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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T & K
一、
恶鬼现身之时,正值春姬小姐去存生祭参拜完毕的归途之中。所谓存生祭,正是为感谢生命,互颂生之美好,并禁言一切死亡。乃自古以来例行祭典之一,于每年九月七日举行。往年的话回程会更早些,而今年却被神官挽留,出发得晚了。
途径的那片所在昔日被称为下栗村,如今仅余残损的民宅和荒芜的田野。往日便有妖物出没的传言,是以包括我在内的三条右大臣的家臣门时刻都保持着警惕。
当京城内传来宣告申时三刻(下午四时)的钟声时,突然卷起一阵腥风,天空猝然阴云密布,传来了鸟肌四起的寒意。伴随着雷鸣般的大笑,眼前立着一个全身只裹了一块虎皮腰巾的鬼,顶着牛一样的角,双眼瞪得老大。岩石一样的身躯好似肿起来般通体赤红。
“顺着紫藤花香过来一瞧,这姑娘是何等的美味啊。就待我从脑袋开始往下啃吧。”
鬼抿着大嘴,将通红的手臂伸向小姐,十个家臣齐刷刷拔出了刀。
“春姬小姐,快逃!”
我挥刀斫向恶鬼的脚,可那把剑却被钢铁一般的皮肤撞成两截。鬼哇哈哈地笑着,几乎要将周围的草木和废屋尽数吹飞。
就在这时,那个家伙从春姬的怀里一跃而出。
“你好啊,鬼呦。”
他是从五天前开始进府侍奉的男人,因为身长仅有一寸多一点,所以便自称是一寸法师,身体小到能装进茶杯之中,嗓门却出奇的大。第一次出现在府上的时候,把我等家臣都吓了一跳,但是春姬小姐却对他甚是怜爱,因而右大臣殿下也对他亲眼有加,将其算作家臣的一员。今天的参拜也得以同行。正是他那有趣的身段令神官惊奇不已而施以挽留,所以才出来得这么晚。
“是谁啊,就只听得到声音,连个人影都没有。”
鬼瞪着眼睛滴溜溜地搜寻着脚下。
“喂一寸法师,搞什么呢你,哪来回哪去吧。”
我们一齐朝他喊道,可一寸法师却根本听不进去。
“看哪儿呢?这里这里,你的大脚趾边上。”
“哦,是你么,好小只啊。”
“身子是小,却有足以匹敌一百个武士的豪气呢。鬼啊,就让我一寸法师来当你的对手吧。”
哇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恶鬼乐不可支地纵声大笑,弯下腰轻轻捏住了一寸法师的后颈,一寸法师哗啦哗啦地挥舞着针刀,自是碰不到鬼的半根毫毛。鬼快活地张开大嘴,把一寸法师放了进去,然后咕嘟一声吞到肚里。
“这家伙都不够我塞牙缝的!”
春姬见此突变嚎啕大哭起来,但我们也无能为力,比起这个,仍得全力保护好小姐周全才是。
我横起刀瞪着恶鬼,可双腿却不住打颤几欲跌倒。
“好,干脆把你们一起吃了吧!”
正当恶鬼朝我伸出手的时候——
“疼疼疼疼死了!”
突然间,恶鬼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正当我大惑不解的时候,刚刚被吃下肚子的一寸法师的声音骤然传至耳畔。
“喂,鬼啊,把我吃下肚里就是你气数已尽了,现在我正在你的肚里扎着针刀呢。嘿!”
“好疼疼疼疼啊!”
鬼就如搁浅在陆地的鲸鱼一样四处翻滚。
“可恶,你,你个混……”
虽然嘴上还在咒骂,可看起来它的肚里又被一寸法师拿刀扎了一记,正自痛不欲生。故意让对方把自己整个吞下,然后再用针刀扎它肚子,真是机智的做法啊。
鬼痛苦万分地挣扎着。
“我,我错了。”
恶鬼仰面朝天地告饶道,眼里噙着泪水,嘴角也淌下了唾液。
“鬼啊,迄今为止你也是作恶多端了吧?这种程度的惩罚还差得远呢。我会让你吃够苦头的。嘿,嘿!”
“疼死啦!快住手,我知错了,我会把我珍藏的宝贝献给你的!”
“宝贝?”
“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万宝槌。”
“行吧……江口兄,你都听到了吗?”
肚子里的一寸法师喊的正是我的名字。
“听到了,要怎么办?”
“虽说要劳驾大家一下,但能不能请各位从鬼的肚脐往胸口揉一揉呢?我想就着肚子的蠕动从它嘴里爬出来。”
“明白了。”
我催促着其余的家臣,众人揉着倒在地上的鬼腹。鬼并没有反抗,看来已然遭到了一寸法师的惩戒。
之后直到一寸法师出来为止,花去了不少时间。鬼虽然狂呕不止,但一寸法师就只是在肚里嚷着“还差得远呢”“再加把劲”,迟迟不肯出不来。这番折腾之下,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我们和鬼都筋疲力尽,直至京城内传来酉时三刻(晚上六点)的钟声时,一寸法师才从鬼的獠牙间探出脸来。
“呀,不好意思,我的衣服卡在喉骨上了。”
虽说全身包裹着鬼的胃液和口水,散发着腐鱼烂虾的腥气,他却露出了若无其事的爽朗笑容。
二、
府邸之中,右大臣殿下正焦急地等待着春姬的归来。我们刚一入门,他就和侍女们一齐跑了过来,一边咳嗽一边拉着春姬的手,可爱的白猫也喵喵地缠在春姬的脚边。
“可把我担心坏了,在哪里耽搁了那么久啊?”
近来右大臣殿下有恙,身体状况不是很好。
“父亲大人,我不没有在路上耽搁,而是半途在下栗村被恶鬼袭击了。”
本就脸色铁青的右大臣殿下吓得浑身颤抖,侍女们也在一旁叫嚷了起来。
“请您放心,我并没有受伤,多亏了一寸法师出手相救。”
春姬向右大臣殿下讲述了从恶鬼袭来到获得宝物的整个过程,右大臣殿下盯着自己脚下的小人喊道“干得漂亮!”
