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螺岛顺利地在海上前行。
不一会儿,暴风雨就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周围阳光普照。
我像站在船桥上的船长一样,在岩石堆上注视着船前进的方向。品尝着装在水果牛奶瓶里的雨水,我感觉被一种奇妙的高昂情绪包裹着,心想我怎么会在这种不知名的海域里丧命呢,无论如何我也要活下去。
“您终于打起精神了啊。”达摩君说,“这精神头真棒。”
可是顶盖上雕刻的“鹦鹉螺岛机关部”这名称令我感到不可思议。“鹦鹉螺岛”是我一念之间想到的名字。难道在我漂流到这座岛上之前,就已经有什么人给这座岛起名叫“鹦鹉螺岛”了吗?
我正思索着,达摩君说道:“正是因为您起的名字是‘鹦鹉螺岛’,所以这座岛屿才变身成了符合这个名字的岛屿啊。也就是说是您亲手创造了这座岛屿。”
“也就是说一切皆有可能?”
“因为这里是魔法的海域啊。”
“那么就给这座岛起名叫‘夹心面包’吧。”我举起双臂呼喊道,“夹心面包啊,掉落吧!”
可是空中并没有掉下魔法夹心面包,而我却更饿了。
“好像并不是一切皆有可能啊。”
○
太阳在高空中火辣辣地照射着,我被雨水打湿的身体也很快就干了。
没过多久,我就看见前方有座小岛越来越近。那座小岛的样子就像是把镇守在乡野小镇的森林搬了过来,它突兀地漂浮在海面上。一艘搁浅的木造帆船吸引了我的注意。它的船头仿佛插进了森林,帆布和绳索从几根快要倒下来的桅杆上垂落下来,船尾部分也快崩塌了。可我仔细一看,发现甲板上晾晒着衣物,对面有一缕烟火升腾而起。那艘废弃的船上似乎有人居住。
我走下岩石堆,拉下了把手,引擎随之熄火。
鹦鹉螺岛再这样随性前行的话,也会在某个未知岛屿的浅滩上搁浅的。航行期间,大面积的沙滩被冲走了,鹦鹉螺岛整个小了一圈。我打算找废船上的居民求救,于是抱起了达摩君和石像的断臂。
“喂喂,你要把这只手也带上吗?”
“这是佐山的断臂啊,我可不能把恩人扔在这儿。”
“原来乳齿。朋友应该带走。”
仅剩的沙滩包围着繁茂生长的森林。我踩着闪闪发光的沙子让船往右边行驶,很快就撞上了那艘巨大的废船。每当海风呼啸而过,倾倒的桅杆就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奇怪的是,靠近船底处有一扇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那样的小门,大概是顺便把船腹上的洞当成玄关了吧。
我打开门打了声招呼:“不好意思,请问有人吗?”
我侧耳倾听,却没有任何回应。
我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到处都是从船板的缝隙间漏下来的阳光形成的细小光柱。这里大概就是船舱吧。地板上满是沙子,天花板也压得很低,发黑的木桶和木箱拥挤地堆积在一起。我发现了台阶,走上去后周围亮了起来,我又往凉爽的海风吹拂而过的走廊走去。船舱内确实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最后,我发现了厨房,偷吃了里面的罐头食品、硬面包和水。我已经饿得快昏过去了。
吃完东西后,我走出了甲板,上面就像旧建筑的屋顶一样荒凉。平摊着晾在拉好的绳子上的衣物已经有些弄脏了,看来是白洗了。我穿过晾晒的衣物走近船舷,却看见远处的沙滩上有一些奇特的东西——向着大海延伸出去的码头和浮在码头前方的大型养鱼槽。
“那是什么啊?”
我正要探出身子,只听背后传来一声“不许动”。
我吓了一跳,回头发现一个老人正举着弯刀站在那儿,腰上裹着破破烂烂的帆布,白发从褪了色的棒球帽底下垂落。他的上半身就像沉在水里的树根一样苍白,突出的肋骨则像搓衣板似的。老人愤怒的脸色让我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于是把达摩君和石像的断臂放到脚边,举起了双手。
“你到底是什么人?在我的船上干什么?”老人哼哼唧唧地说道。
○
为了消除老人的怒气,我费了很大劲。
毕竟我擅自闯进了他居住的地方,还偷吃了罐头食品、面包和水。这一切都被老人看穿了,他就躲在暗处监视着我闯入船里之后的一举一动。我心想那你当时就应该叫住我啊,可这话也只是火上浇油罢了。我低下头,一个劲儿地乞求他原谅我。
“你叫什么名字?”
“尼摩。”
“尼摩啊。我叫辛巴达。”
“辛巴达?”我不由自主地反问道。
“没错,我就是那个‘航海家辛巴达’。”
老人的样貌和“辛巴达”完全不相像。
他蹲下来,把滚落在石像背后的达摩君放在手上,然后毕恭毕敬地拿起来,从各个角度仔细地观察着。达摩君不好意思地低语了一声“干什么”。调查了一阵之后,老人问我能不能把达摩借给他。
“就当作是你胡乱吃了粮食的费用吧。”
我吃了一惊,抢回了达摩君。
“这不行。”
“你说什么?”
“它是我的朋友。”
眼看着老人愤怒得涨红了脸。
“行了,赶紧把东西给我。你要搞、清、楚自己的处境!”
老人神情愤怒地一把抓了过来,从我手上抢走了达摩君。我也不甘示弱。被揉得乱七八糟的达摩君直嚷嚷“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我们就像幼儿园孩子争夺玩具似的。
结果老人终于放弃了,他气喘吁吁地咒骂了一声,然后说道:“要是这样的话,你要用劳动来支付你吃掉食物的费用。”
“你要我干什么?”
“别啰唆了,跟我来。”
老人沿着从舷窗上垂落的绳梯爬了下来。
我们下船来到沙滩上后,他走上了向着海面伸展出去的码头。码头前方漂浮着刚才从甲板上看见的养鱼槽。浅滩被浮台围得就像个大泳池。浮台一角放着一台发动机和红白两色的救生圈,被煤烟熏黑的一升桶里升起了一缕细烟。边上还摆放着几件类似旧货店商品的东西:香炉、狐狸面具、烟具盘[46]、装木雕的布袋和小达摩。
“有吾辈的同类啊。”达摩君高兴地说。
老人指着养鱼槽说:“你下去打捞。”
“打捞……是什么?”
“就是潜水。我以此为生。”老人说,“你去捡些能卖的东西上来。”
打捞原本好像是指从海底把一些旧物捡上来。
摆放在浮台上的旧物件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虽然上面稍微有一些伤痕或者污渍,但基本都完好地按原样保存下来了,完全想不到它们曾经沉没在海里。其中既有陶器的碎片,也有金属制的齿轮,材质和用途各不相同,整体上却不可思议地让人觉得它们之间有某种联系。
我从浮台探出身子张望海面。
“我明白了,欠你的我会还清的。”
“好好加油啊,年轻人。”
“到时候我们就算两清了。”
我脱掉被汗水打湿的衣服,只穿一条内裤。
接着我把老人递过来的篓子系在腰间,戴上潜水镜沉入温暖的海水里,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安宁。我试着在浅水层潜了几次,几乎没有呼吸不畅的感觉。澄澈的蓝光和静寂温柔地包裹着我。
潜入深水中后,我看见了海底白色的沙地,以及不可思议的一幕——沙地上到处散落着打碎了的石像,有的是手部,有的是躯干,还有的是腿部。仿佛它们被丢弃在这儿后又下了一场雪似的,石像的碎块都半埋在沙地里,淡淡的光线穿透海面照在上面。碎块当中还有头部,它的双眼迷蒙得像在做梦,嘴角还挂着微笑。我不可能忘记这张脸。
那是佐山尚一的头颅。佐山的头颅和他在炮台所在岛屿上迎来人生最后瞬间时的样子并无二致。四周被墓地般的寂静包围着。
我像着了魔似的凝视着眼前的情景。
○
打捞这项工作比我想象得要有趣多了。
“你很有前途啊。”
老人越是佩服我,我就越能无数次地潜入海里。
我把小篓子系在腰间,轻快地潜入海底,用手探索着沙地。我沉迷于将一件又一件的旧物件打捞上来,甚至忘记了自己没有在呼吸。
“你能潜这么长时间啊。”老人吃惊地说,“该不会是海豚转世的吧?”
可是这些旧物件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在海底用手探索着,白色的沙子随之扬起,沙子深处似乎有取不完的东西。这些东西几乎都没有被破坏,所以应该不是从很远的地方漂流至此的,简直就像是天然地从海底沙地里长出来的。
在我竭尽全力打捞的时候,打碎的佐山尚一石像一直沉在海底。作业间隙我看了看旁边,佐山带着微笑的脸映入了我的眼帘。
我不停地潜水作业,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
“喂,差不多该上来了。”老人喊道。
我爬上了浮台大口喘气,只见旁边摆满了打捞上来的旧物件。不知不觉间我竟然已经捞上来这么多东西了。老人轻快地吹着口哨,用水桶里的淡水冲洗了一下那些东西后,拿一块破布不停地擦拭。
“收获不小,收获不小啊!”
我坐在浮台上,拿起了其中一件闪闪发光的东西。
我不经意间捡上来的东西,在阳光下一看,才发现是如此美丽的雕刻品。它约莫一颗小石子大小,是一个雕工精巧的柿子,上面挖出的一个小洞里能看见龙的脸。为什么之前没注意到呢?我在鹦鹉螺岛上做的梦里出现过这个东西。
是根雕,江户时代的装饰品。
昏暗的旧货店、冰冷的玻璃门、飘舞的雪花。
我觉得周围的世界正急速远离我。灼烧般的日光、大海远处的岛群、耸立在蓝天中的积雨云,这些看起来都像是仿造品。它们都是用魔法创造出来的,所以再美也不过是赝品。
我正这么想着,老人倒了一杯很咸的茶递给我。
“喝吧。”
接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离开了码头。
等到看不见他的身影了,达摩君说:“真想不到您还有这种才能。”
“我们求求那位老爷爷让我们藏身在这座岛上,这也是个办法啊。”
“可是,他是个不祥的人。总有一天,他会缠着您,怎么也甩不掉的。我们不该在此地久留。”
“是嘛。不过他确实是个奇怪的老爷爷。”
我擦干身体,穿上裤子,把根雕装进了口袋。
过了一会儿,老人回来了。我抱着在鹦鹉螺岛上发现的石像断臂,正想着为什么自己会把这东西带过来,老人毫不犹豫地把断臂扔进了海里。海里溅起了巨大的水花,我立刻站了起来。
“你干什么?!”
“这种东西,那片海水底下要多少有多少。”
我思考着要不要跳进海里把断臂捡上来。可是这座浮台下面的海底散落着许多和佐山石像类似的碎块。虽然我对老人的说法心有不甘,但如果那条断臂也能和那些碎块沉到同一个地方的话,佐山尚一也会高兴吧。
不过,老人的那句“要多少有多少”引起了我的注意。
“想想也很可怜对吧?”老人在我旁边坐下,煞白的毛腿荡在海面上,“你知道有种虫子会朝着晚上的火堆飞扑过去吧。一说起学团那些人就让我想到那种愚蠢的虫子。他们被魔王吸引过来,变成了石像沉到海底,像方糖一样全碎了,真是无趣。这些事情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在反复上演,那时候我还像你一样年轻,在这片海域里肆意遨游。”
“听起来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啊。”
“你别拿我当傻子。”老人生气地说,“我可是曾经对魔王拔刀相向过的。”
接着老人就讲起了故事。这故事毫无条理、荒诞无稽,而且十分冗长。巨大的罗克鸟、把人类串起来烧烤后吃掉的巨猿、吞食船只的海怪、缠着流浪者不肯离开的“海的老人”、长翅膀的男人们……经过多次奇怪的冒险后,老人开始率领海盗船团大肆破坏魔王的海域。
“就这样,辛巴达的名字响彻了整个世界。”
虽然现在屈居这么一座小岛之上,但我还没有衰老。总有一天,我会再次起航出海——说到这里,老人双眼空洞地凝视着大海的远方。
“这个老人在做梦。”达摩君低声说,“这一切都是他幻想出来的罢了。”
大概真的如达摩君所说吧。说不定这位老人和我一样,是一个忘记了过去,漂泊在这片群岛上的人。他孤零零地在这样的孤岛上生活,反复给自己讲这些故事,渐渐地可能就分不清现实和故事之间的区别了吧。我突然觉得十分害怕。这样凝望着大海远方的老人的身影,让我这个异邦人想到了自己的未来。
老人突然说:“你从哪里来的?”
我不想说自己不记得了,我想说自己有应该归去的地方。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这话一说出口,我就想起了在鹦鹉螺岛上做的梦——昏暗的旧货店、美丽的女孩、飘舞的雪花、祭典的气氛……当我对老人说起这些的时候,细节部分还历历在目,仿佛记忆都复苏了。那不是梦,那毫无疑问是真实的记忆,是提示我应该归去何处的线索。
我说起这些回忆的时候,老人听得津津有味。
“下雪的城市啊。”他梦呓般自语道,“你要好好珍惜这段回忆。”
○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引擎的声音。
老人说了声“来了啊”便站了起来。
海面上有一艘船向我们驶近。老人大幅度地挥着手,驾驶着船、身穿开襟衬衫的男人也微微举起了手。他们俩好像认识。
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就把船停靠在码头边。关了引擎后,他飞身跃上了码头。这时我才注意到,那艘船上还乘坐着一个看上去像是小学生的女孩子,她跟这个男人是父女俩吧。戴着草帽的父亲和女儿“啪嗒啪嗒”地踩着木板走在码头上。
“哎呀,老爷子。”男人说,“货都备齐了吗?”
“今天收获不小,你可不要被吓到哦。”
那男子看见了我,露出了讶异的表情。老人说我是他的助手。不知不觉间我好像确实变成了他的助手。
男人紧紧地盯着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尼摩。”
“尼摩啊。这名字可真奇怪啊。”
他用估价似的目光打量我,不过似乎没有想要继续深究,冷淡地对我说了句“请多关照”之后,就巡视了一圈摆在浮台上的旧物件,吹了声口哨。
接着男人和老人就谈起了买卖。
我走得离他们稍远一些,就看见那个女孩子蹲在地上。她把旧物件依次排开,正在一个人玩耍。父亲工作期间,她一定总是这样自己玩耍吧,真是个听话的孩子。小女孩像戴钵公主[47]一样戴着一顶遮住了脸的大草帽。我对她说了声“你好”,她怯生生地抬起头来。
达摩君开朗地说:“呀,小姐,你好呀。”
女孩突然停止了动作,吃惊地盯着达摩君说了声“你好”。
“小姐能听见吾辈的声音啊。”
“能听见啊。”
“原来乳齿。”
“‘原来乳齿’是什么意思?”
“就是原来如此啦。”
“原来乳齿。”女孩微笑着说,“你是从哪儿来的啊?”
“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漂流到这儿的,就像椰子那样。”
“你是椰子吗?”
“不不不,吾辈是达摩君。”
“我是……夏芽。”
“请多关照,小夏芽。这是吾辈的朋友尼摩。”
我蹲下来跟她打招呼,只见大草帽下露出一个苍白的小下巴。小夏芽回答我的声音很轻,不过我们之间似乎还算融洽。
“我们店里有很多你的同伴哦。”夏芽对达摩君说,“我爸爸在搜集达摩呢。”
“那太棒了,我们一定要去店里看看。”我问夏芽,“你爸爸开的是什么店?”
“店里有很多旧东西。”
“旧货店吗?”
“店名叫芳莲堂。”
芳莲堂——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我在鹦鹉螺岛上做的关于旧货店的梦又苏醒了。
“谢谢你,夏芽。”我道了谢站起身来。
老人和旧货店店主的谈判似乎挺顺利的。男人直说“你挣了不少啊”,老人则满面笑容。看来我从海底打捞上来的东西非常值钱。我把芳莲堂店主选中的东西搬到船上,老人则一边吸着烟斗一边沉迷在算账中。
“我想拜托您一件事儿。”我对芳莲堂店主说,“我能跟你们一起去吗?”
“你?”店主皱起了眉头,“可你是老爷子的助手吧。”
“这是他自己随便决定的。”
“话虽如此……”
“我拿这个抵船费可以吗?”
我把刚才打捞上来的根雕递给他,芳莲堂店主瞪圆了眼。
“这东西可了不得,抵船费绰绰有余。”
我们似乎愉快地达成了协议,可这时老人却横插一脚。
“你们俩偷偷摸摸地说什么呢?”
“我要和这个人一起走。”
“说什么呢?!你要在这座岛上劳动!”
我偷吃了东西的过错用之前打捞上来的旧物件应该就能抵消了。虽然我这样主张了,可老人却依然态度顽固地不肯答允。他认为我吃的罐头食物、面包、水是他自己的财产,想定多高的价都由他说了算。这样一来,什么时候能结束我的劳役就全凭老人说了算了。
“你是想让我成为奴隶吗?”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老人抓着我的手腕不肯放开。
结果,夏芽跑过来把达摩君还给我,说了声“再见”后就上了船。芳莲堂店主发动了引擎,开着船驶离了码头。老人终于放松了抓着我手的力道,然后讨好地跟我说“你很有才能”“总有一天你会独当一面的”之类的话。
达摩君焦急地说:“这样下去您就会被抛下啦。”
夏芽在渐渐驶远的船上寂寞地望着我们,她应该是担心把达摩君丢下了吧。突然她抱住父亲的手臂,热切地说着什么。起初芳莲堂的店主十分困惑,过了一会儿他就关闭了引擎,站起来朝着我们大幅度地挥手。
“过来吧,我们带你走。”
我甩开老人的手,跳进了海里。
等我游到船边,夏芽向我伸出手来。我把达摩君递给她,然后拉着店主的手上了船。背后传来老人愤怒的狂叫声。他边游泳追赶我,边大声喊道:“小偷!那个人是我的财产!”夏芽被他的怒气吓得躲了起来。
“哎呀呀,老爷子,别费劲了。”芳莲堂店主脚踩在船舷上探出身子,“老爷子啊,你知道炮台所在岛屿上发生的骚乱吗?”
“那又如何!”
“地牢里的囚犯逃走了哦。好像是两个学团的人潜入岛上,帮助他逃脱的。其中一个被射杀了,另一个被魔王流放。据我所知,被流放的是一个叫‘尼摩’的年轻人。”
老人踩着水瞥了我一眼。
“哼,尽是些不可靠的话。”
“老爷子,你最好不要跟这件事扯上关系。”芳莲堂店主说,“你在魔王那儿吃过苦头了吧?”
“魔王有什么好怕的……”老人逞强地说。
不过,说完这句他就不再说话了。
○
我能离开那座岛屿全靠芳莲堂店主。
老人终于放弃,回了码头。船离岛屿越来越远,坐在码头上的老人身影一下子就变得很小。虽然他是个麻烦的人物,可见到他孤独的身影,我还是觉得有些可怜。
“我和那位老爷子认识很久了。”芳莲堂店主边开船边说,“他好像曾经是个海盗,还大闹过这片海域。说起来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我也不知道。实在是个奇怪的老爷子。”
“‘辛巴达’是他的真名吗?”
