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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没有喜欢的人的教室

松尾老师把整理好重点的讲义发下来。对于不会一边听讲一边抄黑板的我来说,这可真是帮了大忙。讲义的分量很多,如果现在不好好整理,到考试前可就麻烦了,所以我每个星期都会把当周的讲义用订书机钉起来。

我那个褪色的漆皮宝盒里,仿佛为了填补那个大空洞般,塞满了琐碎的东西:各种萤光笔和修正液、小型订书机、可以擦掉的原子笔。小学时,大家用的是卡通角色的可爱铅笔盒,还会带到学校互相比较。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女生们的铅笔盒里装的不再是色笔,而是颜色鲜艳的唇蜜和细得仿佛一折就会断掉的眼线笔。那是摆脱了稚气、填满各种缤纷色彩的女生专用珠宝盒。曾几何时,装得鼓鼓的铅笔盒变成了化妆包。她们会站在厕所的镜子前彼此分享,为变淡的眉毛补上线条。

我从来没化过妆。虽然也对那种像水彩颜料一样的管状唇蜜挤出的亮粉有些许憧憬,但总觉得还是国中生的我们用那种东西太早了。传简讯问律子,她说:“我们学校没有人带那些东西耶。”大概是那边的校规比较严吧,一旦被发现就是立刻没收。

教室里的喧闹声钻进耳朵。我压下钉书针后,翻了几页讲义才发现失误。其中有一张讲义钉反了。我叹了口气,指甲轻轻塞进坚硬弯曲的钉书针下。

下课时间快结束了,但是分散在教室各处的女生依然躁动着,一副还没定下心来的样子。有些人发出兴奋的欢呼,有些人散发甜甜的洗发精香气。在笑声中,我就像抠掉结痂那样,用指甲奋力挑起钉书针。在那封简讯后,律子打了电话给我。我们彼此报告近况。学校怎么样?重新分班之后教室的气氛怎么样?我回答她还算顺利,为了证明我是说真的,我还告诉她自己最近跟一个叫美羽的女生感情不错的事。美羽擅长模仿电影小偷※,是个很high的女生。什么嘛,我也想看她模仿。律子笑着这么说。我的个性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又是爱操心的人。不过,她的猜测其实满准的。教室气氛怎么样?在新班级交到朋友了吗?一切顺利吗?

“森川同学,你在干嘛?”回到教室的女生们这么问我。冢本同学身上总散发出一股水蜜桃的味道。钉错了,我正在拆钉书针。我这么一回答,她就说呜哇,森川同学超一板一眼的啦!要是我的话,不是直接撕破,就是嫌麻烦放着不管了。是说,可能一开始就不会钉起来吧?一般女生身上根本不会有订书机嘛。听了冢本同学的话,其他女生都笑了。接着,她们聚集在我前面的位子,聊回原本的话题。

※日本电影院于正片开始前所播放的宣导短片中的角色。

冢本同学没有像我那样的铅笔盒,她是将鼓鼓的化妆包偷偷藏在书包里的那种学生。所以,围绕在她身边的女生,也都喜欢聊那些充满粉红泡泡的话题。比方说,几班的谁跟三年级的学长交往啦,哪个社团的男生很帅啦,该怎么告白才容易成功啦,都是那种事,那种像我手上的讲义纸一样薄,可是却又犀利得会割伤手指的刺人话题。欸?小爱有喜欢的人?是谁是谁?哪里的谁?冢本同学她们兴高采烈、比手画脚地聊着这些事,气氛很热络。我从讲义上拔起抠得歪七扭八的钉书针,把讲义重新叠整齐。保险起见,再确认一次纸张的方向一致,这才把订书机凑上去。

国二的学生。四月的空气。教室里都是陌生面孔,令人坐立不安。这一班的比例有点不大好。可爱的女生和打扮夸张的女生比例偏高,像我这种不起眼的人,或是对动漫怀有梦想的那种女生以人数来说稍微居下风。有种受到压迫的感觉。

所以,她们总是吱吱喳喳地嚷着要赶快交男朋友,要变瘦,要变得更可爱才行,也总是用同情的眼光看我们这些有点土、谈不了恋爱的女生。

恋爱的话题,让我觉得身体轻飘飘,痒痒的。

“嗳嗳嗳,森川同学呢?你有喜欢的人吗?”

冢本同学用讲秘密般的口吻,轻声细语地把话题扯到我身上。为了逃离那些兴致勃勃与好奇中交织着一丝轻蔑的眼神,我低下头微笑。还来不及说什么,冢本同学就接着说:“啊,抱歉抱歉,森川同学是认真的好学生呢。对这种事还没有兴趣对吧?”

