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冷好冷,快要不堪忍受这寒冷了。哎,爷爷啊,说起来爷爷与咱相遇的那天一样也很冷呢。
那天,咱饿得快要死了。只能一边沿途寻找有没有掉下来的橡子,一边翻过邻村的山,顺着小道往下走去。咱和其他的犬类不同,生来鼻子不好,嗅不出食物的味道。满目草木皆已枯黄,周围尽是枯枝败叶。
猛然看见前方的树丛沙沙作响,本以为是熊,赶忙摆好了架势。但从树丛里探出头的却是一个男人。衣着破烂,面如土色,头发似乎许久没洗了,全身沾满了泥浆。
“好饿啊,咱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咱对他讲了这样的话,不管怎样,传到人类的耳朵里就只有呜呜的声音吧。
“才三天啊,我已经接连五天没吃东西了呢。”
男人回答道。
“你能听得懂咱的话吗?”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从很久以前就听懂兽语,可你在我这也讨不到食物呐。哎,好想在有生之年再饱餐一顿米饭啊。”
男人朝山脚下看了一眼,在枯草的间隙里,可以看到覆碗状的山丘跟河川。河上有一座看似坚固的木桥,河对岸的一座村庄映入眼帘。
“今天貌似很热闹啊,刚刚城主大人也到了呢,大概是在举行祭典之类的吧。说不定还能赏口吃的呢。”
“你不去吗?”
“我是再也没法去那条河的对岸喽,你快走吧你快走吧。”
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但咱还是下了山,朝桥的方向走去。这座桥散发着新木料的香味,是一座相当气派的桥。或许是个富人们的村子呢,这可真叫人期待。走着走着,耳边传来了鼎沸的人声。一道破旧斑驳的围墙内伫立着一座看起来很古老的寺庙。说不定真是在举办什么祭典呢。于是咱便进了寺院内,然而接下来的事情让咱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那里有几棵樱花树。其中的一棵,明明在隆冬却盛放着鲜花。
看到这一幕,聚集在一起的村人们欢声雷动。
“哈哈哈,当真是太厉害了。”
正大笑着的是骑着雪白的马,衣冠楚楚的城主大人。随从的武士,侍女以及穿着简陋衣服的村人们都高兴地鼓起了掌。
“那就再给大家饱饱眼福吧。”
一边呼喊,一边利落爬上了一旁的枯树的乃是一个老爷爷。树底下的一位老婆婆正忐忑不安地看着他。咱也混在村人中围观,不晓得会发生什么样的事。而爷爷则站在粗壮的树枝上,从抱在腋下的竹篓中抓了一把灰,朝树枝撒了过去。
“枯树上开出花啦!”
看到枯枝上绽放出樱花,围观的人们大声喝彩。咱也忘掉了饥饿,入神地看着。在那之后,爷爷依然在让枯枝绽出樱花。而且盛开的不仅仅是樱花,每当爷爷把手伸进竹篓,里面扬出的灰落在树根长出草叶的地方,便即刻开出了蒲公英和堇菜花。仿佛感觉春天就在眼前,胸口只觉得暖洋洋的。
“够了,够了,在这样寒风凛冽的日子里,你让我见识到了有趣的东西,我满足得很哦。”
城主大人把爷爷唤到身边。
“老头子啊,我要给你赏赐,待会就会从城里给你搬些金银财宝过来,就请好好期待吧。”
爷爷哈哈笑着鞠了一躬,城主大人也带着他的随从愉快地离去了。村人目送着他们,围着爷爷欢呼雀跃哇哇直叫。这时有个留着胡子长相可怕的人向爷爷拜托道 “请务必到我家来,让我祖上传下来的山吹花盛开吧。”
这个时候咱才又觉得肚子饿了。不过咱已然知道了该去的地方。咱以为有了城主大人的奖赏,爷爷就会大宴宾客,说不定也能分咱一口美味佳肴。于是咱便跟在了他的身后。一路跟到大门边上有一颗粗壮的松树树桩的屋子前面,之后咱打发了一段时间,等到晚上又去那个有松树桩的屋子。
然而和咱想象的不同,屋内并没有喝酒唱歌的声音。正当咱觉得奇怪的时候——
“小白?是小白吗?”
听到背后有人跟咱打招呼。回头一看,正是那位爷爷。他的腋下夹着一捆枯枝。
“你回来了吗?”
爷爷瞪着圆盘一样的眼睛看着咱。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咱还是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咱一面呜呜叫着,一面把头往他脚上蹭。这是猫咪们惯用的伎俩。于是爷爷拉开了门,朝里面喊话道:
“老婆子呀,小白回来了。今天不仅取悦了城主大人,连小白也回来了,多么快活的一天啊。”
“你在说什么啊?这怎么可能?”
从屋里慢吞吞地走出了一位瘦小的老婆婆。咱记得白天一脸担心地抬头看着爷爷就是这位婆婆呢。老婆婆看了咱一眼,也“哎呀”地惊呼了一声。不过比爷爷总归要镇定不少。
“真的很像呢。不过老头子啊,请再仔细看看,这狗尾巴尖可是全白的呀。小白的话只有尾巴尖有一点黑呢。”
“什么!这么说来也是……”
爷爷虽然露出了遗憾的表情,但看到咱以后,又微笑着说:
“看起来很饿了呢,让它进屋吃点东西吧。”
“老头子真是温柔呢。”
于是他们把咱放进了屋子。
“喂,老婆子,你又乱脱草鞋了呀。要把鞋尖朝外摆整齐嘛,下次出去的时候,穿起来就很方便了。”
爷爷把刚取来的柴火放在土坯地的一角。抓起面向铺着地板的房间的老婆婆的草鞋,将鞋尖朝向外面码放得整整齐齐。
“哎,老头子你也太仔细啦。”
“大家都是这么干的嘛。”
会帮老婆婆整理好鞋,真的是很温柔啊。爷爷踏上地板,将自己那双比老婆婆大上一圈的草鞋也整整齐齐地码好,接着就走进房间去了地炉。咱则蹲在土坯地的一个角落里。因为咱晓得人类不希望像咱这样脏兮兮的兽类爬到地板上来。
“哎呀,那里一定很冷吧。”
爷爷回来把咱抱在怀里,放到了地炉边上。过了一会儿,老婆婆把一个碗摆在了咱的面前,里面盛着酱汁拌饭,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好吃吗?这可是老婆子用自家后院菜地里种的菜亲手烧的呢。说是这么说,可老婆子连分不清是什么菜,就把它们切得稀碎,和麦饭一起煮了呢。”
“每天吃得津津有味的不就是老头子你吗?”
