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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社“裙”阶级

升上二年级之后,我发现一件奇妙的事。

就算校规已有规定,每个人的裙子长度还是有点不一样。有把腰头折起一两折的女生,也有很多裙长游走于膝盖边缘的女生。当然,也有那种乖乖遵守校规、裙子长得盖住小腿的女生。既然大家的身高和体型都不一样,裙长不同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好玩的是,跟自己比较要好的朋友,裙长多半都和自己差不多。只要观察一下教室里不同的小团体,立刻就一目了然。露出大腿的小团体。膝盖若隐若现的小团体。遵守校规、裙长过膝的小团体。还有裙子更长的女生们——裙长仿佛一种记号,我们只跟裙长相同的女生做朋友,加深同类之间的向心力。

裙子的长短象征在教室里的地位。裙子愈短的人,在教室里愈耀眼。反过来说,遵守校规的乖孩子裙子就又长又土,整天都在念书,个性阴沉,让人觉得恶心。教室里所有人都擅自这么想象,不过,我觉得这些印象大部分都没错。我从来没看过裙子长个性却活泼开朗的女生,这样的人就算在她隶属的小团体里很活跃,也无法成为代表班上的风云人物。这种女生大概都在教室角落闷不吭声,低调过日子。在我眼中,她们和我是不同种类的生物。

水蜜桃味。香皂味。花香。还有葡萄柚味。

上完体育课,课桌四周就充满各种香味。各种不同的止汗剂香味混在一起,再加上便当的味道,简直就是混沌状态。

味道这种东西,也是每个小团体都不一样。裙子短的女生们身上散发好闻的香味,裙子愈长的女生,上完体育课后身上愈常有汗臭味。这是真的喔。或许会有人说这是偏见,但是根据我的经验就是这样。毕竟可爱的女生身上就应该要香香的啊。所以我们总是散发香气,闪闪发光,笑着蹦蹦跳跳。

今天体育课上的是舞蹈。分组讨论出原创舞步,之后轮流发表成果。我最喜欢这堂课了,不但可以选自己喜欢的舞曲,还可以自己编舞,拿既有的舞步改编,把难的部分改掉也没关系。衬着最爱的曲子,像偶像明星那样舞动身体,感觉非常畅快。听鞋子在体育馆地板上发出摩擦的啾啾声,感受每一根飞扬的发丝和每一次鼓动的心跳,全身上下的细胞好像发出欢呼一般,充满活力与喜悦。

“然后啊,那家伙的动作就像红毛猩猩,害我们一直爆笑个不停!”

小梓笑着说起舞蹈课时跟她同一组的女生,说她动作又慢又迟钝,叫人火大。小梓是个俏皮可爱又很会打扮的女生。我想她应该是这间教室里最耀眼的女孩了,所以她的裙子也最短。这时,旁边的女生正异口同声赞同她的话,拍桌大笑。“红毛猩猩!超好笑!真的太扯了!”就像这样,气氛很是热闹。对啊对啊,道种时候运动神经差、个性又阴沉的人真的只会给人添麻烦。因为老师总说要教不会跳的同学一起跳,同一组里如果有这种动作迟钝的人,就会害大家只能跳不带劲又土的舞步了。真的,简直就是扯后腿。看来,小梓那一组是遇到这种衰事了。我刚才去自动贩卖机买果汁,途中才加入对话。我把椅子拉到她们的桌子旁,跳进欢笑的游涡。“什么什么?你们在讲谁?”

“还有谁,就是福原同学啊,福原同学。和她分到同一组真的超惨的啦。”

喔,福原同学啊。原来是福原同学。

我知道,就是真由嘛。小学时曾经是我朋友的女生。

我也笑了。啊哈哈,请节哀顺变!打开便当盒盖,充满妈妈爱心的便当散发凉掉的炸鸡块味道。我一边闻着水蜜桃香和炸鸡块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一边朝大家口中的福原同学的座位瞥了一眼。当然,她不在教室里。嗯,好险好险。要不然,像她那种不起眼的女生,就算在场也很难察觉她们不知道是不是刻意掩饰存在感,总是阴沉地待在教室角落,像个地缚灵似的。难得的欢乐下课时间,不是在睡觉就是看书,这样的女生真的很容易被遗忘,让人忍不住想对她说“哎呀,原来你在这里啊,真是不好意思喔”。

真由她啊,从小体育成绩就不好,这次一定又充分发挥她那足以惹怒小梓的天分了吧。原来真由被分到小梓那一组去了,真可怜。我一口吃下凉掉的白饭,在心里送上祝福。请节哀顺变。