我跟律子说自己过得还算顺利,最好是这样。我觉得自己就像抱着小小的氧气瓶在水底呼吸。等氧气吸完了,一定会窒息。

嗯,没有喔。我回答。因为这是事实,所以也没办法。

手里的钉书机夹着讲义,发出喀嚓声。

没有喜欢的人的教室很无趣。女生的对话悄悄罩上一层浅粉红色的膜,让我实际感受到这一点。

小学时根本难以想象这种事。我一直以为,犹豫不决地触碰男生的手,闭上眼睛等待亲吻落下,这些应该是只存在于漫画中的事。然而现在,听着周遭女生说的话,我渐渐深切体认到,那种偏离日常的事如果降临在自己身上也不奇怪。我们已经成长到这样的年纪了。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谈恋爱的年纪了。不能对任何人说的秘密有个名字叫怦然心动,得小心翼翼地收进化妆包。那甚至给人一种错觉,好像拥有这种秘密才是天经地义的事,反而是没有的人比较奇怪,和普通女生不一样。在我们的日常话题、电视剧、一集一集追着看的漫画……一切的一切之中,都看得到那样的女生。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心情,我不懂。

就像无法想象没吃过的甜点是什么滋味。

如果我身边有崇拜的学长,或是意气相投的青梅竹马那种漫画里会出现的人物就好了,偏偏现实往往无法那么称心如意。

“森川同学。”

开始上课没多久,我就发起呆来,过了一下子才发现隔壁的岸田同学在叫我。

“我忘了带课本,借我一起看好不好?”

“可以啊,但你又忘了带喔?”

我看着他,叹了一口气。岸田同学人是不坏,只是现实往往无法那么称心如意。他不但驼背,讲话又像嘴里含了卤蛋含糊不清,还是个四眼田鸡,长得一点也不帅。他是那群在教室角落聊动画和电玩的男生中的一员,在班上也不起眼。原本期待升上国二之后能认识新的男生,结果隔壁坐的偏偏是他。

我摊开课本,他拖着课桌过来和我的桌子并拢。正在黑板上写东西的田村老师听见桌脚在地上拖动的声音,转过来用受不了的语气说:“怎么,岸田,你又忘了带课本?”教室里的视线一口气集中到我们身上。转头过来看的女生有的嘴角上扬,有的窃窃私语。我往下看,装做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与我无关。一点关系也没有。只不过是这家伙忘了带课本,没办法我只好借他看。

如果这是少女漫画的内容就好了。要是少女漫画,岸田同学大概会是足球队的王牌,仔细一看长得挺帅的,个性出乎意料有温柔之处。可是现实又是如何呢?我和岸田同学读同一所国小,三年级和五年级的时候还曾同班。话虽然这么说,要不是这次他坐到我旁边来,我根本忘了现在我们上同一所国中的事。对我来说,他就是这么不起眼的存在。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师讲起跟课本内容差很多的话题。田村老师有时很喜欢讲一些和上课内容无关的东西。不过,这好像很对一部分男生的胃口,课堂上不时爆出笑声,可惜对我来说只是一段没事可做的时间。我从铅笔盒里拿出几支笔,为抄完板书的笔记增添色彩。粉红色、黄色和浅蓝色。在重要单字下加上花边状的底线,再用会散发香草味的香水笔仔细写上“这里考试可能会考!”等文字。我喜欢这个味道。有些女生会在身上喷香水,我只要有这香香甜甜的味道就够了。

不过,既然上课内容已经和课本无关,那就没必要并桌了吧。摊开的课本像摇摇欲坠的吊桥,无力地横跨在我和岸田同学的桌子之间,仿佛随时可能承受不了自身重量,就这么掉到地上。拜托岸田同学快点退场,尽速拆掉这座桥吧。只见他低头在桌上的笔记本角落振笔疾书。我想应该是涂鸦吧,画某本漫画女主角的插图。呜哇,好宅。

下课后,我们之间那座桥总算拆除,岸田同学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坐我前面的冢本同学笑容满面地转过来。

“森川同学和岸田是同一所小学的吧?我猜……他那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什么故意的?嘴上虽然这么反问她,耳朵其实不想听到答案。看她的表情我就猜到了。

“岸田为了吸引森川同学注意,所以故意忘记带课本啊。那家伙应该喜欢森川同学吧?”

