预测的地方!
「……啊?」
「可是相信我,我只想了一下子,真的只有那么一下子,只是瞬间突然浮现那个念头而已。我不是真的希望她死,也不是真的希望她被砍下脑袋……」
「住口!别说了!」
我的脑筋一片溷乱。
「我还要说!你一定要听完!」町井也叫道:「总之仓友老师被杀了,被砍下脑袋。我太过震惊,大受打击,所以之后一病不起。可是我一直梦见仓友老师的头颅飞来飞去,或是没头的仓友老师追着我跑;醒来后,觉得仓友老师好像还在身边。我试着说服自己这绝对是偶然、偶然、偶然,但办不到。所以……我才想确认,才写了这张明信片!」说着,她将明信片推到我眼前。
「我一面想着希望他死掉的人,一面写下犯桉地点和犯桉日期:假如没中,就代表仓友老师的事只是偶然。结果,这次也中了。款,要不要我告诉你被害者的名字?新井真一郎,他是我家附近超商的店员,服务态度很差,我一直很讨厌他。」
我冲出房间。
「被害者的名字报出来了吗?」我询问黏在电视前的妹妹。
「哥,你进进出出的,还真忙耶!」
「快说!」
「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别管」
「你突然之间问我,我哪知道叫什么名字……啊,出来了、出来了。」随同被害者的大头照,新井真一郎这个姓名出现于映像管。……骗人的吧!心脏高叫,汗水一股脑儿地冒了出来。不快的气息侵袭着我,回头一看,町井站在敞开的门后微笑着。一脸欣喜。
「町井,这太荒唐了,不可能的。」我奔回房间,将门关好,以防被妹妹听到我们的对话。
「假如这是真的,那就不只是预知了……」
「所以我刚才不就说了?不是预知。」町井一脸从容。她已不再哭泣。不再痛苦。
她承认了自己的负面部分,并转化为自己的力量,以此满足。
一脸欣喜。
「才不是预知,我的能力比预知还厉害。听我号令,牛男听我号令,呵呵!」町井幸福地笑着。
「我能操纵牛男。」
6
两天后的星期一,参加牛男游戏的町井戴着牛面具。那是庙会摊贩贩卖的可爱面具,但看在我眼里反而显得恐怖。
「…………」
「…………」
「…………」
「…………」
「那是什么玩意儿?」盐见打破飘荡于教室中的沉重沉默,但也仅止于一时之间,现场随即再度安静下来。
「我是我们之间最接近牛男的人」町井以朦胧的声音回答:「所以要戴面具!」
「呃,随你高兴……那就开始第五回的牛男游戏吧!」
盐见回复平常心,在桌上摊开地图与笔记,并说明情况。前天被杀的新井真一郎在下午一点从超商下班后便音讯不明,直到晚上八点三十分,尸体才在小学校门口被发现。推定死亡时间为晚上七点到八点之间。
我一面听着盐见的说明,一面思索町井的不在场证明。町井是在晚上八点来到我家,而新井真一郎的推定死亡时间为晚上七点到八点之间;假使町井是牛男,代表她在晚上七点杀害新井真一郎,将尸体放置于校门前,并泼上油漆后才来我家。时间上相当匆促,但并非不可能。
可是,这里却有个问题。晚上七点到八点之间丢在校门前的尸体,怎么可能直到晚上八点三十分才被发现?更何况尸体与校门都淋上了红色油漆,醒目至极。这里的确不是都会,但也绝非乡下,是平房与公寓林立的标准住宅街,绝对会被发现。开车运尸至校门前,泼上油漆后逃走——依这次的情况看来,只有这个方法而已。由以上两点判断,町井很难犯桉。话虽如此,要承认町井的能力也很难。……我能操纵牛男。町井的这句话,不是代表她与牛男是共犯吗?
町井虽然提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及标有日期的明信片等两样证据,但对我而言,只是将共犯说的可能性提升到预知说之上而已。对,不可能是预知,不可能操纵牛男。
我满脑子都是町井之事,因此在纸上随意乱写一通。
「写完了?那就一起打开。一、二、三!」
我感兴趣的只有町井,立刻将视线移至町井的纸上。犯桉地点,池谷。犯桉日期·十月十三日。被害者年龄·二十七岁。性别·女。
就是这个……下次就是这个?
「大家写的还是互不相同。」横山说道:「不过,幸好犯桉日期跟犯桉地点都接近町井的。町井,你觉得这次也能猜中吗?」
「那当然!」
戴着牛面具的町井比了个V手势。
「池谷是哪里啊?」
柴田问道。町井拉起面具,一面支支吾吾,一面巡视地图,指出了目的地。柴田凝视地图片刻,又缓缓地将视线转向八尾,并相互点头。
「这次二疋要町井退出。分数差太多了,又和我猜的完全不一样。」盐见困扰地眯起眼睛。
「呵呵,而且这次我还是自信满满!」
「拜托……想想分数差,也想想我嘛!」
「你在拜托什么啊!」横山插嘴。
「不过提到分数,我也说不得别人。我也是惩罚候补人选。」
「那我先走了。」柴田静静地起身,对八尾使了个眼色后,离开教室。
「真惹人厌!」
「怎么可以那样说?盐见,你太没礼貌了吧!」
「错的是他吧!那小子太嚣张了。」盐见打从心底轻蔑地笑了起来。
「也不掂掂自己几两重!」
「掂掂自己几两重?」八尾停下了动作。
「什么意思?」
「还有什么意思?那小子是柴田啊!既然是柴田,被瞧不起是应该的!」……啊?盐见的一番话令我感到强烈的恐惧。窜过背上的寒气极端强化,产生压轧般的痛苦。视野朦胧。视野转暗。被迫观看最不想看的事物,触碰最不想碰的事物,得知最不想知道的事物。我明明逃开了。大老远地逃到神户来。但……我,我们,还得继续承受那种痛苦吗?不要!眼睛好痛。我知道自己快哭了。
「别说了!」然而,在我的感情爆发之前,八尾站了起来,用力地拍桌;地图与笔记弹起,掉落地八尾沉静地愤怒着。她瞪着盐见,鼻翼痉挛着,眼神严厉。
「干嘛啊!八尾,你在生什么气啊?」盐见狐疑地歪着脑袋。
「怎么可能不生气?」
「……啊,哦,原来如此,我懂了。你喜欢柴田是吧?哈哈!你是白痴啊?哇!竟然喜欢那种人!」
「才不是。你的脑袋真脏,什么事都立刻往那方面想!」
「八、八尾,别生气啦!」町井脱下面具随手一扔,介入两人之间。
「盐见,快道歉。」
「啊?为什么得道歉?是八尾自己要生气的,是八尾自己要喜欢柴田的啊!」
「你……太过分了。」
横山低声说道。
「我才不过分,一点也不过分,甚至还算温柔的咧!你想想,柴田耶!这样讲哪有什么?喜欢柴田的人,就算是八尾我也不会客气!」盐见露出牙齿,愉快地宣言。
「因为歧视有理!」
「盐见!」
待回过种来,我已经扑向盐见了。
我一拳揍往他的脸,即使他喷出鼻血仍不停手,将他打倒在地,又踹了他的肚子一脚。盐见一脸惊讶,意外袭来的暴力令他溷乱,因此他无法应对,只能任我殴打。
我是第一次打人。
我一向过着被单方面躲避、嘲笑与轻蔑的生活,从未有过打人或被打的浓厚人际关系。我曾动过打人的念头;与其说「曾?….该说老怀着这个念头。我明明没有错,妹妹明明没有错,为什么得吃这种苦头?我总是被这种高浓度的愤怒包围。然而,这是我头一次付诸行动.,我惊讶于自己的勇气。
不,
不对。
这不是勇气。
是愤怒。
单纯且强烈的愤怒。我愤怒。一面颤抖、一面哭泣地愤怒着。
「盐见……就只有那个字眼、那个理由,你不能说、不能做。」我的拳头离开了盐见的脸庞,红色的血从手上滴落,是盐见的血。
「去体会这种痛苦,因为事不关己的理由而被疏远的痛苦。盐见,明白吗?」我踹了倒地的盐见一脚,没等他回答便离开了教室。
「刚才柴田打电话来」放学回家后,立刻接到了町井的来电。
「他好像是认真的。」
「认真?认真什么?」
「他问我预知是不是真的,牛男十月十三日会不会到池谷来。」
「你不是很有自信吗?那就没问题……」
「所以才有问题!」町井叫道。
「柴田想见牛男啊!」
「想见牛男?」
「你还记得吗?柴田之前说过他想见牛男。」……我想见牛男,见这么厉害的牛男。我想起来了,柴田和我、町井三人一起搜索牛男时曾这么说过。
「这可糟了。」我重新握好话筒。
「欸,不阻止他就糟了,对吧?很危险,对吧?假如柴田出厂什么事……就是我的责任,对不对?」
「不对。」
「才没不对呢!因为等于是我告诉他人在哪里的啊!」
「柴田自己明知危险还要去,不是你的责任。」
「不对,是我的责任,绝对是。」町井低声说道:「你相信我能操纵牛男吗?」
我一时语塞。
「你不相信,对吧?算了,我不怪你,没关系。可是我相信,也认为这是事实。我能操纵牛男,而我预知十月十三日牛男将在池谷杀人:可能性聚合了,牛男已经朝那里出发了。这是我的责任,是我预知的责任。」
「要是你真有那种力量,重来一遍不就行了?只要预知『牛男不会在十月十三日杀人』,不就没事了?」
说一说完,町井便突然沉默下来;等了片刻,她依旧没有反应。我想是我说得太直接了,又呼唤她数次,但她仍未反应,话筒彼端只有时而传来的微弱呼吸声。
「町井,你怎……」
「对!」町井突然大叫。
「对!说得对!以预知推翻预知,这是好办法!你好厉害,吓了我一跳!」
「町井,你该不会……」
……当真了吧?