“是他当海盗的时候给自己起的名字。谁也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要谢你就谢夏芽吧。因为我是不会拒绝我女儿提出的要求的。”
说着,店主看向身旁的夏芽。她把达摩君放在膝头,看上去很是高兴。
热带的太阳西落,大海被染成了金色。船在各式各样的岛屿之间穿行前进。有的岛屿上办公大楼林立,有的岛屿上建有挂着“歌舞练习场”招牌的庸俗建筑,还有的岛屿上孤零零地建了一栋芝士蛋糕似的杂居大楼。靠近一座被葱郁的森林覆盖着的岛屿时,我看见了贯穿森林的参道尽头的朱红色鸟居。
过了一会儿,芳莲堂店主说:“你是从这片海域之外的地方来的吧。”
“是的。”
“真是羡慕啊。”
他的话让我有些意外。
“不是所有人都对魔王心存感激。”
也许这就是他帮助我的理由吧。
不久,船就驶近了一座巨大的岛屿。
鳞次栉比的高楼和民宅像是勾勒出了这座密林岛屿的海岸线。沿海建造的港口里,大大小小的船只像玩具一样挤在一起。芳莲堂主人巧妙地穿过摇摇晃晃的混乱船只群,把船停靠在了小码头上。
码头旁边的小屋里走出来一个身穿夏威夷衫的微胖男人。芳莲堂店主算钱的时候,穿夏威夷衫的男人一边用手巾擦汗,一边拿团扇对着脸扇风,忙得不可开交。其间他还跟夏芽搭讪说“小夏芽,欢迎回家”,可夏芽却躲在父亲身后。这让穿夏威夷衫的男人一脸悲伤。
付完钱后,店主说:“接下来的路我们走着去。”
我抱起装着旧物件的纸板箱,跟在店主身后步行起来。离开港口没多久,我们就走进了一条有拱廊的商店街。这条商店街沿着这座岛的外沿弯曲着向前延伸,看不见尽头。
我再次感受到了魔王的魔法有多厉害。
这条巨大的商店街也好,来来往往的行人也好,所有的一切都是魔法的产物。大众食堂、大阪烧店、咖啡店、佛具店、西式日用品店、烟草店、旧书店……商店街上有各式各样的店铺。提着购物篮的主妇也好,结伴走着的高中女生们也好,拄着西式拐杖身穿和服的老人也好,卖力做生意的商人也好,从他们脸上感受到的生活气息令我无法相信这一切都是魔法创造出来的。
我们路过了面朝商店街而建的小神社。人们供奉的白灯笼整齐地排列着,高挂在门口两侧的灯笼上写着“锦天满宫”的字样。
我停下脚步凝视着那些文字。
“怎么了?”夏芽问道。
我曾经来过这里。
心海的水面下像是有一个鲸鱼般的巨大影子在扭动着身躯。可是那个巨大的影子从我的手中溜走,再次潜入了深深的水底。
“没什么。”
我继续往前走去,拐进商店街右侧的胡同,前方就是河道纵横的后街。路边排列着墓地、寺庙和煤烟笼罩下的民宅,二楼窗户的夏帘上映着河面上反射出来的光。海鸟凄凉的鸣叫声响了起来。
我们穿过后街就来到了面朝大海的码头。
向前延伸的桥的尽头漂浮着一间两层楼的商店,看上去就像一艘奇怪的船。玻璃门外挂着一条巨大的苇帘,背阴处放着和式衣柜和大水壶。招牌上写着“芳莲堂”。
走过长桥,店主在店门前卸下货物后擦了擦汗水,然后打开玻璃门,朝里面喊了一声“辛苦了”,又对我说道:“你也累了吧,快进来休息。”
芳莲堂就像沉在水里一般,十分凉爽。
我的眼睛渐渐习惯了眼前昏暗的光线后,看见右侧的收银台里站着一位女性。
她双手托腮,手肘支在收银台上,正在做梦似的发着呆。我一看见那张脸就大吃一惊,不过觉得更突然的应该是她吧。视线捕捉到我的瞬间,惊异之色在她那张午睡没醒似的脸上弥漫开来。
为什么这个人给我的感觉是如此熟悉呢?在观测站见到的照片、在炮台所在岛上的相遇,以及现在。每次看到她的身影,我心中的熟悉感都会增强一些。我不禁觉得很久以前,在某个遥远的城市里,我们一定曾经相遇过。
千夜小姐叹息似的说道:“你活下来了啊。”
○
芳莲堂的店主和千夜小姐不知在小声商议些什么,我远离他们,一个人四下转悠,打量着旧物件。
店内昏暗得就像海底。黑黢黢的和式衣柜是岩石群,随地堆放着的濑户烧是贝壳,而垂吊下来的中式灯笼就像热带鱼。如果这些旧物件都是打捞上来的东西,会给人这种印象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可是,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间芳莲堂就跟我在鹦鹉螺岛上梦见过的一模一样。
夏芽在昏暗的角落里和达摩君说话,他俩似乎很要好。
我叫了夏芽一声,她指着眼前的架子露出了微笑。我看了那个架子一眼,不禁十分惊愕。上面密密麻麻地陈列着许多大小各异的达摩。这些与其说是旧物件,倒更让人觉得像是从异次元侵袭而来的生命体。
“哇,这可太厉害了。”
“这是我父亲收集的。”
“我的同胞啊!眼前这幅景象真让人心安。”
“这里可能就是你的归处。”
“吾辈也是这么想的。”
“我一直想让你看看这些。”夏芽高兴地说。
不久,芳莲堂店主走了过来,递给夏芽一个装满了大麦茶的杯子。“把这个喝了。”他说。接着他又拉着我的手,让我借一步说话。
我再折回柜台时,千夜小姐正一脸严肃地站在收银台里侧。店主让我在一张圆椅上坐下。这样一来,我正好面对着千夜小姐,有一种要被她讯问的压迫感。
芳莲堂店主往纸板箱里张望,一一检查从自称“辛巴达”的老人那儿买来的旧物件。
“这些都是你打捞上来的吧。”
“嗯,没错。”
“我一看就知道了。那个老爷子捞不出这样的东西。”
我下定决心向千夜小姐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有时候会来这儿玩,还会帮忙看店。”千夜小姐冷淡地说,“那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是被流放了吗?”
我喝着咸味的大麦茶,向她讲述了至今发生的事情的始末。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直到昨天早上,我还在观测站所在岛屿上生活,甚至没有见过这些“不可视群岛”的踪影。可现在我却在芳莲堂的店内,和千夜小姐等人说着我自己的事情。和佐山尚一相遇的那个早晨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讲完后,千夜小姐的眼中闪烁着生机勃勃的光芒。
“太有趣了……”
应该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可光照的强度却没什么变化,似乎这金色的日暮时分会永远持续下去。包围着静谧旧货店的大海就像巨大的慵懒生物一般,不停地摇晃着。闪闪发光的海面远方是商店街所在的岛屿,在那里生活着的人们的声音完全没有传到这里来。
“不管是鹦鹉螺岛也好,打捞的时候也好,”千夜小姐喃喃自语般说道,“你都使用了‘创造的魔法’吧。”
“怎么可能……”我自语道。
“创造的魔法”应该是属于魔王的力量。如果它轻易就能学会的话,那学团的男人们就不需要赌上性命来盗取了。
见我十分困惑,千夜小姐在柜台里站起身来。
“你跟我来。”
说着,她打开后门走了出去。
在芳莲堂店主的催促下,我也跟着她走了出去。
外面只有狭窄的脚手架和一艘小摩托艇。眼前是广阔的金色大海,此处和漂浮在海面远处的岛群之间没有任何岩石群。
“来吧,证明给我看。”
千夜小姐眼中期待的目光背叛了她冷淡的口吻,她的双手犹如祈祷般紧握在一起,似乎是在祈求我使用“创造的魔法”。
我困惑地凝望着眼前的大海。
此时,我想起了魔王的话——一无所有就等于应有尽有。魔法就从这里开始。
我闭上眼睛,试图想起在那个老人身边打捞作业的时候——海底的那种寂静、美丽的沙地,还有拉出旧物件时的感觉。
我在想象中潜入了眼前的海中。不久,我隔着一团团沙子看到了一张泛着黑色光泽的橡木长桌、人们的说话声、咖啡的香气、面朝大街的大窗户。我坐在窗边的位子上,对面坐着千夜小姐。这是我在观测站所在的岛上梦见过的、昏暗的咖啡店的场景。
“就给这座岛起名为‘进进堂之岛’。”我闭着眼睛宣布道。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千夜小姐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缓缓睁开眼睛,只见刚才还空无一物的海面上,孤零零地漂浮着一个小岛。沙滩给小岛镶了一圈圆边,小岛中央有一片森林,看上去就像在汤匙上放了一颗西兰花。那片小森林里“埋藏”着一栋建筑。
我小声说道:“我做到了。”
芳莲堂店主从后门探出头来。
“这可真让人大吃一惊啊。”
“我们去那座岛上看看吧。”
千夜小姐轻巧地跳上了船。
○
登上自己创造出来的岛屿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划着小船渡海期间,我还对那座岛是否真的存在感到半信半疑。我们即将登岛的时候,我又觉得这座岛会像海市蜃楼一样消失。不久后传来了船头触抵沙滩后搁浅的实感,我这才不由自主地说了声“是真实的岛屿啊”。
“这是你创造出来的吧?”千夜小姐微笑着说,“那么,我们开始探险吧。那座建筑物是什么啊?”
她就像个少年一般,飒爽地从船上跳了出去。
我追赶着千夜小姐往森林的方向走去,一边抓起一把被炙烤得发烫的沙子。手掌中实实在在的沙子的触感反而让我觉得有些不可靠。
这座岛确实存在于我脚下,可是这种存在感越强烈,“由我创造”的事实就显得越发不可信,我觉得这座岛就是从远古时期的遥远时代以来一直存在于此的。这真的是“创造的魔法”吗?
我们绕着树林往右边走,就来到了那座建筑物的正面。
一楼的外墙贴着棕色的瓷砖,二楼外墙是白色的,屋顶是和风的瓦片屋顶。总觉得这座建筑物看上去像是什么西式糕点。
“进进堂。”千夜小姐推开大门,高兴地说,“这魔法可真棒。这一切都是你创造出来的啊。”
昏暗的店内飘散着咖啡的香气,给人一种异世界之感。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我的眼前浮现出泛着黑色光泽的长方形桌子,以及在那里思绪飞驰的人们的身影。可是店内被异样的静谧氛围笼罩着,别说是人们的说话声了,就连匙子搅拌咖啡的声音都听不到。很快我就发现这些人纹丝不动,他们都是石像。
“这些石像是怎么回事啊?”
“你还无法创造出人类。”千夜小姐安慰我道,“所以他们才会是石像。”
互相交谈着的学生样貌的年轻人也好,独自读书的老人也好,他们看上去都像刚才还在鲜活地活动。桌上放着喝到一半的咖啡,我一摸发现还是温热的。在这间咖啡店里,只有人类是假的。
如果这些石像变成真实的人类动了起来……
想到这里,我不禁背脊发凉。在这片热带的海域里被突然创造出来,他们会是什么感觉呢?如果知道是我创造出了他们,可能他们会质问我为何将他们创造出来吧。那时,我该如何作答?
正在我茫然之际,千夜小姐在床边的位子上落了座。我犹豫了一下,坐到了她的对面。
千夜小姐像是在沉思什么似的沉默了一阵子。她在思考什么呢?她的双眼中闪耀着巨大的希望,偶尔还能从中窥见一丝难掩的不安之色。
从宽阔的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照射在千夜小姐身上,她的脸看上去冰冷清澈,让人有一种穿过冬天的街道般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她将在沙滩上拾得的贝壳放在桌上。它只有葡萄干大小,呈清澈的桃色。
“莫谈与你无关之事,”千夜小姐摸着贝壳轻声说道,“以免听到逆耳之言。”
“这话是……”
“这是我父亲经常说的。我偶尔会想起这句话。”
透过巨大的窗户眺望大海的远方,在黄昏明亮天空的映衬下,一座巨大的岛屿清晰可见。阳光照不到的岛屿一侧已经浸没在紫罗兰色的暮色中。仔细一看,海边排列着许多类似饮食店的建筑。那里灯火通明,许许多多人好像围坐在面朝大海搭建的似舞台的地方举办宴席。千夜小姐告诉我,那是“纳凉床”[48]。
“简直就像漂浮在夜海里一样啊。”我凝视着千夜小姐的侧脸,“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在炮台所在的岛上。”
“不,我是说更早之前。”
“在哪儿?”
“在遥远的城市里,一座下着雪的城市。”
千夜小姐有些困惑,她微笑着说:“那是在你梦里吧。”
“是吗?”
“我也经常做梦,各种各样的梦。”
太阳沉落到了远山般朦胧的群岛的另一边。
天空中充满了神圣的光芒,让人觉得比白天更耀眼。在鲜艳的晚霞中,对岸的岛屿像影画一样浮现出来。纳凉床如项链般连接在一起,似乎要把黑黢黢的岛屿的影子包围起来。仿佛只在那里存在着一片小小的黑夜,能同时见到白昼的世界和夜晚的世界。
突然,千夜小姐吃惊地说道:“看那儿。”
纳凉床所在的岛屿沉入了海中。
漂浮在海面上、如梦似幻的纳凉床的光亮被黑暗的大海吞噬后,料理亭的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也渐次熄灭了。因宴席而联结到一起的人们是如何迎来他们人生的最后时刻的呢?从我们所在的这座岛上只能看见那里的灯光像蜡烛被吹灭一样渐次消失。几分钟内,岛上的灯光就全数熄灭,只剩下漆黑的密林。这也就是顷刻间的事情。不久后,岛屿开始倾斜,就像巨鲸蜷曲着身体似的一下子沉入了海里。
太阳落山后,海面上的黑暗弥散开来。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千夜小姐说,“仅仅只有一次,我试图到这片海域外去看看。我觉得不能再在这片海域里生活下去了。可是我的船因为暴风雨沉没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窗外飞舞着白色的东西。
“这是……什么?”
“是雪。”
“这也是你的魔法吗?”
千夜小姐啧啧称奇。
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窗外飞舞的雪花。
○
那天晚上,我在芳莲堂留宿。
“我不会向父亲告发你的。”千夜小姐说,“明天早上我会再来。”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是想要利用你。”
说完,千夜小姐就出了店门,走入了暮色中。
和昨晚在鹦鹉螺岛上裹着帆布入睡相比,在芳莲堂过夜简直就像天堂一般。我对能让我这样一个“被悬赏的人”藏身于此的店主充满了感激。无论是和店主、夏芽一起围坐在二楼榻榻米上的餐桌边,还是帮助他们整理打捞上来的旧物件都让我感到非常高兴。这时,夜幕降临在包围着芳莲堂的海面上,这座建筑宛如荒野上的一座孤房,荒凉之感紧逼而来。也正因如此,店内令人感到更加舒适了。我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安逸,这样下去我都想一直在这里生活了。
夏芽央求我讲了很多故事,都是以达摩君为主人公的天花乱坠的冒险故事。
我从纸板箱里取出旧物件组合在一起,模仿着佐山尚一在观测站里做的事情。当然了,我讲的都是些拉拉杂杂、没有要点的故事,夏芽不停地追问我“接下来呢、接下来呢”,这让我觉得很开心。芳莲堂店主一边修缮打捞上来的旧物件,一边笑着佩服我道:“亏你能不停地想出这么些故事来呢。”
过了一会儿,柜台里的时钟指针指向了晚上九点。
“夏芽,你该睡觉了。”店主说。
夏芽抱着达摩君打了个哈欠。
“晚安,小夏芽。”
“晚安,尼摩。明天见。”
店主带着夏芽上了二楼。
我打开玻璃门,走出店外乘凉。夏芽睡下后,店主又走下楼,从店内拿出两把椅子。
我们并排坐在椅子上,喝着冰啤酒。
传入耳中的唯有波涛拍打码头和桥墩的哗啦声。展开在我们眼前的夜幕底部隐约可见桥影,远处的商店街所在的岛屿如幻境一般漂浮着。环绕在岛屿外沿的拱廊发出的光照进了密林里。
“我和千夜小姐一起看见岛屿沉没了。”我注视着远方的岛屿说,“那景象太恐怖了。”
“有岛屿沉下去,也有岛屿浮上来。”
“你不害怕吗?”
听我这么问,芳莲堂店主思考了一阵子说道:“这片海域里的森罗万象都是假的。所有的东西都是魔王用‘创造的魔法’创造出来的,所以即使哪天我们沉到海里也没什么奇怪的。这样一来,我感受到的恐怖也就变成了假的。不过,无论去哪里我都不会和我女儿分开,所以要沉下去的话我们就一起沉下去。”
“夏芽她知道这些吧。”
“我没跟她说过,不过她差不多应该明白吧。”店主说,“小孩子什么都知道。”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凝视着海面。
过了一会儿,店主点燃烟说道:“你到底是谁?”
“我也想知道。”
“你从这片海域之外的地方来,可你又不是学团的人,因为那些人操作不了‘创造的魔法’。他们要是知道了你能使用魔法,想必会很羡慕吧。他们对这种能力垂涎三尺,极尽所能想要得到。因此为了盗取魔王的秘密,他们都急红了眼。”
“你是说那个卡盒吗?”
听我这么一说,店主面露意外之色。
“你知道那个卡盒?”
“我在魔王那儿见过。”
“是嘛。没错,就是那个卡盒。不过要抢夺那个是不可能的。”
“魔王一定防范得很严吧。”
“是吗?你也跟那帮人一样有所误解啊。”店主吐出一口烟,微笑道,“你一定是这么想的吧——那个卡盒就像魔法手杖一样,魔王就是用那个创造出群岛的。因此,只要得到那个卡盒,就能解开‘创造的魔法’的秘密。”
我想了一会儿,点点头。佐山尚一确实是这么说的。
“不对吗?”
“那个不是魔法手杖,它不过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容器罢了。这片海域、群岛、在那里生活的类似我们这样的人类,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运用魔法在那个盒子里创造出来的。这个世界位于盒子里,盒子本体是位于这个世界之外的。所以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偷得到呢?”
“可是我亲眼看见那个盒子了呀。”
“你能看见地平线,它就一定存在吗?”店主愉快地说,“任谁都无法偷走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学团的男人们的梦想从根本上就是不可能实现的。”
这时,我产生了一个疑问。
“如果这片海域存在于魔王的卡盒之中,那它是如何到外面来的呢?”
“外面的事情你应该更清楚吧。”
“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也许你再也不可能走出这片海域了。进入到这片海域的学团的男人们也是一样。我们都被封锁在这里了。”店主站起来,目光投向黑暗的大海远方,“你遇见炮台的守卫了吧?”
“图书馆长吗?”
“那个人曾经受学团的男人们的挑唆,企图走出这片海域。他大概是厌倦了这个世界里虚假的东西,想要从魔法中解脱出来,获得自由吧。可是他的船在暴风雨中沉没了。所以那个人直到现在都对学团的男人们恨之入骨。”
我想起了佐山尚一在观测站所在岛屿上说的话。
这片海域遵循着和我们的世界不同的原理,这是一个能无中生有的世界,是开天辟地的原点。当说到“为了探究这个答案,值得我献出生命”的时候,佐山的眼中闪动着热情的光芒。至今为止,有很多学团的男人像佐山一样被使命感驱使着潜入了这片海域。可是,他们的梦想却永远也无法实现。如果魔王的卡盒不过是一个容器的话,那里就不存在他们所探求的答案。最终,他们变成石像沉入了海底。
“这片大海本身就像是为了捕捉他们而设置的陷阱。”店主轻声说道,“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店主熄灭香烟,站了起来。
“差不多该睡觉了吧。”
我们关了店里的灯,走上了二楼。
深邃的走廊左侧拉着隔门,隔门这边是店主和夏芽的房间,里侧的储物间是为我准备的睡房。向店主道了晚安后,我拉开了走廊上的窗帘,眺望芳莲堂后面的广阔大海。
那里漂浮着进进堂所在的岛屿。
我是想要利用你——我的耳边响起了千夜小姐的话音。
她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我观望了一会儿大海,只见一串灯光从海面上滑过。那是一辆两节编组的列车。漫天星空下,那辆火车模型似的小列车朝着大海的远方驶去。它要驶向何方呢?
