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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少女之恋 少女之病 第一幕 三途之桥

1

之后一个礼拜过去,周末又再次到来。

二月也来到了尾声——再一个多月就要分班了,校园生活却已经产生巨大的变化。雾泽景介直到现在还未能完全调适。

一口气少了三个同班同学,心里会难以调适也是理所当然的。教室里的气氛始终处于浮躁不安的状态,大家的内心仿佛都挂念着某个无形的事物。

灰原吉乃失踪的风波才发生不久,秋津依纱子和日崎步摘便紧接着转学。

两者之间搞不好有什么关联性,这样的臆测在同学之间口耳相传着。

对详知内情的景介而言,这两起事件岂止是有关联而已,分明是衍生自同一个根源。因为这两起事件都是名为铃鹿一族的存在——非人的‘妖孽’们所掀起的纷争留下的余波,或者可称之为结果。

事实跟传闻也完全不一样。

灰原她不是失踪,而是死了。

秋津根本没有转学。她只是成了景介等人的敌人,目前销声匿迹躲起来罢了。

至于日崎则是被秋津给带走了——

尽管景介知道实情也不可能跟任何人提起。因为这一切都太超脱现实了,说出来也只会被人当成笑柄。

所以景介在这一个礼拜,每当听到校内的流言都十分痛心。原因除了对不负责的言论感到愤怒之外,还有真相绝不可能公诸于世的空虚。

在第五节课即将开始的午休时间。

一个礼拜之前还是洋溢着和睦气氛的时光,如今景介等人却都在位子上愣着——没有勤勉向学、也没有欢乐谈笑,就只是懒洋洋地蹉跎虚度。

“喂,黑心眼镜仔。”

手撑下巴霸占景介书桌眺望窗外的同班同学荒木聪太,用无精打采的声音喊了景介的糗名。景介皱起眉头应声道:

“干嘛,白痴荒木。”

荒木一点劲儿也没有地说:

“我好无聊,讲个好玩的笑话来听听吧。”

“你无不无聊又不关我的事,我干嘛要想笑话取悦你这小子。”

“…………是吗?”

“别闹了啦,荒木。人家景介也没那种心情啊。”

从旁打岔的人是宫川英。

“不然换你来吧,讲一个可以让我开怀大笑、心情舒畅的笑话。”

“教我讲我也讲不出来啦。”

宫川的回答一样非常冷漠。一双眼睛没离开过手边摊开的杂志。但这家伙的心情其实跟景介他们一样——杂志始终停留在同一页翻都没翻过。

照理说在这种沮丧的时候能依靠的就是他们这两个恶友,可是他们两个目前跟景介一样没那个心情。

荒木的意志消沉,原因在于秋津依纱子。

自从入学以来便死心塌地地迷恋秋津的荒木,似乎因为她的转学而深受打击。之后他便一直以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整天唉声叹气。“喂白痴荒木你放心吧,那个女的其实没有转学,她只是在自爆自己并非人类之后,绑走了日崎不知去向而已”——这种话景介自然绝不可能说得出来。

话虽如此,荒木这家伙应该也不需要太担心吧。反正他在不久之后肯定会对其他美女一见钟情重新打起精神的。

相对地,宫川的失意就跟一个礼拜前的事件没有关系了。

好像是跟他从小青梅竹马的女孩生病了,最近这半个月一直无法和对方取得联络的样子。

当初听他这么说的时候,景介不免担心了起来。他联想到铃鹿一族、尤其是‘繁荣派’那帮人涉及的可能性。那女孩会不会真的——就跟灰原一样身体被一族的人给夺走了吧?

不过等景介详细跟宫川打听后,才得知他跟女孩的父母还是有陆续碰面,据说本人也平安无事。

虽然对宫川和他的青梅竹马不好意思,不过景介在得知与一族无关后总算也松了一口气。景介再也不愿看到有更多的朋友被牵连进铃鹿一族的斗争里了。

……只不过,有半数的人并不是受到牵连,而是一开始就身陷在风暴之中。正确而言,现阶段真正算是遭到波及的人只有景介自己跟灰原而已。

“你那青梅竹马身体还没康复吗?英。”

“嗯……”

微微皱起眉头的宫川因为有张中性脸孔,看上去就跟个小孩子一样。只要他能改掉平常三不五时就照镜子、还不忘从各个角度整理发型的那个最让人看不下去的行为,他无疑是女孩子口中所说的美少年。

“我也不太晓得耶……伯父是跟我说不需要那么担心啦。”

“我说啊——”

黏在桌子上一副垂头丧气模样的荒木愤恨不甘地看了宫川。

“那个啥青梅竹马的女生是你的女朋友吗?啊?”

“我们才不是那种关系呢。”

宫川傻眼地摇头。

“荒木啊……你把矛头指向我是不是找错对象了?就算秋津同学没有转学好了,你以为人家会看得上你吗?”

“你这话是啥意思。可能性又不是零。”

自信满满地一口咬定的荒木令景介不禁哑口无言。

“听到了吗,英,他这与常轨脱节的乐观态度,搞不好值得我们借鉴呢。”

“有道理耶,看不清现实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喔。”

“啊?至少可能性比黑心人和自恋狂还来得高啦!”

“……是吗。啊啊,或许你说得没错吧。”

景介忆起一个礼拜前秋津意味深长地向自己示好的事,苦笑了起来。不过心中倒是很难因此有什么酸甜的感觉。毕竟秋津依纱子这个人的本性自己全都看光了。脸上挂着和平时在教室一样的笑容砍掉日崎的头颅后离去的那个身影——景介光是回想就不寒而栗。只求今后别再碰上她了。

不过事情一定不可能如自己所愿吧?景介轻叹口气,将视线转往了教室外头。

“我离开一下。”

“去哪?厕所?”

“没啦,只是受够了荒木的那张蠢脸。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剩下不到五分钟就上课了喔。”

尽管口头上不饶人,荒木似乎也能体谅景介现在正为灰原的事落落寡欢的心情。所以不但没有向开了自己玩笑的景介回呛,反倒还亲切地提醒。

“我知道啦。”

景介感激的同时,也有种愧对于朋友的心情。灰原其实是死了而不是失踪——对朋友隐瞒实情难免令景介内疚。

才刚跨出教室一步,共有秘密的家伙便映入景介的眼帘——正合己意。

“木阴野。”

景介叫住对方。正在和一名貌似朋友的女学生交谈的木阴野转过头来。

“有事吗?雾泽。”

“不好意思,现在方便占用点时间吗?”

“哎呀小枣,他不会是你的男朋友吧?”

和她谈天的女学生朝景介看过来并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午安。”

“啊,你好。”

受对方恭敬地低头行礼,景介也礼貌地回应。

对方是一名拥有大家闺秀气质的少女。一头栗子色的长发,举手投足也给人温柔婉约的感觉。但个头还挺高的,即便和身高有女生平均以上的木阴野相比也毫不逊色,因此看起来颇有几分成熟的味道。

“他才不是我男朋友呢,雏……雾泽,你也帮忙否定一下啊。”

“啊、啊啊抱歉。因为她漂亮得不像是你的朋友,害我都看得出神了。”

“……我揍你喔混蛋。”

尽管木阴野露出了狐疑的眼神,还是为景介介绍眼前的少女。

“字森雏子。她是我茶道社的朋友。”

“请多多指教,我是字森。方便请问你的名字吗?”

“啊、啊啊,景介。我叫雾泽景介……你读哪班呢?”

“我是D班的。”自称字森的少女以高雅的笑容回应景介的礼貌性问候后便挥手与两人道别离去。景介左思右想,好像有在哪里听过这名字?最后终于想了起来。她就是礼拜一秋津宣称传闻有人在欺负灰原时,秋津所点名的少女。

“……真是的,人家哪里是那种人了。看起来完全不是那种角色。”

“你在说啥?”瞧景介一个人自言自语,木阴野好奇地问道。景介对自己曾听信了那个假情报怀疑她一事怀有罪恶感,而尴尬地避而不答,将话题含糊带过。

“这样好吗?你们本来不是在聊天?”

