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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章 一等星

就算你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到一个真正的隐密之地——高贵也好、低贱也罢,没有任何一个地方逃得过我——除了这座绞刑架!

霍桑著《红子》

我变成摇滚明星都要怪草莓——山口十五夜事后这么说。这确实像是读书俱乐部中最内向、最爱做梦的她会说的话。然而,这句话中的真实只有一丁点儿,而且无论真假,二〇〇九年席卷学园的风雪人物——摇滚明星红宝石,即读书俱乐部社员山口十五夜,内心确实沉睡着学园正史没有记载的黑暗部分,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等读书俱乐部社员。故兹在此,将红宝石之星的黑暗部分,毫无隐瞒地记载于这本黑暗的读书俱乐部社团纪录簿。

这一年,也就是二〇〇九年,圣玛莉安娜学园弥漫着平和与毁灭的气氛(是的,这两种气氛也是会同时存在的!)。遭遇不景气与少子化,度过灰暗而萧瑟的九〇年代,迈入二十一世纪后,学园便笼罩在风平浪静的天空之下。校内没有风波,没有政变,也没有悲伤,一片平和,但不可思议的,却也缓缓吹着毁灭之风。好似王朝末期的都市,处处都弥漫着浓浓的心死气氛,表面上却一派和平景象。

由于少子化等各种世间浪潮,一直传出学园将与同一体系的男校合并的传闻,但女学生不以为意,认为不过是传闻。学园一如往常,从外界看来像蒙着一层薄纱,女学生也与过去一样,个个清新优雅。只不过历经过种种风雨动荡的修女们,看着那些在毁灭之风中依旧温柔微笑的学生,不约而同做出同样的评语:最近乖巧、没僩性的学生变多了。

在风平浪静的时节中,我等读书俱乐部都在做什么呢?我们照样前往南方边境的红砖建筑三楼,聚在一起看书。尘埃遍布的社团教室里,有装饰艺术风格的桌椅和旧书架。天花板上有镜球的残骸,马口铁人偶和戏服凌乱地扔了一地,海螺号角和动物标本代替书档压制泛滥各处的书籍。桌上原本摆着数组古董茶杯,但随着岁月的脚步,渐渐破损减少。杯子里倒满了清淡的红茶,少女们端茶啜饮。

剩下的古董茶杯有六组,社员的人数正好也是六人。根据社团纪录簿的记载,史上曾有过社员众多的年代,但如今社员逐年减少,根本不必担心教室容纳不下,大家各自坐在椅子上、桌子上、地板上,静静地依照自己的意愿看书。这一年,我们有二名高三生,三名高二生,新生只有一人。那名乖巧不起眼的少女,不好意思与学姊并肩坐在椅子上,总是低着头坐在纸糊的马头饰品上。

这一年的读书俱乐部社员,几乎都是文静不起眼的少女,只有一人除外,她既像异乡人,也似闯入者,外貌十分引人注目。她将一头遗传自英国贵族曾祖母的艳红秀发扎成马尾,五官分明秀美。这位高贵的前伯爵千金,名叫山口十五夜,打幼稚园起便是圣玛莉安娜学园的学生,天天由司机驾驶黑头车接送上下学。读书俱乐部社员都是不容易大惊小怪的个性,即使十五夜明显与众不同,虽然故意“小姐”、“公主”地唤她,并没有给她特殊待遇。十五夜也不会自以为了不起,总是不发一语地微笑着,个性内向,动不动就脸红,但不愧贵为公主,身上确实有些超凡脱俗之处。她经常坐在窗边以做梦般的眼神眺望窗外,那模样,简直就像鸟笼中高贵的珍禽。

本来凭这样的出身,十五夜大可在学生会的贵族院掌权,为所欲为,但她却紧跟着一名要好的少女加藤凛子,一头栽进了读书俱乐部。加藤凛子与千金小姐十五夜相反,是平民出身,成绩十分优秀,国中才进入圣玛莉安娜学园就读。她一头短短的黑发,刘海分成七三分,戴着金属框眼镜,模样像个神经质的知性少年。内向的十五夜在国中部与凛子相遇后,便紧黏着她,躲在她身后度过学园生活。只要是凛子看过的书,十五夜便借来读,阅毕红着脸娇怯怯地说出心得感想。她正直善良的诠释时而遭凛子促狭嘲笑,时而教凛子哑口无言。凛子听完十五夜的感想,总会立刻搭起逻辑的空中楼阁,投以言语的火箭炮弹,谴责十五夜的天真。每次都令千金小姐羞红了脸,沮丧不已。但十五夜老是没有记取教训,来到社团教室又紧黏着看书的凛子,每次凛子心血来潮回头扔石头放箭,她又受伤。

熟识两人的少女常感到不解:心想十五夜对于凛子的仰慕之情,真的只是少女间真挚的友情(也就是所谓的“假性姊妹”)吗?或者一厢情愿的十五夜其实是隐性的“真姊妹”呢?每次偷偷问凛子,她总是嗤笑发问者趣味低级,接着又神秘兮兮地说:“那是你们不了解十五夜,她比大家以为的要复杂多了。你们都被她娇滴滴的外表给骗了,不想去了解十五夜的本质。”当时谁也不懂这番话的含意,直到“红宝石之星事件”爆发时,才真实上演在读书俱乐部社员面前。这一年,二〇〇九年的春天到秋天,十五夜惹出一起疯狂事端,令人不敢相信那竟是驯顺善良的公主干下的。那之后,十五夜走上了与凛子不同的路。而就像事后十五夜本人寥寥数语谈起的,那全都要怪草莓。

新学期开始不久,某个星期一的放学后,十五夜一反常态,沉着一张脸来到社团教室。飘然入室后,她便靠在门上,不发一言地凝望凛子,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坐在桌子上看书的凛子头也不抬地低声说: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从以前就是这样,只会在那边忸忸怩怩,等人家来问你。所谓的内向,我告诉你,就是傲慢。”

这番冷言冷语教刚入社的高一新生大吃一惊,但其他社员似乎早已习惯这两人乍看之下冷漠的互动以及凛子偶尔发作的残虐性格,表情毫不吃惊。

“……凛子,你有男朋友了?”

十五夜以银铃般与生俱来的天籁美声问道。凛子狐疑地看着她,回说:

“没有。”

“你昨天没到神保町去?”

“没有。”

“……原来是这样啊。”

口吻变得彬彬有礼的时候,就表示驯善的十五夜生气了。凛子偏着头,一脸纳闷地打量着十五夜,但后来双方没再交换一言半语。其实,这正是风波的序幕,但当时谁也没有发觉,这一天社团活动照常结束,高一生清洗了茶杯,准备锁门。外头天已经快黑了,乌鸦群有如小小恶魔在空中飞过。十五夜靠着墙陷入沉思,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于是高一生怯生生地发问:

“学姊,你不回家吗?”

