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下雨天。
这样的日子,就算沉浸在忧郁之中,神明应该也会原谅我。
早晨的教室里,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空气安静而凝冻。尽管肉眼看不到那冷彻心扉的空气,我却能想象冷空气宛如喷发的干冰,从地板磁砖缓缓升起的模样。朝被雨水淋湿的坡璃窗望去,窗外昏暗的景色上倒映着我的脸。光是想象那有多冷,我就打从体内发起抖来。上升的冷空气沿着小腿往上,钻进裙子内侧,潜入身体之中。
我朝冻僵的指尖吹气,似乎连呼出的气都要变成白色。或许因为离开家门前一直被温暖的暖气包围,现在嘴唇非常干燥。摸了摸嘴唇,发现结痂了,我从书包里拿出护唇膏。旋转棒状护唇膏底部,转出浅粉红色的突起物。我把糖球般具有光泽的护唇膏前端抵在唇上,轻轻划过嘴唇。冻伤的嘴唇似乎太粗糙了,护唇膏顶部刮出几道痕迹。为什么嘴唇会结痂呢?因为太冷了。因为暖气。因为下雨。只要下雨,忧郁也无妨。理由很重要,我一定是在找理由。
看一眼时钟,还有一段时间同学们才会陆续到校。我拿出浅褐色的笔记本,放在桌上摊开。那是一本便宜的行事历笔记本,封面可以用一颗小磁铁扣起来。我抚摸那颗磁铁确认触感,不断将笔记本打开又阖起。笔记本里装满女孩子的秘密,这种程度的防护刚刚好。仿佛索求什么似的,磁铁的吸力将封面带离我的指尖。那一
瞬间产生的磁铁抗力,在手指上形成良好的触感。
打开笔记本,露出里面的纸张。我翻找完全空白没写过的页面,用手指抚摸。
按出自动铅笔纤细的笔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写上去。第一句话总是固定的。
爸爸、妈妈,对不起。
字写得很漂亮,我一边满意地想,一边把笔移到下一行。
即使我死了,也请你们不要难过。
我从很久以前就决定这么做了。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的事。不是爸爸的错,也不是妈妈的错。
大概写得太用力,自动算芯比我想的更深深陷入笔记本表面,就这么折断飞走。我朝飞走的那一小截笔芯看了一眼,立刻再按出新的笔芯。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的事。一旦受到沉重的压力,纤细的东西就会被压垮折断,如此而已。
沉重的压力是什么呢?我盯着笔记本,花了一点时间思考。如果不是爸爸的错也不是妈妈的错,那压垮我的是什么呢?是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原因呢?
我将会死。好不容易把我生了下来,真的很抱歉。还没有尽任何孝道,真的真的很抱歉。
全部都是我的错。请原谅我先走一步。
读到这里的爸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会因为我的死而悲伤吧?会想找人负起责任吧?我试着想象自己的葬礼。会有多少人为我的死感到悲伤呢?班上的同学,有多少人会来呢?说不定一个都没有。就算有,一定也是被老师逼来的。我稍微想起真希的事,不过她一定不会来。
这是多么空虚寂寞的死啊。我认为,一个人的价值一定就决定于葬礼时来吊唁的人数。即使如此,自己也无法确认到时候的状况。死了之后,要是能有一段时间变成鬼魂就好了。这么一来,我就能亲眼见证自己的葬礼,确认自己毫无价值,一边感叹一边从这世界上消失。
笔尖停了好一会儿。
不知该不该写下寻死的理由,我犹豫不决。
今天写什么好呢?被霸凌这个理由昨天才刚用过,而且已经反复用太多次,好腻。点子差不多快用光了。不如写因为承受不了失恋的打击吧,这个理由很久没用了。哪一种失恋才好呢?得是令人想死的失恋法才有说服力。献身似的恋情,蚀骨销魂那种。不行。想出来的词汇全都那么老套,只会让我陷入不耐烦的情绪。想不出好点子的我翻开下一页,在新的空白页面上写字。这次写的虽然不是事先想好的句子,自动铅笔的笔尖却没有丝毫犹豫,难以抑制的念头不断纺成文字。
我好想死。我好想死。
我好想死。
我每天都数着这个词汇,这句话。
不断反复,嘴里喃喃低语,轻声诵唱没有声音的咒语。
已经不想活了。活着好麻烦。好痛苦。都是些难受的事。这个世界上有的尽是痛苦与空虚。不管有没有下雨,我老是因为忧郁而哭泣。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呢?
要用什么样的理由寻死才没关系?
教室门开了。
我像要把笔记本藏进怀里似的阖起来。朝门口转头时,河田同学她们正好走进教室。我悄悄地将笔记本塞进抽屉。
“藤崎同学早安,你今天也好早到喔。”
女孩们带着开朗的笑容,纷纷走进教室,兴奋地聊起一个又一个八卦。明明是下雨又这么阴暗湿冷的早晨,她们身边却像阳光普照般温暖又耀眼。早安。我的回应被那热闹喧哗的结界弹开,云消雾散。河田同学她们仿佛已经忘记我的存在似的,正以热烈的气氛大声聊着我听不懂的话题。
*
我羡慕说话声音清楚响亮的人。
“藤崎同学,你在看什么?”