我把色彩缤纷得像一片花田的笔记本阖起来,对冢本同学的玩笑话笑了笑。

钦?什么嘛,真的不可能啦,别说那种蠢话了,真是的。

“我看你们干脆交往算了,一定很配。”

*

女生这种生物真麻烦。什么叫“干脆交往算了”啊,怎么可能,还说什么一定很配,到底是怎么看的,会得出这种结论?

我发挥演技,假装还有其他事情要忙就走出教室,总之就是想快点从冢本同学眼前消失。刚才那堂已经是第五堂课了,或许应该直接回家才对。没参加社团、正要回家的人和要去参加社团活动的人把书包挂在肩上,一边聊天一边整队。我漫无目的,一心只想甩开女生们充满粉红泡泡的对话,穿过走廊。

我随意乱走,转过校舍某个角落时,看见一扇半开的窗。从这里往下看可以看到中庭,男生们常把上半身探出去吹风。这附近有很多没在用的空教室,很少人经过,所以很安静。

我一边叹气,一边把手靠在窗框上。我把腋下压在冰冷坚硬的铁窗框上,望着向晚的天空。刚才是不是应该生气才对呢?问题是我又不想和冢本同学那些人为敌。她为什么要说那些讨人厌的话?是故意的吗?还是说,她只是在捉弄我而已,其实并没有恶意?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这种人神经未免太大条了。

附近有间空教室,门上的牌子原本印的字已经模糊难辨。室内昏暗,门是开着的。藉着照进室内的微弱阳光,隐约看见有个人影。如果是晚上,说不定会以为是鬼吧。那个人坐在窗边角落的位子,身体往前倾,额头几乎要撞上桌面了,手里握着的笔沙沙动着。从那特征明显的驼背看来,肯定是岸田同学没错。我四下张望,确定附近没有人之后才走进教室。这是个好机会,我一定要说他两句。我走到他坐的座位旁,岸田同学好像没发现我,非常专注地在笔记本上画着什么。

“那是什么?漫画?”

岸田同学握笔的手停了下来。他抬起看似沉重的脑袋,慢条斯理地仰头看我。

其实不用特地问,画在笔记本上的东西具有强烈的说服力,一看就知道是漫画。虽然应该还是草稿,但用自动铅笔龙飞凤舞画出的分格配置得很恰当,人物动作与背景也画得很仔细。好厉害。好像真的漫画。

“这只是练习而已,乱画的啦。”岸田同学用含着卤蛋的声音说。

“咦?只有练习吗?”

我站到他的桌子边,从正确的方向观赏他在笔记本上创造出来的世界。至少在我买的少女漫画杂志中,有的连载画功还比不上他。不过那个漫画的故事倒是很不错。

原本有点担心他会抗拒人家看,不过岸田同学似乎也没打算把笔记本藏起来。

“如果不是练习就不会画在笔记本上了,如果要认真画,得用原稿用纸才行。”

“是喔,这么正式啊。”

这么说起来,这家伙从小学时就很会画画。

“只是把忽然想到的场景画下来而已,也没有情节可言,和其他页画的内容完全无关。”

他这么说着,啪啦啪啦翻动笔记本。没有格线的全白笔记本,页面上涌出各种用自动铅笔画的角色,连阴影都加了上去,看起来栩栩如生。也有很像速写的写实静物画、小个子大眼睛的女孩子,和好像在哪看过的少年漫画角色等等,全部都画得很好。哇,好厉害喔。我忍不住发出赞叹。

我很惊讶。小学时我也挑战过画插图,所以很清楚这有多难。尤其是人物,如果没有一定程度的功力,要改变头身比例或画出好几种不同画风是很困难的事。更别说像这样画出不同姿势,连指尖和背景都巨细靡遗仔细描写。像我,因为无法精准描绘人物的手臂或手指,就曾经只画上半身,或是画成双手交握在脑后的姿势朦混过去。

原本一直以为岸田同学只会画动画女主角那种大眼睛的女生。

“你什么都会画吗?”

“嗯,大部分都会吧。”岸田同学低下头,视线落在笔记本上。“森川同学可以指定啊,我应该画得出来。”

“真的吗?”

不过,如果我举出少女漫画里的角色,岸田同学会知道那是谁吗?男生们喜欢看的漫画我又不熟。嗯……

“啊,对了,你会画这个吗?Boof。”

我掏出手机,让他看挂在上面的吊饰。这只泰迪熊是插画“suzy’s Zoo”里的人气角色,比主角还受欢迎,女生们都很喜欢。

“原来这只熊叫Boof喔。”岸田同学抬头看着手机吊饰。“森川同学的铅笔盒图案也是这个吧?”

“对对对,我还满喜欢的。虽然不是人类角色,你会画吗?”

