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或许是没有存在必要的人。
跪在遍布尘埃的肮脏地板上拧抹布,这里是教室角落放垃圾桶的地方。拧着充满臭酸牛奶味的抹布,挤出来的混浊脏水落入水桶中。
那味道臭得我得屏住呼吸。稍微抬起头就看到把裙子折短的饭岛同学她们纤细骨感的腿。她们晃动手中的扫把假装在打扫,其实正开心地谈笑。这样的她们看起来简直就像灰姑娘童话里的坏姊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是满身尘埃的灰姑娘了。所以,就算她们把午餐时擦过牛奶的湿抹布交给我,笑着对我说“小佐,你用这个吧”,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她们总是笑得那样亲切,我忍不住会想,说不定饭岛同学根本没发现这条抹布是擦过牛奶的脏臭抹布,只是出于关心才会帮我拿扫除用具。
“嗳,你们不觉得很臭吗?”
“不行了!这臭得太夸张了!不要沾到我们身上!”
走过我身边时,她们大声地这么说。放暑假前,我们明明还是朋友,这一定只是我单方面的被害妄想症。可惜,我卑微的期待很快就落空了。
童话里的灰姑娘一定也很臭吧。牛奶和地板的蜡交织成的味道确实很臭。每天做着这种事,我的身体会散发出这样的臭味也没办法。因为这样,每天早上女生们从我身边经过时,才会用嫌弃的表情皱起眉头代替早上的问候吧。
蓝色塑胶水桶里的水,水面是混浊的茶褐色,飘浮着几团光是碰到皮肤就令人起鸡皮疙瘩的纠结毛发。
牛奶和地板蜡和毛发组合而成的综合果汁。
背上突然传来一阵疼痛,痛得无法呼吸的瞬间过后,回过神时我已经趴在地上。大腿那里感觉凉凉的。我呻吟着抬起头,发现裙子泡在从水桶中洒出的脏水里。身后有个男生一屁股跌坐在地。其他人同时发出“哎呀”的遗憾叫声,听起来像是在合唱,整间教室被一股奇妙的整体感笼罩。似乎是男生们彼此闹着玩,隔了一会儿才发现那个男生跌坐在地时,撞上也在同一个地方的我。“喂,臭男生!”女生们大叫起来,举起扫把和撢子当武器。“你们搞什么啊!”“小佐太可怜了吧!”“害她泡在水里了啦!”“快点道歉!”大家为了我站起来,向男生们叫嚣。
“小佐,没事吧?”
回到教室的饭岛同学露出天使般的笑容看着我。
我没事。
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撞上我的男生站起来,模仿搞笑艺人的语气说声“歹势啦歹势啦”,引起众人一阵爆笑。女生们虽然一副受不了的表情,但也跟着笑了。这时川岛老师走进教室,环顾教室一圈后说:“喂喂,发生什么事了?”
“小佐自己绊到脚跌倒了。”
不知道是谁这么说。
“那就没办法了。”老师脸上满是不耐烦。“好了,快去把衣服换掉!”
我站起来,拖着湿透沉重的裙子,从置物柜里拉出体育服,到厕所更衣。综合果汁从裙摆滴滴答答地滴落,好像尿裤子似的。
我走进厕所隔间,在马桶上坐了好一会儿,恍惚地望着门上的涂鸦。看了十分钟、二十分钟。
三十分钟后,我开始想自己真的在这里吗?每个人都讨厌我,每个人都给我脸色看,我活着真的有意义吗?
抱在怀里的制服中,手机振动了好几次。拿出来查看,萤幕里跳出来的是教室里的人传给我的许多讯息。“小佐没事吧?”“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去死吧?”“不对,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去死?”“臭女人金氏世界纪录保持者”“美到会滴水的小佐”“尿裤子小佐”“小佐,快点回来,没有你好无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想起老师说的话。
或许这是没办法的事。
因为,我就是个很难生存的人。
我把不断振动的手机关机。
我依然抱着湿透而沉重的制服。
我持续使劲抿紧扭曲成奇怪形状的嘴巴。
小学时,有一次我不小心听到老师和妈妈的对话。
那是参观教学结束后发生的事。我和玩在一起的朋友们道别,到处找寻妈妈,最后回到教室的时候。
“是啊,小町同学个性非常内向,或许有点难生存。”
老师这么说。难生存。我花了好一段时间才理解这个词汇的意思,心情就像听到不该听的事一样,不敢踏进教室,一直躲在走廊上,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妈妈是这么回答老师的。
“这样啊。那孩子从小就很怕生,每升上一个年级换班时,我都很担心,不知道她将来能不能好好读国中……这样下去不行呢。她为什么就是不能和大家好好相处呢?”
接着,妈妈这么问老师。
那句话,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老师,该怎么做才能治好她?