虽然只是这么一句轻声细语,却足以将专注在故事情节中的我拉回现实。那声音非常好听,轻柔地钻进我被硬壳覆盖的意识之中,具有渗透力。我想,河田同学一定也很会唱歌,虽然我没听过,但是能够想象她的歌声。
河田同学难得会来图书馆。除了早上的问候,她在教室里也很少像这样主动跟我说话。我掀动干裂的嘴唇,发现自己发出沙哑难听的声音时已经来不及了。我举起一只手遮住嘴巴,为了回答她的问题,将书名说出口。不过,我难听的声音嗫嗫嚅嚅,只在空气中引起轻微的振动。在河田同学重问之前,我举起阖起的书,直接让她看书名。
“我没听过这个作家耶,这书有趣吗?”
该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绝对是挑人看的书。
我不知道河田同学对哪种书感兴趣,所以只是歪着头回答“我也不清楚”。这次应该打好好发出声音了。
我发出的声音有时会很沙哑难听。抱歉,你刚才说什么?咦?再说一次,跟别人说话的时候,被这样反问是常有的事。同样的事情得说两次,大家一定不知道这种事情有多令人疲惫。都已经是努力张嘴说出的话语了,无法传达给对方也没办法。正因知道徒劳无功,所以更不想把力气一个劲儿地花在这上面。自然而然地,我愈来愈少开口说话,交谈时的句子尽可能简短,有时还会说到一半中断。毕竟我原本就不擅长和别人说话。想想看,伸出手指想触摸谁时,指尖却被锐利的针尖刺出血泡,这种事不是很可怕吗?一想象起这种痛,声音自然变小,态度变得畏畏缩缩,嘴唇颤抖。说话时,我得先用“那个”或“呃”之类的发语词试探自己与对方的距离,否则就不会说话了。
“这样啊。那你喜欢这个作家吗?”
因此对我来说,能像这样毫无窒碍地缩短与别人之间的距离,能发出如此悦耳声音的河田同学,完全就是住在另一个世界的生物。
美丽的生物。
我也好希望自己生得美。
这或许可以当成理由之一。我轻轻将这句话收入胸中。
“那个……”我无法回望她,只好对着图书馆柜台低下头,视线放在眼前的文
库本上,脑中找寻词汇。啊,我刚才又不小心脱口而出说了“那个”。
“呃……我不知道,因为……只看过三、三本左右。”
不过,我想今后应该会喜欢上这个作家。
“这样啊,那今后应该会喜欢啰?”
她这么笑着说,我情不自禁抬起头,还以为自己的心声被她听见了。当然,这只是我的错觉。就算不是那样,自己的心情能好好传达出去一定也值得高兴。因为我和她在教室里几乎没聊过天,她愿意找我说话我就很高兴了。河田同学抬起头,在图书馆里东张西望。
河田同学,你在找什么吗?
我还来不及嗫嗫嚅嚅地开口这么问,她就先说了。
“你知道跟猜谜或解谜有关的书放在哪里吗?”
她问的书是出乎意料的类型,令我有些意外。放在哪里呢?尽管我是图书股长,自己会借来看的都是小说类,我也不清楚放那些书的书架在哪里,不过大概可以推测出来。
“那个……我想……大概是那边。”
我起身走出柜台。河田同学不知为何始终笑盈盈的。确定她跟在我后面后,我便朝书架走去。如果真的找不到,再去问宇佐美老师就好了。
河田同学轻声细语地说:
“是我妹妹啦……不是有那种游戏课吗?好像是要在上课的时候出谜题给大家猜,可是她又不想借小学图书室里的书,说是难一点的比较好。”
其实,那种书最好去更大的图书馆,比方说市立图书馆之类的地方找。我在可能的书架上找寻,视线游移于书本间。教养书、娱乐书……大概就是这附近了。之前在这边看过教人变魔术的书。有了,就在这里。
“那个……这边……”
我正打算告诉她时,一个女生说的话掩盖了我虚弱的声音。“千濑,你怎么会在这里!”从书架后方跳出来的她,一把搂住河田同学的手臂。千濑。被这么称呼的河田同学眼神发亮,拉着那个女生的手一边打闹一边回答:“我妹拜托我来找书啦。小敦呢?最近好吗?”分班之后都没什么机会见面呢!社团活动很忙吗?嗳嗳,千濑,对了——
图书馆内请勿喧哗。
我连说这句话的力气都没有,原本打算指出书架的手默默垂下,只是站在一旁,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她们用唱歌般的声音交谈。像河田同学这样的女生,果然还是适合和这种活泼开朗、闪闪发光的女生在一起。像我这种安静不出声、性情阴沉又畏首畏尾的女生,该怎么说才好呢?对了,配不上她。她们耀眼得令我目眩,要是我说话也能像她们那样毫无窒碍就好了。
小学时,我经常写日记。即使对发出声音说话有障碍,我却很擅长在笔记本上写字。就像得到翅膀翱翔天际的小鸟,在空白笔记本这个辽阔的空间里,尽情写下喜欢的文字。我喜欢天马行空地幻想故事情节,把每天发生的事写成绚烂的文章,就像为黑白世界涂上缤纷的颜色。无论再怎么无聊的日常生活,只要用文字描绘出景色,回忆就会带上鲜明的色彩,当做宝贝收藏起来。有个叫真希的女生跟我很好,我们大概一起写了一年左右的交换日记。日记里写的都是幼稚又没有重点的事情,日常生活的感受或疑问等等。那些诗一般的散文太幼稚,还称不上是小说,都是些没有结局的故事。
升上六年级后,真希开始不太写交换日记了。原本每天都会交换的日记,渐渐变成一虽期一次,有时甚至会等上两星期。分班之后,不同班的我们慢慢变得疏远。“嗳,你怎么不写日记给我了?”午休时,我跑去找真希追问。我希望真希能看我写的文章,也很期待读她笔下浪漫的诗句。
“喔,那个啊,我已经不想再做那种事了。总觉得好幼稚,小凉你或许无所谓,我可是得准备考国中的人。”
真希后来上了私立国中。
大概终于发现我一直无言地站在那里吧,河田同学看了我一眼,看起来有点过意不去。我发出低沉又沙哑的声音,指着书架说:“那个,我想应该……就在那里……”
然后啊然后啊——那个河田同学称为“小敦”的女生,用饱满得近乎水润的声音继续开心地和她聊天。我转过身,快步走回柜台。
不由得叹气。
怎么会这样?一点办法也没有,真的是拿想死的心情一点办法也没有。
“说不定我们可以变成好朋友”,或许我不应该有这种不知好歹的念头。怎么会有我这么悲惨的人啊?我这种人,根本不可能配得上河田同学。
我为什么会以这副模样诞生在世界上呢?
