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是否随时都能在某个地方找到?
1
有线电台播放的音乐声中,美久正站在吧台一隅擦拭餐具。叉子和汤匙虽然都是不锈钢材质,但因为每天使用,容易显得脏脏雾雾的。为了让客人用餐时有好心情,仔细擦拭餐具也是一项重要的工作。
就在她检查叉子是否已擦拭得晶亮如新,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你好像很开心?」
美久抬起头,站在吧台里的真紘正对她微笑。
「会吗?」
「嗯。换作平常的你,这时总是紧张兮兮地说客人怎么还不上门。」
时间刚过下午五点,洒进淡淡金黄色阳光的店里不见任何客人。
对咖啡厅而言,平日下午五点是个尴尬的时刻。喝午茶太晚,吃晚餐又太早,上门的客人实在不多。特别是今天,还不到五点就突然没有客人光顾了。
真紘说得没错,要是平常的美久,现在应该正坐立不安地担心客人怎么还不来。
「看到你今天排班时我就注意到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不愧是受托顾店的店长,真紘很注意这些细枝末节。
美久放下叉子,腼腆地答道:
「我本来想等营业结束时再说的……其实是我顺利进入最后一轮面试了!」
「求职的最后一轮面试吗?」
美久点点头,真紘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恭喜你!原来如此,终于进入最后一关了啊……对方是怎样的公司?」
「是IT产业。我应徵的职位负责处理行政事务,得坐办公桌就是了。」
美久大致介绍了几次说明会和面试所见的公司风气,真紘也针对公司的体制、规模等问题逐项询问,最后深深一点头。
「员工福利应该都做得不错吧……升职和加薪的部分得录取后才会知道,不过既然有加班津贴,我想应该是很不错的公司。」
听说自己遇上很不错的公司,美久也十分开心。
现在回想起来,发现这家店时或许正处在最辛苦的时期。
面试了几十家公司都未获录取,渐渐对自己失去信心,甚至不知该何去何从。然而朋友们却在这段期间一一获得内定,决定将来的方向。一方面为别人感到开心,一方面也觉得彷佛被拋下而感到不安。就在被焦虑牵著鼻子走,拚命到处参加说明会时,意外遇上了这家店。
要是当时没遇见这家店,自己或许不会有勇气停下来思考──至少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露出平静淡定的笑容。
「既然知道了这个消息,就一定得庆祝一下了。」
被真紘的声音拉回现实,美久微微一笑。
「还没确定录取呢!」
「但是我非常高兴啊!因为你十分努力,走到这一步。」
真紘温和地微笑说道,突然面露愁容。
「啊……不过这么一来就不好开口拜托了。」
「开口拜托?拜托我吗?」
「嗯。你之前帮过法式吐司吧?」
那是还没在翡翠工作时的事了。美久曾代替真紘掌厨,负责准备餐点。而当时她运用手边材料凑合而成的,正是法式吐司。
「那道法式吐司非常好吃,所以我本来想和你商量,看能不能把它列进菜单里。不过你快要去面试最后一关了,还是不要增加无谓的工作比较好吧?」
「没那回事!」
美久下意识地从吧台上探出身子。
「我一点也不讨厌下厨。那可以帮我艟清思绪,更重要的是我做得很开心。但我现在一个人住,每天只能做些简单的饭菜……如果有机会在这里烹调食物,我也很乐意!」
真紘盯著美久看了一会,看出她并没有勉强自己,表情才和缓下来。
「那就先试著推出一天五份,只限周末供应好了。前一天轮班时间结束后再开始准备材料,当然这段时间也会另外支薪。飮料可以用吧台的小瓦斯炉制作,所以有人点餐时就由小野寺小姐你进厨房里准备。这样可以吗?」
「谢谢你!」
美久一脸容光焕发。
得知进入最后一轮面试时固然欣喜,这个要求令她同样开心。
「对了,这个星期天方便帮我多准备两份吗?七月份商店街的活动里安排了儿童聚会,要事先开会讨论。虽然我们是负责准备游戏的,但我想带些点心去请大家吃。因为儿童代表也会参加,美味的餐点应该会比咖啡讨喜。」
「我明白了。」美久二话不说地答应之后,突然想起什么。
「话说回来,这里应该是咖啡专卖店吧?」
店门的玻璃上有著镂空的「翡翠咖啡」字样。既然店名里有咖啡,主要商品应该是咖啡才对,然而店里提供的品项既丰富又系杂。红茶类的飮料就算了,在菜单上看到梅子昆布茶时实在令人惊讶。严格来说,法式吐司也不算特别适合配咖啡的餐点。
「为什么不做专卖店了呢?咖啡也有很多种类,何况真紘先生你煮的咖啡那么好喝。」
真紘笑咪咪地说道:
「小野寺小姐,你觉得咖啡厅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这个嘛……喝喝茶、和三五好友聊聊天的地方?啊!在咖啡厅看书好像也不错,可以听听音乐,偶尔打打瞌睡。这么说来……之前好像也有客人把工作带来店里?」
仔细想想,咖啡厅真是个异常自由的地方。
美久刚说完,真紘却像在透露秘密似的悄声说道:
「你知道吗?餐飮店能靠美味的料理让客人幸福,咖啡厅却不会让客人幸福。」
「咦!?这是怎么回事……?」
这番不像咖啡厅经营者会说的话著实令人不解,真紘却露出温和的微笑。
「这样才好。幸福不一定能令人满足,甚至有人因为太难过而无法接纳幸福。所以眼泪有时也是必要的。想哭的时候就哭,遇到不开心的事呕呕气也好。等到有力气接受幸福时,再吃些美味的食物继续努力就好。咖啡厅不会让人幸福喔!但是会陪著那个人欢笑流泪,一起变得幸福。」
一个不勉强人幸福,却陪伴人得到幸福的地方。
感觉就像长年陪在皇的老伴吧──真紘笑道。
「无论开心或悲伤、顺遂或遇到困难,不管客人怀著什么样的心情上门,咖啡厅永远都在那里。所以正如你所说,这里可以是放松的场所,也可以是工作或社交的地方。如果是专卖店,就只有感兴趣的人才会光顾吧?但我喜欢不分老小、众人都能轻松聚会的地方,也喜欢和客人聊天,或是看到偶然邻座的客人们逐渐熟稔的模样。」
提供餐点与舒适空间的地方──对于如此看待咖啡厅的美久而言,真紘的一番话令她目瞪口呆。
「咖啡厅真厉害。」
美久佩服地说道,真紘也略显得意地表示这正是自己喜欢咖啡厅的原因。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清脆的「叮铃」声。
两人边说「欢迎光临」边回头,穿著制服的高中生正挟著傍晚的风走进门。
短袖衬衫配条纹领带,下半身则是深蓝色的格纹长裤。虽然是一般制服,却因为穿著得宜而散发高贵的气息。
柔软的黑发、尖细的下巴,线条柔和的脸庞既纤细又甜美,漂亮得令人忍不住叹息。然而藏在眼镜后的双眸却目光凛凛,看得出他不只是个人如其柔弱美少年。
「悠贵,你好。今天回来得比较晚呢……」
美久一如往常地出声打招呼,悠贵立刻一脸讶异。
「咦?干么?怎么了吗?」
「我不知道你在兴奋什么,拜托别这样笑嘻嘻的。」
……为什么真紘先生和悠贵都能一语道破别人的心情呢?