这种说法,简直就像我生了什么病一样。与生俱来的、没有名字的疾病。我自己最了解这是一种什么病了。所以,刚上国中的时候,看到班上几乎没有原本认识的人,我的心都凉了。看来看去都是陌生面孔。我绕过座位间的走道,按照座位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时,那些正开心交谈、逐渐熟稔的女生们对我来说,就像另一个世界的人一样闪闪发光,仿佛她们早在好久以前建立起友谊的小圈圈,迟来的我完全是多余的。所以,当看到唯一认识的人,小学时同班过好几次的千惠时,我真的就像溺水的人看到浮木一般,好想紧抓着她不放。千惠和我不同,她从小就是个不怕生的小孩,而且对人温柔又和善。她很快地说着“这是跟我同一所小学的佐江”,把我带进她和饭岛同学她们的小圈圈。
饭岛同学个子长得高,是个像杂志上的业余模特儿一样可爱的人。她的个性也很外向,经常缠着老师,上课时也会讲有趣的话逗全班同学笑。女生都喜欢她,男生和她也有话聊。她很会说话,个性又开朗,在班上很受注目。对我来说,她拥有一切我没有的东西,是我崇拜的对象。所以,我还记得当饭岛同学主动叫我小佐时,我真的高兴得不能再高兴了,以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因为,和谁都没有交流的生活实在太寂寞了。我还以为,上了国中之后终于可以和别人有所交流了。
*
午休时间总是没事做。
今天的星座运势说处女座排名第二。心情愉悦的一天,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或许有机会和朋友一起参加开心的活动!
刺眼的阳光令人心烦,我带着烦闷的心情在校舍四周走动。还没变声的男生们在校园里追着球跑。擦身而过的女生们窃窃私语,似乎正因恋爱而怦然心动。她们的充实感像是锐利的刺,剌痛我的心。
我一定是和谁都无法交流。一定是得了这种病。像是为了证明这一点,热闹的午休时间,只有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闲晃。
低垂的视线前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抬起头。
前方走过来几个女生组成的小团体,小学时和我感情很好的有希枝也在其中。她们对着彼此笑闹的模样,看起来好开心。我故意放慢速度,可是却想不出该跟她说什么才好。早安。午安。好久不见。还是干脆低着头假装没看到她好了,内心祈求有希枝自己察觉到我的存在。然而,我们就像陌生人一样,在校舍边擦肩而过。今天处女座的运势是第二名。我想起每天早上一定会确认的星座运势,抬起头。什么都好,得跟她说句话才行。我深吸一口气。
走过身旁的女生们散发甜美的香气,伴随而来的是她们嬉闹的窃笑声。我听到有人说,是那个女生吧?你看到没?她好阴沉喔!而且一直偷看有希枝,好嗯心。
嘘,她会听见啦。听见就太可怜了。这是有希枝的声音。和刚才相反,我转而加快脚步,不顾一切地跑起来。肚子里涌上某种无法形容的感觉,使我咬紧牙根。眼眶深处仿佛燃烧一般热起来。好阴沉。好恶心。太可怜了。我一直跑,一直跑,却始终觉得她们嘻嘻窃笑的声音萦绕耳边不去。
饭岛同学开始把散发臭酸牛奶味的抹布丢在我桌上,是暑假刚过时的事。起因是通讯群组里的一句话。“明明已读却丢着一整天不回,太扯了吧?”
饭岛同学发的讯息我看过了,却不小心放着没有回复。以这句话为开端,掌心里这个能让我和大家交流的工具萤幕上,跳出许多大家给我的讯息。“小佐太烂了!”“你没资格做我们的朋友。”“竟然已读不回,太自我了!”“小佐,你该不会是讨厌饭岛同学吧?”“小佐好可怕!”画面上的讯息瞬间如洪水泛滥,从那时起,我大概就变成没有存在必要的人了。
“那个女生怎么那么不开朗啊,不觉得她总是很阴沉吗?”
“我懂你的意思!”
“讲话的声音不清不楚,看起来有点恶,真的是阴沉到没救了。”
“我们跟她讲话,她也一直闷不吭声,这种人活着有什么乐趣啊?好可怜喔。”
饭岛同学她们总是开心地笑着。
我很少在教室之外的地方四处走动。恍惚地走着走着,突然看见一座花坛,里面有橘色和柠檬黄色的花,绽放美丽的花朵。附近贴心地准备了长椅,我在那里坐下来。花开得这么漂亮,这地方却有种莫名的哀伤感。不过,我不讨厌这里。大概是因为可以远离校内的喧闹,一般人不会过来的感觉,和教室角落放垃圾桶的地方很像吧。紧咬的双唇带有眼泪的味道,好咸。
麻雀们在地上忙碌地跳来跳去。上课铃虽然响了,我却站不起来,一个劲儿地盯着拼命跳跃的小鸟们。反正教室里没有人在等我。我在或不在那里,这个世界都不会有任何改变。饭岛同学她们的视线令我皮肤发痒,我不想听到她们窃笑的声音,却连塞住耳朵都不行。好阴沉。好恶心。好可怜。
我真的是那么可怜的生物吗?
我的眼底发热,吸了几次鼻子,强忍想大喊大叫的冲动。不知道第几次用手心抹掉眼泪时,鸟在我没注意的时候飞走,从我面前消失了。有种被抛下的感觉。一定是连鸟都不想跟我扯上关系吧。
“哎呀,逃课吗?”
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想起脸颊或许还是泪湿的,赶紧用拳头在脸上乱抹一把。花坛旁边站着一个女人,手上拿着从校舍底下拉出来的浅蓝色水管。“对不起。”我急急忙忙站起来。
“没关系啊。偶尔也得跷个课才行嘛。”
她这么说,开始豪迈地洒水。
我想了好久,还是不知道她是教哪一科的老师。
“你不骂我吗?”
看着老师一边哼歌一边浇花的背影,我问。
“骂你?为什么要骂你?”
老师转过来,侧面对着我。是个年轻的老师,皱皱的发圈在脑后束起一把马尾。
“有时候也会想休息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这样又坐回长椅。
“那种花是什么花?”