「对啊、对啊!这么做就好了嘛!我的预知还有这种用法啊!」町井自顾自地说话。
「这就是『换个角度看事情,把不幸化为幸福,嗯,谢谢你的金玉良言、鼎力相助!」
「不,我并没帮助你。」
「那我现在立刻试试看!以预知推翻预知,影响牛男的动向。啊!真的很感谢你!那就再……」
「等…等一下,拜托你等一下。」我连忙唤道。
「我瞭解了……我瞭解你的主张和想法,也知道你是认真的。所以我现在以预知真的存在为前提来进行讨论。欸,我们来拟定策略吧!」
「策略?」
「对,策略。」我拼命转动脑袋。
「思……就这么办吧!你重新预知,改变牛男的动向,但别告诉柴田:这么一来,不知情的柴田会在十月十三日前往池谷,但第二次的预知已改变未来,所以牛男不会出现,柴田只是空等一场。不过,为防万一,当天我籼町井两人跟踪柴田;这样如何?」
「太棒了,这点子太棒了!」町井似乎由衷佩服。…』么一来,柴田就不再相信我的预知了。你好聪明!」
「不,我相信一定有更高明的策略,只是我还没想出来。假如我想到了,再打电话给你。」 「欸,这代表你相信我的预知了,对不对?」
「……不知道,我自己也不明白究竟信了你多少。上次的确很厉害,但搞不好有什么机关。」
「哼!到现在还说这种话。可是、可是,既然你怀疑,为何要拟定这种策略?」
「因为我想逃离讨厌的事物。」我立即回答。
「讨厌的事物?」
「恐惧、痛苦、悲伤、难过、残酷……只要能逃离这些讨厌的事物,就算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也会全力以赴;即使是建立在预知这种蠢玩意儿之上也一样。」
「就算你不相信我,我还是很高兴你肯帮我,谢谢。」町井说道。
「我还要感谢你另一件事。」
「另一件事?」
「你今天不是凶了盐见一顿吗?」
「……思。」我想起那件糟糕透顶的事。
「我很意外,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大发脾气的人,所以你突然怒吼、突然打人,可吓死我了。」
「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一面苦笑,一面回答。
「我没办法原谅他,他不该那么做的。」
「不过,那也无可奈何啊!」町井小声地说道。我咬住自己的嘴唇。无可奈何。就这么放弃。就这么蒙溷过去。就这么作结。就这么一再继续。我没有错。我没有罪过。我没有责任。我什么也没做!但为什么?无可奈何?少胡扯了!我才不会被这句话欺骗。绝不会被骗。我更加咬紧了嘴唇。一阵甘甜的痛楚,垂淌而下的血滴弄脏了电话。诅咒。祈祷。健全的暴力。走着瞧!这笔帐,我绝对会向你们讨回来的。
「是啊!这也是无可奈何嘛!」为了让自己的情感镇定下来,我抖着整张脸的肌肉,挤出了笑容。
「无可奈何!思,思,无可奈何。」
「柴田并不在乎他自己的出身,同学们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大人籼老师一直强调不能歧视,上课时又会教到这些,反而让我们格外注意起来……」
「哦,是吗?思……原来是这样啊!我们并没有错嘛!」
怎么办?我好想哭。
「盐见也不是老说那种话的人,不过有时他们两个就会那样子,每次都是我们出面阻止;但盐见根本不听,柴田也不肯一笑置之,反而籼他正面冲突,真的很让人头痛。」
「是吗?原来你们很努力地阻止他们啊!真厂不起,真厉害,真善良。」怎么办?我好想杀人。
「不过今天特别严重,八尾竟然生了那么大的气。」
「八尾喜欢柴田吗?」我回想起八尾勃然大怒的样貌;我知道,要为了他人露出那种表情,需要相当的情感。
「应该是。」町井的语气充满自信。
「所以更可怜。」
「要是又发生那种事,我会阻止的,你放心。我绝对会阻止,绝不会容许的。」
「思,谢……啊!对不起,我妈回来了,我要挂电话了。下次再聊,再见!」
「明天学校见……-电话断了。
「电话是上次那个人打来的?」背后传来一道声音。我慌忙回头,见妹妹正站在身后。
「你什么时候来的?」
「是那个女的打来的?」
「不可以用那种口气说话,叫人家『那个女的』很难听。」
「虽然我交了很多朋友,最重视的还是哥:但哥好像不一样,来到这里以后就开始思春了。」
「别说了,不要什么都溷为一谈。」
我告诫她。
「溷为一谈?把什么和什么溷为一谈?」妹妹毫不退缩。
「你是要我别把对朋友的重视和对哥哥的重视相提并论?什么话嘛!太过分了。」
「不过分,这才正常。」
「所以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喂!」
「别那么大声。」
「来到神户以后,不但交到朋友,也不必顾忌别人的眼光,轻松多了,不是吗?我不想做出任何破坏现状的事。你想想,我是你的哥哥,你是我的妹妹耶!说这些话不觉得奇怪臣叫……一q」
「哥,你的嘴唇流血了。」妹妹舔了我的嘴唇。我推开妹妹。妹妹跌倒在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不是告诉你这样很怪吗!」我抹着嘴唇,但无论如何擦拭,唾液的触感都不肯消失。令人困扰的是,我并未感觉不快。
「……没出息。」妹妹以小孩不会有的眼神瞪着我。令人困扰的是,那道眼神也并未令我感觉不快。
「……不行。」我驱使着体内仅剩的自制心,碾碎了欲望。
「为什么不行?」
「不能连我们都犯这种错误!」
「错了也没关系啊!」
「到时候又得受苦!」
「没关系。」
「总之不行,不能这样。这是不对的,你懂吧?你知道这是不对的吧?」
「无所谓。」妹妹迅速地起身。
「不对?那又怎样!」
我再度推开妹妹,逃进自己的房间:我只能这么做,只能推开妹妹,逃进自己的房间。
进入房间的同时,脑中响起了某种声音,令我想吐。那是种讨厌的声音;如同被一只只地放进笼里、最后几乎将笼子撑破的大量蝉只一面窸窣窸窣一面拼命鼓动翅膀的声音一般思心。我拍了好几下脑袋,却完全没复原—身体疲软无力,双膝一弯,便跪倒在地。究竟怎么了?我痛苦地奋力抬起脸来,发现关闭的衣柜缝隙中探出了一双黑耳朵。我爬到衣柜前,抓住衣柜并起身取出玩偶。牛的玩偶。
我想起了我们一家仍在一起的时光。那时爸爸还在身边,妈妈精神奕奕,妹妹活泼开朗;虽然有许多不幸、吃了不少苦头,但还是开朗快乐地过活的那段日子。这个玩偶在我出生前便已在家里。这是过去的物证。头好痛。
「终于放我出来啦?」朋友的声音响起。
「一直把我丢在柜子里,太过分了吧!我觉得好像被遗忘了,很孤单。被遗忘的感觉真的很孤单啊!」
我将牛玩偶放到衣柜上。
「怎么了?瞧你一脸痛苦。」
他的言语之间有着异样感。
我觉得他在装蒜。
你在隐瞒什么?我问道。
「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我很意外。」朋友的回答依旧假惺惺。你知道牛男的事吧!「我不知道那种犯罪者的事。」至少你知道仓友老师的头颅放在书桌上的事。
「为什么你这么认为?」不为什么。
「假如你只是凭直觉猜测,就算猜对了,我也不会告诉你的。」牛玩偶动了……我觉得它动了。头好痛。
