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初春时节的一场幻梦。
❦
时値深夜,少年忽然醒来。明明刚进入三月却热得全身冒汗、口乾舌燥,他愣了一阵子,才发现自己窝在客厅的暖炉桌里睡著了。
现在几点了呢?少年在恍惚中抬眼,突然吓了一跳睁大眼睛。
枕头边坐著一位身穿和服的陌生女子。
虽然屋里还有灯光,但毕竟是三更半夜在自己家中看到如此异样的情景,瞌睡虫一下子全被吓跑了。乍见的冲击过后,少年感觉到的却是好奇而非恐惧。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在那里的?女子侧身对著少年,似乎正注视著摆在房间里的女儿节人偶。光鲜亮丽的和服衣襬近到几乎触及少年的脸庞,让他仰望也无法看清对方的容貌。少年偷偷摸摸地支起上半身,手腕却在最后一刻勾到暖炉桌的电线,整个人滑倒。
「哇!?」
少年的惊呼让女子猛然回头,两人意外地对望了几秒……或是好几分钟。
女子忽然扬起嘴角。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没想到有个人类的孩子睡在这里。」
优美的嗓音宛如澄透的音符,人也和嗓音一样美丽无比。细长的眼眸、挺直的鼻梁,纤细的脖子和手臂白皙如珍珠,和艳丽的樱花纹饰和服互相辉映。身上散发出奶茶或棉花糖般香甜的气息,让她整个人都如梦似幻。
「大姊姊……你是谁?」
少年怯生生地询问,女子歪著头若有所思地答道:
「女儿节人偶中的皇后。」
…………骗人。
少年爬出暖炉桌,指著女儿节人偶摆饰的最上层。
「我们家的皇后人偶在……」
正要脱口而出的「那里」两字被少年硬生生呑了回去。
少年家里安置著最讲究的七层式女儿节人偶组,身穿真丝和服的人偶优雅地抒立在豪华道具之间,但最上层的人偶却不见了。台座上空荡荡的,皇后和天皇人偶突然都消失了。
为什么……!?少年满怀不解。
睡前明明还在的,到底跑去哪里了?
「天皇大人乘牛车外出了。我觉得无聊,所以也从宴会里逃出来了。」
女子微微一笑,彷佛看穿少年的心思。
「女儿节的点心好吃吗?偷偷吃是无所谓,但你妈妈应该快注意到了,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还有,五人伴奏的笛子吹不出声音了,下次摸的时候要轻轻的喔!没有笛声伴奏的宴会好无聊呢!」
少年张口结舌,无法从女子脸上移开视线。
她怎么知道我偷吃了女儿节的彩色米果……?弄坏笛子的事连妈妈都不知道,会知道这件事的只有──
「将平小朋友,你也该相信我了吧?」
突然被人叫出名字,少年「哇啊啊啊」地惨叫著往后退。
这副模样惹得女子笑出声来。
少年这时才发现女子的脸庞和女儿节人偶一模一样,和服也和人偶身上的非常相似……不,可以说是完全相同。
所以……这个人真的是女儿节人偶中的皇后……!
理解这件事的瞬间,之前对人偶的各种调皮捣蛋一一浮现脑海。少年脸色铁青,人偶皇后露出恶作剧似的笑容,随即和颜悦色地说:「算了,人类的小孩都是这样的。」
后来人偶皇后说了很多故事,诸如少年的父亲小时候弄坏过牛车的车轮,还有在箱子里休息时遇到老鼠闯进来玩,搞得天翻地覆。这些发生在家中小小世界的事让少年听得津津有味──
「糟糕,我得回去了。」
所以在听到这句话时,少年不禁有点不满。
「欸……?那明天继续吗?明天还能见到你吧?」
「明天是三月四日,宴会已经结束了。」
「那就要等到明年了啊……你下次早点出来好不好?时间太短了啦!」
人偶皇后皴起眉头,微笑中带著些许寂寞。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今天是特别例外。别露出那种表情啊!没关系的,你很快就会长大,也会忘记我。那样最好。」
那样才不好,我绝对不会忘记你!少年心里这么想。然而被人偶皇后温柔地摸了摸头之后,少年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对了,将平小朋友……能不能答应我保守秘密,别把看到我的事告诉任何人?要是你说出去了,事情会很麻烦。」
「很麻烦?」
「唉呀……因为我已经有天皇大人这个完美的对象了呀!要是他知道我跟你这么亲近,一定会吃醋的。所以不可以对任何人说。」
可以是可以啦……少年不大情愿地答应,人偶皇后的表情才转为温和。
「那这就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人偶皇后从腰带间找出某样东西,原来是牛奶糖。她仔细撕开薄薄的包装纸,把糖果轻轻推进少年嘴里。
「好吃吗?」
少年点头。但一想到人偶皇后的事,又觉得胸口被勒紧似的疼痛难受,和弥漫口中的甘甜形成对比。
❖
隔天早上,少年在被褥中醒来。
梦中的感伤还闷在心里,让少年悲从中来。就在他难过得轻轻叹气时,突然觉得嘴里有股甜味,香甜中带著微苦的牛奶糖味。
──那不是梦。
了解这件事瞬间,少年开心得不得了。他从被褥中弹起,一路冲进厨房。
「妈妈!妈妈!我昨天遇到皇后大人了!她长得超级漂亮,还请我吃牛奶糖!」
「哦?这样啊……你作了个好梦呢!」
「真的啦!」
好好好……忙著准备早餐的母亲没空搭理少年。不死心地继续纠缠,下场就是被妈妈怒瞪大吼:「好啦!快准备出门!」
少年噘著嘴离开厨房来到走廊,气呼呼地走著走著便自然往客厅前进。他站在客厅门口,望著里头的女儿节人偶。
最上层坐著变回人偶的皇后和天皇。
但那绝对不是梦。
你说是不是──少年望著最上层的人偶寻求同意,当场僵住。
身穿镶金线樱花条纹和服的皇后和天皇,两尊女儿节人偶一如往常地待在那里,眼珠却突出眼眶。
皇后瞪著亮晶晶的双眼露出微笑,天皇也咧开嘴诡异地盯著少年笑。
──能不能答应我保守秘密,别把看到我的事告诉任何人?要是你说出去了,事情会很麻烦。不能告诉任何人,任何人……
「噫……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对不起!!」
发现自己没能遵守约定,少年脸色铁青地下跪道歉。
然而人偶皇后听不进任何辩解,依然瞪大眼睛咧嘴奸笑。
1
「哇……好好喝!」
焦糖溶入浓密的奶泡,和冲泡得较为浓郁的咖啡非常对味。焦糖咖啡的美味让人几乎融化,美久不禁为之陶醉。
「不会太甜吗?」
站在柜台里的真紘问道,美久摇摇头。
「我喜欢这种甜度,搭配蛋糕也刚刚好。」
黄金周假期当中,营业时间前的〈翡翠〉里只有真紘和美久两人。平时一来上班就得准备开门营业,今天真紘事先准备了焦糖咖啡,等美久来店里试喝。
「原来味道这么甜也没关系,女性的意见果然値得参考。」
真紘边做笔记边点头,这副模样让美久笑得更开心了。
「真紘先生,你调的飮料全都很好喝喔!不过这实在太奇怪了,明明能调出这么好喝的飮料,为什么不擅长烹饪呢?」
真紘停下手边的动作,眨了眨眼。
「没有不擅长啊?只是我一说要下厨大家就拚命阻止我。我喜欢烹饪,也觉得自己还满擅长的。」
「……」
美久哑口无言,觉得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
试图挽回却想不出什么好话,这时真紘却喃喃地开口了。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以后没办法像这样和你聊天,感觉好寂寞。」
经他一说,美久才想起这是自己打工的最后一天。
从那场刻意刁难般的赌局到天正好满两周,明天起就不必来〈翡翠〉报到了。
当初的条件是让美久做白工,但真紘却照常发薪水给她。听说她为了找工作而节省日常开销,还特地改用周末发现金的方式取代汇款。无论排班时间或员工餐食,真紘都若无其事地配合美久,种种贴心的表现实在多不胜数。
不必再见到那个恶魔般的狂妄高中生的确令人神清气爽,但离开真紘和〈翡翠〉却并不好受。
「我在〈翡翠〉工作得非常愉快,以后有事也请随时联络我,我一定会抽空来帮忙的。」
「那可不行。」
被对方断然拒绝,美久著实有些震惊。
或许是看出对方表情不对,真紘温柔地笑了。
「小野寺小姐,你误会了。其实有你在这里真的帮了我很多忙,所以我更希望你早日找到真心想做的工作。你只是没有好好表现出自己的优点,否则一定有很多公司需要你。这点我可以保证。」
「真紘先生……」
美久觉得眼眶发热,正努力不让泪水泛滥,真紘却像完全没察觉似的朗声说道:
「啊!已经这么晚了,差不多该开始工作了。」
「……是!希望今天店里也高朋满座!」
「关于今天的工作……其实我想麻烦你外出办事。」
「咦?外出办事?」
「嗯,因为由女性出面会比我去合适。」
真紘边说边从胸前口袋拿出笔,在纸巾上写了起来。
没多久便递出纸巾,上头写著「浅草雷门前 下午一点」,还有从吉祥寺出发的搭车路线,以及像是地下铁最近出口的数字。
开咖啡厅需要去浅草办什么事?而且由女性出面比较合适?