“是呢,自家菜地收获的菜肯定都很好吃嘛。”
两人都笑了起来,真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妻啊。咱的肚子也饱了,身心都充满了暖意。
“喂,茂吉!”
就在这时,一个眼神凶恶的瘦老头打开门,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这不是太作吗?”
“今天的那个东西是怎么回事?”
“你在说什么?天很冷喂,总之先把别人家门关上吧。”
“哼,赏赐都在什么地方?怎么每次都是你遇到这种好事。”
“之后会送到的吧。放心吧太作,我还是打算把这些捐给村里。这次要拿来造一间储备大米的仓库防备歉收。对吧?老婆子。”
老婆婆虽然很怕那个叫太作的老头,但听了爷爷的话后,还是点了点头。太作看起来一脸无趣。
“真是个滥好人呐。算了,赶快把灰给我还回来!”
“你不是说我可以拿走吗?”
“这灰可是我家炉子里烧出来的,当然要拿回去了。东西放在哪儿?”
太作老头连草鞋都没脱,就走到了地板上。对爷爷一脸凶相,咱正想吠他,可在那之前爷爷就站了起来,拿起了盖在土坯房一隅的布,只见那里有个装着灰的竹篓,正是咱在白天看到的东西。
“给。”
“竟然用了这么多,太可惜了。”
太作老头一把抢过爷爷递出的竹篓,满口怨言地走了出去。出门的时候他回头瞪了咱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
“你又要养这么一条瘦狗了吗?真是个爱管闲事的老头子啊。”
之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真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啊。”
一直怯生生坐着的老婆婆出声抱怨道。
“哎哎,就算是那样的老头,偶尔也会说两句中听的话吧。”
“什么中听的话?”
爷爷眯起眼睛,皱纹都挤到了眼角,温柔地看着咱说:
“我就是想养这条狗呢。喂,你要当我的狗吗?”
咱开心地汪汪叫着。然后爷爷和老婆婆两人用热水仔细地给咱洗了澡,咱的身体变成了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雪白。
那天晚上,爷爷将咱放在了被窝里,然后他跟咱讲了以前养的狗的故事。那个故事里也有刚刚叫太作的老头子所干的种种坏事。
对了,因为咱是继小白之后的第二条狗,所以被起名为次郎,这都是在这个夜里发生的事了。
二、
爷爷尸体是被咱发现的。
那是咱被爷爷婆婆家收养四天后的清晨,睡醒后咱发觉爷爷不在,老婆婆则在一旁的被窝里睡得很安稳。土坯地上只有老婆婆的一双脚尖朝向屋内的草鞋,门微微开着。爷爷是去外面了吗啊?但为什么会那么早……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于是咱把鼻尖伸入门缝把门顶开,然后朝外看去。
迎着炫目的朝阳,连呼气都是白色的。不知从哪里似乎传来了鸡的打鸣,五六只早起的麻雀在眼前飞过。咱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鼻子不像别的狗一样灵了。咱没法沿着气味追寻爷爷,不过也很快发觉眼前的光景与往常不大一样。
河川对岸是覆碗形状的山丘。之前一起散步的途中,爷爷对咱说过那个山丘的事情——“那曾是古代一个大人物的墓葬呢。山丘顶上到处都是建墓用的石头”。那座山丘斜坡的一部分,和往日的模样不同,已然变成了黄紫相间的艳丽颜色。似乎是花开了的模样,于是咱急急往桥上跑去。
在山丘的斜坡上,从山顶附近自山脚仿佛晾着一根彩绳一般,盛放着一片狭长的花带。在蒲公英和堇菜花里,还有许多许多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花。就在这片花带的正下方,爷爷就趴在那边的地面上。咱呜呜地叫了一声,一群正在爷爷身边啄食东西的麻雀一齐飞走了。爷爷却一动不动。
快醒醒,快醒醒。
咱伤心地将前爪搭在爷爷肩上使劲摇晃,但很快就明白这是徒劳的。因为咱看到爷爷的后脑上有个很大的伤口。爷爷的身旁滚落着一块硬邦邦的石头,上面沾满了殷红的鲜血。
他是被谁砸死了。咱按捺不住心头的怒气和悲伤,呜呜地嚎叫起来。就在这时,桥的另一边出现了一个人。
来者是一个满脸胡须,长相可怕的人,那人正是在爷爷在城主大人面前表演完开花以后向爷爷请求“让我祖上传下来的山吹花盛开吧”的村官虎田太大叔,咱汪汪地朝他吠叫,虎田太大叔应该是觉得不对劲,马上就跑了过来。
“这不是茂吉老爷子吗?次郎,这是怎么回事?”
