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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姿势笨拙,雾泽景介还是用力握紧手中木刀的握柄。
然而,和自己对峙的对手却活像个对照组似地,站得四平八稳。
「怎么啦?我不是跟你说过用不着客气吗?」
见木阴野隐隐露出游刃有余的笑容,景介绷紧了脸。
「谁跟你客气了。」
身体之所以不太听自己的使唤,是连尝了好几次的痛楚所造成的条件反射。话虽如此,继续愣着不动也不是办法。
景介深吸一口气,顿了一眨眼的时间,飞身朝着眼前的对手冲去。
「……喝!」
锁定腹部一直线地突刺。
在变得狭隘的视野内,把焦点对准在一动也不动的木阴野身上。
「你的攻击也太单调了吧。」
景介在讶异地喃喃说道的木阴野眼前猛然停步。
「不要小看我了……!」
剑尖一沉,木刀的轨迹改变为瞄准手臂的向上挥击。被假动作骗到的木阴野来不及抵抗,手臂挨了一刀,痛苦地将五官皱成一团——剧本原先是这样的。
「好天真。」
耳边听见声音的同时,她的身影从景介的视野消失了。
「咦……?」
木刀挥了个空。更正确地说,有一只纤细的手臂扶在景介高高抬起的腋下,像是轻轻一捞使他往后仰起。不仅如此,下盘还吃了一记扫腿。失去重心的景介先是视野九十度旋转,然后整个背部重重地摔在地上。
「……呜!」
蓝天、白云,还有停留在眼角余光的『迷途之家』的茅草屋顶一阵天摇地动。
木阴野的笑容和比出了手枪形状的手指,出现在失足摔倒的景介眼前。她的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扶住了景介的后脑勺,保护他免受脑震荡之苦。
「砰——」
木阴野发出开枪的声音,用手指比出的手枪开火。她的手从后脑勺抽离,一面俯视着仰躺在地的景介,一面站了起来。
「……那是干嘛啊。」
灰心丧志的景介仰望天空发出了深深的长叹。
「你也太不堪一击啰……型羽,累计几胜几败了?」
坐在外廊的型羽摆动着触不到地面的双脚,以一副毫不关心的模样回答。
「枣姊姊已经三十六胜零败了。」
而且这三十六场比试全都呈现一面倒的局势。
「啊~王八蛋!」
景介就地躺成了大字状。
「啊。我说错了。是景介哥哥零胜三十六败才对。」
「……你就不必刻意换个说法重讲了,黑心肝幼童。」
「哼哼。枣姊姊的手下败将想必也打不赢我啰。」
斜睨景介,身上穿着宽松白衣的年幼少女用鼻子发出嗤笑。
他坦白说快气炸了……却偏偏自己又没有可以令她甘拜下风的本事。
枯叶和巳代的一战已过了两个礼拜。也就是说,景介被掳走已经是两个礼拜前的事。
这阵子景介只要一抓到机会,就会请木阴野带自己练武。
上次两派人马在美术教室打起来的时候,景介在繁荣派面前做出了「我是本家女婿人选」的宣言。当然,这意思并非下定了要和枯叶结婚的决心。只是希望表明自己决定涉入『铃鹿一族』的内乱的意志。
也因此,「自己蒙受池鱼之殃」这种理由已不再适用了。既然景介被繁荣派的人视为追杀对象,再继续当一个任人宰割的人类也不是办法。
基于这样的理由,景介心想自己多少必须学点拳脚功夫,好歹不要成了别人的包袱,现在正由木阴野指导战斗基础。
这两个礼拜身体因为肌肉酸痛和跌打损伤频频发出哀号,所以或多或少应该有收到锻炼的效果吧。老实说,如果是小场面的干架,景介比以前要有白信。问题是——如果会『小场面的干架』就有用的话,也用不着这么辛苦了。
就现阶段而言,成效称不上优异。
在一开始的时候,要向同班同学(而且还是女生)出手,总令景介有些绑手绑脚,不过那般天真的念头在眨眼间就烟消云散了。因为就算景介使出全力也摸不到人家的一根手指。
更可怕的是,木阴野在一族里面已经算弱的了。根据枯叶和型羽的说法,一旦战况激烈起来,连木阴野都有可能会成为己方的负担。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啊……真是。」
不仅全身酸痛,还充满了绝望。失去起身气力的景介赖在地上仰望天空。
冬天的寒气令他疲惫火烫的身体通体舒畅。直接躺在这里午睡的话,想必一定很舒服吧。
「还睡什么睡呀,雾泽。下一次要多花点心思喔。」
