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贵,是你太随心所欲了!」
美久站在屋内一隅,仰头瞪视眼前的悠贵。
「每次都不跟我说清楚,有时候还会做出过分到令人不敢相信的事!刚才也是这样,实在太乱来了!」
悠贵眯起眼睛。
「到底是谁乱来啊?每次都害我牵扯上奇怪的事情!自从你来到这里,发生离谱事件的机率就大幅提高。到底生在什么时辰才能奇迹似的引发这么多惨剧?连瘟神都没你夸张!」
「什……什么!?虽、虽然一开始的确可能是我不好,但让情况变麻烦的人是你吧?都是你爱面子,还装模作样!」
「不好意思喔,我就是长得好看。」
「我可不是在夸你!」
「不用你夸,这本来就是事实。」
「你这个人真是……!算了,我不管了!」
「那是我的台词。」
两人互瞪一眼,「哼」了一声同时转头。美久和悠贵就这样背对背,整个不想再看到对方的架式。
接著又重重地同时坐下。
铺著布的空间并不宽敞,稍微动一下都会碰到对方。
「喂!别靠过来。」
「你才别靠过来!」
美久回嘴反驳,缩起身子把下巴靠在膝盖上。
❖
意外发生至今已过了四个小时,两人依然扯立无援。
1
事情要从四个小时前说起。
八月最后一个星期六,咖啡厅「翡翠」门口挂著打烊的牌子。
「那之后就交给你们了。」
站在座位区的真紘身穿深色西装、系著银色领带,正准备出席朋友的婚礼。或许是用发蜡抓出的动感发型有加分,让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加挺拔亮眼。
真紘的视线从悠贵身上移向他身边的美久。
「小野寺小姐,真抱歉,今天明明是休假还麻烦你过来。」
「请别在意。参加婚礼要好好玩喔!」
美久微笑回应,真紘也露出笑容。
「谢谢你。对了对了……新的餐具等我回来再洗就好,麻烦你们先放在水槽里。还有糖罐……」
「位置和种类我都记得很清楚。」
悠贵从旁插嘴,真紘显然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我还不确定自己收到哪里去了呢!悠贵果然值得信赖。啊!对了,傍晚应该有书会送过来,钱已经付过了所以──」
「我知道了,你快出门吧!现在得跑过去才赶得上电车了。」
真紘看了看手表,悠哉地说了声「真的耶」又抬起头。
「那接下下来就拜托两位了。」
真紘一出门,悠贵便在店门上贴了暂停营业的告示,还锁了门避免业务员或不看告示的客人闯入。最后一边卷袖子一边说道:
「行了,赶快开始整理吧!」
咖啡厅「翡翠」一年之中会配合季节和节日改换几次布置。今天是看在入秋之后点热食的客人会变多,预计连餐具一并更换。改换布置的工作通常在公休日进行,利用暂停营业的时间也未尝不可。
美久拆下窗边的蕾丝窗帘,叠起来放在椅子上。又将玻璃吊饰和贝壳之类夏季的小摆饰一一包起来收进纸箱。先把纸箱盖好再搬起来,才发现箱子里的东西相当有份量。
「悠贵,这箱东西要搬去哪里?」
悠贵正在整理餐具柜,也没停下手边的工作便直接回道:
「刚进入仓库的左手边就有一个架子吧?找空位把箱子收进去就好。」
「左边的架子对吧?」
仓库位于厨房后头,是个狭长的小房间。从餐具到消耗品,店里的各种用品都放在里面。美久双手抱著纸箱,转身用背推开门进入仓库。先放下箱子在门口一侧摸索片刻,先碰到电线然后顺著摸到开关按了下去。
陈旧的日光灯眨了几眨才亮起,照出乱糟糟的室内。这里只有靠近天花板处开了横向长条形的采光窗,通风扇正发出呼呼的低响。
美久的目光移向入口旁的置物架。
「我看看……空位……」
置物架是由两个不锈钢架叠合而成,高度几乎碰到天花板。每一层都塞满贴了标签的收纳盒或箱子,只有上层还有一些空间。位置有点高,但还算构得到。
美久重新抱好纸箱,「嘿咻」一声举到头顶。如果箱里的东西不重,应该能轻松推进置物架。问题是光撑住纸箱的重量就让她手臂不停颤抖,没办法顺利放上去。明明就快碰到了,却老是和层板差了那么一点点。
纸箱的重量压得美久手麻,但如果现在先放下,待会要再举起来只会更累。
高举著纸箱奋战了好一阵子,手上的重量忽然消失了。
「咦?」
美久正想放手,背后就传来一个声音。
「给我扶好。」
悠贵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还跟美久贴得很近,正伸出左手帮忙扶著箱子。
「要抬上去啰!」
「啊……好。」
美久把头转回前方,后头的悠贵轻轻一推就把纸箱放上层板了。虽然只用了一只手,但一点难度都没有。
这种时候就会觉得他真不愧是男孩子。美久正感到佩服,突然觉得背后的体温更贴近了原来是悠贵探出身子要把纸箱往里推。
端正俊秀的侧脸赫然出现在自己旁边,美久连忙将视线转回纸箱,然后目不转睛。
悠贵的体温就贴在美久背上,再加上为了保持平衡而伸出右手扶著置物架,结果美久就夹在悠贵的双臂之间,好像被他从后头抱住一样。
不不不……这只是在收纸箱而已!