「别担心,你去了就知道。」
真紘在美久提问之前就开口了。既然对方这么说,再问东问西似乎有些失礼。
「我知道了。」
美久点点头,看了看表。离约定的时间不到一个小时,算算转车要花的时间,现在不出发恐怕就来不及了。
「那我这就出门。」
「抱歉每次都临时麻烦你,拜托了。」
路上小心──在真紘的送别声中,美久踏出店里。
❖
「嗯……到底是什么事呢?」
沿著吉祥寺大道走向车站,美久举起纸巾对著阳光细看。
印象中合羽桥那一带有条批发街,是派我去进些符合女性喜好的餐具或小装饰吗?
漫不经心地胡乱猜想著,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突然开始震动。
拿出手机一看,原来是某企业传来「第二次面试结果通知」的讯息。不必看内容就知道那是祝福信。
诚心祝福您今后在职场大为活跃──通知落选的文句最后都会附加这段话,因此求职者之间都称通知不录取的讯息为祝福信。若是面试过关,讯息标题就会变成「请确认下次审核日期」之类,所以一看标题就能知道有没有录取。
美久的信箱里收到无数封这样的祝福信,区区几位元组大的文字档却占去庞大的储存空间。电子档应该没有重量,却意外足以压垮人心。
不知道自己该往何方,也不知道该期望什么又如何追求。明明在寻找答案,却根本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美久漠然地将手机塞回包包,彷佛挥去心中的不安,接著加快脚步往前走。
2
从吉祥寺站经由神田再过几站,到达浅草时只比约定时间早五分钟。
从出口走上地面,人潮之多让美久大吃一惊。
虽然想过连假期间外出的人一定很多,却没想到现实远远超乎想像。雷门前被观光客挤得水泄不通,无论往哪个方向看都只看得到人。从校外教学的学生到外国观光客形形色色,简直就像观光客展览场。
真紘说过去了就知道,但这里人潮汹涌,根本不知道目标在哪。
伤脑筋,是否该打个电话问问他呢……?
刚这么一想,目光突然被站在警察局前的身影吸住。
短袖衬衫配黑长裤,朴素的服装和制服没什么不同,站姿却挺拔高䠷。重点是那张端正的脸实在太过完美,让人不发现也难。
悠贵拿著深蓝色的手机抵在耳边,独自站在那里。
咦?传统手机?没见过的机种让美久歪头不解,悠贵平常用的应该是黑色的智慧型手机。然而这个疑问立刻就从美久脑海消失了。
老是被他当白痴耍,现在或许是个报复的好机会。想到这里就起了恶作剧的念头,美久立刻展开行动。
美久潜进人潮中,刻意从旁靠近悠贵以免被他发现。直到近在悠贵身旁,才突然跳到他面前。
「悠贵同学,早啊!」
看到美久突然出现,悠贵瞪大了眼睛。
那副表情彷佛在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让美久十分满意。要是悠贵真的问出口,美久本打算用他常说的那句话堵回去──「稍微自己动脑想想吧?」
结果悠贵根本没察觉美久的心思,还不大高兴地口出恶言。
「谁准你出现在我视线范围了?」
「嘿嘿……稍微自己动脑……咦?你竟然直接否定我的出现!?正常人应该会问对方怎么会在这里吧?」
「我为什么要像你一样问那种蠢问题?擅自出现在我视野中就算了,还未经允许就进入我身边半径两百公尺以内,你是跟踪狂吗?我知道,你别开口。反正又要拿真紘拜托你当藉口吧?智商低的人连言行举止都拙劣。真是的,你就不能稍微动脑想想再行动吗?」
…………为什么?
明明处境相同,为什么立场瞬间逆转还被骂得狗血淋头?而且言词比平常更恶毒一成。
「上苍先生〜!」
就在这时,汹涌的人潮中传来呼声。
一个看似大学生的男子小跑步靠近。随意抓出的发型、松垮挂在腰际的牛仔裤,系在皮带上的锁链随著步伐喀啦喀啦地弹跳。
「约我见面竟敢让我等两分四十五秒……」
身边传来的低沉声音让美久忍不住发抖,悠贵现在的心情显然差到不能再差。然而看似大学生的男子并没有发现,一派天真地靠了过来。
「不好意思,等很久了吗?」
要挨骂了……这个人会被从头到脚责怪一遍──!
美久心惊胆跳,实际上发生的事却比她的想像更加恐怖。
「没关系,小弟也是刚到而已。」
悠贵的微笑爽朗到让人睁不开眼睛。
「太好了!爷爷总是训诫我不可以让别人等太久。我一直在看表,急得要死还是迟到了。真的非常抱歉!」
「别这么说,短短三分钟不算迟到啦!池田先生真有趣。」
悠贵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看起来就是个品学兼优无可挑剔的美。
……对了,悠贵就是这样的人……
明明以秒计算人家迟到的时间,表面上却丝毫不露痕迹,前若两人。如果说他在一瞬之间被别人附身,恐怕还比较有真实感。
「咦?今天带来的助理不是那位高大的人吗?」
池田看著美久,悠贵立刻接口。
「很抱歉没有事先通知你。基本上我们是不会更换工作人员的,但小野寺坚持要来见习……虽然她长相平凡看起来像个脑袋不好的路人甲,还是有进步空间的。所以──来,跟人家打个招呼。」
趁著池田没注意,悠贵猛推美久的后脑杓。
为什么我要听你的!美久心里不愿意,但这件事和池田无关。何况自己是替真紘来的,表现不佳恐影响他的风评。
美久硬挤出笑容,勉强出声自我介绍。
「敝……敝姓小野寺……!」
「我叫池田将平,谢谢你们今天抽空前来!」
池田一字一句地说完,确实地低头行礼。
美久非常意外。池田染浅的发色和服装造型看起来都像是爱玩的类型,没想到却彬彬有礼,讲起话来也清晰动听。
「那就出发吧!」
开朗地说完,池田便迈开脚步。
❖
浅草是个奇妙的地方。身为举世闻名的观光胜地,总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聚集到浅草寺或仲见世商店街。每天都像祭典般热闹的地区却保存著整排自古流传至今的个人商店,另一方面又能看见摩登的大厦和高耸入云的晴空塔。彷佛翻倒的玩具箱般混杂著各个时代,为造访者带来惊喜。
走了一阵子,热闹的商店街转为宁静的住宅区。紧邻的住家几乎都是二层楼建筑,彷佛肩并肩排成一列。建筑本身似乎有点乏味,但许多人家都栽种著树木或盆栽,各有独特的风格,看起来也很有趣。
美久边走边欣赏各家门前的植物,突然看到一位身穿围裙正在修剪树木的女子直起腰,出声叫住池田。
「唉呀?小将你回来了?」
「啊!阿姨好久不见!听说你腰受伤,康复了吗?」
「没事啦!那种小伤就跟感冒差不多。你呢?在名古屋上大学吧?」
池田正要回答──「将仔!」后方突然传来沙哑的呼声。
身材壮硕的中年人逐渐靠近,池田一看到他就脱口而出:
「呃……深町家的大叔……」
「呃什么啦!我跟你打招呼呢!」男子笑得脸皱成一团。「你要去青年社吗?阿武到处打电话说都没人参加啊!」
「啊……有时间就去。」
目光从池田身上转向美久等人,大叔突然笑开了。
「喔喔!你朋友啊?真是的,早说啊!看你上大学之后开始装模作样的打扮,我可是很担心啊!交到朋友真是太好啦!」
「别胡……!真是……算了,我们还有急事,先走啰!阿姨也再见!」
池田急忙说完,逃命似的迈开脚步。
「抱歉,被那位大叔逮到就麻烦了。」
走了一阵子,池田才叹著气道歉。
「池田先生真受欢迎。」
美久笑著回应。
「那样一点也不好!亏我特地跑去外地上大学,每次回来还是这样。所以我才讨厌老家,老是有人喜欢探听别人的事。」
「刚才提到的青年社也是这附近的集会吗?」
「是啊,类似里民会的组织。负责筹划年节活动,工作还不少。今年的三社祭快到了,他们现在应该很拚吧?毕竟是一年之中最大的活动。说什么祭典比过年还重要,到底有多值得庆祝啊?而且我们这区的年轻人不多,稍微不注意就会被拖去参加……」
「这样啊?大家真热心呢!那个祭典听起来很热闹啊!」
美久感动地说道,池田却讶异得双眼大睁。
「你没听过三社祭!?骗人……怎么可能?那是东京的三大祭典之一耶!」
「咦?真的吗?」
「你没听说过编木乐器?手古舞和木匠劳动歌?每年都会有电视台来采访啊!对了,新闻介绍过从全国各地前来抬神轿的民众,儿童神轿跟妇女抬的神轿,还有神轿从浅草神社出发的画面!」
「不好意思,我很少看电视……」
「啊啊!祭典就是这样,没兴趣的人完全不会注意嘛!」
池田彷佛被打败似的低声呻吟,却没有气馁。
「不过那样的祭典一辈子至少要看一次,否则就吃大亏了!今年也是从十七号开始,第一次参加的人大概会看首日的大游行吧?最后一天要坚守祭典广场喔!所有地区的神轿都会聚在一起,气氛非常热闹。对了……要从观音菩萨那边观赏比较好!虽然不容易占到位子,要花一点心思,但是绕进神社境内的神轿特别华丽又热情洋溢,真的非常棒!」
介绍祭典时的池田显得既热情又开心。嘴巴上嫌附近的邻居提到祭典就一头热,其实自己也和他们一样热爱祭典吧?