女生们开始滔滔不绝地抱怨起真由。不光是体育课的事,甚至对她平常的举手投足和身体特征都有意见,几个人讲得哄堂大笑。我也跟着笑,因为真的很好笑啊。麻纪说的最过分,她说,福原同学的眉毛是不是连起来的啊?真的说得太过分了。真由的眉毛的确很粗,看起来就像两道眉毛连成一线。总觉得眉毛宽度也有一般人的两倍呢。啊,我说的不是左右的宽度,是上下的宽度喔。再怎样也不可能是左右的宽度吧,两倍的眉毛岂不是要长到脸外面去了。我这么一说,大家又是一阵爆笑。

“对了,听我说听我说,早上上国语课的时候,我发现一个很厉害的东西。”

我想趁大家还笑不停的时候来个最后一击。这一击一定会奏效。我从抽屉里拿出国语课用的参考书,啪啦啪啦翻页,从一张张彩色图片和照片中找到我要找的目标,手指准确地伸进去。“什么什么?”大家好奇地凑过来看。

“这个!”我指着那一页上一张大大的照片。照片里的是垂着八字眉、长相滑稽的白色面具——能面※。“是不是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我快不行了!”

大家叽哩呱啦大叫,好几个女生笑得双脚不断跺地,被旁边的人吐嘈“你是大猩猩吗?还是鼓手?”或是“一直踩地板干嘛啦”之类的,附近的男生都来骂我们吵了。我们围着桌上的参考书,打开有能面照片的那一页笑个不停。我自己都觉得这真是个大发现。这种能面明明很常见,为什么以前都没发现呢?真的是一模一样啊,吓死我了,跟真由长得超像的啦。

“脸颊鼓起的程度什么的,真的就是阿多福※耶。”

我这么一说,小梓和麻纪就大喊“我真的不行了”。我们遇到感动的事情时都会大喊“真的不行了”,看到可爱的东西或觉得恶心时也一样。“真的不行了!”

“阿多福小姐!阿多福小姐!”

“惠理,叫你第一名!现在不管怎么看,福原同学在我眼里就是阿多福了。”

“干脆帮她取绰号,以后就叫她阿多福如何?正好姓福原,太适合了!”

小梓说完,女生们频频点头。

啊,可是,我觉得那样有点……不太好吧?取成绰号的话,不就会被她知道我们这么说她了吗?可是,我还来不及阻止,女生们已经彼此点头赞成小梓的提议,七嘴八舌嚷着“阿多福小姐!”兴奋到不行。嗯唔,好吧,算了。我想大家应该不至于当着她本人的面说这么过分的话。当时我真的想得太简单了。在场的大家都被我的大发现逗笑,连小梓都捧腹大笑,气氛已经炒热到最高点。既然如此那就没办法了。在场所有人一致决定,以后就叫真由为阿多福小姐,硬要跑来加入我们的男生们抢走有能面照片的参考书,笑声传了开来。

※日本传统戏剧艺术“能剧”所使用的面具。

※日本能面的名称之一,圆脸、塌鼻、小眼睛及两道浓眉为其特征,也称为阿龟或阿福。

“确实很像,她就是阿多福嘛!”

那群笨蛋男生的老大野田高举参考书大笑。“阿多福小姐”现象一口气扩散到所有男生身上。阿多福小姐,阿多福小姐。那家伙裙子那么长,真的土爆了。眉毛粗就算了,眼睛又那么小,到底有没有睁开都不知道。不说不觉得,还真的是阿多福呢。男生们闹起来比女生更不留情。嗯,大家都很爱我这个哏,整间教室笼罩在一股奇妙的整体感中。只要是比自己阶级低的同学,谁都能毫不留情地嘲弄。不管哪个小团体,或许都有这种风气。可是,就在我们笑闹的时候,真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教室了。我连惊讶都来不及,也没办法出声制止。真由站在那里,一脸狐疑地看着教室里的人,不知道大家聊什么聊得那么开心。

野田跑到真由身边,把参考书上那一页放在她的脸旁边。诡异的白色能面与真由困惑的脸并列。

“呜哇,你真的跟这个长得一模一样耶!”