“应该可以。”

岸田同学立刻提笔画起来。只见他很快地勾勒出角色的轮廓,再画上比例适当的眼睛和鼻子。全白的笔记本上仿佛注入了生命,转眼之间,泰迪熊可爱的笑容浮现纸面。

“好厉害好厉害,好快喔。”

这种线条简单的可爱角色看似单纯,要画得一模一样却很难,因为他们眼耳口鼻的位置是以绝妙的黄金比例构成。我曾尝试过画拉拉熊或忧伤马戏团的波波,不晓得失败了多少次。真的,只不过是眼睛的位置差了几公厘,就会变成一点也不像的丑娃。画图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岸田同学只是瞄了Boof一眼就能画得一模一样,表情活灵活现。除了画画功力外,他一定还有一双擅长观察特征的眼睛吧。在昏暗的教室里,我蹲低身子靠近去看笔记本。岸田同学停下画图的手,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或许是因为我靠近的脸在笔记本上形成阴影,打扰了他画画。

“像吗?”

他停笔问我。

“嗯,一模一样。哇,好强喔,真的。可以拜托你画别的吗?”这次不是动物,我想看人物画。我思索有什么是岸田同学听过、我也熟悉的漫画角色人物。“鲁邦三世之类的,你会画吗?”

岸田同学噗嗤一笑。

“会是会,可是为什么要画鲁邦?”

“我也不知道,说不上为什么就想到了。有时候电视上的星期五电影院不是会播吗?”

接着,岸田同学就迅速动起笔来了。看起来画得比刚才吃力,有时自动铅笔的笔尖也会看似犹豫地摇来摇去,不过,鲁邦三世的轮廓还是渐渐成型,我一看就笑了出来。他画的是鲁邦脱掉裤子跳过来的招牌动作。

“什么嘛,干嘛画这个。”

“我不知逍啊,因为印象最深刻?不过不太像耶。”

“很像啊,超像的。脚毛好酷。”

“竟然称赞这种地方。”

我们在昏暗的教室一角笑了好一阵子。走廊上奔跑的吵闹声和沾上沙子的抹布味道都不会传进这个寂寞的空间,只有自动铅笔轻柔划过笔记本的声音静静响起,伴随我们不时为无聊小事发出的笑声。岸田同学又画了龙猫和小梅给我,不过小梅画得不是很像。他自己也说不擅长画宫崎骏动画角色的表情。“我比较喜欢贞本义行笔下的角色。森川同学知道吗?像是《超越时空的少女》啦,或是《夏日大作戦》等动画电影。”他说的电影我也听过,不过没看过。有机会的话我也想找来看看,所以在心中悄悄记下电影名称。

“不过,你真的好厉害喔,要怎样才能画得这么好?”

“没什么啊。”岸田同学低下头,一边动笔一边回答。“就只是一直画而已。画自己喜欢的漫画角色,总之就是想亲手让喜欢的角色做出喜欢的表情或动作,一直画一直画就是了。”

“是喔,哪部漫画?”

这个问题让岸田同学沉默了。他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

“呃,这是秘密。”

“咦?为什么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一边问,一边迟钝地察觉了原因。岸田同学小学时就一直画着同一个漫画里的角色。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作品,只知道是一个动画风格的女生。我之所以以为他是只会画动画角色的阿宅,也是因为小学时在教室里看过好几次他画那个女生的缘故。还有班上同学都说老是画动画里的女生很恶心,也经常听到笑他只会喜欢二次元,没办法跟真人谈恋爱的耳语。

那时,我一点也没发现他这么会画画,只觉得班上有个不起眼的男生,有时也配合班上大家的话题,为了同样的事一起笑他。

“呃……我也希望自己画得出喜欢的角色唷。”

我这么安慰他,接着在没有开灯的教室里,朝墙上时钟望去。时间已经很晚了。然后,我开始想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间空教室,好不容易才想起来,我原本是打算来说他两句的。

“别再忘了带课本,那样会对我造成困扰。”原本是想这么说的。

*

女生们窃笑的声音,像是宣告暴风雨即将来临的隐隐骚动。早上一进教室,我立刻感觉到穷追不舍的视线。还没走到自己的座位,我已经明白那种说不出所以然的奇怪感觉到底是什么。坐我前面的冢本同学神清气爽地回头,朝我低声丢出一句“真可怕”。到底是谁干的好事?