“作为家臣,我只是做了分内的事情。”
一寸法师行了个礼道。
“真是个可靠的男儿呢。话说回来,那个所谓的宝物又是什么?”
“就是此物。”
春姬将一柄小槌交予右大臣殿下过目。那个把一寸法师从嘴里吐出来的恶鬼一边嚷着“拿去吧!”,一边抛下此物,就这样逃回山里去了。
“那个鬼把此物唤作万宝槌。”
“唔,此物我有所耳闻。据说能让活物的身体改变大小,不过似乎并不能对自身使用。”
于是右大臣殿下命一寸法师原地站着,然后像春姬低声嘱咐着什么,春姬点了点头,一面向一寸法师挥舞着万宝槌,一面低吟道:
“变大吧,变大吧。”
我们难以置信地看着,只见小槌发出了黄光,被其包裹着的一寸法师的身体骤然变大了。
“变大吧,变大吧。”
但变大的只有身体,衣服啪的一下四分五裂。
站在眼前的已然不是那个手指大小的男人了,而是一个身材魁梧,赤身裸体的俊美青年。
“呀……”
春姬小姐扔下了小槌,害羞地捂住了脸。
“来人,拿衣服来……一寸法师啊,你真是个勇敢的好男儿,这柄万宝槌就授予你吧。”
“是。”
“想要什么就尽管说,我都会给你的,这是救下小女的奖赏,请讲吧。”
而那个赤裸的男人却红着脸看着春姬说:
“那么,就请把春姬小姐许给我吧。”
听到这话,家臣和侍女都大吃一惊,而被病魔侵扰的右大臣殿下却摸了会下巴然后点头道“不错。”
“我也时日无多了吧。这段时间我正认真考量着继承人的问题。既然是像你这样的好男儿,我就把女儿嫁给你吧。”
虽说有些突兀,但值得庆幸的是侍女们似乎都很开心。春姬小姐也满面通红地低着头,任谁都能看出这是两情相悦。
“好事要趁早,婚礼就定在两日之后举行!”
右大臣殿下高声宣布道。
三、
——两天后,九月九日。
婚礼结束,宴席开场。府邸中传来的笛子与太鼓的乐声和欢愉的笑声。然而今日是我值守的日子,即便是大喜之日,大门也须有人看守。
将近未时一刻(午后一时),一个自称是检非违使[注1]属下的男子突然登门拜访。
“小人黑三日月。”
总觉得他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猥琐的笑容和弯曲的后背。看上去年纪不大,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
“检非违使来右大臣殿下府上有何贵干?”
“您知道都城以东有个叫上栗村的地方吗?”
“是那个河边的村子么。”
“没错,就是那个上栗村。我接到一位同僚的报告,说在存生祭那天的傍晚,那里发生了杀人事件。所以我决定去现场调查。被杀的人名叫冬吉,时年三十岁。独居,一边务农一边贩卖腌菜,他做的腌菜在这个村子周边似乎小有名气。”
“检非违使的人为何会去调查这种人的死呢?”
黑三日月把脸贴了上来,压低声音说道:
“万勿声张,有传闻说冬吉是某贵人和庶民女子所生之子,可能是某人为了害怕秘密被公之于众才杀了他。”
“哪位贵人?”
黑三日月一言不发,越过我的肩头指了指宅邸的方向。
“难道是三条右大臣殿下?”
“听说右大臣大人身体不好,时日无多了。照这样下去,和春姬成婚的人就将成为继承人。不过如果冬吉在这个时候出现,声称自己才是继承人的话,事情就很难办了。”
如果是真的,那可真的大事不好了……可我真的能相信这个男人吗?不仅是那副笑脸,连身上也满是污垢,还散发着奇怪的臭气。可不能把他放进右大臣殿下的府邸。想到此节,我上去一步,却间黑三日月却以轻盈的身法穿过大门,已然站到了我的身后。
“小人去去就来。”
他轻巧地抬了抬手,就朝府邸走去了。虽然想追上去,可不知为何双脚就是迈不开步子。少倾,黑三日月就从府邸里出来了。
“春姬小姐真是漂亮呢,堀川少将也是仪表堂堂啊。”
既然他已经被万宝槌变成了一名武士,再冠以“一寸法师”的名号就有些不妥了,于是右大臣殿下便赐他了“堀川少将”这样响当当的名字。
“而且菜品也很棒啊。鲷鱼和青花鱼看起来都很美味,我还是头一回看见那么大的香鱼呢,这是在哪条河里捞上来的?”
——这让我想起了今天早晨,厨房的侍女们吵吵嚷嚷的,我上前看了一眼,原来是堀川少将用万宝槌把香鱼变大了,由于侍女们吵着要在鲷鱼身上也试一试,于是堀川少将就挥了挥宝槌,鲷鱼却丝毫都没变大。堀川少将解释说是刚从河里捕捞上的香鱼是活的才能变大,而鲷鱼已经死了,所以就不行了。这么说来,堀川少将自己变大的时候,身上的衣服依旧是原样,只有身体变大了。小槌的法力似乎只能影响活物的躯体。
……不过把这些告诉眼前的男人也没什么用吧。
“不过大家都已经喝得烂醉如泥,根本没人听我讲话,于是我就出来了。”
“够了吧,你最好快点走人。”
黑三日月嘿嘿地笑着,窥视着我的脸。
“对了,江口大人,春姬小姐被那个男人抢去,您真的不在意吗?”
“你说什么?”
“您喜欢春姬小姐对吧?”
我闻言吃了一惊。
我从十二岁开始在三条右大臣殿下的府邸侍奉,如今已经是第十三个年头了。春姬从小就是由我照顾的,看到她成长为如此美丽的大小姐,我亦深感欣慰。她那樱花般笑靥每每令我倾心不已。若春姬愿意成为我的妻子的话……我屡屡有过这样的想法。
“但是春姬小姐似乎对那个男人很是倾心呢。”
“话不能这样说吧。话说那个堀川少将到底是什么来历?大人应该是知道的吧。怎样,能跟我说说吗?”