我也好想拥有美丽的人生。
要是能自由运用言语词汇,对谁都能敞开心胸,笑着应对的话,那该有多好。
好想死。好痛苦。好寂寞。好悲哀。可是,这些话似乎都无法贴切形容我的心情,言语难以形容的情绪逐渐支配我的心。
长得这么难看,这足以用来当做死的理由吗?
我找寻着理由。
因为,我明明深陷想死的情绪之中,却找不到一个足以支撑的理由。想死的念头,需要有一个够分量的理由支撑才行。然而,我的父母是那么平凡,平凡到令人傻眼的程度。我的家庭环境没有问题,在班上也没有遭到霸凌,更从来没有蚀骨销魂的失恋经验。我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支撑我特意寻死。可是,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痛苦得受不了?
总是这样。
心酸得受不了,悲哀得受不了。
好想死,好想死,好想就此消失。
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自己心服口服?
找寻着这个理由,我总是在笔记本上写下关于自己的死,描述想死的心情,预先写好遗书,幻想自己死了之后会怎么样,然后就这样陷入死亡的情绪之中。为了寻求一个够分量的理由,反复创作。
早上,来到空无一人的教室时,心情就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只有我活下来而已。在难以言喻的寂寞包围中,我打开笔记本,写下即将赴死的心情。如此一来,我就会觉得自己真的一点一点死去。
这是属于我的、不能被任何人看见的晨间仪式。
*
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响起,我把自己的东西收进书包里。从抽屉里拿出课本,选择要带回家的装进去,再检查抽屉里是不是有什么该带回家的忘了拿。就在这时,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皮肤下的热血仿佛翻涌着冲了上来。
不见了。
通常这种时候不是该用面无血色来形容吗?我却正好相反,觉得脸颊热得发烫,血液好像快沸腾了。我的心脏猛烈跳动,仿佛要撞破胸腔。在这之后,冷得像冰水的触感才终于随着心脏输出的血液窜遍全身。怎么可能不见!不是收在哪里就是夹在什么东西里了吧?我在书包里翻找,一本一本检查是不是夹在课本里。没有。往抽屉里看,那里只有一个黑漆漆的大洞,看不到我正在找的东西。
怎么办?真的没有。
最后一次拿出来用是什么时候?会放在哪里忘了拿吗?脑中快速闪过各种念头,着急的汗水湿透全身。万一被谁看见——
书包里、抽屉里、置物柜里都找过了。真的没有。怎么办?如果是忘在某个地方,或许会有人送到失物招领处。可是,万一内容被看见的话——
“藤崎同学。”
我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发现自己正站在椅子旁,朝抽屉里窥探。叫我的人是河田同学。
“我有点话想跟你说,现在可以吗?”
我反射性地点点头,但其实现在根本无心聊天,得尽快找出笔记本才行。
“太好了,是这样的……”
难得见到河田同学露出这么凝重的表情。
“刚才,我在理科教室捡到这个。”
她一边说一边拿出来,是一本浅褐色的笔记本。感觉到自己无法呼吸的同
时,我的嘴里也发出喘息的声音。那是——我的手差点不假思索地伸出去,好不容易才忍住冲动。
我凝视着浅褐色的笔记本。为什么会出现在理科教室?换教室的时候,我匆匆忙忙地从书包里拿出课本和笔记本,可能是那时候不小心一起拿出来的。我观察河田同学的表情,猜测她是否已经看了笔记本的内容。万一她已经看了的话……
“这是藤崎同学的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掉在我们这组坐的位子那边。其他人我都问过了,大家都说不是,剩下的就是藤崎同学了。”
我盯着河田同学递出来的笔记本,偷窥她的表情。总是一脸开朗笑容的她,不知为何脸上蒙着一层阴影。
她可能已经看过内容了——
“直觉这么告诉我。我的脸颊如燃烧般发烫。
不过,对了,仔细一想,我想起来了,就算河田同学真的看过笔记本的内容,里面应该没有能证明笔记本主人是谁的线索。没问题,还是安全的,还能蒙混过关。
不是。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不是。不是我的。
“这样啊……”河田同学放下紧绷的肩膀,仿佛松了一大口气似的垂下头。“这样啊,这样啊,太好了。不过这么一来,情况还是很紧急……”
“怎么了?”