学姊没有回答。高一生虽然一心想回家,但决定再陪学姊片刻。山口十五夜就是这样,有时会让少女不由自主对她客气起来。

她那一头火红的头发,是遗传自出身英国贵族的美貌曾祖母。那红宝石般的发色令学园里的少女羡慕不已,都说那是命运的颜色,但本人似乎非常介意,认为与清纯宁静的学园格格不入,不过是被诅咒的圣痕。十五夜家中,除了留学时与英国人结婚的曾祖父,还有没当成文人殉情而死的伯父、与司机私奔的不良贵妇等等,热情冲动的人很多。十五夜一直认为或许自己也继承了这种血脉,因此对于爱或冲动等源自人类本性的激烈情感,内心暗自害怕。

高一生试图寻找话题,便从口袋里取出一把旧钥匙。这是她几天前在社团教室一角发现的,但这钥匙比门上的钥匙孔小得多,她正觉得奇怪,不知道这究竟是哪里的钥匙。她小心翼翼地拿给十五夜看。十五夜不愧是学姊,看一眼就猜着了。她指着刚才凛子所坐的那张古董桌。

“一定是那个抽屉的钥匙。”

“啊,真的耶!有个小小的钥匙孔。”

“那个抽屉上了锁,一直打不开。亏你找得到钥匙。”

受到夸奖的高一生红了脸,将钥匙插入孔里,转动一下。一打开,从抽屉深处滚出一只小小的玻璃瓶。瓶里装有暗红色的液体,本来多半是装满的吧,但经过了长久的岁月,现在只剩瓶底还残留一点。高一生歪着头感到纳闷,十五夜那双大眼则瞪得更大,说道:

“这一定就是以前社团纪录簿上提到的草莓香水。这香水是很久很久以前跟着圣玛莉安娜从巴黎漂洋过海来的,都九十多年前的事了。哦,亏你找得到。”

“社团纪录簿是什么?”

“啊,你才刚进来,难怪不知道。每当学园发生了不会被记载在正史上的珍奇事件,或是社员成为历史目击者的时候,历代学姊就会暗自记录下来,然后将那些见不得光的笔记本,也就是读书俱乐部的社团纪录簿,混杂在其他书本之间,藏在社团教室里。把这些笔记找出来看,是社员私底下的一大乐事。”

高一生十分感兴趣,立刻在社团教室翻找起来,顿时灰尘四起,十五夜轻声哀叫道:“学妹,提到香水的,是记录‘圣女玛莉安娜失踪事件’那一本。啊,记得是在那座标本底下,不对,不是那个,是旁边的……对,就是那个。”高一生在十五夜的指引下找到笔记,津津有味地埋头读起来,

十五夜意兴阑珊地说:

“不过,和过去学姊干下的种种奇案比起来,我们的生活真的很平凡。与其说我们有个性,其实不过是我行我素,比起冒险,我们更看重不出错。今年势必很难留下有趣的社团纪录吧。也难怪修女总是苦笑说,没个性的学生愈来愈多厂。那些学姊毕业后想必也过着精彩的人生吧,而我们将来会怎么样呢……”

高一生听着十五夜低声说了这番话,过了一会儿,等到她回过神时,只见十五夜不发一语伫立在教室中央。那时高一生刚看完手上那本约莫五十年前,即一九六〇年度的读书俱乐部社团纪录簿,大梦初醒般呼了一口气,她注意到十五夜的异状,唤了一声:“学姊?”

只见十五夜仿佛遭到雷击,单手拿着玻璃瓶仰望天空,盯着坏损的镜球。一头红发散了开来,像燃烧的鬃毛垂在背上。高一生轻声说:“这草莓香水真像学姊的头发,如此艳红,就像血和红宝石。”她站起身,但十五夜没有回答。她一定是把香水洒在身上了。玻璃瓶底仅存的暗红色液体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十五夜身上散发出甜腻的人造香味。

“学姊?”

香水味道甜虽甜,却给人一种绝望与虚无,带着黑暗气息的印象。高一生内心泛起不祥的预感,赶紧冲上前摇晃十五夜的身体。十五夜宛如从白日梦醒来瞳眸圆睁,过了几秒才赫然清醒。“……糟糕,我怎么发起呆来了。”她害臊地微微一笑,便匆匆准备回家。高一生虽然觉得她的模样有些奇怪,内心感到不安,也只能默默目送她离去。

第二天起,十五夜便有些不同。她照样阅读加藤凛子读完的书,并委婉地说出感想,但原本光明天真的解释却逐渐变得灰暗沉重,散发虚无与死亡的气息。不久,说话时还会突然配上旋律,唱起歌来。十五夜一唱歌,天花板上的镜球残骸便开心地闪烁。社员固然觉得奇怪,也只能远远守护生病的同伴。到了那一周快结束时,十五夜突然造访了位于新校舍的轻音乐社。

轻音乐社以校舍一角某间不再使用的理科教材室代替社团教室,随兴地进行活动。社员仅有三人,平常就是利用录放音机听音乐,玩玩吉他和鼓。“我不会任何乐器。”十五夜这么表示。一个拨弄着电吉他的高挑少女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眼前突然现身的高贵干金,代表其他社员回答:“既然这样,你当主唱就行了。”十五夜松了一口气,怯怯地露出笑容。于是,自下周起,她便成为读书俱乐部与轻音乐社的双重社员,出席双方的社团活动。社团同伴觉得奇怪,莫不纳闷地想:“她到底有什么打算?究竟是哪里不对劲?”这段期间,她以旋律搭配读后感想吟唱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夸张。一天,加藤凛子终于忍不住骂道:“你太吵了!只会唱歌,影响别人看书!”十五夜听了便放下看到一半的书,走出红砖建筑,再也没有回来。这是五月初的事了。文静乖巧,总是躲在凛子身后的千金小姐一走,不知为何,社团教室竟变得阴暗许多。凛子虽然装作不在意,但好一阵子,她就像在等失踪的猫回家一样,将社团教室的门打开一个小缝,竖起耳朵等着那拘谨的脚步声响起。春风自窗口吹进来,破烂的蕾丝窗帘空虚地晃动着。十五夜一直没有回来。

高一生担心十五夜是因为嗅闻了草莓香水才出现异状,但因为顾及自己的学妹身份,不好意思开口。其他社员逞强地说:“那是她的自由。再说,千金小姐本就和读书俱乐部不搭调,和我们格格不入。”“是啊……”“嗯……”但表情却有些落寞。她们轮流坐在窗边,望着那幢如恶梦般掳走十五夜的粉红色崭新校舍。