听他的语气似乎是在给我煽风点火。我就将堀川少将,也就是一寸法师来到这里,直至两天前降服恶鬼的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了他。
“呣……”
黑三日月将手放在下巴上思考了一会,片刻之后似乎想到了什么——
“您说他是九月二日来到府邸的……短短五天,不仅掳走了小姐的芳心,就连右大臣大人的心也被夺走了,这已经不是美男子而是妖怪了吧。”
黑三日月转过了头,一本正经地盯着我的脸。
“其实遇害的冬吉在九月初一的晚上留宿过外人,同住上栗村的一个名叫小米的十二岁姑娘从河川的上游捞上来一个乘碗而来的小人,冬吉把他捧在手心里带回了家。”
“什么?就是说可能是右大臣殿下私生子的冬吉和一寸法师曾经见过面吗?”
“不仅如此呢。”
黑三日月朝我靠上一步——
“冬吉的尸体是两天前的晚上由小米姑娘发现的。那时冬吉家的门内侧是被棍子顶着的,屋后是有一扇窗,但上面装着栅格没法出入。据小米说因为顶门棍稍稍短了一截,门可以打开一条细缝,再多就不行了。缝隙正好就是一寸左右。”
我终于明白了这个男人的来意,他是在怀疑一寸法师。
“冬吉死亡的确切时间是什么时候?”
“九月七日申时三刻的钟声敲响时,冬吉来到了正在河里汲水的小米姑娘身边,对她说‘这次萝卜腌的很好吃,分你一点,酉时三刻左右过来拿吧’,等小米按照说好的时间去了他家,发现冬吉已经死了。”
“嗯,那一寸法师明显不是凶手了。”
“怎么说?”
我朝着头一遭露出意外表情的那个男人说:
“九月七日的申时三刻到酉时三刻的那段时间,一寸法师都待在鬼腹里。”
黑三日月怔怔地听着我的解释,不一会儿却咯咯地笑了出来,我甚至有些担心这笑声会传到府邸里去。
“太有趣了,这真是杰作啊。”
“这有什么有趣的?”
“江口大人,您在这要当值到什么时候呢?”
黑三日月无视了我的问题,这般问道。
“等会就结束了。”
“那我就在菅原大人的府邸前打发一下时间吧。换班后请一定过来。我们一起去趟上栗村,那里有比婚宴有趣得多的事情等着您呢。”
这般告知以后,黑三日月还没等我回复,就径直离开了这里。
四、
原本我可以不管这个小个子,去举行宴会的大厅里转转的。可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似乎没人注意到我进来了。本来就不会喝酒的我显得愈发尴尬,于是便出了后门,朝菅原大人的府邸走去。在此等待已久的黑三日月快活地朝我抬了抬手,随即两人起身向上栗村进发。
“江口大人,借问一下。”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黑三日月忽然朝我抛出了一个问题。
“申时三刻到酉时三刻,有整整一个时辰(两小时)的时间呢,这段时间一寸法师一直都在鬼腹里吗?”
“嗯,不会错的,申时三刻的钟声刚刚敲过,鬼就出现了,没过多久就把那家伙吞到了肚里。等他在鬼腹里大闹一番后,鬼马上就被降服了。不过之后从嘴里出来似乎经过了很长时间,就是在酉时三刻钟声响起的时候吧。”
“下栗村和上栗村离得不远,来回大概需要半个时辰(一小时)的时间吧。”
这个男人似乎认定一寸法师就是凶手了。
“即使离得再近,人在鬼腹里的话也是去不了的吧。”
“鬼身上的出口可不止一个,不是还有个尻穴吗?”
按他的意思,当我们为了救出一寸法师而揉鬼腹的时候,他从鬼的尻穴里溜了出来,跑到上栗村通过门上的小缝杀了冬吉,然后又回到这里。
“鬼应该是裹着虎皮腰巾对吧?从尻穴里溜出来不是很轻松吗?江口大人和同僚们一直注意着鬼的嘴呢,在那样昏暗的傍晚,即使没注意到一寸法师从尻穴里钻出来也毫不足怪吧。”
看到黑三日月煞有介事的表情,我惊得目瞪口呆。
“你是说从肠子里穿过去吗?那还不臭死了啊。”
“杀完冬吉回去之后,他再次从尻穴里钻进去,穿过肠、胃和喉咙,这是是不是在腥气之中混入了肠子的臭气呢?”
确实一寸法师从鬼嘴里出来的时候,满身都是臭鱼烂虾的味道。但这种说法我还是没法接受。
“我们按揉鬼腹的时候,鬼一直都很痛苦,而且肚子里还时不时传出一寸法师的声音。”
“原来如此……”
黑三日月思索了一会儿,再次浮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果然很有趣呢,我们快走吧。”
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
*
上栗村是坐落在河边的一个村庄,虽说是个小村子,但似乎住了不少人。
冬吉家冷冷清清地伫立在村子的尽头。与其说是宅院还不如说就是个小屋子,不过用来独居也足够了吧。在房子边上有个小灶,看来煮炊都是在外面进行的。
当我穿过门板已然被破坏的大门口时,某物靠近了我的脚下,抬起头看着我的脸,那是一只猫,脏得仿佛从烂泥地里捞出的草鞋。我甩手嘘了一声,猫就伴随着嘶哑的叫声跑了开来。
“在这里耽搁什么呢?江口大人,赶紧进去吧。”
在黑三日月的催促下,我进了屋。
只见土坯地上铺着两张粗陋的草席,其中一张草席两端各绑着一根长绳,松松垮垮地在地上伸展开来。其他值得一提的东西后还有在一个粗制的陶器中融化的蜡烛,一个倒在地上的酒壶,放在屋子一角的旧茶几,一个肮脏的锅和一盏破碎的茶碗。虽说还应当摆个水缸,但由于靠近河川的缘故,因而大概是没什么必要吧。
“据说冬吉就是像这样仰面躺倒在此处的。”
回头一看,只见黑三日月躺倒在草席上,头朝门脚朝窗,我挺在意草席的底下,因为我看那里似乎铺着用杉木之类的材料制成的相当漂亮的木板。
“那是什么?”