池田先生果然也是这里的居民。美久面带微笑,专心倾听池田说话。
❖
池田的家是独栋建筑,美久等人被带进的客厅还铺著榻榻米,现在已很少见了。客厅里摆著一张大矮桌,趁著池田去拿饮料的空档,美久开口问悠贵。
「接下来要做什么?」
原以为自己被派来购买店里的用品,所以现在的情况对美久而言相当出乎意料。悠贵和池田似乎并不熟,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美久照实提出心里的疑问,悠贵却毫无回答之意,只是盯著她瞧。
专注的视线让美久心跳加速。
「怎……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吗?」
悠贵端正的脸庞近在眼前。美久被注视得脸颊发烫,这时悠贵一脸认真地喃喃说道:
「你……不是人类吧?」
「嗄!?」
「原来如此,放在脖子上那个是装饰品吧?我就觉得奇怪,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还跟来,证明里头没装脑髓。其实你背后有拉炼,里头藏著一个小老头吧?不,肯定是这样。否则根本是亵渎人类和演化。」
「等……等一下!」
「话说回来,根据不确定的讯息采取行动本身就让人无法置信,太莫名其妙了。」
「因为真紘先生说去了就知道啊!」
悠贵皱著眉头起身,彷佛拒绝继续对话。他四处打量著屋里的家具,最后在佛坛前停下脚步,接著突然就把手伸进佛坛。
「咦咦?你在做什么!?」
「跟你说话会损害脑部功能。」
悠贵在佛坛里东翻西找,最后捏起里头供奉的包子吃掉。
「太离谱了……!你的工作就是来别人家偷吃东西!?」
「怎么可能?是池田先生前几天向我提出委托。」
委托──这个词让美久恍然大悟。
不是咖啡厅的工作,这是──
「爷爷!?你怎么没去工作?」
就在这时,走廊传来池田高八度的声音。
美久和悠贵互看一眼,偷偷往门口探出身子。
池田表情僵硬地呆站在走廊,对面站著一个小个子的老人。
看样子大约七十几岁吧?位在老人背后的美久看不见他的脸,只见花白的头发理得很短,晒黑的皮肤令人想起饱受风吹雨打的漂流木。个子虽小但站姿挺拔,看来反而比年轻的池田更可靠。
池田一脸不解地开口。
「你今天不是要去工地吗?还说要去上梁典礼露面,会比较晚回来……」
「我忘了拿东西。」
声音沙哑的老人简短地回答,微微举起年代久远的工具箱。
「先别管我了,小将,你的裤子是怎么回事?」
「咦……?啊,这个吗?这是流行啦!时髦。现在大学里大家都──」
「混帐东西!」
打雷似的大喝让整栋建筑都微微震动。
「谁管你流行不流行,穿成那样能见人吗?限你十秒内给我穿整齐!」
池田的脸色瞬间惨白。抓著皮带把牛仔裤提到腰际还不够,在祖父的指导下,连T恤下襬都得塞进裤腰才行。
突然察觉池田的祖父正要回头,美久慌忙缩回脑袋。早知道先打声招呼就好了,偷看人家说话之后实在不好意思开口。
过了一阵子,大门口传来关门的声音,池田终于回到客厅。
「唉呀……抱歉拖得这么晚。没想到爷爷在家,真是吓死我了。」
池田边说边将盛著麦茶的托盘放在桌上。
「这身打扮有什么不好啊?我还特地选了正经的款式呢……」
看来池田上大学后试图改变形象。住在家里时应该天天被祖父严格要求穿著打扮吧?
「爷爷真有魄力……」
美久委婉地说道,池田却一脸苦不堪言。
「才没有你说的那么可爱。爷爷既顽固又爱生气,觉得不合理时不分场合对象一定要坚持到底。瞪人的时候超级恐怖,跟他在一起总是胆颜心惊……啊!爷爷的事不重要,还是进入正题吧!」
要是他又回来就糟了──这喃喃自语似乎是池田的心声。
悠贵一脸抱歉地开口。
「关于那件事……小野寺好像还没听说正确的委托内容。」
「咦?这……也是啦,毕竟这样的委托有点奇怪。」
「非常抱歉,可以请你再次从头说明吗?任何细节都可以说,请尽量告诉我们详细的情形。」
「欸?呃……再说明一次是没问题啦……」
池田似乎有些难为情地搔了搔头。他若无其事地把牛仔裤拉回原位后坐下,把话含在嘴里似的喃喃说道:
「该怎么说呢……我想见一个人,但是能找出那个人的资讯太少了……」
「你要……委托寻人?」
池田点头回应美久的提问。
「因为那算是一场命中注定的相遇……虽然只见过一次面,却怎么样都忘不了她。她对我来说非常特别……或许算是初恋吧?」
「初恋的对象!」
池田脸都红了。美久对委托产生兴趣,探出身子继续追问。
「然后呢?她是怎样的人?」
「是个很适合穿和服、非常漂亮的人。」
「什么!还有呢?那个漂亮的人叫什么名字?」
池田似乎更加难为情,垂眸低声呢喃。
「人偶皇后。」
「…………咦?」
「我想见的人就是人偶皇后!」
3
面红耳赤的池田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美久转头看悠贵,他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悠哉地喝起人家招待的麦茶。
疑惑的美久再次看向池田。
「呃……人偶皇后是指女儿节人偶中的皇后?」
「对,就是她。」
「……从收纳箱里拿出来不就……」
「不是人偶啦!你看这个!」
池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中的地点应该是这个房间,正中央则是七层的女儿节人偶。身穿华丽和服的皇后左手边是英姿焕发的天皇,除了众所周知的三人女官和五人伴奏,还有几个不常见的人偶,手里分别拿著草耙或扫帚。
原以为是很久以前的旧照片,日期却是十年前的三月三日。这么说来当年好像流行过艺术摄影和怀旧风格的照片啊──美久隐约回想起往事。
「我在名古屋上大学,准备搬家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这张照片。这张是放大版的。」
因为找不到底片,这样已经是极限了──池田边说边拿出一张光面纸放在桌上,虽然比A4尺寸稍小一点,以照片来说算是相当大张。
美久看了照片一眼,讶异得瞪大眼睛。
「是彩色的!」
明明没有底片,放大后的黑白照片却变成彩色的。原以为是利用电脑上色,没想到连细部的阴影都有颜色。
「是彩色转换技术吧?」
悠贵一点也不惊讶地答道。
「虽然是黑白照片,介于黑色和白色之间的灰阶还是存在无数色彩。应该有软体可以根据微妙的浓淡判断照片中物体原本的色彩,并加以著色还原吧?」
「哦!上仓先生很了解嘛!正如你所说,我打工的地方专门帮人修复记录胶卷,技术在业界里可是数一数二。我借用那种技术试著放大这张照片,结果你们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照片正中央的女儿节人偶摆饰。铺著绯红地毯的七层摆饰光鲜亮丽,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照片的左边,拍到走廊上的镜子了吧?」
在黑白照片里看不清楚,不过走廊上的确有一面全身镜,镜中映著大门口的景象。
敞开的门口站著一位身穿和服的女子。她身上的和服相当华丽,外表看来也很年轻,只是背对镜子看不见容貌。
「这就是『人偶皇后』。穿的和服也和女儿节人偶身上的很像,对吧?」
女子身上的和服是粉桃色,布料整面都饰有楼花图案,应该是以金线镶缀而成。不但匠心独运,而且十分豪华。照片中的人影很小所以无法一口断定,不过那身和服的确和中央的人偶衣著颜色相近。
「可是……为什么说这个人就是人偶皇后?」
因为服装相似就说一个人是人偶的化身,那也太离谱了。说不定只是来访的客人刚好穿了类似的和服?