此后,山口十五夜仿佛将一度热衷的读书俱乐部忘得一干二净,以异乡人的逍遥心态泡在新的落脚处。充当轻音乐社社团教室的理科教材室,和读书俱乐部一样杂乱肮脏,极不适合千金小姐。教室中央有两具人体模型,被摆成互相交缠的不雅姿态,低头抬眼地睨视进门的人;泡在福马林里的胎儿、人类心脏、脑髓、双头蛇等标本排列在柜子里,曝露在电灯泡昏黄的灯光下。如果读书俱乐部是下城劳工的酒吧,轻音乐社就是正常人止步的鸦片窟。扬声器、吉他和鼓等器材都陈旧不堪,社员一向随便保养随便使用。十五夜将她视为圣痕而十分介意的一头红发倒竖梳起,自称“红宝石”,粗暴地抓起麦克风架。轻音乐社的人又惊又疑,一度以为千金小姐发疯了,不过那个抱着电吉他的高挑少女,也就是率先和十五夜说话的那位,本来就是个爱起哄的人。她说:“那我自己皮肤白,就叫‘珍珠’好了。”说完开玩笑地挥舞起电吉他。其余两人也跟着背起贝斯、坐在鼓前,试着演奏十五夜自

己谱的曲子。眼前有曲子但没有歌词,十五夜便将在读书俱乐部读过的世界名着改编成歌词,即兴配唱。文学与摇滚竟不可思议地融合在一起,博得社员一致赞赏,认为酷毙了。事实上,歌词中文学诠释的部分几乎都不是十五夜本人的见解,而是经常与她畅谈文学的凛子的言论……。十五夜的美貌与她脆弱易感的气质,加上闻了草莓香水之后生了病的那颗绝望、虚无的心,在昏暗的理科教材室里开始闪耀光芒。

不久,四人以摇滚乐团“人体模形之夜”为名,战战兢兢地展开活动。一开始是在理科教材室举办地下演唱会,邀请朋友来听,但很快就汇集了惊人的人气,原本的社团教室已容纳不下所有观众。于是他们带着交缠的人体模形来到走廊开唱,又过了一阵子:心惊胆跳地进一步到楼梯间表演。观众愈来愈多,“红宝石”、“红宝石”的,热情高喊主唱的名字。吉他手珍珠也颇具姿色,每次两人在间奏时背靠着背表演,或是在演唱中互相凝视,都会让少女发出近似尖叫的甜美欢呼。出于悲伤而梳得高高的火红秀发,大眼睛,以及额头上的银色星星,是“红宝石之星”的正字标记。团员个个秉性随和,善待歌迷,对目前的人气都十分满足,但十五夜看着眼前挤得楼梯、走廊水泄不通的歌迷,沉思许久。然后,她拜访了位于旧校舍五楼的学生会,怯怯地找人商量。学生会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和她详谈,最后贵族院做出决定,表示只要不唱低俗、亵渎上帝的歌词,而是歌颂文学,维护圣玛莉安娜学园的秩序与道德,学生会便支持十五夜的摇滚乐团,并负责说服修女。最后以星期五傍晚为限,准许乐团在圣玛莉安娜铜像底下举办户外演唱会。

这时候,新闻社也注意到乐团爆红的人气,制作了“人体模形之夜”的专题报导,还来采访主唱的好友加藤凛子。凛子整理着三七分的刘海,发表了寥寥数语。

“我的确认识她很久了,但到现在还是不懂她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要组摇滚乐团?这种事我怎么知道。记者同学,她啊,是个非常复杂的人……”

在歌迷与友人的一片溢美之词当中,唯有凛子的评语透露了不解与质疑,但所有人都以为那纯粹只是出自昔日好友今日陌路的冷言冷语,并不当一回事。

不久到了六月,圣玛莉安娜节的季节来临。“人体模形之夜”这时虽已是人气乐团,毕竟还是小众之流。

今年的王子选拔赛呼声最高的,是戏剧社的一个硬派美少女。她预定在圣玛莉安娜节的戏剧公演中,饰演苦恼的哈姆雷特一角。公演当天,布幕一掀起,戏剧社全体人员脸色大变。往年的公演一向是观众挤到门外的盛况,况且今年要推出的是得意力作,但场内竟没有半个观众。震惊中,王子候选人连台词也忘了,穿着中世纪贵族的戏服呆立在台上。就在这时候,中庭传来亢奋的鼓声,电吉他的嘶鸣,以及“红宝石之星”空灵了亮的歌声,少女的尖叫。戏剧社社员穿着戏服便奔出体育馆,咬着嘴唇,瞪视着来闹场的“人体模形之夜”。乐团的歌词与戏剧社的公演主题不约而同都是《哈姆雷特》,但台上的歌手穿的不是中世纪的服饰,而是一身街头摇滚少年风格。骷髅图案的黑上衣搭配古董破牛仔裤,赤着脚,猛甩一头倒竖的红发,歇斯底里地唱出现代版的哈姆雷特。“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That is the question!”歌手疯狂嘶吼,少女们为之痴狂,看到红宝石靠在穿着黑西装与皮靴、扮演死去父王的珍珠身上轻声呢喃,少女便激动落泪,不断呼唤红宝石的名字,甚至有人昏了过去。随后举办的王子选拔赛,原本预测会由戏剧社获得压倒性的胜利,但结果出乎意料,竟由红宝石——山口十五夜——以些微差距当选。那个内向、动不动就脸红、总是躲在凛子背后的十五夜,如今竟在众人面前大方唱歌跳舞,在舞台上奔跑,让观众兴奋到最高点,仿佛是个天生的摇滚巨星。向来引以为耻的红发,如今梳得高高的,好似燃烧的鬃毛迎风摇曳。与生俱来的美貌光芒四射,银色的星星在摇滚明星的额头上熠熠生光,成为最闪亮的一等星。

新王子有着前所未见的背德气质,在圣玛莉安娜学园引爆了文学摇滚的热潮。对此最感到错愕的,自然就是王子的老巢——爱好文学的读书俱乐部。高一生又惊讶又难过,不知所措地摇晃着依然孜孜不倦在看书的加藤凛子的肩膀。

“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两个月前,十五夜学姊还在这间教室里,坐在那张椅子上,和我们一起看书的。”

“那是她的资质。她身上本来就流着狂放不 的血,是为爱与堕落而活。只是之前她因为害怕强迫自己隐瞒起来罢了。”

凛子打着大大的呵欠回答。她抬起头,不解地望着大受打击的高一生。

“有什么好震惊的?”