“啊,嗯,没关系啦,只是寒喧个几句而已。因为我最近没空参加社团活动。”

“这样啊……”

“所以呢,你找我有什么事?”

“不,呃……也不到‘有事’的程度啦。”景介搔着脸说。

“不过跟你跷掉社团活动的事也不能说完全无关。”

景介这么一补充,木阴野的表情便显得僵硬。

“后来也过了一个礼拜了吧。你都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吗?”

正确而言,一个礼拜是从灰原死亡开始计算。从日崎被秋津抓走来算是五天,若算入铃鹿一族的村落遭焚毁的日子则已经将近十天了。

“嗯……”

景介得到的回应并不乐观。

“没有耶,没什么特别的异状。在这所学校就读的繁荣派从那天以来就不见踪影……反而让人觉得状况不对劲。”

“……是吗?”

“不过我觉得繁荣派的人不来学校也算情有可原。以前我也跟你说过,这学校实质上就类似本家侧的领域。”

星期二去迷途之家时景介就有听说过了。好像有一族的人在这所私立白州高等学校占了一席理事的职位。一族里有一名号为‘圣’的分家,代代援助这所学校大笔的资金,手上握有一定程度的权力。也因此,据说一族的人习惯来这所学校就读,每当一族和人类之间有问题发生,也都有办法私下处理掉。

秋津和日崎会被办以‘转学’的手续就是基于这样的理由。

“话说,叫那个担任理事的家伙挺身,居中协调就好了嘛。”

“那是不可能的。”

虽然这问题显得极其理所当然,但木阴野摇头否定。

“砂姬小姐她现在人在国外。”

“……喂,那个人根本派不上用场嘛。”

“她老公是植物学者。现在为前往南美内地做研究,砂姬小姐也陪着一起去了。她还得在那边耗上两个月左右才会回来,所以教我们这段期间自己想办法撑过去呢。步摘和秋津依纱子消失后留下的协调工作,也是砂姬手下的工作人员帮忙善后处理的……那些人员只是一般人,对一族的事一无所知,帮不上忙的。”

“那是怎样。把问题丢给小孩,大人装不知情吗?”

“在铃鹿的村落,过了十五岁就算大人了啦。就算未满十五岁,行过丧服的也是大人。两个条件都满足的话,父母就会毫不恋栈地引退,由那个女孩接任当家的位子。”

“……你们是活在江户时代喔。”

基本上算是上一个时代啦,木阴野露出苦笑说:

“总之,‘圣’是继本家之后发言力第二强的分家,所以我们在学校的期间,繁荣派那帮人也没办法轻率出手……光是这样我们就该心满意足了。”

“不管发言力再怎么强大,一旦内乱发生就没有意义了,不是吗?”

追根究底,她们连必须恭敬对待的本家都出手攻击了,很难相信地位次于本家能有什么阻吓力。景介的疑问令木阴野笑了出来。

“‘圣’之所以会有发言权,是因为她们扮演了联系一族和人类社会的居中桥梁。好比说就像这所学校一样,为我们准备融入人类社会的环境,还有帮需要行丧服的女孩找来举目无亲的全尸。因为这一层的缘故,即便是繁荣派的人也不敢胡乱刺激‘圣’家。别说与‘圣’家为敌了,我看繁荣派还想拉拢她们呢。”

“若把本家比喻为内阁,那么‘圣’就类似国会啰?”

“有点不太一样啦……不过简单明了地说就差不多是那种感觉吧。”

——原来如此啊。

她们铃鹿一族看来也有很多复杂的规矩嘛。

若仔细想想,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人数少归少,聚落还是有百人规模。为了维持运作,势必需要一定的程序与组织。即使革命成功,若行政越权干涉了司法与立法,也往往不会有好下场。这个现象只要翻开人类的历史便能一目了然。

照这么说来,繁荣派有可能是相准了‘圣’不在国内才伺机叛变,这样的假设也是很合理的吧。

“看来整件事还有得瞧哪。”

繁荣派一旦放慢行动的脚步,想平息内乱便肯定不是指日可待的事。

“就是说呀……真教人郁闷。”

稍稍将头垂低的木阴野叹了口气。这家伙过去向来和一族保持距离,若从她的角度来看,应该是有立场上的顾虑吧。

“对了,雾泽。”

木阴野一改原先闷闷不乐的表情,像是赫然忆起什么事情似地扬起脖子。

“你明天有空吗?”

“啊啊,也没什么特别的活动。”

景介不经思考点了点头。

木阴野唐突地——

“那你要不要来过夜?”

做了这样的提议。

“……啥?”

出乎意料的大瞻发言。

景介不禁忆起刚才字森雏子所说的话。

——‘他不会是你的男朋友吧?’

“喂,木阴野军曹。”

“怎么了?”

“……你那个说法会招来天大的误解耶。”

女生开口邀请男生‘要不要来过夜’——用一般角度思考,能联想到的只有一件事。这话要是被谁听见,肯定要蒙受不白之冤了。目瞪口呆的木阴野迟了三秒左右才察觉到那个意思,一张脸就像体温计一样转眼间涨得通红。

“才、才才才才才不是那种意思呢……!”

“我当然知道不是啊!”

喔,天啊,这家伙狼狈的模样怎么会这么好玩——我再继续玩弄她几下好了。

“问题是这话如果真被其他人听见了,不知道人家会怎么解释呢?啊,你不用担心啦,我个人是不怎么在乎的喔?就算传出了莫须有的八卦我也丝毫不会在意。你不嫌弃的话,我还可以去跟大家宣扬什么‘别看木阴野一副男人婆的模样,晚上可是匹温驯的小猫喔。’之类的话,好提升你身为女人的评噢噗!”

“少、少开这种恶心的玩笑了你这黑心眼镜仔!”

景介话才说到一半,肚子就挨了一脚。

“咕……”

景介当场蹲下。这股疼痛非比寻常。这力道就好比被运动型的男生给踢个正着一样……这家伙有一半是来真的。

“什么状况,你们在吵架吗?”

“怎么了?雾泽同学,你该不会口头上对小枣吃豆腐吧?”

“枣,你还好吧?你被这黑心男骚扰了吗?”

人在附近的同学纷纷朝这里看来,打听怎么回事。教人惊讶的是,居然没半个人力挺实为被害者的景介。景介这才亲身体验到,平时乐于助人且待人亲切的木阴野和总是耍嘴皮子的自己在班级内的地位原来是天坏之别。

还有天理可言吗!景介强忍着痛苦站起来后,只见木阴野笑得羞涩,一面将“没事啦”、“我们只是在闹着玩而已”的搪塞之词挂在嘴边,一面驱散群众。

“对不起,你有没有怎样?我的力道有点没拿捏好……”

木阴野一边道歉赔不是,一边斜眼朝这里看来。

“……还好。”景介只简单地回应了两个字。

以后绝不能拿木阴野在内的铃鹿一族女性开玩笑,景介心想。

或者要懂得拿捏分寸。只要说错一句话很有可能会被痛下杀手。

“痛死了……所以明天到底要干嘛?”

“嗯,枯叶要我找你来。不方便吗?”

“枯叶?”

是有什么事情要商谈吗?可是为什么需要过夜?

“我想她找你应该是有很多事情啦……不过最重要的理由大概是电视节目吧。不久之前,她在给小孩子看的卡通里看到睡衣派对那一幕,眼睛都亮起来了呢。”

听了这番话的景介,也忍不住想模仿木阴野头痛地按着眉心的动作了。

睡衣派对……

这位本家的继承人会不会太童心未泯了一点啊。一族的未来着实堪忧。

“有没有毛病啊,找我这个男生去是能干嘛。睡衣派对你们自己……”

话没说完,景介赫然注意到一件事。

“……明天?”

“嗯,对啊。”

“礼拜六……周末吗?”

“如果不是这样才不会约你过夜呢,怎么?如果没意愿也不强迫啦……”

“不。”

景介摇了摇头。

“我去定了。”

“咦,真的吗?”