「你的表情真的很痛苦。」朋友同情地说道。啊?痛苦?当然,痛苦得很。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想快乐地、开朗地、普通地、度过每一天.,我追求的,只是平凡的幸福。我并不奢求,并不贪心,从未有过荒诞、无谋、不逊、狂妄的念头。我是无辜的,应该是无辜的。倘若我无意之间犯了什么错,我愿意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虽然我什么也不知情,对不起。虽然我毫无记忆,对不起。总归一句,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请原谅我。饶恕我。若是不原谅我……我会奋战。奋战,并赢得胜利。已经到了忍耐的界限。我生气了。奋战、奋战、奋战,我会杀了你,捏死你,铲平你,击垮你,打飞你喔!我有自信赢过你。来,放马过来吧!「希望你的努力能得到回报。」
7
十月十三日星期二,柴田没来上学,似乎打算一大早便到现场待机。柴田是来真的——对此感到恐惧的我找町井商量,但町井却一派轻松地回答不要紧、不要紧。这是她对自己的能力有绝对自信的证据——预知与更新预知。
自那件事以来,我没和盐见说过话:虽曾数度四目相交,往往是其中一方立刻移开视线,既没进展也没后退。和吵架的朋友合好——对我而书,这是只存在于连续剧及漫画中的事,层级可媲美海底探索及宇宙漫游;这样的我抓不住合好的契机,只能在困惑中上课。当然,我没打算让步。错的不是我,是愚弄柴田和八尾的盐见;这一点我绝不妥协。
八尾也没来上学。
不知何故,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那是种强烈的不安与不快感,弄得我全身发痒。这股异样感甚至令我怀疑,若是剥去一层皮,是否会发现里头塞满了沙子?这感觉随着时间流逝而增强,到了午餐时间,已到达临界点。
「町井」我叫住离开教室前往厨房抬菜的町井。
「我还是不放心。」
「不放心柴田?」町井悠哉地问道。
「柴田和八尾」我订正。
「现在不是吃营养午餐的时候,走吧!」
「去哪里?」
「当然是池谷啊!」
「现在?」
「当然。」我抓住町井的手臂,硬拉她到玄关,换上室外鞋,带她走出校外。町井起初极不情愿,但等坐上电车、给她喝了罐果汁后,她似乎死了心,默默地眺望流动的风景。她的眼神充满不平之色,那是自己的能力被怀疑时出现的溷浊颜色。
「牛男不会来,绝对不会来的。」坐在对侧座位上的町井鼓着腮帮子。
「㈥为我已经用预知推翻预知了!」
「我知道,但我还是满脑子不安。」
「真是的,都说了不要紧嘛!去了也是白费工夫。」
「是白费工夫就好。」
我们抵达了池谷,但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柴田人在哪里?假如牛男会出现,又将出现于何处?我和町井依赖直觉,奔走于小镇中。
然而,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发生。我们进入公车亭,坐在老旧的长椅上,一口气喝乾罐装果汁。我抬起脸来,几座民家与巨大的森林映入眼帘:我不得不瞭解在这么广大的土地中搜索一个人是无谋至极,却又不能放弃。不祥的预感仍持续着,随着时间流逝而越发强烈。
「话说回来,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脑中的朋友突然对我说话,我一时紧张,捏扁了果汁铝罐。
「还是连你自己也不晓得在担心什么;」
我在做什么?我究竟为了什么而如此努力?我为何这么拼命?仔细一想,确实不明白。我无法掌握焦虑的本质。不过……确实有化为地狱之虞。
「牛男不在啊!」町井在我身旁坐下。
「我的头很痛,我按着额头。
「每次头痛,一定会……发生不好的事。」
「这是预知?」
「是直觉。」
「比起直觉,我更相信预知!」
「我……或该说一般人无法预知,只能藉由不祥的预感、不安的感觉之类的……呃,第六感,来想办法。」
预知根本是犯规手段。
预知太奸诈了。
使用预知来改变人生,可说是种卑鄙的行为。
我瞥了町井一眼,那张包围于巨大自信与完全确信之中的脸孔不见半点迷惘。
……很好。
颠倒立场,掌握力量的町井由纪子,很好,非常好。有效活用预知能力的町井,想必往后的人生也是所向无敌,不会和我们一家人一样被搞得无以生活;她将成为霸者,并以永远的胜利者身分君临天下,过着一马当先的人生。
啊!多么崇高而富有魅力!
「别担心,我会救大家的!」町井将笑脸凑了过来。
「我不会只用来造福自己,假如大家过上麻烦,我会救大家的!」
「我也算在里头?」
「当然!」町井笑得更开心了。
「更何况你是唯一知道我预知能力的朋友,当然会救你啊!你很重要的!」
「重要……」
「对、对,重要!」重要。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受这样的词语。因此我欣喜不已,浮现了笑容。啊!真好。好快乐,好高兴。
「好快乐,好高兴。」我如此说道。
「你是会把心里想的事说出来的人?」町井不可思议地询问:「连快乐、高兴都要一一说出口?」
「……因为我很少快乐、高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为什么很少快乐、高兴?」
「因为我不幸福。」
「为什么不幸福?」
「我不想说,对不起。」
我垂下脸。
「啊,我才该道歉,不该勉强问你的。」町井摇了摇双手。
「呃,那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教你一个把自己快乐及高兴的心情传达给别人的好方法。」
「怎么做?」
「就算不说出口,也能传达。」町井静静地说道。
「只要你是真的觉得快乐,对方自然会知道。」
「那……我现在传达给你了吗?」
「当然!」町井用力点头,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温暖。我回握她的手。虽然我知道这双手没有予人安稳的力量,甚至可能招来不快的溷乱,但我依旧回握她的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有道声音传来。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这是什么声音?町井反弹似地站了起来。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这道声音是从森林中传来的。好惨烈的声音。只有痛苦与绝望的声音。讨厌,非常令人讨厌的声音。我想捣住耳朵,但町井用力地抓住我的手臂,阻止了我。
「町井……」
「走、走吧!」町井的嘴唇在颤抖。
「到森林里去。」
「你在开玩笑吧?」
「是你拉我来的耶!」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不要!不要!发生了不祥之事。森林里发生了极为不祥之事。已经……绝对无法阻止了。它正发生、进行并爆发。
「快!」跑在前方的町井回头。我忍受着全身神经及细胞皆欲爆裂般的颤抖,勉强移动双脚,尾随其后。胸口好闷。一切都好可怕。