脑子里想著不要在意,背后传来的温度却让事与愿违。悠贵身上散发出好闻的味道,有一股甘甜清爽的芬芳,还有淡淡的咖啡香气。
「可以把手放开了。」
美久听到声音才回过神来,纸箱已经完全收好并推到底了。感觉到身后的悠贵移动了,美久才转过身来。
「谢──」
话说到一半就顿住了。美久眨了眨眼,下意识地往上一瞄。
……悠贵有这么高吗?
悠贵一直比自己高半个头左右,什么时候长到得稍微仰头才能和他对视了?
「干么?」
听到悠贵疑惑的声音,美久才发觉自己一直盯著人家看,连忙摇头假装没事。
「没,没什么。谢谢你过来帮我。」
「不用道谢了,快找出替换用的窗帘。箱子上都有贴标签,应该很快就能找到。」
「春季用的棉质窗帘?」
「对。」悠贵简短地应了一声,转身走向位于屋内深处的橱柜。
美久的视线转回架上,循著标签找窗帘。没多久便看到要找的那只透明收纳箱。
但是有个小问题──箱子放在从上方数来的第二层。尽管试著踮起脚尖又伸长手臂,可惜连指尖都碰不著箱子。
再让悠贵帮忙也不好意思,美久看了看四周才开口问道:
「悠贵,有梯子吗?」
「梯子?不是有脚踏凳吗?就在置物架的最下层。」
在他说的地方探头一看,果然有一张木制的脚踏凳。高度大概有十五公分吧?
踩在这张凳子上就构得到了吗?美久有点担心。
整体而言,「翡翠」里的工作空间可说是为高个子设计的,无论收银台或厨房工作台都比一般来得高。这张脚踏凳也是,真紘和悠贵用起来没问题,美久踩上去就不一定了。
结果不出所料,踩在凳子上也才勉强摸到箱子的边而已。
这本来只是把东西搬下来的简单工作。从层板上稍微往外拉一些,箱子自然就会倾斜,然后就能轻松抓住了。因为里头装的不是玻璃或陶瓷器,也不用担心摔坏。
思考完毕的美久踏上凳子,踮起脚尖伸手去构箱子。经过几次失败后卯尽全力猛地一跳,指甲终于勾到箱子的边角。
「啊!构到了!」
美久忍不住发出欢呼,里头正在动手做事的悠贵看了看她,似乎有些儍眼。
「有必要大声欢呼吗?」
「我觉得很开心啊!」
就在她笑著拖出收纳箱时──
脚下突然传来「喀嚓」一声。
「哇!?」
「啊!笨蛋!」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脚踏凳的凳脚断了。险些背朝下落地的美久情急之下抓住了置物架的层板,但也只撑了一瞬间就不敌身体的重量,整个人掉下来腰部著地。腰部结实地撞了依下,疼得她眼冒金星。
「好痛……!」
就在美久边呻吟边坐起来时,头上忽然传来尖锐的金属声响。
抬头一看,原来应该固定在墙上的置物架整个倾斜,眼看就要笼罩整个视野。
「────!」
想尖叫都发不出声音。
随著一阵沉重的冲击,眼前整个暗了下来。架上的物品纷纷崩落,刺耳的巨响呑没了四周所有声音,过了好一阵子才安静下来。
美久浅浅地呼出一口气,压在身上的重量使她动弹不得。胸口受到压迫难以呼吸,但是并不觉得疼痛。
正感到讶异时,身边就传来一阵呻吟。
大吃一惊的美久睁开眼睛,才发现悠贵整个人罩住了自己。
「悠贵!?」
悠贵皱著眉头,用后背撑起置物架。空无一物的架子似乎没什么重量,被他一撑起就往旁边滑倒。
悠贵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你为什么每次都能在平安无事的地方搞出状况啊?」
原来是悠贵帮我挡住了架子……
「对不起……」
道完歉才赫然想到──
「你没受伤吧!?有没有哪里痛?」
「没有,我才不像你那么迟钝。」
悠贵秒答,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美久正想再问一次,却被他抢先开口。