我本想向他说明情况,可嘴里只能发出汪汪的声音。即便如此,虎田太看到沾血的石头,立刻便猜出了大概。
“是你找到了老爷子的遗体吗?但这究竟是……”
咱一边听着虎田太大叔的喃喃自语,一边闭上了眼睛。回想起了和爷爷一起睡在被窝里的头一夜,爷爷对咱说过的话——
“次郎啊,直到几天前,我跟老婆子还和一只长得与你一模一样,名叫小白的狗住在一起呢。说起来也五年前的事喽,有一天我正想出门干农活,一开门,就看到一只雪白的小狗蹲在那儿,它跟你一样饿呢,把家里的剩饭狼吞虎咽地吃个精光,可算恢复了精神。我记得它还跟着我在田里干活,用它的小爪子在地上刨土,好像是在帮我的忙。看到它那个样子实在太可爱了,所以我决定就把它饲养起来。从那以后,我们就一起干活吃饭,连睡觉都在一起了。小白虽然是狗,却爱吃年糕,过年的时候我们还一道吃了年糕呢。
然后就是三天前的事了。已经长成大狗的小白,会帮我驱赶老鼠,运送洗好的衣服和便当,成了能帮上我跟老婆子忙的家人了呢。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在自家后院里干活,可正当它在我身旁挖土的时候,突然汪汪地叫了起来,跑到田埂上开始咕噜咕噜地打转,简直就像在说‘挖这里,挖这里’。于是我用锄头挖了起来,谁知道竟然挖出了一个要双手合抱才能勉强端起的木箱,打开盖子,里头哗啦哗啦地淌出了好多令人眼花缭乱的金银财宝呢。
当我把这些带回家的时候,老婆子吃了一惊,于是我便跟他去找村官虎田太商量。虎田太是武人出身,胡子长得有些吓人,名字也很奇怪,不过人挺不错的呐。他说既然是老爷子的狗发现的财宝,那就随我处置吧。不过我们要这么多财宝也没用,只留了一点用来买食物,剩下的全捐给村里了。
之后小白发现财宝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村子。就在那天晚上,那个坏心眼的太作闯了进来,说什么这狗原来是蹲在他家门口的,赶走以后就跑到我家来了,所以现在这狗等于还是他家的,叽叽咕咕讲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就把小白带走了。小白呜呜地叫着……真是好可怜啊,这是我跟老婆子最后一次看到小白了……
听住在太作老头边上的人说,太作就那样把小白带到了田地里,强行把它拖来拖去,还破口大骂‘哪里有财宝?快告诉我!’于是小白一边挣扎一边扒土,太作老头就用锄头挖那个地方,不过非但没有找到财宝,还挖出了很多又黑又硬的石头。太作老头气得涨红了脸,抡起锄头就打了下去……可怜的小白……就这样死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抱回了小白那变得冰冷的尸体,我跟老婆子哭的可伤心呐。即使是现在,当我回想起来的时候,依旧会流泪呀。对这么悲惨的事,后悔也没用了吧。我跟老婆子为了能永远陪着小白,就把它埋在了屋子附近,种了一棵松树代替墓碑。
让我吃惊的是又过了一天,门口突然多了一颗大松树。难道一夜之间那可小树就长这么大了吗?老婆子说这一定是小白的力量,原本那只狗就不同寻常呢,要么我咱们干脆用这颗松树做个臼,捣小白最爱吃的年糕给它供上吧。老婆子这么一提,我也觉得不错,就立刻砍倒了那颗松树做成了个木臼。
然后我用臼和杵舂年糕,就听到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臼里弹了出来。捡起来一看,居然是闪着暗光的金子。在那之后,每次舂年糕的时候,就会扑通扑通地蹦出金子。连偶然路过的虎田太也瞪大了眼睛。他说这大概就是小白的报恩吧,得用这些金子好好地祭奠小白呢。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就请和尚过来诵了经。那些金子我全都给了和尚,我们不需要钱,还不如拿来翻修那座破旧的寺院,或者给寄养在寺里名叫阿七的可怜女孩子用吧。
但这个臼里蹦出金子的消息又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太作老头立刻找上门来,说小白原本就是蹲在他家门口的狗,之后变成了松树,被我随手就做成了臼,现在他要把那个臼借走。虽然我拒绝了他,说这是小白的遗物。但他还是强行拿走了臼,说是只借一下,到了明天就还。
然后又过了一天……也就是今天了。我去了太作老头的家里,想让他把臼还给我。只见太作一脸不爽地坐在蒲团上,一见到我就指着他那红肿的鼻子问我怎么办,嚷嚷着说自己疼得睡不着觉。听说太作老头把臼带回来后,就马上蒸了糯米,开始舂起年糕来。不过蹦出的并不是金子,而是蛇啊,蛙啊,蜘蛛啊,蚰蜒啊,胡峰啊什么的。据说是他的鼻子就是被胡峰蛰伤的呢。
虽然有些对不住,但比起这个,还是得要他臼还我,不承想他却说那个东西已经被自己烧掉了。据说太作老头当即拿出斧子,把臼一劈两半,扔进灶里烧了个精光。我虽然很难过,但至少要把臼烧成的灰拿回来,于是先回家告诉了老婆子,然后两人抱着竹篓去了太作家,将灶里的灰收集起来,就这样憋屈地回了家。
当我们刚好走到寺院前面的时候,风呼地一下吹了过来,把灰都吹起来了。我心想不好,于是就朝灰飘走的方向看去。难以置信的是寺院里的枯枝上进入开出了樱花。正在边上玩耍的孩子们高兴地说‘爷爷好厉害啊,再来一点嘛’,于是我便爬上树把灰一撒,樱花就又开了。不知不觉围观的人也聚了上来。我高兴的说这是小白想逗大家开心,所以才让樱花盛开的吧。就在这时,看到寺里这么热闹,连城主大人也带着很多武士和侍女过来了——”
——之后的事情咱也看到了,那位城主大人说要给爷爷赏赐,而太作老头又嫉妒得不行,就闯进门来把灰也抢走了。
因为听过这样的往事,所以咱马上想到了杀害爷爷的应该就是那个太作老头吧。太作老头一定是撒了灰却没开出樱花,所以一个老早就把爷爷叫起来带到了山丘上,大骂之后还害死了他,一定就是这样。
于是咱急急忙忙跑下了山。
“次郎!”
虎田太大叔在背后叫咱,但咱并没有停下脚步。
之前和爷爷散步的时候经过太作家的跟前,所以咱知道在哪儿。先拿爪子嘎吱嘎吱地扒门,可并不见那个老头从屋里出来。于是咱将鼻子伸进门缝,门很轻松地就被我顶开了,可里头并没有人影。咱嘴里高喊着太作老头的名字,当然就只是汪地吠了一声,这时屋子一角的箱笼边突然听到了一阵响动,只见一只老鼠从箱笼背后注视着咱。
“可真是一条丧气狗呢,你来干嘛啊?”
这老鼠的嘴可真臭啊。据说那些家伙的性格往往和屋子的主人很像。
“太作老头子呢?”
“已经出去好几天喽,说是跑城里去了。”
“城里?”
“对啊,那天晚上太作老头兴高采烈地抱着装灰的竹篓回了家,嘴里嚷着什么‘这样我也有钱啦,可以把这破屋子好好翻修了,还能娶个漂亮媳妇回家’。翻修房子倒是不错,不过我觉得哪怕钱再多,娶媳妇什么的恐怕也没可能吧。”
老鼠发出了嘻嘻嘻的奸笑声。
“然后第二天一早,老头子就穿上了最好的衣服,早早去了城里,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了呢。”
三、
不管怎么说,那个太作老头要是不在的话,咱就只能回到发现爷爷的山丘上了。那里已经聚集了五个察觉到异变的村里的男人,老婆婆也在那里,不知道是谁把她叫过来的。
“老爷子肯定是被这块石头砸死的吧。”
虎田太大叔边低头看着粗糙的石头边说道。然后他走到抱膝蹲在地上的老婆婆跟前,给她看了手里的黑袋子和白袋子。
“这是系在老爷子腰间的两个袋子,束绳都已经断了。黑袋子里还残留着一些灰。阿婆,这就是茂吉老爷子用来让樱花盛开的那种神奇的灰吗?”