「还要继续吗?」
「那当然了。今天才刚开始耶。」
尽管木阴野这么说,景介还是开始怀疑白费力气的事不管做多少次能有什么意义。
「还是你不在乎自己一路输到底,就这样算了?」
景介忽然转过视线,向嘻皮笑脸地蹲在自己头部旁边的木阴野说道:
「喂,木阴野军曹。」
「怎样?」
「你啊……」
「怎样啊?」
「还问我怎样,内裤都看光光了啦。」
木阴野傻住了几秒的时间。
「…………咦?」
「有机可趁!」
趁着木阴野自乱阵脚的时候,景介轻推了她膝盖一把。
「呀啊!」
飞快起身的景介和随着尖叫一屁股往后倒的木阴野形势交替,用手上的木刀指着她的鼻尖,面露出胜利的微笑。
「蠢蛋一个。也不想想你穿的明明是裤子。」
「……听到你那样说,我还以为裤子有可能破掉了啊!」
「牛仔裤哪有那么容易破。」
「话是这样没错啦……可是你会不会太卑鄙了?」
「愚蠢的家伙,战斗是不讲借口的好吗!」
尽管景介表面上对用狐疑眼神瞪着自己的木阴野露出冷笑,内心却无法反驳她的说词。本来是不甘示弱、一时冲动才出此下策的,可是不但赢得一点也不光彩还大肆张扬胜利,这种做法就连自己也觉得有失风度。欺骗女生、把人家推倒还一脸洋洋得意的这个画面,不知该说卑鄙还是狡猾……总之以男人的立场而言,简直糟糕透顶了不是吗?
羞得想要找洞钻的景介突然念头一转。
慢着——
仔细一想,身为人类的景介要堂堂正正地打赢铃鹿一族的木阴野本来就是痴人说梦。身体能力、反射神经、格斗技术,自己在各个层面的实力都和她有着天壤之别。要说卑鄙,这家伙的基本性能才卑鄙呢。为了弥补那个差距,就算兵不厌诈地设计骗局或暗中偷袭,又有谁能责备自己的不是呢?
既然如此,姑且不论男人立场,至少以人类的立场来说,我并没有做错……吧?
坐在外廊上的型羽,像是在为景介的厚颜无耻声援似地嗫嚅道:
「胜利的是景介哥哥。」
「咦,怎么连型羽也这么说?」
木阴野错愕不已,景介的心情也跟她一样。没想到这个让人气得牙痒痒的小鬼头居然会替我说话?
「粗心大意是战场的大忌。精神太过松懈,以至于被人从背后一刀刺死的例子多到不计其数……枣姊姊,我看你是在人类社会生活太久,得了和平痴呆症吧?」
「呜……」
和稚气未脱的脸孔不相称的锐利眼眸,带着斥责的眼神。
景介开始回想。说到这个,这家伙一家好像自古以来就负责担当在战场辅佐本家的任务。本家守护役『轧』——依型羽的标准,未能保护本家便等同于败北。战斗中的小伎俩和偷袭是不由分说的吧。
「好吧……既然连型羽都这么说了,那就算我输了。」
原先一本正经地思考着这种事情的景介,瞧木阴野鼓起腮帮子懊悔的模样,感到一股莫名的痛快,忍不住有些得意忘形了起来。
「唉,希望你记得这次的教训,不要再看扁我了。继续装神气呀,小心被我扯后腿喔?」
景介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拍拍她的肩膀。
「……臭黑心眼镜仔……要不要在你扯我后腿前,先打断你的狗腿好了?」
木阴野气得声音直发抖。这是刚才还嘻皮笑脸地瞧不起人的惩罚。
这时,走廊的障子打了开来。
「状况如何?」
和服的少女——枯叶从屋里现身。
「多少练出个架势来了吗?」
顶着一头反射着阳光、乌黑亮丽的黑发,眼神天真无邪的枯叶满怀期待地询问。
……这气氛实在很难启齿说自己靠小手段才硬是摘下了一胜。
「景介哥哥的第一场胜利刚才开张了。」
型羽站起身跟枯叶说道。
「哦哦,这太了不起了。对手固然是气候尚未成熟的枣,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能从她手中得胜。景介确实了得。」
枯叶在外廊坐定把型羽抱在膝上,面露微笑。
「呃,那个……」
景介实在没有勇气看枯叶的眼睛。因为她误以为景介实力变强,由衷地感到高兴。要是她得知了实情,想必会大失所望吧。
尴尬的景介瞅了外廊一眼,发现——
「……喂,型羽?」
被抱在枯叶膝上的少女正在枯叶的耳边细语呢喃。
前一秒才当她站在自己这边,下一秒就被窝里反。偷偷摸摸地讲悄悄话的同时,视线紧跟着景介不放的那张稚气脸上,明显挂着嘲讽、扭曲的笑容。
「喂小鬼,难道你……」
这家伙早就知道枯叶会来探视,才故意……?