美久捏捏脸颊,心想自己真的这么容易被看穿吗?而悠贵只是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一边松开领带一边在吧台旁坐下,向真紘点了一杯咖啡。
真紘拿起水壶放在炉子上,同时对悠贵说道:
「小野寺小姐进入最后一轮面试了喔!不久之后一定会被内定录取。」
悠贵轻轻眨了眨眼,露出温柔的微笑。
「真紘,你真儍。这家伙不可能被录取吧?」
「喂……!面试之前不要触我霉头啦!」
美久气呼呼的,真紘也点头称是。
「就是啊!悠贵,这种事情是很讲究心境的。如果心境上输了,本来有机会录取的也没机会了。」
真紘这么说完,又朗声继续说道:
「对了,我们送小野寺小姐一样礼物如何?让她相信自己下次面试一定能过关,而且能让她开心的东西。」
「送礼物?没用吧?反正她下回一定会被刷掉。」
「你到底为什么肯定我一定会被刷掉?」
美久紧咬不放,悠贵也一脸正经地回答:
「根据客观的事实。你光是进入最后一轮面试已经是奇迹了,而奇迹正是因为难得发生才称为奇迹。」
「这是实力不是奇迹!我一定会取得内定录取资格的!」
美久发出豪语,吧台里的真紘却喃喃念道:「那就辛苦了……」
「咦?等一下……真紘先生?怎么连你也这么过分?」
「抱歉抱歉……但是如果你录取了,就会辞掉我们这里的工作吧?」
真紘边说边苦笑,美久这才想起这个事实。
也对……正是上班之后就得辞掉这里的工作了……
曾几何时,把时间花在这家店里变得理所当然。正式就职后就不能在「翡翠」里工作了。待在这里的感觉如此自然,自然到让她完全没想到这件事。
美久突然陷入沉默,真紘有些担心地看著她的脸。
「小野寺小姐?」
「啊!不……我没事。只是在想一些事……」
美久笑著回答完,身旁便响起一个平淡的声音。
「真意外,原来你还具备想事情的智力。」
美久确定自己听见脸上笑容裂开的声音。她眉毛倒竖,转头怒瞪悠贵。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没礼貌?」
「没礼貌的是你,我只是给你忠告。再怎么说现在都是你的上班时间,没事的话就去把柜子里的餐具擦一擦!万一客人以为店员闲得发慌,也会越来越少上门。你就是这样才会被扣薪水。」
「才不会被扣!」
「当然会。本店可没办法支付能力差的员工太多薪资,我会仔细检视你的表现。包括工作态度、待客态度和处理餐具的方式,还有对上司有没有礼貌也很重要。对了,清洁打扫也是检查的重点,窗框边缘有灰尘实在太糟糕了。」
「悠贵,你是恶小姑吗?就算你找些奇怪的理由来为难我也没用,真紘先生会在你检查之前告诉我的。再说你也没有权力决定我的薪资,因为真跋先生才是店长。而且他跟你不一样,是个非常温柔的好店长。真紘先生,你说是不是?」
美久转头看向真紘,只见他爽朗一笑。
「说的也是……虽然悠贵才是老板。」
「看吧!所以悠贵你说的话根本……」
美久话说到一半又呑了回去,再次转头看向真紘。
「真紘先生……你刚才说什么?」
「这家店的老板是悠贵。」
「咦咦!?」
「奇怪?我没跟你说过吗?这里原本是祖父经营的店,祖父过世之后就由悠贵继承。不过他现在还未成年,所以实质上的营运与经营暂时由我负责。」
这家店是悠贵的?但真紘先生明明是哥哥,为什么只是店长……?
美久感到有点头晕,彷佛不小心窥知某种复杂的家庭关系。然而更恐怖的事实是──
对上司要有礼貌。
薪资考核里有规定这一项吗?
美久胆颤心惊地看向身旁,悠贵脸上正带著说不出是亲切还是奸诈的微笑。
「今后要特别注意言行举止喔……我很期待给新进人员工薪资呢!」
「职……职权骚扰!这是职权骚优扰」
「你放心吧,至少会给你法定最低工资的。」
「那不就是要减到不能再减的意思吗!?」
「哦?看来你脑子里还是装著点东西嘛!好吧,看在你还有一点不值一提的智力,就为你准备一份最终面试的贺礼吧!也只是跟你一样派不上用场的东西罢了。」
──还是早点找到其他正职好了。
面对露出腹黑微笑的无良老板,美久打从心底如此希望。
2
美久发现那个信封时,店里已经开始营业约莫一个钟头了。
星期日──想起找钱用的零钱不太够了,走到收银机旁却发现那里放著一个白色的西式信封。
信封上没写收件人和寄件人的名字,也没有封缄。美久狐疑地打开一看,里头的便笺上只写著一句话。
『幸福──是否随时都能在某个地方找到?』
「这是什么啊?」
若说是信件,这内容也太奇妙了。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目的放在这里的呢?