其实并不是特别想知道,但因为没有其他话好说,只好这么问。
“这叫八重虞美人。因为这里太冷清,毕业生在这里种的喔,花开得有点晚就是了。”
我从鼻腔里应了一声,注视老师的背影。她一边说“今天好热呢”,一边往地上洒水。
“最近一直没下雨,不这样洒洒水,灰尘实在太多了。”
地面迅速吸进洒下的水,染成偏黑的深色。不知怎的,好像真有一阵凉意冒上来,钻进裙子内侧。
“对了,让你看个好东西。”
回头一看,老师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你站在那里。”她这么说,我不解地歪了歪头°没关系,站在那里就对了,看这边。”老师的笑容和蔼可亲,我往她指示的地方站过去。这里可以吗?用眼神这么一问,老师就高高举起水管,往空中洒水。我心想,她那兴奋的样子好像小孩子啊,我有些错愕地看着老师。
水滴随风飘过来,落在皮肤上凉凉的。
“有了,快看快看。”
被老师这么一说,我将视线往高举的水管前端望去。
淡淡地,如梦似幻。
那里出现了一道彩虹。
原来彩虹是可以做出来的啊。
我第一次知道这件事。
“像今天这种天气,只要计算太阳光照射的角度就能轻易做出来喔。”
看在我眼中,那就像是魔法,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随时可以来找我玩。”
老师一边朝地面洒水一边说。
“平常我都在那里。”
她指着旁边的窗户,漾出轻柔的微笑。
察觉那是哪里时,我也终于想起来了。
这个人是保健室的老师。
*
早上总是在忧郁的心情中醒来。
用充满臭酸牛奶味的抹布打扫一两个月之后,那令人想吐的异臭仿佛渗进我的手指,不管在家还是在学校,我都会用肥皂不断洗手。我把洗过的手指放在鼻端,一次又一次确认。没有臭味,没有臭味。所以,今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也是闻指尖的味道。然后,缩在棉被里一阵颤抖后,才慢吞吞地爬出被窝。
掀开毛毯,听见打在屋顶上的雨声。雨天更难受,走出房间和去学校都成为非常痛苦的事。即使如此,我还是非得换衣服,吃早餐,去上学不可。可是,为什么我非去学校不可呢?
又没有人在那里等我。
饭岛同学她们不是嘲笑我,就是当作没有我这个人,这点出了教室也一样。饭岛同学的人缘太好了,我不由得叹气。她做得很彻底,到了连不同班的人也会恶整我的地步。
饭岛同学到底看我哪里不顺眼呢?她们每次看到我,都会笑我不开朗,笑我阴沉。这个我自己也知道啊,因为,我是个难生存的人嘛。我很不会和别人说话,笑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我表现得很开朗更是难上加难。功课不好,个性无趣,也没有值得一提的嗜好。我自己的事自己最了解。可是,她们到底是因为讨厌我才说那些话,还是因为我这样所以才讨厌我,我已经搞不清楚了。如果我是个更会讲话、个性更开朗的女生,是不是就不会遇到这种事?
我好像是个瑕疵品。
带有某种缺陷的瑕疵品。
我拉开房里的窗帘,尽管窗外下着倾盆大雨,鸟儿们还是停在电线杆间的电线上。麻雀吱吱喳喳地飞走了。鸟在雨中也能满不在乎地飞翔呢,都淋得那么湿了,真了不起。相较之下,我竟然连走出房间都举步维艰。话虽如此,因为妈妈在等,我还是得叹口气走下楼。得告诉妈妈我没有生病才行。
“小佐。”
筷子插在早餐上,正当我出神发呆时,妈妈突然叫了我。我问“什么事”,盯着妈妈不安皱起的眉头。
“小佐……最近在学校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夹起一小块热狗,送入口中,眼睛望向电视。上面说今天的处女座运势是第十一名,不以为意的发言也可能引发意外风波,最好忍耐一天比较好。
“在学校过得开心吗?”
我垂下眼睛笑了。
“还可以。”
“这样啊……那就好。”
妈妈好像还想说什么。
可是,我已经什么都不想听了。
扒了三口饭,吃一块小热狗,胃就开始颤抖了,食道就像因为土石流而禁止通行的道路一般。吃不下了,我放下筷子。
“不好好吃完怎么行,最近你几乎都没有吃早餐。”
“嗯。”
我点点头,回答妈妈因为要减肥。就像按照写好的剧本一样,装出开朗的笑容。我离开餐桌,拿起书包。我没问题。我很正常。我没有生病。我站在洗脸台的镜子前,念咒似的不断这么反复告诉自己。即使几乎没有吃饭,即使生理期错乱,即使瘦了好几公斤,瘦到脸颊都凹陷了,我还是没问题。因为我没有生病。
所以,妈妈,别露出那种表情。
“小佐。”
在玄关把脚套进乐福鞋时,妈妈对我说:
“如果有什么烦恼,随时可以跟妈妈商量。”
“好啦。”
走出玄关,我朝哗啦哗啦降落的雨滴撑开雨伞。
雨水用力打在伞面上。
商量?真可笑。
和妈妈商量,我的病就会消失吗?我就不会臭了吗?就不会那么阴沉了吗?就不再是可怜的人了吗?
这样的我。
生下这样的我的人,不就是妈妈你吗?