「话说屋子里好暗,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听他这么一说,美久才发现日光灯早就熄灭了。大概是倾倒的置物架碰到开关了吧?打开电灯应该就能看清悠贵的状况。
「等一下,我去开灯……」
美久正要起身,悠贵却不客气地说了声「别动」。
「不是说过我看不见了吗!你那边怎么样?」
「我这边……」
刚说到一半,悠贵的手突然触及美久的脸颊。美久吓得抖了一下,对方的指尖却毫不犹豫地滑过她的耳朵和脖子。
「悠……悠贵?」
悠贵没有回答。本以为他会默不吭声地挪开手,没想到竟然又缓缓地将上半身探了过来。美久这下彻底慌了手脚。
「咦?干什么!?等……等一下……!」
然而悠贵并没有停下。端正俊秀的脸庞逼近到平时无法想像的距离,感觉到气息几乎就喷在脸上,美久不禁屏住呼吸。跟悠贵之间几乎要零距离了──
不、不可以……!
美久紧闭双眼缩成一团,然后──
「找到了。」
………………找到了?
「幸好没事,也没摔裂的样子。」
美久睁眼一看,悠贵早就退开了。只见他欢天喜地的拿著刚捡起的──眼镜,然后戴了起来。
美久愣愣地望著悠贵。
难道他刚才说看不见……是因为眼镜掉了?问我这边怎么样原来是在找眼镜?叫我别动不是担心我,而是怕我踩到眼镜?
所以我连眼镜都比不上!?
理解到事实的瞬间,只觉得自己像颗泄了气的皮球。
吓我一大跳,都怪他突然靠得那么近……!
心脏还噗通噗通地狂跳,脸颊热得像著了火。明明觉得面对一个高中生没什么好惊慌失措的,波澜万丈的心情却难以立刻平复。
「怎么回事?你撞到头了?」
没想到悠贵突然开口,美久的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去。
「没什么,我没事……!对了,得先开灯才行!」
美久猛地站起,身体却因为紧张过头而不太灵活。僵硬地跨出第一步就听见悠贵叹气,彷佛看见美久这副怪异的模样。
「别乱动。你也听见餐具碎裂的声音了吧?」
「没关系,我穿著鞋子!」
嘴上这么回答,下一步却更加谨慎。美久小心翼翼地踏过地板靠近墙边,伸手按下在幽暗中浮现白色的开关。
「喀衔」一声表示电源确实打开了,室内却依然毫无亮光。
「咦?奇怪……」
「该不会是刚才那场意外把电线弄坏了吧?」
日光灯的电线只是简单地固定在墙上,而置物架又紧贴著墙面,倾倒时很可能扯坏电线。问题是屋内太暗,没办法确定情况。
「吧台上有紧急用的手电筒对吧?我去拿过来。」
美久对悠贵这么说完,手便伸向门把──本来想要开门,手却抓了个空。原以为是太暗导致目测错距离,这次为了抓准目标凝神一看,眼前的景象却让美久一时之间难以理解。
发现美久突然停住不动,悠贵疑惑地问道:
「怎么了?」
「……门把不见了。」
「嗄?你在胡说什么?」
悠贵有些无言,走到美久身旁时却也愣住了。
门把所在的位置开了一个洞,疑似部分零金属片断裂后露出一截在外面。
「……喂,你有带手机吗?」
「没有,大概放在座位区。因为刚才整理时拿著不方便……」
你也是吗──悠贵喃喃叹息,开始检查房门。逐一检视门把的遗迹、锁闩和铰链,结果越看越沉默。钜细靡遗地检查过一遍,悠贵有些恼火地一拳捶在门上。
「可恶,没办法。」
「意思是……出不去了?」
「出不去。出入口只有这么一个,窗户又太小,我们完全被困住了。」
「怎么会……」
美久脸色铁青地喃喃说道,却被悠贵白了一眼。
「真是的,不过是从脚踏凳上跌下来,竟然能把情况搞得这么严重。」
「咦!怪我吗!?」
「不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出不去就算了,还是没电又无法对外通讯的完全密室!密室在日常生活中可不常见,你竟然能瞬间造就还把我也关进来,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那是──」