“是的。”
老婆婆抬起头,用哭地通红的眼睛盯着袋子回答道。
“那天晚上,灰都被太作拿走了。我家老头子为了以防万一,事先抓了一点,装在了这个袋子里。”
咱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事,应该是在咱去爷爷家前就已经分装好了吧。
“那这个白袋子呢?”
“这就不知道了。”
老婆婆摇了摇头,白袋子里空空如也。
“凶手大概是想要袋子里的东西吧。恐怕茂吉老爷子和凶手约好一大早在这座山上见面,然后茂吉老爷子先下了山,留在高处的凶手用这块石头朝茂吉老爷子的头上砸了过去。老爷子倒在地上,从山坡上滚了下来。这时腰上的袋子上的束绳断了开来,黑袋子里头的灰撒了一地,因此山坡上沿着老爷子滚落下来的轨迹上都开满了花。”
原来如此。咱对虎田太大叔这高明的推理深感佩服。
“凶手是男人吗?”
一名村人问道。
“不,从这么高的地方双手捧起石头砸下去,就算是女人也可以杀人吧。”
“到底是谁啊?”“竟然杀了茂吉老爷子!”“真不是人!”村人们七嘴八舌地说道。看来大家都很喜欢爷爷呢。
“俺能说一句吗?”
男人们中间有人举起了手。曾听老爷爷说过,他是住在附近的一个名叫喜十的男人,爹很早据去世了,最近娘也走了,如今他只能将娘留下的三只鸡当家人一样珍惜,每天都会下田劳作,是个胆大的小伙子。
“喜十,怎么说?”
“是不是太作干的啊?那个老头打死了茂吉老爷子的小白,还把臼也烧掉了,简直就是对茂吉老爷子恨之入骨啊。”
“对啊,那家伙就是个坏老头子!”“现在就找太作严加审问!”
果然村人跟咱一样,都觉得太作就是凶手。
“稍安勿躁!”
虎田太大叔拦住了那些村民。
“太作是不可能下手的。因为三天前有人来找过我,说他已经在城里被抓了。”
村人都愣住了,就连坐在地上的老婆婆也露出了难以置信议的表情。
“就如阿婆刚刚所说的那样,太作从茂吉老爷子那里拿走了灰。就在三天前,他为了一样能得到赏赐,就去了城里。可他洒下的灰非但没有开花,反而飞进了在一旁观看的五岁小少爷的眼睛。小少爷眼睛痛,就四下乱跑,结果脑袋撞到柱子上起了个大包。愤怒的城主大人即刻下令逮捕大作。至于大作会被怎么处置,到时候就知道了。”
原来是这样,可即便如此……
“他还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坏老头子啊。”
喜十替咱表明了心声。
“确实太作就是个不可理喻的老头。但他既然在三天前就已经在城里被抓,那就不可能是凶手了。”
虎田太大叔出言让杀气腾腾的众人冷静了下来,如此一来大家又陷入了沉默。
“那个……”
喜十又开了口——
“呐,俺刚刚就有些好奇,茂吉老爷子手里的花应该是荠菜花吧。”
咱绕到了爷爷尸体的右侧,只见他的右手正紧紧握在一朵白色小花的茎干正中间。
“没错,就是荠菜花。”
其中一名村人说道。
“这本该是春天才有的花。可能是老爷子倒地以后把灰撒在了这,然后就开花了吧。”
“嗯,是这么说……可为什么是荠菜花呢。明明蒲公英,堇菜花,蓟草花,龙胆花,鱼腥草都在开花,为什么茂吉老爷子就偏偏抓住了荠菜花呢?”
喜十环顾着大家的脸——
“老爷子在临死前,是不是有意抓着眼前的这朵花,想让别人知道是谁杀了自己呢?”
“胡言乱语,就只是顺手抓住了手边的花而已吧,我可从没听说过为了指认凶手而特地抓了一朵花的。”
“不对不对,听俺说啊。”
喜十朝其他村人呼吁道:
“俺过世的娘教过俺一件事,听说荠菜花(ぺんぺん草)是因为叶子和三味线的拨子很像,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字吧,就是那个能弹出嘣嘣声(ぺんぺん)的拨子啊。”
在场的男人们都“啊”了一声,咱也明白了过来。
“在这个村子里,说起三味线就肯定就是她了。”
“是蟹泽奴师匠吗?”
众人面面相觑。
“跟我来!”
随着虎田太大叔一声令下,众人一齐朝村子的方向进发了。
是吗,就是那个人杀了爷爷吧。当时咱也是这样想的。
四、
爷爷在散步的时候告诉过咱有关蟹泽奴师匠的事情。
原本她是离这个村子十里左右的宿场町[注1]的游女,因为卷入 女人之间的纷争而被赶出了那个地方,流浪到这个村里定居下来。现在她以教授村人弹三味线为代偿,换取一定的钱和食物,过着清贫的生活。
她住在一个用竹篱围起来的小屋里,可在爷爷还活着的时候,咱并没有见过那个人。
“你们这帮男人一大清早就兴师动众找上门来,是有什么事吗?”
这是咱第一次见到这人,只见她大约四十岁,穿着一条很旧但却似乎值不少钱的和服,雪白的肩膀露在外面,斜眼瞟了瞟一拥而上的村人们。即使是作为犬类的咱,也能看出她是个相当妖冶的人。
“今天早上,茂吉老爷子被发现死在了河对岸的山脚下。”
虎田太大叔代表众人向师匠讲述了爷爷遇害以及有关荠菜花的事。
“哎呀,你的意思是凶手就是奴家咯?这可真是件怕人的事啊。”
师匠尽管被怀疑,但还是用着平静声音应答道,接着她以妖冶的姿势拿起了挂在墙上的三味线,开始嘣嘣地奏起了旋律——
“思君之切~在冬之夜~”
“师匠,听说茂吉老爷子之前还来责问过你呢,说是你弹三味线弹到很晚,打扰到他休息了。”
“斯日所见~群星烂漫~”
“喜十和其他村民都提到过这事。”
“冬去春来兮~梅花樱花山吹花~山野花纷纷~”
嘣嘣,嘣,嘣,嘣嘣嘣,随着三味线的声音愈来愈急促,咱的心情也越来越激动了。咱很讨厌猫叫,却很喜欢绷着猫皮的三味线的音色。
“不见君兮~我心之田~”
“师匠,茂吉老爷子不是你杀的吧?”