气象预报说,中午前雨就会停。
可是,内心下的雨似乎不会这么轻易就停。不管和谁擦身而过,对方都会皱眉嫌臭,用嘲笑的口气要我去死。我的课本被丢进垃圾桶,老师发的讲义就是不会传到我手上。咬着嘴唇环顾教室时,饭岛同学会以温柔的笑容歪着头对我说:“小佐真是的,你怎么啦?有什么烦恼可以找我谈谈喔。”接着把浸过臭牛奶的抹布丢向我。我没接好,抹布直接打在脸上,教室里的人哄堂大笑,臭味令我想吐。男生们笑着说好臭喔。牛奶、灰尘和毛发组成的综合果汁弄脏我的脸,我只能咬紧下唇忍耐。呻吟着问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非得遭到这种对待不可?
可是我知道,是我自己不好。
扫地时间快结束时,川岛老师过来叫我。
“小町,你来一下。”
我跟在川岛老师身后,一边盯着他粗壮的肩膀一边从走廊上走过。老师带我进了教职员办公室,用隔板隔开的角落里,放着一张黑色的沙发。“你先在那里坐下吧,”老师说。我强忍内心无法形容的不安,默默点头。不知道老师到底要说什么,我害怕得身体发抖。这个远离午休喧嚣时光的地方,感觉像个与日常风景隔离的牢笼,我的胃紧紧缩了起来。
“我说小町你啊。”
老师开口。
“最近好像无法融入班上的大家喔?”
我抬起头看老师。
“小町你啊,这样下去不行啦。你得自己更积极主动打进大家的圈子才行啊。”
我心想,老师到底在说什么?
“老师看过太多像小町你这样的人了。不过呢,这样是不行的。像小町这样的孩子得更努力,得再加把劲才行。要跟人家交朋友,也要提起干劲才行啊。”
老师看着我的眼睛,凝视着我,点了好几次头。
“比方说协调能力啦,表达意见的能力啦,都要趁现在培养起来,否则长大后就麻烦了。光是闷不吭声躲在角落,谁会了解你的心情?你自己也不开心对吧?要更努力,活得更顺利才行啊。”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得更努力让自己走向大家,加入大家的小圈圈?
我张开的嘴,阖不起来。
老师,你在说什么啊?
为什么我……
为什么我非得听你说这种话不可?
我的手指用力抓住裙摆,指甲隔着厚厚的布料掐住自己的大腿肉。我的眼底像热水沸腾般滚烫,全身热得快融化蒸发。我张开的嘴唇颤抖着,我回望老师热切的眼神。
你的意思是,错的人是我?
因为我怕生。因为我个性不开朗。因为我阴沉。所以活该要每天拧浸过臭牛奶的抹布,被骂臭、被说去死、被说可怜都是应该的吗?我真的是那么可怜的人吗?
“为、什么……”
连话语也在颤抖,无法顺利说出口。
我低下头,紧紧闭上眼睛。我死命地、拼命地闭上僵硬的嘴巴,用手掌捂住,否则我一定会叫出来。
“怎么了?”川岛老师说。“说啊,有什么想说的话,不好好说出来怎么行?你不说话,大家和老师怎么知道你想说什么?”
小町你啊,就是因为这样老是不说出自己的意见,男生们才会捉弄你啊。你要好好向饭岛那样开朗的人学习,帮忙炒热教室的气氛,和大家做好朋友才行。懂吗?
协调能力是什么?大家团结起来把我当空气,从我身边经过时一定异口同声说好臭,这就是协调能力吗?什么是帮忙炒热教室的气氛?把浸过臭牛奶的抹布顶在头上看大家爆笑就可以了吗?因为我说不出自己的心情,所以大家就可以叫我去死,就可以取笑我吗?都是因为我不够努力,因为我是难生存的人。
“打扰了。”
嘴里发出的声音沙哑低沉。我这种胆小不争气的个性,一定也让川岛老师看不顺眼吧?眼角瞥见他失望的表情,像是惊讶,又像是已经放弃。我甩开老师的视线,还是无法大声说话,吐出呻吟般的一句对不起。只能这么小声说话,对不起。个性不够开朗,对不起。这么阴沉,对不起。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对不起。
我离开教职员办公室,默默走在走廊上。我的双唇依然紧闭,腹底翻滚着不愉快的感觉。我用力绷紧脸颊,强忍住那股不愉快的感觉,拼命向前走。
雨不知何时停了,朦胧稀薄的灰色云缝间,透出剌眼的阳光。
我坐在被雨淋湿的长椅上。反正裙子已经被综合果汁弄脏了,从天上降下的雨水一定比我的裙子更干净。花坛里盛开的花带着水滴,娇艳地随风摇摆。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都已经那么惨,遇到那样的事了,还非得到教室上课不可?
这还用问吗,因为我不想承认自己有病。
因为想说服妈妈,我没有病,我是个正常的孩子。
正常的孩子会好好上学,和朋友一起玩,做些蠢事,整天吵吵闹闹,开心聊天。放学后有人一起走路回家,会去彼此家里玩,享受生活。所以,不去学校的孩子不是正常的孩子,是有某些苦衷的可怜的孩子,和正常孩子的生活方式不一样。
我想成为正常的孩子。
“小町同学。”
抬起头,站在不远处的是长谷部老师。老师背对花坛,微微侧着头,正在看我。现在下着雨,不需要浇花也没必要在地面洒水,老师却站在那里。
“今天也逃课吗?”