「而且密室通常是杀人现场,不然也该是美术馆或豪宅内的窃盗现场吧?侦探自己被困在密室里实在太离谱了!」
「…………对不起。」
美久无法反驳只能道歉,只听见悠贵哼了一声。
「算了,只能等真紘回来了。」
「真紘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大概七点左右吧?」
最后一次看时钟时还不到中午,距离晚上七点还有好几个小时。
美久垂下头,悠贵却严肃地说话了。
「动手整理吧!你打算呆站到什么时候?」
❖
采光窗在盛夏的艳阳下闪闪发光。虽然仓库里还是很暗,眼睛适应了之后也不至于太不方便。
美久和悠贵合力将置物架放回原处,又把掉落的物品堆放在地板上。目前还无法固定置物架,把物品放上去太危险了。摔碎的餐具和玻璃杯用雪铲拢到角落,太小的碎片捡不乾净,所以暂时放著不处理。
在房间一隅铺上窗帘隔出一块空间,这才让人松了一口气。两人并排而坐稍嫌拥挤,用来休息倒是够大了。
悠贵说了声「我要睡了」,然后就迅速睡著。既然无事可做,保存体力也是无可厚非。但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睡著,神经真是大条得令人羡慕。
美久睡不著,只好漫不经心地环顾屋内。
由于还是白天,屋内相当闷热。即使静静坐著都会冒汗。
啊!对了……
突然想起什么的美久悄悄起身,避免吵醒悠贵。
仓库也是换穿店内制服的更衣室,所以美久的私人衣物和随身物品全都放在这里的置物柜。在包包里摸索片刻,马上就找到想找的东西了。
那是一瓶今天早上买的五百毫升运动飮料。宝特瓶周围沾满水滴,瓶中的飮料已经完全不凉了,现在却只觉得像是发现了什么宝物。
美久从箱子里找出两个乾净的玻璃杯,倒了一杯饮料润喉,然后将宝特瓶和没用过的那个杯子放在悠贵旁边。等他醒来应该会喝吧?
美久坐回原位,靠著墙壁呼了一口气。脑子里想著一些不著边际的事,不知不觉就打起瞌睡,醒来才发现自己刚才睡著了。
❖
过了约莫四个小时,远处传来一阵声响。
某样发出喀啦喀啦声的物体正逐渐靠近咖啡厅。
究竟是什么声音?听起来有点像玩具三轮车,也有点像送货的台车──
「对了!是送货人员!」
美久恍然大悟,立刻站了起来。
真紘说傍晚会收到东西,一定是货运业者来了。
大声喊叫的话,对方说不定会发现。
「不好意思,有人听见吗?不好意思──!」
站在采光窗下大叫,但货运业者似乎并未察觉。美久深吸一口气准备再喊一次,手肘却意外被抓住了。
「笨蛋,别乱喊。」
「啊!悠贵……我吵醒你了?」
美久说完便想起悠贵刚才的话,不禁皱起眉头。
「为什么说别乱喊?」
「你仔细听清楚。」
美久乖乖照做,还是只听见台车的声音,没有其他奇怪的声响。
正思索著究竟有什么问题,美久忽然「啊」了一声。
「难道是和翠子一样的情形?外面的人不是送货人员吗?」
「不对,外头肯定是货运业者。」
「那为什么不让我喊?」
「你还搞不懂吗?」
悠贵十分儍眼,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那家伙为什么推著台车?我们只订购了一本书,不需要推台车过来吧?送一本书却用了台车,表示他还要搬运其他东西。向这样的人求助会有什么下场?店门上了锁,要破坏锁具需要工具,你觉得他会去哪里弄工具来?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顺路又能节省送货时间的邻居那里!」
美久下意识地「咦」了一声。悠贵瞥了她一眼,连珠炮似的继续分析。