我拉上窗帘,走进了储物间。
躺进被窝后,我立马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一个人走在热闹的夜间祭典里。那里好像是神社的参道,两旁摊位上的灯光连绵不绝。纷纷扬扬的雪花在灯光的映照下飞舞着。前来观赏夜间祭祀的客人们都穿得十分保暖,他们的头上和肩膀上积满了雪花。
我应该是和千夜小姐他们一起来参加这个寒冬中的夜间祭典的,可为什么却独自一人走着呢?我带着隐约的不安,穿梭在人群中寻找他们的身影。我抬头朝右边看去,只见大学的钟楼耸立在雪花飞舞的夜空下。
不一会儿,我就惊恐地停下了脚步。
摊位的灯光下站立着一个男子。他身高不高,穿着黑色的西装,积在他银发上的雪花看上去就像撒在上面的白砂糖。我立马就认出了他是魔王。虽然心里想着不能靠近他,可我还是像被吸引过去似的迈开了脚步。
魔王像是在等着我来似的,他微笑着指了指卡盒。雪花静静地落在焦糖色的木箱上。
“这个世界的中心隐藏着谜团。”魔王像要解开谜团似的说道,“那就是‘魔法的源泉’。”
○
就在这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中我醒了过来。
天还没亮,储物间里布满了青白色的光线。
我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惊醒,因为芳莲堂后面传来了异样的声响。那是一大群男人发出的笑声和击打军刀的声音。一开始我以为自己还没睡醒,可过了一会儿传来几声枪响,一下子就驱散了我的睡意。
芳莲堂的店主在门外的走廊上对我说:“你醒了吗?”
我走出房间,只见店主正在透过窗帘的缝隙窥视窗外的情况。后面的海面上似乎漂浮着一艘巨大的船,外面的声响越来越大了。夏芽抱着达摩君,紧紧地揽着父亲的腰。
“是海盗。”店主苦着脸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海盗应该早就灭绝了啊。”
不一会儿,海盗们就跳下船,朝这儿飞奔而来。后门传来敲门的声响。“芳莲堂店主!”“快出来!”大肆喊叫的声音不绝于耳。这声音我好像在哪儿听过。没多久就传来了门被踢开的声音,众多海盗像雪崩似的蜂拥进来。屋外立马响起了陶器和玻璃破碎的声音,店主连连咂舌道:“这群蠢货。”
“芳莲堂店主,怎么了你个懒蛋!”
“辛巴达大人驾到!”
这声音大得几乎要震动墙壁。
“你跟夏芽一起待在这儿,别让那帮人发现了啊。”
我点点头,握住了夏芽的手。
店主缓缓走下楼梯,只听他开朗地说道:“一大清早吵嚷什么!”海盗们像一群野兽似的一齐笑了起来,那笑声令人说不出的讨厌,空虚的声音让人觉得这些人仿佛没有灵魂。
海盗们巨大的说话声我在楼上听得一清二楚。那个老人得意地说:“声名远播的辛巴达从今天起就重新当回海盗,开始新的冒险了。为了向恩人尼摩表达敬意,特来迎接你到我的海盗船鹦鹉螺号上来。”
“那个老爷子可没安什么好心啊。”达摩君低声说,“您可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
“他会老老实实地撤回去吗?”
“这就不知道了。再怎么说他也是海盗啊。”
可是他为什么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呢?我不记得自己救过那位老人的命啊。更让我不解的是,孤苦伶仃地在那座无人岛上生活的老人竟然在一夜之间召集到了海盗同伴,还弄到了一艘豪华的船,而且这艘海盗船的名字还叫“鹦鹉螺号”。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一会儿海盗们就躁动起来。
芳莲堂店主想要制止他们,可海盗们似乎打算冲上二楼。
“呃……这下可糟了。这里没有地方可以藏身。”
我透过窗帘的缝隙窥视大海,只见晨雾笼罩的海面上漂浮着一艘豪华的帆船,视野中的甲板上空无一人。
从这扇窗跳出去也许能跳到对面。
我就暂时藏身在海盗船上,等到那些海盗上船的时候再回到二楼……可是夏芽怎么办呢?虽然他们的目标是我,可是海盗蜂拥而至的时候,我不能丢下这个孩子一个人。
海盗们推开芳莲堂店主,冲上了楼梯。
没办法了。我把手搭在窗户上。
“听好了,夏芽。我要到外面去躲一会儿……”
突然,整座芳莲堂摇晃了起来,从底部传来了震感。海盗们也吃了一惊。房子摇晃得越来越剧烈,这座两层建筑的每一处都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倾轧声。外面传来了通往商店街所在岛屿的桥断裂的声音。
海盗们发出了恐怖的惊叫声。
“岛要沉了!”
“快回船上去!回船上!”
这下周围像捅了马蜂窝似的骚乱起来,海盗们悲鸣着争先恐后地逃回船上。店主听见骚乱的声响就跑上楼来抱起了夏芽。此间,芳莲堂还在剧烈地摇晃。
“商店街所在的岛屿开始下沉了。”店主说,“这里可能也会受到波及。”
透过窗帘的缝隙,我看见停泊在芳莲堂后面的海盗船开始缓慢地滑行。那个老人手中拉着绳子正朝这里看来。他身穿泛着黑色光泽的上衣,头戴一顶华丽的帽子,腰上佩一把西洋式军刀。这一身看上去确实像个声名远播的海盗。面上的表情显得十分精悍,和昨天判若两人。
海盗船渐渐驶远,芳莲堂也逐渐停止了摇晃。
突然,黎明前的海面上响起了炮声,似乎是海盗们为了泄愤朝着天空开炮。这毫无意义的炮声不断从远处传来,使得走廊上的窗户发出了“哗哗”的声响。
芳莲堂店主像是对着女儿说道:“他们怕魔王,所以才像那样逞强。”
不过,炮声也渐渐远去,不用担心海盗们会去而复返了。
我走出芳莲堂的正门,眺望着白茫茫的清晨的大海。
海面上漂浮着断裂的桥梁残骸。即使往远处张望,也只能看见空无一物的辽阔大海。那里既没有了水路纵横的后街,也没有了拱廊下的商店街。昨夜还真切地在那里的街道和人都没有了踪迹。我茫然地眺望着这幅情景,脑海中浮现出芳莲堂店主昨晚说的话——这片海域里的森罗万象都是假的。
让夏芽睡下后,店主走下楼来。
“完全沉没了啊。”他眺望着海面说道,接着递给我一杯热茶,“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原本那里就什么都没有,我也只能这么想了。”
店主点燃了烟。我们俩沉默地凝望着耀眼的海面。
过了一会儿,只见千夜小姐的船驶了过来。
○
千夜小姐和我离开了芳莲堂所在的岛屿。
“我们要去哪儿?”
“美术馆所在的岛屿。”她答道,脸上的表情显示出隐藏在她心中的巨大决心。
随着小船渐渐驶离芳莲堂所在的岛屿,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种离开常年住惯了的家的寂寞之情。芳莲堂店主从后门探出身来,朝着船挥手。我也举起手回应他。孤零零地漂浮在海面上的芳莲堂看上去是如此无依无靠,仿佛双眼看丢一次就再也找不到它了。我想到了在二楼睡觉的夏芽和她怀抱的达摩君,心中祈求芳莲堂所在的岛屿千万不要沉没。
千夜小姐指着前方说:“那是你创造的岛屿哦。”
那座岛屿确实就如同昨天我创造出来时那样,原模原样地漂浮在早晨的海面上。
岛上树木枝繁叶茂,还有一座中西合璧的咖啡店。如果那些石像是人类的话,那我岂不是随意创造出他们,又弃他们于不顾吗?这让我产生了深深的罪恶感。我正这样思考着,船绕过了进进堂所在的岛屿,朝着前方的大海继续前进。
放眼望去,只见海面上漂浮着几座小岛。
“你在想什么?”
“身为魔王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他创造出了无数岛屿和众多的人,然后又让他们沉没。就算他有什么其他目的,我也觉得难以忍受。”
“没有任何人能明白父亲的心情。”
不久后,船开始靠近一座岛屿。
那是一座连森林都没有、植被稀疏的岛屿,长着一棵椰子树的沙滩的另一边耸立着一座巨大建筑。那好像就是千夜小姐所说的“美术馆”。可她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我们非要来这座岛屿不可。我们将船停靠在沙滩角落的码头上。熄灭引擎后,周围一片寂静。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啊。”
“大家都害怕,所以不敢来这儿。”
千夜小姐朝长着椰子树的沙滩走去。
这座美术馆可真是雄伟气派。整座建筑的宽度几乎和这座岛的长度一致,让人感受到一种宛如守护着王国的城墙一般的厚重感。这本是一座贴着茶色外砖的西洋建筑,可青绿色的瓦片屋顶却又让它变成了中西合璧的风格。我站在玄关的正前方,三扇巨大的两开门在眼前依次排开,好像巨人格雷姆[49]就要从门内出现似的。门上的黄金装饰仿佛在朝阳下熊熊燃烧。
走进馆内就被一种像要迷失在神殿中的寂静所包围。玄关大厅高耸的天花板融入了黑暗之中,四周微暗得有些寒气沁人。从大理石地砖上积的灰尘就可以看出没什么人来造访美术馆。
为什么千夜小姐要来这种地方呢?
“千夜小姐……”
“安静,别说话。”千夜小姐把手指放在唇上。
只听里面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我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个人影像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似的出现在我们眼前。
“欢迎光临。”
那是一位优雅的妇人,和千夜小姐有几分相似。
“我们想进‘不开放的展厅’。”千夜小姐说。
那位妇人确认似的问道:“你们真的要看那幅画?”
“嗯,没错。”
“好。那请这边走。”
妇人开始沿着刚刚她所站的光线昏暗的楼梯往上走。
“这座美术馆很久以前就已经在这儿了,久到我都已经想不起来了。”妇人边走边说道,“是魔王开始创造这些群岛的时候。从那时候起出现了许多岛屿,也有许多岛屿消失了。可是唯有这座岛一直在这儿,一直守护着那幅画。已经过去很长很长的岁月了啊。”
“请问……”
“什么?”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千夜小姐就像在自言自语,“见过那幅画的人就会变成石像对吧?可实际上谁也没见过那幅画,就连守护着这座美术馆的你也没见过。明明没有人见过那幅画,为什么却有人知道见过那幅画会变成石像呢?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见过那幅画的人就会变成石像的话,那究竟是谁把那幅画的事情告诉其他人的呢?他明明应该已经变成石像了啊……”
“你思考的问题太复杂了。”
“这很复杂吗?”
“我的职责就是守护‘不开放的展厅’。”妇人温柔地说,“仅此而已。”
“我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渐渐得出了一个想法。这个‘流言’会不会是用来试探我们的呢?我们本能够见到那幅画,却因为害怕流言而畏缩不前了。也就是说,知晓真相必然是需要勇气的。”
“你是想说你拥有那样的勇气对吧。”
“正是。”
不一会儿,我们就走进了一条隧道般昏暗的长廊。长廊两侧一扇窗户都没有,古旧的木质地板一直延伸到深处,尽头处依稀可见一扇两开门,仿佛里面封印着怪物似的,飘浮着一种不祥的氛围。
“那儿就是‘不开放的展厅’。”
妇人说完这句转身欲走。
“等等。”千夜小姐叫住了她,“你不一起进去吗?”
“我可没有小姐您那样的勇气。”
妇人平静地说完就走下楼去了。
目送妇人离开后,千夜小姐将目光转向了幽深的走廊尽头。她的侧脸看起来十分紧张。为何进入“不开放的展厅”如此重要呢?何况据说见了那间房间里的画的人就会变成石像。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在老辛巴达的岛上潜入海底时见到的佐山尚一的身影,以及在进进堂里见到的景象。
千夜小姐凝视着走廊深处说道:“我们必须见到那幅画。”
“为什么?”
“因为那是满月的女巫的肖像画。”
千夜小姐抓着我的手腕缓步朝前走去。
“听好了,魔王也不是一开始就拥有如今这样的力量的。这片海域曾经是由满月的女巫支配的,是她将魔法传授给了我父亲。也有人说是魔王杀害了满月的女巫,抢夺了这片海域。不过我不相信。我认为女巫至今还在这片海域的某处,所以我一直在想如何才能见到她。”
千夜小姐的低语声在幽暗的走廊里回荡。
“这座美术馆从父亲创造这些群岛的时候起就存在了,不过我不相信。而且这里还有一个‘不开放的展厅’。虽然据说里面藏有女巫的肖像画,可是由于害怕会变成石像的传闻,没有人接近这里。可是就像我刚才所说的那样,这个传闻会不会只是用来试探我们的呢?”
我终于理解了千夜小姐的想法。
“你是说满月的女巫就在那间屋子里?”
“我是这么认为的。”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我希望能用你创造出来的真实世界来替换这个虚假的世界。不是那种短暂存在的东西,而是要变成真正的人类能够生存的世界。可是现在的你无法创造出人类。所以我希望你见到满月的女巫,学会真正的‘创造的魔法’。”
将虚假的世界变成真实的世界,这真的可能吗?
我们往前走去,站在巨大的门前。
“可是,万一那个传闻是真的怎么办?”
“那就变成石像……一了百了。”
“等等。”我拦住千夜小姐,“那就让我先去试一下吧。”
“那可不行。”
“为什么?”
“把你带到这里的是我,说有必要见女巫的也是我,要是把你当成试验品的话,那也太卑劣了吧。”
“不,这没什么关系。”
“有关系。”
千夜小姐顽固地不肯退让。
既然如此,我俩决定一起进去看看。
我把手放在门把手上。
“我开门了啊。”
千夜小姐沉默地点了点头。
门一打开,炫目的光线立刻把我们包裹住了。
○
门里面是一间荒凉的巨大展厅。
单侧的墙壁上并列的几扇窗户连窗帘都没有挂,透过这些窗户能看见长着椰子树的沙滩和蓝色的大海。室内的装饰就只有铺在地板上的巨大的波斯地毯,正对着门的墙上则挂着一幅巨大的画。
我俩对视了一会儿。
“我有哪儿变成石像了吗?”千夜小姐低声问道,“我看起来像石头吗?”
“不,完全没有。”
“你看,我就说吧,那个传闻就是骗人的。”千夜小姐长舒一口气道,“不过还是有点失望啊。”
她颇为不服地说着,抬头看了看那幅画。
那幅画就和童话里的插画一样,只是一幅朴素的油画罢了。
与其说这是肖像画,倒不如说更像一幅风景画。稀稀拉拉地长着草的荒地山丘上站着一位身着阿拉伯风格的蓝色服装、佩戴着珠宝饰品的女性。这位就是满月的女巫了吧。可是我们却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背对着我们。画面上并没有其他人,画布的大部分都被广阔的荒地和沙丘占据了,群青色的天空看上去既像是黎明时分又像是黄昏。只有画面左侧深处的小小的白色宫殿是人工建造的东西。
“这幅画让人联想到《一千零一夜》。”
“那是我名字的由来。”千夜小姐说,“一千个夜晚,写作‘千夜’。”
我们对这幅油画进行了一番调查。白色的宫殿、身着蓝色衣装的女巫、广阔的荒地、掩埋了地平线的青白色沙丘,还有群青色的天空——单凭这幅画要猜出满月的女巫的居所是不可能的。远景也描绘着沙丘,可据千夜小姐所说,她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座有沙丘的岛屿。
“我放弃了。”千夜小姐倚靠着窗框叹息道。
我却怎么都不愿意放弃,一直站在画前。
和千夜小姐希望的相反,满月的女巫不在这里,而这里有的只是一幅毫无奇特之处的油画,而且画上描绘的还是一座不存在的岛屿。
我再次凝视画中的女性。
这时,我突然想到——这个女巫在看什么?
她视线的尽头处是远处和群青色的天空连成一片的波涛起伏的沙丘。
乍一看,那就是一片相同姿态的沙丘的单调重复,可是每隔几个波峰就会有一个颜色不同的东西混在里面,似乎是想展示出沙漠另一侧枯草色的山丘的样貌。我凑近画面仔细一看,发现那座山的斜坡上用毛发粗细的线写着一个“大”字。
“千夜小姐,你过来看一下。”我指着画布说,“这里好像有个‘大’字。”
“‘大’字?”
千夜小姐跑了过来,她的眼睛又开始绽放出光彩。
“这是……‘五山迎火’啊。”
据千夜小姐说,这片群岛的中心有一片被五座岛屿包围的海域。每座岛屿的中央都有一座山,因此被合称为“五山”。有时,这五座山的斜坡上会有由火焰形成的文字和图形出现,这被称为“迎火”。至于那些火是用何种方法、出于什么原因点燃的却无人知晓。
我在油画的背景里发现的“大”字好像就是迎火之一。也就是说,女巫的宫殿位于能看见迎火的地方。
“女巫在五山所在的海域。”
说完,千夜小姐便对我露出了微笑。
○
我们走出了美术馆。
千夜小姐站在沙滩上眺望大海的远方。她的双眼因希望而熠熠生辉,仿佛她的视线尽头就是女巫的宫殿。
“我们一定能见到女巫。”她开朗地说道,“你的魔法能拯救我们。”
我站到千夜小姐身边眺望海面。
我真的能实现她的愿望吗?
将虚幻的世界改变为真实的世界——每当想到这些,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家咖啡店“进进堂”。那些令人害怕的石像给人的感觉,就像对于“创造的魔法”这种不明究竟的力量的恐惧一般。可是,看着双眼充满希望之光的千夜小姐,我的心中又涌起了新的感情。如果我能战胜那种恐惧的话,就能让千夜小姐他们从魔王的魔法中解脱出来,重获自由。而且我觉得,在拯救他们的同时,也能拯救身为“无名氏”的我自己。
“走吧,千夜小姐。”
接着,我们穿过沙滩朝码头走去。
“五山所在的海域被无风带包围着。”
“无风带?”
“那是一片十分宁静的海域,几乎没有风,也没有新的岛屿被创造出来。时间在那儿就像停止了一样。”
在那片海域中,除了点燃“迎火”的五座岛屿之外,还有一座唯一的岛屿。那座岛被称为“蜡烛岛”。岛如其名,上面矗立着一座蜡烛似的白塔,从塔上的瞭望台往外看,五山所在的海域一览无余。
“如果这片海域里没有其他岛屿的话,那么满月的女巫不是住在点燃迎火的五座岛上,就是住在那座蜡烛岛上了。”
听我这么说,千夜小姐摇了摇头。
“这些岛上都没有那幅画中所绘的沙丘。况且如果有人发现了那样的宫殿的话,肯定早就传开了。满月的女巫所住的岛屿,现在还未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
“不想看的话就看不见?”
“正是如此。总之不去看看是不会明白的。”
突然,千夜小姐停下了话头,大睁着眼睛盯着海面。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一个巨大的物体正缓慢地朝着那棵椰子树的反方向滑行而去。那是一艘飘扬着漆黑的海盗旗的帆船。
“是海盗。”
“他们怎么会到这儿来?”