像是要保护自己一般,我双手环抱肩膀,低下头。老师说,这样啊,也对啦,这种天气就是让人想放假嘛。
“老师,你不骂我吗?”
我问了和上次一样的问题。
“不会骂你啊。老师也常常有不想工作的时候呢。”
我低着头,视野被地面占满,看不到老师。我说,可是一般人都会骂吧。妈妈和爸爸都会骂我,他们总是生气地说要好好去上学。川岛老师也是,他一定会凶巴巴地大吼“不准逃课!”盯着被雨打湿的地面,我这么问:
“为什么我们非上学不可呢?”
为什么只有上学才是正常的呢?
“为什么啊……”
老师发出打从心底感到疑惑的声音,重复一次我的疑问。
老师也不知道耶。
一点也不可靠的答案。老师蹲在花坛边,朝盛开的花朵伸出手。
“接受教育和让孩子受教育,是我们决定好的规范,大概是这么回事吧。”
“意思是说,因为是法律规定的吗?”
“嗯,可以这么说。”老师笑着瞥了我一眼。“不过,叫人想不通的是,如果只是学习,不用上学也做得到。为什么我们要强迫小町同学和大家来学校呢?这么做节直像是硬把你们关起来,反而会变得不想上学了吧,有时候。”
老师站起来,抬头望向乌云间透出来的阳光。
“世界是这么广大,所有地方都相通。真的,为什么我们要把小町同学你们关在这么狭隘的世界里呢?真的很抱歉。”
为什么老师要道歉?
是谁动手将我关进这个地方的吗?
是老师、法律或大人之类伟大的存在动手硬将我关进来的吗?只因为刚好家住得近,三十个素昧平生的人就毫无理由地被迫待在同一间教室,无法逃脱,失去飞翔的自由。大家穿着相同的制服,朝着同一个方向,接受同样的阳光照射,解同样的问题,被迫接受同一套生存之道。
这么一想,就觉得学校是个好滑稽、好好笑的地方。
或许因为这样,老师才会道歉吧。
代替不知道是谁制定的规范,站在大人的立场道歉。
“老师。”
我双手抱膝坐在长椅上,把头埋在从裙摆露出的膝盖里,眼泪莫名其妙地涌出来。
我说:
“老师,架一道彩虹吧。”
像上次一样,请你在我阴霾的心上架一道彩虹。
请让我看那个魔法。
老师说:
“其实,小町同学自己也制造得出彩虹喔。”
*
十二月了。
冬天的天空或许很难架上彩虹。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养成早晨打开窗户仰望天空的习惯。今天早上也从阳台探出头,不过只有雨水刷刷打在脸颊上,天空是一片沉郁阴暗。冰冷的毛毛雨和冬天的寒气包裹身体,我总是想,干脆就这样感冒算了。这么一来,就可以请假了。妈妈曾告诉我,只要体温计显示三十七度,就可以请假不去上学。然而,一看到在雨中飞翔的小鸟们,我就觉得不能请假,重重叹一口气。
不想输。不想逃。不想让妈妈担心。
所以,就算教室里没有等待我的人,我也非去上学不可。
早晨的餐桌上,我承受不住妈妈的视线,只好默默动着筷子。
电视开始播报其他的新闻,萤幕上出现的是国中男生自杀的话题。妈妈立刻转台,手伸向遥控器的动作刺痛我的心。转到另外一台,播的还是一样的话题。因为受不了霸凌而自杀,学校方面没有察觉霸凌事件,目前正在谨慎确定事实真相。电视上播出记者会的画面,画面整体打上马赛克,只隐约看得见啜泣的女生模糊的轮廓。他是个温柔善良的人。不敢相信。好难过。妈妈又转台了,我把筷子放在桌上。
刚才电视上的是饭岛同学她们,我突然这么想。如果我自杀了,结果一定也是这样。川岛老师什么都不知情,一定会谨慎确定事实真相,结果什么事实也找不到。饭岛同学她们会对着摄影机,揉着眼睛啜泣说,我们是好朋友,经常一起玩。真是不敢相信。好希望她回来……
我受不了了,从椅子上站起来。
该怎么做才能和她们对抗?
我不想逃,不想请假也不想自杀。
可是,我到底又能怎么办?
已经承受不了了,好痛苦。
在玄关穿鞋时,妈妈的视线如芒刺在背。我在心中低喃,不要紧的,我是个正常的孩子。我没有生病。我能去上学。
所以,妈妈。
请不要担心。
“小佐——”
我拿起雨伞,打断妈妈的话。
“我去上学啰!”