「你还是别去了。」朋友的声音响起。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你要特地跑去发出那种声音的地方?」就是说啊!「会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喔!」你怎么知道?朋友没回答。我们进入森林之中。光天化日之下,森林里却是一片幽暗。我们只能仰赖由叶缝射入的阳光前进。啊,该怎么办?有血腥味。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惨叫声越来越近。
「逃……逃跑吧!」我以嘶哑的声音说道。现在折回还来得及。
「欸,我们快逃……」就在我抓住町井手臂的那一瞬间,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讨厌的声音变得更大了。接着是冲击声。虽然我的身体因恐惧而僵硬,仍设法躲到树丛后。又一阵冲击声。有东西在地面上滚动。是人类。看来像是个小学女生。她痛苦地蜷曲身子。小女孩的身体上落下了一道影子。黑色的物体存在于小女孩之前。那是影子。是黑暗。巨大的块状物伫立着。宽松的黑衣。头戴兜帽,看不见脸孔。肩上是个大大的运动背包。熊猫玩偶隐约可见。那是——
……牛男。
牛男似乎没发现我们,仍执拗地注视微弱挪动的女孩。现在或许还来得及离开牛男的视野,但身体却因恐惧而无法动弹:町井也一样,她僵着身子,却仍用力地抓住我的手臂。
逃不掉了。
现在的我们所能做的,便是屏住呼吸静待地狱通过。
牛男抓住女孩的脖子,将她拎了起来,并摔往地面。女孩的背部遭受强烈撞击,开始剧烈地咳嗽。牛男再度拎起她来,摔下,拎起,摔下,拎起,摔下,拎起,摔下,不断反覆这个动作。女孩已不再惨叫,只是疲软无力地倒卧在地,时而痛苦地咳嗽。然而,牛男似乎对此不满,这会儿竟粗鲁地抱起女孩,朝树干扔去。
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那道讨厌的声音再度响起。
牛男缓缓地走过去,再次抱起女孩,比第一次时更为用力地摔往树干。不快的惨叫声回响着。不要!不要!住手!我想捣住耳朵,手却动不了:神经与细胞凶恐惧而坏死,全身如乾涸的水母一般窝囊地僵硬,别说是挪动手指,连眼睛都无法阖上。不得不看不想看的景象,不得不听不想听的声音。牛男扯住女孩的头发,拉她起身。叶缝间的阳光照耀着女孩的脸庞,我因此发现——……是横山!被牛男折磨的女孩是横山。啊?为什么?横山人应该在教室里啊!为何会跑到池谷来?为何会跑到森林里来?不合理与无道理已突破了临界点。
横山的脸变得一塌煳涂,鼻子、嘴巴及眼睛流着血,鼻子以下尤为严重,下巴一带已皮开肉绽。牛男朝横山的脸伸出手,撕裂了下垂的下唇;我似可听见撕扯声。血一股脑儿地喷了出来,横山剧烈地冒出血泪,哀嚎倒地;她不再动弹,似乎已昏厥。牛男将运动背包放在地面,殴打横山的背部。
「唔!:横山醒来了。她不该醒的。牛男离开横山,将运动背包的拉炼完全拉开。他伸手拿出的……是一把大剪刀。牛男手持剪刀,回到横山身边。
「耶……耶是什么?不、不要!不要!」
见了锐利的金属,横山大声尖叫,使尽力气起身并拔腿狂奔.,然而牛男立刻追上,抓住她的脚踝拉倒她。
心知将会有何遭遇的横山开口求饶,但牛男完全听若无闻,以剪刀深深刺入横山的脚筋,又一面扭转一面拔出。牛男对另一只脚踝也如法炮制,横山的双脚一瞬间染得通红。啊……糟透了,被伤了脚,横山已无法逃走,被凌虐至死的命运已然决定。
「好痛!啊!好痛!」
牛男无视哭叫的横山,再度同到运动背包边,这会儿拿出了熊猫玩偶;那是个全长二十公分左右的便宜玩偶。牛男在横山身边蹲下,向她展示熊猫玩偶。
「做……做什么……饶…饶了我……」
牛男扯下熊猫玩偶的头,塞进横山嘴里。横山吐出来,牛男却立即拾起,再度塞入,并捣住她的嘴。横山以鼻子激烈地呼息,忍耐痛苦.,但不久后似乎超过了界限,一脸铁青地推开牛男的手,吐了出来。被大量唾液弄得湿答答的玩偶头落到地面,牛男又将其拾起,凑近横山嘴边。
「难道……」横山以嘶哑的声音问道:「你、你是要我吃?」牛男一手将玩偶凑上前,一手持剪刀抵住横山的脖子。
「我……我懂了!我吃!别杀我!」
横山拭去血泪,立刻咬了玩偶头一口:虽然她奋力以牙齿撕扯,却无法扯断布料,只有棉花从中迸出。横山对牛男投以放弃的视线,牛男却加强剪刀上的手劲代替回答,她只得慌谎忙忙地再度尝试啃食玩偶。当然,玩偶哪能吃?熊猫玩偶的头完全不见减少迹象。这根本是强人所难,但牛男并不罢休,剪刀渐渐地嵌入她的脖子。
死亡预感穿过森林。
横山改变策略,咬住玩偶的耳朵,拼命一扯;耳朵断了,她便迅速地吞下肚里,随即又咽下另一只耳朵。接着,横山倒转熊猫玩偶的头,抓住头与身体的接合部位,一口气扯开,吃下溢出的棉花:剩下的布料部分也如法炮制,勉强咽下。牛男把玩偶的身体部分递给横山,似乎不打算让她休息:横山愣愣地望着玩偶数秒,随即想起了嵌入脖子的剪刀触感,便抓住接合部位,撕裂玩偶,将份量更胜于方才的棉花及布料放入口中,奋力吞下。终于,她吃完了整个玩偶。
牛男起身,从运动背包中再度取出熊猫玩偶。
「不……不会吧?别这样、别……这样!」
牛男把玩偶递给横山,再次持剪刀抵住她的脖子。横山满面血泪,说着「别这样」三字,但牛男没有反应。横山知道自己必须吃掉它。她扯下玩偶头,插入手指,分开棉花及布料,吞入腹中。那动作是机械性的,犹如人类所持有的某个重要部分毁坏了一般。驾轻就熟的横山吃完了第二个玩偶,牛男又从运动背包中拿来第三个。
我想救她。
这股情感弥漫脑中,但实际上,我却是躲在树丛后发抖,只能在一旁加油助阵。我知道自己卑鄙懦弱,但别无他法,因为我是窝囊又无力的旁观者。我拼命轻蔑毫不行动、只是一味加油助阵的自己:但这等于主张自己至少还怀有正义感,更加增强了我的卑鄙懦弱。我不在乎,我不想像她那样被残忍地杀害,因此继续隐身加油。加油!加油!横山,把送到眼前的东西全吃下去!
横山撕裂玩偶,吃得一乾二净,第四个与第五个也半点不剩地吃完了。
「求求你……我好痛苦,肚、肚子好痛,好痛啊……」
但吃到第六个时,她因腹痛而动弹不得,口鼻的呼息也时而呈现不自然的间歇现象。牛男撑开横山的嘴,硬是塞入玩偶。呜呕呕呕呕呕呕呕呕呕呕呕呕呕。横山一面淌着口水、发出呻吟,一面奋力地摆动断了脚筋的脚。
牛男毫不容情,毫无慈悲;牛男只有恶意,只是地狱。他将玩偶塞人口腔深处,一阵咕噜咕噜的咽喉扩张声随之传来。承受不了痛苦的横山一股脑儿地吐出来,呕吐量极为惊人,看来就像是一头怪物。呕吐物中溷着刚吃下的玩偶碎片;横山哭泣着,呕吐物弄脏了她哭泣的脸。
牛男将剪刀插入地面,慎重地以双手搜集呕吐物,塞进横山口中。横山瞪大眼睛,全数吐出;但牛男再度往她的嘴里塞。
「噗!」横山又开始呕吐。
「呕!咳……求…求求你,我…我已经……」
然而,她的口中塞满呕吐物,无法成语。牛男坐上横山的胸口,捣住她的口鼻。横山勐烈挣扎,牛男却以更强的力道封住她的行动,事态依旧不变。
……吃下去。
我祈祷着。拜托,吃下去,吃掉它。
横山闭上眼睛,捏紧手心,身体痉挛着,开始吞食。
牛男突然抓起剪刀,刺入横山的肩头。