“满目荒芜~未余花一茎~”
“快回答啊。”
嘣嘣,嘣,嘣——师匠最后用力拨动了几下三味线,然后正视着虎田太大叔说道:
“茂吉老爷子责备奴家弹三味线都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事到如今,奴家早没什么可怨恨的吧。”
师匠把拨子放在了地板上,从手边的桌子上取了一个竹筒,扔到了虎田太面前。从倒下的竹筒口中,漏出了白色粉末。
“这是什么?”
“这是之前在宿场相好的一个男人,送来的名为‘附子’的剧毒。”
“剧毒?”
“是啊。说是命里无法结为夫妻的话,至少要一起渡过三途川呢。不过那个男人在履约之前就被抓进去了,这就成了今生的永别。”
嘣嘣,嘣,嘣。不知何时捡起了拨子的师匠又弹起了三味线。
“苟存至今的奴家至今依然在这间屋子的门口种满附子的母根,也就是乌头呢,等到青花绽放之时,还常会念叨那个傻男人。话说乌头的叶子和艾草有点像。即使奴家爱采一些可爱的花,但只有这乌头花啊,终我一世兮~永不折其枝~”
嘣嘣,嘣,嘣。
“貌似扯远了吧,茂吉老爷子的头被人用石头砸了。”
嘣嘣嘣,嘣嘣。
“想都不用想,如果拿石头砸脑袋,万一一击不中,老爷子就会逃掉,接着喊来帮手,凶手马上就会落网的吧。如果是奴家的话,肯定不会这样杀人,只消给他吃下一丁点‘附子’,这世上的男人全都不堪一击呢。”
对于师匠这诡异的自辩,咱和现场的所有人都听得入了神。师匠似乎察觉到了这点,接着又嘣嘣地拨动着三味线的弦。
“在这个村里,明明还有个比奴家更可疑的人呐。”
“你说的是谁?”
“在奴家待过的宿场里,曾一度很流行猜谜游戏呢。俗话说人不可貌相,在这方面奴家可是无出其右的女子哦。”
师匠放下拨子,握着装满毒药的竹筒正中,向众人展示着。
“茂吉老爷子是不是像这样握着荠菜花茎的正中间呢?”
“是,是啊……”
“这就是把中间的字拿掉的意思呢。你们不会不知道荠菜(ぺんぺん草)还有着‘地丁草(なずな)’的名字吧,将‘なずな’中间的字拿掉,就是‘なな’了,而‘なな’表示的正是数字‘七’呐。”
“呃。”
在场的男人们一起喊了出来——
“是那个白蛇阿七吗?”
五、
一行人离开了蟹泽奴师匠的小屋,朝着寺庙进发。在爷爷手上盛开的樱花已然凋谢过半了。
出来迎接的和尚听到爷爷遇害的消息非常吃惊,同时也陷入了悲伤之中。
“我们想见见白蛇阿七。”
虎田太大叔如此请求之后,又支支吾吾说了句 “不,其实……”
他向和尚说明了蟹泽奴师匠所言有关“地丁草(なずな)”的推论。外加跟来的村人们嚷嚷着要见一见阿七,连咱也跟着吠了起来,好不容易才让和尚点了头,咱们一行人被带到了供奉观音像的大房间。因为是爷爷的爱犬,咱也被特许进了房间。
和尚要咱们稍等片刻,然后便离开了。不多时他领着一个披着长发的瘦弱女人进了屋。听喜十说她已经十九岁了。身上穿着像死人一样的白衣服,眼睛俯视着地面,脸颊凹陷地十分厉害。
听了和尚的话,那个女人跪坐着闭上了眼睛。
“喂,阿七。”
虎田太大叔提高了声音。毕竟站在这位名叫阿七的女人周围,就好似要被沉郁的阴气所吞没了一样。
“今天早上我亲眼看到茂吉老爷子死在了河对岸的山脚下。似乎是被什么人谋害了。”
虎田太大叔向阿七讲述了那个“地丁草(なずな)”的推理,在说话的期间,阿七始终纹丝不动。
“茂吉老爷子说服了你爹爹,把你寄养在寺院吧。你是不是对此耿耿于怀呢?”
闭着眼睛的阿七,双脚突然断掉了……虽说看起来像是这样,但事实并非如此。只见阿七双脚并拢,扭曲着盘在了她的背后,她腰部以上的身体朝相反方向弯曲着,整个人都软绵绵的,好似没有骨头一样。身子蜷成一团,真的像极了是盘着的白蛇。
“我果然还是被附身了呢。”
阿七睁开眼睛,头一次出了声——
“所以我现在才在寺庙里努力修行,想消解诅咒。刚开始我确实怨恨过向父亲提出建言把我送进寺里的茂吉爷爷,甚至还诅咒过他。”
她的眼睛也和人类明显不同,眼黑的部分呈现出黄色,异常地细。
“但是现在我非常感激他让我进了寺里,您是说,茂田爷爷是我杀掉的吗?”
她那令人不寒而栗的身姿和音色让虎田太大叔和村人们僵立当场。
“虎田太大叔,请给个回答吧。”
“这个……”
“怎么不吱声了!”
阿七突然大叫一声,扑地一声趴在了榻榻米上,然后抬起了头,不是用四肢,而是用整个身体在榻榻米上爬行,逼近虎田太的跟前,撑起上身,唰地一下张开了长满尖牙的血盆大口。
“噫!”