我用颤抖的声音问。
“因为啊……”
河田同声偷看了一眼我身后的教室,同学们逐渐散去,只剩下小猫两三只。她看似犹豫了一会儿,接着便抓住我的手臂,像玩躲在窗帘后的游戏那样,引导我走到教一落。
“听我说,这件事希望你一定要保密……”
河田间学的表情非常认真。她剥开浅褐色笔记本封面上的磁铁,轻轻打开。我的秘密封条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撕破了。我一方面害怕得心脏差点停止跳动,一方面注视她的一举一动。
“我想看看是不是有写名字,所以打开看了内容,结果……”
别这样。
她劈里啪啦翻开笔记本的页面。我仿佛听见里面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文字语言所发出的哀号,只想塞住耳朵。这才是真的叫人想死。我全身各处都在发烫,热气朝脸部爬升。眼球里的水分已超越沸点,几乎就要蒸发。我的视线落在笔记本上,为了不让她察觉我的表情和脸上的潮红,我一只手捂着脸颊。别这样。别看。别笑我——我得想办法朦混过去才行。
“会不会是……遗书啊……你看,里面写了好多那种话。”
怎么办?
低声说出这句话的不是我,是河田同学。
“得想办法……找到这个女生才行,否则她说不定会死掉。”
*
她在说什么傻话啊。
一时之间,我说不出任何话来。我张口结舌,嘴唇微微颤抖,结痂的地方传来阵阵疼痛。在牵动伤口的微微刺痛感中,我战战兢兢地抬头望向河田同学。她一副无计可施的烦恼表情,咬着下唇,一对柳眉不安地垂成了八字。
“怎么办?藤崎同学,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才好?这真的很危急耶。说不定会酿成严重的后果。”
我的嘴巴像鱼嘴那样开开阖阖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出口。
“这种东西……”
低头俯瞰的视线前方,是我这只细痩的手自己写下的一行行文字。连同自动铅笔在笔记本上压出凹痕的感觉,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
“说不定……根本就不是真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河田同学低头望着笔记本,喃喃地说。眼神一次又一次扫过写在上面的遗书内容,连细节都不放过。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我才想问怎么办啊。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知道写这本笔记本的人是我。因为,要是被知道了……要是被知道了……我从来没想过那种事。那是我的秘密,我从没想过自己写下的那些想死的念头,会像这样被看见。
在校园这个狭窄封闭的空间里,谣言瞬间就会传开。我能想象蔓延整间敎室的好奇目光。每天早上在教室里写遗书的可悲又阴暗的女生,大家会怎么想。成天嚷嚷着好想死好想死,简直就像精神有问题似的写下那些文字,藉以排遣孤独与寂寞的人,大家又会怎么看待。
说到藤崎同学啊,有时候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呢。
我突然想起一年级时凑巧在厕所里听到的话。那是才刚入学不久、连校舍门口自己鞋柜的位子都还常搞错的时候。啊,我懂我懂。另一个人兴奋地大声回应。那个女生讲话总是含在嘴里,有点听不清楚呢。真想请她讲大声一点。那个……呃……这个……就像这样对吧?哎呀,你模仿得真像。
只不过是背地里批评,甚至称不上霸凌。事实上,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那种话。
然而,为什么事到如今会突然想起来呢?人家是怎么看我的?人家是怎么评断我的?我这个人。呻吟般的血流在脸颊的皮肤底下形成猛烈的游涡,一直满溢到耳边。整张脸都是热的。教室角落的暖炉散发着热气,令我焦躁得难以自已。不知为何眼眶一热。没有变,一切都没变不是吗?就算被拆穿,就算真的被拆穿,结果还不是一样。没错,再说——这就能成为理由了。只要确定失去在教室里及学校里的容身之处,我就真的有理由去死了。
“或许你说得没错,可是……”河田同学说。“可是,万一是是真的呢?”
一时之间,我只能愕然地看着她。河田同学指着笔记本这么说,她清晰响亮的声音或许正表现出意志的坚定。她一句一句指出笔记本的句子,看着我的眼睛,诚恳认真地说:
“这里写了好多痛苦的情绪,你看,这里也是,这一页也有……看起来好难过。又是失恋,又是被同学欺负……这里都有写……还有家庭问题。她好像有很多不能跟别人说的烦恼,所以,万一是真的……”
河田同学——
这么……
这么滑稽的事,你竟然真的相信了?
那是只有漫画里才会出现的不幸三重奏,是怎么想都不可能发生的谎言,你怎么会不明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无语问苍天。
怎么办?怎么办?这太好笑了。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这很怪。”我终于发出声音。“一般人写遗书,不会写……这么多……”
“也可能是练习啊。打草稿也是有可能的吧。”河田同学意志坚决地说。“我看,还是去报告老师——”
“等等——”
我不假思索地拉住河田同学的衣袖。
不行,还是不行。
只有这个一定得避免。
要是被老师知道了,事情才真的可能闹大。我想死的愿望,将摊在众人面前。
“藤崎同学?”