野田得意洋洋地笑着说。

哎呀。

毫无预警地,就这样在她本人面前说出来了。

*

虽然还没进入梅雨季,但是气象预报说对了,今天从下午就下起雨来。

其实我有带雨伞,不过回家时绝对会淋湿。背着网球拍袋走在走廊上,彩虹的味道刺激着鼻腔。彩虹的味道。我很喜欢这个说法。这是去年里穗告诉我的,听说是很久以前一个哲学家说过的话。不知道真的假的,不过很浪漫啊。

上午潮湿的空气中充满了花草香,现在却变成雨水带来的味道。照里穗的说法,雨的味道是植物里的油脂和泥土中的细菌作用而成的。大概是刚才匆忙冲过穿廊的关系,裙摆被雨水打湿了,软啪啪地垂在腿上。倾盆大雨像拳头一样凶狠地打在窗上。几乎所有人都回家了吧,校舍门口没什么人。走到鞋柜旁边时,我看到一个背影。

我一眼就认出那是真由。毕竟把裙子穿得那么长又那么土的人不多,想不引起我的注意也难。啊,怎么办?那场阿多福小姐传染事件虽然已经是几天前的事,跟她面对面说话还是很尴尬。事件的传染源是我散播的,换句话说,第一个说她像阿多福的人是我,这件事真由好像没有发现。即使如此,还是很尴尬。

因为所有学生都走光了,放学后的校舍门口显得很冷清。真由站在玻璃门前动也不动。她在干嘛?为什么要呆站在那里?我看了她一会儿,发现原来真由没带伞。怎么办?姑且继续观察吧。

她颓丧地垂着肩,朝周围东张西望。接着走到伞架前,轻声叹了一口气。到底在干嘛啊?只见真由注视着伞架,又用力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做就朝出口走去。

我知道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她是在烦恼该不该拿别人的伞去用。不过,真由终究没有这么做,她好像打算直接淋雨跑回家。真是傻瓜。伞架上插着几把旧旧的塑料伞,根本看不出是谁的东西,显然是被原本的主人丢在这里的嘛。就算擅自拿去用,也不会有人责怪她。

哎呀,真是的,真拿她没办法。

真由。我从背后叫她。

她回过头,一双粗眉下,眼神畏畏缩缩地朝我看过来,好像有点惊讶。

“你没雨伞吗?”

我问她。真由想了一想,点点头。

“等我一下。”

这孩子真会给人添麻烦,都国二了还是一点也没变。这么说来,小学毕业之后,我和真由好像就没有过这样的对话了。即使如此,她还真是完全没变啊。不管过了多久,还是那个反应迟钝、动作慢吞吞的女生。我从伞架上抽出自己的塑料伞,递给真由。忘了是家里谁先开始这么做的,我家的人习惯在伞柄上绑橡皮筋,这样一眼就能找到自己的雨伞。

真由眨着那双眯眯眼,张口结舌。

“拿去用吧。”

我再次把伞推给她,想起刚看完的卡通《龙猫》里正好有一样的场景。真由就是不肯收下我的伞。

“我这里还有一把折伞啦。”

我这么一说,真由好不容易才接过雨伞。我从挂在肩上的书包里拿出折伞。真由抱着雨伞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仿佛忘了雨伞要怎么打开似的。直到打我撑开折伞,她才终于朝出口方向举起伞尖。

撑开那层透明的薄膜,雨伞打了开来,完全遮住她怯生生的肩膀。

“谢谢。”

真由这么说,声音听起来像是随时可能被雨水冲走。

走出校舍门口,外面的风有点大。虽然不到撑不住伞的地步,雨点还是不断被风吹到没穿裤袜的腿上。朝真由望去,她那又长又土的裙子已经湿透了,看起来好沉重地缠在脚上。

如果跟小梓她们一起走,我们大概会又叫又笑,莫名其妙地朝校门狂奔吧。小梓一定会笑着说“惨了,内裤要飞起来了”,然后大概会有人大声吐嘈她“飞起来的应该是裙子吧,笨蛋”。大家在雨中耍笨笑闹是很开心的事,就算被雨淋湿也没关系,只要笑笑带过就好了。

不用说,真由当然没有跑,没有大叫也没有大笑。规律打在伞面上的雨滴,令她害怕地缩着脖子。明明迎面而来的也不是多大的风,她却一副举步维艰的样子,努力迈开被裙子缠住的腿往前走。

我一边走一边不时回头看她。真由什么都没说,我只好想办法找话题聊。嗯,该说什么才好呢?已经很久没跟她说话了,以前的我们都聊些什么,现在完全想不起来。我们以前在一起时都玩些什么啊?

“你没看气象预报喔?”