“不知道。”
“快上船!”千夜小姐声音尖锐地说。
我们跑了起来。
突然,炮声隆隆,飞来的炮弹击倒了椰子树。
接着,炮弹接二连三地飞了过来,砸在沙滩上扬起了沙尘。美术馆的屋顶也被炮弹击碎了。开炮的人就像玩耍似的乱轰一气。就在我们差一点就要到船边的时候,炮弹击中了码头。我转头看向海面,只见海盗乘坐的一艘小船正向我们驶近,他们的大炮正对着我们的方向。
“不行了,我们投降吧。”
千夜小姐举起手来挥动着白色的手绢。
炮击声突然停止了,四周一片寂静。
从海盗船上放下的小船停靠在了沙滩边,海盗们接二连三地从船上跳下来。这伙人围住了我和千夜小姐,哈哈大笑了起来。
最后从船上跳下来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那个自称“辛巴达”的老人,另一个男人则长着乱蓬蓬的胡子。这名男子毫无疑问就是那个从炮台底下的地牢里逃走的囚犯,那个学团的男人。他俨然一副参谋的模样,正与老人格外亲密地交头接耳。
学团的男人朝我举起了右手。
“哟,尼摩,我们又见面了啊。”
“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是辛巴达船长忠实的仆人啊。”
“正是如此。”老人捋着长长的胡子说道,“他宣誓效忠于我。我叫他杀人他就杀人,我叫他去死他就去死。”
辛巴达的变化着实让我大吃一惊。他戴着羽毛装饰的宽檐帽,身着蓝色下摆的长上衣,腰上系着粗皮带,腰间还挂着佩刀和手枪。这身装扮令他和手下的海盗们截然不同。辛巴达久经日晒的皮肤散发出鞣革般的光辉,他看着我的眼神十分锐利,身姿也颇有威严感。
“你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这才是我真正的样子。”老人高兴地说,“我终于找到你了啊,尼摩,我的恩人。”
○
我们被带上了漂浮在海上的海盗船。
我和千夜小姐被拉开,他们把我丢进了空荡荡的船舱里。
室内的照明唯有从天花板的木板缝隙间漏进来的微弱光线。我在黑暗中环视四周,墙边摆放的木桶背后似乎坐着一个男人。
带我过来的学团的男人朝这个男人说道:“你的同伴来了哟,图书馆长。”
图书馆长抬起头来惊讶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呢。”
“炮台被袭击了。”图书馆长愤恨地瞥了学团的男人一眼,“肯定是这个人的阴谋。”
“喂喂,你是想找碴儿吗?”学团的男人大声说,“我只是宣誓效忠于辛巴达。”
“你给那个老爷子洗脑了吧?我知道你的手段。”
“哈哈,说起来,我们也曾一起以世界的尽头为目标啊。”
学团的男人蹲下来凑近图书馆长的脸。他拿出一块布,擦拭着沾在图书馆长脸上的血渍。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图书馆长。你的船沉了可不能怪我,是你自己信心不足啊。”他像是在安慰图书馆长,“在这片海域里,怀疑派就会抽到下下签。”
接着,学团的男人就离开了船舱。
图书馆长像怄气似的沉默不语。我和他背靠着相对的两面墙坐着。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了海盗们奔走的脚步声和愤怒的说话声。看来这艘海盗船是要起航驶离美术馆所在的岛屿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图书馆长站了起来,不安地朝天花板张望,“昨天那个老爷子还是个没用的糟老头呢,能吹嘘的也只有他曾经是大闹过这片海域的海盗这一点了,我根本没有把他当成对手。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在今天早上率领着海盗船大闹这片海域。”
“不敢相信他还故意袭击了炮台所在岛屿。”
“那帮人烧毁了兵营,夺走了大炮。那座岛已经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了,学团的人可以随意进入这片海域。”图书馆长说完,在我面前盘腿坐下,“话说回来,你还真是生命力顽强啊。”
我把至今为止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图书馆长——被魔王流放、鹦鹉螺岛的出现、和老辛巴达的相遇、在芳莲堂和千夜小姐再会、咖啡店“进进堂”的出现、黎明的袭击,以及在美术馆所在的岛屿发生的事。听着我的讲述,图书馆长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困惑的表情,最终转变成了愤怒之色。
“你是说千夜小姐也被囚禁在这艘船上?”
“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愚蠢!”
图书馆长一脸严肃地陷入了沉默。这沉默笼罩着闷热的船舱,周围只能听见船体摩擦的声音。
不一会儿,图书馆长开口说道:“千夜小姐在做梦啊。”
“做梦?”
“之前我们说起过要前往这片海域的尽头对吧。”
千夜小姐和图书馆长乘船离开了群岛,朝着这片海域北方的边境进发。航行了几天后,他们被卷入了一场骇人的暴风雨中。那场暴风雨相当猛烈,简直就像要将天地倒转过来。图书馆长说自己在那儿见到了世界的尽头。
“这片海域之外什么都没有。那里是宛如宇宙一般广阔的夜色,那片黑暗的深处滋生出了学团的男人这种怪物。我们确实是由魔王的魔法创造出来的,因此无法脱离他的手掌获得自由。可是,也正是魔王的魔法在席卷了这片海域的恐怖黑暗中守护了我们。我接受了这个事实,于是放弃了我的梦想——也许能到这片海域之外去的梦想。”图书馆长哀伤地叹息道,“千夜小姐也目睹了同样的暴风雨。她知道这片海域之外什么也没有,因此她利用了你,是想要重新创造出一片海域吧。可是在我看来,这也不过是另一个梦想罢了。”
“是嘛……”
“你的存在也不过是魔王的其中一个游戏,是为了千夜小姐的梦想而创造出来的幻象。因此,你是不可能和魔王拥有同等的力量的。那不过是个愚蠢的梦。千夜小姐正在反复犯着同样的错误。”
“可是我是从这片海域之外的地方来的,我还记得这些。”
“那些记忆也是魔王创造出来的啊。”图书馆长怜悯地说道,“这片海域之外什么都没有,这就是真相。”
这时,我脑海中的某个情景被唤醒了。
我身处一间凌乱地堆放着书籍的房间里。窗外一片漆黑,图书馆长在我对面盘腿而坐,我俩吐着烟听着磁带。图书馆长拿起一本书开始说话,我则笑着侧耳倾听。那个漫长的夜晚,这样的场景反复上演了数遍。我们是亲密的友人。
“喂,尼摩?”
图书馆长的呼喊声让我回过神来。
“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我们……曾经是朋友。”我低声说道。
图书馆长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我来自一个下雪的城市。那座城市里有千夜小姐,也有你。为什么你们什么都不记得了呢?我们大家曾经都是朋友。”
图书馆长困惑地说:“你在说什么啊?”
○
船舱的门被打开,传来了一声响亮的话音:“欢迎来到鹦鹉螺号。”
走进来的是那位老人。
“我的客人们,在船舱里待得舒服吗?”
图书馆长气势汹汹地站起来,想要逼近老人。老人拔出佩剑刺向图书馆长的胸口。
图书馆长举起双手说道:“让我见见千夜小姐。她没事吧?”
“放心吧,我们会善待她的。”老人满不在乎地说,“与其说这个,不如来聊聊我们的去向。你们也真是好运,正巧赶上我们要去五山所在的海域。”
“为什么要去五山所在的海域?”
我话音刚落,老人就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你们想在我眼皮底下耍花招?”
从天花板上漏下来的亮光在他的脸上投下一个光斑。
确实,我和千夜小姐打算去五山所在的海域见满月的女巫。但是这和大闹这片海域的海盗们有什么关系呢?
老人将佩剑别回腰间,装模作样地在船舱里来回踱步。
“那位小姐可真聪明,想要拜见满月的女巫以得到匹敌魔王的力量,然后创造出真实的世界来替代这个虚幻的世界。这想法可真不错啊。那位小姐似乎相信只有你能做成这件事呢。”
“一派胡言!”图书馆长唾弃地说,“‘创造的魔法’可不是他这种人能操纵的。”
“你这人可真是无趣啊。给我闭嘴!”老人冷笑着说。
“尼摩啊。”他叫了一声,又看向我,“你知道我为什么给这艘船起名叫‘鹦鹉螺号’吗?”
这我怎么会知道。
看我沉默不语,老人说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这艘船原本是座岛屿。”
这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座小岛的模样。那座岛上只有沙滩、岩石群和椰子树,我给它起名叫“鹦鹉螺岛”。
“你终于明白了?”老人愉快地笑了,“我创造出了新的岛哦。”
“你……也能操纵‘创造的魔法’?”
“你还沉浸在能拯救这个世界的只有自己的幻想里吗?”
海盗船剧烈地摇晃着,房间缓缓地倾斜向一侧。
“我也是从这片海域之外的地方来的异邦人。我在这些群岛间往返,岁月就这么流逝了。不知从何时起,我都忘记了自己应该回哪儿去,甚至连自己忘记了这件事情本身都忘记了。我独自在那座无人岛上生活,每个夜晚都会令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呢?”老人指着我说,“是你拯救了我。”
“我……什么也没干啊。”
“你不是把宝贵的回忆都告诉我了吗?”辛巴达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关于下雪的城市的回忆。”
看见那个笑容的时候,不知为何我觉得背脊发凉。
“我给你讲个过去的故事吧。”
说着,老人讲起了故事。
○
这片海域是个巨大的监牢。
过去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曾经以这片海域的尽头为目标,好几次踏上过冒险之旅。可是前方永远有那场恐怖的暴风雨在等着我。那场暴风雨把我想要走出这片海域的愿望全部击碎了。
我是无法走出这片海域了——这种绝望让我变成了海盗。
那之后的几十年岁月里,曾经有很多海盗起了内讧,人数也削减了。我已经彻底老了,手底下也仅剩一些苟活下来的残兵、眼看就要崩坏的船以及常年掠夺和杀戮的记忆了。
那时,这片群岛里到处都有曾经被我烧毁的城市和杀掉的人。那些都是通过魔王的“创造的魔法”被重新创造出来的岛群和人。他们对我一无所知。对他们而言,海盗不过是逐渐被遗忘的往事罢了。我的“鹦鹉螺号”如幽灵船一般在这些依靠“创造的魔法”保持着原本样貌的岛屿间穿梭。
我曾经相信,只有我们海盗才能摆脱魔王,获得自由。和那些随着群岛一起沉没的人不同,就连魔王也无法对始终乘着船四处穿梭的我们出手。可是,这只不过是监牢中的自由罢了。对魔王来说,海盗之类的存在是毫无意义的吧。在这些用“创造的魔法”重新创造出来的岛屿上,跨越数十年的海盗的历史和我生存的痕迹都已被抹去了。这些对于魔王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只是在等待着我们自取灭亡。
每晚一想到这些,我就十分不甘心。这不就像是自己的人生在魔王的手掌上消融一样吗?我心中有个强烈的愿望,无论如何都想报这一箭之仇。
魔王就住在位于这片群岛南方的岛屿上。那座被密林覆盖的岛屿让人想到矮胖的鲸鱼。“鹦鹉螺号”靠近那座岛屿时就能看见魔王位于高岭上的宅邸。魔王在面朝大海的书房里俯瞰着我们。
我命令手下开炮:“朝着魔王开炮!”
可是手下当中却没有一个人想要开战。
“你们都是怎么了!不听我的命令吗?!”
“我们不能那么做,船长。不能那么做。”
手下们认为自己都是由“创造的魔法”创造出来的。如果他们杀了魔王,魔法就会消失,他们自己也会随之消失,手下们对此深信不疑。
我把站在我旁边的手下杀了,以儆效尤。
“不服从我的命令就会被杀。”
可是那帮人仍然一动不动,就像被变成了石像一样。
我气得发疯,拔出佩剑挥舞起来。等我回过神来时,身边的手下都已经倒在地上了。海盗船上静悄悄的,一个活动的人影都没有。我把自己的手下杀得一个不剩。我扔掉了佩剑,仰望着天空。
“啊,这是一场梦!一场愚蠢的梦……”
接着,海盗船开始无声地崩塌。直插青云的桅杆和迎风招展的船帆都变成了白色的沙子,像雪花一般在空中飘舞。令人吃惊的是,倒在我身边的手下们的尸体也变成石像碎裂了。不久后,海面上只剩下了一座仅有白色沙滩和岩石群的小岛,还有几棵椰子树在平稳的风中摇曳。
我茫然地站在椰子树的树荫下。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沙滩上站着一个男人。他身材不高,身着类似黑色的奢华西装,头戴黑色的帽子,几缕垂落的银发在风中飞扬。我正愣着神,那男人朝我走过来。他美丽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突然害怕起来,觉得这男子就是魔王。
魔王摘下帽子,跟我打了个招呼。
“天气真不错啊,尼摩。”
这是我很久以前就弃用了的名字。
“我不是尼摩。我是航海家辛巴达。”
“你现在叫这个名字了啊。那我叫你辛巴达也行。不过这种假名有什么意义吗?”魔王微笑着问道,“你的真名叫什么?”
“真名……”
活到今天的这段漫长岁月里,我曾几次更改过名字。可是,无论换成什么,我都觉得那不是和我相称的名字。我瞥了魔王一眼,一边回顾着那些假名——辛巴达、尼德·兰、吉姆、约翰·西尔弗以及尼摩[50]。可是再要往前追溯,我就想不起来了。
五山所在的海域有一座名叫“蜡烛岛”的岛屿。
几十年前,曾经有一个年轻人被海浪冲到了那座岛的海岸上。他完全失去了记忆,说不出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年轻人给自己起名叫“尼摩”,开始在那座岛上生活。那个年轻人就是年轻时候的我。可是,每当我想要回想漂流到蜡烛岛之前的事情时,就像是在窥视漆黑的地狱一般,什么都想不起来。
过了一会儿,魔王平静地说:“看来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对,我都忘了。那又如何?”
“你曾经想要到这片海域之外的地方去。那时是什么驱使着你呢?我到现在都没有想出答案啊。”
我不知道魔王在说什么。
然后他走出了椰子树的树荫,指着耀眼的大海。
“过去这片海域由满月的女巫支配。她教会了我魔法。要不是这样,我早就丧命了。漂流到这个岛上的时候,我也和你同样无力。那里是一个一眼望去尽是旷野的世界。可你好好想想,一无所有就等于应有尽有。魔法就从这里开始。”魔王回过头凝视着我,“你也是能操纵‘创造的魔法’的人。”
“我不记得我使用过魔法……”
这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刚才崩塌的海盗船——变成了白色沙子的船只和手下。魔王像是看穿了我内心的想法似的点了点头。
“这一切都是你用魔法创造出来的。可事到如今,你已经失去了那样的能力。你忘记了你的归处,甚至忘记了自己已经忘记这件事本身。可你失去的回忆正是魔法的关键所在……”说着,魔王背对着我向前走去。
“等等。”我叫道,“你要把我丢弃在这里吗?”
“你已经一无是处了。”
等我回过神来,魔王早已不见了踪影,沙滩上空无一人。
几天后,我被一艘途经此地的船只所救。之后,我就开始一个人在群岛间穿梭。没有人认出这个糟老头就是“航海家辛巴达”,因为海盗的时代很快就结束了。终于,我到达了北方边境的小岛,住进一艘搁浅船只的残骸里,靠打捞旧物件为生。
每当在夜晚眺望海面时,我似乎就会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漂流到那座蜡烛岛之前,我到底是谁?从哪里来?可是无论我怎样凝视那片黑暗,都没有任何答案浮现出来。
“你忘记了你的归处,甚至忘记了自己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本身。”魔王曾经这么说过,“失去的回忆正是魔法的关键所在……”
所以,只要我能想起过去的事情……
你知道我有多不甘心吗!漫长的岁月过去了,好不容易等到了你的到来。你跟我讲了关于下雪的城市的回忆。那时,埋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回忆中的城市的样貌渐渐浮现了出来。
那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很多人在那里生活,城市里有热闹的商店街和古老的神社庙宇。一到秋天,枫叶染红群山。流经城市东边的河流上架着几座桥梁,我经常在桥上凭栏眺望远处的街灯。我曾经是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学生。自此,一些令人怀念的风景都浮现出来了——叫“进进堂”的咖啡店、叫“芳莲堂”的古董店。
真是令人怀念啊,为什么在此之前我都忘记了呢?
○
“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恩人了吧,尼摩。”老人讲完了这个长长的故事后说,“多亏了你,我找回了重要的回忆,从而能够操纵‘创造的魔法’了。看看这艘气派的海盗船,看看我的手下们,这些都是我用魔法创造出来的。现在,这艘‘鹦鹉螺号’正向着五山所在的海域前进。等找到了满月的女巫,我就能获得更强大的魔法了啊。”
忽然,老人如同狂热分子一样眼中熠熠生辉。
“我漫无目的地在这片海上徘徊了好久,直到现在也没能回到原来的世界。这次我一定要消灭魔王,将这片群岛变成我想要的样子。尼摩啊,到了那时,你也能大展宏图。虽然你笨手笨脚的,可你也能操纵‘创造的魔法’啊。”
“要是我说不愿意听从你的命令呢?”
“那我真的会很难过的。”老人讽刺地冷笑道,“要杀掉恩人实在是件令人痛心的事啊。”
说完,他就离开了船舱。
这时,我才感觉到船舱里异样的闷热。图书馆长靠墙坐在地上,不停地擦拭着汗水。
我坐到他身边。
“你怎么看?”
“你真的打算接受那种荒谬的提议吗?”图书馆长说,“那全是那个老头的幻想,愚蠢至极。”
“真的只是他的幻想吗?我确实和那位老人说起过回忆的事,不过只是关于古董店的回忆而已。可他却说自己曾经生活在这片海域之外的某个城市里。这样一来,我跟他就拥有同样的回忆了。两个人拥有同样的回忆,这是不可能的。”
“不,这有可能发生。”图书馆长淡淡地说道。
我惊讶地盯着图书馆长。
“这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你的回忆也不过是幻想罢了。你们两个是为同样的幻想所迷的人,幻想着自己来自这片海域之外的地方,深信自己能操纵‘创造的魔法’。”
“可现实是这艘海盗船确实存在。如果那位老人无法使用‘创造的魔法’,他又如何能够创造出这艘船呢?”
“这都是魔王干的吧。”
“他的目的何在呢?”
“这你得去问魔王啊。”图书馆长不耐烦地说道。
我们陷入了沉默,静静地听着船只运行发出的零件倾轧声。
我们已经被关在船舱里很久了。这里没有窗户,我们没法看到外面的情况。严重的闷热感让人意识模糊。图书馆长躺倒在墙边,不知不觉我也开始变得迷迷糊糊的。
突然,有人把水泼在了我的脸上。
“喂,尼摩,振作点。给你水。”
在我眼前的是学团的男人。我从他手中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这时,学团的男人像剥开果皮似的揭去了覆盖在他脸上的胡子。看见胡子底下那张脸的瞬间,我惊讶得忘记了喝水。
眼前的男人是佐山尚一。
可他应该在炮台所在的岛屿被枪杀了啊。我目睹了他倒在地上的样子,还是我把他的尸体搬到兵营外去的。
我好不容易才开口说道:“我以为你死了。”
“没错,我是死了。”
“可你不是活着吗?”
“现在活着的是我,在那儿死去的也是我。”
我完全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佐山尚一安慰我道:“你会感到混乱也是正常的,我的意思就是学团的男人们是没有‘个人’这个概念的。救了漂流到观测站所在岛屿的你的那个男人、炮台的地牢里的囚犯、他的前任者以及再之前的前任者,我们所有人都是佐山尚一。”
“也就是说你不是人类?”
“在那儿呆立着不动的图书馆长称我们为‘怪物’。很抱歉之前没有告诉你真相。不过多亏了你我才能潜伏进这片群岛,才能从炮台的地牢逃出来,还成了海盗辛巴达的左膀右臂。这一切都多亏了你,我很感激你。”
“既然如此,你就救救我吧。”
佐山“嗯”了一声沉吟着摸了摸下巴,露出了颇为抱歉的表情。
“这我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现在我是辛巴达船长忠实的仆人啊。”说着佐山站了起来,亮出了弯刀,“我很喜欢你,尼摩。很遗憾你变成了我们的敌人。不过我们也有自己的见解。起初是你把我们从炼狱中解救出来的,可现在却是辛巴达领导着我们。那个男人说不定能见到满月的女巫,我们可是从很久以前就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啊。”
我注视着佐山尚一说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在存在和虚无的缝隙间求生存的人,就像是淡薄的梦一样。”
佐山尚一贴着墙走近图书馆长,轻轻地踢了他的身体一脚。
“喂,图书馆长,快起来。”
图书馆长发出了不舒服的呻吟声。
“干吗?”