木阴野一脸意外地瞪大了双眼,点点头说:“那我会转告枯叶的。”

此时上课预备铃响起。对话就此被中途打断,两人掉头转朝教室走去。

和木阴野分开的景介在走回自己座位的同时,轻叹了一口气。

——那家伙……枯叶她是知道的吗?

她应该没有意识到吧。假如她知道,有意识到那件事的话,照理说她会固执地把日期定在礼拜日而不是礼拜六才对。尽管模糊不清楚——好歹枯叶她继承了灰原的感情与记忆。所以,也有可能是枯叶心底的灰原促使她这么做的。

灰原死后第一个礼拜的假日。

本来的预定是礼拜日,和实际上有一天的偏差。但景介还是无法按捺住涌上胸口的那一阵温热的痛楚。

无心专注在开始进行的课堂上,景介一边看着窗外的灰色天空,一边在口中低声嘟囔着:

“也是啦,毕竟我们已经约好了。”

尽管参加成员的面孔变了,日期也提早了一天,但这并不打紧。

既然早就拟定好了计昼,那就得去完成它。

——我……还是很高兴你来约我。

灰原拿着手机的那副身影和笑容。

一想起那个画面,景介便用力抿紧嘴唇强忍眼眶中渗出的泪水。

2

翌日午后。

景介向父母谎称期末考将至,要住在朋友家一起用功读书便出门去了。景介的父母对于这阵子突然开始拚命用功的独生子不只是感到惊讶,甚至替自己的宝贝儿子终于晓得要认真思考前途倍感欣慰,还为此出了五千日圆要他买些伴手礼送给对方家里。其实景介很心虚,心中低吟着:妈妈真对不起,在我思考要拿什么事情当藉口前,根本忘记了有期末考这档子事。

不过准备个伴手礼的确是比较妥当,景介还是决定心怀感激地收下这笔零用钱。他先到市区的百货公司走一趟,买了些点心礼盒。而剩下的钱就充当晚餐费的津贴,接着景介搭公车回到学校附近。

到站一下车,木阴野和棺奈已经在那里等着。

木阴野穿的是便服,棺奈则是一贯的和服围裙。不管再怎么努力解释,她们俩看起来都只是对意义不明的搭档。景介苦笑,假如木阴野也学枯叶穿和服的话,景介还可能以为这一路坐来的公车其实是一辆时光机呢。

“欢迎,景介大人。棺奈、恭候您的大驾、多时。”

棺奈毕恭毕敬地向景介低头鞠躬。虽然脸上面无表情、语气缺乏抑扬顿挫。

“啊啊,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笑纳。”

话虽如此,还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景介便已完全习惯了这名行动自如的死尸女仆。“谢谢、您的、好意。”棺奈接过景介所递出的点心礼盒说道。

“哦,难得看你这么有心嘛,雾泽。”

“请问、里面装的是、什么呢?”

“是Morozoff的巧克力。”

这个镇上唯一能买到的,比较讨年轻女孩欢心的名牌甜点,大概也只剩Morozoff这个牌子了。

“大小姐她、嗜吃巧克力。”

“那太好了。”

“可是、前代首领担心、大小姐会蛀牙,所以、不常给她吃。”

“是吗……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应该买煎饼才对?”

“不。如果大小姐、蛀牙了,责任要归咎在、景介大人的身上。”

人不可貌相,原来死尸女仆对主人采取的是过度保护的态度。

“放心吧棺奈。雾泽会负起责任把枯叶娶回家的啦。”

“……喂,木阴野?”

“这是报昨天的一箭之仇。”

棺奈斜眼看了吐舌扮鬼脸的木阴野一眼仍不为所动,一贯的面无表情。

“既然如此,棺奈没有意见。”

“搞不懂你的标准在哪……那蛀牙的问题呢?”

“我会、督促大小姐、把牙齿、刷干净。”

完全搞不懂两人的对话到底有没有交集,开始头痛的景介催促木阴野赶快领路。三人朝学校后面走去,直接上了山路。

前方就是‘一族’的领域了。

虽然这已是景介第三次前往迷途之家了,但总有种走的路和前一回不一样的感觉。探问之下,‘正确的路’似乎可以随木阴野的意思做改变的样子。除非偷偷跟在身后尾随,否则外人应该是无法抵达迷途之家。

话说回来,好险现在还是冬天。

虽说是山上,可是脚底下却连个像样的道路也没有。要是现在是夏天,别说蚊子还是蛇了,搞不好最后还会和山猪一头撞个正着。而且大概会热到受不了吧。

想到总有一天必须顶着大热天前来,景介就有些郁闷。在树林与草丛间穿梭了约二十分钟左右,在林子的尽头,有扇木门出现在一片宽敞的空间之中。

穿过木门后,三人终于抵达纯和风茅草屋顶的‘迷途之家’。

“哦哦,你们也来得太慢了。”

一个声音从上头传来。

“枯叶,你怎么会在那里啊……”

景介随着木阴野的声音抬头往上看,发现在那茅草屋顶的最高处——

身穿和服的少女正坐在梁上,居高俯视景介一行人。

“你终于来了,景介。今天大家来好好放松一下吧。要举办睡衣派对。”

“……要办睡衣派对我是没意见,问题是你怎么爬到那上面去的?”

“这里景观优美得很哪。景介要不要也上来瞧瞧?”

“我有惧高症啦。”

“是吗?”枯叶在景介苦笑着婉拒后,貌似遗憾地嘟起了嘴巴。

只有笨蛋和烟才会喜欢往高处爬啦——本来习惯性地不自觉想这么吐槽的景介打消了念头。他想起昨天才刚下定决心要极力避免惹火一族女性的事。

加上今天的主角是她,还是别坏了人家的兴致为妙。

取悦枯叶并不代表灰原就会跟着开心。而且这样的行为是否算得上是在祭祀灰原,景介也没有头绪。烬管如此,景介还是尽可能地不愿让枯叶心底的灰原留下不好的感觉。

“唷咻!”

就在景介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枯叶冷不防从屋顶上纵身一跃。

“……喂!”

在场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人的只有景介。腾空的娇小身躯以仿佛长了翅膀般的轻盈姿态降落到了庭院。

“快,进来吧。咱们先来享受一段优雅的午后时光。”

起身的枯叶敞开玄关的门,喜孜孜地回身说道。

“嗯,嗯嗯。”

天啊,用人类的常识跟她相处下去岂不疯了才怪。

这家伙的身体真的是属于灰原的吗?目瞪口呆的景介跟在枯叶的后头进入了屋内。

才刚被领进起居室,枯叶便叨念着“奴家想介绍个人给你认识”消失得不见踪影了。

这么说来,昨天木阴野曾提过枯叶另有目的,景介一边回忆一边坐进被炉。棺奈递来倒满了茶水的茶杯,景介接过后向木阴野问道:

“枯叶想介绍谁给我认识啊?”

“本家侧的同伴啦。”

“啊,难怪当初你的口吻听来好像有其他人在。”

“嗯。原本是打算介绍两个人的,可是其中一个临时不方便。”

“原来如此。可是为什么要选在这时候?”

景介礼拜二才来过,早在那个时候介绍不就得了。

“这个嘛,有点不方便啦……因为两边都有复杂的原因。”

木阴野不知何故苦笑了起来。

“唉,总之等你见到就明白了。”

她的说词微妙地引人遐想。

“那是哪门子的回答。”

景介带着满脸的诧异啜饮了一口茶。

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印象中以前好像有听过陌生的名字。就是那个人吗?或者是别人呢?

过了半晌,走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障子被打了开来。(译注:障子为格状的拉门。)

“让你久等了。”

景介回过头,但眼前只见枯叶站着。

“……嗯?”

景介离开被炉,转过整个身子面对枯叶,张大眼睛看着。

只见在枯叶的身后——有一块躲在和服腰带后方的白布隐约露了出来。

“来,还不快打个招呼,型羽。”

型羽。

听到这名字,景介的确有印象。

被点名后,枯叶身后的那块白布便突然蹦了出来露出庐山真面目。

“……咦?”