阿七想要扑向后仰的虎田太大叔。咱则汪汪叫着,一面冲向了那个瘆人的阿七。
唰!阿七张着嘴巴,一双黄眼睛闪着光芒朝咱奔袭而来,这样也只好对抗了,要是对方是人类还有几分怯意,但如果是蛇的话就没必要手下留情了,来吧……刚做好准备的刹那,只听见“唧呀呀”一声,阿七发出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嘶叫,随即仰面朝天,嘴里吐着泡沫,不停地在地上翻滚。
守在房间一角的和尚双手合十诵起了经,然后边合着手朝虎田太大叔那里看了过去。
“虎田太施主,您都看明白了吗?这个姑娘由于前世的冤孽被白蛇缠住了,一旦血气上涌就会变成这副模样。”
尽管如此,只要诵经声一停,阿七便朝我们这里扑来,和尚重新开始诵经,于是阿七就又倒下了。
“当她想要杀人而兴奋起来的时候,是没法用双手的,更不可能搬起石头砸别人的脑袋。看明白的话就请早点回去吧。”
和尚口中言毕,又诵起了经,村人们则一溜烟跑出了房间,把一直在地上扭来扭去的阿七留在了里面,咱也追着众人出了寺庙。
六、
午后,房门紧闭的屋内很是昏暗,咱躺在熄了火的地炉跟前,回想着爷爷的事。老婆婆则眼神空洞地坐在咱的右边,对面则是同样沉默着的虎田太大叔。村里的男人们将爷爷的遗体帮忙运了过来,放在了老婆婆身后的草席上。
虎田太大叔吩咐村人们各回各家了。理由是杀害爷爷的人虽然可恶,但若继续寻凶并疑心村里的人,就只会招致更恶劣的后果,这点咱也是明白的,可要是再也找寻不出杀害爷爷的凶手,又觉得很不甘心。
虎田太大叔说是不忍心让老婆婆孤身一人而选择留在屋子里,可他却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地炉,既然什么都不说还不如回去吧……正当咱这样想着,虎田太大叔总算开口道:
“为何茂吉老爷子一大清早就上山了呢?”
“不知道……在您来叫醒我之前我一直睡得很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老婆婆用近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道。
“呣,其实呢阿婆,我还想到了一个有可能是凶手的人。嗯,大概村里的人都不想去看吧。”
“不想见的人……”
老婆婆惊讶地抬起头来。
“难道是……传助吗?”
虎田太大叔点了点头。
“茂吉老爷子是不是去见他了呢?”
虽说爷爷并没有跟我提过,但之后听了两人的话后,咱总算明白了那个传助是谁。他便是咱刚到村子的那天,在山里遇见的那个能听懂咱说话的男人。
这个村子曾闹过一次瘟疫死了不少人。和尚向相熟的祈祷师求助,被告知说山神要求送上一名男性作为祭品。于是村民们决定抽签,中签的就是传助先生吧。据说虽然并没有要了他的命,他却再也不能离开那座山了,而且村人也不能再跟他讲话,因为他已经是神明的祭品了。从那以后瘟疫便完全平息,所以效果还是有的吧。然而人类有时就会做这种非常残酷的事情。
“是传助杀了我家老头子吗?”
老婆婆的声音微微颤抖。
“可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就会变得复杂。因为我们既不能和他说话,也不能把他带进村子里来。”
虎田太大叔神情严肃地抱着胳膊。就在这时——
“请开门!”
外面传来了洪亮的声音,老婆婆出门一看,只见一个武士站在那里。
“抱歉来晚了,这些是城里送来的赏赐。”
被爷爷逗得心情大好的城主大人的赏赐,如今终于送到了。老婆婆则带着悲伤的表情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什么!”被派遣来的武士听到这话也吃了一惊。
“那么就您更应该收下这些赏赐,去给老爷子举办一场隆重的葬礼吧。”
言毕,他便依次将宝物搬到了屋子里,虎田太大叔也帮忙把这些都摆在了地板上,赏赐有金银财宝、华美的衣服、茶壶器皿,金光闪闪的佛像,还有许多从未见过的珍馐美馔。最后,武士朝躺着的爷爷双手合十,又把手伸进怀里,摸出两枚银币塞给老婆婆,说了句“这是拙者的奠仪,请别客气”,之后就离开了。
“茂吉老爷子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
面对堆积如山的宝物,虎田太大叔感慨道。
“即使有了这么多宝物,可老头子也不在了。”
老婆婆一脸复杂地说道。
“虎田太是在这里吗?”
随着一记响亮的声音,几个男人一窝蜂地挤了进来。
来者正是刚刚一起寻凶的村人们,站在最前面的正是手握锄头的喜十,其他的人也杀气腾腾地拿着镰刀和长棒。众人似乎被宝物山吓了一跳,但随即就转向了虎田太的方向。
“怎么?我不是叫你们回家的吗?”
“闭嘴吧,虎田太!”
说起村官,在村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吧,可喜十却对这样的虎田太指名道姓。
“你在茂吉老爷子让樱花开花的那天把他叫到你家,让院子里的山吹花也开了花对吧,俺是听你家下人说的。”
“这,这又怎么了?”
“听说山吹花和你祖上有渊源,于是俺就想到了,你是武士家族的后裔吧。说起和山吹花有关系的武士家族,应该就是太田大人了。”
据十喜说,初筑江户城的太田某是一位擅长和歌的武将,他年轻的时候在狩猎的途中迷了路,在别人家借雨具的时候被那家人的女儿递上了一枝山吹花,这就成了太田某走上和歌之路的契机。虽说身为犬类的咱其实也不大理解。
“明明这么显贵的虎田太大人,拥有着太田的姓氏,却一直对此闭口不提。”
“要是报上自己的姓氏,恐怕会形成一种威压吧。我就是想以跟大家平起平坐的方式治理村子。”
“闭嘴。你自以为了不起是吧,可俺们一直都很讨厌你啊。”
喜十已然完全变了个人。
“听好了,茂吉爷手里握着的‘地丁草(なずな)’无论往前还是往后读都是一样的读音。然后就是你的名字‘太田虎田太(おおたこたおお)’,无论往前读还是往后读,都是一样的字。”
“啊!”
虎田太大叔把手放在额头上,眼睛睁得老大。
“茂吉老爷子在让山吹花开花的时候,就想见了这点吧,然后被你用石头击倒的时候,茂吉爷爷回想起了这点,就抓住了‘地丁草(なずな)’。”
“不,不对。都是误会。再说我干嘛要杀茂吉老爷子啊。”
“这些怎样都好吧!”