“好像是个盖板,底下有什么吗?”
黑三日月蓦地跳了起来,拉开草席掀开了木板,只见土坯地的中间挖了了洞,并排摆着三个瓮,一股米糠味扑鼻而来。
“是了,之前说过冬吉靠卖腌菜生活,用的就是这个瓮吧。”
“这样啊。”
我心想已经没什么东西可检查了,便往坏掉的门板处看了看,只见顶门棍滚落在了地上。
“如果真是一寸法师杀了冬吉,那为何还要用这根棍子把门顶上呢?”
黑三日月歪了歪头,似乎并不明白我的提问的意思。
“如果门口只有一条小缝的话,不就等于告诉别人自己是凶手吗?”
“呣,言之有理。”
“这难道不是想把冬吉的死栽赃给一寸法师的人干的吗?”
“但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是某个知道冬吉和一寸法师有关系的人了。”
“或许吧。”
这时,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忽地从门口探出头来。
“莫非是小米姑娘吗?”
黑三日月问道。
“是我,你们是来调查冬吉哥的事情么?”
“没错。这位是检非遣使江口景末大人,我是他的属下黑三日月。”
把我说成是检非遣使,是为了避免惹上麻烦吧。
“我听说第一个发现冬吉尸体的就是小米姑娘吧。”
“是的。”
“方便的话,可否把当时的情况告诉江口大人呢?”
“呃,嗯嗯,可以的。”
听到小米的回答,我不禁“咦”的一声喊了出来。 记得另一个同僚曾向黑三日月报告了这事,小米应当告诉过那人发现冬吉尸体时候的情况吧。可这位姑娘看起来似乎是头一回讲述这桩事情。
“啊,对了!”
黑三日月像是为了打消我的疑问似的,轻轻地拍了拍手。
“方便的话,就请从初一晚上留宿在冬吉家的小人的事情开始讲起吧。”
小米点了点头,开始说了起来。虽说我依旧无法释怀,但还是仔细听着她的话。
“那是九月初一的下午,正当我在河里洗衣服的生活,从河川上游漂下来了一只碗,里头坐了一个手指大小的男人,拿筷子当桨朝我这边过来,嘴里喊着“帮忙捞我上来”,于是我停下了洗衣服的手,捞起了那只碗。”
“男人问‘这里是都城吗?’我答道‘离都城还有一段路’。于是男人又说‘今晚可否借宿?’我答复他‘因为我和妈妈两个人生活,再加上家中贫寒,恐怕招待不周’。这时从背后传来了冬吉哥的声音。”
“于是我说明了缘由,冬吉哥说那住到他家去就可以了,然后他便把那个男人捧在手心带回了家。”
“冬吉不觉得那个小人很古怪吗?”
“是觉得很可爱吧。冬吉哥可喜欢青蛙、壁虎一类的小动物呢。”
难道一寸法师也属于此类?
这时小米继续说道:
“之后天就黑了。不知为何我很惦记那个小人,便去冬吉家查看。当我即将进门的时候,听到了冬吉哥和那个小人的对话。尽管我知道这样不对,但还是忍不住把耳朵贴在墙上,偷听他俩说话。就在这时,冬吉哥讲了一些不可理喻的话呢。”
“是什么话呢?”
“他说他是三条右大臣的私生子哦。”
这时黑三日月朝我使了个眼色。
“之前有过右大臣大人病魔缠身,时日无多的传言,就连这个上栗村也有所耳闻。如果右大臣大人死去的话,继承人就不好办了。他和正妻所生的女儿春姬还没有招到女婿。听冬吉哥说,待右大臣大人去世之后,应该就能自报家门把谋夺整个家业。”
冬吉虽说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但野心似乎不小。
“我听见那个小人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协助你的,但这样的身体可能帮不上什么忙’,冬吉哥听了以后,就讲起了下栗村的鬼手上的万宝槌。”
“你说什么?”
我吃了一惊,原来一寸法师在来府上之前就已经知道下栗村盘踞着恶鬼,还有万宝槌的事情了。
“那个小人听到了这个消息很是高兴,于是他向冬吉哥打听,有没有能把鬼引出来的办法,然后就听说了紫藤花香的事。”
“紫藤花香又怎么说?”
“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下栗村的鬼喜欢闻紫藤花的香味。甚至有警言说,在万不得已经过那里的时候,绝不可穿带有紫藤花香的衣服。鬼的鼻子比人灵敏很多,千万要小心谨慎。”
“原来如此。反过来讲,只要散发出一丁点紫藤花香,恶鬼袭来的把握就会变大吧。”
黑三日月边说边瞥了我一眼。这么说来,我是听到过那鬼说过什么“被紫藤花香吸引过来一瞧”之类的话。
黑三日月再度把视线移到了小米身上。
“然后他们又说了什么呢?”
“其实当时我没站稳,头磕到了墙上,不小心弄出了动静。冬吉哥喊了句‘是谁’,我意识到自己干了坏事,于是拼命往家里跑。所以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黑三日月点了点头,接着又催促小米接着说九月七日的事情。她说听到申时三刻钟声的时候,冬吉喊她待会去拿腌黄瓜,这些话和之前黑三日月说过的大致相同。
“于是我便按照他说的,在酉时三刻钟声响起的时候来到这间屋子。那是我看到门开了一条一寸左右的缝,里面漏出了灯光。于是我一面打招呼一面往里面看去,只见冬吉哥倒在了昏昏暗暗的烛光下面,脖子上套着绳子,面容狰狞。我慌忙想要开门,可始终没法把门开到一寸以上,然后我就这样回了家。第二天我将冬吉哥的事情告诉了村人,那些村人把那扇只开着一条缝的门打破了以后,这才发现了尸体。”
这时我提了一个问题:
“为何不在发现尸体的当晚就讲呢?非得等到第二天?”
