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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后记

记忆的作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有些事情会偶尔被唤醒,即使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仍然仿若发生在昨日。可其他事情却像放在了向阳处的笔记似的,很快就褪了色,立马就想不起来了。岁月就这样对我们混沌的记忆进行筛选,从而将它们转换成一段“回忆”。这就像通过编辑完成一本书一样吧。

时至今日,关于在那片南方岛屿上发生过的事情,我只能想起一些片段了。

回想在那个观测站里不停地写手记的日子,虽说已经过去了漫长的岁月,可我没想到自己竟会将其遗忘至此。不过仔细想想,我取名为“热带”的手记内容,和当时的自己有着难以分割的联系。逐渐远离那时的我,《热带》也将随着岁月变换成一段“回忆”吧。可是,无论经历多么漫长的岁月,我都不会忘记那时引导着自己的魔法。

《热带》的诞生距今已有三十六年。

现在,我打算开始再次书写手记。

我在国立民族学博物馆工作已有二十个年头了。

此前我在东京的研究所待过,也在海外生活过。最终选择在关西定居是出于家庭的考量。孩子们已经独立了,现在我和妻子两人一起生活。

七月下旬的某个午后,有个杂志编辑前来我的研究室拜访。他正在做一个关于《一千零一夜》的特辑,所以想要采访我。

可是,这不是在短时间里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事。我粗略地讲述了自己参与的关于《一千零一夜》的共同研究的概要,还就《一千零一夜》的一些基本情况进行了说明。随着时代的衍变,《一千零一夜》吞噬了许多故事,变得越来越庞大。比如《辛巴达航海记》这种原本是作为其他书的手抄本中的内容流传下来的故事也被收录了进来。不久后,西方人发现了这部作品,使得它的成书过程变得更为复杂离奇。随着在东西方之间来回穿梭往返,故事空间日益膨胀,这就是我心中的《一千零一夜》——说到这儿,采访暂时告一段落。

“不过,还是有些令人意外。”编辑边收拾东西准备回去,边说道,“老师您是一开始就对《一千零一夜》很感兴趣吗?”

“不是的。”

这又是反复说过很多次的话。

“原本我是对语言学感兴趣。不过人生漫漫,我总是想寻求新的研究对象。就这样我研究起了《一千零一夜》,并不是一开始就把这个作为研究目标的。”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编辑表示理解后回去了。

可是,我说了谎。

我在硕士阶段确实是研究古代阿拉伯语的,进入东京的研究所担任助手后从事的是中东游牧民的研究。可在这期间,《一千零一夜》一直存在于我心中的某个角落。其原因自然是《一千零一夜》缺失的一话和我个人之间的联系,也就是《热带》的诞生。可这些我并不想说与他人,况且即便说了,别人应该也不会相信。这三十六年来,我只对一个人说出过这个“秘密”,而这个人如今也已经死了。

我重新回去工作,却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

书桌上放着一本《一千零一夜》的手抄本。这是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将《一千零一夜》翻译成法语版的马尔德吕斯的藏书,是他家族的继承人赠送的资料中的一册。古老书页的空白处有马尔德吕斯亲手写下的铅笔字笔记。

我叹了口气,眺望窗外。从这间研究室的窗户能俯瞰研究所中央的巨大中庭。虽说是中庭,可里面却没有任何草木。砂岩色的阶梯和底座交错在一起,流水淙淙的水池中贴着浅蓝色的瓷砖,这座奇特的中庭有点像埃舍尔[51]的错觉画画作。

不知为何,《热带》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究竟是什么?

神思恍惚间,我听见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佐山老师,佐山老师。”

猛地抬起头,只见同一个研究室的小原站在我面前,她正眯起镜片后的双眼盯着我。小原的法语很好,协助我进行马尔德吕斯的研究已经一年了。她从刚刚开始就在喊我,脸上的表情似乎很担心。

“您哪里不舒服吗?”