景介不知该做何反应。

总之就是娇小。

更恰当的说法是好年幼。从外表判断,年纪有没有超过十岁都很难说。如果单看面容,给人国小中年级左右的印象。

一头长发似乎不曾修剪过,波浪状的头发宛如一团草丛,再加上她视线往上,导致看起来好像上半边的眼睛被遮住了一样。

不过更引人注目的是——

有点奇异的打扮。

那一身白、且宽松到把双手双脚都藏得好好的外衣是——

“那是啥?医院的病服吗?”

景介无意问说出疑问后,少女——型羽吓得缩起身子。

“不是跟你说过别怕了吗,型羽……失礼了,景介,她这人的猜忌心就是比别人强上一倍。”

“……呃。”

不是因为个性内向也不是因为怕生,而是猜忌心比人强?

“那、那个。”

型羽畏畏缩缩地向景介开口说:

“你好,我是型羽。景介……哥哥。”

正如外表所给人的印象,这小女孩说话时的咬字不是很清晰。

“啊啊,我是雾泽景介,请多指教。”

景介不曾和小孩子这样面对面自我介绍过,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反应才好,只好照一般的方式介绍自己。于是型羽微微扬起视线望向枯叶,神色不安地说:

“这个人以后要当姊姊的丈夫吗?”

“是啊,没错。”

“喂,那明明是你一厢情愿……”

景介情不自禁地吐槽了回答得自信满满的枯叶。

型羽一听问道:

“不是吗?”

型羽突然眯起了双眼。

“如果不是的话,那么景介哥哥就是姊姊的敌人啰?”

“呃,也不是敌人啦……”

景介一打起马虎眼,眼前的少女的嘴巴便微微张动了起来。

“不值得信任!”

然后,她像是在口中碎碎念一样喃喃嘟嚷道:

“还是杀掉好了。”

“……等一下,你刚刚说什么?”

听到了。景介听得一清二楚。

“……人家什么也没说。”

“那一瞬间的沉默是什么意思?你说了‘杀掉’对吧!”

“型羽,景介并非敌人。你连奴家也不能信任吗?”

“我没有。好……我知道了。景介哥哥不是敌人。我不会杀他、也不会打他。我不会对他怎样。但只有现在。”

“什么叫只有现在啊……”

景介这下也能明白枯叶会说她猜忌心强的理由了。这无疑是猜忌的表现。纯粹就只是猜忌心罢了,已经不能跟害羞怕生混为一谈了。而且木阴野会用‘原因复杂’来含糊其词的理由也不言而喻。说穿了,就是这小女生从来没信任过自己。所以说她是在枯叶的三催四请之下才肯露面的吗?

——不过话说回来,这已经不单只是比人强上一倍的程度了。

“请你多多指教与关照,景介哥哥。”

虽然型羽鞠躬行了个礼,但景介的脸颊还是僵硬得很。

“型羽,有茶喔,你要喝吗?”

或许是想舒缓这紧绷的气氛吧,在打完招呼的同时木阴野向型羽开口说。

型羽隐隐流露出与年龄相称的微笑,离开枯叶的身边朝跪坐在起居室里的棺奈碎步走去——接着大大方方地在棺奈的大腿上坐了下来。

“棺奈、棺奈,我要喝茶。”

“是,型羽大人。”

抱着型羽的棺奈从木阴野手中接过茶水。型羽把嘴凑上由棺奈亲手捧到自己眼前的茶杯啜饮了一口后喃喃说道:

“没有下毒。”

“怎么可能会有毒呢。”

大概是早就习惯型羽的态度了吧。只见木阴野露出苦笑答腔。

“型羽她最喜欢棺奈了。”

窝在被炉里的枯叶脸仁挂着的表情仿佛在看一幅令人莞尔的画面,语气十分温柔。

型羽点头附和。

“嗯。人家最喜欢棺奈了……因为死人不会说谎。”

景介张得大大的嘴巴再也阖不上了。

型羽两只手晾在一旁,由棺奈端着茶杯帮忙喂食,一副喝得津津有味的模样。当初让景介感到困惑不已的宽松病服似乎也显得不再重要了。

就这样,景介的心被这名疑神疑鬼的少女给打乱得失了分寸。原本以为一回生二回熟终于可以泰然处之的起居室,也因为型羽的存在顿时化为跟第一次到来时同样紧张的异空间。

而且在这种微妙的氛围下慢条斯理展开的,居然是人生游戏。

采复古的方式在纸盘上进行。这屋子似乎没有电视游乐器。不过就算有游乐器,这么多人挤在放在※违棚上的那部小电视机前面玩游戏也是很痛苦的一件事。(译注:违棚类似多层置物架,一般都设在壁翕旁。)

“好,轮到雾泽转动转职轮盘了。”

“哦哦,会转成啥样的职业呢?你快转呀,景介。”

景介敷衍地转了一下轮盘后,箭头在‘当冲客’停了下来。

“嗯?当冲客是什么?”

“啊,该怎么说呢……”

坦白说,要跟不食人间烟火的枯叶解释这个实在是一件麻烦透顶的事。话说,※当冲客也能算职业吗?薪水轮盘上要嘛不是爆赚,不然就是爆赔。(译注:当冲客泛指以当日买进卖出的方式炒短线的投资客,并不局限于股票。)

“快点破产吧你。”

坐在景介身旁的棺奈膝上的型羽低声嘟嚷道。虽说只要现居第一名的自己破产,这家伙便能站上领先的地位,不过也犯不着像是在诅咒一样吧。

“是说玩人生游戏没办法让彼此的感情加温耶……”

以二分法来说,这根本是会让彼此嫌隙更加严重的游戏。

“啊,我抽到宝了!加一亿圆耶!一口气爬上第一名了!”

“景介哥哥。”

“干嘛?”

“请你把枣姊姊从第一名的宝座拉下来。”

“……为什么要我啊?”

“你们两个互扯后腿,我就能一举跃上领先的地位。”

这家伙不仅爱疑神疑鬼而且心机很重。

——重点是你以为你是谁啊!

“棺奈,轮到我了。”

“遵命。”

不只轮盘,就连棋子的移动型羽也全都交给棺奈负责。她只是坐在棺奈的膝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而已。这家伙就算自以为是公主也该适可而止。

“对了,景介。”

“嗯,怎么了?”

枯叶一脸怅然地向瞠目结舌的景介开口说道:

“奴家从刚才就一直垫底。”

“啊啊,就是说啊,你好好加油。”

景介不当一回事地回答。但——

“……景介。”

枯叶的回腔显得比先前更为带刺。

“做夫君的就是要以妻子为重。不是吗?”

“如果忽略我和你并不是夫妻,而且你那价值观先进到连人类社会的欧美各国都会打起问号的两大前提,你所说的大致上没错吧。”

“铃鹿是母系社会,妻子才是一家之主。”

木阴野在旁补充。那是由于只生育得出女性,所以男性都是入赘之身的缘故吧。

“啊啊,好吧或许你们是这样……然后呢,你想表达的重点是?”

“奴家讨厌垫底,咱们交换棋子吧!”

这边这一位公主也是蛮横不讲理。

“……你知不知道游戏规则啊?”

“奴家好歹也是下一任的首领,有什么道理非得过着垫底的人生不可?……再说奴家的这份职业又算什么,‘小说家’?明明收入的额度浮动很夸张,最高的时候却也不过这么一点皮毛,这样根本养不起家不是吗?”

“啊,因为那不算正当职业嘛。还是像人家这样当上班族最好啦。”

“那也是你自己转出来的,劝你还是死心吧!”

像个小孩一样气呼呼的枯叶着实有趣,也把景介给逗笑了。

“笑什么!看妻子不幸你那么幸灾乐祸吗!”

“所以说你才不是我的妻子啦!”

“啊啊,看来我俩的婚后生活与幸福美满无缘了。奴家将来肯定会被幽禁在屋子的角落,遭到心爱的夫君荒淫无度地对待,每晚泪湿枕头吧。”

“别讲那种会坏了我的形象的话……”

“姊姊,我看还是就地把他杀掉好了?”