“因为……”

“换个地方,另一种面貌自然也会跑出来。人类就和阿修罗神像一样,有好几张脸。你也一样,只是你自己没有发现而已。”

凛子翻着书喃喃地说。

“她是个热情的人,这一点我最清楚了……”

高一生从此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了。社团教室里,文静的少女喝着红茶看着书,也不知是一无所知,还是因为洞察一切,总之她们照样散坐在喜爱的地方,默默照各自的方式过日子。

圣玛莉安娜节的骚动结束后,“人体模型之夜”以王子本人率领的摇滚乐团为号召,人气勃发。每到星期五傍晚,学生便聚集在中庭投以热烈的视线。原本仅有三名社员的小众集团轻音乐社,社员激增。由于理科教材室容纳不下所有社员,隔壁那间有数张白色大桌的宽敞理科教室,就成了新的社团教室。许多希望变成“红宝石之星”的少女,以中庭巨星为目标,陆续组成新乐团。星期五傍晚的中庭,热闹得有如摇滚音乐节,大大小小的乐团同时举办演唱会。每天傍晚,汗水四溅,演出者与观众一同香汗淋漓地唱歌跳舞。

进入暑假之后,骚动一度沉寂。“人体模型之夜”虽然人气依旧,但类似的新乐团如雨后春笋般诞生,歌迷渐渐分散。暑假结束,晒黑的学生在残暑中重返学园。读书俱乐部的高一生认为,红宝石的乐团人气将受到考验。她把这个想法告诉新任社长凛子,但凛子回说:

“哦。不过,我想十五夜会设法解决的。”

喃喃说出一句令人不解的话,她便不感兴趣地低下头,继续读自己的书。

就在第二学期的某个星期五,发生了一件大事,足以令聚集在社团教室的读书俱乐部成员同时摔落手上的书。那天喧闹声如常自中庭响起,熟悉的了亮歌声透过麦克风传来。声音的主人自然是山口十五夜,但她的语气似乎比平日多了几分落寞。

“各位,好久不见。我们是‘人体模型之夜’。今天要为大家演唱一首新歌,《红字》。”

“红字?”

凛子猛地自书中抬起头来,喃喃自语。她把弄着金属框眼镜,茫然地问:“是霍桑的《红字》吗?”

“应该是吧。”

“那本也是我看完以后借给十五夜的书,不过,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她为什么老唱文学呢?摇滚本来不是应该唱自己的人生吗?”

“可是,那位千金小姐哪有摇滚乐的黑暗和堕落可唱啊。”

“又来了,你们都不了解真正的山口十五夜,她心中当然有深不见底的黑暗。……不过,没想到竟是《红字》。‘人体模型之夜’之前都是唱乔治桑或柯蕾特之类比较甜美的作品,为什么这时候竟唱起发生在清教徒殖民地的通奸罪?”

读书俱乐部众人面面相觑,纳闷地说:

“不知道耶……”

“听你这么一说,的确奇怪。”

《红字》的作品背景,是十七世纪中叶的新大陆麻萨诸塞州、民风严谨的清教徒殖民地,描写犯下通奸罪、产下私生子的年轻女子海丝特,必须身穿绣有猩红“A”字的衣物到广场上示众,以代替死刑。她被迫穿上绣有罪恶象征的衣物:被拖到众人面前。

“请让开一条路。我保证海丝特夫人会被安置妥当,好让所有男女老少,从现在起到中午一点,都能好好欣赏她那身漂亮的衣裳。天佑我正义的殖民地麻萨诸塞,罪恶在此无所遁形!来吧,海丝特夫人,到市场上展示你的红字吧!”

从此,这女人终其一生都得在胸前佩戴红字,而与她通奸的年轻牧师也因悔罪,自行在绞刑台上殡命。“就算你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到一个真正的隐密之地——高贵也好、低贱也罢,没有任何一个地方逃得过我——除了这座绞刑台!”最后,受到清教徒社会的谴责,背负罪名而死的两人,墓碑上刻着“一片漆黑之地,一个猩红的A”,至今仍在麻萨诸塞州的无名之墓中沉睡。

社员们纷纷自书中抬起头来,对于要如何将这个故事唱成摇滚乐感到好奇,心中也不无期待。只听中庭继续传来十五夜的声音。

“这是我们的第一首抒情歌,虽然和以前的狂野曲风不同,但我想大家会喜欢的。……那么,请听我们的新歌。”

演奏开始,凛子好奇地歪着头,望向窗外。

“好清冷的旋律啊。‘人体模型之夜’向来以激昂的曲风为卖点,这是第一次挑战抒情歌……”

她喃喃说完,视线又落在书页上。

但是,歌词一唱出来,包括凛子在内,所有人手上的书都掉了。本来托着腮故作从容的凛子,错愕得差点从桌上滚下来。

“这首歌的女主角是高中部二年级的加藤凛子。她有个绝不让我知道的秘密,罪孽深重的红字。大家都知道,凛子与我是国中以来的好友。我是个不中用的小毛头,总是跟在能干的凛子后头。是凛子与我畅谈喜爱的音乐,推荐我好书的也是她。我对她的感情,无法在此多说。喏,各位,各位一定也有这么一个重要的人吧—既不是家人,也不是其他人,一个谁都无法取代的人。要说是朋友?或该称作恋人?这由你们来决定。对了,那个人,我们应该这么称呼——someone。”

平常随着高亢的旋律起舞的少女,吃惊地站在原地,一脸感动地听得入神。其他的乐团成员也停止演奏,侧耳倾听红宝石王子的第一首抒情歌。不知不觉,中庭静得吓人,只有王子平稳的歌声与吉他手的演奏,宛如世界末日的号角,响彻整座校园。

在此之前,王子都是将文学中的恋爱故事或古典悲剧,以她独特的诠释——其实是盗用凛子的见解——配上狂野的摇滚旋律来唱,这首新歌实在太出人意表了。只见王子身穿简单的白洋装,布料上以血书般狂放的草体写着猩红A字,赤着脚,紧握麦克风。少女们一开始感到疑惑,但这首悲歌伴随着平静的旋律逐渐渗透到她们心底的角落。秋日的夕阳余晖下,少女们缓缓摇动萤光棒,一个接一个跟着王子一起唱:someone……someone……someone……

“我一直好怕,要是凛子交了男朋友怎么办?我以为那会是世界末日。所以我有时候会故作开朗,问她:有没有心仪的男孩?凛子总是笑着回说:那怎么可能。但是我看到了,就在今年四月……在神保町的十字路口,碰巧看见了凛子。我停下车想喊她,却叫不出口。因为她和男友在一起,和他搭着肩走过去。我吃惊,我慌张。第二天在社团教室碰面,我若无其事地问:昨天,你去了神保町?凛子对我说谎。她说没去。我好怕,好怕。因此,在凛子离我而去之前,我必须先离开她。她背叛了我,我失去了她。我看到了凛子胸前的红字,那烈火般燃烧的,腥红的A。”

读书俱乐部全员都想起了春日里的那一天,一脸落寞地靠在门上向凛子问话的十五夜,以及凛子冷冷的回答——“没有”。在全体社员的注视下,凛子冷静地拾起掉落的书本,然后一脸受不了的表情,猛摇手。

“才不是,我没说谎。要是我真的和男生搭肩走在路上,一定会第一个告诉十五夜。”

中庭里继续传来十五夜如泣如诉的歌声。

“今晚月亮也会哭泣吧!流下星光般的泪水,泪湿的脸颊染成银色,以云朵拭干。加藤凛子的,猩红色的A!加藤凛子的,猩红色的A!”