我抓着她的衣袖不放,低着头死命思考理由。
“不行啦……”我勉强挤出微弱的声音,试图说服她。“如果……万一是真的……你想想这个女生的心情。”我说得很直白,也很急迫。“要是被老师知道了……要是事情闹大了……她一定会觉得丢脸,说不定会因为这样——真的想死。”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河田同学皱起眉头,发出伤透脑筋的喃喃低语。
“这个……我也不知道……”
放着别管吧。
拜托别管我了。
笔记本直接丢进垃圾桶,把一切都忘掉吧。没问题,我没问题的。那些遗书有一半以上的内容都是谎言,是假的。什么失恋、被同学欺负、被父母虐待,过着这么惨烈人生的少女根本不存在这所学校。河田同学不必担心。
所以,拜托,忘了吧。
“藤崎同学——”
河田同学说。
“不如,我们一起来找出这个女生吧?”
“咦……”
我的喉咙发出惊愕的声音。
“你说得对,要是被老师知道,事情说不定会闹大。既然这样的话,就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来找出这本笔记本的主人吧。
从河田同学的眼神,看得出她有多认真。
我为之语塞,连耳朵都红了,脸上满是惊愕的表情,只能一个劲儿地看着她。
河田同学。
从刚才开始,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为什么……我们要做……这种事?”
“啊……抱歉。”
河田同学这才猛然惊觉什么似的,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低下头。
嗯,对不起,藤崎同学,我不该硬把你拖下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藤崎同学可以信任……因为你看起来口风很紧嘛。”
我什么都说不出口,愣愣地看着她。河田同学的刘海很漂亮,轻柔得仿佛朝她吹一口气就会飘起来。
“不过,没关系,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我自己一个人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你想做什么?
怎么办?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河田同学小心翼翼地阖起笔记本,揣在胸前。回过神来才发现教室里鸦雀无声,已经没有其他同学了。安静之中,只听见雨滴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
暖炉里,火苗发出低吼。
我该如何是好?不要管河田同学了?反正看起来也不可能拿回笔记本,而且笔记本里没有任何能确认持有者身分的线索,也没必要勉强拿回来。干脆放弃这本笔记本,以后一概假装不知情,这么做说不定比较好。不管河田同学把事情闹大,还是老师把事情闹大,都与我无关。反正你们想找的那个不幸的女生根本不存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就算看到河田同学那拼命的样子。
我也没必要在意,没必要——
明明是这么想的。
“等一下。”
不知不觉,我对着正要离开的河田同学的背影开了口。连该怎么做都没有想好就开口了。河田同学回过头,我用轻得像蚊子叫的声音说:
“我也要……帮忙……”
听了这句话,河田同学原本神情凝重的脸上,就像冰块融化了一般,漾开温柔的笑容。
“谢谢你。”
*
“可是,我们该怎么做呢?”
发出隆隆低吼的暖炉火焰,为我们赶跑所有侵入教室的冷空气。我们在身旁的座位上面对面坐下,摊开那本问题笔记本。讨论到一半的时候,老师为了关暖炉进来过一次,河田同学笑着告诉他我们是为了讨论班会相关事宜,还要在教室待一下。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不该做的事,几乎是反射性地阖上笔记本,低下头去。老师欣然接受河田同学的说法,很快就又从走廊离开了。河田同学一定深受老师信赖。她对我笑一笑,再次翻开笔记本。
“现在已经放学了,要找出那个女生不容易。所以我们明天再开始一点一点收集情报吧。”
收集、情报?
我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这么一问,河田同学便用认真的表情说:
“笔记本里其实写了不少线索,比方说她最近刚失恋、家庭有问题、被同学欺负……我想我们班应该没有霸凌情形,不过那也可能只是我没注意到而已。所以,我们要尽可能收集跟这女生有关的情报……还有,四处散播捡到浅褐色笔记本的消息,请遗失笔记本的人跟我们联络。”
怎么办?河田同学对这件事比我想象的还认真。
我一定要想办法妨碍她的计划,于是这么回应:
“可是……这里写的霸凌或失恋什么的,也可能是骗人的吧。不。这绝对是假的。看起来就很假。”因为这本来就是假的啊。“仔细想想,怎么会有人在不同页面写不同内容的遗书,这太奇怪了。”
“可是……”河田同学摇摇头。可能是自然卷吧,发尾微翘的黑发无力地摇见。“会有人写假的遗书写得这么拼命吗?”
怎么办?我该如何反驳?说什么要到处找班上的同学收集情报……那样太大动作了。不是说要避免让老师们知道吗?河田同学现在想做的事,后果跟让老师知道差不多严重啊。
正当我犹豫该怎么回应时,教室的门打开了。
“咦?这不是千濑吗?”
一个女生走进教室。我发现她就是白天在图书馆和河田同学讲话的那个叫小敦的女生。她摇晃着在脑后绑成一把马尾的头发,踩着轻巧的脚步,毫不犹豫地朝我们走来。千濑,你怎么没去社团?没看到你,害我到处找。她这么说。社团。我在内心复诵这个字,一边朝河田同学望去。我想起来了,她应该隶属弓道社。
“小敦才是呢,怎么没去篮球队?”