我问了无关紧要的老套问题,把走路速度放慢,窥探她低头的表情,真由回避我的视线,只是静静摇头。

“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没带伞?

真由没有回答。

“就算是忘了带,那边的塑料伞拿去用又没关系。反正都是些被忘在那里的雨伞。是说,这种倾盆大雨,有哪个笨蛋会不撑伞就走的啦。”

好歹去教职员办公室找老师借一把也行啊。

可是,真由不是那种女生。与其去教职员办公室找老师,她宁可选择被大雨淋湿。她就是这种女生。我想,她的语言能力一定是被坏魔女用魔法封印住了吧。在魔女的诅咒下,一天能发出声音说的话有限。

真由果然没有回应我的问题。

走到一半,进入被篱笆围住的小巷子。为了避免被突然开进来的汽车撞到,我们暂时停下来左右张望。这时,真由好像说了什么。什么?你不说清楚一点我听不到喔。我把雨伞举高,探头朝真由望去。

“雨伞,”她依然低着头。“不见了,所以……”

“不见了?”

“大概是被谁……”真由还是低着头,几乎快听不见她的声音。“被谁拿错了吧。”

“是喔。”

我敷衍地哼了一声,把手上轻巧的折伞重新拿正。

真由说她的伞被人拿错了,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

附着在身上的雨水仿佛逐渐渗透肌肤,不舒服的冰冷触感爬到心脏附近,心跳似乎加快了。我记得真由平常用的是一把有圆点图案的夸张粉红色雨伞,因为看起来很幼稚,一般国中生用起来会觉得很丢脸。

哗啦哗啦,雨势愈来愈大,湿透了我们的裙子。

*

啊,忘了把CD还给里穗。

打开放在更衣室置物柜中的包包,正要把自己的东西塞进去时,看到借来的CD插在里面。不知道里穗回家了没。她们天文社平常都在做什么呢?我对文科社团的社团活动没什么概念,更别说是那种用望远镜看星星的活动。白天也能观星吗?总之,我姑且传了简讯问她是不是还在校内。在等里穗回复时,我穿上制服,撩起背心,把裙子一口气拉高,一直拉到上腹部,再绑上松紧腰带,裙子就短得露出大腿了。最近我都把裙子穿得这么短。我们学校的制服是西装式,看起来很像高中生。朋友读的学校是水手制服,她就经常很羡慕我。盖上背心后,只露出裙子下摆,嗯,这样就完美了,比例刚刚好。从西装外套下露出的背心与裙摆的面积,绝对是看起来很可爱的黄金比例。

第一次把裙子弄短时,感觉自己好像变成大人了。

那是国一的暑假刚结束不久时的事。那时班上会把裙子折短的女生还是少数派,但我仍迫不及待地想学社团学姊们或路上的高中生那样,拥有轻飘飘的可爱裙摆。学校规定的裙子长度怎么看怎么奇怪,光是把腰头折个几折,稍微露出一点膝盖,被校规和学业压得喘不过气的制服装扮就变得轻松多了。原本像乡下土包子穿的制服,瞬间成为偶像或漫画角色那种可爱的打扮。相对地,裙子长度盖到小腿的女生看起来就又土又老实。或许那种乖乖牌的形象很讨妈妈们的欢心吧,对我们来说却是负面形象。要是自己穿成那样,在班上的阶级就会滑落。

班级里的阶级很重要。我们只会和相似的人组成小团体,只有和气质相近的人才能做好朋友。跟不同阶级的女生不但无法做好朋友,也没必要硬是凑在一起。优良品种就该结交优良品种,没必要特地去选能力低于自己的品种往来。敢把裙子穿得短的女生,只要跟一样敢把裙子穿短的女生玩就好。永远穿着长裙的——活在教室角落里的女生,无论是对话内容或兴趣都跟我们合不来。毕竟,到底要跟她们说什么才好,我真的不知道啊。跟长相、嗜好和个性都比我差的人,实在玩不起来。所以,就算小学时我和真由是朋友,现在早已属于不同阶级的我们,没有任何玩在一起的理由。反正人就是无法和不同种类的人和平相处,不然世界上怎么会有战争?争执从来没少过,存活下来的,就是我们这些优良品种。

换好衣服、背起网球拍袋时,正好收到里穗回复的简讯。我还在举校喔,在生物教室。简讯里这么写,还加上色彩缤纷的星星和音符图案。呃,生物教室在哪来着?很久以前上理化课时好像用过那间教室。我问里穗那在哪,她立刻回我在四楼最角落。四楼是最高楼层,真是个不方便的地方。