喜十抄起锄头朝虎田太大叔打了过来,其他人则包围了想要逃跑的虎田太。
“既然‘地丁草(なずな)’一词的特征能表示你的名字,那就一定是你杀的没错了。”
眼下的喜十只是沉湎于自己解开谜题的事实之中,用这种强词夺理的话把他人硬当成凶手。人类的智慧有时候真是愚蠢得可笑。茂吉爷爷啊,与其平白的造出这些冤罪,还是宁愿别搞什么死者的传言吧。
像咱这样的狗,是没法阻止那些化身为暴徒的村人们的,虎田太大叔就这样被抓走了。老婆婆只是静静地坐在宝物山前,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她似乎在想着什么,然后突然间回过了神,朝咱这里看了过来。
“次郎,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看到她的脸,咱就知道咱接下来该做的事情,因为咱很清楚凶手并非是虎田太大叔。
七、
“没错啊。”
在里,传助哥还在跟上次一样的地方,他一面挠着沾满泥土的头发,一面爽快地承认了。
“昨天白天我下了山,在山边晒着太阳,碰巧遇见了来捡柴火的茂吉老爷子呢。我因为被禁止下山,所以急忙想要开溜,可那边却传来了‘你还好吗’的问候,真是把我吓了一跳呢。”
竟然会朝禁止交谈的人搭话,爷爷也真是心地善良吧。
“他问我肚子饿不饿,我说饿,然后爷爷就把带来了菜叶子给了我,我狼吞虎咽地吃光了,还想吃些更好的东西。于是我忍不住央求茂吉爷爷,哪怕一辈子只有一次,也让我能饱餐一顿米饭吧。”
记得在咱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时,他也说过一样的话来着。
“然后茂吉爷爷就说,那明天一早我们就在山底下碰头,他要给我带点好吃的呢。”
“是饭团什么的吗?”
“我也问了这个。不过爷爷笑着摇了摇头,让我寻个村民找不到的去处,要是能种稻米的平地,这样的话过一个月左右就能吃上米饭了。我没把这梦幻一样的故事当真,可还是想去看个究竟,哪知道一不小心睡过头了。等我急匆匆赶到山底下时,看见村民们正围着倒在山下的爷爷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我猜想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于是就趁没人发现悄悄逃走了。”
一个月左右就能吃上米饭,爷爷的这句话让咱颇为介怀。
“那个,传助哥。”
“怎么了?”
“要想长出米,首先是要开花的吧。”
“嗯,是啊。在结出谷粒的地方会开一朵小小的花,要是没有稻米就不会结实的。不过你干嘛要问这个呢?”
“你能过来一下吗?”
咱将他带到了山上,就在爷爷倒下的地方,鲜花正在那里怒放着。
“这些花中有米的花吗?”
“你从刚刚开始就米啊米啊的,米在收获之前应该叫做稻嘛。”
传助哥一边念叨着一边环顾着那片花。
“哦哦,有啊有啊,这里就是,这里也是呢。”
的确里面混了几棵青色的稻子,咱夏天在某个村子的山坳里见过。
这下总算是明白了,爷爷原来在那个白袋子里装了稻种。他是想让传助哥收获大米吧。爷爷本打算在传助哥所寻到的平地上播下稻种在撒上灰,这样稻种很快便会生长开花。不用等待多久,就会结出饱满的米粒。
但事实上白袋子在爷爷倒地的时候袋口的束绳断了,一部分稻种洒落在的地上,虽说有些因为灰的功效而开了花,但也开出了大量蒲公英和龙胆花,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花。所以众人并没有注意到开出小花的青稻。而且没有沾上灰的稻种和袋子里残留的稻种,都被麻雀们抢食一空。所以等到咱发现爷爷遗体的时候,周围全是麻雀。
“这些米传助哥收获后就能吃了,咱以为这就是爷爷要传达给你的话呢。”
听咱这么一说,传助哥就笑道“那真是太好了”。
咱既然已经把爷爷的所想传达给他,那么剩下的就只是宣泄咱的思念了。
必须要为爷爷报仇雪恨。
八、
不知不觉,周围已尽染暮色。
挖这里,汪汪,挖那里,汪汪。
咱一面挖着后院的菜地,一面回想着从爷爷那里听过的那些话。
挖这里,汪汪,挖那里,汪汪。
记得小白发现金银财宝的地方是菜地附近的田埂,可到底是在哪儿呢。它应该是一条鼻子很灵的狗吧。咱并没有那种能力,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了。但咱挖的并不是田埂,必须是菜地才行。
待咱终于干完了活,用鼻尖把洞填回去的时候,咱的身体上已然沾满了污泥。哎,要是爷爷看到的话,肯定会用热水替咱擦洗身体的吧。好怀念爷爷啊,虽然只有短短五天,但咱也是爷爷养的狗,咱为此感到深深自豪。
虽然咱知道必须离开这里了,但还是忍不住从后面眺望那间屋子,回想着爷爷第一次把咱迎进家里的日子。
“你这坏狗!”
伴随着一声怒喝,咱的头疼得像是碎了一样,心想这下糟了。但事实上,可能那个时候头真的已经被打碎了吧。
“不要,不要,啊……”
咱知道是老婆婆紧紧抱住了正在打咱的影子,那个影子正挥舞着锄头。
“竟然把俺的鸡全杀光了,你这混蛋!”
咱虽然晕头转向,但还是避开了,挥下的锄头打得泥土四溅。
声音的主人正是喜十。
“那些鸡是俺娘的遗物,是俺的家人啊!”
喜十带着哭腔喊道。
“每天吃鸡蛋的时候,俺就会回忆起俺娘的事啊!”
是吗……要这样做的话,喜十自然会火冒三丈了。咱的前腿一下子跪倒在菜地里。本以为作为野狗生活了很久,身板应该不错,可没想到一下子就撑不住了。
“已经再也没法这样了,去死吧,你这混蛋!”