想著想著,美久的目光忽然停在眼前的一张文宣上。
〈解答你的不解之谜〉
贴在收银机后方的文宣内容看来像是玩笑。然而知道的人一眼就会明白这里正是传说中的翡翠,也就是侦探所在之处。
信封正好放在文宣前面,这只是单纯的巧合吗?
说不定把信封放在这里的是委托人──?
「小姐,麻烦一下……」
就在这时,用餐区传来一声呼唤。
美久转过头,看到四人座上的一个男人正在招手。三十几岁、中等身材,有著一张颚骨很宽的国字脸。
「要点餐吗?」
美久绕到男人身旁询问,对方却不大高兴地将双臂交叉在胸前。
「店长还没来吗?」
「您找店长吗?」
吧台后方不见真紘的身影。刚才有客人点了奶茶,他大概进厨房拿材料了吧?由于陆续有其他客人点飮料,等他全部出餐完毕还要一段时间。
「大概要再等十五分钟左右。如果您要点餐,可以直接告诉我。」
听完美久的话,男人哼了一声。
「我不是来点餐的。不过……算了,你叫店长尽快出来,我可没闲工夫等他。」
「好的。」美久边答应边瞄了餐桌一眼。男子面前摆著综合特调咖啡和明细单,只有在餐点都到齐时,才会把明细单放在桌上。
既然不是要点餐……那是找真紘先生有事?但究竟是什么事呢?
美久莫名其妙地进厨房传话。真紘一听完,脸色就沉了下来。
「果然还是来了。」
真紘先生连爱抱怨的、难搞的客人都能开朗应对,出现这种反应实在很难得。美久正想询问这客人究竟多麻烦,正在流理台旁洗东西的悠贵却先开口了。
「是你昨天说的那偭人?」
「嗯。我已经郑重拒绝了,他是不是没听懂呢?」
「面对那种对象,不管你怎么说都没用。我去处理他。」
悠贵转紧水龙头,在毛巾上擦了擦手。他脱下系在腰间的围裙,拿起竖在工作台上的透明资料夹。
「记得手下留情。」
真紘在正要前往用餐区的悠贵背后提醒道,悠贵却耸了耸肩。
「尽量吧?这得视对方的态度而定。」
悠贵转头回应,脸上似乎有些愉快。
美久抬起头来询问真紘:
「用餐区的那位客人是谁啊?」
「电视台的人,好像叫什么江户网路联播吧?据说要做一个吉祥寺的奇异咖啡店特集,想报导本店和侦探的传说。」
美久大吃一惊,声音高了八度。
「电……电视?是上电视的那个电视……!?你是说那个有四方形面板,可以看新闻电影和电视剧,还经常出现演艺人员的电视!?」
「小野寺小姐,你冷静点。」
听到这个消息要怎么冷静点啊?地方电视台也就罢了,江户网路联播可是主要的大型电视台之一,真紘先生面不改色的反应才不正常。
「电视台会报导这里的侦探业务吧?为什么要拒绝呢?这是大肆宣传的好机会啊!」
美久兴奋地喋喋不咻,真紘只是温柔地微笑。
「就是说啊……成为话题之后客人说不定也会增加,但是现有的客人恐怕就不能在这里度过悠闲的时光了。我们也会忙得团团转,很多事情都无法顾及。其实店里只需要一种客人,就是真心喜欢这里、珍惜在这里的时光那种。」
而且──真紘继续说道:
「我想也不会再有委托人上门了。」
「咦?上电视宣传之后反而不来了?」
美久讶异得直眨眼,真紘柔声解释道:
「小野寺小姐,如果身边都是些好奇来凑热闹的客人,你还有办法在这里和不认识的人倾诉自己的烦恼吗?」
「啊……!」
「翡翠」的委托人大多只凭不可靠的传闻找来。虽然每个人的情况不同,但许多委托人往往没有商量的对象,彷佛抓住救命稻草般怀著最后一线希望来到这里。如果这时又发现看了电视介绍后蜂拥而至的客人──
「这家店是走投无路的人最后的栖身之地,所以不需要引人注目。」
「所以店里才只贴了一张文宣啊……」
本来觉得做侦探这一行却没有招牌也不宣传,实在太不贴心了。其实那正是为委托人著想的表现。为了帮助迫切需要协助的人,所以特地减少资讯的传播。
「小野寺小姐,也请你注意不要宣扬侦探的事,就算是为了将来的委托人著想。」
将来的委托人──美久被这句话深深打动,用力点了点头。
从真紘手里接过刚做好的奶茶,美久转身前往用餐区。当她把奶茶送到窗边的座位,正要回吧台时,就听见用餐区传来悠贵的声音。
「……因此即使您在这里费时等待,恐怕也得不到满意的答覆。」
悠贵站在电视台派来的男人面前,一反常态地彬彬有礼。
美久拿著托盘从悠贵身后经过,在附近的座位停下脚步。边整理桌上的纸巾边偷看两人对话的情形,正好看到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悠贵一遍。
「你是这家店的什么人?」
「我是店里的相关人士。」
「来兼差的吗?也好,就让我先采访你吧!」
「之前也解释过了,这恐怕是误会一场。什么都市传说和侦探……正如您所见,这里不过是小本经营的小店罢了。」
「我告诉你……」
男子语带不悦地打断悠贵,指了指放在桌上的名片。
「我可不是来玩的,看名片也知道我的身分地位吧?两年前在报导部门时还领过会长奖呢!我这个大记者特地跑来采访,你明白吗?跟你不一样,我的时间可是比金钱更重要。所以别浪费我的时间了,赶快坐下吧!」
悠贵示弱似的皱起眉头,在男人正对面坐了下来。
啊!悠贵被困住了……
想和他商量信封的事,看样子暂时是没办法了。
美久回到吧台,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信封。
『幸福──是否随时都能在某个地方找到?』
或许是因为内容的关系,这孤零零的一行字显得有些寂寥。
随时都能找到幸福的地方。究竟怀著多么恳切的心思,才会写下这彷佛祈祷又好似询问的一句话呢?