“不,没有。”

“您可别吓我啊。不管我怎么叫,您都没反应。我还以为您心脏骤停了呢。”

“抱歉。”我苦笑着说,“我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沉浸在怀旧之情中了吗?”

“嗯……差不多吧。”

“我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您要来看看吗?”

小原翻开了旧皮革封面的笔记本。

这是其中一件由巴黎的马尔德吕斯旧宅保管的遗物。马尔德吕斯在翻译《一千零一夜》的时候,似乎一直把这本笔记本放在手边,里面记录了一些很有意思的笔记。这几天,小原正在调查这本笔记本。

“您看这儿。”她指着笔记本说。

只见那里写着这样一行标题:

关于缺失的一话的备忘录。

小原回去后,我一个人留在研究室里。

夜渐渐深了,四周也越发安静。

我盯着放在书桌上的报告纸,那是小原翻译的马尔德吕斯笔记本上的备忘录的内容。

读完备忘录后,我产生了一种奇特的熟悉感。

它让我想起了三十六年前,我在南方岛屿上经历过的事情,也就是《热带》的内容。马尔德吕斯版本的《一千零一夜》里没有这样的故事,而且据我所知,其他的翻译版本和手抄本里也没有。马尔德吕斯是从哪里得来这个故事的呢,还是说这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故事呢?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个故事能让我想起《热带》也就不仅仅是巧合了。

这实在是个难解的谜题。

不行,完全搞不懂。

我离开了研究室,朝博物馆的展览区走去。

每当思考走进死胡同的时候,我都会在夜晚的博物馆里走动。

没有比空无一人的博物馆更具有魅惑力的地方了。从世界各地搜集而来的民族资料笼罩在紧急出口淡淡的灯光下,比白天给人的感觉要神秘得多。对于我所面临的问题,这些资料有时也会像德尔斐神谕[52]那样给我一些提示。我也曾和跟我一样希望获得“神谕”启示而漫步的其他研究者擦肩而过,不过那天我却没有遇见任何人。在宽广的展览区里漫步的只有我一个人,四周如海底般安静。

我边看着展览品,边心不在焉地走着。脑海中浮现出的既不是马尔德吕斯的备忘录,也不是手记《热带》,而是一九八一年到一九八二年间我还是研究生时候的情景——在住宿地的一间房间里说话的今西、在芳莲堂浏览旧物件的千夜小姐、坐在昏暗书房里的沙发上的永濑荣造先生……

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法准确地回忆起那个时候的感觉了。

那种类似混杂着不安的强烈憧憬感,从少年时代开始就不停地纠缠着我。这种感觉就像这个世界的某处开了一个大洞,洞里有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正在展开。我总觉得“神隐”[53]在逼近我,这感觉令人毛骨悚然却又甘之如饴。我是因为对人生感到迷茫所以才被这种幻想所吸引,还是因为被幻想吸引了所以才对人生感到迷茫呢?

那时,我偶尔会和今西说起这些事。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洞。”今西说,“那是佐山你心里的洞啊。”

在节分祭那晚,大概就是那个洞把我吸了进去,带我去了南方的岛屿。接着,随着《热带》的诞生,我回到了这个世界。

我应该确确实实地回来了。

节分祭的第二天早上,我就这么回到了借宿处。我累得睡着了。午后,今西来到了我的房间。

“你还在睡啊。”他笑说道。

我觉得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千夜小姐来了,你快起来吧。”

我拖着沉重的身体,呻吟着起身。

“昨天真是不好意思啊。”

“千夜小姐很生气哦。快去洗脸吧。”

我慌忙起床收拾了一下仪容。

我来到今西的房间,只见千夜小姐正端庄地坐在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边。我仰视着她的脸说了声“早上好”。今西和千夜小姐看上去都打算质问我昨晚为什么丢下他们两个消失不见了。可我也不能回答他们,这一个月期间我竟然都在热带的岛屿上漂流吧。看我一直在敷衍,千夜小姐的表情有些忧伤,今西也是一脸严肃。

过了一会儿,今西拿着小茶壶走开了。

“嗯……佐山,其实发生了什么事对吧?”千夜小姐低声说,“告诉我吧。”

“我觉得你不会相信我说的。”

“信与不信应该由我来决定吧。”

我注视着千夜小姐的眼睛。

“你父亲的卡盒……”

“卡盒?”