“因为九月七日是存生祭呢。”
我对这个答案表示接受,毕竟存生祭的那天禁止谈论有关死去的人的事情,村里的姑娘们都很守这些规矩。
“好了,请告诉我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嗯。我看到冬吉哥脖子上缠着一根绳子,绑得相当紧,他的衣服上可以闻见酒味,应该是酒洒到上面了么?还有他的右手并没有套进袖子,不晓得是不是在被杀之前发生了什么扭打。在举行了简单的葬礼后,冬吉哥的尸体就被村里的人抬走,埋进了坟墓里。”
“好,多谢,你可以回去了。”
听到黑三日月的话,小米姑娘低头行了个礼就离开了。
“江口大人,这下如何?你不觉得一寸法师有很多疑点吗?还有说起紫藤花,虽说已经过了季节,不过你有什么线索吗?”
“右大臣殿下是嗜好香道呢。”
宅邸的一隅甚至设有专用的房间,里头存放着无数熏香。这自不必说是举家皆知的事。若似一寸法师这般小小的身体,想要溜进房间盗走紫藤花的香粉,定然是手到擒来吧。
但我不知道存生祭的当天,一寸法师身上有没有散发出紫藤花的香味。包括春姬在内,在场的人都没有提起这件事。
“即使江口大人和其他人并未察觉,一寸法师身上也一定有些许紫藤花香,他设计引诱恶鬼前来并将之降服,以便给右大臣大人留下功勋卓著的勇者印象。之后靠万宝槌变大了自己的身体,成为春姬夫婿。这时候作为一切情报的来源,同时又是右大臣私生子的冬吉就成了妨碍,想杀他也就不足为怪了吧。”
我对堀川少将的怀疑愈来愈大了,但事实上尚有些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的地方。
“我说黑三日月,果然在存生祭那天去杀冬吉是办不到的吧。我能证明那家伙一直在鬼的肚子里,而且凭一寸法师那么小的身体,能用绳子勒住冬吉的脖子吗?”
“唔……”黑三日月沉吟了片刻——
“有没有可能一寸法师和鬼是同谋呢?他们演了一场假装一寸法师在鬼腹里的戏,要是鬼的话,会变声也是很正常的吧。”
他口出惊人之言。
“别把人当傻子了啊。”
“那就去趟下栗村好了。”
“去做什么?”
“去找那个鬼问个明白吧。”
五、
两日前去过的下栗村一片死寂,令人不寒而栗。黑三日月似乎对这里很熟,我们在废屋之间杂草丛生的小道里前进着,到达了一处悬崖跟前,悬崖上有个很大的洞穴,洞内蜿蜒曲折,深处一片漆黑,一无所见。
“喂,鬼啊!你出来吧!”
黑三日月喊了几声,从洞的深处感受到了某种气息,鬼慢吞吞地走了出来,之前遇到的鬼刚和我照了个面,就发出惊慌失措的声音,打算逃回洞里,看来那时候一寸法师的手段相当有效。
“鬼呀!且等一下!”
我喊住了它。
“饶了我吧!我不会再干坏事了,也拿不出什么宝贝给你了!”
赤鬼摆出一副可怜样,而黑三日月呼呼地发出一声怪异的嘘声,鬼就像是被引诱似地转过身来,从洞穴里出来了。
“我们只是来确认先前九月七日存生祭的事情的,申时三刻当我们经过这个村子的时候,你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对吧?”
“是,是的吧。我最喜欢紫藤花香和人类美味的体香混在一起的气味了。”
它点头哈腰地回答了我的提问。果然紫藤花香就是契机。
“当你一口吞下一寸法师,他在你肚子里大闹了一通,你表示降服之后,直到我们揉着你的肚子让你把他吐出来为止,是过了一个时辰吧?那段时间里,他确确实实是在你的肚子里么?”
“对,对啊,我一直在喊疼,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那家伙不会从你尻穴里出来,之后又进去了吧?”
“哪有那么恐怖的事情。我肚子里不是还有他的声音吗?啊啊,我已经不想再回忆那个家伙了。”
明明是赤鬼,却吓得脸色发青,身子瑟瑟发抖。尽管它确实是个鬼,不过看这副样子似乎并不像是在撒谎。
“够了吗?”
鬼弓起背,消失在了洞的深处。
“果然吧,一寸法师不就在鬼腹里吗?”
“好像是如此呢。”
黑三日月应和着,不知何故他又兴奋地说道:
“江口大人啊,那个短一截的顶门棍果然入江口大人所言,就是‘想把冬吉的死栽赃给一寸法师’的人干的。”
“什么啊?你的意思是一寸法师又不是凶手了吗?”
对于推翻自己以往意见的黑三日月,我感到大惑不解。可黑三日月却说他已经完全弄明白了,并向我披露了自己推测的作案过程,他讲的实在过于离奇古怪,我的思维完全无法跟上。
六、
“江口大人,江口大人。”
听到有声音在呼唤着我的名字。睁眼一看,发现所在之处正是自己平时就寝的家臣卧房。四周弥漫着酒气。除了我之外的家臣都在婚宴结束后留在大厅里又开了酒会。原本就不会喝酒的我便先回到这个房间睡下了。等到夜深之时,其他人想必也回来就寝了吧,此刻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
“江口大人。”
我循声望去,不禁大吃一惊,蓦地跳了起来,只见黑三日月正坐在我的枕头边上。
“怎么是你!你是从哪进来的!”
在下栗村结束对鬼的问话后,这个矮小的男人所讲的推测是在过于荒唐,我实在无话可说,便返回了府邸。
而他居然在夜幕的掩护下摸进房间,真是个厚颜无耻的男人。
“江口大人,请听小人一言,刚从近江回来的同僚告诉我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是一寸法师的出身哦,那家伙果然就是个恶棍。”
接着,黑三日月说了以下的内容——
生活在近江国的一对老夫妇,由于长年未育而叹息不已,于是在某神社拼命地祈求子嗣,终于喜得贵子。但那孩子身长只有一寸。然而这对老夫妇并不介意,而是将那个孩子命名为一寸法师。一寸法师想和附近的孩童玩耍,但因为身躯太小,每每都被人欺侮,所以性格慢慢变得扭曲,会用针戳狗的眼睛,还会做半夜里盗挖农作物的坏事。
“随着年龄的增长,恶劣程度也不断增加,已经发展到潜入别人家偷东西了。就在八月底,村长把一寸法师叫出来训斥了一顿。他表面上假装反省,晚上却潜入村长家,在米袋上戳洞,把里头的米全倒到河里去了。那米原本是作为地租要送到都城去的。”
“还有这事……”
如果没法缴纳地租的话,整个村子都将遭到严厉的处罚,不难想象村长都被吓成什么样子。”
“如果是这种程度的恶行,全村人都没法原谅的吧。于是村里发生了一场暴动,大家都要去处死一寸法师。据说老夫妇慌慌张张地将碗船和筷子桨塞给一寸法师,让他顺着河流漂走了。村民发觉后急忙赶了过去,但终究还是没能追上……不仅如此,据说村民还听到了一寸法师喊出的可怕诅咒。”
“是何诅咒?”