「独栋的住户上了年纪帮不上忙,公寓或大楼的住户假日也没空自己动手做东西,家里有工具的不多。随便叫这些人帮忙只会引来一堆看热闹的,万一有人打一一九怎么办?说什么安全考量谨慎处理结果把救护车跟消防车都叫来,事情就闹大了!」
美久瞠目结舌。在脑海中反刍过刚一番推理,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你的意思是……事情闹大的话很丢脸?」
悠贫端正俊美的脸上浮现得意的笑容。
「那当然。像我这样长得好看又聪明的人才,根本不该发生被关在自己家里的情况。」
「就算你已经被关在家里了?」
「那事情也还没闹大。」
「你也太爱面子了……!」
「哼!像你这种能把遥控器当成手机带出门的儍愣开朗单细胞生物,八成不会了解我的辛苦。反正你本来就没有社会形象可以受损,毫无特长也没什么好被人讨论的吧?有时候我还真羡慕你呢!」
「什么!?我的人生失败和这件事无关吧?你每次都趁我不说话就──!」
就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时,台车的声音渐行渐远。
美久和悠贵都看对方不顺眼,哼的一声同时撇开头。但是能休息的地方只有一处,结果还是被迫肩并肩坐下。
「一有机会获救的……」
美久鼓著腮帮子喃喃说道,悠贵却嘲笑似的哼了哼。
「现在四点了吧?真紘再过两小时又十五分钟就会回来了。」
大概是根据婚礼结束的时间和电车时刻推算出来的吧?悠贵显然满怀自信。
❖
于是在两小时又十五分钟后──真紘并没有回来。
2
月光照进仓库,投下青白色的影子。室内一片幽暗,寂静回荡在四周。
面对不如预期的结果,悠贵本来还一脸淡定。过了三十分钟左右脸色就开始凝重,一小时之后更是表情严肃。
「虽然我不愿意这么想,但现在恐怕落入最坏的情况了。」
悠贵低喃的语气透著紧绷,光是这样似乎就能感觉到情况的严重性。他接著说道:
「真紘本来说要回来吃晚饭。这个时间还没到家,今晚恐怕不会回来了。大概是被谁灌到不行了。」
「咦?灌到不行了?」
美久反问,只听见悠贵喃喃回答。
「那家伙一喝酒就会整个人软趴趴。」
「软趴趴……」
「听过喝了酒会让人特别开朗或特别爱哭吧?真紘的情况好像是会觉得幸福,变得很啰唆缠人。我叮咛过他别在外头喝酒,大概是在婚礼敬酒时被灌了吧……这下他完全没有时间概念,八成会错过末班电车。」
换句话说,明天早上之前都不会有人来救他们了。美久靠在墙边垂头丧气。
受困到现在已经八个半小时,肚子饿自然不在话下,更惨的是想上厕所。
美久现在一个人住,即使晚归也没有人注意。咖啡厅周围就是森林,入夜之后少有行人往来。即使出声大叫也不会被发现吧──前提还是有人会经过这里。
美久迟疑了一会,乾脆直接问了。
「悠贵,除了真紘之外……你没有其他家人吗?」
「没有。」
「……没有住在一起?」
「我的家人只有真紘一个。」
悠贵的语气强硬,就像在说给某个不在这里的人听。
听到他这么说,美久的心揪了一下。
其实她隐约有所察觉。真紘和悠贵就住在咖啡厅二楼,但他们的父母却从没出现过。家里只有二十七岁的哥哥和十七岁的弟弟,恐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没办法出于好奇而质问真紘或悠贵。虽说目前的情况特殊,也不该问起这件事。
「对不起……」
「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吧?早知道就该叫住刚才那位货运业者了……抱歉。」
美久惊讶地看著悠贵。
悠贵竟然道歉了……!
打从认识悠贵到现在,美久从未看过他道歉。老是说些没礼貌的话嘲笑美久,不道歉就算了还兴高采烈地穷追猛打。虽然嘴巴坏、爱欺负人、个性别扭,老是高高在上一副很了不起的模样──!