“别杀!我们不过是玩个游戏而已!”

这几个家伙是怎么回事。我做了什么吗?除了玩游戏以外我啥也没做啊。

只是多了型羽这个非常理的存在,感觉形势就变得较先前更为不利。如果还算有通情理的木阴野肯打个圆场也就罢了,偏偏——

“好,资产五亿圆突破!”

就在景介又是被人嫌弃哀怨、又是性命遭到威胁的期间,木阴野已不着痕迹地拉大了和第二名之间的差距。我看心机最重的其实是这个家伙吧……

景介紧接着转动薪资轮盘后,转出了负两亿圆的数字。一口气变成吊车尾。

“啊啊,被股票的魔力给将了一军……”

“哦哦,看来还是别交换棋子好了,景介。不过你不用担心,哪怕你再怎么没出息、无法出人头地,奴家也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你不是嫌小说家收入不稳定吗!”

对翻脸如翻书的枯叶感到目瞪口呆的景介叹了口气。

“我已经无所谓了啦,只要你们开心就好……就拜托你们代替我获得幸福吧。”

礼拜六的午后时光就在还算一团和气的气氛下慢慢过去了。

3

冬季昼短夜长。

待天色暗下来后,大家便一同用餐。享用了围炉的火锅,又借了浴室洗了澡,之后便开始享受轻松悠闲的时光——等景介回过神时,一眨眼已过了晚上十点钟。

过得意外飞快的时间令景介发现自己固然牢骚很多,但其实还是很乐在其中。

景介不知道这样有没有补偿了和灰原出去玩的计划。但是既然灰原已不在人世,再去思考那些问题也不过是在自我欺瞒而已。

不过——至少可以暂时忘记痛苦的回忆,那就是最棒也不过的事了。景介认为,人类向来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生存下去的。

就跟姊姊消失时一样。尽是想着那件事情的话会无法前进,而且要是太过钻牛角尖,最后甚至连遗忘也会有罪恶感。自己再怎么悲痛,姊姊也不会因此高兴。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才领悟到这么理所当然的事实的呢?

无论如何,灰原的死果然还是有不能和姊姊失踪时相提并论的部分存在。当时景介深信姊姊还在某个地方好端端地活着,那大概算是一种救赎吧。

死了总比失踪还好——直到一个礼拜前景介还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如今他深刻地体悟到死或失踪都有令人难以接受的地方。死亡是沉重的。正因为不晓得人死后会变成怎样,那样的疑惑也束缚了被遗留在世上的生者。

在夜晚的静谧中,景介在被炉上用手撑着下巴阖起双眼。

起居室只剩景介一人。型羽还不到九点便嚷着困了想睡,所以早早便送她去躺下了。至于枯叶有可能是嬉闹过头累坏了的关系,直到刚才还在被炉这儿打盹,后来被棺奈请去卧房睡觉了。她离开时还貌似心满意足地笑称说“好个愉快的睡衣派对哪”,不禁令景介错愕得为之感到战栗。看来做出此提案的大小姐本人似乎完全没搞懂睡衣派对是怎么回事,这真是太可怕了。

“……真是的,统统都是还没长大的小孩子。”

勉强给人接近正常人感觉的木阴野目前正在入浴,应该差不多快洗好要出来了。

对于身为平凡高中生的景介来说十点还不算入夜。如果现在就跑去睡,肯定天亮前就会睁开眼睛。

加上今天是难得的周末,早早上床睡觉总有种很可惜的感觉。

“虽然舍不得睡,但我又能干嘛呢?”

这栋纯和风且本身等同于超自然现象的屋子,光是有电力供应就已是一项奇迹,应该不可能连网路都一应俱全。要看电视当然也是可以,不过坦白说最近的节目并不怎么好看。早知如此就带本书来翻翻也好。一旦无事可做,心情就会浮躁起来,尽是些悲观的念头在脑海里盘旋——

“雾泽你在干嘛呀,一个人呆坐着?”

泡完澡的木阴野不知不觉间出现在景介的身后。

“啊,没有啦。”

景介一边暧昧地应声,一边注视着钻进被炉对侧的木阴野。

仔细一想,同学刚泡完澡的模样并不是想看就可以看到的。隐约泛起红潮的脸颊给人有些娇媚的感觉。

她现在身穿浴衣可能也是原因之一。虽然景介平常不怎么把她当异性看,但像这样两人独处时,难免还是会意识到她毕竟是个女孩子的事实。

“要不要喝茶?”

“我不用了。”

“是吗?”

说完,木阴野从茶壶为自己的杯子注入茶水。虽然经过反覆冲泡早已尽失原味,但只要能润润喉她也丝毫不介意的样子。景介就是欣赏她这样的地方。

“……你是不是在想一些负面的事啊?”

突如其来地——

木阴野把茶杯搁置在被炉上方的同时开口问道。

“啊……”

像这种爱管闲事的地方就不怎么讨景介的喜欢了。

“唉,算是吧,不知该怎么说。”

明明觉得跟女孩子吐苦水是件窝囊事,景介却也无法太逞强。

“你在想灰原同学的事吗?还是步摘?”

“都有啦。不管过去还是未来都有堆积如山的问题,我都快被烦死了。”

灰原的死,还有被绑架带走的日崎。总是会把前些日子顿悟到姊姊可能已不在人世的事和灰原重叠在一起。另一方面,又会把姊姊消失不见的时候的事跟日崎重叠在一起。想得愈多愈是搞不清楚现在的自己该如何是好。

“我也半斤八两啊。”

木阴野落寞地笑了出来。

“不知日崎还活着吗……”

“大概吧。我想她应该不会被杀才对。因为她可是很强的。”

“强……”

“你从她和枯叶战斗的过程还看不出来吗?步摘她的实力在族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较其他的女孩们高出一截呢。而且她也不曾输过任何一场比试……我自己不在村子里生活、也很少参加比试,所以没什么实际的感觉,不过有能力和她打得平分秋色的女孩屈指可数喔。”

“那倒教人意外了。”

景介本来就是个对格斗技一窍不通的外行人。虽然亲眼目睹了她们交手的过程,不过完全看不出原来日崎那家伙有那么强。

“还真是讽刺呢。明明她那个人最讨厌打打杀杀了,结果那却是她最擅长的。”

“枯叶几乎跟她打得平分秋色耶。”

“是呀。我觉得一旦必须致对方于死地,日崎的实力就会发挥不出来。而比试的时候不用怕会闹出人命反而更能放手一搏。她也常被大人说可惜了她的资质呢。”

“繁荣派的人也想要日崎的好身手所以不会杀她,是这样吗?”

“可能吧。不过这也只是推测啦!”

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听了这样的说法心里还是会不安。

若日崎后来放弃杀了枯叶的念头——坚定地拒绝协助繁荣派的话,也是有可能会招致相反的结果。若能让她和站在自己的阵线便有如一剂强心针,相对地,一旦与之为敌就会成为我方极大的威胁。既然如此那当然是趁她变成敌人前,夺其性命才是上上之策吧。

面对想了这些事情而使心情变得沉重的景介,木阴野的声音严肃了起来。

“诶,雾泽。”

雾泽还来不及答腔,木阴野便抢先接着问道:

“你……真的愿意吗?”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木阴野问题的意思景介再明白也不过了。

“说做好觉悟应该也是骗人的。因为我大概只是不甘自己就这样置身事外而已。说穿了,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坚持罢了。一点意义也没有。”

景介语带自嘲地说道。话里没有一丝的保留。

那样的坚持真的——毫无意义。

“按照这个现况,你肯定会被繁荣派那帮人盯上。谁教你是本家继承人的未婚夫人选呢。依对方的立场,单凭这点就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要你的命了。”

“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想当啥未婚夫耶。”

木阴野用更严厉的语气向打趣地笑谈的景介回话:

“雾泽。我谈的正是这件事。”

“……”

被戳到痛处的景介抿紧嘴唇。

“我就趁这个机会开门见山地说吧!如果你考虑的是你姊姊或灰原同学的事,那现在还不迟……你还是回头吧!”