这个信封又是什么时候放在收银机旁的……?
早上打扫时应该还没出现。开始营业时才去打开收银机钱箱抽屉的锁,当时好像也没看见。白色信封其实相当显眼,应该不可能没注意到。
想到这里,美久才惊觉一件事。
这么说来……信封是店里开始营业后才被放在那里的?
开店到现在才一个钟头,店里的客人都还没离开。也就是说──
委托人就在店里!?
因为不确定店里是否有侦探,才选择留下信件吗?或是为了测试侦探实力而留下挑战信?无论如何,委托人现在很可能就在这里观察情况。
怎么办……?
美久很想尽快告诉悠贵这件事,无奈现在实在无法和他说话。直接询问客人会让电视台的男人知道这里有侦探执业,万一留信是为了测试侦探的能力,这么做恐怕会让委托人感到失望。
更糟的是依稀可以听见悠贵全盘否定侦探存在的声音。如果委托人听到这番话,恐怕再也不会上门了。
不能依靠悠贵,现在必须采取行动才行。
趁有人离开店里之前查明并指出委托人,递张纸条请对方改天再来──这么做应该就能圆满搞定了。
美久迅速地想好办法,重新审视眼前的客人。
店里现在有四组客人,其中之一就是坐在餐桌席的电视台男人,正仰靠在椅背上高谈阔论。他不可能是委托人,应该可以从名单上剔除。
男人后方的座位上是父亲带著两个小孩,窗边座位坐著年约六十岁的夫妇,吧台一隅还坐著一个男人。
除此之外还有几位常客,因为常来就排除对方是委托人的可能,恐怕不太安全。剔除小孩子也太过武断,毕竟他们也可能代替什么人转达信件。
可能的人选有六个,委托人一定在其中。
美久试著根据信件内容推断委托人的形象。如果说幸福能在某个地方找到,委托人应该正在寻找幸福吧?
这么说来……委托人是个不幸的人?
美久环视店内,目光停在吧台旁的男人身上。
男人约莫二十五至三十五岁,穿著深色西装配黑色领带。身上没有任何领带夹之类亮丽的饰物,给人一种粗俗的印象。根本的问题或许是他的容貌而不是穿著──三白眼加上凶恶的面容,眼睛充血而且表情不善。
美久正思索著男人的身分,没想到对方正好抬起头看著她。
「……有事吗?」
听到对方粗糙沙哑的声音,美久吓得差点跳起来。
「啊!请问要加水吗……?」
男人头痛似的揉著太阳穴点头。
美久把托盘送回吧台,拿起水壶来到男人的座位,在玻璃杯中加满水后点头离开。
好险……差点就被怀疑了……!
话说回来,他到底是什么人呢?一身黑衣又长相凶恶,令人直觉想起混道上的人,但光凭外表论断一个人不是好事。其他令人注意的点大概只是看起来心情很差,无法判断出他是不是委托人。
「美久妹妹,你怎么了?脸色有点难看呢?」
坐在靠窗座位的北川芳乃不解地望著这边,丈夫敦雄正坐在她对面。
北川夫妇是店里有名的恩爱夫妻,其实这两人大约一个月前才大吵一架,还把店里的人也牵扯进去。虽然出事的原因有一部分是美久居间协调失败,但在悠贵的协助之下圆满收场,后来两人固定会在星期日结伴光临。
「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芳乃又问了一次,但美久却摇摇头。
「不是的,呃……该怎么说呢?就是遇到一些无法找人商量的烦恼……或是问题。」
美久支支吾吾,总不能直说自己正在寻找委托人。这时敦雄也皱起浓密的眉毛。
「找工作不顺利吗?」
「啊!不是我个人的问题,是其他客人有点……」
听到美久这么说,夫妻俩的表情也放松许多,显然是在担心自己。明明只是顾客和店员的关系,这对夫妇实在太贴心了。
真是一对完美的夫妻──美久眯起眼睛,目光忽然停在餐桌上的盘子里。
盘子里现在只剩下薄荷叶和少许草莓果酱,原来应该还有主餐法式吐司。将切成厚片的法国面包放在蛋和牛奶里浸泡一晚,表面撒上白糖粉后下锅煎,微焦的甜美色泽正是一大特色。外表酥脆里头软嫩,是一道连口感都十分讲究的特制餐点。
「法式吐司还合两位的口味吗?」
美久这么一问,夫妻俩都露出笑容。
「好吃极了!我家这口子也默默吃掉了。」
「是啊……味道很好。」
芳乃是个甜食派,但敦雄却对甜食没辙。看来桌上放果酱让客人自行调整甜度是正确的。
「快跟店长说一声,把『翡翠咖啡』这个店名改成『翡翠法式吐司』好了。这么一来大家都知道店里的餐点品项升级了。」
芳乃半开玩笑地说道,美久却相当开心。
「谢谢您的夸奖!」
美久笑著回应,芳乃还亲口保证这样客人一定会增加。
「喂,差不多该拿出来了吧?」
敦雄突然说道。芳乃似乎一点就通,一边答应一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小包装,是个系个缎带的可爱纸盒。
芳乃笑咪咪地把东西递给美久。
「来,这是送给你的。」
「咦?这是什么?」
突然的举动让美久大感意外。今天并不是自己的生日,好像也没做什么会收到礼物的事。
莫名其妙的美久迟迟不收下纸盒,芳乃这才说明原因。
「因为我们七月要去北海道了。这个人总算有意实现诺言了呢!」
「所以……要去富良野?」
美久眼里满是惊喜,芳乃也羞赧地点点头。
「之前真是谢谢你了。要不是因为你,恐怕绝对不会提起这件事。这是我俩的一点心意,你愿意收下吗?」
之前──应该是指吵架那件事吧?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很鸡婆,若是因为这样而促成两人决定一同旅行,也算是好事一桩。