喜十命中了。这次咱的头确实被打碎了。咱已经瘫倒在地。咱从未闻到过这么清楚的血腥味,因为咱的鼻子本就不灵。
——于是,咱就被埋到了小白所在的那个松树桩的旁边。
把咱埋进去的当然是老婆婆。
老婆婆挖完坑后就把咱放了进去,你猜她说了什么呢?她说的是“拜托了”。说实在的,咱那时候还有一口气呢。
爷爷啊,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咱都会一五一十跟你说的。
其实在那天早上,咱追着爷爷出去之前便有些介意。那时候土坯地上老婆婆的草鞋的脚尖朝向里屋,也就是我站着的地方。而爷爷第一次把咱迎回家的那天,一直是把老婆婆的草鞋鞋尖朝外放的。爷爷是个一丝不苟的人,要是自己出门的时候,看到老婆婆的草鞋鞋尖朝向地板的话,一定会注意到,并把鞋尖朝外摆好的吧。从老婆婆的草鞋鞋尖朝地板方向放置的情况便可以推断出,在爷爷出门后,她曾独自回来过。
即便如此,咱也没有怀疑到老婆婆。这可能是在爷爷出去后,直到咱睡醒的这段时间里,老婆婆是为了什么事情出门后又回家了吧,因为天还没亮,所以没有注意到爷爷并没有睡在那里。虽说这么想,可对于虎田太大叔 “为何茂吉老爷子要外出”的问题,老婆婆给的回答很不对头,她说“在虎田太来叫醒我之前我一直睡得很熟”。咦,为什么要隐瞒呢?咱终于开始疑心起老婆婆了。不过当然咱依旧很困惑,因为咱不明白其中缘由。
后来虎田太大叔被喜十他们带走后,咱总算明白了理由。老婆婆就这样坐在宝物山的前面,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虽说只是看着,但那对眸子却在闪闪发光,那是名为欲念的光吧。
老婆婆一定是无法接受爷爷把小白发现的金银财宝和木臼里飞出的金子即刻捐给了村子和寺庙吧。当爷爷说如果收到了城主大人的赏赐,就拿来给村子建造防备歉收的仓库时,老婆婆便下定了决心。因为在没了那些灰以后,似乎已经没有得到宝物的机会了。
要为传助哥使用稻种和灰的事情,爷爷也一定对老婆婆讲过吧。那天早晨,他俩撇下熟睡的咱,一道走出了家门。爷爷和传助哥应该约好是在山脚下见面,不过老婆婆可能是说“先去山上看看日出吧”,就这样把爷爷带了上去。
待两人看完日出,老婆婆让爷爷先走,并搬起地上滚落的石头砸在了爷爷的头上吧。那座山是古代大人物的坟墓,上面到处都是石头,找到趁手的凶器应该不费多少工夫。爷爷便一路撒着灰和稻种滚下了山坡。
在奄奄一息的时候,爷爷为什么要抓住荠菜花呢?现在看来,喜十一开始“通过三味线拨子形状的联想以表示蟹泽奴师匠”的说法应该是正确的吧。
爷爷大概还是不明白老婆婆为何要将自己置于死地吧。但温柔的让人目瞪口呆的爷爷,临死前大概想到的这样的事情——绝不能让相伴多年的老婆婆变成杀人犯,所以才抓住了眼前荠菜花,用以表示蟹泽奴师匠的三味线。咱也是死后才明白的,然而死后的情绪是无法传达给活人的。
千万别怀疑上老婆婆……不过很遗憾,爷爷的这种想法并没有传达给老婆婆,不仅如此,老婆婆看到喜十和村人为了找所谓的凶手而东奔西跑,最后还把虎田太大叔带走了,心中应该是在暗自窃笑的吧。因为谁都没有怀疑到她的身上。
更可怖的是当老婆婆觉得自己可以独占梦寐以求的宝物时,又有了更加贪婪的念头,她看着咱说了句“次郎,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单听这句话,本该想到“虎田太被带走后该怎么办”或者是“我今后该怎么办”的意义。可从咱的角度看,既然被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盯着,听起来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
老婆婆应该是想要得到更多的宝物,为此甚至考虑利用咱。
当初得到宝物的原因,就是因为小白被杀后,埋葬的尸体上长出的松树,用它做成的木臼里蹦出了金子吧。在埋葬死狗之后再种上松树,就能得到宝物,老婆婆的脑子里便只有这个念头。可太作老头舂年糕并没有得到宝物,撒下的灰也没有开出花,这让婆婆改变了主意,因为臼和灰一定是受到死去的狗的影响。
老婆婆估摸着要是由她自己杀掉咱,就不会有宝物了。也就是说,必须假他人之手行凶,在那之后再将咱郑重地埋葬,就像小白那样。
“次郎,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那句话的言下之意是“次郎,到底该怎么办才能让人把你杀了呢?”
听懂了她话中之意的咱先跑去了传助哥那里,确认了爷爷的真实意图。咱本打算请唯一能听懂咱说话的传助哥转告真相,指认那个老婆婆就是凶手,可由于村里规定禁止传助哥和村民说话,所以希望十分渺茫。于是咱决定要先为爷爷报仇雪恨,然后再离开这个村子。
回到村子后咱先去了蟹泽奴师匠的小屋,根据师匠的说法。附子的母根,也就是乌头这种剧毒的植物就种在门口的周围。咱挖开了师匠家门口附近的土,找到了看起来差不多的根,再以舌头碰不到的姿势叼着它回到了爷爷家,把它埋到了菜地里面。
正当咱看着爷爷的屋子沉浸在感伤中的时候,未曾想到老婆婆竟这么快就展开了行动。
老婆婆一定是把喜十娘留下的鸡全都抓住并杀掉了,然后又边哭边敲响了喜十家的门——“我家次郎把你家的鸡都咬死了,现在怎么道歉都没用了”——只要这样说的话,肯定会让喜十气疯的吧。
结果老婆婆就得到了“被别人杀死的自家狗的尸体”,虽说当咱被扔进坑里的时候,还留有一丝意识。
啊啊,即使这样也好冷啊。虽说咱知道土里很黑,可这也太冷了吧。意识究竟会在这个躯体里留存到什么时候呢?爷爷的意识也还残留在他的遗体上吗?
老婆婆埋了咱以后,一定会栽上松树苗的吧。树苗真能在一日之内长成大树吗?做成臼拿来舂年糕的话,真的能变出金子吗?臼烧成的灰真的能让花盛开吗?
要是咱真能做这个决定的话,倒是真想让花盛开呢,这样的话兴许灰就能落到屋后的菜地里,大概也能让咱埋下的乌头开花的吧。
即使未能如愿,到了季节乌头应该也会长大的。根据蟹泽奴师匠的说法,乌头的叶子“和艾草有点像”。不懂蔬菜的老婆婆应该会把这些切碎了倒进锅里一起炖了吧。到时候吃下自己做的炖菜而痛苦不堪的老婆婆,会发觉这是怎么一回事吗?也就是咱被杀死的时候,在菜地里满身是泥的缘由。
总之,对于杀害了如此温柔的爷爷的老婆婆,咱绝对无法原谅。
——此即是死去的狗,寄托于待放之花上的传言。
[注1] 江户时代以宿场(驿站)为中心形成的市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