走出更衣室,走联络通道回校舍。平常脏兮兮的奶油色墙壁,在西沉的阳光下罩上一层橘红色。时间已经不早了,天色却还满亮的。为什么季节一改变,白天就会变长呢?地球的构造真是奥妙。隶属天文社的里穗应该知道为什么吧。我穿过已经没什么人的走廊,一步两阶往上跑。啊,我想起生物教室的位置了。跑到四楼走廊尽头后,保险起见我还是敲了敲门。里面传出应门的声音,里穗走了出来。

“惠理,辛苦你了。”

“你也辛苦了。”我打开书包,拿出CD交给里穗。“这个,谢谢你。里穗说的对,果然很好听。”

“真的吗?喜欢的话可以买喔,支持一下歌手。”

虽然她这么说,身为必须妥善运用微薄零用钱的我来说,这张CD其实也不是非买不可。里穗很有原则,CD或DVD这类商品从来不用租的,一定会去唱片行买。这么做或许很正确,但可不是每个国中生都能这么做。除非家境够好或零用钱够多,否则,要维持这种生存之道是很困难的事。更何况,我现在最想要的东西是球拍包,同时把书包和网球拍袋背在身上实在太麻烦了。

我笑着打马虎眼,里穗瞄了一眼我的裙子说:

“啊,已经折短啦?会被老师看到喔。”

“这种长度没问题的啦。”

我们在学校的时候,并非从早到傍晚都把裙子折得这么短。严格的老师看到了,要求我们把裙子弄回原本的长度也是常有的事。所以白天时,大部分女生的裙子都维持在膝盖若隐若现的长度。

“别说那个了,帮我看看后面,没问题吧?”

我转过身,让里穗帮我检查身后的裙子。自己折裙子时,有时前后会长短不齐,那样很难看。尤其是不用松紧腰带,直接折腰头的时候,更得小心注意才行。如果只有前面短,后面还是长的话就太逊了。我今天有用腰带,应该是没问题。

“OK,很完美喔,大小姐。”

里穗故意搞笑。

我在生物教室前和里穗道再见,一边发呆一边走在无人的走廊上。忽然想起刚才忘记偷看一下天文社到底都在干嘛。算了,反正也没有多大兴趣,没关系啦。这么说对里穗很不好意思,不过天文社给我的印象就是阴沉又老土,感觉社员大多是内向忧郁的人,总之和我不同类型,阶级也不同。裙子的长度,好像也不一样。

不过,里穗的裙子长度又是如何?我跟她是从小学到现在的朋友,升上国二分班后,见面机会一口气减少许多。她的裙子是长的吗?还是短的?想不起来了……

这时,耳边传来不知是谁的声音。

我站在无人的走廊上,隐约听得见那声音。

是什么呢?我停下脚步,重新背好从肩头滑下的网球拍袋。

是歌声。我心想。耳边听见的是温柔朝远方延伸的悦耳歌声。好几个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与无人走廊上的空气共鸣。为什么这种地方会听得到歌声?是谁在哪里唱歌呢?此时,我看到前一间教室的门敞开了一半。我朝那扇门走去,从门缝里窥看教室,总算想起那里是合唱团的社办。

好耀眼喔。我心想。

夕阳穿过整片窗户照进室内,使得那里充满金黄色的闪耀光芒。

教室里,三个女生沐浴在金黄色的夕阳下唱歌。窗户是开着的,被风吹动的窗帘吸收了许多光线,随歌声静静飘动。

只有三个人的合唱。

这是分部练习吗?

逆光产生的影子像是一层罩在脸上的面纱,我看不清楚她们的表情,只觉得她们好像天使。随风飘动的白色窗帘看起来就像天使的翅膀。仿佛只有那一块空间独立于世界之夕,充满夕阳光芒的教室里,美丽的歌声缭绕。不知怎的,那歌声听来好令人怀念。歌声里满是掩不住的温柔,却又带着一股感伤与凄苦。这首歌我听过,歌名叫《再给我一次那美好的爱》。三个天使正在唱的,就是这么一首充满感情却又叫人感伤的歌。

唱歌的三个女生其中一人,和我四目相接。

正在唱歌的这个女生,竟然是真由。

心脏发出怯懦的声音,我从门口缩回脖子,不明所以地在走廊上奔跑起来,一路冲下楼。为什么呢?我又没有必要逃跑。可是,不管挂在肩上的网球拍袋滑落几次,我还是一直跑。为什么呢?为什么这样呢?我将手心压在胸口,感觉得到心脏正如小鹿乱撞般怦怦跳。

我竟然,竟然认为……真由她很美。

这是不可能的事。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一定是我的错觉。因为真由是那么迟钝又老土,裙子穿得那么长,个性又那么阴沉。她的阶级远比我们低多了。

我们这种人的阶级比较高,地位也高多了。

穿梭在校舍间时,那歌声一直萦绕不去。使我发出赞叹的小巧美丽的金黄色世界,还有三个天使的身影,全都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她们的裙子长度到哪里?