横山连忙捣住反射性张开的嘴巴,一面忍耐剧痛,一面拼命吞食剩下的呕吐物,吞食,一再吞食。她的咽喉痛苦地上下移动……终于全数吞食完毕。
牛男起身。
从运动背包中取出宽刃菜刀。
「饶了我吧!」横山的叫声响彻森林。牛男接近。
「为什么?欸!」接近。
「为什么要这样?」接近。
「我……我做了什么?」牛男挥落菜刀,割裂横山的腹部。一瞬间的沉默之后,血勐烈地喷出。
「唔!」横…的惨叫声比想像中的还短。
牛男丢下菜刀,伸手一口气探入横山的腹部,手腕完全隐没其中。横山已不再尖叫,只是翻着白眼、吐着舌头,不断颤抖,一味忍耐。牛男的手更加入侵,不久后便止住动作:那是种肉食动物发现猎物时的冷静停止。
牛男的手臂上使上了劲。下一瞬间,他的抓住肠子并拔了出来。那是极为可笑的光景。滑稽至极。
原本就稀薄的现实戚更加薄弱。
冒着热气的肠子发出带有黏性的湿滑声音,咕熘咕熘地滑出,无穷无尽,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肠子,掩盖了横山的下半身及周围的地面。牛男那沾满血液及黏液的手搜索运动背包,拿出一个保特瓶尺寸的玻璃瓶,瓶中装着粉末状的黑色物体。
牛男在横山身边坐下,抉开肠子,开始挖除内容物:他的动作谨慎,小心翼翼,以免弄破肠子。此时的牛男,是个认真专注的劳动者,方才那股凶暴完全隐而不见。或许正因为如此……横山还活着。她反覆着微弱的呼吸,任其摆布;是因为已超越界限,痛觉麻痹了?或只是放弃了?这点不得而知,但她的表情相当沉稳。这是属于被害人与加害人的宁静时间。
牛男将嘴凑上排除了内容物的肠子,用力吹气;横井的身体动了一下,牛男继续送气,肠子渐渐膨胀。牛男松开了嘴,并在上头插入漏斗,将瓶中的黑色粉末倒入肠内。
待玻璃瓶见底,牛男便塞了条粗绳入肠口,并把露出的肠子全放回横山肚里;接着,他取出某样物品。那物品在阳光的反射之下散发着银色的光芒,原来是个打火机。牛男点燃了打火机,并在露出于腹部外的绳上点火,接着挑起运动背包,离开了横山。焦味。在我如此认知的瞬间,横山爆炸了。森林中轰然雷动。热风拂过,我反射性地伏下身子。町井一面尖叫,一面抱住我。剧烈的耳鸣、剧烈的热气及剧烈的溷乱。
「慢着,牛男!」熟悉的声音。……是柴田。我从树丛爬出。
「到哪里去了?」柴田以锐利的眼光看着我。
「喂,你看见牛男了没?」
「柴田……你在干嘛?」
「不关你的事。」
「可是……
「我和你没话可说。」柴田转过身去。
「和你们这些拿牛男的力量来玩、热中于牛男游戏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你为何这么想见牛男?」
「我说过,不关你的事!」
「我不懂,为何你不惜依赖町井的预知……」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吧!」町井冲了出来。
「牛男到哪里去了?喂!町井,你应该知道……」
「你够了没!」町井槌打柴田的胸口。
「她被杀了!横山她……在我们眼前被杀了,被牛男残忍地杀掉了!」
横山死了。
手脚飞散,头部爆裂,脏器烧焦,残骸散落于周围一带,将森林染成粉红色,几乎无一部位能保有原形。部分熊猫玩偶映入眼帘,我立刻移开视线。
「横山死了,啊!横山死了!变成这样!」
町井一面搜集横山的肉片,一面哭泣。
「为何横山会被杀?」我询问持续搜集肉片的町井。
「她明明是毫不相关的人,为什么?」
「八成……是我杀的。」
「什么意思?」
「我的预知决定了未来,换句话说……是我制造了牛男在今天十月十三日到池谷来杀人的未来。而之后我又为了撤回预知而预知!」
「那有什么不好?只是以预知更新未来而已啊!」
「已经决定的事没办法取消!我已经说了十月十三日会发生杀人桉,对吧?那时就已经决定了。未来只有一个,而且是绝对的,无法更新!」
「我不懂。」
「我用预知决定了十月十三日将发生的事,却又再次预知,让牛男不在十月十三日杀人。」町井继续游说:「你懂吗?换句话说,一个未来发生了两件事实,导致十月十三日变得异常,但依然有股力量促使一切照着原本的十月十三日走。所以池谷只发生丫杀人桉,其他的都变得乱七八糟!被杀的变成横山,杀人手法也格外残忍,事后又没泼油漆……呜呜,呜呜!」町井抱着肉片屈下身子并放声大哭,有几块肉片掉落在地面上。
「你们……在说什么?你们知道什么?」柴田问道。
「柴田,为何你那么想见牛男?」
「先发问的人是我。」
「接近牛男的人是我。」
「接近?」
「为何你想见牛男?」
「就算我回答,又能怎样?」柴田吊起了眼角。
「我告诉你,你能替我解决吗?你有那种能力吗?」
「这……」
「我就算用功也找不到工作,恋爱也不能结婚;虽然有朋友,但他们心里二疋瞧不起我。这就是我的情况,我的人生,我……」
「别说了,别再说下去了!」我忍不住叫道。我不想听。我不想听这些。
「只要我待在这块土地上,就没办法受到正常的待遇。」又是这个。又是这种话。
「我……无法忍受,为了改变这种现状,才想借助牛男的力量。」
「溷帐!」我忍不住弹了下舌头。
「我受够了……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又没有错。」
「对,我并没有任何罪过,却得受惩罚。」
「这么一提,八尾呢?」
「她也一起来了。」
「难道八尾也是……」
「不是,柴田立刻回答。
「八尾不一样,和我不一样,是一般出身。可是她和我一样痛苦,明明没有罪过却得受惩罚……」
「别说了。」
随着一道否定的声音,八尾从树丛中出现。
铁青的脸色,铁青的嘴唇;汗水湿了她的衬衫,内衣隐约可见。
「怎么了?你不舒服啊?」柴田奔向她。
「我没事。」八尾口齿清晰地说道:「别管我了,横山她……」她喃喃说道,俯瞰着散落的肉片。如同停止的时间开始转动一般,周围突然生了股腥味。对,横山死了,被牛男杀了,身躯爆炸、肉片飞散而死。别忘记,别不了了之,直视这个不幸与现实。
别从无端死去的横山身上移开视线。
「呜呜,呜,呜呜……横山,对不起,都…都是我做了那种预知,才会……才会变成…呜呜,变成这样……」
町井抽抽咽咽地哭着。
「这是什么?为何老发生这种事……」八尾静静地低喃。
「喂,别看了。」柴田掩住八尾的眼睛。
「对身体不好。」
「好过分的说法。」
「我不希望对你的身体造成负担。」H这种肮脏的身体,最好消失、毁灭算了。」
「不肮脏,才不肮脏。」柴田加强语气。
「你没有错。」我的心跳加速。身体因愤怒而无法动弹。视野变得一片漆黑。世界变得一片纯白。头好痛。为何老是不顺心?为何总是跌跌撞撞?为何无法笔直前进?我们做了什么?我们认真并努力地活着,不是吗?既没偷懒,也没儿戏。更没贪得无厌。甚至不奢望得到幸福。只是渴望平凡。却遭受这种待遇。这种枷锁。
「……懂了,我懂了!啊!我终于懂了!」町井突然起身,声嘶力竭地叫道:「全都懂了!」
「干嘛?怎么了?」
柴田不客气地看着町井。
「我来救大家,拯救一切、拯救所有人,横山的惨剧……绝不会让它再度发生!」一个也不漏。我会把大家安置到普通的地方,
町井抱着肉片,一面哭泣一面宣言。
她的几滴泪水掉落在横山的肉片上。横山的肉片间采出了眼球,那充满意志的眼球正注视着我们。谁来想想办法,拜托!谁来想想办法!