“不过,这下可麻烦了……”

在同伴怀疑的视线中,凛子迅速关上窗户,并紧紧拉上窗帘。高一生有些不解,悄悄从窗帘缝隙望出去,正好看到大约十名戴着新闻社臂章的少女,自新校舍疾奔而出。她们对准靠在吉他手肩上激动呜咽着继续歌唱的红宝石,按了无数次快门。在傍晚时分的学园里,镁光灯如闪电落雷般刺眼地闪个不停。凛子从内侧把门锁上,一连串动作有如预测到抢米骚动的米商。她一反常态,焦虑地在教室内走来走去,抱着头嘀咕:

“可恶的十五夜,偏偏拿我来开刀,这不是正好给新闻社当八卦报导吗!光是红宝石之星的友人身份,就已经够惹眼、够麻烦了!现在运动会刚结束,又没有其他活动,也没出什么事能分散注意力。啊啊,真要命!”

新闻社的少女陆续奔进宛如废墟的红砖建筑,社团教室的天花板和墙壁登时摇晃起来,灰尘四落。许多年来,出入这幢破房子的只有寥寥数名的读书俱乐部社员,此时,这幢危楼因接连而来的脚步声激烈晃动。

社团教室的门被敲响。凛子没开门,只大声回应:

“是谁?”

“我们是新闻社,想找高二的加藤凛子同学,请她针对‘人体模型之夜’的新歌发表意见。”

凛子捏起鼻子,变声喊道:

“她不在,她已经回去了!”

“……哦,既然这样,我们只能采访王子这一方了。”

中庭里撼动人心的乐声仍旧回荡着,仿佛要撕裂日暮的紫色天空一般。

下个星期一开始,加藤凛子成为新闻社追逐的目标,向来沉着冷静的她竟因此消瘦憔悴。红发王子则与乐团成员趁着午休,在理科教材室接受采访。等到星期二早上,王子翔实交代她与加藤凛子之间的友情是如何变质的供词,已经成为号外特报,传遍学园。

号外中记载了两人自国中开始的友情,写到王子亲眼目睹凛子与男友相处的情状。曰:四月某个周末,十五夜搭乘黑头车经过神保町,在人群中发现加藤凛子。凛子平常总是身穿清纯的白衬衫和百褶裙,但当天不知为何,竟一身休闲打扮,穿着男用衬衫搭配牛仔裤,头戴棒球帽。十五夜还在为她转变之大震惊不已,就看到她与一个打扮相似的男孩进了书店。两人搭着肩,互动亲密。十五夜惊讶得立刻跳下黑头车,想追上两人,但神保町就像一座爆炸的老图书馆,小型旧书店如碎片般四散林立,她没多久就迷了路。是不是弄错了?对方是不是哥哥或表亲?十五夜十分烦心,在社团教室遇到凛子时,便故作无事地发问,但凛子只是冷冷回说“没去神保町”。十五夜没料到凛子会说谎,内心深受伤害,从此再也无法信任凛子。而当时心中受到的那道深深伤口,至今尚未痊愈……

十五夜接受广播社的午休采访时,也提到了同样的事。语毕,她流着泪轻声说道:“新歌便是以这样的心情写出来的,请大家再听一次。”

红宝石静静吟唱,一旁的珍珠弹奏吉他。她的歌声是如此凄清消沉,整座学园不禁为之泪下。交男朋友倒不至于引人非议,但她们没想到谎言竟能如此伤人,这份震撼点燃了少女心中的怒火。王子的悲伤,随着旋律如野火燎原般一发不可收拾,迅速蔓延,午休结束时,高二的加藤凛子已经变成可恨的女巫、万恶的红字女。

加藤凛子本人既不否认也不辩解,拒绝做任何回应,但从这段期间开始,陆续有学生表示在神保町看到凛子约会。不知为何,时间总是在周末。每到星期一,就有学生跑进新闻社,描述自己目击到的加藤凛子约会情状。有人甚至以手机拍下模糊的照片,或供称:“她和男生三人在咖啡厅里,一待就是三个钟头。”“她和四、五个男生进了电影院。”“她和十个男生走在小路上。”不知为何。男生的人数不断增加。红宝石之星的“someone”在外不知检点,而且男友不止一人的消息感伤地被报导出来。王子的哀恸更加剧烈,甚至连身形都消瘦了。在悲凄的深渊中所写新歌《绞刑——敬启者,埋葬加藤凛子!——》前所未有的激情狂放,歌曲中热情与恶意和无法抹灭的爱细腻地交织在一起,令少女为之狂热,表演服装则是纳粹风的男装,穿在具有欧洲血统的红宝石身上,适合得不得了。无数点歌的要求立刻塞爆广播社,无论早上还是中午,每到下课时间就播放这首曲子。凛子晈紧牙关,一脸苦相地忍耐着,直到某天午休,她终于站起身来,大喊着:“可恶的十五夜!”冲出教室。位于新校舍二楼的二年级教室,因这场风波骚动起来。凛子闯进隔壁教室,上前质问:“你到底想怎么样!”山口十五夜不知为何拒绝与她对话,扔下吃到一半的怀石便当,不惜跳窗逃走。王子边跑边喊:“我再也不想和你说话了!”凛子大声嚷嚷:“你这骗人精!你这么做是为了要出名是不是!结果害我微不足道的名誉一败涂地,你的摇滚乐团却变成校园天团!我早知道你是个卑鄙的诈欺犯,我要亲手撕下你额头上那颗丑陋的星星!”以恶鬼般可怕的神情追赶十五夜。

这是读书俱乐部社员第一次听到凛子针对事件发言。放学后她们聚在社团教室,问起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其中最感到不安的,便是那个乖巧的高一生。她坐在纸糊马头上,望着凛子。

凛子懒洋洋地抓抓头,说道:

“很多事我也不明白。十五夜还在读书俱乐部的那一天,也就是四月的那个星期一,她确实问我是不是去了神保町。可是我真的没有去约会,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十五夜领军的摇滚乐团‘人体模型之夜’利用我演了一出戏。”

“演戏?”