奔下楼梯时,我脑中想的是这件事。

*

嘲笑真由的声音不断扩散,内容也变得愈来愈具体。

我一句未经深思就说出口的玩笑话超越小团体的边界,火苗四处乱窜。或许那天最致命的错误就是被男生们听见吧。班上现在的流行语成了“阿多福菌”,说是碰到真由摸过的东西就会被传染阿多福菌,开这种小学生玩笑的男生愈来愈多。做到这个地步实在就太过分了。女生们在真由面前虽然还好好称她福原同学,背地里讲坏话的时候,一定都叫她阿多福小姐。也有人干脆叫她阿龟小姐。阿多福、阿龟、阿多福小姐。

如果真由就这么扮演起被整的角色,那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大家都觉得好玩,每个班级里也总有这么一个人负责扮演被整的角色。能成为大家开玩笑的对象,我觉得也满幸福的。不过,万一……我想起上次下雨那天,真由的雨伞不见了的事。我想,那或许不是谁拿错了,而是被恶意藏起来也说不定。如果是这样,就有点那个了。到了这个地步不就是霸凌了吗?我只不过是把自己觉得有趣的发现告诉大家,虽说背着真由说是我不对,原本以为大家也只会在她背后说说就算了啊。我还以为那么做不会伤害到真由。

话是这么说,但现在也只能跟大家一起捧腹大笑了。在令人想吐的便当味道包围下,和大家一起相亲相爱地围着课桌,度过欢乐的午餐时间。毕竟我又不是站在真由那边的。我和真由是不同种类的人。我可是属于这边的人啊。麻纪笑着说,阿多福小姐的裙子为什么会那么长啊?小梓回答了她这个问题。欸,那当然是因为腿短啊,还用问吗!大家听了又是一阵大笑。

“真的快不行了!”我也笑得大惊小怪。得好好做出笑容才行,否则就无法证明我是大家的伙伴了。“不过,真的捏,仔细看好像是那样没错!”

听我这么一说,加奈子祭出了今天最劲爆的哏。

“你们这么说也是没错啦,可是啊,我上次不小心看到了唷,看到阿多福小姐换衣服。”

咦?那又怎么了吗?旁边另一个小团体的人也加入我们的谈话,教室里的气氛更加热烈。加奈子得意洋洋地继续说下去。

“换体育服的时候,我正好看到她抬起脚,结果看到她的腿毛,超爆毛的啦。”

女生们一起发出近乎尖叫的笑声,像大猩猩一样捶胸顿足拍桌子,笑得前仰后合。骗人的吧?真的假的?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加奈子捂住自己的眼睛假装痛苦挣扎的样子。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要烂掉了!”

我们又笑了,笑得好开心。小梓、加奈子和麻纪,大家都好开心。所以我也装得很开心,一副笑到肚子痛的样子,激动拍手。不然怎么办?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怎么可能跟大家说,住口,别再讲她坏话了。这种话我说不出来。因为事情会变成这样,导火线就是我本人啊!是我第一个取笑真由,说她长得像阿多福的。事到如今又怎能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像个好学生那样制止大家说她坏话。不可能。要是我真这么做了,大家就会知道我是个背叛朋友也无所谓的人。这么一来,我在班上的阶级将一落千丈。不管裙子穿得再短,裙折烫得多漂亮,裙摆都会变得湿湿烂烂的,折痕也会变得皱巴巴。

怎么会有这么丑陋的生物?