他毕竟还只是个高中生。
月光照著悠贵端正俊秀的侧脸,看在美久眼里突然显得有些落寞。
其实他既不安定也不成熟,内心还怀有许多矛盾。完全称不上无懈可击,只是靠著聪明才智掩饰一切。然而真正的他……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兴奋。」
美久喃喃说完,悠贵立刻皱起眉头看著她。
「你又在胡说什么?」
美久开朗地回答:
「我们现在算是穷途末路了吧?被关在密室里、真紘先生又赶不回来,恐怕得受困到明天早上才出得去。这种难解的困境并不常见,所以我们不就等于在挑战一个艰困的难题吗?解决这种难题一定很令人开心,还能得到很大的成就感呢!举例来说……从窗户爬出去怎么样?要是能构到窗户,我说不定钻得出去。既然情况紧急,破坏房门的铰链也不失为办法。不然乾脆在门上开个洞好了?我们就在仓库里,一定找得到能派上用场的东西,或是动手组合出工具。」
所以啰──美久露出微笑。
「只要不一口咬定无计可施,总会想出其他办法的。何况还有你跟我一起在这里呢!」
悠贵有些讶异地望著美久,眼神忽然柔和下来。
「你──」
「咕噜……」美久的肚子叫了一声,正好盖过悠贵的声音。
四周突然陷入寂静。
下一瞬间,悠贵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这个人也太放松了。」
「我……我哪有!」
嘴巴上这么反驳,其实心里也觉得自己太放松,所以没能多说什么。这反应实在太丢脸,美久只觉得整张脸都在发烧。
为什么肚子老是在这种时候叫啊?之前也在超尴尬的时候发出声音!
「你的脸很红喔!」
悠贵笑著戳穿美久。在昏暗的光线下眼睛还这么利,真令人讨厌。
「你看错了吧……?」
「是吗?连耳朵都红了。」
「就说是你看错了!啊……对了,有点心!我今天带了饼乾来!本来是要请真紘先生试吃的,结果忘了拿出来!」
硬是扯到其他事情,结果又被笑说话题转得太硬。美久起身假装没听到,一点也不想继续被嘲笑下去。
美久从置物柜里取出包包,拿出一个小巧的包装袋──里头只装了一大片饼乾。
饼乾是搭配茶飮的甜点,因为初次试做所以烤了很大一块。将来若要贩售就得考虑成本,大小恐怕会变成现在的一半。
为了搭配咖啡或红茶,饼乾的味道不是很甜,还特地混入细砂糖制作出爽脆的口感。不加鸡蛋只用肉桂和蜂蜜调味,表面还撒了岩盐烤得焦香酥脆,是美久很有自信的作品。
「来,请用。」
把饼乾掰成一半递出去,悠贵默默地接下来放进嘴里。过了一阵子才幽幽说道:
「不难吃。」
「那是好吃的意思吗?」
平常十分挑剔的悠贵没有多说什么,让美久兴奋得双眼发光。获得肯定的她开心得想把剩下的一半也给悠贵,然而──
「不,就是不难吃。」
悠贵说得斩钉截铁,美久不禁大失所望。
……悠贵的心眼果然很坏。
刚觉得他好像进步了一点,立刻又故态复萌了。不过现在这样反而令人高兴。
「那剩下的我就不给你了。下次一定要让你说出好吃!」
美久发下豪语后咬了饼乾一口,只听见「喀滋」一声便尝到满口香甜。淡淡的肉桂芬芳让饼乾别具风味,下次多加一点低筋面粉或许能让口感更酥脆。
就在她边吃边想时,突然听见悠贵的声音。
「倒是有点口渴了……」
「啊!我放了一瓶运动饮料,就在你旁边──」
正要指出飮料放置的地方,接触到地板的手指霎时传来一阵剧痛。
「好痛!」
美久慌忙缩手,只觉得一股温热滑过,指尖感受到某种异物。
定睛一看,才发现手指上插著一片碎玻璃。大概是层架倾倒时摔碎的玻璃杯或器皿吧?
「怎么了吗?」
「没,完全没事!」
美久反射性地迅速回答,却听见一声重重的叹息。
「拜托你稍微注意一下四周的情况,还有──」
刚觉得手好像被悠贵抓住了,一道刺眼的光就射进美久眼里。
「要说谎也说得高明一点。」
悠贵手里不知何时握著手电筒,炽白的灯光照出美久正滴著血的手。美久有些进尴尬地噘起嘴:
「我觉得自己刚才说得不错啊……」
「完全不行。」
悠贵笑了起来。仔细一看才发现他手里的灯其实是手机──略显厚重的深蓝色手机。
似乎是察觉到美久的视线,悠贵抢先说道:
「我先告诉你,这支手机已经解约了,不能打电话也不能传讯息喔!」
「咦?可是……」
之前在浅草时明明拿著这支手机听电话啊?