“慢着,我……”

“你的坚持和执着都是无谓的。”

“喂,无谓是什么意思啊,少瞧不起人了。”

虽然景介的口气情不自禁地凶狈了起来,但对方毫不为所动。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姊姊的事先姑且不谈……你眼睛现在注目的是枯叶心底的灰原。你试图让枯叶去做灰原同学以前所做不到的事。或许对人类而言那样的情感是十分自然的,但对枯叶来说不过只是一种残酷罢了。”

木阴野是那么地义正词严,景介无言以对。

“你只是害怕抛下灰原同学而已吧?害怕对死掉的人弃而不顾吧?这表示你的眼中根本没有还活在这个世上的枯叶啊。”

内心的想法被一针见血地说中,景介陷入了沉默。

木阴野想表达的意思景介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她跟灰原几乎不曾交谈,相对地和枯叶则是从小再熟也不过。比起关系疏远的同学,以童年玩伴为优先考量不但理所当然、也极为合情合理。

但是……

啊啊——但是……

确实,她说的没错。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她错得离谱。

“你意思是教我正视枯叶吗?要我跟她认真交往?”

——别闹了!

“让我站在继承了灰原感情与记忆的那家伙面前将灰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吗?你在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啊!”

如果这种事真有人可以办到,景介倒想拜见一下尊容。

拜见尊容,然后一拳将他揍飞得老远。

景介知道木阴野这家伙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也明白她是担心自己、也担心枯叶,才故意用那么严厉的措辞问话。

可是就算理智上能理解,也不代表心情上可以接受。

木阴野的体贴是积极正面、并且着眼于未来的。而正因为如此,才会没有顾及到只有着眼现在和过去的景介的感情遭到了践踏。

“那家伙……枯叶脖子以下的身体是灰原的!你说我该怎么忘记这一点?我要将灰原的事抛到脑后……然后和灰原的身体手牵手……或者和灰原的身体亲热吗?”

“等一下雾泽。我没有说——”

错愕的木阴野脸色一变。

“到头来就是会面临这样的事啊!”

景介停不下来。

问题大概不是出在人类和一族思考方式的差异。

“对我……对男生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而是男女之间的——思考的差异。

“啥,结婚?将来怀了小孩的那天不知道她会长得像谁哦。我吗?枯叶吗?还是灰原?最好是面对一个长得很像灰原的小孩时,要我想都别想灰原只管疼爱她啦!……我怎有办法把一个喜欢过我的女生……当作从来不存在过……”

激昂的情绪转化为悲伤的景介,视野开始模糊了起来。

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落泪有多么难堪的问题。

“听说灰原她……喜欢我这个人……可是……我却没能救她一命。这教我怎么能好好正视枯叶?因为……”

“对不起,别说了,雾泽。拜托你别再说了……是我错了!”

不知不觉间,连木阴野也跟着呜咽饮泣。

她从被炉站起身,握着景介的手,轻搂他的头。

景介就像个依在木阴野身上的孩子一样,哽咽着声音说道:

“因为……我到现在、就连打开她手机、电源的勇气……也拿不出来……”

是啊,没错。

正如木阴野所说的,我是在逃避。

利用插手枯叶她们一族的事情来掩饰无法面对灰原的自己。打着干脆为了保护枯叶而死还可以落得轻松这种鬼主意。

查出姊姊的下落?

从繁荣派手中救出日崎?

真是,只要打著名正言顺的名义,心态上就轻松多了。

——反之要不是打著名正言顺的名义,那根本无法忍受。

“……畜生!”

景介硬是推开紧抱着自己的木阴野。

“雾泽……”

“抱歉,木阴野,我……我办不到。”

景介站了起来。他没有勇气看木阴野的脸。尽管猜想得到自己可能害她产生了罪恶感,但却没有余力可以挤出一句“不用放在心上”告诉她。

还是睡觉吧。景介掉头转身,拉开障子打算前往安排给自己使用的卧房。

就在这时——

“……咦?”

泪流满面的景介一时之间思考和表情都僵硬了。

察觉外头怎么一回事的木阴野茫然地呢喃了一声。

“枯……叶……”

在走廊上,景介的眼前。

话题的当事人——就站在那儿。

“枣,麻烦你离席。”

劈头就被这么交代,可能是基于气氛尴尬的缘故,木阴野二话不说就离开了起居室。

景介则被走入起居室的枯叶招呼坐下,但他的身体却动不了,只是在敞开的障子前茫然地呆立着。过了一会儿,背后传来了叹息。

枯叶的气息往这里靠近,旋即——景介感受到有人向自己依偎过来。

“景介。”

枯叶在背对背看不见彼此面孔的状态下呼唤了名字。

景介应不出话来。

脑子里乱成一团,不但讲不出话,也整理不出一个头绪。

心情上景介对枯叶感到亏欠。虽说是一时冲动,但自己毕竟说了很伤害她的事情。此外,一想到枯叶倚着自己背部的身体是属于灰原的,景介激动的情绪就难以平复。责任当然不在枯叶身上。毕竟杀了灰原的人不是她,甚至说为她关爱灰原的态度致谢也不过分。

现在似乎已经大致上可以明白自己的心情了,可是之后的事——自己还是无法轻下决定。

枯叶幽幽地开口说了:

“家家各有本难念的经哪。奴家也是……你也是。”

从枯叶那不适合老成口吻的稚嫩嗓音难以窥察出她的感情。

就这意思来说,她跟灰原一样。那家伙说个话总是畏首长尾,而且一下子就面红耳赤、头垂得老低,很难搞清楚她在想什么。

——我在比较什么啊。也太差劲了。

不知道察觉到景介厌恶起自己了没有,枯叶继续说道:

“……奴家……”

最初枯叶就好像在自言自语似地——

“在行丧服之时便下定决心要接受这女孩儿的……吉乃的感情与记忆。所以奴家喜欢你,想迎你为夫君。”

接着,她转向景介。

“你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瞧景介答不出来,枯叶仿佛一开始就不期待能获得回答似地——

“奴家啊,对你一无所知。老实说,你就好比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吧。”

枯叶淡淡地笑说。

“……既然如此……”

景介好不容易挤出了声音。

“既然如此就到此为止,忘了我这个人吧。”

她愿意这么做的话,不晓得自己会落得多轻松。

如果枯叶无视景介的存在,两人都可以不用这么煎熬。景介可以只在乎灰原的问题,无须夹处在灰原和枯叶的心情之间烦恼。反过来说枯叶也一样吧。用不着顾虑这副身体以前喜欢的对象,可以活得自由自在。

“你根本不用跟死人讲什么道义嘛。”

虽然这句台词景介说来语带自嘲,但枯叶轻轻松松便识破了其中的欺瞒。

“何苦强迫别人做自己也做不来的事。”

“……”

枯叶对抿紧嘴唇的景介继续接着说:

“奴家对你一无所知,但……即便如此,奴家还是喜欢你。”

“那只是因为你在对灰原尽你的道义!”

景介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拜托别再继续下去了!我也很痛苦,没办法忍耐了!就算你对我释出好意……我也没办法回应你的心意。因为你……”

“奴家明白——因为奴家并非吉乃。”

“既然这样……”

“你和枣的对话奴家全都听见了。”

“那么我的意思岂不是更清楚了吗!我——”

完全没把你这个人的事放在心上。

原想如此表示的景介,耳里却突然传进一句意外的话语。

“……奴家很开心喔。”

“咦……?”

“其实奴家的心里一直很忐忑不安。吉乃好歹是奴家看上的女孩儿,既然她有心愿未了,那么奴家亦当做无论如何都要去完成它的觉悟。只是难免还是会不安,奴家担心自己是否真的能喜欢上这个男子……喜欢上雾泽景介哪。”

景介倒吸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才发现。

将灰原的影响摆在一旁——单纯聆听枯叶个人的感受这还是头一遭。

而且那个声音既不凝重,也不冷漠。

应该说是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

“你一直在为咱们的事情苦恼着是吧。你没有淡忘吉乃,同时又认真替奴家着想。没有比这更教奴家感到欣慰的了。你果然是值得吉乃爱慕的男人。更高兴的是……你也是个值得奴家爱上的男人。”

“不对,我……”

“哪里不对?别泼奴家的冷水了。奴家可是真的很高兴喔!奴家竟然有幸与爱上这么优质的男性的女孩儿合为一体,也很高兴与奴家合为一体的女孩儿过去曾经很幸福,以及奴家……能够真心爱上和吉乃同样的对象。这下奴家也放心了。因为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前途可是黯淡无光哪。新婚开始感情便降到冰点的夫妻未来将面临酒、外遇与赌博的三重痛苦。”

“……你不要说梦话了!”