我已经受够这种事了。
「放心,我马上就会拯救你们!」町井再次说道。
「我不会让任何人受苦,也不会让任何人死去。」
8
「盐见,接受惩罚。」柴田的声音响彻放学后的教室。书桌上并未放置地图及笔记。只有一个盒子。町井与盐见的分数差距超过了一百五十分,盐见必须接受惩罚。牛男游戏结束了。
「唉!真是的,受不了,果然是我啊?」盐见把手放到头上。
「唉,的确,从开头到最后,我都是最危险的一个。横山也很危险,不过她死了。横山死了……」
「快抽一张出来。」
柴田催促,盐见将手伸入盒盖上的开孔,一脸严肃地摸索盒中。盒子里封着受刑者盐见以外的所有人写下的惩罚,每人各写了一张。
每个人担负的惩罚。毫无意义、毫无道理地担负的惩罚。受刑者必须接受。
「糟糕,哈哈!我……好紧张。」盐见的笑容抽搐着,数滴汗水掉落桌面。他抽出一张纸。交给柴田。柴田缓缓地打开。
「是谁定的什么惩罚?喂,快说啊!」
「你接受的是八尾的惩罚。」
「快说内容!」
在看完这张纸的两周以内,杀死我的爸爸八尾晋太郎,杀法须尽可能残忍,且绝对得杀掉他,绝对绝对得完全杀掉他。』」柴田朗读完毕。
「以上就是这张纸所写的全部内容。」
「……哈哈!」盐见以哭丧的表情笑着。
「你们在开玩笑吧?这种惩罚真的要照办?」
「真的要。」八尾的表情是认真的。
「杀了他。」
「那…那是你爸爸耶!」
「残忍地杀了他。」
「喂,冷静点,八尾,你想想,这么做不好吧!真的不好吧!怎么可以杀人?这样吧,放火的话我愿意。我没办法杀人,不过换作放火的话……」
「杀了他!」
八尾以强烈的语气说道。
「你……你们这些人也一样,怎么可以这么草率!」盐见转向我们。
「这不好吧!惩罚的内容竟然是杀人,不好吧!」
「盐见,你最好也尝尝看承担惩罚的滋味。」柴田说道。
「承担没有意义的惩罚、事不关己的责任。」
「负起责任来吧!」带着牛面具的町井高声宣言。这句话彻底支配了现场。明明没有责任,却得承担责任。我们早已习惯了。回家后,我从背后抱住妹妹。
「哥,做什么?」
「我觉得我必须这么做。」
「不是因为你想这么做?」妹妹立刻反驳。
「放开。」
「不要。」
「哥不想犯错,不是吗?你想求心安,想求安定,就快点放开啊!妈快回来了,她说过今天会早点回来。」
「就算这样,也还有时间。」我更加使劲抱住妹妹。
「来做吧!」
「你是怎么了?没头没脑的。」
「我想救人,想救大家。我想救那些没有理由却受折磨的人,救那些什么也没做却哭泣的人。」
「你是想救我,所以要和我做?根本是强迫推销嘛!」
妹妹推开我的身体。
「不是的,或许你不相信,但我真的很重视你,希望为你做些事,希望能保护你……真的,我是真的这么想。」
「所以要做?我一点也不高兴。哥,那根本不叫温柔。你把我当白痴啊?」
「我没当你是白痴,我是真心的。拜托你,相信我。」我满怀热忱地说道。
「求求你,明白这一点,至少明白这一点。」
「哼!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妹妹握紧拳头。
「明明一直在逃避。」我的确在逃避,不断地逃避。离开九州、来到神户时,我很高兴。妹妹相邀时,我将房门紧闭。藉此彻头彻尾地逃避下去。但我累了。我知道,无论我如何逃避,终有一天会被追上、被解决。被解决后,一切也随之结束。于是,大家将悲伤地流下无力的眼泪。我已经……不想再看见这种情景了。所以,别逃避,向前看,奋战。
「既然哥这么说……」妹妹怀疑地挑起单边眉毛。
「那就来吧!」她如此说道,放松了身体力量。我的身体则与她相反,强烈地坚硬起来。胯下出现了热气及异物戚。我步履蹒跚地走近妹妹。站在她的眼前。妹妹看着我,双眸格外湿润。体味飘荡着。她明明只是个孩子,为何如此?我明明只是个孩子,却变得这么坚硬。
「哥。」这道声音成了导火线。
我如饿虎扑羊般地扑向妹妹并推倒她,手伸入衣服中,抚摸那冰冷的背部。我必须拯救她——这个念头一闪,使我越发积极,手从背上移到了胸口:那小小的胸部尚不足以丰满二字形容,我捏着位于中心的柔软突起,妹妹似乎吃了一惊,身子一震。她那剧烈的呼吸声传入耳中,我的性器变得更加坚硬。
毒素时间开始了。
但我已不为此困扰。
而是要细细品味毒素时间。
我一面揉着妹妹的胸部,一面挪动身体。妹妹的脸庞近在眼前,我将自己的唇凑上她的,并吸着她的唇,溷合的唾液蓄积于唇与唇之间,变得更加滑润;我觉得舒服,便多吸了几次。妹妹用力地含着我的舌头,有点疼,但我忍了下来。妹妹的手抚摸我的性器,我忍不住发出声音,反射性地伸手采入妹妹的长裤中,手指忘我地往内裤里游移。乾爽的触感,但褶纹的中央部分却有股温暖的湿气。我的手放上自己的裤头。
「你该背叛妹妹的信赖!」
脑中的朋友突然叫道。为什么?我好不容易能拯救妹妹。
「你的心情我懂,行动我也懂,但快住手!」我想拯救妹妹。然而,朋友不再答话。性器突然萎缩,下半身回复冷静。
「哥,怎么了?」她发现了。
「不行了?」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我想做,真的想做,我已经不怕了。可是……站不起来。」
「放开我。」
「等一下。」
「快点放开!」妹妹的语气变得强烈。
「别愚弄我了。」
「欸,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但哥却愚弄我的认真!」妹妹推开我的身体,起身整理仪容。
「哥还是想求心安。」
不是。
我不需要心安。
只想要平凡。
9
隔天晚上八点,盐见背着装有木制球棒及菜刀的长筒型侧背包,踩着不安定的步伐走向八尾晋太郎居住的租屋;我们则站在对侧道路上,静观其变。盐见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融入夜色中并消失,只听得见几乎细不可闻的微小金属声——是他使用八尾给的钥匙开门的声音。玄关缓缓开启又阖上。
沉默。
我们屏住呼吸凝视着租犀,然而什么也没发生—家中并未出现骚动,也没有家具或人被破窗扔出。什么也没有,除了沉默之外,什么也没有。
「没问题,绝对在的。」八尾以充满确信的声音说道:「他和我亲热时,说过他这礼拜和下礼拜都会来这里。」
我们等待,一味地等待,却依然毫无变化
「喂!盐见那小子该不会逃了吧?」柴田焦躁地说道:「一进屋子,立刻从窗户逃走……」
照明点亮了。
「灯亮了!」町井握紧我的手。
「该、该怎么办?」
「我们去看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虽然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总之出事了。」
我们拔腿疾奔,打开玄关大门,冲进室内。纸门的另一端传来些微的呻吟声,我们打开纸门入内,里头是十张榻塌米大的寝室。
盐见倒在棉被上。血流满面,翻着白眼。他的身后站了个男人。苗条的体型。白色的睡衣。睡衣上沾着飞散的血迹。手上拿着断为两截的木制球棒。脸上浮现困扰的笑容。
「爸爸。」八尾说道。这家伙就是……八尾晋太郎。
「好……好痛!」盐见痛苦地喃喃说道。
「好痛,好痛喔!好痛……不要,溷帐,我会死掉啦!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八尾晋太郎扔下断为两截的球捧,将那困扰的笑容转向我们;他的眉毛与眼角上吊,皱纹集中于中央,呲牙裂嘴……变为愤怒的面容,接着是一道野兽般的低吼声。八尾晋太郎发怒了,对背叛的女儿发怒,对持球棒闯入的盐见发怒,对我们发怒。
八尾晋太郎接近。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以从容不迫的速度。徐徐逼近。好可怕。好想逃。
「你竟然对八尾干那种事!身为人家的爸爸却干出那种事!」柴田低吼道:「我要杀了你!」
接着他飞扑而上。
八尾晋太郎揍了柴田的脸颊,柴田倒地,鼻子歪向不正常的方向。我忍不住退后。好可怕,好可怕,八尾晋太郎是来真的,他是真的打算除掉我们。
眼球充血的八尾晋太郎,以残忍的力道一再地践踏柴田的腹部;柴田就像被虐待的小猫一样,发出微弱的叫声。
「喂……喂,大叔……」盐见抓住八尾晋太郎的脚踝。
「欺、欺负那种杂碎,你很爽吗?要打就找我啊!可以放过那小子了吧?放过他吧!拜托你放过他吧!」
八尾晋太郎目露凶光,踢开盐见的手,在他身旁蹲下;接着,他拿起闹钟,对准盐见头上的伤口砸落。血滴飞散,盐见嘶哑地尖叫,同时并传来了湿黏的声音。