“我今天跷掉了,实在太冷了。”
小敦同学说得满不在乎,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笔记本上。“糟了!”我还来不及这么想,她就嚷嚷着“这什么?你们在干嘛?”一边伸出手拿起笔记本,读起里面的内容。河田同学抬头看她,手举到一半,似乎正犹豫着是否该强行夺回笔记本。我整个人楞住了,只能眼睁睁看小敦同学睁着她那双大眼睛,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
“噗!”她笑出声。“这什么?诗吗?这是诗吗?呜哇,好阴沉!阴沉!太阴沉了!好久没看到这么有病的诗了!噗嗤!这是谁写的啊?我看这不是千濑的字啊。”
她看着我,亮晶晶的双眼毫不掩饰内心的好奇,打量般的视线令我不舒服。我的眼眶一阵热,嘴张得开开的。课桌下,放在裙子上的双手紧握拳头。好想大声喊“才不是”。
才不是。
不是什么?
才不是诗呢。才不阴沉呢。才没有病呢。
真的吗?
“不是喔。”
这么说的,不是我。
“这是有人搞丢的。你仔细看就知道了,里面写的内容……大概是认真的。”
小敦,你听我说。接着,河田同学以严肃的表情说明了事情的始末。小敦同学拿着笔记本,傻愣愣地听了好一会儿。
“所以……你们现在在找失主?”
小敦同学大大歪着头说,马尾也跟着晃动。
“对。小敦也别笑了,快来帮忙。”
“唔唔……”她沉吟着,搬来一张椅子,自己也坐了下来。接着她一边说“让我看看”,一边仔细读起笔记本的内容。我无法直视她的反应,低头看地上。我已经不想再继续被嘲笑了。
“三个人的话,就能分头收集情报了。”河田同学这么说。“早上、午休和放学后,各自去找看看有没有符合笔记本内容条件的女生,一方面向朋友打听情报,另一方面问大家知不知道有谁掉了浅褐色的笔记本,如果有的话请对方跟我们联络。”
“不用做这种事吧?”我提出反驳,尽可能不想让事态扩大。“就当做捡到失物,送去教职员办公室不就好了吗?掉了的人一定会自己去领回。”
当然,我一点也不打算去领。
河田同学再次摇头。
“当做失物送去的话,老师一定会检查内容吧,这么一来还是会把事情闹大。再说,这么做或许笔记本能确实回到那个女生手上,可是却无法解决她的问题。”
解决什么啊……
“这个女生现在一定很痛苦。我们说不定能帮上她的忙。”
那种事……
那种事交给老师处理就好了。没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事。区区国中生的安慰,对一个真心想死的人到底能帮上什么忙。说来好笑,我想用来反驳河田同学的话根本就有很大的矛盾。因为我明明知道,写在这本笔记本里的事都是假的。
“我觉得这应该还是创作吧。跟你说,这就是那种无病呻吟的诗啦。”大致看过一遍后,小敦同学这么说着,一边把笔记本丢到桌上。“虽然也有几页确实写着好想死好想死,可是那不是认真的啦。看起来像遗书没错,可是每一页想死的动机都不一样,不觉得很假吗?我还是认为这只是发自少女情怀的蹩脚诗。”
我死命压抑体内的怒火,深吸一口气,却忘了把这口被暖炉熏得温热的空气吐出来。这口气转变为能令血液沸腾的高温,在我的肺里横冲直撞,仿佛要把我的喉咙深处给烧烂。
发自少女情怀的蹩脚诗——
才不是。
那不是认真的。
不觉得很假吗?
才不是——
“才不是呢!”我喊了出来。“这不是诗。真的很痛苦……这个女生她、她一定很难过。”就算动机是假的,就算想死的理由都是瞎编的,就算找不到究竟是什么将身心折磨得这么痛苦。“她一定是真的很想死,很想死,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抱着这种痛苦……然后……只能写在笔记本上……!”
我低着头,抓紧裙襬大喊。教室里鸦雀无声,连河田同学、小敦同学和暖炉隆隆作响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怎么办?我冒了一身冷汗。
忽然,温柔的笑声传入耳中。
“千濑,你在笑什么?”
小敦同学问。
“因为我第一次听到藤崎同学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吓了一跳。”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就算是这样,也没什么好笑的啊。
河田同学脸上满是温柔的笑容。
“是啊,一定是因为很痛苦,才会像这样发泄出来。小敦,我们一起加油嘛。想办法找出这个女生,然后约她跟我们一起去唱卡拉OK,尽情发泄。”
“什么跟什么啊。”小敦同学也笑了。接着,她摸摸自己的马尾发梢说:“没办法,就帮你这个忙吧!”