尽管口头上这么说,景介心里也清楚得很。

枯叶并不是在说笑,她完完全全是认真的。

她是极其认真地思考迎景介为丈夫这件事——

“所以接下来问题便出在奴家身上了。”

即使背对着,景介也感觉得出来枯叶的心情变了。

“奴家必须设法让心中满是吉乃的你真心爱上奴家。这可教奴家煞费苦心了。毕竟情敌是个死人、而且是自己脖子以下的部分。若不能以三头六臂的活跃表现从这四面楚歌的困境杀出重围,奴家甚至没脸站在你的面前。”

枯叶的口吻中蕴含着一股无与伦比的清冽。

那是觉悟。

枯叶对景介与灰原所怀抱的——觉悟。

景介莫名地感到心安的同时,一股紧张感从背后一闪而过。

因为枯叶所怀的那个觉悟——

“然而,奴家可不允许你因此就将灰原淡忘喔,景介。”

——巨大到甚至要向景介倾倒而来。

“纵使奴家这般倾城倾国的美女恋上了你,也不容许你背叛过往曾深爱你的女性。爱上这样的薄情男有失本家的颜面,更是对吉乃的侮辱。”

景介太过紧张,以至于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大概是饱和的感情绕了一圈又回归原点吧,景介又发挥了一贯的尖嘴薄舌。

“亏你有脸敢说咧,谁是倾城倾国的美女了啊,你这小不点。”

“啥……谁是小不点了!”

枯叶从景介的背部退开,感觉得出她将身子转了过来。景介也回过头看了枯叶的脸。

她嘟起了一张嘴,或许是对景介那句出乎意料之外的反击感到不甘心吧。

“竟敢如此嫌弃本美女……你是有眼无珠吗?还是眼镜配戴的度数不够?”

“很遗憾,我的审美观不但无可挑剔,而且配戴眼镜矫正后的视力还有一.○耶。你啊,怎么打量俨然都是个小不点。稍微效法一下灰原吧。人家可是可爱得很哩。”

“吉乃长得标致是理所当然之事,拿她相比也太卑鄙了!”

“我就是要比,而且今后我还要拿你跟她比个没完没了。”

“哼,个性真恶毒。”

“对啦,我这个人就是恶毒啦。”

景介别过头去,眯起一只眼睛看枯叶。

枯叶则双手抱胸,向上吊起眼睛瞪着景介。

最后——两人的表情变成了笑容。

“呵呵……抱歉,对你说了残酷的话。这就好比在要求你同时爱上两个女人哪。”

“啊啊,没有错,拜托别那么强人所难。”

“可是这点要求你若不能办到,奴家也很伤脑筋。你是本家未来的女婿。”

“我早说过我才不当啥女婿的呢,真是……”

问题还是一样悬而未决,状况依然停滞没有进展。客观来说,景介只是透过枯叶认清了现实以及今后的可能而已。即使如此——心情在不知不觉间轻松了许多。而且不管是对于灰原的后悔还是对于枯叶的罪恶感,现在也都能坦然接受。

“了不起的家伙!”

不甘坦率答谢的景介再次背过身子,直接往走廊离去。

“……你真的很强哪,我比不上你。”

枯叶在景介背后摇头否定了他的说词。

“奴家才不强……其实弱得很啊。”

“才没那种事。你刚不就……”

“不。”

枯叶打断景介的话,再次严重否定。

“奴家很软弱的。只是尽可能不想让你看到软弱的那一面。”

感觉她不是在故作谦虚。

景介不晓得枯叶如此顽固主张的个中理由。或许——她所追寻的理想中的‘强’是一般人遥不可及的也说不定。

不仅接受了灰原的心情,还将它转化成自己的心愿。枯叶视为理所当然而付诸实行的一切,究竟要多么坚强才办得到呢?当下的景介根本无从想像。

这家伙心目中理想的自己大概站在一个比这里更高的地方吧。

景介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

“……我要去睡了。”

今天就这样钻进被窝倒头就睡吧。经过这番波折,看来不会有多余的力气再胡思乱想了。

“啊啊,你好好休息吧。”

用稚气的声音所发声的老成口吻听起来有些妄自尊大又不失可爱。

话说今天还是我第一次正视她这个人呢——景介有了新的感触。

待雾泽景介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枯叶的气息也往走廊的深处消失不见。

现场只剩下一片寂静——木阴野枣这才放松绷紧的身体,宛如崩溃似地一屁股瘫坐在地。

起居室旁,缘廊的转角处。

虽然被枯叶交代离席,但木阴野全程躲起来偷听了两人的对话。

她屈身蹲着,双手环膝。身体因刺骨寒风冷得直发抖,瑟缩成一团。

眼角上头噙着泪水,门牙咬住了嘴唇,指甲也深深地刺进膝盖。

“我怎么会这么笨……”

微弱的声音就像是在发牢骚般。不是对着别人,而是自己。

一个悄然接近的气息使得木阴野抬起了头。

“枣大人?”

棺奈手拿烛台站在黑暗之中。

“……你在巡逻?”

“是的。接着、便要回、大小姐的、寝室……枣大人、敢问、您发生了、什么事?”

“不,没什么。”

木阴野连忙拭去泪水,强颜欢笑地站起了身子。

“诶,棺奈。”

“是。”

“拿自己办不到的事跟人说教很差劲对吧?”

木阴野就好似在批评他人一样不屑地自嘲道。

“我是凭什么摆出臭架子逼人家做觉悟啊。不对,不只是对雾泽……以前对灰原同学也是一样。把自己的问题投射到别人身上,看到心情摇摆不定的人自己就忍不住心浮气躁……我这样的行为只不过是在迁怒于他人而已。”

“您在、说什么呢?”

“对不起。你别担心,反正我只是想找个人吐吐苦水。”

木阴野轻拍茫无头绪的棺奈的肩膀,转过身子背对了她。

“我也要去睡了。晚安。”

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木阴野举步前行。

就在这时——

“枣大人……”

背后传来了活死人没有感情的平坦声音。

“棺奈不明白、枣大人话中的、意思。”

不见她有在慎选措辞,也不见她欲言又止。

“但大小姐、和景介大人、都十分喜欢您。如果枣大人、有什么烦恼、大家一定都会、设身处地、关心您的。”

仿佛纯粹只是在指出事实般。

枣顿时定下脚步——

“……谢谢。”

——小声地喃喃说道。

棺奈微微垂低了头,目送往走廊深处消失的木阴野。

4

结果,可能是早早就寝的关系,天还没亮景介便醒来了。不过早起的似乎不单只有景介,其他的人也是一样——最后便在清晨五点这种别说是假日、就连平日也不可能会醒来的时间吃早餐。离开的时间自然也跟着提前了。

虽然枯叶亲切地表示留下来吃完午饭再走,但景介总觉得不好意思,况且今后应该三不五时有机会造访,不便叨扰太久。

于是九点过后景介便决定和向导一起下山了。

但——

那个向导教景介感到有些……不,应该说是相当地意外。

“……没问题吗?”