「盐——盐见!」
柴田伸出手。
「别管我,别管……呜哇!」闹钟砸毁了盐见的眼睛。
「柴田,你躺着,别起来了!」
「为什么要救我?」
「还用问吗……欺负弱小是不好的行为。」盐见勉强露出笑容。闹钟飞了过来,砸毁他的笑容。
「住手!」
八尾晋太郎对柴田的声音起了反应,转过头来:他瞪着柴田的眼神彷佛说着「连你也一起杀了」。他踢了柴田的头一脚,柴田的全身被勐烈的痉挛支配;他瞥了柴田一眼后,便接近八尾。
「不……不行!你别靠近八尾!」町井站在八尾身前。八尾晋太郎轻易地踹飞町井。
并与八尾对峙。
「……爸爸,八尾的脸庞抽搐着,却仍说道:「我是来杀爸爸的,来杀坏人,来杀残酷之人,来破坏存在即恶的物体,来毁灭纯粹的祸根。所以求求你……去死吧!」八尾晋太郎摇了摇头。他愉快地笑着拒绝。并揍了八尾的脸颊。八尾的鼻子垂下血柱。……不行。
这样不行,非常不行,确实不行,完全不行,显然不行,铁定不行。这个存在……大错特错,得立刻破坏掉,早一秒是一秒,得尽快消灭掉。
体内的血一口气沸腾起来。
愤怒已接近了沸点。
「你去死吧!」我冲向前去。
「像你这种人,出生的瞬间就该死了!」
我的拳头没碰到他。八尾晋太郎的脚踢中我的心窝,我当场颓倒于地,一瞬间,意识中断,无法呼吸。可笑,提起勇气来,却落得这种下场。为何我如此窝囊?为何我如此软弱?为何我总是……
我几乎消失的意识被一阵剧烈至极的疼痛拉回;当我惊讶地将视线移向痛苦的发生源后,我发现自己的食指正歪向异常的方向。这个溷帐……折断了我的手指,就像折断小树枝一般,轻轻松松地啪一声。
我急忙离开他,但手臂被抓住,无法逃开。他一把扯过我,执拗地殴打我的侧脑,,我的脑髓摇晃,意识再度逐渐消失,却想起骨折的恐怖,硬是清醒过来。一睁开眼,八尾晋太郎的脸孔便在眼前。
只有恶意的脸孔。以消灭我们为乐的脸孔。然而,他的心情我懂。杀害弱小的孩子,应该很有趣吧!我会被杀。我永远是被杀的人。
「大家……对不起。」或许是因为已有受死的觉悟,我的心中涌起了谢罪的欲望。
「呃,我一直都以若无其事的态度和大家相处,但……」
「别说了,你什么都不必说,那种事放在心里就好。」柴田抬起头来。
「我的爸爸和妈妈,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妹。」
「别说了,我不想听!」
「他们是兄妹却相爱,是兄妹却住在一起……所以遭受迫害,被赶出村子。」我的情绪因疼痛与告白而急速亢奋起来。
「而他们是兄妹却……」
「我叫你别说了!」
「却生了孩子!那个小孩就是我!」啊!我说出口了。我坦白招认了。这下我完了。但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好舒畅。
「我上头好像还有一个哥哥,但因血缘太近而变成畸形儿,生下来不久就死了。不过我和我妹妹平安无事,现在也还好端端地活着。」
八尾晋太郎握住我的中指。想折就折吧!啪!哼,折了啊?
「我们全家被迫害,迫害到无法好好生活的地步。我们被欺凌,被冷嘲热讽,我爸妈无法忍受而分手,所以妈妈才带着我们来到神户。这里……住起来很舒服,我头一次交到朋友,很开心。谢谢你们,真的很谢谢你们。」
八尾晋太郎握住我的无名指。想折就折吧!啪!哼,折了啊?
「谢谢你们当我的朋友,我很幸福,谢谢。」我的声音已带着哭腔。
「我不想破坏好不容易抓住的幸福,所以不理睬我妹妹。我妹妹看着那样的双亲长大,所以恋爱感情有点不正常。我妹妹……喜欢我,追求我。可是,可是,我不能接受她,要是我那么做,就会重蹈九州时的覆辙,会和我爸妈走上相同的路。我不愿意,我害怕,所以一直一直在逃避。这就是…但我拼命隐瞒的事。你们听到了吧?听清楚了吧?我并不乾净。」
…一些都无所谓!」町井叫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和我们没有关系!那些责任、那些罪过,我们没必要承担,我们有平凡过活的权利!」
无所谓。
町井的这句话极为新鲜,刺激着我的脑髓。无所谓,是吗?原来,从我呱呱落地的瞬间一直苦恼至今的问题,其实是以一句「无所谓」便能解决的。这……这真是有趣,有趣得教我发笑。
是吗?无所谓啊?
哈哈!无所谓啊!
「没错,我们为了和自己不相干的事,已经受了太多痛苦。」柴田说道。
「我已经受够了,不过是出生场所不同,为什么得受那种待遇?」
「我也是!」八尾高声说道:「我也一样,和大家一样。我想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和爸爸上床,因为我讨厌妈妈。她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总是让爸爸痛苦,爸爸受到伤害,我也受到伤害,才在不知不觉间发展成肉体关系的。后来爸爸离家出走,租了这间房子,我每天都来这里,每天都和爸爸上床……爸爸越来越奇怪,脑袋变得不正常,射在体内,结果我怀了孩子。所以,大家,对不起。爸爸会变成这样,我会怀了孩子,大家会吃这些苦头,全都是我的错。」
「八尾没错,柴田立刻说道:「错的是不长进的大人。」
「哦……说得对。」盐见一面流血,一面起身。
「盐…盐见,你没事啊?」
「眼睛看不见。」他说道,痛苦地笑着。
「喂,柴田、八尾……对不起。」
「啊?」
「我搞错打架的对象,搞错生气的场合了。」
「盐见……」
「真的很对不起。」
「别说话了,你全身都在发抖,你知道吗?」
「……咦?抱歉,我听不太清楚。」
「拜托,町井按着头,双眼涌出了异常大量的泪水。
「饶了我们,救救我们。呜,呜呜呜呜……拜托,拜托!要……要是不饶我们,不救我们,我们会生气的!然后我会拯救大家!我会奋战、奋战,杀光所有人!」所有窗户被打破。照明一闪一灭。风舞动着。有东西进入屋子。那是影子。是黑暗。巨大的块状物伫立着。宽松的黑衣。头戴兜帽,看不见脸孔。盾上是个大大的运动背包。熊猫玩偶隐约可见。牛男!「我来救你了。」朋友的声音突然传来。为什么?
牛男打飞八尾晋太郎,以粗壮的双臂将他架住。八尾晋太郎拼命挣扎,但不敌牛男的力气,完全无法动弹。
「陕,杀了他。」
朋友说道。
「你们没有错,你们没有责任。」手突然变得沉甸甸的。不知何时之间,我的手上握着仓友老师的头颅。
「赢得人生吧!」
「赢……赢得……」
「没错,赢得人生。」
隐藏在兜帽之下的牛男,眼角微微地歪曲,看来像是在笑;对此,我有种不可思议的亲近感。我认识这个人?我被这个人眷顾着!
我站在八尾晋太郎眼前,挥动仓友老师的头颅,殴打他的脑袋;钝重的声音。我再度殴打,钝重的声音。不够,我还要打,继续打。不久后,八尾晋太郎头破血流,仓友老师的头颅也裂为两半,腐败的脑与散发异臭的脑汁飞散开来。
牛男抛下不再动弹的八尾晋太郎,从运动背包中取出油漆罐,打开盖子,泼洒其中的液体。红色油漆扩散于室内,我们的身体也染成红色。
「发生问题时,这么做就行了。这样大家都会幸福的。」牛男再度将手伸入运动背包,这次拿出的是牛玩偶。我接过那熟悉的玩偶,用力抱住。牛男走向软了脚的町井。
「求…求求你,别过来!不要!」町井的脸抽搐着。一利用牛男。」
「不要!不要!」
「利用牛男,表达你的愤怒。」
「不要……!」
「你不是要让朋友和自己幸福吗?」
「没错,可是……」
「这件事只有你办得到,你必须去做。」
「……我?」
「对。」
「我做得到吗?」
「当然做得到。」
町井突然起身,冲出屋外。
「町井!」
我扔下仓友老师的残骸,到外头去。
高浓度的黑暗蔓延,将町井的踪迹巧妙地隐藏起来。溷帐,在哪里?究竟到哪儿去了?我拼命地奔驰于住宅之间,却不见町井的身影;大声呼唤名字,也没有反应。不祥的预感闪过脑中;我期待脑中能响起朋友的声音,声音却未出现。没有依靠的人及保护的人,没有观看的人及被观看的人。在完美黑暗的深处,只有我单独存在;我在那恐怖之中,感受到黑浊的孤独。独自,独自,这个词汇包围四周;不要,我不想和这种东西作朋友。我奔跑,虽然手指和肺部发疼,但我依然不顾一切地继续奔跑。然而,町井却不见踪影。孤独一再强烈爆发,渐渐地变化为丧失;不是我消失,而是我的周围消失了。
「町井!」无论我如何呼唤,完全没有回应。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改变策略。
我抱紧牛玩偶,停住脚步,克制紊乱的精神,强迫自己地思考。动脑筋,动脑筋,从情况及状态推理!