冢本同学一脸无辜地笑着。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来。还以为这种事只会出现在漫画里,因为实在是太幼稚又太白目了。擅自把别人的桌子并在一起,还在黑板上画了个大大的相合伞※。

我环顾教室里的女生,大家都在看我,有人嘻嘻窃笑,有人尴尬地低下头。男生们的反应也差不多。为什么做得出这种事呢?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把自己的桌子拖回原位,再朝黑板走去。不只白色粉笔,画的人还贴心地用红色粉笔画出彩色的雨伞,下面写上“森川”和“岸田”。旁边有一条延伸的箭头,一个女生的字写着“好配”、“边缘人”、“阿宅”等文字。我感觉脸颊发烫,抓起板擦不断挥动手臂,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想擦掉黑板上的涂鸦。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非得遭受这种待遇不可?只不过是刚好坐在岸田隔壁,无可奈何借他课本一起看罢了。粉笔画得很用力,不管用板擦来回擦几次,还是无法完全擦干净。

有个叫吉田的文静女生走到黑板这边,小声问我:

“森川同学,你真的跟岸田同学在交往吗?冢本同学她们说,看到你们两个昨天在空教室里……”

我回头瞪了一眼,吉田同学胆怯地退后一步,接着便逃回自己的位子。我朝冢本同学她们一看,她们正用只有自己的小圈圈听得见的声音低声窃笑。一对上我的眼睛,她立刻用我也听得到的声音说:“你们好配喔,要幸福喔。”

我觉得自己成了玩具。成了闲闲没事做的女生们打发时间的玩具。

※伞状记号底下写上男女两人的名字,以共撑一把伞的形象暗喻彼此为情侣。

她们平常虽然忙着谈闪亮亮的恋爱,但毕竟还是会有没事可做的时候,所以就合我这种和她们不同世界的人当玩具打发时间。一定是因为同类之间的团结力太大,无法攻击彼此,只好拿我开刀。如果我能跟冢本同学她们相处得更好,或许这种事就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了?还是我也应该有个喜欢的人?只要我也像大家那样谈个恋爱就好了?一股无处可发泄的愤怒熊熊燃烧,烧得我脸颊发烫。同时,另一个自己也告诉我,这只不过是开玩笑罢了,大家只玩这一次就会腻了,很快就会结束了吧?应该不会持续到明天或后天吧?回座位途中我正好对上美羽的眼睛,但她也只是尴尬地别过头。我们明明是朋友,美羽却没有帮我说什么。我移动僵硬得像木棍的双腿和手臂走回座位。我想笑着对大家说,嗳,大家,这只是开玩笑对吧?我和他又没有怎样。岸田?怎么可能。岸田他可是阿宅,那么不起眼又恶心,我、我对那种人才没有兴趣,他完全不是我的菜……

我会和大家一起骂岸田同学,一起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一起笑他恶心的。所以,请大家别再拿我当玩具了。

岸田同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一副什么都没发现的表情,悠悠哉哉地走进教室。要是冢本同学她们发现他进来,又说了什么怎么办?要是岸田同学听了那些话误会了怎么办?要是他看到黑板上擦不干净的粉笔字迹怎么办?我什么都无法思考,跑出教室。

*

令人无法呼吸的教室像深海,愈是挣扎,身体愈是不听使唤。那些女生掀起的暴风雨持续了不只一天,我抱着的氧气瓶也已经快见底了,因为,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对抗。每天早上到学校时,桌子一定是被并在一起的,桌面还有涂鸦。想知道到底是谁干的好事,视线朝众人一一巡视,换来的也只有一阵窃笑。下课时间结束,回到教室时,我的课本或铅笔盒总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进岸田同学的抽屉里。她们好像已经不打算跟我讲话了。不只冢本同学她们那几个人,连原本跟我感情不错的女生也持续好几天都不理我。她们一定是害怕自己也遭到冢本同学她们一样的捉弄吧。教室里短暂的友情就是这么脆弱,只要一点小事就会轻易瓦解。我一直忍耐,希望大家很快就会玩腻了,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到什么时候。上理科实验时,我和岸田同学分到同一组,非得跟他一起做实验不可。每当这种时候,“两位何时结婚啊?”之类的嘲笑声就会落到我头上。岸田同学总是满怀歉意地弯腰驼背,小心翼翼观察我的表情。我努力不和岸田同学说话,视线也不看他,好像只要这么做,这漫长的一星期就会结束似的。