美久提出心里的疑问,池田突然一脸正经地低声说道:
「老实说,在看到这张照片之前,我也一直以为那是一场梦。」
说来是件相当不可思议的事──
十年前的三月三日,女儿节当晚突然出现的美丽女子。身上散发棉花糖般的甜蜜香气,还说了许多只有人偶皇后才可能知道的故事。那短短一夜的相遇如此奇妙,却又带著淡淡的哀愁……
「等我早上起床,皇后已经变回人偶,天皇也恢复原状了。」
听完池田的话,美久舒了一大口气。
有如初春雾霭般柔和而如梦似幻,池田一定真的遇见那个美丽的人了。常听人说「面容精致如人偶」,女儿节人偶更是集女孩们的理想于一身。既然宛如皇后人偶的化身,肯定是个大美人。
「一定很漂亮,我也想见她一面呢……」
美久陶醉地喃喃自语,池田一副遇到知己的样子,整个人容光焕发。
「是不是!所以我当时超兴奋的,马上就去告诉爸妈。」
「咦?你说出来了?」
「遇上那么惊人的事,怎么可能不吭一声?不过我家爸妈根本不相信我,对我吼完『大清早的不要胡说八道!』就结束了。」
人偶变成真人出现──相信这种话的人才荒唐。何况是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时看到,被当成作梦也无可厚非。
「当时老妈不分青红皂白就吼我一顿,害我气得要命。」
「啊……我有点懂那种感觉。就算是梦,感觉还是很真实啊!」
心里的感动如此真实,被别人全盘否定时真的很难过。更何况那种甜美中带著苦涩、第一次体会到的心情还被人当成笑话。
「当时真的超不爽,所以我气呼呼地跑去看人偶皇后。」
结果──池田压低声音继续说。
「结果天皇大人眼睛瞪得好大。」
「咦?」
「眼睛!人偶的眼睛瞪得这么大。」
「欸欸欸欸!?骗人,你开玩笑的吧?」
「整个眼睛都睁开了啊!而且不只天皇这样,连皇后都怒眼圆睁地俯视我,好像在怪我竟然把秘密说出去了……」
「为什么!?那么美好的回忆怎么突然变成恐怖故事了!?」
「我也不愿意相信啊!当场认错道歉也没得到原谅,还面带微笑往下直盯著我,恐怖得不得了!我吓得大叫,老妈也赶过来看出了什么事,结果丢下一句『白痴!人偶的脸从以前就是这副模样!』还赏我一拳。真是莫名其妙!」
「这……该怎么说呢……」
大概只能说是恐怖灵异故事了。
「后来这件事成了笑柄,每年摆设女儿节人偶时就嘲弄我,真受不了。起初只是不当一回事还笑我傻,后来连爷爷都跟著起哄,这五年来每年都要问我一次。『小将啊,你看到的是怎样的美人啊?』真是烦死了。认真回答他又会把我当傻瓜,还把这件事当成经典笑话,一喝酒就讲,这种爷爷真不像话。」
池田抱怨了许久,终于「呼」地叹了一口气。
「总之就是这样。我一直把这件事当成梦境般不可思议的奇遇,直到发现这张照片。」
连是不是事实都难以确定,却是初恋。记忆彷佛雪花般一碰就融化,如今忽然以具体的形象出现。惊喜和疑惑让池田眼里充满不确定。
「请问你向家人问过照片的事吗?」
悠贵如此询问,池田摇摇头。
「问不出口。我试著问过那天家里是否有客人,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人来拜访。爸妈没理由骗我,这么说来就是『人偶皇后』擅自进入我家了。三更半夜擅自闯进人家,这实在……」
跟小偷没两样。
最后的低声呢喃让美久心里一惊。
万一这张照片引起骚动,无疑是暴露「人偶皇后」的罪行。所以池田不敢问,但又想知道真相。
也许这种两难的心情一直束缚著池田,让他困扰至今。
「我很想知道那件事到底有没有发生过,也想知道自己看到的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幻。如果能够见面,我一定要再见她一次。」
悠贵正襟危坐,平静地说道:
「池田先生,我想正式接受你的委托,不知你意下如何?能够遵守之前提过的条件吗?」
「那当然!」
「我明白了,那就立刻展开调查吧!」
听到悠贵这番话,池田略显不安地皴起眉头。
「你真的光凭我的描述就明白了吗?」
「当然。但在开始调查之前,请先让我确定几件事。」
悠贵笑咪咪地继续说道:
「『人偶皇后』离开后,家里是否遗失了什么物品?」
「我没印象。不过……我当时还是小孩,也无法完全肯定。说不定只是我不知道……」
「人偶皇后」说不定是小偷。既然池田有这层疑虑,当然不可能问家人十年前有没有物品遭窃。万一追根究底反而被问为什么想知道这件事,岂不是打草惊蛇?
悠贵表示明白,继续问下一个问题。
「池田先生,你有兄弟姊妹吗?」
「我是独生子,不过……亲戚倒是常来家里玩。因为从曾祖父那代就住在这里,一有事大家都会来我家集合。」
「这么说来,令尊也是在这里长大的?」
「房子后来改建过,爷爷、奶奶、老爸和叔叔、姑姑以前都住在这里。叔叔现在是上班族,又搬回这附近了。」
「那姑姑呢?」
「啊,她不在。听说十六岁就死了,应该没错吧?」
池田随口应道,美久讶异得睁大眼睛。
「应该没错?这么说是不是太随便了?」
「因为当时我才两岁,是十七年了吧?我上小学时才搬来这里,那时姑姑已经不在了。详情我也不清楚,而且爷爷很不喜欢提起姑姑。」
毕竟她年纪轻轻就死了,我大概能理解为什么没人愿意提起──池田喃喃说道,彷佛在为不在场的爷爷辩护。
「令祖母也不在人世了吧?」
「是啊,十一年前走的。是十二月底的事。」
「恕我冒昧,是因病过世吗?」
「……脑溢血,突然昏倒。手术没什么问题,住院时却感染肺炎……奶奶病倒前一直很健康,所以我当时大受打击。」
「原来如此。打听这么多私事真是抱歉,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事发当天只有你、双亲和爷爷在家,没错吧?」
池田想了一会才回答。
「爷爷那天可能出门参加聚会了,否则不太可能让我睡在暖炉桌里。」
「我明白了。可以让我看看问题所在的女儿节人偶吗?」
池田点点头,说了声「等一下」便走出客厅。
直到听不见脚步声,美久才在悠贵耳边说道:
「这件事感觉好像焦糖咖啡喔!」
「嗄?」
「因为听起来是非常甜蜜的初恋故事,其中却藏著苦涩啊!」
我形容得真好──美久暗暗称赞自己,开始幻想事情经过。
只出现一个晚上的人偶皇后,对不守约定的池田展开报复。能做到这些的只有女儿节人偶本身,一定是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作祟。
「不管怎么想,犯人都只可能是人偶皇后吧?那个人一定是人偶的化身!和神灵缔下约定就必须遵守,故事里都是这么说的。」
美久边嗯边点头,悠贵却冷冷地回应。
「你的脑袋是座全年无游乐场吗?现在是花车游行时间?」
「什么?」
「拜托,请告诉我你脑袋里的游乐园中好歹有一位穿布偶装的员工智能健全,让我跟他话!」
「等等……这太难懂了!你又说了什么对不起我的话吧!?」
你出现在这里才对不起我──悠贵一秒回嘴,气得美久说不出话。
「什么嘛……我说的是真的啊!皇后和其他人偶每晚都举行宴会奏乐享乐,所以天亮时点心才会变少!」
悠贵看著美久,眼神中的冷漠转为怜悯。
「还、还有……将平是池田先生的名字吧?如果不是真正的人偶皇后,怎么会知道池田生的名字?陌生人半夜出现在家里实在太奇怪了!」
悠贵哼笑一声,伸手拿起麦茶。
「你不是抓到重点了吗……」
「咦?」
「答案呼之欲出,看过人偶后就能确定了。」
什么意思?美久正想追问,走廊上却传来拖行物体的声音。探头一看,池田正拖著一只贮存茶叶的大木箱。
偌大的木箱足以藏进一个大人,看得美久瞠目结舌。
「好大的箱子!」
「这箱还只是装饰品,里头是人偶台座和地毯之类的东西。」
池田把箱子搬进客厅,美久则协助他把箱里的物品拿出来摆在客厅。
光是装人偶的小箱子就有十五个,烛台、漆绘的餐食组、菱台、高杯……各种绚烂华丽的饰品一一出现。人造的樱花和柑橘花做工精细,每片叶子都清晰可辨。除此之外还有御所车轿、餐盒和附有流苏装饰的竹篓、写著「樱」字的旗除,以及许多不曾见过的摆饰。
「真豪华……」
美久忍不住赞叹,池田却歪头不解。
「这样算豪华?」
「当然豪华!我第一次看到七层的女儿节人偶摆饰。我母亲是家中的第二个女儿,可惜原有的女儿节人偶组已经给她姊姊陪嫁了。所以母亲另外给我买了还不错的,但也只有三层而已。七层的人偶组很占空间,这么华丽的更是买不下手。」
美久望著铺满整面榻榻米的女儿节装饰,嘴角微微扬起。
「女儿节人偶象徵一种祝福,希望家中女儿都能像人偶皇后一样,拥有美满富裕的婚姻。所以这对女孩子来说非常重要,甚至有人迷信太晚收起人偶会害女儿晚婚呢!」
「可是天皇大人很爱吃醋啊……」
池田的一句话让美久的笑容僵在脸上。
说的也是──无论摆饰多豪华齐全,主角之一的天皇双眼狰狞可不是好事。如果是那种眼睛瞪到脱窗的恐怖人偶,美久真心觉得能不看就尽量不看。