“辛巴达大人要见你们,你们俩都到甲板上来。”佐山说,“船马上就要进入五山所在的海域了。”
○
我们上楼来到了甲板上。
高耸的桅杆直插碧空,上面挂着巨大的船帆。虽然几乎没有什么风,但“鹦鹉螺号”还是快速前进着。我们身边就像早上的集市般喧闹。头顶的瞭望台、船尾、甲板周围,到处都有海盗在走来走去,观察着附近的海域。他们是在寻找满月的女巫居住的岛屿吧。
过了一会儿,船头有人喊了起来:“是岛!蜡烛岛!”
船渐渐驶近的是一座有着森林和草原的巨大岛屿。悬崖上有座灰色的建筑,那屋顶上还有一座塔。那座塔就像蜡烛一般雪白光滑,靠近顶端的部分有一个红色的瞭望室。海盗船缓慢地通过了这座岛屿附近的海域。海盗们像是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指着蜡烛岛嚷嚷着大笑。
突然,船尾方向响起了怒吼声。
“你们在吵嚷些什么!”
我回过头去,看见了那个老人。他身边站着千夜小姐。
“千夜小姐!”图书馆长叫道。
她朝着我们微笑道:“别担心,我没事。”
“我说过会善待她的啊。”老人生气地说道。
看见船长出现在甲板上,海盗们仍然吵嚷不休。
老人抓着千夜小姐的手腕,拖着她穿过了甲板。老人拿枪指着一个海盗的脑袋,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随着枪声响起,那个男人倒了下去。喧哗不堪的甲板上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海盗们就把被枪杀的男人抬起来扔进了海里,他们都表情怪异地盯着老人。
“这下好了,总算安静点了。”
老人把目光投向漂浮在海面上的蜡烛岛。
“真没想到我还能再回到这片海域啊。”
接着,船只经过了蜡烛岛,继续向前行驶。
老人带着千夜小姐走近我们。
“和满月的女巫相见的时刻终于要到来了。”他说,“小姐,你的梦想要实现了啊。”
“我可没有拜托你帮我实现梦想。”
“别这么说嘛。我不会害你的。”
周围的海面上没有丝毫风浪,就像一个巨大的湖泊。
我环顾四周,发现平静的海面远处孤零零地漂浮着一个青翠的岛屿。耸立在岛屿中央的山脉的斜坡上有一块三角形的空地,上面写着一个“大”字。朝水平方向看去,其他岛屿就像踏脚石一样一颗颗浮在海面上。点燃迎火的时候,各式各样的文字和图形会在黑暗中被点燃。
“满月的女巫就在这儿。”老人说。
可是哪儿都没有找到一座像是满月的女巫居住的岛屿。如果相信在美术馆看见的那幅画的话,满月的女巫居住的岛屿上应该有建有宫殿的荒野和环绕着它的巨大沙丘。也就是说,那应该是一座十分巨大的岛屿。可是,我凝视着点燃迎火的五座岛屿周围的海域,没有发现一座那么大的岛屿。
“女巫在哪儿呢?”图书馆长说。
“你不想看的话就看不见。”千夜小姐说,“不过她一定在这儿。”
“如果不存在的话,创造出来就好了。”老人说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话,“喂,尼摩,你创造一个女巫居住的岛屿给我们看看。”
我吃了一惊。
这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啊?用满月的女巫自己的“创造的魔法”来创造出一个传授真正的“创造的魔法”的满月的女巫——这不就像抓住自己的脖颈把自己提起来一样吗?
“这怎么可能!”
于是,老人把目光转向佐山尚一。佐山说了声“遵命,长官”,便走近图书馆长。他跪在甲板上,用枪抵着图书馆长的头。
“你要是做不到的话,我就杀了图书馆长。”
甲板上又恢复了平静。
图书馆长像在祈祷般低垂着脑袋,千夜小姐则像被冻在了原地。
“知道了,我试试。”
我朝船头走去。海盗们就像被切割开来一样给我让出路来。
我站在船头,前方是空无一物的广阔大海。我回过头,发现甲板上挤满了许多人的脸。脸色发青的千夜小姐、脸上露出冷酷笑容的老人、跪着的图书馆长、手持手枪的佐山尚一,还有大批瞎起哄的惊讶的海盗们。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海面。
可是能创造出岛屿的自信却完全没有涌现出来。我觉得眼前空虚的大海就像要朝我扑过来。我闭上眼睛回想当初创造“进进堂”的时候。我潜入深深的海底,将手探入扬起的沙尘中,可是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不可能创造得出来。可我却不得不创造。
不一会儿,我挤出一句话:“我将那座岛命名为‘满月之岛’。”
这话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假惺惺的。
正如我所想的一样,过了很久,海面上依然没有任何变化。这时,等得不耐烦的海盗们纷纷开始骂我。我在口中不停地重复“满月之岛”的名字,可大海却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平静地闪耀着光芒。
“怎么了,尼摩?做不到吗?”老人嘲笑道,“你不是能操纵‘创造的魔法’吗?”
“我……做不到,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海盗们一齐哄笑了起来。
这时,响起了一声枪声。我像被弹到了似的回过头去,只见图书馆长跪在甲板上一脸茫然。是佐山朝着空中放了一枪。
“让这个男人活下去。”老人愉快地说,“因为我要让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接着,他推着我站到了船头上。
“要是靠你的话,那就一切都晚了。”
甲板上再次恢复了平静。
老人举起双手,用自信满满的声音说道:“我将那座岛命名为‘满月之岛’。”
大家都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看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应着老人的话音,一座巨大的岛屿浮出了水面。没过多久,它就露出了全貌。岛屿外沿是一圈绵延不断的沙滩,远处是平缓隆起的沙丘。沐浴在阳光中、散发出金色光辉的“满月之岛”就像从远古时期开始就存在于此地一样,等待着我们登陆。
“万岁!辛巴达万岁!”
甲板上立刻就喧闹得沸腾起来。
“尼摩啊,你害怕创造出事物。你以为这片海域会回应你的那些人类的语言吗?你没有成为支配者的资格。”老人在我耳边说道,“创造就意味着支配。”
○
老辛巴达下令将船停在海面上。
登上满月之岛的有辛巴达、佐山尚一、我、图书馆长、千夜小姐,还有十五个海盗。我们分乘两艘小船离开了海盗船,可是周围的海面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划到海滩居然没有用太长时间。我一边和海盗们一起划着桨,一边看向和我们并行的另一艘船。和老人一起坐在船头的千夜小姐手中拿着草帽,正凝视着逐渐靠近的沙滩。
坐在我右边的图书馆长握着船桨。
“刚才的事,请你原谅我。”我说,“我实在没有办法。”
“我原本就不信你能操纵魔法。”图书馆长冷淡地说着,用下巴颏指了指旁边的船,“为什么魔王任由辛巴达胡来呢?”
确实如图书馆长所说。辛巴达如此大张旗鼓地大闹了这片海域,魔王不可能没有注意到。更何况,如果那位老人见到了满月的女巫,很可能会成为和魔王平等的存在。
为什么魔王还不出现呢?
“世界上不允许存在两个造物主,这只会招致灾难。”
佐山尚一在船头大叫:“所有人,闭上嘴好好划桨!”
图书馆长咋了一下舌。
不久后,我们就登上了满月之岛。
沙滩上荒凉得就连一棵椰子树都没有。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闪闪发光的沙子都十分刺眼。沙滩就这么堆积成了沙丘,就像用沙子建造的长城一样环绕着岛的外沿。总之映入我们眼帘的就只有沙子。
老人用手挡在额头上仰望沙丘。
“小姐,是这座岛没错吧?”
“满月的女巫的肖像画中画着沙丘,宫殿应该就位于这座岛屿的中央。”
“终于快要见到传说中的女巫了啊。”
老人意气风发地爬起了沙丘。
海盗们用弯刀指着我们说“快爬”。
远看挺平坦的沙丘,爬起来却十分费劲。每踏出一步,我的脚就“扑哧扑哧”地沉下去。沙子被太阳烤得火一样烫,才过了几分钟大家就像蒸了桑拿般汗流浃背。周围的海盗们光是自己要爬上沙丘似乎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回过头向千夜小姐伸出手去。
“谢谢。”
千夜小姐抓住我的手爬了上来。
“别放弃。”她凑近我低声说,“还没有决出胜负呢。”
“可是我没能创造出这座岛来啊。”
“那样的失败有什么意义吗?”千夜小姐说,“辛巴达的做法错了。”
在最前面攀爬的是佐山尚一。他丝毫不在意沙子的热度,似乎还掌握了爬沙丘的诀窍。我们还在沙丘的中段慢吞吞地攀爬的时候,头顶上已经传来了佐山“是宫殿”的喊声。
我抬起因为热气而有些迷糊的脑袋向山丘的顶部看去。
可是那里却没有佐山尚一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头巨大的老虎,它身后是地狱景象般的蓝天。老虎的体毛在沙子的反射下闪闪发光,宛如一幅在蓝天画布上画下的美丽画卷。
“快看那儿!”
“什么?”千夜小姐看着我手指的方向,一脸不解地问。
其他人没有注意到佐山的变身,似乎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老虎。正当我目瞪口呆时,老虎的身影消失在了蓝天下,取而代之的是佐山尚一叉着腰的身影。他挑衅地看着我。
佐山只在那一瞬间展现出了“夜晚的姿态”。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终于爬上了沙丘顶端,这座岛屿奇怪的形状一览无余。无论是看左边还是右边,沙丘都像画着大圆弧似的连在一起。沙子的长城将整座岛屿围住,把在眼前铺开的圆形荒野和大海完全隔开来。
老人困惑地说:“那是满月的女巫的宫殿吗?”
荒野的中央确实有一座类似宫殿的建筑。穿过白色的石门后是围墙环绕的长方形庭园,再里面有一座圆形屋顶和尖塔并存的建筑物。老人是对宫殿里有大量的人影感到不解吧。人影从宫殿和庭园里溢了出来,他们围聚在围墙边,就像群集在动物尸体上的蚂蚁,甚至还零星散布到了周围的荒野上。
“那些人是怎么回事?好像有几百个啊。”图书馆长伸长脖子说,“他们是在守卫女巫的宫殿吗?”
“可是没看见有士兵啊。”
海盗们担心地注视着船长。
四周万里无云,眼前的荒野上也只有被风吹得飞扬起来的沙尘在动。要不是沙烟的影子在盆地底部滑过,甚至会让你感觉时间仿佛没有在流逝。可即便我们这样耐心地眺望,那些人影仍然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老人就筋疲力尽地说道:“走吧,光看着也没用。”
我们走下沙丘后,发现地面变成了像龟甲般开裂的干枯土地。幸亏如此,路变得好走多了。地面上除了极少数贴地生长的植物以外,什么都没有,让人感觉像在干涸的水池底部行走。
“我们就像来到了另一个星球。”千夜小姐抬头看着天空低语道。
万里无云的天空蓝得诡异。我们离女巫的宫殿和包围着宫殿的人影越来越近了。
走在前面的佐山尚一朝着一个人影走近。可即使佐山盯着他看,那个人影也始终只是盯着宫殿的方向一动不动。佐山亲切地拍拍对方的肩膀,又朝着我们挥手。
“辛巴达大人,只是石像而已哦。”
“这些人到底是谁啊?”
“不好意思,是我的前任者们。”
确实如佐山所说,那些都是变成了石像的学团的男人们。有的石像面貌还清晰可辨,有的则经过漫长的岁月,已经风化得破破烂烂。他们不是一齐冲向宫殿,而是一个接一个地变成了石像吧。可是这些石像的表情都十分平静。
“大家都想见满月的女巫。”佐山搭着一座石像的肩膀说,“比如说这家伙吧,他曾经和你一样变成了海盗,和魔王开战。这里还有许许多多其他人。有成了林中贤者的弟子的人,有被小岛上的老婆婆收留后成了商人的人,还有成了渔民后被鲸鱼吞没,接着在鱼腹中生活了好几年的人。大家各自经历了冒险,结果都漂流到了这座岛上。”
佐山颇为怀念地绕着石像看了一圈。
“可是这些人欠缺了最重要的东西。”
“缺了什么?”
“就是你啊,辛巴达大人。”佐山笑道,“所以我才需要你啊。”
被石像包围的我们陷入了一阵沉默。
突然,一阵强风吹来,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身边涌起了无数铃铛鸣响般的声音,这是在裹挟着沙尘的风中风化的几百座石像发出的鸣响,就像石像在唱歌一样。
○
我们穿过白色的石门走进庭园。
这里早已看不出曾经美丽的影子。纵横交错的水路、中央的大喷泉、石造的四方屋檐,这些都一直被埋在沙子里。唯有伫立在各处的石像在被沙子覆盖的地面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
“看上去不像是有人住在这里啊。”千夜小姐皱着眉说道。
登上正面宽阔的石阶,前方宫殿的入口像洞穴一样张着黑洞洞的嘴。佐山尚一在前面引导着,老辛巴达和我们踏入了这座宫殿。可是宫殿的大厅里空荡荡的,铺在石地上的绒毯上也满是沙尘。无论我们怎么叫,都没有人出来迎接。
“我们可是特地前来拜访的啊。”老人很生气,“去把满月的女巫找出来。”
可无论我们在走廊和大厅里如何张望,都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学团的男人们的石像要多少有多少。他们在这座宫殿里,像家用器具似的矗立在客厅的角落里、楼梯下以及被廊柱包围的中庭里。
持续地进行无用的探索后,失望的情绪也在海盗中间扩散开来。响彻天花板的笑声不知何时也已经变成了担心的低语声。
图书馆长发泄似的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满月的女巫。”
老人回头瞥了图书馆长一眼。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试试!”
“满月的女巫早就不在这儿了,可能很久之前就已经离开这片海域了,也可能在争斗中输给魔王后被杀了,还可能根本就没有这号人存在过。到头来,我们什么都没弄明白。只有魔王知道真相。”
“可是这座岛就在这里,它是我创造出来的啊。”
“找到了这么一座空无一人的宫殿有什么用?你创造出这么一座岛来,不如顺便创造一个满月的女巫多好。能操纵‘创造的魔法’的话,应该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吧。还是说并非如此呢?”
老人气得脸色铁青。
这时,佐山尚一插话道:“看啊,你们感觉不到吗?”
“什么?”
“风在吹,是大海的气味。”佐山竖起手指神秘地说道。
我们跟着他穿过走廊,来到一个像宴会厅似的大堂。墙壁和天花板上装饰着几何图形,从敞开着的窗户往外看去是荒野尽头连绵不绝的沙丘。这里肯定曾经举办过盛大的宴会。盛着水果、肉和糖果的大盘子,装着饮料的瓶子,焚烧香木的气味,琵琶和银笛的音调……我会想起这些东西也是因为联想到了《一千零一夜》吧。
不一会儿,佐山尚一的说话声让我回过神来。
“是这里哦。”
他的脚下有一个正方形的洞。
突然出现的漆黑洞穴看上去就像是这个世界缺了一块似的。可我凑近一看,却看见了通往地下的楼梯。
佐山尚一对老辛巴达低声说道:“这好像是条隐蔽的道路。”
“你觉得女巫在前面吗?”
“当然。”
“你为什么如此确信?”
“因为这是你心中所求啊,辛巴达大人。”佐山尚一恭敬地说,“因为这是你的魔法。”
老人的脸上浮出了笑容。
“那就走吧,学团的男人。”
那条楼梯很长,像要直通到地底似的。
楼梯口的光线一开始还能照到脚下,可马上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如果不是佐山在前面的话,大家早就丢掉性命了吧。我手扶着右侧冰冷的石壁,小心翼翼地走着。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我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究竟前进了多少。
走在后面的图书馆长说了句“我不擅长在黑暗里活动”。
而走在我前面的千夜小姐则说:“快看,入口处只有那么小。”
我回头看去,只见散发出淡淡光芒的楼梯口飘浮在黑暗的远处。我凝视着那束孤零零的光芒,再转头看去,前方却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有些不安,试着叫了一声:“千夜小姐,你在那儿吗?”
“我……在这儿。”
“什么都看不见啊。”
“我也是,什么都看不见。”
沿着楼梯逐级而下,周围的空气变得越来越冷。前方的黑暗中流动着宛如严冬般寒冷的空气。我摸着石壁的手也被冻僵了,简直不敢相信我们刚刚还身处热带的阳光底下。
○
楼梯前方隐约可见微弱的光线。
就这样,我们来到了一个巨大的井底。
尽管能看见头顶上被切割成圆形的天空,可阳光依然无法照到地底,周围像海底一样昏暗。老辛巴达和佐山尚一站在沙地的中央抬头望向天空。其他海盗们则不知所措地呆立着,他们有的用手抓取沙子,有的因为寒冷而身体打战。
老人焦虑地问佐山尚一:“满月的女巫在哪里?”
“奇怪,我们可能走错路了。”
佐山尚一说完后就呆立在原地。
我环视昏暗的四周,只见到处都是散落的石像碎块。学团的男人们曾经深入过这样的地方啊。这么说来,佐山尚一也应该来过这儿。这样一想我有些惊讶。学团的男人们都是佐山尚一,所以他们不可能会“走错路”啊。也就是说,他明明知晓了一切,却把我们带到了这儿来。
他究竟有什么企图?我在昏暗中注视着佐山。
千夜小姐穿过沙地,往对面的墙壁靠近过去。她一摸到那面墙壁,就吓得缩了缩身子。
“怎么了?”
“尼摩,你看这个。”
起先除了凹凸不平的灰色墙壁外,我什么也没看见。可眼睛虚焦地盯了一会儿后,我突然看见佐山尚一的脸从墙壁上浮现出来。那一瞬间,眼前的景象就像错觉画一样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包围着我们的弯曲墙壁是由无数被敲碎的石像构成的。这景象宛如被掩埋在墙壁中的众多男人在拼命挣扎。
迟来一步的图书馆长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回事?”
“是满月的女巫干的吗?”
“可是这数量多得也太不正常了吧,兴许哪里有些不对劲。”
图书馆长摸着墙壁陷入了沉思。他突然抬起头来,四处察看起这个昏暗的地下空间来。
“我们来到了满月之岛的地下深处。”他说,“现在我们看到的就是这座岛屿的地基。”
突然,他又转身朝佐山尚一的方向走去。千夜小姐和我都疑惑地追了上去。
老辛巴达正在沙地中央诘问佐山:“你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种地方来?”
可是佐山并没有回答。老人揪住佐山的衣领,可突然他却又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被向后弹飞了出去。
“你到底……”
佐山尚一伫立在沙地中一动不动。他保持着一只脚向前迈出的姿势,右手不自然地抬了起来。我跑过去把手搭在那条手臂上,可手臂却冰冷得像被冻僵了似的——佐山的手臂已经变成了石头。
佐山尚一露出了一个生硬的笑容。
“哟,尼摩,这是暂时的分别。”
他脖子上的肌肉就像干涸的沙地被水浸染了一样,开始变灰。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石化。
图书馆长抓住佐山问道:“这座岛屿是由学团的男人们构成的吗?”
“只有这座岛屿不是。”
“你说什么?”