*
我们宛如侦探的行动持续了好几天。说来好笑,这个学校里根本没有既失恋,在家被虐待,在学校又遭到霸凌,可能明天就会去死的女生。然而,河田同学和小敦同学都拼了命地想找到她。下课时,河田同学只要有空就会到处收集情报。交游广阔的小敦同学似乎认识很多人,问来不少跟恋爱有关的情报。至于我,因为没有认识那么多人,只能到处询问有没有人知道谁掉了浅褐色的笔记本。真的很蠢,掉了笔记本的明明就是我。即使如此,看到河田同学和小敦同学她们努力的样子,我居然开始觉得自己绝对不能偷懒。同时,非常不可思议的是,不知怎的,我开始觉得说不定真的有那么一个女生存在。说不定真的有一个失恋、受虐又被霸凌,把想死的心情写在笔记本里的女生。
以战略会议为名,我们三人总是聚集在放学后的教室里。河田同学和小敦同学有时非去参加社团活动不可,所以战略会议并不是每天召开。不过,我们放学后聚灾在一起的频率还是很高。由于笔记本是在理科教室捡到的,河田同学整理出那天在理科教室上过课的班级,缩小了搜索范围。除了我们班之外,那天用过理科教室的只有二年二班和一年级的学生。河田同学说,虽然只是传闻,但是听说二班有一个女生被霸凌,说不定会是她。我不认识那个女生。小敦同学则说别班发生了轰轰烈烈的三角恋爱,其中失恋受伤的那个女生的家庭环境,和笔记本里描述的内容有点像。我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真的有受了伤而痛苦难过的女生。话说回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那个女生说她没有掉笔记本耶。就算真的是她掉的,也很难承认吧……她跟我们又不熟,也不可能来找我们商量。”说不定不是她,有可能是其他人啊。下次试着在一年级生里找找看吧。得出这个结得出这个结论后,那天的战略会议就到此结束。就像这样,我们每天追查着幻想中的少女,搜索行动落空后,有时会一起失望地拖着脚步踏上归途,有时则天南地北地闲聊笑闹,藉此放松心情。有一次,小敦同学说她肚子饿了,提议绕去车站前的麦当劳,我们也赞成她的提议,决定绕路回家。对我来说,和谁一起绕到麦当劳吃东西是第一次的体验,因此,站在点餐柜台前盯着菜单时,我连该点什么都不知道,视线在菜单上游移。河田同学在一旁建议:“现在吃太多回家就吃不下晚餐了,不如只点苹果派如何?”话虽如此,排在我们前面向店员点餐的小敦同学好像点了套餐。河田同学笑着说“因为她都吃不胖啦”。
我发现,自己第一次和谁一起为了某件事在校园里奔走,然后理所当然地肩并肩走路回家。一边担心自己说话时含混不清的声音会被小敦同学嘲笑,一边听着她们两人愉快交谈。“小凉呢?你回家会看电视吗?”不经意地,小敦同学这么问我。已经好久没有人叫我“小凉”了,一时之间还不知道是在叫我,眨了好几次眼睛。我们坐在油腻腻的速食店内,吃着小敦分我们的薯条,有时以秘密口吻讨论笔记本的事,有时又大声聊起电视剧或漫画,三个人笑成一团。真是不可思议,我不是一个人,而是像这样和说话声音清晰嘹亮,拥有耀眼笑容,与我完全不同的两人在一起。
“唉,好想去卡拉OK喔。”
我们离开麦当劳,走在天色渐暗的路上。冷风吹来,学高中生那样把裙子折短的小敦同学一边站在斑马线旁等红绿灯,一边发着抖这么说。她的腿看起来好冷。
“等找到这个女生之后就去。”
河田同学轻拍放在书包里的笔记本,这么说道。卡拉OK是什么样的地方呢?唱歌一定是很开心的事,才会让小敦同学这么期盼。
“今天还是没能找到呢。”
“还有明天啊。”
她们这么说着时,号志灯转绿了。从这里开始,我因为回家的方向不同,得跟她们道别了。
“藤崎同学。”
河田同学叫住我。我回过头,风从我们之间吹过。挡在身体与冷风之间的围巾遮住我大半张脸,河田同学对我挥手。
“明天也一起加油喔。”
*
“喔喔,那件事河田同学也问过我。”
午休时,我想至少表面上做个样子,一如往常地找同学打听消息。虽然对方都是不认识或没说过话的人,但我已经可以大声清楚地说出这句“请问你知道有谁掉了一本浅褐色的笔记本吗?”不管怎么说,遗失这本笔记本的就是我本人,这种事做起来一点意义也没有。即使如此,看到河田同学和小敦同学努力的样子,我实在无法托着下巴什么事也不做。
这样啊。我点点头,用沙哑的声音响应。
“对了,河田同学最近在做什么?”
对方问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问题。我不懂她为什么这么问,疑惑地眨着眼。
“啊,因为我也是弓道社的。河田同学最近来练习的时间愈来愈少,社长超生气的。明知道快举行大赛了,她一定有什么原因才会这样,可是又不好直接问她……”
这样啊。我只能像个笨蛋似的这么回应,连向对方道谢都忘了,转身走回走廊。熬过下午的课,小考几乎交了白卷,一心只等着赶快放学。嘴唇干裂的状况愈来愈严重,一直擦护唇膏也没有用。都是空气这么干燥的错。都是雨这么冰的错。都是天气这么冷的错。都是暖炉的错。我看着窗外,想起遗失笔记本那天,雨也下得跟今天一样安静又寂寞。几滴雨水落在窗玻璃上。放学后,我们一如往常地在无人的教室角落集合,围着暖炉旁的桌子互相报告今天的成果。河田同学说,有个一年级的女生家里好像欠别人债,状况很不好。虽然没有听说她被霸凌,可是笔记本里确实写过一次关于欠债的事吧。你们看,就是这里。河田同学打开笔记本,指出那个地方。这么说来,我好像真的写过这种事。因为这理由太无趣,只用过那么一次。那你问她了吗?小敦同学说。河田同学点点头:“她说不是。不过,总觉得已经没有其他更像的人了……”小敦同学垂下头,沮丧地叹了口气。“我这边也是……感觉全都是做白工。这个想死的人果然还是不存在吗?还是说,因为太丢脸了不好意思承认?”