「小野京姐……」
听到悠贵的声音回过头,人偶就近在鼻尖几乎触及的地方。
「哇!?什……什么事?」
「我拆不掉包装纸,能请你帮忙吗?」
仔细一瞧,人偶皇后的头部覆著一圈和纸。用和纸卷起的目的是保护头发和脸,看起来却像遮住眼睛似的有点诡异。
「……由我拆开来看吗?」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一点也不想拆」,悠贵却不置可否地将人偶推到美久面前。
「哇!我知道了啦!」
美久急忙接过人偶。
人偶皇后只有掌心大小,仔细拆开和纸并从头上取下,脸孔终于露出来了。美久屛气凝神,直盯著人偶的脸。
「总觉得…………非常普通啊?」
眼前这尊人偶皇后的面容十分惹人怜爱。圆鼓鼓的白皙脸颊上带著和蔼的微笑,滴溜溜的眼睛不算完全睁开,比起恐怖人偶更是差远了。
「啊──你也觉得没问题?」
池田胡乱地抓了抓头,指著小箱子那边。
「可以请你顺便看看天皇人偶吗?」
美久和池田分工合作,打开众多小箱子寻找天皇人偶。找到五人伴奏其中两位和左大臣后,天皇终于出现。
结果天皇五官也非常普通。鼻梁挺直、威风凛凛,远比其他人偶出色,还带著偶像般甜美温柔的笑容。
「果然很正常啊……」
美久喃喃说道,池田有些难为情地搔搔头。
「要不是发生过那种事,其实我也界得这两尊人偶普通到让人觉得可爱。但他们那一天真的瞪大了眼睛,除非是我记错……」
冷静想想,人偶睁大眼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也许出现裂痕或褪色会使眼睛看起来比较大,但目前看来池田家的女儿节人偶完好无缺,眼睛周围也没有被乱涂的痕迹。
「光凭这点资讯进行调查……果然还是太为难你们了吧?十年前的事如今毫无证据,我也只有模糊的印象。也许真是我记错了──」
「池田先生,你的记忆一点也没错。」
悠贵明白地打断池田的话。
「我已经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嗄……?」
悠贵扬起嘴角,望著惊讶得直眨眼的池田。那不是平常接待客人时的客套笑容,而是自信满满、莫名瞧不起人的冷笑。
高中生取下眼镜,淡淡地笑道:
「还不明白吗?答案就在这里。」
4
「悠贵同学,你在说什么?」
美久的问题惹得悠贵皱起眉头。
「你还没发现?那组女儿节摆饰中少了很重要的东西。」
大吃一惊的美久转头看向满地摆饰。人偶十五尊、烛台、屛风、御所车轿……放眼望去看不出缺了什么。话说回来,女儿节摆饰中有什么是不可或缺的吗?主角是人偶皇后,应该没有什么比主角更重要才对。
「悠贵同学,你是不是弄错了?必备的物品全都在啊!」
「不,绝对不能少的东西不见了。」
悠贵说得斩钉截铁,美久还是不知道少了什么。
看著迟迟不开窍的美久,悠贵半放弃地说明。
「你看清楚,人偶被调包了。天皇和皇后都是冒牌货。」
「咦!?」
美久仔细盯著手中的人偶皇后,惊讶得说不出话。
长得这么可爱的人偶皇后竟然是冒牌货?连天皇也是……!?
「你说被调包了,但那对人偶和其他人偶有什么不同?」
池田似乎仍无法理解。
「也就是说,你当初并没有看错。池田先生,你知道家里的女儿节人偶摆法是哪种流派吗?」
「咦?什么流派?」
「层数较多的女儿节人偶摆法大致上可分为两派,关东流又称为一般型,常见于全国各地。京都流则以京都地区为代表。两派摆法有许多不同之处,例如男女主偶──天皇和皇后的位置。一般型是将女偶摆在男偶左手边,在昭和初期(注:约为1920年起的二十年)广为流传,据说是东京的女儿节人偶业者仿照昭和天皇即位仪式开创的摆法。现在几乎统一采用这种摆法,除了少数几个地区。」
「哦……?悠贵同学明明是男生,竟然知道得这么清楚!」
美久毫不避讳地称赞,悠贵却无视于她,自顾自地将黑白照片交给池田。
「照片里的男偶和女偶是怎么摆的?」
「怎么摆的?皇后摆在天皇的右手边……咦?反了?」
「那是称为传统式的另一种摆法。古时候的观念是站在左侧的人地位较高,或许化为习俗流传了下来。」
「所以……上仓先生,你想说我家的女儿节人偶摆法是京都流?不是不小心放反了吗?」
望著半信半疑的池田,悠贵微微一笑。
「当然无法光从摆法判断,关键在于女官和仕丁。」
那是什么?美久和池田愣在原地,悠贵只好耐心解释。
「关东流的女儿节人偶中,三人女官其中之一手里捧著三方台,而京都流的则捧著岛台。仕丁则是第五层的三人组,通常拿著阳伞、鞋台和雨伞,但京都流却特别做成京都御所内的清扫人员,分别拿著草耙、拂尘和扫帚。因此府上的女儿节人偶绝对是京都流。」
「所以两种流派之间有所不同……但又怎么知道天皇和皇后人偶是冒牌货?你刚才的说明和人偶被调包完全无关吧?」
「的确,刚才只是先让您知道还有其他判断依据。之所以发现被调包,其实是因为人偶的脸。」
「脸?」
「没错。京都流偏好长脸丹凤眼,也就是所谓的『朝廷脸』。关东流则相反,偏爱大眼睛和偶像般的五官,现代风的圆润脸型也是特徵之一。」
池田大吃一惊,看著美久手中的皇后人偶。
美久和池田互望一眼,拿起照片试图比对。可惜照片人偶实在太小了。
「啊啊……没办法,根本看不清楚!」
「这样看不出皇后和天皇五官啊……」
看著垂头丧气的两人,悠贵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拿放大后的照片比对不就好了?」
美久和池田两人同时发出「喔喔」一声,立刻整理桌面比对人偶和放大过的照片。
「好厉害……真的不一样!我光注意旁边的女子,完全没发现这一点!」
池田有些兴奋地大喊。
美久也一眼就看出人偶的差异,比方说身上的和服。两尊人偶身上的服装颜色相近,但花纹的繍法完全不一样。照片中人偶的轮廓比较纤细,发型更是大不相同。
最大的不同在五官。手边的皇后人偶脸型圆润面带微笑,照片中的人偶却是长脸丹凤眼。小巧的嘴唇紧闭,说是硬挤出微笑还比较贴切。
池田凝视著人偶喃喃说道:
「是谁……为了什么目的做出这种事?」
「当然是『人偶皇后』做的。」
悠贵开口回答。
「池田先生,你见到的谜样女子真实存在,既不是作梦也不是幻想。你确实遇见她,也和她交谈过。」
「等……等一下!知道『人偶皇后』实际存在是让我很开心,但你怎么能断定她就是调换人偶的犯人?」
「根据你的说法,十年前的三月四日,『人偶皇后』离开的隔天早上,人偶的眼睛突然大睁对吧?再看看照片上的日期,就知道三日当天家里摆著京都流的女偶。换句话说,你在事发前一天看到的还是京都流人偶,却在『人偶皇后』消失时被换成关东流人偶。所以才让你产生错觉,以为人偶睁大眼睛咧嘴微笑。」
「这么说来,那个人果然……」
──是小偷?池田抿著嘴,似乎拒绝用这个词称呼女子。
「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啊!难道这对人偶非常昂贵!?或是哪位名人制作的典藏版?」
「这是一种可能。但目的若是转卖,应该会连其他人偶一起带走,毕竟整组收藏比较有价値。」
「那为什么要偷走──」
「并不是偷走。」
话还没说完就被指正,池田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是你说人偶被调包了吧?而且我家的人偶确实不见了。」
悠贵没有回答问题,反而伸出细瘦的手指向放大照片中左边的角落。
「请看看这位女子的衣著。由上到下整件都有图案,袖子和侧身等布料衔接处的图案也完整相连,这种和服称为『访问服』。」
「访问服?」
「和服有等级之分,出席哪种场合该穿什么大致上都是固定的。访问服属于高级的和服,而且『人偶皇后』腰带部分的双重太鼓结也相当正式。从这几点看来,她来此拜访时可说是极为愼重。」
「嗄……?这么说来,『人偶皇后』早就知道我家了?」
「没错,『人偶皇后』曾经近在你身边。」
「等等……不对啊?我家人明明说那天没有客人上门……」
「我想她的确没有进门,大概在门口就被赶走了。」
池田完全没想过这种可能,不禁瞠目结舌。
「被赶走了……?上仓先生,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悠贵转头看著女儿节人偶,呢喃似的说明。
「接到委托时我就觉得不太对劲了。池田先生没有姊妹,家里每年都摆设女儿节人偶实在很奇怪。后来我就明白了,解答所有疑问的关键就是樱女士。」
悠贵一说出这个名字,池田的眼睛瞪得几乎要掉出来。
「你怎么知道那个名字……?我应该没告诉你吧!?」
「呃……你们现在在说哪位?」
美久急忙插嘴问道。人偶被调包已经够令人吃惊了,现在又出现一个没听过的人名?实在跟不上他们谈话的步调。