我扬起声音,冲进雨中。
走在上学的路上,我用雨伞护着自己走路,努力不追上前方女生们的背影,调整脚步保持距离。我已经习惯一个人走了,从以前到现在。因为,我是无法和别人交流的人。请不要嘲笑我。别看不起我。别嫌我臭。别转过头。我不会靠近你们的。我会好好低着头不看你们的。所以,别叫我去死。
我用力握紧雨伞。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像是用鼓棒打鼓的声音。
在校舍入口换上室内鞋,在走廊上走了几步,我和川岛老师擦身而过。
心里像有翅膀乱拍,呼吸变得有点困难。
“小町,早安。”
老师用低沉的声音这么说。我战战兢兢地抬起眼睛,轻轻点头。
早安。我用微弱嘶哑的声音说。
“不行,打招呼要再大声一点。”川岛老师笑着说。“早上的问候是一天的基础,主动向别人道早安就对了。老师希望小町可以学会这种生存能力。所以,你要加油喔。”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耳边传来好几个人大声道早安的声音,以及踩着室内鞋啪趿啪趿跑过的噪音。女生们开心聊天,男生们发出愚蠢的笑声。
我不是……正常的。
对不起。
我回头朝走廊的方向看,走到尽头的老师正在跟饭岛同学说话。老师早!饭岛同学亲昵地打招呼,侧脸洋溢活力。老师也很开心地和饭岛同学聊天,和看到我时脸上那种无奈又困扰的表情不一样。
老师一定认为我是需要努力的、可怜的学生,所以才跟我说那些话。饭岛同学则是不可怜、不需要努力的学生。所以,他们才能像那样笑着聊天。做错的是我。应该改进的是我。都是因为我不够努力,不够加油。
因为我是难生存的小孩。
我走进教室,发现我的课桌椅不见了。
我停在没有课桌椅的空间前,感觉教室里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嘻嘻窃笑的声音钻进耳朵深处。我握紧拳头,低下头拼命忍耐。不行,不能激动,不能慌张,不能哭。要是我哭了,她们一定会拍手叫好,愉快地出声大笑。爆笑声将席卷整间教室,大家的协调能力和整体感会将我击垮。
我咬着嘴唇,环顾四周,看到窗外的阳台上,我的课桌椅正在那里淋雨。我走出阳台,冰冷的雨袭击身体,头发、皮肤和制服瞬间淋湿。我将被雨淋湿而变成黑色的课桌椅分两趟搬回原本的位置。自己的位置。我在教室里的位置。我的容身之处。我不由得想,我真的在这里吗?这里,真的是我的容身之处吗?
说不定,这是错的。
“喂,是谁干的啦?是你们男生对吧?”
饭岛同学大声笑着说。
“太过分了!”女生们接着叫嚣。“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就算她的桌椅再臭,也没必要拿去淋雨吧!”
可怜的,阴沉的,可怜的我。
女生们装作帮我说话的样子,出声大笑。
“喂,阴沉鬼,用这个擦吧。”
饭岛同学拿起那条抹布,走过来擦我的头发。
难生存的孩子。
“那是没办法的事啊!”
我呻吟般地低喃。干抹布上是洗不掉的牛奶、尘埃和地板蜡组成的臭味,刺激着我的鼻腔。被雨淋湿的头发,抹布擦拭头发时粗糙的触感,被摇晃的身上,我喃喃低语。
已经到了极限。
那种东西,我才不需要。
生存的力量。交朋友的能力。能言善道的能力。协调能力。积极的态度。个人特色。怎么说都行,都无所谓。总之,那种东西我不需要。
“那是没办法的事啊!”
我拍掉摸我头发的手。
我的双手用力拍在被雨打湿的课桌上。
阴沉?内向?怕生?那都是没办法的事,没办法啊!
“因为这就是我!”
我推开捏着牛奶抹布的饭岛同学,抓起自己的书包冲出教室。我无法去看任何一个人的表情,也不想听谁说话。我只是觉得,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有配合那些人的能力。
没有那个必要。
不需要。
我不可怜。我不是瑕疵品。我没有错。
我……
“我不是难生存的小孩!”
我一边奔跑,一边呐喊,室内鞋也没换下就这么冲出校舍,无视于打在身上的雨水,只是不断狂奔。
我在路上摔了一跤,制服沾满泥泞。
从发烫沸腾的眼中滚出热泪,像下雨一样。
妈妈,对不起。
我再也无法去上学了。
*
窗帘紧闭的窗外,小鸟们静静啼叫。
我将毛毯盖到头顶,抱着双脚闭上眼睛。
身体好像腐烂了一样。我一直睡一直睡,睡到肌肉都酸痛抗议了,可是除了睡觉之外又没别的事做,无可奈何之下只好继续睡。话说回来,幸好自己房间里有电视。除了吃饭上厕所之外,白天就看看午间娱乐新闻和回放的电视剧打发时间。我把自己关在微暗的房间里,不和任何人见面说话,只是日日重复睡觉和起床。这样的生活让我深深体认到,自己真的是个和谁都无法交流的人,有时会痒得想抓遍全身。夜里忍不住流泪,也会很想大叫。
不去上学之后过了好多天,妈妈什么都没有说。不过,吃饭时每次和她对上眼睛,我总会害怕她要说什么了,害怕得连呼吸都在发抖。小佐,你怎么了?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告诉妈妈,妈妈会联络老师,妈妈会跟老师商量,所以告诉我好吗?万一哪天她这么问我怎么办?我怕得受不了。
因为,要是她真的问了,我就非回答不可,就得告诉她我有多惨,我有多阴沉,我的性格有多么容易激怒人。我是一个对饭岛同学的讯息已读不回的差劲的人,所以大家才会对我做那些过分的事。如果妈妈真的问了,我就必须这么说明。
一旦说出口,就真的证明我是一个难生存的人了。
所以我只能像这样躲在棉被里任凭自己腐烂。
不甘心。
我的眼泪泛滥,听着小鸟们歌唱的声音,强忍呜咽。
我睡了一下,起来之后拿起手机确认时间,不知不觉已经是下午了。那些能传送讯息、让我随时随地与朋友保持联系的应用程序已经删掉了,短短的几分钟内就能收到几百个讯息通知,萤幕中充斥着牛奶和排泄物的贴图,这就是我和大家的交流。为什么至今都没想过删掉它。
或许,我是想跟大家交流的吧。
饭岛同学也好,千惠也好,谁都好,我想要和人保持联系,有所交流。
希望有一天能听到她们说抱歉,说不会再那么做了。
放暑假前,她们和在教室里无法跟任何人交流、走投无路的我一起玩,当时的回忆就算想删也删不掉。因为当时那高兴的心情和快乐的记忆,都是货真价实的。
“小佐。”
门上传来敲门的声音,我屏住气息沉默以对。可是,妈妈没有停止敲门。“小佐,是这样的。”
门外,妈妈的声音透露一丝困惑。
“老师来了。”妈妈说。小佐,怎么办?你要和老师见面吗?”