“‘今日之事没齿难忘,等我在京都发迹,就一把火把这个村子烧成平地’——之类的。”
我感觉我的膝盖都在瑟瑟发抖。
“这个男人和春姬结为夫妇,显然将成为下一代右大臣了。近江国的那个村子被烧掉也将化为现实了吧。”
“不仅如此呢,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棍,是妖怪。京都危险了。江口大人,这事只能靠你了。请早三条右大臣面前揭发那个男人的罪行,并严惩不贷。”
“可你的说辞也太信口开河了。”
“所以请您天亮后去上栗村找出证据,拜托了。”
黑三日月凑上来看着我的脸。我感觉他的眼睛比白昼的时候更大,正发出耀眼的精光。
“那么,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他轻盈地站了起来,朝庭院的方向跑了过去。
“喂!”
虽然我朝他呼喊着,但声音似乎已然无法追上他了。
七、
仿佛被黑三日月的目光所打动一般,第二天,我暂停的府上的工作,一个人往上栗村走去。冬吉家的门板被砸得稀碎,土坯地上摆着蜡烛,茶几和餐具,铺着两张草席,屋内一片沉寂。
我探查了一会儿,未曾发现任何疑似证据的东西。正当我无法可想打算放弃的时候——
“喂。”
听到门口有人喊我,只见那里站着一个留着漂亮八字胡的大汉。
“我是检非违使浮桥元辅,你是……”
“三条右大臣殿下的家臣,江口景末。”
“哦,那你已经知道死在这间房子里的男人,就是右大臣的私生子了吗?”
我点了点头,简略地述说了之前的经过。浮桥刚听到一半,脸上就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嗯,事件的梗概和我这边所知的基本相符,可有一件事情尚不明白,那个叫做黑三日月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我吓了一跳。
“你是说不知道有这个人吗?“
“嗯,冬吉是三条右大臣私生子一事,当局早有耳闻,但这人三天前被杀的消息,是今早一名从衙门过来的人捎过来的,所以我才会赶到此处。”
浮桥所说的那个男人的扮相,简直就跟黑三日月没两样。看来那个男人是检非遣使属下的事情也是假的了,而且检非遣使知道冬吉死亡的消息本就是今天的事。
知道鬼的栖身之处,潜入了府邸,以及打听到了近江国的事情,这个男人身上有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小屋中传来了嘎嘎的响声,我和浮桥面面相觑,寻找声音的来源。看样子声音似乎是从屋子中间的腌菜坑里传来的。于是我们揭开草席,取下木头盖板,只见腌菜瓮的边缘粘着一只差不多一尺长的巨大壁虎。
“这是从哪进来的?”
浮桥有些恶心地说道。不过当事的壁虎确是悠然自得,慢悠悠地躲进了两瓮之间,好似嘲讽我们一般。
“壁虎有长到这么大的吗?”
“谁知道,可能是吃了什么大补的东西吧。”
我以开玩笑的口吻回应着浮桥的提问,就在此刻,我突然想起了黑三日月的推测,脑子里的某条线似乎搭上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么了?”
浮桥吃了一惊,而我看着他的脸向他说道:
“浮桥大人,今天方便到三条右大臣殿下府上去一趟吗?”
“干什么?”
“去让谋害冬吉的真凶大白于天下吧。”
八、
就在昨天举行婚礼的大厅里,我和浮桥站在三条右大臣殿下跟前,殿下右边坐着春姬小姐,左边则是小姐的新婚丈夫堀川少将——即一寸法师。
“江口,所来何事?把检非违使带到这里,是有什么想要禀报的吗?”
右大臣边说边咳嗽着,看来他今天的状况也不大好。
“突然登门打扰虽是万分失礼,不过我想和您谈谈上栗村冬吉的事情。”
浮桥在我接话之前先开了口,右大臣殿下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冬吉在三天前被人谋杀了。”
“怎么会……”
右大臣看起来很是悲伤,春姬也低下了头,看来这个同父异母哥哥的事情,她似乎已经知道了。
“……查明凶手了吗?”
“是的。”
这次不是浮桥,而是换我回答了。接着我明确地指着那边那个男人的脸说:
“正是堀川少将。”
右大臣和春姬吃了一惊。
“别看他现在仪表堂堂地坐在这里,但在他的出生地,也就是近江的村子里,可是个臭名远扬的顽劣小子。”
我将昨晚黑三日月告诉我有关他毁坏地租的恶行全部公之于众,在我说到一半的时候,感觉右大臣和春姬对于堀川少将的信任已然开始动摇了,不过他本人却很坦然,把手放在嘴边发出呼呼的笑声。
“或许是有过这样的事吧,但都已经是陈年往事了,在我来到府上之前早已洗心革面。而且很不巧,我从来没见过那个叫冬吉的人。”
“就在九月初一,此人从河川上游漂流而来,住进了冬吉家,被附近的一个叫小米的人看到了,小米甚至还听到了那天晚上此人和冬吉的对话。”
堀川少将眉毛微微一颤,我佯装不知,目视着右大臣殿下的脸继续说道:
“就在那天晚上,冬吉向此人表示自己就是右大臣的私生子,甚至还坦言只要右大臣殿下一死,这间府邸就归他所有。此外,此人还听说了有关下栗村的鬼和万宝槌的事。于是此人表面上协助冬吉,请求事成之后被提拔为家臣,背地里却计划获取和普通人一样的身体,并成为春姬的丈夫,谋夺整个家业。正是因为冬吉知道这一切,会构成妨碍才下手杀人。这是何等残忍邪恶,老奸巨猾的人啊!”