所以,当国语课在课堂上轮流朗读时,直到老师点到岸田同学的名字前,我都没注总到他在埋头画画的事。下午的课又长又无聊,我原本就处于一边强忍呵欠一边对抗睡魔的状态,听到老师低沉的声音责问“怎么啦岸田?”时,我好不容易才瞥向他一眼。被点名的岸田同学停下画画的笔,急忙望向课本。不过,他一定不知道上一个人朗读到哪里了,只见他用不知所措的表情盯着课本上的字。我低下头什么也没做,只是等待时间过去。其实我知道前一个人读到哪里了,也可以告诉他。如果是以前,或许我会那么做。只要用手指着课本,掀动嘴唇低声说“这里”就行了。

感觉得到岸田同学在看我。我装作没发现,只是一个劲儿地低下头。女生们以老师不会发现的气音偷笑着。老师的嗓门大了起来:“怎么啦岸田,你刚才没在听课吗?”岸田同学什么都没说。这段沉默不语的时间对我来说太难忍受,光是呼吸都觉得心脏要痛起来了。可是。我在心里这么辩解着。可是,会这样都是你自己不好。谁叫你自己不听课。谁叫你要在笔记本上画画。所以这是你自作自受,我没理由救你。

放学后,我正准备离开教室,耳边传来冢本同学她们说话的声音。今天太太没帮先生耶。怎么啦,倦怠期吗?呜哇,好惨喔,面临离婚危机了吗?

我觉得自己不行了。再也承受不了了,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忍耐下去。不管我用什么方式抵抗,不管我做出什么表现,她们都会曲解事实、擅自解释,把我当成笑话嘲弄。我已经束手无策了。这种事,根本就没有办法解决。

因为读的是同一所小学,我和岸田同学回家的方向自然一样。我抱着书包,头也不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已经没有人愿意跟我一起走路回家了。即使如此,驼着背慢吞吞走路的岸田同学还是出现在视线前方。

我屏住呼吸,握紧拳头,头也不回地越过他往前走,没想到他却喊着“森川同学”,把我叫住。我犹豫了一下是否应该回头,结果还是停下脚步。

一转头,岸田同学就跑了上来。明明是他开口叫我的,自己却一直不说话。这么一来,我们只好再次迈开脚步,两人并肩向前走,不时回头确认有没有被看见。

“找我有何贵干?”

我尽可能想表现出开朗的态度,然而,说出口的话听起来既傲慢又尖酸刻薄。岸田同学始终低着头,驼着背走了好几步,然后才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

“就觉得……很抱歉,都是我害的……”

明知根本就不是他的错,我却很想揍他,想臭骂他一顿,想大声尖叫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可是,一想到这么做就跟那些女生掀起的风暴一样不讲理,我只能深呼吸,好让眼泪不要掉下来。

“跟你无关啊。都是冢本同学她们擅自误会,把事情闹大而已,介意也没用。还是说,干脆我们真的交往算了?”

我开的这个玩笑,应该能当场让气氛开朗起来,证明我一点也不介意冢本同学她们做的那些事。

你们很配嘛,何不干脆交往算了?祝你们幸福喔。

是的,我们真的在交往,所以请大家安静祝福我们就好。我也是懂得恋爱的女生。

要是能满不在乎地这么说,是不是就不会再被取笑了?大家能不能不要再嘲弄我了?

至少,要是我也能把时尚的化妆包放进书包,代替装满文具的铅笔盒;要是我也能在下课时间站在厕所镜子前,一边用眉笔把变淡的眉毛重新画好,一边和其他女生聊天,说些谁很帅、谁跟谁交往、谁很恶心、谁很讨厌之类的话题,是不是就没事了?

没有喜欢的人的教室,令人难以呼吸。

不管等着我的是多么难过悲伤的时间,只要有人陪在身边,或许光是这样就能让我受到鼓励。就算只是单方面的暗恋,只要能喜欢某个人,即使遭到再不讲理的对待,说不定都能挺得过去。可是,我没有半个喜欢的人。因为没有,所以也没办法。我无法表现得和大家一样。

为什么非得和谁交往或不交往才行呢?

眼睛睁不开了。总觉得只要稍微放松眼皮,热流就会像喷发的热水一样不断溢出。

还是说,干脆我们真的交往算了?

听了我这句最糟糕的玩笑话,岸田同学并没有笑。

他只是这么说:“那不是正确的战斗方式。”

战斗方式?