“这片群岛里的一切,森林也好,野兽也好,人类也好,”佐山尚一逐字逐句地说,“一切都是由我们的尸骸构成的。”
他的脖子以下已经完全变成了石像,面部也开始石化。不过他看上去好像没什么痛苦。佐山目光平静,脸上浮现出微笑。他嚅动着逐渐被冻住的双唇,试图说些什么。
我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尼摩,你听得见吗?”
“听得见。”
“哪里都没有满月的女巫。”
“哪里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莫谈与你无关之事……”
话音至此戛然而止,佐山尚一再也不动了。
我把手放到他的脸上,上面还残留着微弱的余温,仿佛很久以前他就伫立在这片地底空间里一样。佐山那双灰色的眼睛凝视着被埋在墙壁里的前任者们,他也迎来了和那些前任者们相同的命运。
“这家伙死了吗?”老辛巴达说,“他悄悄说了些什么?”
我转过头去对老人说道:“哪里都没有满月的女巫。”
“胡说……”老人咬牙切齿地说,“不可能。你休想骗我。”
可是显然他已经失去了自信。即便他想要相信眼前发生的事,膨胀开来的怀疑也将这种信念完全击碎了。至今为止他对佐山尚一这个同伴都十分依赖,可是佐山现在却变成了石像。
他推开我们走近石像。
“满月的女巫在哪里?”他摇晃着石像问道,“求你了,赐予我力量吧!”
这时,大地发出了惊人的巨响,整座岛屿都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我一屁股坐到了沙地上,感觉到地面正在倾斜。整片沙地就像研钵一样凹陷下去,周围的沙子开始“唰唰”地往下流。我看见立在沙地中央的佐山的石像缓缓地被沙子吞噬了。等我回过神来,老辛巴达和海盗们似乎正互相推搡着冲向通往地面的楼梯。
我听见图书馆长说:“快从这里出去!”
我沿着沙地往上爬,其间也有好几次大震动让整个地下空间都为之摇晃,每次还伴随着什么东西爆炸的声音。那是埋没了石像的墙壁龟裂的声音。不久后,剥落的石块开始掉落,飞扬起来的粉尘让周围变得更加昏暗。我突然感觉到一阵脑袋被击打的疼痛,跪了下来,似乎是掉下来的石块砸中了我。那一瞬间,我的眼前一片空白。
千夜小姐抓住我的手大叫:“快走!”
多亏有她,我才勉强得以沿着沙地往上爬。
状若研钵的沙地底部喷出海水,形成了巨大的青白色水柱。瞬间增高的水位使得泥水卷起了漩涡,看上去像是将掉落下来的石块煮沸了似的。轰鸣声越来越响。
哪里都没有满月的女巫。
我们奔上楼梯,朝着地面跑去。
○
就在我们朝宫殿外跑去的时候,一阵猛烈的摇晃使得整座岛屿都晃动了起来。女巫的宫殿崩塌了,剩下的就只有席卷起来的扬尘和堆积如山的瓦砾。
我们浑身沾满了粉尘,身上到处都流着血。
海盗们穿过庭园的门冲向荒野。他们是打算在这座岛屿沉没前回到海盗船上去吧。我们赶紧追着他们来到了荒野上,却只能茫然地伫立在那儿。
因为远处的沙丘正像砂糖一样在缓慢地融化。颜色浓重的沙烟升腾而起,就像燃烧折纸一般从边缘开始侵蚀苍穹。不一会儿,前方的荒野上出现了黑色的斑点。它们瞬间扩散开来,接连塌陷下去的地面吞噬了海盗们。塌陷的地方溢出了泥水,周围的地面又随之塌陷了下去,眼看着就快要逼近我们脚下的地面了。
我们转过身,面朝着已经塌了的宫殿的方向。
那座瓦砾山的顶部还歪斜地残留着一个龟裂了的圆屋顶。我们朝着那个圆屋顶往上爬,其间周围每摇晃一次,瓦砾山的一角都会崩塌一点,飘舞的粉尘周围升腾起了黄色的烟雾。等我们终于登上圆屋顶时,泥水的洪流像是要冲塌围墙似的流进了庭园里。
我们站在瓦砾山前,茫然地眺望着这座岛屿的最后时刻。
不管朝哪个方向看,视野里都是泛着金属光泽的泥水在翻滚。朝我们涌来的巨大波涛溅起了泥水的飞沫。即使往泥沼的远处眺望,目之所及也只有如积雨云般翻涌着的沙尘而已。沙尘遮蔽天空,变成了暗云,四周如黄昏般昏暗。闪电在云层间穿梭,雨点开始打在周围的瓦砾上。
“尼摩,快用‘创造的魔法’。”千夜小姐叫道,“这样下去我们就要沉了。”
这时传来了一声枪响。
我不由自主地缩起了脖子。
“危险!”图书馆长大叫。
只见老辛巴达从瓦砾间站了起来。所有海盗中唯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接着,第二发子弹从附近掠了过去。
我捡起身旁的瓦砾丢了出去,趁对方害怕之际飞身扑过去。我们两人扭打间,手枪掉落到了瓦砾的缝隙中,接着老人拔出了腰间的佩剑。我跳跃着向后退,佩剑从我的鼻尖上擦了过去。
“啊,这是一场梦!一场愚蠢的梦……”老人悲痛地叫着,“这又是魔王的阴谋。”
“没有满月的女巫,辛巴达。”我说,“所以你就要杀了我吗?”
“你还不明白吗?!”
老人双眼目光炯炯。
“这座岛屿马上就要沉到海里了,只有你一个人会活下来。接着你就会被冲到蜡烛岛上。你就是年轻时候的我啊!”
看上去老人已经精神失常了。
“为了回到记忆中的地方,你已经白费了漫长的岁月。一个劲地做着归乡的梦,人生就完蛋了啊。接着你就会变成我,我又会和你相遇。这个没有结局的梦是个循环上演的时间的牢笼啊。魔王将我们关在了这个牢笼里。可是如果现在杀了你的话……”
老人举起佩剑朝我砍来。
我在瓦砾间跳来跳去,老人迈着危险的步子追赶我。风雨越来越强烈。闪烁的闪电照亮烟雨迷蒙的瓦砾山的瞬间,脚下的瓦砾突然坍塌,我们一点点地滑落下去。底下是一片翻腾着的泥淖汪洋。千钧一发之际,我紧紧地抓住了瓦砾。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老人正俯视着我。
不知何时,他已经变回了和我在那座无人岛上初次见面那天的容貌。被雨水打湿的白发贴在他苍白的额头上,乘着海盗船周游时那副精悍的模样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的脸上已经呈现出了将死之人的面貌。他错了。用满月的女巫自己的“创造的魔法”来创造出一个传授真正的“创造的魔法”的满月的女巫——这种事到底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不会让魔王如愿的。”
老人举起了佩剑。
这时,我想起了在那艘海盗船的船舱里听过的故事。
那是关于这个老人的人生的故事。如果像他所说的那样,我们被囚禁在时间的牢笼里,无法归乡,就这么老去也会成为我的命运。
前往大海尽头的冒险与挫折、被遗忘的海盗时代、和魔王的对决及败北,以及在北方边境的岛屿上的孤独生活……这时,我明白了缠绕着他的悲哀之情。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迷失了回去的路?尼摩、约翰·西尔弗、吉姆、尼德·兰,还有“航海家辛巴达”——在一个又一个的假名间漫无目的地行走,我们所追求的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一个再也想不起来的真实的名字。
我仰视着老人问道:“你的真名叫什么?”
“真名……”
老人完全是一副意料之外的表情。
我瞄准这个时机,抓住了老人的脚。我拼命把他拖到面前,他“啊”地叫了一声,摔了个屁股蹲,然后就这么滑落下去。我想抓住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就这么掉进了下面的大海里。
我最后看见老人,是他一度从泥淖的汪洋中浮上来,像泥偶人一样挣扎的样子,唯有在他“啪嗒啪嗒”开合的口中能看见红色。可是那也只是转瞬之间的事。不一会儿,巨大的波涛就让他沉入了泥淖之中。
我沿着沾满泥浆的瓦砾缓慢地往上走。
暗云完全遮蔽了天空,四周如夜晚一般黑暗。
这时,泥淖汪洋的远处浮出了一个微小的文字——一个用细小的光线在黑暗中描绘出的“大”字。以此为开端,妙法的文字和鸟居的形状也渐次浮了上来。它们宛如星座般熠熠生辉,让人感觉这片笼罩着我们的黑暗犹如宇宙般深不可测。
我想那就是五山迎火。
○
我跑进雨中,只见千夜小姐正闭着眼睛倚靠在圆屋顶上。图书馆长撕开衣服绑在她的手腕上。她被那个老人打出的子弹擦伤了。
“再不快点治疗的话……”图书馆长说,“话说回来,辛巴达呢?”
“掉进泥淖的汪洋里了。”
这时,千夜小姐微弱地呻吟着睁开了眼睛。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脸色苍白,脸上被划伤的伤口还渗着血,和飞散到脸上的泥混合在了一起。我用被雨水沾湿的手仔细地擦拭她的脸,顽固的血渍和泥污底下露出了幼童般雪白的肌肤。在我为千夜小姐擦脸的时候,她的眼中燃烧着绝望与希望。
“你会救我们的,我一直这么相信着。”
我们并排靠在圆形屋顶上。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无数泥淖的浪尖蠢蠢欲动。拍打过来的波涛冲塌了瓦砾山的山脚,泥水的飞沫四处飞溅。千夜小姐靠在图书馆长的肩上闭上了眼睛。
“喂,尼摩。”图书馆长说,“刚才我想起你说的话了。”
他的语气出奇地平静。
“就是那座你漂流到这片海域之前生活过的城市。你说过那里有千夜小姐,也有我,我们都是朋友。当然了,这种话我是不信的。可是我总想着这些如果是真的那该有多好啊。在你曾经生活过的那座城市里,我们是作为真正的人类而活着啊。”
“是啊,你们是作为真正的人类而活着。”
“我们都在干什么呢?”
“嗯……在旅馆里听唱片、去去咖啡店、逛逛祭典……”
夜晚祭典的灯光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一些色彩鲜艳的片段就像竞相开放的花朵一样将我的胸口填满。
雪花落在脸颊上的触感、热闹的参道、路边摊上的烟、白炽灯泡发出的光……我能生动、清晰地记起那个夜晚的景象。
“尼摩,你怎么了?”
我沉默地起身,站在瓦砾上凝视着泥淖的汪洋。
我想起了那个悲惨的老人。他是怎么学会操纵“创造的魔法”的呢?他称我为“恩人”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对他讲述的回忆唤起了他已经忘却的记忆。
我觉得他是想要创造却做不到。
自己只是忘记了而已,应该被创造出来的东西早已在那里了。
我面朝大海张开双臂。
“所谓‘创造的魔法’其实就是记忆啊。”
不久后,从泥淖的汪洋中浮上来一个巨大的东西,或者说是由泥塑造出来的东西更为妥帖。散发着光辉的白炽灯泡形成了一条光明的道路,从我们所处的瓦砾山下开始,一直延伸到海面上。许多路边摊、并排的松树、红色的鸟居以及来来往往的观光客的身影都浮现了出来。落下的雨水变成了雪花。
“这是吉田神社的节分祭。”
不一会儿,夜晚祭典热闹的动静就清晰可闻了。
我回过头去,只见图书馆长惊讶地注视着海面上的祭典。他脸上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我蹲下来摸了摸千夜小姐的脸。
她睁开眼睛微笑道:“和我说得一样对吧?”
“你还是不要动了。”
听完我的话,她轻轻点点头。
“我是从遥远的城市来的。很多人在那里生活,城市里有热闹的商店街和古老的神社庙宇。一到秋天,枫叶染红了群山。河上架着几座桥梁,我经常在桥上凭栏眺望远处的街灯。在那座城市里,我每天都能看见你们的身影。我们是亲密的朋友。”
接着,我站了起来,看了一眼漂浮在海上的祭典。
“图书馆长,千夜小姐就拜托你了。”
“你要干什么?”
“接下来,我必须去见一个人。那个人就在这夜晚的祭典里。满月的女巫应该也在那里。”
“我知道了,你去吧。”图书馆长说着揽住了千夜小姐的肩膀,“你可一定要回来啊。我们在这里等着你。”
我点点头,爬下瓦砾山,走进了夜晚的祭典中。
这时,我的耳边响起了一声低语——你要丢下我们离去吗?
我摇了摇头。我没有那么想,从来没有那样想过。
我脚下踩着的砂石路和周围人群散发出的闷热感都令人觉得无比真实。烤焦糖、棉花糖、射箭摊的招牌、酱汁的气味……灯泡的光芒照亮着前路,飞舞的雪花使得前方朦胧不清。观光客们都穿着十分保暖的衣服,头上和肩膀上落满了积雪,他们仿佛蒸汽机似的口吐白气。
路边的灯光下站着一个男人。他身材不高,穿着黑色的西装,积在他银发上的雪花看上去就像撒在上面的白砂糖。我立马就认出了他是魔王。他像是在等着我来似的,微笑着指了指卡盒。
雪花静静地落在焦糖色的木箱上。
“这个世界的中心隐藏着谜团。”魔王像要解开谜团似的说道,“那就是‘魔法的源泉’。”
○
“这里很冷吧。进去里面说吧。”
说着,魔王走进了搭在路边摊之间的帐篷里。
“等等,千夜小姐受伤了。”
“你不用担心我女儿。”魔王说,“放心吧。”
帐篷里摆放着简易桌子和长凳,四周被暖炉的热气笼罩着。人们在灯泡底下摩肩接踵,吃着煎饼,喝着甜酒。魔王在板凳上坐下,把卡盒放到了桌上。
上了清漆的古旧木盒在灯泡的光照下散发着蛊惑人心的光芒,就像是在对我说着“打开来看看吧”。
“操纵魔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
“那真的是魔法吗?”
“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这一切可能都是你策划的。”
“我为什么要费这个工夫呢?”魔王微笑道,“是你用魔法开拓出了行至此处的道路,那就是创造出这个世界本身,其中包括你的同伴和宿敌。就连这个夜晚的祭典,不也是你自己创造出来的吗?甚至也包括正在说话的我。”
头顶上的灯泡就像发出警告般闪烁了起来。
“这里有两位魔法师,就是你和我。”
是魔王把我创造出来的吗?还是说是我创造了魔王呢?
被创造出来的世界翻天覆地地不断反转着。
魔王把手肘支在桌子上,纤细的白手托着脸颊。
“魔法这东西出人意料地不自由啊。虽然看上去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可能的,但那只不过是表象而已。我们试图操纵充满谜团的装置,结果不知不觉间却意识到是自己被那个装置操纵着。可是领悟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我们已经决定了前进的方向,只能像漂向瀑布潭的竹排一样随波逐流。”
我觉得之前似乎在某个地方也发生过同样的对话,是漂流到观测站所在岛屿之前的事情。
“来吧,你来打开这个盒子吧。”魔王把目光投向卡盒,“那就是你追求的东西对吗?”
我追求的究竟是什么?满月的女巫、“创造的魔法”的源泉、学团的男人们追求的东西、世界的秘密、我自身的秘密……卡盒里装的是这些东西吗?如果这些都装在里面,那么魔王是不可能轻易将卡盒让给我的。
这是个陷阱,我心想。
“决定穿过这扇门的可是你自己哦。”魔王用美艳的双眼凝视着我,“这个卡盒里装着一个‘故事’。那是很久以前从西方流传过来的故事。我不知道该如何让这个未完的故事完结,所以想要拜托你啊。”
魔王用温柔的声音讲了起来。祭典的喧嚣渐渐远去。
“要说我是怎么得到这个‘故事’的……”
○
我回过神来时,正站在一个人来人往的市场里。
这里是哪儿?
一阵茫然过后,我想起来了。
这里是奉天北面一个叫文官屯的城市。
战败后,大街上的市场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抬头望见的是蔚蓝的天空。温暖阳光普照的大街上充满了生机。酷寒的严冬过去,来到了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的春天。苏联士兵就像大潮退去似的消失不见了,我们也不必再害怕被带去北方。取而代之进驻文官屯的是蒋介石的国民党军队。
我又在市场上悠闲地逛了起来。
现在的这个白日梦是怎么回事?
我试图想起些什么,可记忆却转瞬间就变得淡薄了——冬夜的祭典、灯泡发出的光亮、坐在桌子对面的银发男人。我觉得我们似乎在说一些重要的事情,可却完全想不起来,只有一些毫无脉络的画面断断续续地浮现出来。我边思考边走,突然有人跟我打了声招呼。
“你好啊,荣造先生。”
一见对方的身影,我就愣住了。
站在馒头摊位前的是长谷川健一。他把热气腾腾的馒头贴在脸颊上,眉开眼笑的。从奉天逃出来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他竟出人意料地精神。我们都为这意想不到的重逢而感到高兴。
长谷川租下一间公寓做起了生意。
“要去看看吗?”他说,“你一定会喜欢的。”
于是,我们就一起往他的公寓走去。
途中,我跟他讲了我自己的“生意”。
我想找找有没有能用得上的东西,就在兵工厂里四处巡视。结果在角落里发现了大量囤积的猪骨头。苏联军是不可能带走这些的吧。我出神地看着那些骨头,想到了把它们干馏后做成骨炭。活性炭能吸附有毒物质和气体,因此可以用作肠胃药。我从各处捡拾收集材料,在兵工厂的一角制作了一个临时的炉灶。我将用金属锤砸碎猪骨扔进灶中,截断空气后开始焚烧石炭。我靠贩卖这样制作出来的肠胃药,得以维系生活。
“肠胃药啊。”长谷川感佩道,“生意兴隆就最好了。不过还是小心点好。”
“快来了吧。”
“马上就要和八路军进行城市战了吧。还是不要太张扬,蛰伏着比较好。”
从小工厂密布的街道上走十分钟就到了长谷川的公寓。公寓背后有条水沟。长谷川从公寓楼外的楼梯走上了二楼。贴在门旁的薄板上写着“峨眉书房”。
长谷川做的生意就是开旧书店。
走进那个小房间,几个装满了书的木箱沿着一侧的墙壁摆放着。眼下这个时局,他是怎么收集到这么多书的啊?从文学到历史、哲学、数学,各种类型的书应有尽有。我往木箱里一看,不知不觉就着了迷。
这时,一本薄薄的文库本吸引了我。
那是六年前发行的岩波文库版《一千零一夜》的第一卷。这个版本以马尔德吕斯博士从阿拉伯语原著翻译过来的法语版为底本,由丰岛兴志雄、渡边一夫、佐藤正章三位老师重译为日语版。仅仅是翻动积满了灰尘的文库本的书页就能抚慰我的心灵。现在即使我阅读着这种幻想故事,也没有人会抱怨。我有阅读这本书的自由。
长谷川看了一眼我手中的书后,高兴地说:“啊,是《一千零一夜》啊。”
“我只找到了第一卷。”
听我这么说,长谷川露出一脸抱歉的表情。
“我也没法从日本国内订购啊。”
我纠结了一会儿,还是买下了这本书。
我边喝着长谷川端上来的热茶,边眺望着窗外。公寓楼背后的水沟对面排列着白铁皮屋顶的工厂。望着这样的景象,周身却被书籍的气味包围着,这种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中的感觉让人安心。
长谷川讲起了他在内蒙古时的经历。
黄河边有一个叫包头的城市,沿着满是石头的道路翻越北方的山脉后就来到了内蒙古高原。嫩绿色的草原就像波涛起伏的大海一样,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策马骑行一整天,周围依然是相同的景色——大草原上零星的白色蒙古包、从沐浴在夕阳中的绿色山丘上下来的羊群,还有身裹三原色的蒙古服装、长发编成了辫子垂落下来的姑娘。
“草原上到处都散落着白骨。”长谷川说着极目远眺,“死去的人被鸟兽所食,只有白骨长久地留存下来。”
想到这里,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妻子和儿子。
战败后,我好不容易回到砖瓦造的军官宿舍时,一个多月没见到我的妻子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她早已放弃希望,以为我死了吧。我转移到新京后不久,听说儿子在病房里死了。在那之后,我们无法回国,所以只好在这座城里继续生活。可妻子却在这年冬天得了斑疹伤寒去世了。
办完妻子的丧事后,我独自在城里步行,一边想着昭和十八年(1943年)的夏天,我去奉天站接从日本前来的妻子的情景。
等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走出了城市,来到了原野上。
天空中覆盖着阴郁的灰云,四周暮色悄悄降临。前方有一座缓缓上升的山丘,稀疏的松树林里一片漆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接下来我要为了什么而生存下去?