我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背脊一阵凉意,全身涌现鸡皮疙瘩。
“小佐……”
“不要!”
我大叫,往毛毯里钻得更深,护住全身。
“可是,老师都特地来了,你也不能永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不要!叫他回去!”
我吼叫起来。妈妈似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放弃,下楼去了。
一走下楼梯就是玄关,听得见妈妈说话的声音。
接着。
“小町同学!”
温柔的声音,好像在哄小孩似的,大声喊我的名字。
那语气轻松得就像去朋友家玩时喊的“快点一起来玩!”
是长谷部老师。
我掀开毛毯起身。
“是我,长谷部凉子。小町同学,我来看你啰!”
她报上姓名,声音里的抑扬顿挫听起来有点滑稽。
我战战兢兢地走向门边,但还是提不起勇气开门,始终呆站在那里。
如果我一直不回应,老师就要回去了。
可是,我不想被她看到这丢脸的样子。
门外传来上楼的声音。我停止呼吸,感受地板轻微的震动。
“小町同学。”
为了不让老师进来,我把背靠在门上,堵住入口。
“那个,小町同学,老师买冰来了,你要不要吃?”
她居然这么说。
这么冷的天气,居然买冰?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不想吃吗?那交给妈妈保管啰。是哈根达斯耶,很好吃唷。”
我用颤抖的指尖捂着嘴巴,不想被听见呼吸的声音。
“那个啊,小町同学。”老师说。她的声音好温柔。“抱歉啊,你一定很难受吧。”
为什么?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往下滑,蹲坐在地上。
我的喉咙发出沙哑的呻吟声。
“为什么是老师道歉?”
隔着门,我听见老师说:
“大概因为我是大人吧。”
接着,感觉得到老师做了什么动作。透过门上轻微的震动,我知道她也坐下来了,背靠着单薄的房门。
我们背对背坐在这里。
“因为老师和其他大人,勉强把小町同学你们关进那个狭隘的地方。”
那个狭隘的地方。令人喘不过气的教室。一群陌生人聚集的地方。
“老师。”
我问她。
“老师,为什么我们非去学校不可?”
“为了学习啊。”
“那又是为什么非学习不可呢?”
我想想喔……感觉得出老师正在点头。老师花了一点时间想了想,接着说:
“总有一天,小町同学一定会有想从事的工作和想实现的梦想,为了到时候不后侮,为了让小町同学可以在这个广大的世界生存下去,所以要学习。”
我才没有想从事的工作,也没有想实现的梦想。我哭叫着说。
“在学校里学会的东西,就跟煮菜时的食材一样。想吃东西,打算来煮菜时,冰箱里却什么都没有,不就什么都煮不出来了吗?或许有些食材可能派不上用场,就这样放到腐烂不能使用,可是,如果不先在冰箱里装满食材,能煮出的菜就只有那么几样。所以小町同学必须先去买食材回来冰进冰箱,老师们必须帮助你们做好这件事。”
“为了这个目的,所以非去上学不可吗?”
“是啊。不过说来有趣,就算不去学校,其实也可以学习。”
“可是我去不了。绝对。那种地方我再也不想去了。”
我抱着膝盖哭喊。
没想到,老师的回答很干脆。
“嗯,是啊,老师觉得那样也没关系。”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我还以为,她是来劝我去上学的。
“小町同学,其实你不是不能去上学喔,只是不去罢了。老师认为这也是一种生存之道,这样也很好。事实上学习根本没有必要关在教室里。学校不等于全世界。世界是很大很辽阔的,学习什么的方法,与人交流的方法,在学校之外都能获得很多很多。无论选择什么样的生存之道,那都是小町同学的自由。不去上学也是一种生存之道,是很正常的事喔。”
是很正常……的事。
不去上学,也是正常的。
长谷部老师的声音温柔得像在唱歌,从背后紧贴的房门空隙间,如微风一般温暖地飘进房内。我依然抱着膝盖,把脸埋在双腿间,语不成声地哭喊。
“可是……”克制不住的声音。不甘的情绪随话语一起冲破我的身体,脱口而出,不受控制。那些一直不断压抑的、尽可能藏起来的心情,成为滔滔不绝的话语。“我、我好不甘心、不甘心……!其实我、我也是……我也想去上学!也想在学校交朋友,和大家一样学习!和大家一起!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只有我……!”
告诉我。
告诉我,老师。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不一样?
“是啊,一定很不甘心吧。真的会很不甘心呢。老师也很不甘心。小町同学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呢?”
老师没有告诉我答案。可是,她却像我哭喊、呻吟时一样,用真的非常不甘心的语气,懊悔地告诉我这些话。
“我不想输,不想逃,可是却这样……不甘心、我不甘心……!”