“江口兄,你说得太过了!”
堀川少将插话道。
“对于那个什么小米姑娘的话,到底有多少可信度啊。”
“哎呀——”
我斜过眼睛盯着堀川少将说道:
“我可没说过她是女孩子呢,你是怎么知道的?”
堀川少将沉默了片刻,很快又笑了出来——
“一听就是个姑娘家的名字嘛。江口兄,冬吉被杀的在九月七日呢,你知道是具体时间吗?”
“小米发现冬吉倒在家中的时间是酉时三刻,她和活着的冬吉最后的交谈时间则是在一个时辰前的申时三刻。”
“说起九月七日申时三刻到酉时三刻的那段时间里,我不是正好在鬼腹里吗,难道说我在鬼腹里讲的话,一句都没能传到江口兄的耳朵里呢?”
果然,他对自己布置周密的不在场证明有着绝对的自信。为了打破他的信心,我毅然决然地凝视着他的脸说:
“九月七日酉时三刻冬吉被小米发现的时候,其实他并没有死。”
“你,你说什么?”
右大臣的脸上血气顿失,连我身边的浮桥也吃了一惊。
“那是成为堀川少将的一寸法师事先和冬吉串通好的。”
*
“存生祭的前日,也就是九月六日深夜,一寸法师悄悄溜出宅邸,前往冬吉的住处,骗他说‘我在府上听到右大臣殿下想抹抹杀你的存在,近期会派刺客过来’,对于心惊胆战的冬吉,一寸法师又给了他装死的建议‘只要明日酉时三刻喊小米到你家来,在那个时间你用绳子套住脖子,佯装被某人杀死的样子就好’。”
“可要是来人的话,装死的事情不就被揭穿了吗?”
浮桥提出了疑问。我将视线从右大臣殿下身上转移到了浮桥那里,用平和的口气对他说道:
“七日正是存生祭当天,禁止谈论有关死者的话题,小米在日期改变之前都没法跟家人提尸体的事,所以有足够的时间躲藏起来。一寸法师应该就是这样说的,冬吉也表示接受。”
“呣,确实呢,就算没有尸体,只要有小米的证词,冬吉就算是死了。”
而我继续往下说道:
“之后一寸法师在七日日出之前返回府邸,终于等到参拜的时候了。按照他的计划,由于成功引起了神官的兴趣,使得回家的时间被推迟了。故而傍晚时分才途经下栗村,恶鬼袭来正好是申时三刻钟声敲响的时候,这时他从春姬小姐的怀里跳出来,出言挑衅鬼,得以进到鬼的肚子里。就算鬼已经被降服了,他也不会马上出来,而是在里面等待酉时三刻的钟声。”
“胡说八道。”
堀川少将双手朝榻榻米上轻轻一叩——
“我怎么可能知道鬼会恰好在这个时间出现呢!”
“那一带的人都知道鬼喜欢紫藤花香,你是从冬吉那里听来的。只要散发出紫藤花香从附近经过,就一定能把鬼引出来。右大臣殿下嗜好香道,对你来说也是侥幸吧。你将紫藤香粉盗了出来,令身上散发出虽然人类无法察觉,却能传到鬼的鼻子里的些微紫藤花香。不知不觉中被你操纵了的鬼,一口把你吞了下去。而与此同时的另一边,冬吉则在上栗村按你的计划装死,并把小米叫了过去。就这样,你便得到了鬼腹之中的铁打不在场证明。”
“怎么可能,那天我身上可没什么紫藤花香。对了,那时我穿的衣服不是还掉在院子里吗?只要过去闻上一闻……”
“恐怕不行。”
我摇了摇头。
“由于鬼的胃液和唾液,紫藤香已经被抹去了,真是个狡猾的家伙。”
“你竟然空口无凭说出这种话来。右大臣殿下,这些都是江口在胡说八道,请让他立即住嘴。”
右大臣殿下看了看堀川少将的脸,立刻转向了我。
“江口,继续。”
“是。”
我行了个礼,朝着右大臣殿下继续往下说道:
“堀川少将有可能认为,要右大臣殿下应允他和春姬的婚事需要一段时间,没想到当右大臣殿下听说他降服恶鬼救下春姬的壮举时,当即允准了婚事。于是堀川少将为了杀死冬吉,按计划深夜离开的府邸,从厨房偷了酒跑到上栗村。就在这个节点,他遇上了唯一能动摇整个计划的漏洞。”
“那个漏洞是什么?”
右大臣向前探出身子。
“冬吉虽然参与了一寸法师的计划,但也没彻底信任他吧。因此他在装死的时候,就在房门上撑上了短一截的棍子,留下了一个寻常人等无法使用,只有一寸长的人才能出入的间隙。他的意思是如果自己为人所害,那凶手就是能从缝隙里钻出去的人。”
堀川少将似乎微微咂了咂舌。
“堀川少将对此不知该如何是好。要是冬吉的尸体是在第二天顶门棍被取下的状态下发现的话,就说明是冬吉起来把顶门棍撤下了,也就是说,在被小米发现的时候,冬吉仍活着。那么好不容易的不在场证明就会化为泡影。与其这样,还不如保住不在场证明,在撑着顶门棍的状况下让冬吉丧命。或许他是因为狡猾过了头,过度沉湎于鬼腹之中的铁打不在场证明吧。”
堀川少将涨红了脸——
“若有顶门棍的话,已经变成了普通人大小的我就进不去了吧。”
“你不是有那柄万宝槌吗?”
“对,对,我知道江口兄想要说什么。是我杀了冬吉之后,再用万宝槌把自己的身体变小,然后逃到外面。又恢复成常人的样子对吧?那我就朝你那记性不好的脑瓜再声明一下吧,我是没法对我自己使用万宝槌的法术的,还是说你觉得我有帮凶?”