“各位,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们不能泄露出去。”

“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我也是。”

“当然,我也是。”

社员们把看到一半的书当成圣经,将手按在上面发誓。凛子讽刺地笑了。

“我和十五夜认识很久了。我比谁都清楚,在她内向怕羞的千金小姐形象背后,隐藏了更深沉的另一面。但这只是我的直觉,没有证据。所以,这不过是身为‘someone’的我所做的假设。”

说着,凛子摘下眼镜放在桌上。拿下眼镜后,凛子神经质的表情显得缓和许多,以取而代之的,多了一抹寂寞的影子。

“虽然我在接受新闻社的采访时没有提,但我认为,‘红宝石之星’的人气不是偶然。那是红宝石,也就是山口十五夜,经过冷静筹划的结果。她去找学生会谈,取得户外演唱会的许可,接着刻意在戏剧社公演那一天,举办主题相同的演唱会,一步步按计划打造她的巨星宝座。她和学生会之所以能达成共识,不是因为她对音乐的热情,也不是天天到学生会敲门,精诚所致、金石为开。”

“怎么说?”

“十五夜可是重量级人物,是至尊无上的公主。她外表看似温和柔弱,却有我们平民无法窥见的另一面。在这件事上头,她恐怕是利用了自己的出身。在学生会掌权的贵族院,与出身高贵的十五夜本就是通家之好,所以学生会才会对地下乐团‘人体模型之夜’宽容得出奇。这一点戏剧社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高一生困惑地举起手,小声地说:“可是,我不觉得十五夜学姊是心机那么重的人……”

凛子没有把握地笑了笑,摇摇头。

“当然,这只是我的假设。我说的,不过是盘踞在我心中的那个狡猾黑心的山口十五夜罢了。但是,我相信自己一针见血点出了事实。好,回到利用我演一出戏这件事。‘人体模型之夜’最初是以文学摇滚这种奇异组合与狂放的旋律大受欢迎,但暑假过后,人气开始下滑。我一直暗自好奇,十五夜会怎么挽救声势。由于仿效狂放曲风的乐团愈来愈多,十五夜大概是看出这一点,才计划推出从未尝试的抒情歌吧。只不过,光是推出可能不够引人注意,于是在歌词中加入她和我的友情,以及自己曾被辜负的经验。那首歌确实不错,但是会如此受欢迎,是因为新闻社和广播社穷追不舍大肆宣传的缘故。等到事情闹到最高潮的时候,再推出她有自信的狂野新歌,这下更是大红大紫。你们等着瞧吧。本来只是小小乐团的‘人体模型之夜’现在已经逐渐成为怪物乐团,足以在学园演艺史中留名了。这就是令人胆寒的大恶人、花容月貌的山口十五夜策动的完美计划。”

凛子喝了一口红茶,蹙着眉头懒懒地说。社员专注静听凛子的假设,对这与众不同的解释感到新鲜,但很遗憾的,这魅力十足的邪恶假设与十五夜给人的印象实在相去太远。高一生十分困惑,不小心将红茶泼洒在地。凛子的假设,简直就像她和十五夜在一起议论文学时打造的空中楼阁,像是以经过千锤百链的言语火箭炮弹,朝赤手空拳的千金小姐发射,以打击十五夜的善良。然而,与过去不同的是,凛子令人说话时的表情郁郁寡欢,声音颤抖不安。

“我啊,是山口十五夜为了成为明星所祭出的代罪羔羊。恐怕是因为我既是她的‘someone’,又是无名小卒。我只是以平淡为信条的一介读书俱乐部社员,不是贵族出身。很遗憾,我与学生会的贵族院也没有家族间的往来。当然,这样没什么不好。但对高贵的十五夜而书,我虽然是重要的朋友,也是虫蚁草芥般的平民,毁不足惜,所以她才会轻易地践踏我,利用我。我从没遇过像她这样的人。……只不过,神保町的约会还是不解之谜就是了。”

“可是,”高一生插嘴了。“学姊看起来不像那样的人。她只不过是爱做梦,常发呆,有点令人担心而已……”

高一生回想起十五夜落寞的侧脸,以及她坐在窗边娴静的模样,忍不住以颤抖的声音提出反驳。但凛子毫不留情,继续以言语的碎石攻击人不在场的十五夜,不断放箭,仿佛直到对方气绝才肯罢休。

“就是这一点!就是这一点!山口十五夜的精神具有令人无法忽视的脆弱艺术家资质,却又有极其污黑、极其顽强的地方。分明是千金小姐,却是文学与摇滚的私生女。分明内向害羞,却又拥有极致的表演欲。分明容易受伤,却又像钢铁一样坚强。分明头脑天真简单,城府却又深得骇人。所以我才会对新闻社说,她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了解这一点的,在这个广大的圣玛莉安娜学园里,也只有我一人!”

尽管自称遭到十五夜践踏,凛子却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也许是对自己搭建的空中楼阁感到心满意足,她不再说话,又埋头看书。

那一天凛子虽然气急败坏地追打十五夜,但她并没有向社员以外的人提起她的假设。不过,新闻社紧咬凛子追赶十五夜时说的话,主张“人体模型之夜”牺牲凛子的沽名钓誉之说;广播社则拥护王子,批判凛子的双重生活。双方展开新闻大战。遭人非议的凛子固然声名扫地,但神圣的原告王子名誉也随之蒙尘。尽管纷扰不断,遭到诋毁,山口十五夜的巨星地位却更加巩固。因为这时期诞生的新歌《绞刑》大受欢迎,是乐团的歌曲中数一数二的名曲。学生自然而然哼唱出旋律,直想随之起舞,生存的喜悦与锥心之痛两种情绪,甜美而沉重地贯穿了少女的身与心。

一天,戏剧社众人爬上红砖建筑尘埃密布的楼梯,来到读书俱乐部的社团教室。在轻音乐社靠从众媚俗赢得的人气压制之下,今年的戏剧社存在感顿失,毕业在即的高三学姊也天天斥责高二生没出息、不中用。她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拉拢千夫所指的可恨魔女加藤凛子。只是她们没有想到,魔女竟是个不起眼的神经质少女,令人难以相信是那个华丽王子的“someone”。在六月圣玛莉安娜节时,曾在没有观众的舞台上屈辱演出中世纪版哈姆雷特的戏剧社社长重振精神,向凛子提议:不妨来戏剧社当明星,反过来利用现在卑劣的形象,扮演毒妇的角色。

“同学,难道你不想大闹一场吗?不想挫挫红宝石之星的锐气吗?与我们联手,从可恨的她身上抢走明星的宝座吧!如何?戏剧社历史悠久,有的是塑造明星的实力与成绩。”

读书俱乐部社员表面上在读自己的书,其实个个将耳朵张得和小飞象一样大,静观事态发展。结果,凛子嗤之以鼻,冷冷地说:“可是,我并不想成为任何人。我只要能在这里看书就够了。愚人十五夜确实给我带来不少麻烦,但想把她拉下台,你们自己请便。”说完她将戏剧社赶出社团教室。

另一方面,那个前社员山口十五夜一度嗅闻过、如今已成空瓶的香水瓶,事后便收回桌子的抽屉,上了锁。知道这件事的高一生每次看到那张桌子,就想起深藏其中的旧空瓶,感到不寒而栗。那天教室中不可思议的氛围与甜蜜浓厚的草莓香味,她还记忆犹新,每次看到毫不知情坐在桌上看书的加藤凛子脸上的憔悴,内心便隐隐作痛。

“我想过了……”

为了尽绵薄之力,某天放学后她谨慎地开了口。坐在纸糊马头上,她说:“直有目击证人指出看到社长在神保町约会,我觉得很可疑,那个……”她才说不到几句,凛子便头也不抬地放枪:“怎么?要玩侦探游戏?”