我漫无目的地继续走着,可穿过山丘上的松林后我就呆立住了。斜坡下方的洼地上空飘浮着“女巫之月”,就是从奉天逃出来的那个夜晚,我和长谷川健一一起看见的那个。它静静地飘浮在空中,散发出耀眼的光芒照耀着草地。
那究竟是什么啊?
长谷川健一突然说:“有件事我想拜托荣造。”
“什么事?”
“有件东西我想托你带回国。”
“你不打算回去了吗?”
长谷川深思了一会儿后开口道:“从满铁辞职后,我待在一个叫绥远的地方。那儿有外务省管辖的学校,用于培养一些潜入西北地区的人,毕业后就会前往西北。我的任务就是越过国境,潜入甘肃一带。”
“你曾经是间谍?”我吃惊地问道。
长谷川点点头继续说了下去。
长谷川装扮成从内蒙古前往青海朝拜的喇嘛。可即便这样依然很危险。经由宁夏的善丹庙穿过戈壁沙漠的朝圣之路途经大草原和沙漠,是日军、国民党等各路军队相争之地。长谷川和三名喇嘛从蒙古高原出发是在昭和十八年的初冬。
“我们打算先到戈壁沙漠,再往前走。”长谷川凝视着玻璃窗低语道,“有时候我会想,我少年时代对西域抱有的憧憬也好,在世界的尽头所见到的事物也好,这一切会不会都是幻想?不光是这些,就连现在这样跟你说话的瞬间,我都觉得是在延续我的幻想。”
我想起了飘浮在原野上的“女巫之月”。
长谷川盯着我说:“我想让你带回去的是一个‘故事’。”
“故事?”
“没错,‘故事’。一个未完结的故事。我不知道该如何让这个未完的故事完结,所以想要拜托你。”
“可是,为什么要托付给我呢?”
“我也问了一模一样的问题啊。将这个‘故事’传给我的是一个回教徒商人。我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是这么回答我的——这扇门只为你而开,决定穿过这扇门的是你自己。”
接着长谷川用温柔的声音讲了起来。
“要说我是怎么得到这个‘故事’的……”
○
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站在低矮山峦环绕的荒野上。
这是哪儿?
一阵茫然过后,我想起来了。
骆驼正在北面的山麓上吃草,去往敦煌的商队等待着傍晚出发。我和同行的喇嘛决定在这儿野营。在这儿和西行的商队之路分岔,我们最终要去的朝圣之路则继续向南延伸。
现在的这个白日梦是怎么回事?
我试图想起些什么,可记忆却转瞬间就变得淡薄了。中国东北的城市、在一间公寓房里的旧书店、从玻璃窗向外眺望的年轻男子……我觉得我们似乎在说一些重要的事情,可却完全想不起来,只有一些毫无脉络的画面断断续续地浮现出来。
我们生起火喝着茶,只见一个男人从商队的营地朝我们这边走来。他戴着毛皮的帽子,脸部像鞣革般僵硬。
商人用嘶哑的声音叫道:“那边有日本人吗?”
我心中一惊。
“为什么问这个?”
其中一个喇嘛反问他,可商人似乎不打算回答。他用呆滞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我们。一阵沉默过后,商人突然移开了视线,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往远处的野营地走回去。
“真是个奇怪的商人。他为什么要找日本人呢?”喇嘛们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从内蒙古的喇嘛庙出发以来,我们已经连续走了好几日了。可是路途从这里开始应该变得越发艰难了。
那天夜里,我们占卜了旅程的前途。
但结果却是不祥的。我们占卜了两次,可每次只有我的结果是大凶。喇嘛们对此也十分困惑。虽说不至于因此就弃我而去,可他们心中确实产生了不安。尴尬的沉默过后,负责做向导的喇嘛为了缓和气氛说了句“总之凡事小心吧”。那晚我们就歇息了。
第二天,我们沿着朝圣之路向南出发。
眼前只有一望无垠的雪原。随着暴风雪越来越强,我们渐渐看不见地平线上浮现出的群山了。为了不偏离被雪覆盖的朝圣之路,我们只能谨慎前行。就这么艰辛地连续走了几个小时后,领头的喇嘛让骆驼停了下来。
他说,道路消失了。
这位中年喇嘛至今曾走过这条朝拜之路四次。可以说他是我潜入西域时最依赖的人物。这样一位人物束手无策地驻足在雪原上的身影让我们一行人都极度不安。我们分头寻找朝拜之路的痕迹。其他喇嘛们的身影被暴风雪所掩盖,我体会到了被抛弃后徒剩我一个人的不安。正当我不由得想大叫出声的时候,旁边传来了向导喇嘛高兴的喊叫声。
“喂,在这儿呢。我找到路了,肯定没错。”
就这样,我们得以再次前行。
然而,直到黄昏时分暴风雪终于平息,我们才意识到一个惊人的事实。前方浮现出的淡紫色山脉不知何时转移到了背后。也就是说,我们不是在朝南走,而是在朝北折返。尽管向导茫然地说这不可能,可是暮色将近,我们就支起帐篷歇下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被暴风雪包围,迷失了方向。”
“我不可能遭遇这样的失败。”
“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喇嘛们的议论也不过是在来回兜圈子。
一到晚上,暴风雪竟然难以置信地停了,周围陷入了一片寂静中。
“看这天气,明天应该没问题了吧。”
我们就这样交谈着睡去了。
然而第二天又发生了一模一样的事情。我们被暴风雪袭击,迷失了朝拜之路,所有人都很小心,可不知何时又折返回了北边。然后一到晚上,暴风雪又像早有企图似的完全停止了。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不会是在野营地见到的那个商人施了什么妖术吧?”
“难道不是那次占卜猜中了吗?”
喇嘛们神经紧张也不无道理。从这里到善丹庙要几天时间,越接近边界线就越危险。
到了兜圈子的第三天,一场前所未有的猛烈暴风雪袭击了我们。
暴风雪大得就连走在你前面的喇嘛的背影都看不见。我正想踮起脚尖看看前行的方向时,骆驼突然狂暴起来,我冷不丁地被摔在了雪地上。我真是太大意了。其他骆驼也被这头骆驼拖着向前跑去。我慌忙从地上站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喇嘛和骆驼们瞬间就消失在了大雪中。我极力大叫,可叫声也被暴风雪掩盖了。
我在暴风雪中跑了一会儿,却没有追上他们。
再这样胡乱地四处奔跑的话,我恐怕有性命之忧。我想还是等暴风雪小一些的时候再去找他们比较好。所幸我遇见了一大片岩石群,就委身在岩石缝间躲避暴风雪,并点燃了枯树枝来取暖。
如果我追不上喇嘛们的话,就不可能潜入西域了吧?实在是难以想象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穿过危险的边界地带。即使我能越过国境线,前方还有戈壁沙漠在等着我。
暴风雪终于停止是在傍晚时分。
爬上岩山环视四周时,我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战栗。
头顶的漫天星空中万里无云。那么强烈的暴风雪突然就停止了,周围充斥着寂静,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在远方的地平线处,冬季枯黄的山丘如波涛般起伏。雪地映照出星光,使得山丘在黑夜中浮现出青白色,看上去恰如被冰封住的大海。
翻越几座山丘后,前方的洼地里出现了光亮——可能是喇嘛们在那里。
我飞奔下岩山,踏着雪地跑了出去。
可是跑下山丘站在洼地边缘的时候,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见的景象,于是茫然地呆立了一会儿。那里飘浮着一轮小小的月亮。月亮投下的光亮使得洼地底部的积雪如宝石般闪闪发光。更令我吃惊的是,那轮月亮旁边有一头骆驼,此外还站着一个男人。
我就这么呆立着不动,那个男人则朝我招了招手。
“我正在等你。”
那是在野营地和我们打招呼的商人。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
“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商人说,“我想让你帮我带一个‘故事’回去。”
“‘故事’?”
“没错。不过是个未完结的故事。我不知道该如何让这个未完的故事完结,所以想要拜托你。”
“可是,为什么要托付给我呢?”
“我也问了一模一样的问题啊。把这个‘故事’传给我的是一个年老的商人,他是这么回答我的问题的——这扇门是为你而开,穿过这扇门是你自己的决定。这个故事历经漫长的岁月,在人们之间口口相传至今。每个人都希望结束这个故事,可没有一个人能做到。不过你也许能做到。”
接着,商人用温柔的声音讲了起来。
“要说一开始是谁讲的这个‘故事’……”
○
回过神来时,我被冲到了沙滩上。
这是哪儿?
一阵茫然过后,我想起来了。
我是出生在巴格达的商人辛巴达。我在巴士拉的港口买了一艘气派的船,在大海与大海之间、港口与港口之间不停地进行着冒险之旅。
就这样,某一天,我在一片远离所有陆地的海域中央发现了一座小岛。岛上茂密地生长着清爽的草木,宛如从天而降的乐园一样美丽。反正我也航行了好几天没见着岛屿的影子了,所以我很想登陆到岛上。因此,我不顾船长阻止我说这座岛屿不祥,就在岛屿旁下了锚。
这是一个巨大的失败。
我们登陆到了岛上,可洗衣烧饭的时候,岛屿突然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强烈程度简直惊天动地。我还在想这是怎么一回事时,脸色苍白的船长跑到船头大喊:“快回船上去!这不是岛屿!是条巨鲸!”
鲸鱼扭动它巨大的身躯,把我们丢进了海里。
不知道鲸鱼是不是因为被惊扰了美梦所以异常生气,它好几次用头撞船。被岛屿般大小的鲸鱼用身体撞击,那还真是招架不住。我的船被击得粉碎,沉入了大海。
大闹了一阵的鲸鱼潜入了海里,漂浮在大海上的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得救了,因为我凑巧抓住了漂过来的大木桶。我竭尽全力大声叫喊,却没有任何人回应我。大家都被拖入了海底。放眼望去,一座岛屿的影子都看不见,我也不认为会有路过的船只。我成了独自漂浮在大海上等待死亡的人。
我只能边漂浮边向神明祈祷。
我束手无策地在海上漂浮着,黄昏来临,周围笼罩在黑暗中。
这时,从大海远处射过来一束不可思议的白光。我朝着那个方向游去,只见海上漂浮着一轮圆月。它如宫殿的圆形屋顶一般大小,表面清晰可见被灰色的山和沙漠覆盖着。四周如白昼般明亮,海面像深山里的湖水般平静。这幅景象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究竟是什么?
我的记忆至此就中断了,等醒来时已经身处沙滩上了。
天已经完全亮了,头顶是一望无垠的蔚蓝天空。
沙滩上荒凉得就连一棵椰子树都没有。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闪闪发光的沙子都十分刺眼。沙滩就这么堆积成了沙丘,宛如用沙子建造的长城一般环绕着岛的外周。总之映入我眼帘的就只有沙子。
“太棒了,我这条命算是得救了。”
我用手挡在额头上仰望沙丘。
这时,沙丘上跑下来一个稀奇的动物,是一只戴着红帽子、穿着红上衣的小猴子。正当我惊呆的时候,猴子径直来到了我面前,恭敬地跟我打招呼道:“祝您安好。”
我忙回道:“你会说话吗?”
“我们是满月的女巫的侍从,人称学团的猴子。”
“我是辛巴达,是巴格达的商人。”我接着问道,“请你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您漂流到了‘女巫之月’。满月的女巫正在沙丘另一侧的宫殿里焦急地等着您。她是位美丽的、无与伦比的魔法师,身上充满了魅力和光辉,毫无缺点。她在舍赫亚尔国王身边的时候,用魔法拯救了百姓。”
“我竟遇上了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叹了口气。除了向满月的女巫求助外已经别无他法了吧。
“请您凡事遵从那位殿下所说的去做。”
接着猴子就引导着我往前走。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我边走边思考。
曾经,同伴们称我为“航海家辛巴达”。因为我从小就憧憬冒险,好几次出去流浪,还惹恼了父亲。我特别渴望成为船员,梦想着将来要去大海的远方。
我父亲自然是不会同意我这么做的。他希望我继承他的事业,成为一名出色的商人,守护这个家的财产和商人同伴间的信用,拥有充实而平稳的人生。父亲不停地重复说,这就是全能的神为我安排好的道路。
结果,父亲病倒在床榻上的时候,把我叫到了枕边。
“我的儿子辛巴达啊,听我说我最后的愿望。”
不要向往大海,当一名商人,充实地生活吧。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关怀。
父亲刚去世的时候,我好好地反省了一番。我为自己的任性妄为使得父亲烦恼不堪而真心悔悟,打算洗心革面。接下来,我用心从商还不到一年,又开始难以抑制对冒险的憧憬了。
“人生的道路不是只有在巴格达取得成功这一条。”
遥远的大海另一边有着未知的岛屿和未知的国度。那里有我国没有的珍奇食物,还有能治愈一切疾病的灵药。听说钻石、红宝石、蓝宝石等在王公贵族的宫廷中使用的所有宝石,在那里都能像在海边捡贝壳般轻易入手。如果自己造船并使贸易取得成功的话,父亲遗留下来的财产也会大幅增长吧。不,说不定这才是神明为我准备好的道路啊。经过这样一番深思熟虑后,我终于决定离开巴格达。我不顾商人同伴们的劝阻,从巴士拉的港口出发,买了船后就独自开始了冒险的航程。
结果,我失去了一切,漂流到了这样一个地方。
为什么我不听父亲的忠告呢?究竟是什么驱使着我?
我跟在猴子后面爬上了山丘,只见宽阔的盆地在底下铺展开来。
盆地中央建有一座耸立着圆形屋顶和塔尖的宫殿。宫殿前面是一个像巴格达般的大市场。我横穿过荒野,走进了那个市场。这热闹的景象真令人怀念啊。那里有各式各样的人的样子——精于商道的商人、阴险恶毒的老太婆、船员们、美丽的少女、挑行李的挑夫、学者、托钵僧们、提刀的警卫队长和他的手下。不可思议的是,所有路过的人都带着津津有味的表情注视着我。
“为什么大家都盯着我看呢?”
“因为你的样子很少见啊。”
“我只是个普通人啊。”
“所以才少见啊。这里没有人类。因为这里的所有东西包括我在内,都是由主人用魔法创造出来的。”
穿过白色的正门,里面是一个果树茂密的庭园,所到之处净飘浮着花朵和果实的香气。水渠中冷冽的清水淙淙流过,石造的喷泉在空中描绘出七色的彩虹。这真是一座前所未见的美丽庭园。我走在石阶上的时候,学团的猴子们在果树的树梢上窜来窜去,开心地嘲笑着我。
穿过宫殿的走廊后,我被领进了大厅。
大厅里铺着奢华的绒毯,许多美丽的人放松地坐在上面。
我所到之处都放着装美食的盘子和饮品,穿着红色上衣的学团的猴子们忙着到处上菜。我犹豫着走进了大厅,周围的喧哗声戛然而止。身处大厅里的所有人都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注视着我。人们安静地分开来,让出一条道。道路尽头有一个被幔帐包住的大理石台,一名女性站起身来。
“莎赫札德殿下,”学团的猴子轻轻坐下,说道,“我们把辛巴达大人带来了。”
我跪在那个大理石台前。
莎赫札德看了我一会儿后说道:“航海家辛巴达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说来听听吧。”
于是我说了我至今为止的人生经历——孩提时代对于冒险的憧憬、父亲临死前在病床上的忠告、违背父亲的忠告踏上了旅途、在旅途中遇见的事情,以及因为大鲸鱼而沉了船,醒来时已经漂流到了这座岛上。
“现在只剩下我孤身一人了。我希望莎赫札德殿下您能助我一臂之力,让我回我的故乡巴格达去。”
听我说完后,莎赫札德说了下面这段话:“航海家辛巴达啊,如果你希望回巴格达去,那就不得不满足我的愿望。那就是将未完结的‘故事’带回去。”
我深深地低下头说道:“谨遵您的吩咐。”
莎赫札德用庄严的声音说:“穿过这扇门是你自己的决定。这个故事的大门经由人手关上的时刻,充满了我的语言的一千个夜晚就会打开一千扇大门。到那时,我们将成为新的生命,活在新的世界里。正如你们希望活命一样,我们也期盼活下去。祈求我的愿望能实现,让这个故事传到最后的讲述者那里!”
接下来莎赫札德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
这个故事是什么样的呢?
我被从遥远的异国宫殿拉回了冬夜的祭典。
有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在侧耳倾听魔王所说的话时,我踏上了一次遥远的旅途。
等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看向桌子对面时,白炽灯的灯泡照射下的魔王看上去似乎老了一圈,就好像他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来历时耗尽了精力。
“那个故事是什么?”
“这个世界是由和梦想一样的东西织就的。”魔王把卡盒给我看,并用老唱片似的沙哑声音继续说道,“失去讲述者时,一切都会沉入海里,回到飘浮在存在与非存在之间的无数片段的状态。这片群岛上的森罗万象、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包括你自己,无一不将如此。尼摩啊,用讲述故事来拯救你自己吧。”
这时,帐篷外传来了笑声。
我朝那个方向看去,只见小猴子正在桌子上跑来跑去。它们戴着红帽子,穿着红上衣,它们是莎赫札德的侍从,学团的猴子们。过了一会儿,这些猴子从一张桌子飞跃到另一张桌子上,接着爬上了帐篷的骨架。它们因白炽灯泡的照射而闪闪发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魔王。
“魔王啊,听听这扇门打开的声音。”
周围响起了宛如宣言般庄严的声音。
下个瞬间,一只猴子就跃至空中,朝魔王飞扑过去。它在空中的时候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老虎。最后那个瞬间,魔王闭上眼睛,露出了微笑。
帐篷的顶塌了下来,四周被悲鸣声所包围。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好不容易爬到帐篷外的我看见的是叼着魔王的躯体打算从路边摊间离去的老虎的身影。魔王像高呼万岁似的伸长着双手,脸上鲜血飞溅。位于老虎前方的祭典区域已经开始沉入大海,观光客们一个个被大海吞噬。
我赶紧转身就跑。我必须回千夜小姐他们那儿去。
可是前方有众多的观光客挤作一团,要推开他们往前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不知何时雪花已经变成了从侧面刮来的雨点,天空中响起了轰鸣的雷声。
“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无论我怎么叫都没用。
结果脚下的地面也塌陷了,我们再次被大海吞噬了。
四分五裂的祭典带着闪光的灯泡沉入了海里。它们暂时照亮了黑暗大海的一角,最终像被吹熄的蜡烛般消失了。几道光芒消失在了海底,人们就像追逐着那几道光似的也沉了下去。
我将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浮出了水面。
四周被黑暗包围着分不清方向。在风雨和巨浪的夹击下,我尽可能地向前游去。呛了好几次水后,我渐渐有些意识模糊。
就在精疲力竭之际,我的脚尖感受到了沙地的触感。
我的身体热了起来,我睁开了眼睛。
这时,一个被闪电照亮的岛屿的影子映入了我的眼帘。如果能到那座岛上的话,我就能活下去。我竭尽最后的力气,在想要把我拉回去的波涛里挣扎。我一点点往前游,终于从浪涛中逃脱出来。我趴倒在沙滩上大口喘着粗气。
过了一会儿,我站了起来。
这座岛屿是……
每当闪电划过天空,黑暗中的密林就会被照亮。
我朝着黑暗的大海呼喊千夜小姐和图书馆长。没有人回答我。波涛的远处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带着绝望的心情彷徨地在沙滩上走着,结果发现了一个埋在沙子里的木箱。那是魔王的卡盒。
天亮时分,我终于知道了这座岛屿的真实面貌。
这里是观测站所在岛屿。
○
之后,我就独自在观测站里生活。
每天早上,我在瞭望室的简易床上醒来。打开百叶窗向外看去,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一座岛屿的影子都没有。吃完早饭后,我穿过清晨的森林,前往码头所在的海湾。这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课。就如佐山尚一所说,如果不每天都除草的话,小径就会被森林吞噬。
穿过清晨的森林时,许多次我都感受到了佐山尚一的气息。
“佐山?”