“为了迎合大家,不惜对自己说谎,这么做一定没办法解决任何事。”

“什么意思嘛。”

我这么说着,一边用制服袖子拭泪。如果是正在恋爱的女生,吸满眼泪的袖子一定会有星星般亮晶晶的亮片附着,不过大概也会被咖啡色的眼影弄脏吧。

“再见。”

光是说出这句话就费尽力气。

隔天我请假没去上学。

肚子痛。

好痛好痛。

痛得踏不出家门一步。

*

妈妈想带我去医院,我只是不断坚持只要睡一下就会好,她一脸担心,走出房间。

我一如往常穿着制服坐在门口,把脚套进总是磨脚跟的乐福鞋时,感觉就像全身大失血一样,站都站不起来。想提起书包,手指却在发抖。看到我一直不站起来,妈妈担心地过来问,怎么啦?不舒服吗?我一边说没事,一边想着要是能直接倒下必不定还比较轻松。这么一来就不用去学校,也不用被冢本同学她们取笑了。不用担心看到岸田同学一脸抱歉的表情,也不用期待美羽今天终于主动来找我说话。我愈想肚子愈痛,连转身都痛苦,难受得不得了,觉得活着好麻烦,同时也觉得好像笨蛋。我对妈妈说,好像感冒了,会不会是太累了呢?我勉强走回房间。那今天请假好了。隔天我继续说谎。我愈说谎,妈妈的表情愈担心,不断反复说要带我去医院。可是,一旦去了医院,我的谎言就会被拆穿,还必须跟妈妈说明为什么我不想去学校。我的谎言苦了妈妈,让她一天比一天担心,我却只是自私地想隠瞒事实。但是,因为,就是不想让她知道啊。不想让她知道我在学校遇到什么事,不想告诉她我在学校过得这么凄惨。

我躺在棉被里发抖,不断祈祷大家已经忘了我的事,也祈祷我能真的生病。这么一来就不用再说谎,可以正大光明地请假了。我就这样盖着棉被,为了那些不讲理的事和内心的恐惧而发抖,仿佛逃避现实般拼命想睡着,这样就不用再祈祷那些事了。

请第四天假的那天,我被妈妈叫醒时,窗帘紧闭的房间一片漆黑,时间已经很晚了。没去上学的时间,我几乎都在睡眠中度过。就算想看漫画逃避现实,现实还是会不时从旁介入脑袋,阻碍我展开幻想世界中的旅程。冢本同学她们的耳语。“这样下去真的没问题吗?”的疑问。要到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才能解决这件事?这些悬宕的问题纷纷涌上心头,怎么也停不下来,逼得我不得不放下翻看漫画的手,脑中充满各种不得不去思考的事。

即使在梦中也一样。到底该怎么做这一切才会结束?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解决?我到底想怎么做?许多问题在脑中打转,我飞向黑暗的夜空。一直飞实在太累了,其实差不多应该着地才对,我却不知道着地的方法。和在泳池里漂浮打转时,怎么也爬不起来一样。天空好恐怖,担心轻飘飘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去摔死,却又不知道如何靠自己降落。

“奈子〜”听到妈妈上楼的声音。我拿起手机确认萤幕上的时间,刚过六点。接着是敲门声。“朋友帮你拿讲义来了喔。”妈妈打开门这么说。我从蒙住头的棉被里爬出来问:“讲义?”谁拿来的啊?妈妈把一叠整齐的讲义拿给我,一边唠叨地说差不多该吃晚饭了,身体还好吗?有没有发烧?我回答不要紧,低头看手中的讲义。正想着这么暗根本看不清楚时,妈妈帮我开了灯。手中是一大叠松尾老师的讲义。我问妈妈,是谁帮我拿来的?妈妈歪着头说不知道耶,放在信箱里。不是你的朋友吗?

说完后,妈妈就走出了房间。我撑起身体,一张一张翻看讲义。好像是我请假这段时间的各科讲义,全都整理得好好的。会是谁呢?是老师吩咐的吗?说不定是美羽。会特地帮我送讲义来,或许认为我暂时不会回教室了吧?

翻着讲义时,橡皮擦的屑屑从纸张间掉落。我心头一惊,发现夹在最后面的那张纸是没有格线的白纸,纸质也明显和其他纸张不同。我着急地一次翻开好几张讲义,想赶快看到最后一页。当那张纸映入眼帘时,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真是莫名其妙。可是,我好久没这样笑了。

纸上画的是《鲁邦三世》里的角色次元大介,可是他却抱着Boof的绒毛玩偶在睡觉,搞怪到不行又莫名其妙的画。画中的世界以铅笔描绘的轻柔线条交织而成,话虽如此,次元帽沿下的眼睛却超帅气,使得他和怀中的Boof更不搭调。无厘头,但是好笑。我笑了好久。

什么嘛,原来是岸田同学啊。我躺在床上看那张画。好像还有另外一张纸上也画着插道。我一边向有一颗少女心的次元告别,一边把这张从活页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往后放。看着画在那张纸上的世界,不知为何,我恍惚地思考梦的后续、梦中的世界,以及梦中无法解决问题的不安心情。

我想怎么做呢?