不过其他社员暗示她说下去,她便鼓起勇气继续说:

“要约会,多的是地方可去。神保町是书店街,我们虽然会去那里买书,可是……”

“嗯,的确没错。”

有人附和。东京各地的大型复合式大楼落成已久。六本木之丘,表参道之丘,东京中城。电影院、商店、餐厅、办公大楼、饭店旅舍齐备,有如水泥绿洲的设施,海市蜃楼般在都市各处出现。每出现一处,年轻人便像沙漠里渴水的动物蜂拥而至。年长者与具有特殊爱好的人集中在老街,会去新市区的则是消费能力强的年轻人与小家庭。

“我想那不是约会,而是有相同爱好的人一起去买东西罢了。这么一来,同行的人多也不奇怪。凛子学姐,你觉得呢?”

凛子一脸苦相跳下桌来。高一生仿佛听到空瓶在抽屉深处滚动的声响,不由得双肩一颤。

“世界上有所谓的安乐椅侦探,你既然坐在那东西上面,姑且就叫你纸糊马头侦探吧。……很不巧,有目击情报的那些日子,我几乎都没出门。既没有约会,也没有外出购物。换句话说,那是我的分身(doppelganger)。”

凛子粗暴地关上门,负气回家了。但是,第二天,高一生锲而不舍地重拾话题。

“我还注意到一件事。”

“……又是你。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目击情报为何都只发生在周末?我们平日也会在街上走动。当然,穿着制服能够出入的场所有限,为了逃避修女耳目,不能到闹区。但是,进书店应该不会受罚。”

“嗯……”

“就像凛子学姐说的,既然学姐没有出门,那么大家看到的一定是分身,不,是外表与凛子学姐极其相似的人,如果是一头红发的十五夜学姐,当然不可能被认错,但凛子学姐是三七分的黑发加眼镜,中等身材,恕我失礼,外貌不算有个性。”

“你是想找碴吗?”

“不是的,因为我也一样,不,我这应该算长得丑了……。总之,我想说的是,很可能是有个外表与学姐种似的人在神保町出没,大家都认错了人。但是,事情只发生在周末,平日那人也会出门,却没有人会误认他是凛子学姐。这是为什么?……我认为关键就在制服上。”

高一生热切地说着。不知不觉中,社员们把书放在一旁?专心听高一生说话。

“平常我们穿着制服,这么一来,一看就知道是圣玛莉安娜学园的学生,一般人可能会注意制服,很少去看长相。那个人多半是其他学校的学生,平时穿着别校么?……我认为关键就在制服上。”

高一生热切地说着。不知不觉中,社员们把书放在一旁?专心听高一生说话。

“平常我们穿着制服,这么一来,一看就知道是圣玛莉安娜学园的学生,一般人可能会注意制服,很少去看长相。那个人多半是其他学校的学生,平时着的制服走动,所以没有人会认错。”

“……原来如此。倒是有一点道理,不过就只有一点,没有两点。”

凛子不情不愿地点头。社员们虽然半信半疑,但认为既然有这个可能,只要找出那个人事情就解决了,于是她们利用平日放学后、甚至周末,走遍了书本森林神保町的每一个角落。大型书店从一楼找到顶楼,旧书店从店门找到店内,就连位在地下室的咖啡厅也不放过。

有一天,迎面走来一群身穿淡紫色立领制服的男学生。他们一共有五、六个人个个一脸斯文,却散发着难以相处的气质。只见他们互相出示新买的书,一面走一面争相议论。错身而过时,其中一个戴着金属框眼镜的娇小男生似乎大吃一惊,吓得连手上的书都掉了。凛子停下脚步,帮他捡起来。“你的东西掉了。喔,这本书我也在找呢,被你抢先一步……”说着抬起头,想将书递给对方,这下,凛子也吃了一惊。两人隔着一本书,眼镜同时打颤。

这名男学生的长相像极了加藤凛子。读书俱乐部的社员内心同时闪过一句话:这才叫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原来目击情报中,凛子都穿着男衬衫和牛仔裤、和男孩子混在一起,都是因为这个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人是男生。尽管对这不寻常的发展十分吃惊,一干人还是围住两人,齐声惊叹,说着,“好像啊”、“不仅长得像连气质都像”、“尤其是爱理论和故作局外人的样子最像”。不过,说着,她们的话变少了。因为发现其他的男学生其实也和读书俱乐部的社员有相似之处,都是感觉偏狭又敏感,表情一脸不高兴。众人气愤地想:什么嘛!他们简直就是我们的讽刺画像嘛!

男学生的反应倒是与闷闷不乐的读书俱乐部相反,个个快活地笑了。他们淡紫色的制服,读书俱乐部社员也认得。那是与圣玛莉安娜学园同一体系的男校制服,他们之中有一人自称是社长,他说五十年前学长听一位受雇为清洁工的外国老人说起女校的读书俱乐部。在图书馆一角分坐看书的几个男学生,听着老人畅谈,对他口中的读书俱乐部心生向往,便也自行以阅读为主题组成社团。“老人的名字?不知道,早就被遗忘在时光之河的彼方了。这是历代学长口耳相传的故事。这人已经不在了。不过,他倒是留下了一本书,是以古法文写的,谈论无神论的书,很有趣。”老人曾对当时的男学生说:在遥远的将来,总有一天你们会与那个读书俱乐部相遇,百年之后,两者将合而为一。这段话,读书俱乐部社员并不陌生。她们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吉普赛预书。(百年之后,会有外来者到来。)(是你带来的——)

一如这些预言,这里的“你”,恐怕就是那个死后仍具有魔力的“他”,他究竟是怎么把男生带到我们身边的呢?——众人面面相觑,担心害怕地互相耳语。

男生们单手拿着书,笑着消失在地铁站入口。而被留下来的现任读书俱乐部社员,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在遥远的上个世纪初、巴黎夜里刮起的那阵令人发毛的毁灭黑风中。