美久有点开心,收下了对方送的小礼盒。
「谢谢两位!」
「我们才该谢你。快打开来看看吧?」
在芳乃的催促之下,美久拆开了包装。
盒子里放著一个智慧型手机保护壳。拿在手里才发现材质是有点厚度的塑胶,柔和的天蓝色彷佛春日的晴空,上头还绘有细致的花样。
「那个会随著温度而变色喔!冷的时候会变蓝,二十五度以上就会变白。」
正如芳乃所说,保护壳接触到手掌的部分不知不觉已变成白色。看著手指的痕迹在壳上呈现白色,感觉十分有趣。
美久感动地望著手机壳,敦雄突然开口了。
「还喜欢吧?」
「当然,非常喜欢!非常谢谢你们,我会好好珍惜的!」
美久把纸盒捧在胸前答道,北川夫妇也露出愉快的微笑。
这对夫妇已经是店里的熟客了。若他们是委托人,应该会明说而不用写信。更何况两人正在幸福的高峰,不可能是正在寻找幸福的客人。
听到令人开心的消息,心情也雀跃起来。愉悦的美久正要钻进吧台,一阵刺耳的声音便打坏了她的好心情。
「你故意不透露消息,是想要酬谢的意思?」
声音的来源是在电视台工作的男人。
他仰靠在椅背上,不客气地对悠贵说道:
「就是有你们这种想靠消息骗钱的人。我可是特地来帮你们宣传的,以这种穷酸小店而言已经是特别优待了吧?」
悠贵的眉毛抽了一下。他心里恐怕非常生气,表面上彬彬有礼的笑容却毫无破绽。或许是把他的反应当成性格懦弱,男人又开始大放厥词。
哇啊……悠贵竟然任人胡乱批评……
虽说悠贵应该不需要别人担心,但美久还是胆颤心惊,不知他会不会突然翻脸。
「不好意思,我想点餐。」
就在这时,后方座位上的客人举起手──是带著孩子的男人那桌。
「好的,马上来。」
美久立刻切换情绪出声回应。
悠贵的事不重要,先找出委托人比较要紧。
3
「让您久等了。这是您点的法式吐司和美式咖啡,还有柳橙汁。」
把餐点送到父子桌旁时,美久内心暗喜机会难得。
目前可能是委托人的还有四位,其中之一是坐在吧台旁的黑衣男,剩下三人都集中在这一桌。现在正是锁定委托人的大好机会。
美久一边将餐点摆在桌上,一边偷偷观察客人。
两个小男孩和年约四十岁的父亲,算是相当常见的家庭组合。
年纪较小的男孩大概只有五岁左右,身穿七分裤配T恤,剪得短短的头发用发蜡抓出了自然的造型。年纪较大的男孩大概上小学一、二年级,服装打扮和弟弟差不多,两侧剃短的庞克风发型让他显得活泼有朝气。父亲虽然身材瘦削但面容十分亲切,戴著黑框眼镜,下巴还留著胡子。
唔嗯……从可能的委托人清单里剔除弟弟应该没问题吧?
信纸上的字迹端正整齐,不太像小孩子写的。但人不可貌相,面容凶恶的人说不定个性纤细,而且不论年纪再小,有些孩子就是能写一手工整的好字。何况那封信可能是什么人转交的。
思考到这里,美久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还有身高!
店里的收银台比一般收银台高出一截,前面又有部分加高遮住台面。兄弟俩个子都不高,不踩在台子或椅子上很难把信封放上收银台。然而收银台四周并没有可以垫脚的东西,所以两兄弟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碰到那个高度。
总觉得自己挺专业的……!
美久不禁佩服起自己敏锐的洞察力。
这下只剩戴眼镜的父亲和黑衣男可能是委托人了。
若说谁感觉比较不幸,肯定是黑衣男。
「这是什么?好好吃!」
就在这时,嘴里塞满法式吐司的大男孩突然大叫。弟弟跟著哥哥把叉子送进嘴里,也因为入口即化的吐司而一脸感动。
美久脸上不自觉地浮现笑容,弯下腰对两兄弟道谢。
「谢谢你们的赞美,那是我最拿手的一道餐点喔!」
「咦?这是大姊姊你做的?好厉害!你是主厨吧?」
「好幸福喔!」
小男孩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美久瞪大眼睛,又听到他得意地继续说道:
「好吃就是一种幸福喔!甜甜的、松松脆脆又软绵绵的,所以我觉得法式吐司就是幸福!对不对?」
小男孩仰起头徵求爸爸的同意,戴著眼镜的父亲望著美久露出苦笑。
「孩子们太吵了,真是抱歉。因为很久没有在外头用餐,他们好像很兴奋。」
「不会,孩子们开心我也很高兴。」
法式吐司就是幸福。
自己制作的餐点得到这样的称赞,实在令人开心。
「我常来吉祥寺,还不知道附近有这么棒的餐飮店。」
父亲环视店内如此说道。「翡翠」位于离车站稍远的地方,客人不是附近住户,就是来井之头公园散步顺便绕过来的游客。这对父子应该是后者吧?现在天色还早,大概是散步走到一半。
「待会还要去其他地方吗?」
美久问道。父亲摸著小儿子的头回答:
「对……因为工作繁忙难得有机会陪孩子玩,今天算是弥补他们。」
「我们要去动物园喔!还要去划船!」
孩子们央求似的说道,父亲温和的眼神彷佛在说:「好好好,我知道。」或许不只孩子们,做父亲的也很期待今天能一享天伦之乐。
美久望著一家三口,心里暖洋洋的──下一秒却赫然发现不对劲。
父亲放在儿子头上的手,指尖看来异常地没有血色。再仔细一瞧,整只手的指甲都带著淡淡的黑色。
「孩子们只有现在才需要我陪伴吧?不知道还能这样一起出游几次……」
听见父亲略显寂寞地喃喃自语,美久心里一惊。
突然有些在意他瘦骨嶙峋的脸庞。这样是不是太瘦了?不只气色不好、眼眶深深凹陷,指甲还透著黑色。
难道他的身体状况正在恶化……?