“我自作主张地把那个带出来了。”

“等一下。”千夜小姐疑惑地说道,“卡盒……是什么?”

节分祭那晚,我们俩潜入荣造先生的书房就是为了看看卡盒里面装了什么。可是,千夜小姐现在竟然说不知道。我没想到她会装傻,一时说不出话来。

“佐山,你没事吧?”千夜小姐不安地问。

那个时候的惊讶直到现在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回到的究竟是哪里?

我回到研究室整理完后,走出了民族学博物馆。

进入七月后,天气异常地持续着高温。夜晚黏糊糊的空气粘在身体上。闭园后的自然文化园寂静无声,只有清扫车偶尔经过。我朝着中央口走去,黑压压的树木仿佛在热气中屏住了呼吸。

这时,我看见右手边的树木后面有什么闪光的东西。

我心血来潮地穿过了树林,来到了一片广阔的草地上。波动平缓的草原被黑暗的森林围了起来。我踩着草地往前走,穿行在中国的公路上的汽车声音犹如远处的波浪声。

草原的正中央飘浮着一轮光辉的明月。

我像被吸引过去一般朝着那轮明月走去。这时,三十六年前我在南方群岛的经历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在夜晚的密林中走动的老虎、戴着佩剑的老辛巴达、在翻滚的泥海中崩塌的女巫的宫殿。可是,现在的我却无法将它们总结成一个故事。

随着我的靠近,奇异的月光消失了。

最后,我站在草原的最中央,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从那座热带的岛屿上回来后,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我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随着渐渐习惯了这个和我原先所在的世界似像非像的世界,我已经想不起来留在观测站所在岛屿上的手记《热带》的内容了。

不过我心中始终记得自己写了那本手记,也正是这件事决定了我之后的人生。它让我和《一千零一夜》重逢,继而让我和马尔德吕斯的备忘录《缺失的一话》相遇。我认为这三十六年就是让我和《热带》重新邂逅的漫长旅途。

我回过头去,只见黑暗森林的另一边耸立着“太阳之塔”。

《热带》究竟是什么——我孤零零地伫立在夜晚的草原上,问着自己这个问题。

现在想想,马尔德吕斯留下的备忘录可能是某种预兆吧。

八月初,我因为工作去东京。持续到七月底的热带般的炎热缓和了许多,东京吹拂着像初秋一样的凉风。

在神谷町开完会后,我去往神保町。和出版社的编辑聊完下一本书之后,我去了面朝靖国大道的啤酒屋“午餐会”。里侧的一张桌边围坐着几位四十几岁的男性,他们正热闹地聊着天,大概是在开同学会吧。能俯瞰靖国大道的位子上摆放着桌子,戴着眼镜的今西坐在桌边。

“喂——”他朝我招招手。

我在他对面坐下。马路对面“书泉Grande”和小宫山书店的招牌清晰可见。

“天气转凉了,真是太好了。”今西说,“真是的,我还在想到底要热到什么时候呢。”

“夏天也快过去了吧。”

我在东京和国外生活的时候,每年和今西也就是寄寄新春贺卡。可我定居关西后,每年一定会跟今西见一两次面。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会更加感激那些住得近、能够原谅彼此随心所欲信口胡说的朋友。我们俩都老了,可只要一见面,还是会回到借宿时代的心境。这次是我和千夜小姐时隔很久在东京见面,所以我把今西也叫上了。

今西昨天就到东京了。

“今天我在上野一带闲逛。”

“你儿子呢?”