疑问到了嘴边,又被美久硬生生呑回去。她之前和悠贵约定过,不过问手机和吊饰的问题。
悠贵似乎不觉得突然安静下来的美久有异,先把手机放在地上又从口袋里拿出手帕。
「啊!不用啦,会弄脏的!」
美久正想缩回受伤的手,却被悠贵一把抓住拉了过去。
「洗乾净再还我。」
话还没说完,悠贵的手帕已经碰到美久的手了。虽然粗鲁地拉住人家的手,包扎的动作却很轻柔。
「……谢谢你。」
美久向悠贵道谢,他只是应了一声并没有抬头。悠贵一边检查伤口是否还有玻璃碎片,一边仔细擦拭美久的指尖。
美久注视著悠贵的动作,目光却不自觉地被手机吸引过去。手机的样式相当旧,挂著一个小小的熊布偶吊饰,小熊脸上还带著温和的笑容──
美久赫然回神,连忙挪开视线。
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手机和吊饰对悠贵而言似乎有特别的意义。他连谈论相关话题都不乐意了,更别说有人一直盯著手机瞧了。
心里有点抱歉的美久低下头,却听见悠贵低声呢喃:
「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的人。」
美久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悠贵看起来有些困扰。
「并不会因为手机被看到就怎么样,你萎靡成这样反而令人介意。」
「咦……?」
「你心里想的事情全都写在脸上了啦!」
终于知道刚才一连串的表现都被人看在眼里,美久觉得自己的脸又热了起来。竟然连没说出口的心思都被看穿了……
「我认识很多人,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单纯好懂到这个地步。身边竟然有智商这么低的人,实在令我惊讶。」
「啊!你又对我说这种过分的话……!」
「我这是佩服。真亏你能平安活到现在,没被人诈骗或拐去信奇怪的宗教。」
「这一定不是在称赞我!」
「是没错……」
「你的个性真的很差耶!」
美久气得撇过头,悠贵却笑了起来。以往话题就这样结束了,这次却不一样。
悠贵继续拿手帕缠住美久的指尖,静静地说道:
「我那时在听留言。」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美久眨了眨眼,歪头思索著话中含意才赫然醒悟──
他说的是在浅草时发生的事,也算回答了自己刚才呑回肚里的疑问。
美久不知道悠贵为什么愿意回答,只是听他淡淡地继续诉说。
「那则留言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案子……至今尚未解决。」
悠贵说完便抬起头。
不知该如何形容他此时的表情──一种幽暗、近乎忿怒的神色,就像曾经见到时那样。悠贵眼里的决心彷佛一团静静燃烧的蓝色火焰,却又十分悲伤,彷佛正在哭泣。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句话卡在喉间,要是没发现悠贵肩上的血迹,或许就问出来了。
「呃……悠贵,血……!」
美久脸色铁青地指著悠贵的肩膀。悠贵瞥了沾著斑斑血迹的衬衫一眼,毫不讶异地说道:
「哦……这应该是头上的血,已经止住了。」
「头上!?」
如果头部受伤,只可能是在置物架倒下时撞的。
因为他过来保护我……!