彷佛听见美久心里的不安,父亲抬起头露出微笑。
「小孩很快就长大了呢!」
这句话说得若无其事,反而更令人觉得别有深意。
离开一家人所在的座位,美久抱著托盘叹气。
看似随处可见的家族,实际情况或许并不单纯……
不禁深切反省自己的头脑简单。即使看起来幸福无比,依然各有各的悲伤或痛苦经历。无论是谁都有自己的难处,即使如此仍坚持著努力过活。
委托人说不定是那位戴眼镜的父亲……
黑衣男虽然心情不佳,却没有忧愁烦恼的样子。照目前的状况看来,戴眼镜的父亲更可能是委托人。
等一下收拾餐桌时假装不经意的问问看好了。
美久心里如此盘算著,邻座正响起一阵嘲讽似的笑声。
「追查都市传说?我也不乐意干这种事好吗!」
出声的又是来自电视台的男人。
美久放慢脚步,轻轻地从男人桌边经过。
「我是急著抢第一手消息,才特别来找你们。什么翡翠森林的魔法师?老实说,我对这种骗小孩的流言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是女性观众喜欢这类题材,为了收视率不得不为罢了,否则这根本是浪费时间和电视资源。所以我打算拿这家店交差了事,懂了吗?」
悠贵端正的脸上有些纠结。
「请问您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这里出名的意思啦!因为店名正好叫『翡翠』,负责经营的小哥也长得还不错。到时候炒一下话题,说这里就是传说中可以找到侦探的咖啡店,你们应该没意见了吧?顺便把你拍进去如何?上电视会受女生欢迎喔!」
这个人八成只是看上「翡翠」这个店名,觉得拿来凑数编故事刚好吧?那不把人放在里的态度充分说明了他的想法。
「帮我说服店长吧?这家店呈现给人的印象可全凭我如何加油添醋喔!」
「……这是威胁吗?」
「你觉得是就是。可别小看媒体的力量!」
这个人真是……!
美久早已远离电视台男的座位,现在实在很想走回去说他几句。但悠贵都在忍耐了,自己也没立场插嘴。
尽管心里明白,怒气却无法说消就消。
美久气呼呼地瞪著来采访的电视台男。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阵危险的对话。
「──我不是说打得半死就好吗!」
低沉的声音从身边传来,美久吓得差点把托盘掉在地上。
什……什么?刚才那句话……?
美久回头一看,坐在吧台旁的黑衣男正拿著智慧型手机讲电话,语气充满不耐。
「不对!不要全打死!奶奶比较喜欢打得半死啊!」
奶奶?打得半死……!?
黑衣男脱口而出的话太不寻常,也许是说游戏或别的事情,但他身上的气质一点也不像会玩游戏的人。
「啊啊……吵死了!刚才说过我头很痛了吧?声音那么大,吵得我脑袋里嗡嗡叫。别管那么多,打得半死就好!」
自顾自地挂断电话,黑衣男揉著太阳穴深深叹气。接著抬起头来环视四周,看见美久时指了指玻璃杯。
「可以帮我加水吗?」
「啊!好的,马上来……!」
美久连忙去拿水壶,回到男子座位旁倒了满满一杯水。离开前还礼貌周到地一鞠躬,其实心里紧张得快崩溃了。
打得半死……是要拿谁血祭吗!?还说奶奶喜欢打得半死,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黑帮?那个人果然是混道上的吗?
美久甩甩头,试著冷静下来。但刚才男人说的话令她印象深刻,实在冷静不下来──何况那可不是听过就能算了的事。
双脚几乎是自动移向用餐区的。
发现美久靠过来,悠贵显然不大高兴。从他的脸色就能看出来,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夸张。
「抱歉打扰两位谈话……」
美久简单地打断电视台派来的男人,悄声对悠贵说道:
「怎么办?好像要发生黑帮火拚了!」
悠贵盯著美久的脸瞧了一会,倏然转开视线,对电视台男展现超完美的职业笑容。
「不好意思,店员为了一点小事就跑来插嘴。」
「才不是一点小事!」
美久拉高声音反驳,悠贵只是温柔地微笑,表示:「我明白了,你先下去吧。」然而眼神里的意思却是:「还不快滚!」
现在某个地方正发生暴力冲突耶……!