“昨天在日本桥见了一面。”

“没住在他家吗?”

“没有,一个人比较自在。”

说着,今西点了一杯啤酒。两人说了一阵话后,他突然看向我的背后招了招手。

我回过头去,看见千夜小姐走了过来。

“好久没见你们俩了啊。”

“我们俩倒是经常在京都碰面。”今西说,“你看上去精神不错啊。”

“托你的福,我好着呢。”千夜小姐动作麻利地坐了下来。

我大概有五年没跟她见面了吧,不过她留给我的印象还是丝毫未变。千夜小姐摘下浅色的眼镜,露出那双和她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睛。

我们边吃边聊着往事。

“那时候,佐山可紧绷得很啊。”今西说,“我们费了不少心思呢。”

“欸?什么时候的事?”

“我们一起去节分祭的时候,佐山你不是消失了嘛。自那以后直到初春,你一直都很奇怪。父亲还担心你是不是患了什么神经症。说起来,节分祭那晚的事情一直是个谜。反正你也不打算说对吧?”千夜小姐问。

“是啊。”我说。

“你丢下我们消失不见了,可第二天居然在房间里酣睡到中午。我和今西一起质问了你,你却死活不肯开口。”

“唉,我也有很多烦恼。那时候还年轻嘛。”我说,“这件事你们就原谅我吧。”

“那就原谅你吧。”

“千夜小姐说没关系就行,那我也原谅你吧。”

从那个热带的岛屿回来后,有一段时间我被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折磨着。这个世界和我原先所在的世界完全不同。眼前的风景突然四分五裂,就这么沉入了大海——我好几次做过这样的噩梦。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接受了这个世界就是我自己的世界。像现在这样和千夜小姐以及今西见面,交谈当时的回忆,更让我深信那个时候就是自己的出发点。

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

“那么,”千夜小姐说,“差不多该走了吧。”

“啊,这就要回去了吗?”今西遗憾地说。

可千夜小姐却含笑摇了摇头。

“有个地方我想带你们俩去。”

“是什么不错的店吗?”

“沉默读书会,喂,好好想想。”千夜小姐注视着我们说道。

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儿听过。正当我和今西面面相觑时,摆放着橡木长桌的昏暗咖啡店的情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这么一说,学生时代,我和千夜小姐他们参加过叫这个名字的读书会。

“那个读书会好像现在仍然在东京持续举办哦。”千夜小姐说,“你们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从“午餐会”出来时已是暮色低垂,靖国大道笼罩在一片蓝色中。街灯陆续开始点亮,大楼间的穿堂风意外地透着凉意。

我们乘坐出租车去往表参道。

“你去参加过吗?”今西问道。

千夜小姐点点头。

“今年初春的时候去过一次。是个很有意思的读书会。”

告诉千夜小姐有这个读书会的是一个叫池内的人,他是千夜小姐经常去的进口家具店的职员。

“他是个很奇怪的人,总是抱着一本大笔记本。”

“跟学生时代的佐山一样啊。”今西说。

“是吧?他会把读过的书的内容都仔细地记下来。真是令人怀念啊。我们聊了很多,然后就说到了‘沉默读书会’。池内也很惊讶,因为我们参加这个读书会都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啊。”

参加沉默读书会必须携带书籍。

千夜小姐准备的是《一千零一夜》。

“不过这是你的专长啊。”

“没关系,就充满谜团的书这个要求来说,这本书正合适。”

“你能不要说一些严肃的专家意见吗?”

“我当然不会说一些多余的话。”

今西拿出来的是他正在读的希腊哲学的入门书。学生时代,我没见他读过那样的书。非要说的话,那书倒符合我的口味。听我这么说,今西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

“最近,一读这本书我的心情就会平静下来。”

“人是会随着时间改变的啊。”

“那么佐山你呢?”