「樱女士就是池田先生的姑姑。」
悠贵答得轻描淡写,又继续说道:
「人偶没有被偷,而是十六岁就过世的姑姑来取走了。」
这答案远远超乎想像,美久只能张著嘴巴愣在当场。
然而池田却难掩不快。
「你怎么知道我姑姑的名字!?难道你擅自调查我们家的私事?」
「不,我刚刚才听你提起有个姑姑,多亏这个才知道她的名字。」
悠贵边说边从女儿节摆饰中捡起一块布。鲜红色的布料上绣著樱花花瓣,还有金线刺绣的「樱」字。
「这叫人名旗。虽然主人不会把名字刻在人偶上,却会繍在旗子或写在木板上加入摆饰。看池田先生那么惊讶,就知道这并不是令堂的名字……」
因为你一脸见鬼的表情嘛──悠贵开了个很难笑的玩笑。
「但池田先生的姑姑不是很久以前就过世了吗?十七年前就亡故的人怎么可能来取回人偶?」
美久说完,悠贵便将视线转到池田身上。
「池田先生,你知道姑姑过世的细节吗?」
池田猛然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最后转开视线喃喃说道:
「……我不知道。就像我刚才说的,家里从来不提这件事。我曾经问过几次,爷爷总是气呼呼地说『那家伙早就死了』然后不了了之……后来我也不再问了。虽然有点好奇,不过上中学以后忙著参加社团活动,也渐渐觉得无所谓了。」
那位祖父……要是惹火他一定相当可怕,何况向他追问女儿死亡的经过等于在伤口上撒盐。池田没那么不,当然不会因为好奇而追问不休。
然而美久却感到不可思议。
「悠贵同学,你怎么知道樱女士还活在世上?」
「因为没有她的牌位。」
悠贵秒答。美久有些傻眼,原来他乱翻人家的佛坛是为了确认牌位。
「假如十六岁就过世了,老家里怎么会没有她的牌位?总不可能刻意不为女儿立牌位吧?」
悠贵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说完便转头看著池田。
「池田先生,其实你也隐约觉得这件事不太对劲吧?」
「只说『死了』却不见牌位,所以我想她应该还活著。虽然还活著却没有联络,演变成这种情况多半是因为离别时闹得不愉快,不是送人领养就是断绝关系。十六岁年纪轻轻就离家,再加上令祖父如此不愿提起她,我想后者的可能性比较高。」
当然,我说的不一定是事实──悠贵边说边看向放大照片。
「然后就在十年前的三月三日,她回到这个家里。这件和服真的很像人偶的服装,难怪池田先生会称她为『人偶皇后』。如此相似的和服不可能是偶然在店里买到的,有人穿著这样的和服出现在女儿节人偶消失的夜里更不是巧合。」
「……所以你想说『人偶皇后』是我姑姑?」
池田的声音像在低吼,突然一脸怒气地站起来。
「那太奇怪了吧?就算她真的是我姑姑,为什么要半夜偷偷摸摸潜进家里?既然是自己家,不能光明正大地回来吗?打扮得那么正式,直接进门不就……」
打扮得如此正式却进不了家门──池田似乎想通了其中理由。
美久看著悠贵。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能回来……?」
「试著按照先后顺序想想。『人偶皇后』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十年前的三月三日吧?」
「池田先生的袓母又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呃……应该是十一年前的──」
话才说到一半,美久就接不下去了。
池田的祖母在十一年前的十二月撒手人寰。
就在池田遇见「人偶皇后」的短短三个月前。
「樱女士离家后就不曾回来。如果她回来过,池田先生一定有机会遇见,大概也不会被家人当作『早就死了』吧?十年前的三月恐怕是她第一次回家。如果多年来音讯全无的樱女士突然返家,令祖父会如想?」
池田嘴唇发白,低喃时似乎还微微颤抖。
「当然不可能让她进家门……因为姑姑根本不曾来探望住院的奶奶,葬礼时也没有出现。后来又突然回到家里,爷爷怎么可能原谅她……!」
顽固的爷爷非常厌恶离经叛道的事,总是不论对象不分场合地力争到底。面对母亲命在旦夕时也没回家的亲生女儿,恐怕也没办法轻易原谅。
「我也有同感。但如果当时樱女士乾脆地离开,也不会发生这件事──要不是家里有人半夜偷偷开门让她进来。」
池田对悠贵投来质疑的眼神。
「你还不知道吗?就是令堂啊!」
「嗄?咦……为什么是我妈……?」
「这问题不证自明。除非是持有者,否则不会仔细盯著人偶的五官或服装看。这个家里几乎都是男人,更不可能注意人偶的细节。但每年负责摆设装饰的人却没发现人偶变了,这不是很奇怪吗?再怎么粗心也会觉得不对劲才是。然而池田先生的母亲却一口咬定『人偶从以前就是这样』,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可是……我妈为什么要这么做?」
「关于这一点,我家助理刚才说明过了。」
「咦?我!?」美久大吃一惊,过了几秒才想通。「……陪嫁的物品?因为摆放女儿节人偶是为了祈求女儿婚姻幸福……?」
悠贵眯起眼,彷佛在说「以你的程度而言算是表现得不错」,接著继续解释。
「就算被逐出家门,樱女士毕竟曾是令祖母捧在手心的独生女,每年摆设女儿节人偶应该也是为了她。池田先生,令堂一定是了解祖母的用心,才会想让樱女士带走人偶。」
但祖父拒绝女儿进门,更不可能答应让她带走人偶──这点连美久都能轻易想像。没办法把整组摆饰交给樱女士。这么多东西突然消失,马上就会被祖父发现。要说有什么能象徵女儿节人偶的含意,送了又不会被发现──
「所以只送了天皇和人偶皇后……?」
「没错,趁白天先准备好相似的人偶,大概是在浅草桥的人偶批发商找到的。八成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到服装相似的吧?结果在京都流的摆饰里放了关东流的人偶。」
那就是池田看到的恐怖人偶。朝廷脸的人偶一夕之间变成大眼睛加现代风脸型,难怪让人产生人偶睁眼的错觉。
池田突然放松似的跪倒在地。
「那个人是我姑姑……」
「确认这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查阅户口名簿,或是把现在谈的内容告诉令尊令堂,也许他们会愿意说明真相。」
池田看著黑白照片。或许是埋藏心中十年的谜圃瞬间被破解而受到冲击,也可能是因为真相太出乎意料,让他有些放空地直盯著照片。
「接下来就是您委托的内容,和『人偶皇后』……不,和樱女士见面这件事……」
「哇啊!等一下!」
池田突然大叫。
「不,不行……!饶了我吧!」
悠贵和美久愣了一下,眼前的池田正抱著头呻吟。
「十六岁就被逐出家门……?那么年轻就断绝父女关系,一定是因为私奔啊!啊啊啊啊竟然是私奔!等等……私奔!?太夸张了!那我不是在十年前就被甩了吗!那是我的初恋耶!对象竟然是自己的姑姑?搞什么啊!」
「那么后续的调查就──」
「唔哇!不必了!这样就够了……我受不了,不想再知道更多了……!」
池田没骨气地大叫,美久实在看不下去。刚才还今苍不忘初恋情人,一听说是自己的姑姑就这副嘴脸。
「真的不必调查?你刚才不是还非常想见她吗?」
美久提高音量,却被池田不满地一瞪。
「那我问你,继续追寻没希望的恋情又能怎样?」
「咦?」
「之后会渐入佳境?说不定可以约会或结婚?可能吗?」
「呃,嗯……这个嘛……」
美久无言以对,池田也开始说丧气话。
「我果然不该追究过去的回忆!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比较幸福!」
否则就会像我的初恋一样──池田自虐地笑了起来,深深叹了一口气。再次抬起头时,表情却意外开朗。
「算了,等姑姑回到家里再向她抱怨几句,要她还我少年的纯情好了。在姑姑回来之前,就让爷爷继续把这件事当成他最爱的笑话吧!」
这样真的好吗?话哽在喉咙,美久终究没能说出口。
「话说回来,上仓先生你真厉害!我花了十年都想不透这件事,你竟然一下就解决了!」
「这点小事当然不成问题。」!自信满满的回答近乎嘲讽,说完便戴起眼镜。
「这样合约内容就算达成了,接著办理手续吧!」
悠贵露出平时待客用的微笑,从包包里拿出一只大信封。
看到信封的瞬间,美久突然想起什么。
漆黑的信封。虽然大小不同,但应该跟桥爪送来的信封一样。
「真的不收取费用吗?虽然金额不多,我还是准备了一些作为谢礼……」
池田边整理桌面边问道,悠贵只是摇头。
「一开始收取的经费就足够了。倒是那份合约没问题吗?只要您遵守合约内容……」
「上仓先生,你还真谦虚。好吧,就这么说定了!」
悠贵似乎很开心地眯起眼睛,打开了信封。
「麻烦你在这里签名。」
从信封里出现的还是一张黑色的纸。