景介用狐疑的眼神打量走在身旁的矮个子。对方扬起视线仰望他——

“我不会在山上动手杀了你的,大概。”

说出了令人惴惴不安的话。

“什么大概啊。这种事要说得斩钉截铁一点好不好……”

景介原以为随行的若不是同样要下山的木阴野也至少是棺奈。最后答案揭晓却不知何故居然是这家伙——型羽。

枯叶理所当然地把任务托付给她,所以景介连抗议的机会也没有。木阴野也真是的,看来昨晚的争论仍不免让她觉得有点尴尬的样子。也不主动表示要陪景介一起下山,只挂着惭愧的表情笑说:“我们礼拜一见了。”

唉,也没办法了。

加上既然今后要继续和一族的人相处下去,就有必要想办法跟这个多疑的少女混熟……虽说能否混熟感觉问题是出在型羽而非景介身上便是了。

“往这走。”

一边在林间穿梭,景介一边朝型羽所指示的方向前进。让这么年幼的小女孩领路的高中男生在第三者的眼里看来想必窝囊得很吧。幸好这里也没旁人,倒也无所谓就是了。

“对了,呃……型羽小妹。”

“叫我型羽就可以了,景介哥哥。”

是吗?那我就不客气直呼名字了。

“型羽你今年几岁了?”

景介一说完,型羽便原地立定回过了头。

“询问淑女年纪是想干嘛?是不是打算在景介哥哥所属的人蛇犯罪集团里盘算我值几两钱?”

“我才没在那种集团底下做事啦!只是在跟你话家常而已。你不想说就算了!”

“我十一岁了。”

“怎么突然就乖乖说了……还是小学生吗?”

看来基本上是有超过十岁的样子。

“我没有在上学。”

“这样啊。”

记得木阴野也有说过自己没读国中。枯叶八成也一样吧。

“你预定等升上国中再去读吗?”

“……景介哥哥。”

“怎样?”

型羽又往景介看去。是自己多心了吗?总觉得她的视线有些刺人。

她开口反问了一个问题:

“景介哥哥是Pedophilia吗?”

“啥?”

Pedophilia是什么意思啊?景介左思右想寻找单字的意思。呃,记得好像是——

“你是萝莉控吗?”

就在景介绞尽脑汁思考答案时,型羽故意换了个说法问。

“才不是!为什么你会归纳出这个结论来啦!”

“是吗?你不是萝莉控吗……我还以为景介哥哥你在对我做彻底的身家调查,然后心里有着龌龊的欲望猛烈翻腾着。”

“我搞不懂你脑袋里都装了些啥!纯粹是话家常,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要打发时间!让才刚认识的生涩气氛缓和下来而已!”

“那请景介哥哥用风趣的谈吐来搏得我的笑容吧。”

“我怎么觉得好像周末的时候才被其他家伙做过类似的要求……”

“这不会是在暗示你平时的谈吐有多么地无趣吧?”

不但疑神疑鬼还有一副毒舌。这小鬼怎么这么教人讨厌。

“对啦。非常抱歉,我就是这么不幽默。”

只不过,对于人称黑心眼镜伃的自己而言,坦白说对她有股莫名的亲近感。

景介苦笑耸起肩膀,准备重新迈步前进。

“嗯?”

型羽站着动也不动,视线仍停留在景介的身上。

“咦……我做了什么吗?”

景介紧张地东张西望,但自己身上和四周的景色都未发现任何异状。诧异地望向型羽后,只见她轻声叹了口气,喃喃地嘟嚷道:

“不懂这男的是哪里好了。”

“……总觉得好像有人对我说了超级失礼的话。”

“算了,多说无益。反正是姊姊自己做出的选择。”

“而且还说得一副已经死了一条心的感觉……”

“对,坦白说我个人并不信任景介哥哥。”

话被摊开来讲这么明,反倒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这下不管再怎么努力看来都没办法化解彼此的隔阂了,景介叹了口气。

“真是的,你的疑心病可不可以节制一点啦。我也是很努力想跟你当上好朋友的耶!别离我那么远呀。你是不是对人类有心灵创伤啊?”

此话不过是景介的无心之言。

但就在话一出口的瞬间——

“景介哥哥。”

“型……羽?”

一眼就能明显瞧出她的表情产生了变化。

“你想知道吗?”

型羽她——笑了。

“……咦?”

“如果你想知道,我告诉你好了?”

看似有些愉快却又带着残酷,感觉好像有什么深不可测的内情。景介皱起了眉头。看到景介的反应后,笑得更为开怀的型羽微微将头垂低说:

“你看看这个。”

同时——

型羽高高地举起了双手。宽松的白抱袖子翻卷了起来。接着她面向景介,垂下一览无遗的两条胳臂,笔直地伸出。

景介的表情顿时为之冻结。

“…………!”

太过惨不忍睹——景介就连别开眼睛的勇气也拿不出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范围从左手手背长达手肘的割痕。而且恐怕并没有经过完善的治疗,皮肤密合处扭曲变形,形成一道隆起的线条。

不只是这样而已。

数量多到难以估计的伤痕更因为反覆内出血导致肤色发黑。还有皮肤微微掀起的新旧擦伤交叠的痕迹。这些累累的伤痕仿佛在型羽的胳臂上抢夺地盘似地密密麻麻覆盖着皮肤。

此外,右手的手腕以下什么也没有。左手则是五根手指全都长着扭曲奇怪的形状。是否经历个几次不自然的骨折,手指就会变成那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像能正常作用。

“那是……”

“不是只有手臂这样而已。还有脚,肚子,脖子以下全部都是。”

有股反胃想吐的冲动。

不是因为疤痕丑陋恶心,而是因为景介有了想像。

那些烙印在幼小身躯上的伤痕是意外事故所导致的吗?

不对,怎么看都不会是意外。

这……这是——

令人发指的恶意行径。

景介用手捣着嘴开始回想。

型羽她总是坐在棺奈的膝上,就像个公主一样大小事都由棺奈代劳。无论是喝茶、转动人生游戏的轮盘还是挪动棋子,就连晚餐和早餐也是由棺奈亲手喂食。本来还觉得她这小女生实在是个过度娇生惯养的小公主而不以为然,结果事实并非如此。她不是不肯自己动手做——而是即便心有余也力不足。

手拿茶杯也好,转轮盘或提起棋子也好,把餐点送进自己的口中也好。

重新垂放好双手,型羽以打量的眼光射向景介。

“这就是人类的杰作,所以我没办法信任人类。”

险恶的暴力。

是大人下的毒手吗?或者对方同是小孩呢?不论如何,这无疑是施加于原本理当受到社会庇护的存在的恶意。

“这是你原有的身体?”

景介好不容易才将问题问出口,型羽摇了摇头。

“我在两年前行过了丧服。”

“那你……”

不就是舍弃正常的身体换上那副伤痕累累——就连双手都无法正常活动的身体的吗?

“很可怕吗?”

型羽面露天真无邪的笑容问:

“你害怕的是我?还是这副身体呢?或者是制造这些伤痕的人?”

景介答不出来。

一旦回答,就等同于承认。

承认人类的恐怖之处——人类就是做得出这种事情来。

“……拜托别逼问我了。”

景介穷竭心力才挤出声音来。

“你应该有听说我……不……有听说灰原的事吧?”

灰原也是同病相怜。她受到女同学的欺负,对方一直把恶意这种无形的东西化为有形的暴力施加在她的身上。一看到型羽的伤,景介便情非所颢地想起这件事。对于未能来得及向她伸出援手的自己,一股无可奈何的无力感涌上了心头。

“现在的我是说不出啥让人感到窝心的话来的。”

“是啊,我想也是。”

型羽仍旧笑盈盈的。

不改脸上的笑容,她彻底残酷地表示:

“所以景介哥哥,请你牢记好,我是绝对不会相信你的!我不会相信人类。就算你未来将成为枯叶姊姊的丈夫,只要你是人类,我就绝不会相信你的!”

那是一项宣告。

说穿了,意思亦即“别想笼络我”。

——不要以为能跟我混熟。

“那么我们走吧。”

说完想说的话,型羽背对景介重新跨出步伐向前走。

那个距离是如此遥远。

景介只能跟在她的后头。既不能拍拍她的肩膀,也不能摸摸她的头,甚至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不论自己做什么、说什么,一切都只不过是伪善与欺瞒罢了。

人类与铃鹿一族。

种族之间的差异不过是微不足道——对于原本开始这么以为的景介而言,那无疑是个告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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