忽然之间,我发现原本吵吵闹闹的教室安静了下来。围成一圈吃便当的女生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不知道盯着什么看。我一边勉强重新拿起筷子,一边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力的筷子喀啦作响,煎出漂亮焦痕的小热狗屡屡从筷尖滑落,夹不起来。我的视线从便当盒上抬起,朝大家注视的方向望去。是教室门口。

是真由。

真由正一脚踏进门口,站在那里。

她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我感觉到胸口内侧一阵发凉。被她看见了。被她听见了。怎么办?我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我们这群人讲的话,她听到了多少?说不定连我嘲笑她的样子她也看见了。接下来会变成怎样?我不知道。我连忙朝小梓她们看去,大家都在笑。诡异的笑容贴在脸上,我真觉得这才像是能面呢。别说是愧疚了,大家凝视真由的视线,就像看到什么滑稽的东西一样。

“阿多福。”

有个人低声这么说。

接着便是噗嗤噗嗤的窃笑声。

“阿多福小姐。”

又有人说了。像是忍不住似的,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阿多福小姐。真的,真的耶。阿多福小姐来了,她回来了。

教室里都是窃笑声。

阿多福小姐。啊,被她听见了。阿多福小姐。真的长得一模一样耶。

教室里的人若无其事地说。

阿多福小姐。阿多福小姐。

阿龟。阿多福。阿龟。

真由冲出教室。

女生们一起爆笑起来,笑声一口气席卷全班。

“呜哇,被她听见了啦。”

怎么办〜小梓发出可爱的声音笑着说。哎呀,有什么关系。不知道谁这么说。因为我们说的是事实啊。既然是事实,那有什么办法。她真的就是阿多福小姐嘛。真的跟阿多福长得一模一样嘛。

事实。因为是事实所以没办法。

我也笑着说,真的啊,对啊,没办法嘛。我发现自己脸颊抽搐,牙齿似乎在打颤。盖上妈妈做的便当,我站了起来。发软的膝盖不太能使力,身体摇摇晃晃。

恵理?你怎么了?有人问我。

“我去一下洗手间。”

我走到走廊上,把手放在闷得透不过气的胸口。我觉得好想吐,几乎要把妈妈做的便当菜全都吐出来了。男生们在走廊上奔跑,鬼吼鬼叫。用来绑裙子的腰带太紧了,我卷起背心,把手伸进去。好难受,可能在走到厕所前就会吐出来。

走廊上,有谁蹲在那里。

好像正在捡什么。

是里穗。

她抬起头,正好与我四目相接。里穗一脸不明就里的表情,走到我身边,她手上拿着几张传单。

“嗳。”里穗说。“真由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种事为什么要问我?

啊,对了,因为我们三个是小学同学,里穗一定以为我和真由现在也是好朋友。她绝对想不到,直到刚才我还在教室里嘲笑真由,瞧不起她。对啊,正常人一定都想象不到吧。毕竟是朋友。正常人怎么可能像那样嘲笑自己以前的朋友。不可能。

我……不正常。

“什么怎么了?”我笑了笑。什么都没有啊。我想装出可爱的声音这么说,可惜不成功。“什么事都没有喔。”

“这个,”里穗狐疑地歪着头。“是真由刚才拿在手上的。撞到她的时候掉了满地,她现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接过里穗拿给我看的传单,上面写着“合唱团成果发表会”,举行的日期是下周日。

“真由跑哪去了啊?”

“我不知道,不过,大概是那边吧。从那个楼梯下去了。”

我朝里穗说的方向走去。

跟我无关。

跟我无关啊。

尽管这么告诉自己,我还是走下楼梯。

*

“好漂亮喔。”

因为真由突然在路边蹲下,我也隔着她背上的红色书包,视线朝那边望去。原来是几朵有着淡粉红色薄薄花瓣的花。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觉得这花的颜色好温柔喔。原来路边也会开出这么美丽的花啊,真厉害。那时我们还是小学生。像蒲公英一样的柠檬色雌蕊娇艳欲滴。那种花的花瓣真的很薄,像我们在学校用薄纸做的人造花一样。即使如此。

“嗯,好漂亮。”

真由只是点点头这么说。

后来我查了才知道,那种花叫做虞美人。

追着真由来到校舍后方,在花坛里看到很像虞美人的花,想起这段往事。刚才先到门口鞋柜看了看,没看到她的鞋子。虽然不确定她去了哪里,我还是往校舍后方走来。虽然我一点也不了解真由,不过如果是我的话,这种时候大概会找个冷清寂寥的地方吧。没有人的地方。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不用在意别人视线的地方。大概会想去这种地方。

果然,真由在这里。

真由坐在校舍后方平常没人使用的阶梯上,遥望远处的网球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直张着嘴巴站在那里,直到喉咙和嘴巴变得干渴。

“真由。”

在依然想不到该说什么的状况下,我开口叫了她。

真由缩着肩膀回头。我还以为她在哭,不过至少,现在没有流眼泪。真由看到我,张开嘴巴好像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楚。真由讲话总是这样,这点一直没变。我闭上嘴紧咬下唇,往她身边走去。

总该说点什么才好。

可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一直低着头的真由终于抬起脸,看到我无力下垂的手上拿着传单,一脸疑惑地动了动嘴。

“你说这个?”我这么问,真由慢慢点头。“里穗帮忙捡的啦,剩下的等一下去找她拿。”

接着,我看着那张传单问:

“这个,真由也会上场吗?”