一旁的美久焦急不安,电视台男忍不住啧了一声。
「真是的,这家店到底怎么回事?算了,继续等也是浪费时间。店长头上应该还有老板吧?叫他出来跟我谈!」
「无论您找谁谈,结果恐怕都一样──」
「别太嚣张了!」
男人打断悠贵,边说边用手指敲击桌面。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长得还不错,就可以为所欲为?像你这样的人在电视圈里到处都是!不管你想推销自己还是干么,别以为一个小角色能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快去把老板给我叫出来!」
顷刻之间,悠贵的职业微笑底下透出暗黑的笑容。
「真是不好意思,我忘记自我介绍了。」
悠贵端正的脸庞浮现满意的微笑。
「我就是本店老板,名叫上仓悠贵。」
「什么?」
悠贵从长裤口袋里取出皮夹,递了张名片给对方。
高级纸张上印著「翡翠」的地址和联络方式,上头大一号的字体则是悠贵的名字和头衔。
男人瞥了名片一眼,不屑地哼笑。
「这年头用电脑就能做出这种东西吧?别耍花样了,快去把人叫来。」
「这是登记簿的影本。里头也有我的身分证明,麻烦你确认一下。」
悠贵将桌上的透明资料夹推向对面。
男人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一脸狐疑地接过文件开始浏览。越往下看表情就越严肃,但似乎无意改变自己的态度。
男人大剌剌地靠在椅背上,丢下手中的文件。
「准备得还真周到。就算你是老板又如何?倒是省了我从头说明的时间。那么就由我们来报导你的店吧!」
「您隶属于江户网路联播电视台对吧?」
悠贵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刚才您说得过会长奖是吧?两年前的话,会长应该是村濑幸三郎先生?」
「你到底有没有仔细听别人说话──」
悠贵完全无视对方的反应,径自从胸前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机,轻轻操作几下后放在耳边。电话似乎没多久就接通了,只听见他开朗的声音。
「您好,我是上仓。好久不见了,上次真是……不,我才该那么说。」
语调轻快地和对方聊了一阵子,悠贵才切入正题。
「其实我现在正跟一位两年前得过会长奖的记者在一起。他名叫……对,没错,隶属于报导部那位。是的,就是他……当然可以,请稍等一下。」
悠贵将智慧型手机递到男人面前。
「请用,会长似乎有话对你说。」
「会长?」
悠贵依然举著手机,一动也不动。
男人不大高兴地接过手机,靠在耳边不情不愿地开口。
「喂……?」
就在下一瞬间,男人的表情僵掉了。大吃一惊的男人整个不知所措,只能捏著嗓子连连称是。将手机还给悠贵时,男人脸上已经毫无血色,而且满是冷汗。
「村濑前会长真是个亲切的长官。即使平常几乎没机会和你这样的员工见面,却到现在都还记得你的名字。」
和会长讲完电话后,悠贵对男人如此说道。男人一脸惊愕地直盯著悠贵。
「你……你到底是……」
「那和您无关。话说回来,刚才好像提到媒体的影响力对吧?老实说,我也深有同感。」
悠贵边说边将智慧型手机放在桌上。
「最近的手机也能当录音机使用,真方便呢!只要稍微操作一下,还可以把刚才的对话传给会长。」
「……你威胁我!?」
男人面色铁青,悠贵却爽朗一笑。
「您言重了,这只是平时的传讯交流而已。不过……说的也是……如果套用您的说法,就是所谓『别小看媒体的力量』吧?」
悠贵愉快地说完,突然压低声音。
「既然您都特地来了,我们就好好聊聊这件事吧?」
尽管脸上挂著柔和的笑容,眼镜后的双眸却浮现恶毒的精光。
唔哇……悠贵在发光……
胜负已经很清楚了。现在两人的立场完全对调,男人只能缩起身子承受悠贵的大肆责难。
话说回来,悠贵究竟是什么人啊……?
正在思索这个问题的美久转过身,赫然发现坐在吧台旁的黑衣男已准备起身,而且伸手要拿明细单。
糟糕,忘记这个人的事了!
电视台男那边的情况急转直下,害美久完全忘了原来插嘴的目的。然而黑衣男这边的情况也刻不容缓,如果任由他离开店里,恐怕会发生无法挽回的惨剧。
「请等一下!」
美久连忙出声,拦住正要往收银台结帐的男人。
「那个……我很清楚自己是多管闲事,不过暴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鼓起勇气一开口,男人眉间便出现深深的凹纹。被凶神恶煞似的三白眼一瞪,吓得美久声音都快出不来了。但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
这个人虽然长相凶恶,却主张打得半死比全打死好。所以一定有颗善良的心……!
美久默默对自己精神喊话,诚心诚意地说道:
「请您重新考虑一下,只要好好沟通,对方一定能了解。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也会尽力。所以……请不要把对方打得半死!」
男人眼睛瞪得老大,接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明明不是笑话,男人却被逗得捧腹大笑。一直笑到令人担心他笑成这样有没有问题,男人才终于忍住笑,点头的时候气息都不大顺畅。
「知道了……我会转告家人的。」
男人眼里泛著泪光,走向收银台时肩膀还不停颤抖。
站在收银台后的真紘应该相当讶异,但他看到男人的反应却一声不吭,只是默默接过明细单开始结帐。
「我……说服他了?」
美久歪了歪头。
对方似乎明白了,但美久总觉得哪里不对。
重点是,自己说了什么令人捧腹大笑的话吗?
美久歪著头思索良久,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话。
「喂,我们这里可是咖啡厅!你干了什么好事,让客人笑成那样?」
「悠贵!你们谈完了?」
悠贵耸肩回应美久的问题。
「算是吧?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电视台男形容枯槁地从悠贵身后走过,起初的高傲姿态早已被碾压粉碎,灰飞烟灭。
「就是因为有那种人,才会害有良心的同行蒙羞。如果他这次能学到教训,或许能改过自新吧?」
美久正要将目光移回悠贵身上,扫过用餐区深处的座位时却停顿下来。用过的餐具还留在桌上,客人却不见踪影。
「咦!?那位父亲不在!」
美久现在才发觉真紘为什么会站在收银台边。
因为不久之前刚有客人结帐离开。父子三人一定是在她和黑衣男对话时走出店外的。
「怎么办?那位戴眼镜的父亲可是委托人啊……!带著小孩的话应该还没走远吧?我去把他们追回来!」
美久正要冲出去,悠贵立刻出声制止。
「等一下。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会得到那个结论?」
「咦!?现在没时间说明……」
「没差,快说清楚!」
悠贵的语气十分坚定,美久只好勉为其难地从事情的开端说起。
从放在收银台上的谜样信封到委托人就在店里,还有那位可能是委托人的父亲恐怕生病了,以及黑衣男所说的话──听得悠贵感慨万千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我彻底明白了。」
「是不是!那位父亲果然就是委托──」
「你这个大白痴!他怎么可能是委托人!」
突然被大声怒吼,美久不禁缩起肩膀。
「那种谜样的脑内转换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你的头脑本身就是悬疑系统吗?基本设定就是每天都要有人被设计而死?你要让吉祥寺的人口减少多少才甘心!」
「咦咦?可是我的推理很完美啊!?」
悠贵忍不住深深叹息,接著伸出手指推了推镜框。
「你所谓的委托人根本不存在。黑衣男并不打算去袭击什么人,戴眼镜的老爸也没有生命危险。」
「你又没有和那些客人说过话,怎么会知道?」
「那个戴眼镜的从事哪一行,基本上一目了然吧?根据他孩子的头发还有他泛黑的指甲这两点,马上就明白了。」
「什么意思……?」
「泛黑的真的只有他的指甲吗?恐怕连指腹也是吧?惯用手的无名指上还长著茧呢!」
的确,起初之所以觉得那位父亲气色很差,正是因为他整个指尖都黑黑的。但那又代表什么吗?