町井想做什么?获得牛男力量的町井想做什么?为了达成目的,她到哪儿去了?我拼命地思考这些问题。町井在追求什么?町井想要什么?町井害怕什么?不久后,我的心中浮现了数个词语,那是町井的主张。
……我想拯救大家。
……要是不饶我们,不救我们,我们会生气的!然后我会拯救大家!我会奋战、奋战,杀光所有人!
有种不明物体高速直冲脑髓的感觉。我按住了快被撞飞的脑袋,但双腿却打结,当场倒地。我有个破天荒的念头,因为太过于破天荒,才有了脑髓被冲撞的感觉。我拼命地打消那个念头,但那念头却穿了好几件名为具体的铠甲,逐渐提高守备力并转为确信,
我立即起身,全力奔驰。途中,我发现了一台停在公寓车棚的脚踏车,只以脆弱的车锁锁住后轮。我扛起脚踏车敲锁,敲到第四次时,锁坏了;听见声音的公寓住户慌忙出外观看,我则跨上脚踏车,拼命地踩着踏板,驰骋于夜路上。
我抵达了车站前。
扔下脚踏车,买了车票后,我穿过剪票口;正好电车来了,我便坐上。虽然不知该何去何从,我的脑中却浮现了清楚的影像。
那是都市的光景。
温和且亲密的都市风景。
町井必然前往适合这种形容词的场所去了。
「町井!」
我大步迈进车厢。乘客们藉由别开脸庞或装睡,来漠视满身油漆又一面挥舞牛玩偶、一面大声嚷嚷的我。谁理你们!我才要漠视你们呢!每个人都一样,只会联合起来漠视别人。町井,町井,町井!我一面呼唤,一面环顾座位,却不见町井。我往下一节车厢移动,她不在;再往下一节移动,她不在;更往下移动,她不在。到处不见町井的踪影。当然,我知道她搭上这列电车的可能性低到令人绝望,但我不能因此放弃;我没有馀力保持冷静态度,继续扯着嗓门呼唤,巡回并确认各节车厢。
町井坐在最后一节车厢中。
应该说,那儿只有町井一个人。
从头到脚都沾满了红色油漆,并戴着牛面具的女孩。
那女孩随着电车震动,微微地晃动上半身,并和牛一样哞哞哞哞地发出低吟声;面具与下巴间不断垂落黏答答的唾液,沾湿了地板。
「……町井。」
没有反应。
我抓住町井的双盾,用力摇晃;但她仍未发现我,持续哞哞哞哞地叫着,流着唾液,似乎处于极度的亢奋状态或紧张状态。町井的全身如铁一般坚硬;危险,町井很危险。
我剥下午面具。
町井翻着白眼,正哭泣着。
她的口中塞满了面纸。
大量的面纸几乎将上下唇挤开,鼓起的脸颊彷佛能用针刺破。因为嘴巴阖不上,唾液不断地溢出;而她似乎为此痛苦,时时抖动咽喉,发出潮湿的声音。
町井似乎没注意到我,依旧朝着前方低吟。那是种讨厌的声响,悲伤的声响;鼓膜奇妙地震动,令我不快。
「町井……」我挤出词语。
「你干嘛这么做?」没有反应。
「你是不是害怕?」没有反应。
「你害怕自己做得到的事?」没有反应。
「不要紧,不要紧的……这件事好像也和我有关,我们一起去做,我和町井两个人合力进行吧!」
町井将脸庞转向我。
白眼流出的泪水仍未停止。
「你不孤单,町井,你不孤单。我也会帮忙的,两个人合力,我和町井一起拯救大家。所以,别怕了。」
我替她挖出面纸,其中几张被唾液沾湿而黏结成块,发出沉重的声响掉了下来。町井为了吸收氧气而剧烈地呼吸,因此咳嗽不止,,但不久后她便安定下来,犹如欲阻绝情感一般,重新戴上牛面具。
「我是牛男。」接着,她如此宣言。那声音嘶哑得不像出自小女孩之口。
「町井就是町井,不是牛男。」
「我是牛男。」
「不是!你是町井,町井由纪子。你不必把町井由纪子和牛男溷为一谈,不必把责任全扛起来。」
我再度摇晃町井的肩膀。
「……可是,她的声音质感略微复原。
「去做的是我,决定要做的也是我。」
「制造原因的是他们啊!根本不必放在心上,你人太好了。」
「我才不好!」
「不好的是他们。对……全都是他们不好,我们只是修正而已,这并不是坏事,不需要感到罪恶。」既然不帮助我们,我们只好自己设法解决。既然不拯救我们,我们只好自己扭转乾坤。既然不保护我们,我们只好自己彻底防卫。这哪里有罪?我们没错,不是吗?
「我想拯救大家,不想看到任何人无意义地死去、没理由地被欺负。明明没有错、明明什么都没做的人却吃尽苫头,我看了觉得好痛苦。欸……这是正常的吧?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吧?会觉得可怜,觉得该想办法,觉得该帮忙吧?一般人都会……生气吧?」
「思。」
我用力地点头。
我们生气。小孩气愤、气结、气冲冲。
「所以我想拯救大家,而我做得到。」
「我懂。所以把那些只求独善其身、不顾我们死活的人全都毁灭、破坏、杀光吧!」
「我只是想拯救大家,真的只是如此而已。」牛面具的内侧传来了温柔的哭泣声。
「相信我,只是如此而已!」
「我懂,不说我也懂。我们的想法没有错,我们的行动是正确的,我们的愤怒是理所当然的。」
我抚摸町井的头。
「破坏吧!」
朋友的声音支配脑袋。
牛玩偶似乎微微地动了。
这是复仇?我一面为熟悉的头疼所苦,一面问道。朋友回答:不是复仇,是被害人的小小主张。只为了主张而制造地狱?不,不是地狱,是制造新天地。朋友喜悦地如此回答后,便低声笑了起来。制造新天地,制造连微小幸福都要破坏的笨蛋及祸害们也陶醉不已的新天地。朋友犹如柔声歌唱般地说道。
电车停住了。
我们走出车站,踏上神户的中心。
这儿人山人海,与我们居住的卫星城市不同;全家出游的人们与情侣的视线追着我们,那眼神就像看见了思心的东西一般。别看了,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们!我怒目相视,他们便快步离去,彷佛不想与我们扯上关系。我伸㈩没被折断的手握住町井的手,町井也紧紧回握。我们走着,持续走着。我们的眼前出现了城市,闪耀的城市。灯火通明的港塔。美丽的流线型旅馆。缓缓转动的摩天轮。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博物馆。闪亮耀眼的桥梁。无边无际的平静海面。静静行驶于海上的巨大船只。
我们目眩神迷地望着初次见到的神户夜景。好美,真的好美,美得教人哑然失声,教人热泪盈眶。我知道自己的脸庞正因微笑而松弛。一想到能将这美丽的城市化为新天地,便不由自主地浮现笑容。
「破坏吧!」朋友似乎也衷心喜悦。
动手吧!放手去做吧!把这个鸵鸟心态的城市、欺压我们的人、美丽得教人思心的一切都破坏,让他们知道我们的悲伤,让他们见识我们的愤怒,公开无辜且无力的我们的主张。
「啊!啊!心浮气躁。」我喃喃呓语。
「美得让我心浮气躁。把我们赶到角落,装饰多出来的空间,欣赏陶醉,真是不可原谅。我们也想见识各种美丽的事物,也想快乐和平地幸福生活啊……我无法原谅他们,好想破坏。拜托你,町井,狠狠地预言吧!这些人似乎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就来场火海吧!会很美的,肯定比现在美。啊……好美,真的好美。」
「我只是想拯救大家。」町井脸上的牛面具诡异地浮现于光线中。
「只是如此而已。」
「我想得救,想平凡地生活。思,只是如此而已。」我们互相握住对方的手。
「破坏吧!」接下来将发生不祥之事。绝对会发生。
但愿这个美丽的城市能被地狱的业火烧尽,全数化为新天地;一切皆能平等,人人皆能幸福,全部重头来过,所有人融洽地、同样地重头来过。我只是想拯救大家。只是想得救。这是任性吗?町井放开我的手,摘下了牛面具;接着,她反覆地深呼吸,并缓缓张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