真由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我分辨不出是什么样的表情。不清不楚的笑容。要振作一点啊。振作一点。要笑就好好笑,要哭就好好哭。要生气的话,就要好好生气。要大哭,要大叫,要生气恨我也没关系。恨我也没关系。

“雨伞。”

真由低着头喃喃地说。

“嗯?”

我站在她身边反问。

“没法还你,真对不起。”

“为什么真由要道歉呢?”

“因为……”真由抱住被长裙覆盖的膝盖,把脸埋在里面说:“在教室里……还给你的话……会给你添麻烦。”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该说什么才好呢?真由说的是事实。如果我跟真由走得近的事被身边同学发现,一定也会遭到跟真由一样的待遇。就算我的裙子是短的,在她们眼中也会跟真由的裙子一样长。那不是我想要的,我可不想变成那样。

因为我们不一样,我们是不同种类的人啊。我才不想去真由那边,才不想遇到那么悲惨的事。我想做个可爱的、亮晶晶的女生,肤浅又自私的人。

“没问题的啦。”这种话我说不出口。“之后再还就好了。”这种话我一样说不出口。我想不出该接着说什么好,开始后悔不该追着她跑出来了。

“小惠。”

她这么叫我。

好久没人这么叫我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

真由说。

我等着她继续往下说,真由却马上低下头,说到这里就打住。其实我有发现,她最后朝我手中的传单看了一眼。我手中的传单。我再次确认上面写的地点和时间。下星期天。可是,但是——

我把传单对折再对折,收进裙折间的口袋里。我想,上课钟一定就快响了。

*

留下真由,我回到教室,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收拾便当盒。接着我去了一趟厕所照镜子,把歪掉的裙子调整好才又回到教室。我拿出下一堂课要用的课本摆在桌上,打开笔记本,检查夹在笔记本里的几张讲义,回想上次上课的内容。我听见女生们嘻嘻窃笑的声音,小梓她们在讲悄悄话。阿多福小姐还没回来耶,惨了。有人这么说。该不会是大受打击早退了吧?哎呀,不会有事的啦。人家阿多福小姐可是个模范生,只有功课好这个优点,一定会好好回来上课的。嘻嘻,哈哈。

我从铅笔盒里拿出自动铅笔,按了好几下笔芯。

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懂。我真的想不通。真由只不过是遵守校规罢了,为什么要被讥为假装乖宝宝的模范生呢?她只是正确地做对的事而已。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只因为裙子长度不同,我们之间的差异就会这么大?为什么会以这么不同的方式活着,还是说,看起来不同的只有裙子的长度,说不定我们其实有相同的地方。优秀的品种和低劣的品种。闪闪发光的人和教室角落的人。阶级高的人和不高的人。漂亮的人和不漂亮的人。

嗳,惠理。坐我前面的小梓回头跟我说话。充满光泽的头发,修得整齐漂亮的眉毛,闪着护唇膏珠光的嘴唇,可爱的大眼睛。说不定,一切都相反。说不定,是我搞错了。

因为,不管我怎么想,我们才是丑陋的生物。

“刚才我们大家在聊,下星期天想一起出去玩。惠理也会来吧?”

她用撒娇的语气歪着头微笑。不过,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透露的,却是绝不允许异议的独裁者的眼神。

“下个……星期天。”

我忍不住复诵出声。下个星期天。时间和地点我都确认过了。我把手放在桌下,放在裙子的折痕上。对。可是,又不是真的约好了,也没告诉她我要去。所以,这不算背叛。再说,就算我真的去了又能怎样?要跟真由说什么才好?要拿什么脸面对她?我能对她低下头说全都是我的错,跟她说对不起吗?我做得到吗?这么一来问题就能解决了吗?

我们为什么这么不一样?上次放学后听到的真由歌声在耳边回荡。小学时看着同样的花、同样赞叹好漂亮的两个人,两颗心,现在已经不相通了。

“我——”

我抬起头,做出回答。

我的指尖轻抚裙子上的折痕,轻轻擦过口袋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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