止不住的眼泪溢出眼眶。我放声大喊,吼叫似的咆哮。在我不中用地大声哭泣时,老师同时静静地说:
“小町同学,你没有输,也没有逃喔。”
她告诉我的这句话,引起我更多更多的眼泪。
“上学这件事,和输赢没有关系。现在你只不过是和其他人有点合不来而已,可是,总有一天,大家会发现自己错了,小町同学也将能够原谅大家。在那之前,老师会陪着你的。”
老师用唱歌般的声音轻轻柔柔地告诉我。
这说不定是我第一次哭得这么惨,后来,我又大声哭了好久。
*
下雨了。
即使如此,小鸟们依然唱着歌,勇敢地拍着翅膀。不过,一定也有找地方收起翅膀休息啼哭的鸟儿吧。还差一点就是上午十一点了。电视上播的是和平常有点不一样的节目。我转了好几台,想找有星座运势的节目,最后找到一个娱乐新闻,在节目尾声打上工作人员名单时,播报新闻的女孩同时宣布今天的星座运势。时间刚刚好,而且今天处女座的运势是第一名。今天是最适合尝试崭新挑战的日子,预料之外的邂逅,或许会成为改变你的好机会?幸运物是蛋。各位观众,我们下周再见!
蛋啊。我有点后悔,早知道今天早上就该吃蛋。然后,我想起一个有关蛋的魔法。只要能在完全不弄伤蛋白表面的状况下剥完一颗水煮蛋,那天就会有幸运降临。我很喜欢星座运势和魔法咒语等等的东西。无论多么不安的早晨,总会抱着期待收看星座运势,期待那天有好事发生。我的手很笨,从来没有成功剥过水煮蛋,不过,我想试着挑战看看。
我背起放在椅子上的书包,对妈妈点点头。
“小佐,你没问题吗?下雨了,还是妈妈送你去?”
“我没问题。”
我点点头,踏上走廊。后颈一带感受到妈妈担心的守护视线,我在心中向她道歉。妈妈,对不起。
对不起,我是不正常的孩子。对不起。我是难生存的孩子。
不去上学,真的对不起。
不过,现在我——
“没关系喔。”
妈妈这么说。
“小佐就是小佐啊。只要你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妈妈就很高兴了。”
我穿好鞋子,站在玄关。
咬紧牙根,强忍着不让什么溃堤。
“嗯。”
我回头看妈妈,妈妈笑了。
“我出门了。”
拿起雨伞,我这么说。
“路上小心。”
保健室里充满阳光的味道。
用隔板隔起的后方,空间比我想象得还宽敞,事务桌上似乎放得下很多课本。在老师的提议下踏进这个地方的我,看到一个一脸无趣、正在念书的女生时,不免有些不知所措。那个看起来很好胜的短发女生瞥了我一眼,又尴尬地别开目光。
“喂,小奈,要好好打招呼啊。”
在老师催促下,那个女生才不耐烦地看着我说:
“我是冈崎奈津。请多指教。”
我小小声地深呼吸。
“你好,我是小町佐江。”
我的心脏跳得好快。接下来会顺利吗?我真的没问题吗?她会不会讨厌我?我的内心充满不安,好担心又被认为是阴沉的人。要是又惹她生气怎么办?要是不能和她好好相处怎么办?
现在正好是午餐时间。让小奈带你去吧,要不要去领营养午餐?老师这么问,我还在揣摩和冈崎同学之间的距离,坐在隔板旁边的床上动也不动。该对她说什么才好呢?我不断告诉自己没事的,没问题。老师之前就告诉过我,这里有另外一个女生,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决定要来的。
长谷部老师告诉我,不用来学校也没关系,不上学也是一种生存之道,是一件正常的事。想学习的话可以去补习,也可以上网学习。花很多时间在兴趣或才艺上也没关系。读遍双手拿不动的书本,吸收在学校学不到的知识也是很棒的事。等身体再成长一些,就可以工作了,也可以去世界各地旅行。如果什么都不想做的话,
短暂休息一阵子也好。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
我们是自由的,学校不等于全世界。
这个地方,是老师提供给我的选择之一。虽然也在学校里,可是和我决定不去的地方不一样,充满温柔与宁静。我想在这里奋战。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像老师说的那样,愿意原谅饭岛同学她们,也不知道主动想回教室的那一天什么时候才会来临。即使如此,我、我想与自己奋战。
我告诉自己我就是我。
不断大声告诉自己。
因为,我要以自己原本的模样和别人交流。
没问题,一定可以成为好朋友。
“嗳。”
正当我想开口跟她说话时,她先开口了,把我吓了一跳。
“你要吃吗?”
冈崎同学站在眼前,手指捏着一颗银色的小球。我睁大眼睛,这是什么?
“水煮蛋啦。”
我伸出双手,捧住她给我的水煮蛋。
抱在胸前。
我抬头看冈崎同学。
“谢谢你。”
彩虹是可以自己制造的喔。
或许我真的是难生存的孩子,即使如此,我还是要生存。
有时会受到激烈的风吹雨打,感觉就要被打垮了,那种时候,就休息一下也没关系。找个地方躲雨也可以。直到被雨淋湿的心放晴为止。
我对给我水煮蛋的朋友绽放笑容。
“你知道吗,如果能完整剥下水煮蛋的蛋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