我摇了摇头。
“你瞬间就想出了一个可以让冬吉独自死在那间屋子里的办法,实在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
于是我解开放在一边的包袱,递到了右大臣殿下的面前。
“请看,这就是冬吉家的草席。这个草席两端各系着一根相当长的绳子。变成了常人大小的一寸法师,自然是由冬吉除掉顶门棍再把他放进来的。之后他把酒交给冬吉,趁他喝着酒时的疏忽,将一根绳子从窗户里穿出去,一根绳子从门里穿出去。冬吉应该是没能注意到吧,毕竟他的住处是只有一根蜡烛照明的简陋房子。待冬吉喝醉之后,就告诉他‘我去准备一下临时的藏身之处,你在这稍等一下,即使睡着我也会叫醒你的’,之后便离开了屋子,当然也没忘记让冬吉在门内再次将顶门棍撑了起来。据说死去的冬吉衣服上有酒味,大概是喝得酩酊大醉淌到衣服上了吧。待冬吉按照一寸法师的计划在草席上睡着之后,一寸法师从后窗栅格的缝隙里伸入了握着万宝槌的手,向着冬吉念了‘变小吧’的咒语。”
“对啊!”
检非违使拍了一下手说:
“等冬吉变到足够小的时候,就绕回门外,将刚刚放出去的绳子往外把草席拉过来就行了。这样就能连衣服一道把昏睡过去的冬吉拉出来了。”
右大臣殿下脸色铁青地哼了一声,堀川少将却在一旁笑出声来——
“你是说我把冬吉恢复成原来的大小再勒死了他么。江口兄啊,难道你忘了厨房里鲷鱼和香鱼的事情了吗?万宝槌是不能改变死人大小的,如果我杀掉他的话,并无办法将他送回屋去。如果以变小的模样杀了他再放回屋里的话,就没法再恢复原先的大小了。”
这正是我昨天听到黑三日月的这个推测时所提出的疑问,而此刻我道出了黑三日月对此给出的答案。
“你把冬吉拉到外面后,并没有立即杀死他,而是把刚好能勒住脖子的绳圈,套在了变小的冬吉的下巴和喉咙之间,然后把他放回草席上,绕到后面拉穿出窗外的绳子,草席便载着变小的冬吉回到了屋子里。接着你再把万宝槌伸进窗户,这次念的是‘变大吧’的咒语。”
“啊……!”
这次一直沉默的春姬最先喊出声来。
“若这样做的话,在大小不便的绳圈里变大的脖子,岂不是会被绳子勒住吗?”
看着用手捂着嘴,脸色苍白的春姬,我点了点头。小米说冬吉的尸体上套着绳子,事实上并非拿绳子绞在脖子上,而是变大的脖子自己勒在了绳圈里面。
“冬吉的尸体的右臂并没有穿到袖子里,那是因为一度缩小的身体恢复到原来的大小时,左臂顺利穿过去了,而右臂却没能穿进去,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了呢。但即使注意到了,也没法纠正了吧。”
“污蔑!这都是污蔑!”
堀川少将站了起来,看着右大臣殿下的脸,拼命分辩道。但眼见右大臣殿下的疑心越来越重,他就转而直瞪着我,以一副要咬上来的样子大声怒吼道:
“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种蠢事确实发生了!”
“浮桥大人,把东西呈上来吧。”
浮桥点了点头,把挂在一旁证物上的盖布取了下来。
只见竹笼里有一只巨大的壁虎,正直勾勾地瞪着这边看。
“它一直趴在冬吉家土坯地里的腌菜瓮上,右大臣殿下,您见过那么大的壁虎吗?”
右大臣殿下吓得满脸是汗,摇了摇头,口中嘟囔道:
“世上岂会有如此巨大的壁虎……除非用过那柄万宝槌。”
右大臣殿下和春姬小姐似乎都明白了,这只壁虎在凶手将冬吉变回原来的大小将之杀死的时候,正好就在草席附近吧。
“这可谓是证明杀人时用过万宝槌的一个莫大的证据。万宝槌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物,通过小米的证词可以得知,冬吉在九月七日申时三刻之前还活着。但此刻万宝槌仍在鬼的手里。之后交予春姬小姐暂时保管,等回到府邸把身体变大之后便一直在堀川少将的手里了,因此凶手即是……”
“给我闭嘴!”
堀川少将大喊一声,朝我扑了过来,然后骑在了我的身上,试图勒住我的脖子。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他那副凛然的表情已经荡然无存了。
“一直在这种富丽堂皇的府上侍奉的你又懂什么?我生在穷乡僻壤,因为长得小就一直被欺负啊!”
他充血的眼睛宛若凶猿,突出的牙齿犹似猛虎,眼前的这个男人无疑就是妖怪。
“堀川少将,请冷静一下!”
“闭嘴!”
堀川少将一把推开了浮桥,就这样逃到庭院里去了。
在这一瞬,只听见砰的一声,一个从庭院里飞来的白色物体撞上了堀川少将的脑袋。
“唔……”
堀川少将倒在了地上,瘫成了一个“大”字,浮桥跳了上去,迅速捆住了他的手脚。而堀川少将在头撞地板的冲击下,一直翻着白眼。
都结束了……沉浸在疲劳感和安心感的我产生看疑问,刚才那个白色物体究竟是什么东西?
接着传来了“喵”的一声。
定睛一看,只见一只白猫正用脑袋蹭着春姬小姐的膝盖,像是在安慰她一样,那正是春姬的爱猫。
猫就这样坐在春姬的膝盖上看着我这里,之前一直未曾注意到,它的额前有一个月牙形的黑色印迹。
我突然想起在我第一次造访上栗村的时候,一直满身污泥的猫靠在了我的脚边。它就是那个向黑三日月报告了冬吉事件的同僚吧。而那位去近江国打探消息的同僚,大概也是它们的同类。
“是这样吗?”
在我喃喃自语的时候,猫又高兴地喵了一声。我仿佛正与那个刚从妖怪手里自豪地救下主人的家臣一同分享着喜悦。
[注1] 日本平安时代设置的官职,掌管了京都的治安维持和民政,相当于同时代唐朝的廷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