听到美久这么问,悠贵瞧不起她似的哼了一声。
「眼镜男是美发师。」
「咦!?」
「孩子身上的衣服不怎么样,头发却相当有型吧?如果是因为注重外表,应该更讲究穿著打扮才对。比方说让孩子穿高级的衣服,或是做时下流行的打扮。只有发型很时髦是因为剪头发不花钱。既然知道眼镜男的指甲泛黑,不难想像就是他亲自为孩子剪头发。」
「为什么指甲黑黑的人就是美发师?」
「因为他们要帮客人染头发啊!染发剂的色素残留在手上,久而久之自然就变黑了。有些美发师很介意,会特别用溶剂清洁手指,但也有些人认为黑黑的指甲正是美发师的骄傲。所以眼镜男没生病也没怎么样,无法陪孩子玩只是因为周末都要上班不在家!」
「呃……咦咦咦?那黑衣男呢?我亲耳听见他说什么打得半死还是全打死的,绝对不会错!」
「我想也是,但人家说得是牡丹饼(注:一种在糯米团外层包裹红豆泥的日式糕点)。」
牡……丹饼?乍听之下,这个名词就像某种陌生的外文。
「牡丹饼……!?」
美久突然大叫,悠贵眯起眼睛继续说明。
「将纯糯米或混了白米的糯米蒸熟,捣成还看得出米粒形状的麻糬,然后捏成丸状裹上红豆泥,就成了所谓的牡丹饼。只是名称会随形状、季节和地区而有微妙的差异,所以又称为萩饼、夜船、北窗、萩之花或搔饼。」
「牡丹饼这种基本常识我当然知道!问题是为什么突然提到牡丹饼?」
「因为黑衣男说的是红豆泥要打到什么程度。全打死是指把红豆完全打成泥,还剩下部分颗粒叫作打得半死。」
「等……等一下!就算真有这种说法,你又怎么知道黑衣男说的一定是牡丹饼?一般人不会在电话里讨论这个吧?」
你白痴吗──悠贵哼笑出声。
「他一身黑西装,而且没有任何光亮的饰物或皮革制品,肯定是因为家里在办法事。之后的事就不言而喻了,牡丹饼是用来祭祀死者的吧?也有些地方的习俗是在办五七和七七法事那天吃牡丹饼。如果他说奶奶喜欢打得半死的,应该是跟家人讨论祭祀品的种类吧?」
「那黑衣男眼睛里满是血丝,是因为……」
「宿醉吧?他一直抱怨头痛,还说电话里的声音很吵,又不停要你加水。声音也因为喝了太多酒而变得沙哑……不信你去看明细单。他大概只点了飮料,什么食物都没点。」
「所以黑衣男不是要去攻击谁,戴眼镜的爸爸也没有濒死……?」
「我早就告诉你了。」
美久松了一口气,伸手扶住椅背。
「太好了……!我还以为店里的客人会出什么事……」
「当然不会,动不动就出事还得了!」
虽然被骂成大笨蛋,但悠贵的恶言相向也令人放心。
现在总算明白黑衣男为什么会笑成那样了。一想到他会向家人宣传自己天大的误会,就羞得脸颊发烫彷佛失火,不过欣喜之情还是胜过丢脸的感觉。
黑衣男不会去伤人,戴眼镜的父亲也能继续和孩子们共享快乐的午后时光。想起那幅情景,嘴角就不自觉地扬起。
奇怪?这么一来──
「那这封信到底是谁写的?」
美久掏了掏腰间围裙的口袋,取出一个信封。
大家都能度过祥和的午后时光固然令人开心,但谜底并未揭晓。至少写下这封信的人还不知道身在何方,如今正怀著烦恼孤独无依。
一想到这里就坐立难安。
「还是得找出写信的人才行,人家现在一定非常苦恼。」
「没那个必要。」
「为什么?有人正感到苦恼啊!如果对方是委托人,就该予以协助!」
「我不是说过没有委托人了吗?」
「那这封信是什么?这就是有人需要帮助的证据!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无所谓,但这封信……」
「啊!原来是小野寺小姐帮我收起来了啊?」
真紘的声音意外响起。
他从收银台后走过来,拿走美久手中的信封。
「太好了。之前数了几次都少一封,谢谢你帮我找到。」
美久张口结舌地望著真紘,从逐渐空白的脑袋里勉强捞出几个字凑成问句。
「真紘先生,那个……是什么?」
真紘笑咪咪地回答。
「儿童聚会啊!」
「…………什么?」
「刚才不是聊到商店街的儿童聚会吗?本店要负责准备游戏,所以我就想到出题让大家猜谜了。不过现在的小朋友透过智慧型手机什么都查得到,为了让他们搜寻不到答案,还特地翻译了英文的谜题呢!」
所以……那封信并不是信,而是为儿童聚会准备的道具?
只有我自以为委托人存在?
美久愣在原地呆立良久,悠贵彷佛打从心底放弃她了。
「真是的,明明只有单细胞生物的智商,还每次都能把单纯的事情搞复杂。」
「你……你凭什么这样说我!又没有事先向我说明,我怎么会知道!」
「这哪里需要说明?在收银台发现东西应该先问我或真紘!」
冷静想想,悠贵说得一点也没错。至少先问真紘一声,也不至于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了。
美久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突然想起什么。
「啊!但我好像知道这个谜题的答案了!」
幸福──是否随时都能在某个地方找到?
为了找出委托人而和客人对话的过程中,美久明白了一些事。人究竟会在什么样的时刻展露笑容?而笑容被看见的瞬间又是怎样的时刻?
「答案是法式吐司!因为法式吐司能让大家展露笑容。对不对?」
美久笑得得意,悠贵却冷冷地眯起眼。
「答案是字典。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