要是可以像一切都没发生过那样,回到原本的教室就好了。我可以和冢本同学她们好好相处,也会用化妆包代替铅笔盒,走到哪带到哪。只要能这样融入教室里的气氛,或许就不会成为大家捉弄的对象了?只要能加入班上的强势团体,应该就不会被欺负了吧?只要成为大家的同伙,大家与我为敌的时间就会结束了吧?

“那不是正确的战斗方式。”

岸田同学曾经这么说。

说谎什么的。

不是正确的战斗方式。

没错。他一直都在战斗。不说谎,用不同的方式战斗。就算周遭的人都在背地里说他坏话,说他恶心说他可怜,说他只能和漫画里的女生谈恋爱,就算被人这么瞧不起,他也从来不会跳出来否认。只是默默地画,不间断地画着自己喜欢的东西。不说谎,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

为了迎合大家,不惜对自己说谎,这么做没办法解决任何事。

那么做或许就等于认输。至少,岸田同学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放弃画画。就只是一直画而已。画自己喜欢的漫画角色,总之就是想亲手让喜欢的角色做出喜欢的表情或动作,一直画一直画就是了——正是这份心意,赋予了他的笔力量。

教室里的大家怎么样都无所谓。

因为,我们大家只不过是刚好同一年出生,彼此的家又刚好住得近罢了。只因为这样样的原因被圈在一起,关进教室这个狭隘的空间。不惜说谎来维持这种程度的人际关系根本就不值得,真的,没有任何必要。

我出神地看着岸田同学在空白活页纸上描绘的世界。”个女孩站在画中。柔和的线条创造出淡雅美丽的世界。是我喜欢的画风。说不定道才是岸田同学原本的作画风格。一条细窄巷弄朝远方无尽延伸,两旁是一大片使人联想到夏天的清爽街景。道路中央,穿连身洋装的女孩站在那里凝视着我。那眼神带点寂寞,却又以无限温柔包围着我,仿佛深海一般的眼神。

为什么这个女孩会一个人伫立在这样的道路中央呢?我盯着活页纸,恍惚地想了这个问题好一会儿。

不过,我早已知道答案。

这女孩是在等我——

*

我走出家门时,妈妈显得非常担心。她说了好几次要开车送我去,不过那样太引人注目了,我决定自己走路去。

不知不觉已经进入五月,早晨的空气却还很冷,吹过膝盖间的风用力拍动着裙子,像是在催促我赶快走。不时仍会有呼吸不到空气的感觉,即使如此,我还是抱着肚子在走廊上前进。每吸一口气,都觉得进入肺部的氧气不够,途中不知道喘了几次。就像游泳时浮出水面换气一样,走走停停地朝教室前进。

一看到我出现,女生们之间出现一阵轻微骚动。已经没有人移动我的座位,桌子好好地排在原本的地方,早上的黑板也不再画满百花绽放的涂鸦。或许女生们失去捉弄的对象,兴趣早就转移到其他话题上了吧。我穿过冢本同学她们的视线,走向自己的座位。

义无反顾地。

没有任何理由胆怯,也没有必要在意任何人的目光。

我没有喜欢的人,也还没有谈过恋爱。或许这样的我和大家不一样。可是,这又有什么不对?

面对课桌坐着的岸田同学朝我瞥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松尾老师走进教室,开始举行晨间班会。接着马上就要开始上课了。

一如往常地。

我打开课本,接着,视线落在因进度落后而变得一片空白的笔记本上。松尾老师发下讲义,一边念课本里的文章,一边仔仔细细地在黑板上写下一连串板书。

说不定,在教室里待得不舒服的事实可能不会改变。被女生们嘲笑、不知道该如何呼吸才好的日子可能又会来临。

可是,她们要怎么说我们都无所谓。

为了不对自己说谎。

如果有谁在等着我,最后我就能抵达那里。

我抓住桌面,拖着桌脚,把课桌搬过去并起来。

感觉得到女生们的视线与耳语。

我还没有要谈恋爱。

所以,我还是会用又大又鼓的铅笔盒取代化妆包,在里面装满许多笔。

“嗳,笔记借我看。”

过去我借你看过那么多次课本,这次借我看一下笔记不会怎样吧?

还有,如果老师开始讲无聊的事,拜托你在笔记本角落画图。这次不是画在你的笔记本上,而是我的笔记本。要画很多很多喔。

别担心,这个铅笔盒准备了许多用具,可以让你画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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