千夜小姐的提问让我很困惑。

虽然我包里有书,可都是工作上不得不看的专业书籍,不适合带去参加读书会。但是现在再去书店选书也太麻烦了。这时,我想起笔记本里夹着马尔德吕斯的备忘录——《一千零一夜》缺失的一话。这也是个充满魅力的谜团啊。虽然形式上它不是一本书,不过与会者们一定也会觉得很有趣吧。

“到了该说的时候我会揭晓的。”

“不告诉我们吗?”

“敬请期待吧。”

我们在表参道下了出租车后开始步行。

我对这一带不太熟悉,跟着千夜小姐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走了好一会儿后,远离了大街上的喧嚣,进入了排列着独栋建筑的安静的住宅街。

千夜小姐在一家咖啡店前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里。”

那是一栋看上去有些年头的欧式建筑,布满了爬山虎的外墙上有几个圆窗。从一楼的凸窗透出的光亮照射在前院郁郁葱葱的树木上,只有这个角落让人仿如置身森林深处。前院里摆着几张白色的桌子。我们穿过前院来到玄关。

门边立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今日包场”。

“这地方真不错啊。”今西说。

“据说一直都在这儿举办。店主就是读书会的主办人。”

“让人感觉这儿就像是进入神秘国度的入口。”我说。

接着,我们就走进了沉默读书会的会场。

店内用隔板分成了几个房间,有沙发卡座,也有桌椅座席。算上我们,前来参加读书会的大概有二十人。其中既有两个人一组在认真交谈的,也有五个人左右在一起热闹地讨论的。这里没有孩子的身影,但是从看上去像是大学生的年轻人到老人,参加者的年龄各异。在这个读书会里,参加者可以加入任何一个讨论组,想换组的时候也可以随时加入另一个讨论组。只要不解开别人带来的谜团即可——这是此处唯一的规则。

“池内好像还没来啊。”千夜小姐环视了一圈店内后说道。

我暂时和千夜小姐分开,起身去了厕所。

回来的路上,我忽然在楼梯底下停住了脚步。

那部楼梯散发出一种奇特的气息,把我吸引住了。楼梯的木制扶手泛着哑光,穿过带有小圆窗的楼梯平台后向右弯折,通向没有灯光的二楼。楼梯平台里摆着一张小桌,台灯的红色玻璃灯罩下散发出温润的光亮。楼梯口挂着一根金色的粗绳,看起来是禁止人们去二楼的。我竖起耳朵,想听听二楼有没有什么动静。可惜什么声音也没听见,但我总感觉楼上有人。

二楼的书房里有人在等着我,我忽地生出这种感觉来。

那一瞬间,遥远的春天里的往事鲜活地复苏了。

节分祭那件事后,我就不去吉田山了。

“你怎么不来了?”

千夜小姐好几次跟我说,荣造先生觉得十分遗憾。

可我总想找个理由来推脱,好不去拜访。我还没有理解自己所经历的事情,而且最主要的是因为我害怕荣造先生。我几乎没有从借宿的四叠半房间里出来,一直坐在书桌前,也不太和家里的人说话。今西的父母会担心我“是不是得了神经症”也是理所当然的。今西有时会来我房间跟我闲聊,我想他也是想借机来察看一下我的情况吧。

某天中午,我无意中打开了书桌前的玻璃窗,一阵带着清香的风吹了进来。这是街上某处盛开的花的香气。不知不觉,冬天过去了。明媚的阳光照射着邻家的庭院,只见胖胖的猫咪悠闲地躺着。我把手支在窗框上,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景象,产生了久未有过的想要外出的心情。

我走到外面,听见二楼窗户打开的声音。一回头,只见今西探出身子来。

“喂,佐山,你去哪儿?”

“去散个步。”

“等你回来,我们去看电影吧……”

“看电影?”