黑成一片的纸彷佛映著悠贵的腹黑,反白的文字越看越可疑。
然而池田似乎毫无疑问,依照指示在空白栏位中签名,还拿出正式的印鉴盖章。
「这么一来调查就算结束了。之前也向您说明过,除非正确履行合约内容,否则我方有权决定是否公开因本案件而获得的个人资料,以及不履行合约后得知的所有资讯。还请注意遵守约定。」
悠贵公事公办地念完一长串内容,池田只回了一句「你放心吧!」不知到底有没有听懂。
「若有其他不清楚的地方,欢迎随时提出询问。这是收据,请妥善保管。」
「了解!」
池田先生,你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看著顺利办完的某种手续,美久越想越担心。
5
收拾女儿节人偶播饰花了不到半小时。池田表示要送两人到车站,和美久、悠贵三人一起离开池田家。街上依然挤满观光客,和来时没有两样。午餐时间过后行人似乎更多,在人潮中推挤向前得花一番功夫。
「喔喔!将仔,又见面啦!」
眼看浅草车站就在前方,背后突然传来粗哑的声音。美久回头一看,原来是前往池田家途中遇见的中年男子。
池田喃喃自语,语气极为不耐。
「唔哇……又是深町家的大叔……?」
「唔哇什么啦!你这孩子真过分!算了,阿武他们正好要──」
深町正要继续,才发现美久和悠贵站在一旁。
「唉呀?我又打扰你们了?真抱歉啊!」
「不会,我们该回去了……」
一副优等生模样的悠贵说完,深町突然皱起眉头。
「现在就回去?不是才刚来没多久吗?啊!将仔,你该不会干了什么好事吧?以前就这么莽莽撞撞的,真拿你没办法──」
「烦死了!这关你什么事?快点走开啦!」
池田凶巴巴地打断对方。这番话固然失礼,但美久更没想到池田会用这种口气说话,著实吃了一惊。然而深町并没有生气,只是注视著池田,接著突然双手一拍。
「好吧……原来你想吃荞麦面啊!」
池田还来不及「嗄」,深町已经朝著身后大喊:
「阿武!将仔说他也要去喔!」
「喂!干么擅自决定!」
「别客气啦!我们都这么熟了!」
「你只是住在附近的糟老头吧!」
深町哈哈大笑,把池田的恶言当耳边风。深町背后走出一个约莫三十多岁、一脸横肉的男子,一来就把手臂整个搭在池田肩上。
「将仔!回来了就传讯息说一声啊!我说过这边人手不足吧?」
脸上带著笑容,声音却低沉而充满压迫感。池田连忙找藉口脱身,可惜徒劳无功。
「你们要不要一起来啊?」
悠贵郑重拒绝深町的邀请,对方也微笑回应:「这样啊?那下次再来玩吧!」然后转身加入那年龄参差不齐的一群人,看来应该是里民会的成员。大家团团围住池田,一会推他一会揉他的头。
「照这样看来,他是逃不掉了。」
攸贵的声音里没有同情也不带苦笑。
说的也是──美久微微一笑,接著询问悠贵。
「对了,刚才那张黑色的纸和桥爪先生送来的一样吧?那是什么?」
「只是一张合约。」
悠贵乾脆地答道。
我不收钱,但会收取等値的付出──美久想起悠贵曾对桥爪说过这样的话。那就是签合约的目的吗?
「你说会收取某样东西代替金钱吧?到底是收取什么?」
悠贵看著美久,不怀好意地扬起嘴角。
「收取一部人生。我买下了他们的人生。」
「咦?啊……讨厌!就算是我也不会上这种当喔!」
然而悠贵只是微笑。端正的脸庞浮现高雅的微笑,藏在眼镜后的眼神却十分清冷。
「你该不会真的……」
「不仅如此,一旦发生不履行合约的情况,还会揭露并到处宣扬当事人引以为耻的回忆或不可告人的秘密。」
「太过分了!那是人格有问题吧!?」
「资讯是掌控现代社会的关键,不懂资讯的价値就活该倒楣。」
悠贵馁出恶魔般的浅浅笑容,丝毫没有良心受到苛责的感觉。
极致的腹黑程度令美久哑口无言。
「悠贵同学,你真的就像冲过的滤泡式咖啡,内心只剩下黑漆漆、乾巴巴、除了苦味什么也没有的渣渣……」
「真紘没像你说的这么过分吧?」
悠贵抓住重点反击,语调温柔地继续说道:
「怎么?你想知道合约内容,意思是要委托我找什么东西吧?」
「!没有!才没有……怎么可能有!我现在忙著找工作啊……!对、对了……你说池田先生为什么不想知道姑姑的消息呢?」
好奇怪喔──美久假装思考,悠贵却觉得无聊似的哼了一声。
「他想不想知道都无所谓。那是个人问题,我没兴趣。」
「你好冷漠喔……」
话虽这么说,其实美久也不想过问。
家里的秘密──即使对家人也不能明说的复杂关系。那道鸿沟究竟多深多幽暗,唯有揭开盖子一探才会知道。
「话说回来,告诉池田先生樱女士的下落时,你要说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觉得樱可能已经死了。」
这样啊──美久点点头,忽然僵住了。
「为什么!?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没想到有个人类的小孩睡在这里……』池田遇见的人偶皇后是这么说的。我问你,在点著灯的屋里有个小孩睡在你脚边,你不会发现吗?」
美久不明白悠贵这么问的意图,只觉得应该会发现才对。至少坐下的时候多少会瞄到,要是在自己脚边就更不可能没看见了。
「再加上身上散发香甜的味道,腰带间还藏著牛奶糖,我想樱很可能患有糖尿病。」
「咦?你怎么知道?」
「每个人体质不同,不过有些糖尿病患者的尿液或体味会变得带有甜味。也有不少人是因为这种变化而发现罹患了糖尿病。」
悠贵继续说道:
「随身携带牛奶糖恐怕是为了控制血糖。罹患糖尿病的人需要注射胰岛素或服用降血糖药物,但有时药效太强可能造成低血糖。你想想看,要是不分时间地点随时可能昏厥,万一突然昏倒在路边怎么办?为了避免发生意外,最简单确实的办法就是随身携带能立即提高血糖的物品,例如葡萄糖液或糖果。」
美久回想起上个月半路昏倒的情形。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那种事的话──光想都觉得难受。
「真是可疾病……」
「的确。然而糖尿病最大的问题是并发症,虽然主要治疗方式是控制血糖,根本的目的还是抑制并发症。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种风险极高的疾病。例如糖尿病肾病变之类的三大并发症有时会引发肾功能衰竭或心肌梗塞,严重时甚至危及性命……视力退化也是代表性的并发症之一。」
「啊……」
自称「人偶皇后」的樱没发现睡在脚边的池田,或许就是因为视力退化。所以悠贵才确信她罹患糖尿病。
「樱回到老家应该是为了和家人和解。虽然不知道她当时的病情如何,一个和家里断绝关系的人打扮正式地回来,多半是有什么让她下定决心的原因。何况她直接把牛奶糖塞在腰带间而不是放在手提袋中。显示病情已经让她十分紧张。只是时机实在太不巧了。」
离家出走的樱怎么也想不到母亲竟在三个月前过世了。于是她在最不巧的时机回到老家,又默默消失了。
「事情到现在已过了十年,下定决心回家的人后来却再也不曾出现。池田或许已想到其中的含意了。」
美久无言以对。
始终执著于「人偶皇后」的池田为何在真相即将大白时取消调查,又为什么突然说不想知道心上人的下落?
因为他察觉到了──
察觉到樱可能已经不在人世。
事发之后就不曾再见到樱,家人至今依然隐瞒她的存在──光凭这两点恐怕就足以想像最坏的结果。「人偶皇后」离开前留下一句话。而美久也注意到那句话的真正含意。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没有和想再见到自己的侄儿约定「下次再见」或「有机会再见」,更不说「能再见面一定很棒」这种令人怀有希望的话……不,也许是说不出口,她或许已经知道自己命不长久了。
「怎么会……」
声音微微颤抖,胸口像被勒住似的发疼。
发觉自己不久于人世的樱终于返家,池田的祖父却因最爱的人刚离世而无法原谅女儿。倘若了解彼此的难处,结局或许就不会如此。
结果所有人都错过了机会──池田和樱如此,楼和祖父亦然。不知道对方的心思,也没能及时说再见。但这并不是谁的错,只是时机太不巧了罢了。结果却错失道歉和原谅的时机……
「这样的结局太悲哀了。」
「也不至于吧?」
悠贵不以为然。
「至少池田明白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也能放下过去继续向前了。」
美久皱起眉头。
「你怎么知道?池田先生还没听你说明就中断委托了啊!什不明白,怎么会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那只是你的猜想吧?」
「你仔细回想整件事,他不是选择了比真相更重要的事物吗?」
什么意思?就在美久百思不解时,脑海突然浮现池田的笑容。
亲口说出不想和樱见面时,池田为什么还能笑得那么开心?