自那天起,加藤凛子便发烧病倒。虽然社长凛子重理论、个性强硬,但遇到打击时,最脆弱的人或许是她。为了帮助凛子,社员在她病倒的这段期间,透过网路搜寻同一体系的男校,找到社团活动的介绍网页。不愧是男校,运动性质的社团很多。而在艺文类的社团活动中,确实有一个社团叫“文艺爱好俱乐部”。她们在七、八个人的团体照正中央,找到了那个酷似加藤凛子的男学生。他背后还有一个穿着白色蕾丝衬衫、老态龙钟的男人,吓了社员一跳。不过仔细一看,原来那个老人不是活人,而是一个苍老外国男子的肖像,画风就像“格雷的画像”(注:出自英国才子王尔德Oscar Wilde的作品《格雷的画像》)。她们将男学生的脸部照片扩大列印,匿名送到新闻社,隔天立刻见报。学园喧腾一时的“加藤凛子红字事件”总算平息。少女的注意力转移到圣诞弥撒等校园活动上,这件事也随风而逝,渐渐被人淡忘。

大家都以为,这下王子所领军的摇滚乐团“人体模型之夜’受欢迎的程度将打折扣,没想到下一周,红宝石竟主动发表乐团将于年底解散的消息。原因是要到外校升学的吉他手珍珠将开始准备升学考试,乐团与学生会商量后,决定在圣诞弥撒后盛大举办解散演唱会。凛子事件的骚动虽已结束,但由于解散进入读秒阶段,再度使红宝石的摇滚乐团成为大众的焦点。总算退了烧来上学的凛子看到这样的发展,不但不生气,甚至快活地笑了,说道:“嗯,她绝不会误判情势的。”

不久,凛子收到山口十五夜用草莓图案的信纸组写来的一封长信。信中恳切地表示歉意,说自己看过报纸了,很抱歉对她心生怀疑。看了这封信,凛子摘下眼镜以手帕擦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结果,我还是不知道她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她是利用花容月貌来隐藏恶意的大坏人吗?还是因为太过天真善良,以致脑袋出了问题?”

听她说这些话的高一生,也跟着一起深深叹息。做出负面假设,指责山口十五夜城府深、心机重的凛子,如今开始怀疑自己的推论。相反的,高一生远远望着窗外那个完全落入红宝石手中的圣玛莉安娜学园,开始认为也许真相正如凛子的假设。凛子蹙起眉头,淡淡一笑。

“完全搞不懂吧?”

“是的……”

“但是,明星本来就是这样。”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凛子取笑着说。高一生在窗边托着腮,以从未有过的阴郁声调低声回道:“是这样吗?”

“是啊。所以,学妹,像我这么好懂的人绝对当不成明星的。戏剧社来找我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其实是这件事。”

凛子的声音出奇软弱,随时消失都不奇怪。

解散演唱会在圣诞弥撒后于中庭举行,盛况空前。仅有四个成员的“人体模型之夜”,春天时还窝在小小的理科教材室,之后,他们在近似哀嚎的欢呼声中飞快地度过了美好的黄金一年,毫不留恋地解散。

在解散演唱会上燃烧殆尽的红宝石之星,即山口十五夜,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在圣诞节第二天,只说了一句“……各位,我回来了。”便回到读书俱乐部。她不理会讶异的同伴,说声:“啊啊,好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跷起脚,翻开春天看了一半就放下的书本。仿佛她的离去不过是昨天的事。她注意到呆立在一旁的高一生,怯弱地笑着对她说:“喏,学妹,帮我泡杯热红茶好不好?我歌唱得太凶,声音都哑了。”高一生像座人体模型僵硬地走去泡茶。凛子抬起头来,没事般低声打了招呼:“你回来啦。”其他同伴也跟着或“嗯……”或“……哦”回应。就这样,十五夜又回到同伴的怀抱。高一生以颤抖的手泡着红茶,苦苦思量,觉得凭自己是不可能看清山口十五夜的真面目的。她究竟是个好人还是大坏人?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明星?还是容易受伤的青年?也许她现在只是因为吉他手引退,不得已才雌伏。一想到隐藏在她额头上的那颗圣痕般的银色星星不知何时会再度爆发,她就觉得文静微笑的十五夜像个怪物,内心暗自恐惧。然而,就在她取出收在橱柜里多时的那组茶杯时,她竟觉得安心了:心想六个人总算到齐了。她这才明白,原来自己也像凛子和其他学姐那样,像在等失踪的猫儿回家,一直在等着十五夜归来。端出红茶后,十五夜以不复存在的“红宝石之星”的甜美音色轻声道谢。然后,仿佛疲累至极地,深深坐进椅子,端起茶杯。

继承了伯爵家爱与堕落的血脉,却一直加以压抑的山口十五夜,真的是因为在春天的那一天,嗅闻了暗红色瓶底残留的米歇尔的香水,才引爆体内阴暗的旋律吗?是那甜腻的草莓香,在那瞬间包围了山口十五夜,并直达心脏,摇醒了在内向退缩的少女心中沉睡的那个人——邪恶的青年红宝石之星?

这件事该如何记载在读书俱乐部的社团纪录簿中,我,高一生,代号“纸糊马头”,烦恼了许久。社长凛子从手上的书抬起头来,取笑我说:“你啊,不用想太寻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你也太认真了。”既然社长这么说,尽管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我决定就老实依照自己的所见所闻将事情记录下来。

创立九十年的学园,今天也吹着平静的毁灭之风。圣玛莉安娜的铜像露出温和暧昧的微笑,低头俯视我们。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圣女玛莉安娜在遥远的过去露出的那个微笑,与置身于满足而无所求的时代中的我们脸上的微笑,有些相似。说到这里,都要归功于山口十五夜,修女不再说没个性的学生愈来愈多了。一个学生展露内在的另一面后,竟将学园搞得天翻地覆,这想必让修女对于个性里所隐含的暴力因子感到畏惧吧。但是,无论什么时代,无论在哪一片土地上,羔羊群中总是会躲着一匹狼。

——然后,就在刚才,我因为太好奇了,便放下笔,战战兢兢地请教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书的十五夜。“学姐,你还记得那天闻过的香水瓶吗?”结果十五夜一面将红茶往嘴边送,一面以不像她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哼哼一笑。“对了,那时候,我闻了米歇尔的香水,看到了奇特的幻影,所以才按捺不住,冲出教室唱起歌来。我告诉你,那是个自由、低俗又可怕的梦。不过至于是什么样的幻影,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啊啊,这样的话,果真是因为我把玻璃香水瓶交给十五夜,才会引发今年的异事,害整个学园天翻地覆,害读书俱乐部的学姐疲于奔命。那天,我不该将捡到的钥匙插进找到的钥匙孔的。在看重不出错甚于冒险的内向青年山口十五夜手中,那血一般好似在燃烧的、骇人的暗红色液体—生命的颜色,虚无的颜色,青年的颜色,爱情的颜色。说到底,这场风波都要怪我。因此,今年的读书俱乐部社团纪录簿,由我——既是侦探又是罪犯、却又从头到尾与事件无涉、丑陋而无用的我——来记录,应该是最恰当的吧……

二〇〇九年度 读书俱乐部社团纪录簿

主笔<纸糊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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