“你偶尔也陪我去一次嘛。偷懒也很重要啊。”

我挥了挥手,答了句“知道了”。

我在傍晚时分安静的住宅区里走着,脚步自然而然地朝吉田山迈去。穿过今出川路,站在吉田山的登山口时,我感到胸口一阵微弱的躁动。不过,饱含着明媚阳光和花香的风缓解了我的不安。

我下定决心开始登吉田山。每当春风吹拂森林的时候,透过树叶间隙投射在小径上的阳光就像水光一样摇曳着。我心想,如此美丽的春日里应该不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

回过神来时,千夜小姐正站在我的面前。

“佐山,你去哪儿?”

“去找荣造先生。”我说,“你去哪儿?”

“我正要去迎接你。”

对于我不来拜访,她似乎急不可耐了,今天似乎正打算去把我强拉过来。

千夜小姐靠近我,边往回走边给我看一个小贝壳。那个贝壳就跟葡萄干一般大小,呈清澈的桃色。那是我在芳莲堂找到后暂时放在书桌上,接着千夜小姐求我送给她的东西。

我对她说,把这个贝壳放在枕边,睡觉时就能梦见南方的岛屿。当然,这些都是不着边际的空想。

“就像佐山你说的一样。”千夜小姐说,“我真的梦见南方的岛屿了。”

“什么样的梦?”

“保密。”

“为什么?”

“有机会再告诉你。”千夜小姐说完露出了微笑。

终于到了千夜小姐家里,她指了指二楼的楼梯。

“父亲在书房,你自己上去吧。”

于是,我上楼去往荣造先生的书房。

直到现在,那间书房的样子仍能鲜活地浮现在我脑海里。

吹拂进来的风带来了春天的气息,近在西边窗外的吉田山上的新绿像是要将室内都染绿。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书房比我最后来拜访的那次要明亮许多。我从中偷走卡盒的那间“房间中的房间”不见了,那里改成了一扇朝南的大窗,正向外打开着。

荣造先生高兴地把我迎了进去。

“哎呀,你可算来了。”

我和荣造先生面对面地在会客沙发上坐下。

这时,我注意到荣造先生的形象也发生了变化。他俊美的容貌没有改变,可那种要把对方吸进自己的世界里去的强烈印象消失了。那种平淡的语调以前包含着一种冷淡,但现在却只是平静而舒适。

看我十分困惑,他不解地问:“怎么了?”

“很久没有前来拜访您了。”

“你好像很忙啊。”

“啊,是啊。”

“太好了。趁现在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荣造先生微笑着抚摸他的银发,“我说这话可能有些自相矛盾,但你也应该关心一下自己啊,不管是身体也好,心理也好。如果今后你决定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话,就更应如此。凡事都要用长远的眼光来看。”

“我会注意的。”

“佐山,能活下去很重要啊。”荣造先生说,“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我听见春风吹拂森林的声音,舒心的风吹进了书房。

节分祭那晚后的两个多月里,我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我所经历的事情,而是将这些都独自埋藏在心里。可这个瞬间,我突然产生了想要说出口的冲动。

“荣造先生。”

“怎么了?”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能保密吗?”

荣造先生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可他立马恢复了严肃的表情,挺直了脊背。

“你说吧……”

接着我就讲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在此之前和之后我都没有对他人讲述过这段不可思议的经历,仅有那一次而已。

我说完后,荣造先生双手交握着放在鼻尖上,像是陷入了沉思。

“确实是段不可思议的经历啊。”

“您不相信也没关系。”我说,“因为我自己也无法相信。”

荣造先生站起来朝书架走去,拿回来一本《一千零一夜》。

“以前我经常思考《一千零一夜》的魔法。”

“魔法?”

“从古至今,有很多人为《一千零一夜》所迷。你不觉得这其中是有什么魔法在作祟吗?莎赫札德追求故事,而与之有关的人都被她用魔法操纵了。因为如果她不能继续讲故事就无法活下去。你把同样的魔法也写进手记里怎么样?”