明明只差一步就明白所有真相,也能知道祖父到底隐瞒了什么──
想到这里,美久恍然大悟。
「难道池田先生……选择了祖父?」
「没错。池田想到的不是过去发生过什么事,而是祖父的心情。」
这十年来……祖父是怀著何种心情闭口不提的?至今无法提起亲生女儿,又是因为多么痛苦的过去?池田的想法正是如此。
「那就是池田的个性,虽然我不觉得他真的了解一切才这么说。不过他还是做了选择,没有揭穿『人偶皇后』的真实身分并质问爷爷,反而决定继续把那件事当成笑话。」
「可是……还是很悲哀啊!大家都没能理解对方的真心……」
美久喃喃自语,悠贵却无奈至极地叹了一口气。
「你就不能稍微动点脑吗?」
「什……怎样啦……!」
「你忘了吗?爷爷本来完全不相信人偶的故事,几年后突然升格成『最爱的笑话』。怎么想都是另有内情吧?」
美久突然醒悟。
每次喝醉就提起这件事,听说人偶皇后是个大美人时就插嘴寻我开心──池田曾这么抱怨过。
「爷爷说不定一直都知道。不但知道人偶被调包,也知道孙子口中的『人偶皇后』就是自己的女儿。既然每年都拿来当笑柄,搞不好早就和解了呢!」
悠贵哼笑道。
「无论经过如何,毕竟是嫁出门的女儿,就算不再回到自己身边,至少她的对象有钱买天价和服给她。池田的爷爷应该知道女儿过得还不错吧?何况樱也可能还活得好好的,只是不爽老爸这样对自己,决心再拖个十年才回家。」
悠贵停下来换了一口气,又补上一句话:
「至于答案如何……池田总有一天会知道。」
──在那之前,就继续把这件事当成爷爷最爱的笑话吧!
池田当时笑著这么说,却刻意隐藏真正的想法。美久现在才深深体会他的用心与体贴。因为他决定等待,等待祖父亲口说出往事的那一天。或许池田已经心满意足,即使永远等不到那一天也无所谓。
身边的人比过去或真相更重要。
所以池田没有问,还说不必知道所有真相。他选择不去揭穿不能说的过去,把它当成一件没被提起的事。
美久下意识地探寻池田的背影。
远处的池田不像刚才吼深町时那般不耐,反而开始和许久不见的邻居谈天嬉闹,耸肩大笑。
就在这时,深町忽然转身朝这边点头致意。美久瞬间有些明白他为什么强行拖走池田,因为他也是如此──不,也许不只他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
浅草的街道突然变得耀眼炫目。
屋顶低矮的商店街满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一片喧嚣。这里是日本屈指可数的观光胜地,吸引各式各样的人驻足停留又离去。正因为有一群心态永远不变的居民,才让这里如此迷人。
爱管闲事又啰唆,却总是若无其事地体谅他人。这群心胸狭窄的人一直守在这里,和这个地区共存共荣。
「真好──」
「好什么?」
听见悠贵反问,美久才发觉刚才不经意地喃喃自语。
美久难为情地笑了笑,再次望向池田等人。
「我生长的故乡和现在独自生活的地方没什么不同,是个随处可见的平凡市区。到处都有大型商店和连锁餐厅,唯一的差别大概只是便利商店的名字不一样。」
一家店倒闭了立刻就有其他连锁店递补,突然出现空地时谁也想不起那里之前盖了什么──这种毫无特色的市区随处可见。
「没有任何独特之处,也没有所谓根源……就跟我一样。」
这里是池田的归属,独一无二且无可替代。唯有生长在这块土地的人能共享独特的时光和人情,不变的一切永远在此守候池田。即使失去家人和亲友,街景和文化依然留在原地等候他归来。
但美久没有这样的归属。
心中没有认定的地方或景物,更没有绝不放弃的梦想,因为从不曾在任何地方扎根。没有梦想、没有憧憬也没有归宿,更不曾寄心于这块土地上的任何地方。
美久突然声得自己可怜到极点,不禁悲从中来。
「所以才会这样啊……我有点明白自己为何一直找不到工作了。」
莫名从高中毕业,莫名升上大学,莫名换上求职套装──所以总是莫名不安,莫名觉得空虚。
一切都如此「莫名其妙」。不曾拥有也没有羁绊,谁要雇用这样一个空荡荡的人呢?一具徒然活著的空殻,又怎么可能被需要?
「你一定傻乎乎的在履历上写明自己想做什么吧?」
悠贵哼了一声,似乎在嘲笑她。
「公司需要的是在职场上好用的人,既然要花同样的钱,当然会选能干的家伙。提供劳力时装模作样一下有什么不对?反正私底下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确实完成工作就好。」
要是能像你这样表里不一,我也不会那么辛苦了。
美久差点说出口,但怕遭到报复只好沉默带过。
「回答面试问题应该有个基本公式,先分析公司然后理性对应就没问题了。你到底做了什么才能每家都应徵不上啊?不过……公式应对也未必能评估出一个人的价値啦……」
「……?」
「你都不看新闻的吗?大学刚毕业的新进员工三年内的离职率超过三成!试用期就跟不上或不适任的现况也成了热门话题。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或许不止一个,不过求职应徵过程本身也很有问题吧?」
他这么说……该不会是在安慰我吧?
悠贵面向前方毫不留情地批评求职现况,美久的表情也平和许多。
「谢谢你,我好一点了。你说得没错,这年头很多人毕业后第一份工作没做多久就换公司,我这种新鲜人还有很多机会呢!要是有一天能找到値得珍视的地方和梦想就好了,虽然现在一无所有……未来也不知道找不找得到……」
美久低下头,突然听见身旁有人叹了一口长气。刚要抬头,脖子突然被一个扁平的物体击中。
「好痛!?你干么啦!亏我还向你道谢,敲我脖子是什么意──」
美久转头面向悠贵,只见一个大袋子突然凑到鼻尖。
长方形的物体没有厚度,头包著一层深色塑胶袋,看不出里头装著什么。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咦?」
「打开就对了!」
真是的……每次都这么高高在上地命令人……!
美久边嘀咕边取出袋里的物品,不禁倒吸一口气。
那是一本图画书。
水彩描绘的蓊郁森林,白色的小鸟彷佛正引领年幼的兄妹前进。兄妹前方有一栋小小的房屋,墙壁是色彩缤纷的饼乾,屋顶则由淡粉色的奶油堆叠而成。甜点盖成的小屋看起来甜美又柔软,好像还能闻到美味的香气──正是隐约留在记忆中的那本《糖果屋》。
「这是……你怎么知道这本书……?」
美久十分困惑,太过惊讶结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以前美久也找过这本书,但名叫《糖果屋》的图画书多如繁星,在不记得出版社与插画家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找到。
为什么应该不知情的悠贵能找到这是?
「就算是原始版本的格林童话,每一版的内容也不尽相同。」
悠贵说道。
「再加上图画书为了配合读者年龄,往往省略部分情节、删除残酷的描述或加以改编。根据你的描述,内容似乎忠实于原始版本的第七版,再考虑编排精美的插画和你看到这本书时的年龄,不难过滤出可能的版本。」
悠贵解释完又轻声说道:
「或许你觉得世界上没有属于自己的地方,但人在难过悲伤时想回的并不是一个地点。你还是有根的,这个故事就是你的原点。因为有这本书,才有现在的你。」
美久无言地凝视著图画书。
颤抖的指尖描摹著封面,早已遗忘的情感涨满胸臆。
这曾经是美久最喜欢、反覆看过无数次的图画书。书中色彩缤纷的饼乾墙、淡粉色的奶油屋顶看起来太美味,让她心想总有一天自己也要做出这种东西。
所以才开始学做甜点,也因此爱上烹饪。
眼窝忽然一热,让美久无法抬头。一旦想起就停不下来,回忆不断涌现心头。
曾经崇拜上电视唱歌的偶像,也曾因为小学的午餐太好吃而发誓要当送餐的阿姨。第一次看海豚表演时觉得当训练员也不错,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在蛋糕店橱窗前偷窥,默默地想和人家一较高下,还立志一定要成为更厉害的甜点师。
傻气却无比认真的单纯向往。
为什么现在全都忘了呢?尽管微小仍是构成梦想的拼图,曾经的感动却被自己完全否定──为什么会觉得自己空空如也呢?
「别再说自己一无所有了。我会不断提醒你拥有什么。」
的眼神直率而认真,美久在其中清楚地看见己。
不在任何地方,就在这里──在悠贵面前。
这么一想,内心深处翻睡的不安似乎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谢谢……」
声音哽在咽喉出不来。美久低下头,深吸一口气。
「谢谢你。」
无论求职再怎么困难,即使诉说梦想总遭到否定,我都不会再迷惘了。曾经向往过的一切形成了现在的我,无数的梦想正是支持我前进的力量。
「高兴到想哭吗?」
悠贵递出手帕。美久擦拭著满是眼泪的脸,点点头。
「嗯……这是我的宝贝……呜……我会好好珍惜,绝对……不会再放手……」
「是吗?那请在这里签名。」
美久边吸鼻涕听话地签写名字,放下笔之后才突然想到──
奇怪……?我刚才为什么要写名字……?
「很好,这样就完成合约了。」
「什么!?」
猛然一抬头,悠贵手上不知何时已捏著一张白纸。
「现在正式雇用你,明天起每天来店里上班。」
「咦?呃……什、什么!?你在说什么?那张纸是干么的!?」
「当然是打工的合约啊!反正你还没找到半家愿意录用你的公司吧?那就暂时让我家用,你可要心怀感激。对了,那本书的钱之后再从薪水里扣,你放心吧!」
悠贵晃了晃手中的合约,端正的脸庞绽放笑容。
「记得好好珍惜你、的、宝、贝喔?」
美久张口结舌,终于自丹田发出尖叫。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这恶魔──!!」
晴空万里的浅草,尖叫声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