我也曾向着葱郁的树林深处打招呼。可是佐山绝不会在我面前现身。
穿过森林来到海湾后,我会走到码头的最前端,眺望一会儿朝阳映照下的大海。
我希望能再遇见千夜小姐,也曾数次尝试过使用“创造的魔法”创造出岛屿来。可是“不可视群岛”却没有再次浮出海面。现在我已经不会再做这些徒劳的事情了。我只是站在码头上,凝视着美丽大海的远处来度过每一天。这样舒适的海风拂面,曾经存在于视线远方的岛屿以及在那里遇见过的人和情景都会掠过我的心间。
过不了多久,我就再次穿过森林,返回观测站。
佐山尚一消失后,现如今我不得不一个人维持这座观测站。工作怎么也做不完——必须每天除草,必须维修故障的设备,有时还要往返于森林里调配粮食。
暮色终于降临密林后,我坐到摆放在瞭望室窗边的书桌前。
不可视群岛消失后,我一个人留在这座岛上,过了一段空虚的日子。可在这期间,我却备感不安。也许在那片群岛上经历的一切都是我的幻想——我总是产生这样的想法。无论我对自己说多少遍“那些事情切切实实地发生过”,那种不安始终挥之不去。
这个时候,我想到的是,趁在那片群岛上的经历还没有在记忆里淡去前,我要把它们写下来。也许和他们相见已再无可能,但我至少想把那段回忆以某种可见的形式保存下来。
我搜寻了一下佐山尚一的卧室,发现了崭新的笔记本。
当我把画着横线的笔记本摊在书桌上时,一种无法形容的安心感涌上了我的心头。将盘旋在脑海中的事物变成语言,再将它们填进横线之间,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事实上,面对着笔记本写文章的时候,我每晚都能从折磨我的不安中逃脱出来。
因此,我每晚都这样持续不断地写着。
在那片沙滩上醒来的早晨、和佐山尚一的相遇、我在这片海域里所经历的一切,我尽量回想这些事情,并简明地将它们写下来。在这样的写作过程中,我再一次与佐山尚一相遇,与千夜小姐相遇,与图书馆长相遇,与芳莲堂店主和夏芽相遇,与老辛巴达和海盗们相遇,以及与魔王相遇。我试图将我失去的他们的身影和这本笔记本联系在一起。
正是因为这样,我写下了这本笔记。
坐在书桌前,我听见森林深处传来了老虎的吼叫声。
我停止写作,聆听着那宛如在和我说话般的声音。吼叫声响了两遍、三遍,仿佛在说着“讲啊,讲啊”。即使看不见它的身影,我也能在脑海中描绘出在黑暗中徘徊的老虎的样子。佐山尚一啊,我们一起度过了多少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啊。
○
在写这本笔记的时候,魔王的卡盒一直在我的手边。
一切都消失了,现在留在我手边的就只有这件东西了。
盒子里装着许多旧卡片,每一枚上都用钢笔认认真真地写了东西。其中既有写得密密麻麻的卡片,也有只写了一行的卡片。这就是“创造的魔法”的源泉,是学团的男人们寻求的,也是魔王托付给我的东西。这里面有莎赫札德说过的、经由许多人传讲的“故事”——魔王曾经这么说过。
那是一个以一片奇异的海域为舞台的故事。
支配着这片海域的魔王能运用“创造的魔法”随意地创造出岛屿,或是让它们凭空消失。某天,有一个年轻人漂流到了这片群岛上。他似乎来自一个很遥远的世界。可是他失去了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后来,年轻人被魔王流放到了北方边境的一个岛上,他运用不可思议的力量活了下来,结果遇见了魔王的女儿。魔王的女儿知道年轻人和魔王一样能够使用“创造的魔法”,于是请求年轻人将这片群岛从魔王手中解放出来。年轻人想掌握真正的魔法,就要去面见居住在满月之岛的女巫。
从头到尾粗略地读完这样一个故事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吃惊。
那些卡片上记载的正是我在这片海域里经历的事情。即使具体的细节和人物有所出入,但大致的过程却完全相同。一切正是如同这上面所记载的那样发生的。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和我在那片群岛上遇见的人,甚至魔王不都是被这个“故事”操纵着的吗?
那些笔记写到满月之岛沉入海中就结束了。
这个故事还没完结。
最后一张卡片上写着下面这样一行字:
用讲故事来拯救你自己
○
莎赫札德所讲的未完结的故事,完全就是我在这片海域经历的冒险,也是我在笔记本上不停写下的故事。一切都被提前记录在了卡片上。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一边写着这本笔记,一边多次重读了这些卡片。
我就这么日日把卡盒放在手边。时间一长,每次看到卡盒,一种奇妙的怀念之情就会从我的心上掠过。我曾经在哪儿见过这个木箱。是在我漂流到这片海域之前,在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于是,某天晚上,一个情景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那似乎是一间昏暗的书房,窗外是葱郁的森林,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和一个年轻人在沙发上相对而坐。
以此为开端,我的记忆像泉涌般复苏了。
○
在昏暗的书房里对面而坐的两个人就是永濑荣造和我。
我是语言学专业的研究生,是教授介绍我和荣造先生认识的。
荣造先生很喜欢《一千零一夜》,他正在寻找能阅读自己收藏的手抄本的学生。只要大略读一下,之后说明内容就可以,因此是份不错的零工。抄本本身并不稀奇,一开始的目标很快就完成了。可是荣造先生希望接下来我还能每个周末都前去拜访。他想听我讲一些关于阿拉伯语和埃及留学时期的事。因为他会支付我家庭教师的报酬,所以我也没有理由拒绝。
我很为自己受到了荣造先生的喜爱而自豪。
他有很多藏书,而且知识渊博,经验丰富,更重要的是他非常神秘。与其说荣造先生想听我讲一些事情,不如说我想问他的事情更多一些。那是一段非常有意思的时光,对我来说是份求之不得的零工。
只有我们两人坐在寂静的书房里时,我总觉得荣造先生像是一位拥有谜一般过去的魔法师。谈到兴头上时,荣造先生总会时不时露出那种仿佛在看着远方的目光。他的视线像是穿过我,凝视着遥远的地平线的彼方。被他的视线穿透的时候,我会被一种难以言说的高昂之情所包裹。我偷偷将那神秘的视线和荣造先生战争时期在中国东北生活过的经历联系在了一起。
某天,荣造先生和我正在聊关于“小说”的话题。他知道我在偷偷地写小说。不过那也只是将浮现在心中的片段式场景串联起来写在笔记本上罢了,谈不上是什么作品。
“要是能让今西读一读就好了。”荣造先生说,“他一定会给出自己的意见的。”
“他才不会读我写的东西呢。”
“是嘛。”
“他很讨厌浪漫主义者。”
事实上,是我写的东西实在不好意思给人看。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荣造先生泄露了关于那个“故事”的事情。
“你应该会觉得很有意思吧。”
那是《一千零一夜》缺失的一话。
荣造先生是在中国东北的时候,从一个叫长谷川健一的人那儿听说了这个故事。他撤回日本后,凭借着记忆将其记录了下来。荣造先生给我看了那个卡盒。“《一千零一夜》缺失的一话”这个说法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荣造先生对《一千零一夜》感兴趣也是由于在中国东北遇见了那个“故事”。
“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关于世界的秘密的故事。”
荣造先生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微笑着不再说下去了。
从那年的秋末开始到第二年,我每次去拜访荣造先生,都会求他告诉我那个“故事”。可是荣造先生始终没有告诉我。他只对我讲了那个“故事”是如何传到他这里的经过。那是他在中国东北遇见的长谷川健一的故事、长谷川健一在蒙古高原上遇见商人的故事、那个商人在绿洲遇见的其他商人的故事……这些故事能无穷无尽地繁衍下去,就像《一千零一夜》那样。
我既焦躁不已,又被深深地迷住了。虽然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可我却无法停止去吉田山的府邸拜访荣造先生。这就像被一个贯通这个世界的深邃洞穴吸引进去了一样。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反抗想要得到那个“故事”的欲望。
于是,在节分祭的夜晚,我偷走了那个卡盒。
○
自那以来已经过去了多少年月啊。现在,这本笔记也快写完了。
在淡然地写这本笔记期间,我谁也没有见到。可以说,唯有每个夜晚从森林里传来的佐山的声音是我和他人之间的羁绊吧。虽说如此,可我并不觉得寂寞。确实,我是为了留住和千夜小姐他们之间的回忆才开始写这本笔记的。可不知不觉间,我开始觉得那片不可视群岛是真的存在于这本笔记之中的。
重读这本笔记的时候,我再一次与佐山尚一相遇,与千夜小姐相遇,与图书馆长相遇,与芳莲堂店主和夏芽相遇,与老辛巴达和海盗们相遇,以及与魔王相遇。他们活在这本笔记中。如今这本长长的手记快写完了,我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我为何来到这里,我想要做些什么。
这几天,我一直不停地在写。
满月之岛的沉没、与魔王的会面以及回到观测站所在岛屿。
写完这些后,我久违地走出了观测站。
朝着那片海湾走去时,我发现自己被森林中异样的宁静包围着。周围没有动物活动的气息,就连鸟鸣声都没有。整片森林就像屏息凝神地做好准备等候着什么降临似的。从码头望去的海面平静得让人害怕。我坐下来边眺望海面,边思考至今为止写下的手记。
卡盒里装着的笔记已经用完了,可那个“故事”仍未完结。之后就要靠我的回忆去书写了。可是,当我的回忆也用完了的时候,这本手记后面宽广的空白页要写些什么呢?
我站起来走回观测站。
走在密林中时,我想起的是节分祭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那天,我到访吉田山的宅邸时,今西还没有来。家里只有千夜小姐和她的母亲,荣造先生出去了,还没回来。我在二楼千夜小姐的房间里等今西的时候,心里十分在意荣造先生的书房。荣造先生不在,那间没有人的书房里放着装有那个“故事”的卡盒。我心不在焉,谈话也不起劲,千夜小姐显得有些无聊。我起身说要去上厕所。
荣造先生书房的门没有上锁,我悄悄地打开门向里面窥视。窗外暮色降临,窗帘是拉起来的,书房中的光线很暗。南边有荣造先生制作的“房间中的房间”,卡盒应该就放在那里吧。还差一点我就能得手了。可我总是下不了决断,就这样呆呆地站在书房门口。
背后传来了千夜小姐的声音。
“怎么了?”
“不,没什么。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
说着,我打算回千夜小姐的房间去。突然千夜小姐抓住我的手拉住了我。她注视着我,仿佛有话要对我说。
“佐山,也许你知道。”
千夜小姐把发生在一周前的事情告诉了我。就是她和今西一起进入了荣造先生的书房,并在“房间中的房间”里找到了卡盒的事。
“父亲说卡盒里住着女巫。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什么都不知道。”
“真的吗?”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知道呢?”
“我父亲是个充满谜团的人。可是他很喜欢你,那些不对我讲的事情他也会告诉你。虽然我挺不甘心的。”
“他要是真的这么喜欢我的话……”
“真的这么喜欢你的话怎么样?”
“打开看看就好了,对吧?”
听我这么说,千夜小姐凝视着我。过了一会儿,她点了点头。
我们溜进了昏暗的书房,往“房间中的房间”走去。
我爬上梯子,打开了那扇小门。打开灯后,里面放置的几个架子映入了眼帘。上面杂乱地堆积着旧笔记本、书籍和旧器具等物品,还有类似让我和荣造先生相识的手抄本。此外,还有那个卡盒。我的心狂跳起来。自己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在眼前。
可当我伸出手去时,楼下却传来了玄关处的开门声。应该是今西来了吧。我听见站在梯子下面的千夜小姐叹息道:“不行,把灯关了。今天先算了。”
我答应了一句,便把灯关了。
正当我打算关门时,只听今西在玄关里说了声“请问有人在吗”。千夜小姐答了一声“来了”,便打算离开书房。正当她背对着我时,我再次伸出手去拿走了卡盒,然后关上门,爬下了梯子。不能被今西和千夜小姐发觉,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东西。趁着千夜小姐去迎接今西的时候,我回到了千夜小姐的房间,将卡盒装进了包里。
和千夜小姐还有今西结伴去节分祭的时候,他们也不知道我的包里装着卡盒。终于得手后的喜悦和自己为何要这么做的困惑使得我的内心混乱不已。
等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和千夜小姐还有今西走散了。我困惑地环视了一下四周。雪花在灯泡发出的灯光下飘舞,许许多多的人从我身边走过。
这时,我遇上了荣造先生。
“这里很冷吧。进去里面说吧。”
荣造先生说着邀请我进了帐篷。他已经看穿了我偷卡盒一事,我甚至觉得这正是他所希望的。“穿过这扇门是你自己的决定。”他说。
“来吧,你来打开这个盒子吧。”魔王把目光投向卡盒,“那就是你追求的东西对吗?”
我在祭典上打开了卡盒。接着等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失去了记忆,被冲到了沙滩上。莎赫札德所讲的《一千零一夜》缺失的一话——正是那个故事带我来到了这片充满谜团的热带海域。
“祈求我的愿望能实现,让这个故事传到最后的讲述者那里!”
那个最后的讲述者就是我自己。
现在“故事”正要重生。
○
好不容易到这里就写完了,我喝了口冰咖啡叹了口气。
从瞭望室的窗户向外看去,东方既白。我通宵伏案写作,因此已是十分疲惫。
我把写完的手记夹在腋下走下楼去。
在厨房洗完咖啡杯后,我去佐山尚一的卧室看了一圈。泛着青色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射进来,整个房间染上了一种仿佛沉没在浅海里的颜色。哪里都没有佐山尚一的身影,可留在这个房间里的东西仿佛在诉说着他的存在。杂乱地堆积起来的纸板箱、散乱的文件、铺在地板上的波斯地毯、贴在墙上的海域图……无论看见哪个都会想起佐山的脸。
过了一会儿,我走出房间,下楼来到一楼大堂。
离开观测站后,我停下了脚步站在清晨冷冽的空气中,仰望了片刻这座奇妙的建筑物。我不会再来这里了吧。我明明就希望回到原来的世界,可为何离开这座岛屿的那天到来时,心中却感到如此孤独呢?可是我不得不走。
接着,我穿过了黎明前的森林。
森林被寂静笼罩着,没有鸟儿在枝头的鸣叫声,也没有风吹拂树木而沙沙作响的声音。整座岛屿仿佛都屏息凝神般等待着新的早晨来临。
我终于来到了码头所在的海湾。
穿过树林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真是个美丽的早晨啊,我心想。森林、沙滩、码头、大海,一切就像刚刚被创造出来一样。
那片美丽的沙滩上坐着一头老虎,它看上去很幸福,正放松地注视着大海的远处。它在等我。我横穿过沙滩走向那头老虎,它正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我。
你一直在等待这个吗?
我悄悄地把这本手记放在沙滩上。
老虎把前爪搭在笔记本上,从喉咙里发出了高兴的吼叫。
“我一直相信你能成功。”
“是吗?”
“无论何时我都是你的伙伴,对吧?”
“骗子,你不也有变成了敌人的时候嘛。”
“那个时候需要敌人这样的角色嘛。”老虎开心地笑道。
喂,佐山。
我想这么叫他,但却没有叫出口,像是有什么东西把我拉住了。
老虎见我这样,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终于想起来了啊。”
“佐山尚一,”我喃喃道,“佐山尚一。”
这是漂流到这座岛屿来之前,我曾经无数次听到过、开口叫过的名字。可是现在,这个名字却以一种和之前完全不同的声响击打着我的心扉。为什么没想起来呢?那是我自己的名字啊。
“这样一来,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就是这样吧。”
“为什么选中了我呢?”
“所有门都只为你而开。”
“是吗?”
“只要相信,一切就会成真。”
“能帮上你们的忙就好了。”
“你当然让我们的梦想成真了。总有一天会有许多人来到这里,这颗新的种子会生出一千个世界吧。”
“那样你们就能生存下去了吧。”
“我们也希望活下去,就像你们希望活下去一样。”
接着,我在老虎身边坐了一段时间。
我们眼前是美丽的大海和天空,耳中只能听见波浪的声音。我觉得身心就像被掏空了一般,可同时又觉得十分充实。老虎也满意地躺着,眯起了眼睛。我看着它的身影,突然心情有些哀伤。也就是说,我将在这里和你告别了吧。我们不会再相见了吧。在这异国他乡,唯有你是我的朋友。
“我必须得走了。”
听我这么说,老虎脸上的表情微动。
“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想拜托你。”
“什么事?”
“你能给我起个新名字吗?”
说完,老虎便用充满了期待的眼神凝视着我。
我站起来远眺大海的彼方。我失去一切来到这片热带海域的时候,心中该是多么的不安啊。我是个无名之辈,这片海域是一个一眼望去一无所有的世界。可“创造的魔法”正是发源自这片热带的海域。
我对老虎如是说道:“那就叫你‘热带’吧。”
○
接着,我朝闪闪发光的大海走去。
我边走边想起了鲁滨逊·克鲁索。
他违逆父亲的忠告,始终向往大海。而他这么做的代价就是漂流到了无人岛,等待了二十八年才得以回到自己原先所在的世界。鲁滨逊·克鲁索是个不满足于眼前、永远向往着远方的男人。我总觉得自己也是如此。
走着走着,大海的光芒渐渐淡去,眼前的海面上浮现出了无数座岛屿。
这些岛屿埋藏在地平线的另一侧,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城市。那是我熟悉的那座城市的样貌。浮出海面的东山遮住了太阳,四周染上了浅蓝色,冰冷的雪开始飘落。浸没了双脚的海水消失了,我的脚下出现了柏油路。我走出了吉田神社的参道,沿着东一条通向西走去。
经过大学正门前时,我停下了脚步,看着落在掌中的雪花。
这是真正的雪花,是飘落在京都街道的雪花。清晨的大学附近寂静无声,雪花不断地落在高耸的钟楼上。
我一边因这熟悉的寒意打着冷战,一边穿过了东大路街。
经过春琴堂书店后,我走进了咖啡店,带着咖啡香气的温暖空气包围了我。收音机里传来小声的晨间音乐。
我拿来一张晨报,看了看日期。
上面写着一九八二年二月四日。
[46]最初用来放置火柴、烟灰碟、烟口袋等,后来被做成把它们装在一起的用具。
[47]日本神话故事《御伽草子》中的人物。
[48]又称川床,酷暑时节,人们会在河面搭起2~3米高的露天座席,用来乘凉。
[49]1936年法国怪兽电影《巨人格雷姆》的主角。
[50]辛巴达为《一千零一夜》中的人物,尼德·兰和尼摩为《海底两万里》中的人物,吉姆和约翰·西尔弗为《金银岛》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