“也有可能是这样,可是——”
河田同学低着头说。
“怎么办……如果有其他办法就好了……可是我什么都想不出来。”
我看着河田同学那因为下雨而比平常更卷翘且松散下垂的发尾。她弯腰驼背的样子卷起来好落寞,好无力,好不甘心。
已经够了。
已经可以了。
河田同学够努力了。
你很努力。
为了我这么努力。
“河田同学。”
我用微弱难辨的声音,呻吟般地说:
“听说你最近……愈来愈少去练习……大赛快到了是真的吗?”
河田同学抬起头,微微一笑,含糊地说了声嗯,应该是吧。
“我觉得,够了。”我无法直视她的眼睛,低下了头,放在裙子上的双手紧握。“找不到了啦……没必要做到……那种地步。”
河田同学什么都没说。
暖炉隆隆低吼。
“如果那个女生……那么想死……”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但是为了不让声音听来沙哑模糊,我尽可能放慢速度。“就不要……管她了啊……跟我们……又没关系……”
“或许跟我们没关系……”
河田同学喃喃低语,说了一半就打住。
“她一定是希望有人帮她,希望有人发现她的心情,因为太难受太痛苦了,那个女生才会把心情写在笔记本上的,不是吗?”
打破沉默的是小敦同学。
“她一定不想死啦,那个女生。她一定希望有人救她。”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看着小敦同学。
希望有人救我?
我是这么想的吗?
希望谁来救我?
“可是……”我提出反驳。“就算这样,我们也没必要强迫自己啊。河田同学的大赛更重要吧?再说、再说——”我站起来,手用力拍在笔记本上。“这个女生根本不可能存在。这肯定是假的。这种、这种……这种简直像在炫耀不幸的内容,肯定是这女生自己幻想出来的!”
小敦同学和河田同学都被我吓傻了,露出错愕的表情,抬起头看我。我知道自己脸颊发烫,于是低下头。
“可是……”河田同学说。“就算是这样,就算是假的,我还是觉得她现在一定很痛苦,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因为——
河田同学似乎在找寻正确的表达词汇。她缓缓地,断断续续地,用像我一样沙哑又微弱的声音说:
“因为,说想死,其实就是想活下去啊。她想获得幸福啊。”
想活下去。想……获得幸福?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我压抑不住自己的声音。
“说不定这个女生是我认识的人。说不定是我的朋友。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怎么能坐视不管?她也有可能是小敦的朋友或是藤崎同学的朋友。你们能放着自己的朋友不管吗?能装做没看见吗?她这么痛苦——”
河田同学轻轻抚摸被我压在掌下的笔记本,温柔地盖住我的手指,引导我放开手,拿出笔记本。她一页一页翻开,阅读里面的内容。我看着自己写下的那些文字,肩膀忍不住颤抖。好想死。好想死。我写了几十次这样的内容。我的心愿。我的痛苦。我的寂寞。我的难过。够了,已经够了。河田同学,河田同学你已经够努力了。你在找的女生根本不存在,找遍全世界也不存在。不用做到这个地步,不用做到这个地步也没关系。小敦同学也是,不用勉强自己配合没关系。因为,写下这本笔记本的,写下这些文字的,是欺骗了你们、什么都说不出口的人——
好痛。我的心痛了起来。在这一星期之中,因为欺骗了你们而害怕不安的我,同时也沉浸在温柔雀跃的心情中。好久没有人对我说“明天也一起加油喔”,好久没有人等待我一起做什么。我一定很高兴吧,享受着这睽违许久的感觉,高兴得想哭。不再一心想死,不再一心想着明天就要结束生命。因为有人在等待我,因为还有明天。这么天经地义的事,我好不容易才想起来。可是、可是,我——
“嗯,对啊,她一定是想活下去。在这里写了有多想死,就代表她有多想活下去,一定是这样的。”
小敦同学这么说。
想活下去。想活下去。想获得幸福。
还以为没有人听得见我的声音。就算发出哀号,在被谁听见之前,沙哑微弱的声音也会消失在空气中,一直以来我根本不相信会有人察觉。我从来没想过,真的会有人听见我的声音,不但听进耳朵里,更放在心上认真思考。
呜呜,不行了。我不行了。
放在课桌上的手发起抖来。笔记本上的字,被滴落的眼泪晕开。
好想死。好想死。
我有时会打开笔记本,把感觉到的事像遗书一样写下来。有时是早晨到校时写,有时是上课中,一边盯着黑板上的算式一边写,有时是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的时候写。
好想死。好想死。
每天每天,我都在计算,计算自己想死的次数,计算自己冒出这种念头的次数,近乎偏执地计算着。
好想死。好想死。
好想活下去。这句话我一次也没写过。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每次回头看自己写在笔记本里的文字时,眼泪都会泛滥。
好想死。好想死。
有多想死,就代表我有多想活下去。
有多想死,就代表我有多想获得幸福。
每一个字都是我内心的呐喊,是我为了自己、为了想获得幸福所创造的咒语。
“藤崎同学?”
一头雾水的声音这么问。
“小凉,你怎么了?”
我掀动嘴唇。一直强忍着的东西从口中冲出来,结痂的地方破了。咬着嘴唇时,舌头上都是铁锈味。得告诉她们才行,得告诉她们才行,一定要好好地告诉她们才行。
谢谢,谢谢。对不起,谢谢。
不再需要笔记本来承接我想说的话。或许说不出口,或许无法让她们明白。即使如此,无论如何,现在一定要开口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