“为了……活下去吗?”

“她想要活下去。”

荣造先生望向窗外的新绿。

“你留下了那本手记《热带》。”他用平稳的声音说道,“阅读那本手记的会是什么样的一些人呢?”

以前来这间书房的时候,我曾被荣造先生那仿佛望着地平线彼方的不可思议的眼神深深吸引。可现在他眼中映出的只有窗外随风摇摆的新绿而已。

这时我终于发现,每次来到这间书房时,那种追赶着我的“感觉”消失了。这种感觉就像这个世界的某处开了一个大洞,洞里有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正在展开。我总觉得“神隐”在逼近我。那感觉绝不是消失了,而是变成了另一种东西的样子。但是我无法用语言表达出那种感觉是如何充斥着我的内心的。

过了一会儿,荣造先生盯着我说:“你不想再写一次手记吗?”

“我已经……写不出来了。”我摇摇头,“我变了。”

这时涌上我心头的感情既不是悲伤,也不是安心,而是对于失去的世界的惋惜和对新开辟的世界的期待。

但我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个世界和我自己都不会回到以前的样子了,我的新生将从这里开始。

荣造先生表情祥和地凝视着我。

而荣造先生现在也去世了。

《热带》究竟是什么?

它简直就像热风一样贯穿了我。它是我创造出来的吗,抑或我是被创造出来的呢?也许两者都对吧。我们互相产生出了彼此。

我伫立在楼梯下思考着。

“不好意思,请问佐山老师在吗?”一位穿着西装的男性说道,“我叫池内。”

是那个邀请千夜小姐去读书会的年轻人吧。他腋下夹着一本黑色的大笔记本,一看就给人一丝不苟的印象。

“终于见到您了。”他微笑着说,“我老早就想见您一面。”

他好像读过我写的书。

我们边聊着《一千零一夜》,边走回了原来的房间里。只见千夜小姐和今西已经坐在窗边的沙发卡座上了。同一组里还坐着一个人,是位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女性。

我和池内在那张桌边落座后,千夜小姐就用清脆的声音说道:“那么,谁先开始呢?”

我打开笔记本,把马尔德吕斯的备忘录放在桌上。大家正想着是怎么回事儿,池内向那位女性打招呼道:“你先来怎么样,白石小姐?”

“是嘛,那就由我先开始?”那位叫白石的女性挺直了脊背,“今晚我想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本书。”

说着,她把一本书放在桌上。

那是本装帧奇特的书——令人联想到黎明时紫罗兰色的大海上,放着一本翻开的巨大的书。它似乎是代表着岛屿,上面还长着几棵椰子树。左边的书页被撕破了一半,那半页变成了沙滩。波涛拍岸时,蹲下的人物的影子在曙光中被拉长。那是一位叫森见登美彦的小说家写的叫《热带》的小说。

“这部小说的开头是这么写的……”她说,“莫谈与你无关之事……”

与此同时,一幅鲜明的南方岛屿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光芒耀眼的白色沙滩、黑暗的密林、漂浮在澄澈大海上的奇特岛屿。我甚至觉得能想起吹拂在脸颊上的风的触感。三十六年前,在那座观测站所在岛屿上写《热带》的时候,我确实曾在那个世界里。然后经历了漫长的岁月,现在我又这样再次与《热带》邂逅。这是一个故事的结束,也是一个新故事的开始。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莎赫札德的话:“我当然很乐意讲故事,可是这得要我们尊贵典雅的国王陛下同意才行啊。”

于是,她讲起了故事。《热带》的大门就此打开。

[51]莫里茨·科内利斯·埃舍尔,荷兰版画家,因其绘画中的数学性而闻名。

[52]指希腊德尔斐神庙阿波罗神殿门前的三句石刻铭文:“认识你自己”“凡事勿过度”“承诺带来痛苦”。

[53]指被神怪隐藏起来或受其招待,而从人类社会消失,去向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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