「让我看看!」
美久跪立起来,悠贵却嫌麻烦似的摆了摆手。
「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应该也没有脑震荡。」
「你又没看到伤口,到底在瞎说什么!?」
「只是撞到罢了,不再流血也就没事了。」
「不是那个问题好吗!拜托你,让我看看!」
头上的伤一定痛了很久,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贵备的话语差点脱口而出,美久不禁用力咬住嘴唇。
不对,不是他不告诉我,而是我完全没发现。
以悠贵那样的个性,会逞强也不难想像。即使周遭光线昏暗、刚才又斗嘴吵架,稍加留心应该还是会发现异样。然而自己竟然过了好几个小时都没发现……
难为情和懊恼让美久说不出话来。她沉默地盯著悠贵好一会,他才终于投降似的递出手机。
「随便你!」
「谢谢!」
美久接过手机,跪立起来摸著悠贵的头,拨开头发寻找伤口。原以为血迹滴在右肩,伤口八成在头的右侧,结果迟迟找不到伤口。往前探出身子继续往后脑勺找去,这才摸到乾硬的血块。
拿起手机用灯光一照,可以看见一条血迹。顺著血迹往回找,就发现一道似乎被什么撞破的细长伤口。从伤口大小看来,元凶大概是置物架的层板。伤口附近肿了一个包,血已经完全乾涸了。正如悠贵所言,伤口并不深。
美久舒了一口气,肩膀也放松下来。
「太好了……好像没问题。」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没有想吐或头痛的症状,只不过是被撞了一下,你也太大惊小怪了。」
悠贵抬起头,一脸嫌弃地说道。看到他这副表情,美久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
因为刚才翻找伤口,悠贵的头发被拨得乱七八糟。一想到悠贵看到之后八成会生气,就觉得更好笑了。
「干么啦!」
「没事。」
美久对脸上写著怀疑的悠贵微微一笑,用手指轻轻梳理他的头发。
悠贵似乎大吃一惊,不自然的转开了视线。
「喂,别碰啦!我自己弄就好。」
「没关系啦!我顺便帮你整理。」
「我说不用了啦!」
就在悠贵抓住美久的手时,仓库门发出「叽……」的摩擦声。
惊讶的两人转头看向门口,本来已经打不开的门竟然开了。光线照进屋内,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亮光之中。
「咦?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打开仓库的真紘一脸讶异地看著美久和悠贵。
美久回视正前方,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她和悠贵四目相对,两人之间近到几乎额头碰额头。刚才查看悠贵头上的伤时就呈现一个把他抱在胸前的姿势,现在两人还手拉著手──
「唔哇啊啊啊!?」
美久急忙退开,努力向真紘解释。
「不、不是的,真紘先生……这是误会,我没有推倒他!」
「嗄!?你在胡说什么让人误会的话!而且那是男生的台词才对!」
悠贵也急得口不择言,但美久根本没注意到。
「可是刚才的情况实在有点……!总之……该怎么说……就是……!」
「害什么羞啊笨蛋!你用那种表情解释反而更像刚才做了些什么吧?」
「不然要我怎么说啊!」
真紘看了看争论不休的美久和悠贵,眯起眼睛微微一笑。
「看来我还是出去比较好呢!」
「你那是什么结论!」
悠贵吼完立刻以惊人的速度冲向真紘,揪著他的领带猛摇。
「她只是在帮我检查头上的伤,没有别的意思!」
「就是啊……我懂的。」
「你一点也不懂吧!?给我看清楚现在的情况,这像是那种轻松愉快的场景吗?你想像中的事情一件都没发生,不然随便你问,别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看我!我一定会给你符合逻辑而且正确的答案!」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问了。悠贵,你以为我想像到什么了?」
「唔!真紘……你这家伙!」
张口结舌的悠贵逗得真紘开怀大笑。看著这场吵不起来的兄弟吵架,美久发现自己似乎错过了问话的时机。
悠贵刚才究竟想说什么?
他打算坦白什么?或者只是顺著当时的气氛随口说说……?
「喂!快点出来,免得又被关在里面!」
直到悠贵出声,美久才回过神来。
站在真紘身旁的悠贵一脸不高兴。与其说两人的对话结束,不如说更像是悠贵觉得回嘴太麻烦而结束了这个话题。
「要换衣服的话就去店里的化妆室。这里到处都有碎玻璃,不太安全。」
「啊……也对。」
美久起身取回包包和自己的衣服,悠贵也一直推著仓库门等待,以免她又被关在里头。
「真是多灾多难的一天。」
是啊──美久一边应和悠贵,一边想著。
如果能再听悠贵多说一些,多说一点点也好──
「……再被多关一阵子好像也不错。」
听到美久喃喃自语,悠贵反而无奈地笑了。
「你真是个怪人。」
他的笑容一如往常,但美久知道那张笑脸底下还有完全相反的一面。
藏在带刺的话语底下,若隐若现的一面。偶尔会透过行动表现出来,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一面。
不知将来是否有摸清楚弄明白的一天。
关于悠贵和悠贵的过去、咖啡厅与侦探的工作,一切都充满未知。即使知道越多越觉得谜团深不可测,还是想相信总有一天能彻底明白。
无关希望与否,变化的脚步声早已逼近身边──只是这时的美久还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