「………………朝胸部…………非礼……」
景介隐约听到了悄悄话里头有几个非常不妥的字眼。
「等一下,你刚才在说些什么?」
景介连忙想阻止,可是——
「哎呀雾泽,你想上哪去呢?」
被人从背后用力抓住,身体动弹不得。
「木阴野,你……」
「我也学起来啰。精神一松懈就会遭人暗算,看来是确有其事耶。」
「等等,别吓人。你的声音也太可怕了,而且很痛!痛死人了啦!」
除了肩膀以外连手臂也被固定住,尽管景介哀号连连,木阴野仍没有放松力道的打算。
「跟女孩子为敌会有什么下场,我保证教到你牢牢记住为止。」
「有这种怪物般的力量凭什么说自己是『女孩子』了!」
「哎唷,跟女孩子讲这种话好吗?」
被把关节勒得叽叽作响的木阴野搞得心慌的同时,景介忽然把视线移回枯叶身上。
一看——全身的血液都倒流了。
景介记得直到不久前,她还高兴得一副眉开眼笑的样子。
然而经型羽这么一咬耳朵,她脸上的表情消失了。那是从来没看过的脸色。不是板着臭脸那种小儿科。就连跟繁荣派那帮人交手时,也没看她有这种脸色过。
枯叶从外廊起身,走进庭院。
「景介。」
「是、是的?」
景介紧张到忍不住以敬语答腔。
好可怕。那张无表情的脸不知何故感觉格外恐怖。
「男人是什么样的一种生物,奴家自认还算了解。毕竟以前在聚会时,偶尔会听见那些大人为了丈夫的事情大吐苦水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更是不在话下吧。」
「……咦?」
「况且,奴家身为铃鹿一族次任的首领,必须具备宽宏的雅量。若夫君对其他女孩儿只是停留在欣赏的程度,那奴家还能笑着原谅吧。虽然不太想原谅,但奴家还是姑且退让个一步。」
「那个,枯叶小姐?您说的话……」
现在不管怎么瞧,都不是像平时一样可以吐槽「我哪是你的老公啊」的那种气氛。
「只不过。」
枯叶的脸上浮现了表情。眉根一皱,瞪视着景介。
那毫无疑问的是怒气。
「等……」
「你谁不挑,却偏偏挑了对奴家、对你而言都是朋友的枣做出那种不知廉耻的行为,你这教奴家如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慢着,你别听那个臭小鬼胡说八道!喂,型羽!」
「我只是据实以报。」
「最好是据实以报,我看你是有的没的胡扯了一番吧!而且还加油添醋!」
尽管景介向转过头置若罔闻的型羽大声抗议,还是无法平息枯叶的怒火。
枯叶的怒气终于转变成了怒号。
「真是……都已经拥有奴家了,你何故还是如此冲动!」
「冲动的人明明是你!」
「别再找借口了,真是丢脸!」
「枯叶姊姊,请用这个。」
此时型羽时机神准地把木刀交给枯叶。
「死小鬼,干嘛火上加油……!」
「枣,你让开。」
「咦、咦?等一下,枯叶?」
见枯叶气势汹汹,就连身为当事人的木阴野也不由得感到迷惘而显得退缩。
「我没有那么生气啦——」
无视有话想说的木阴野,枯叶抡起接过手的木刀,摆出直指景介眉心的姿势。
「很好,奴家明白了,那奴家就来当你的对手吧。既然那么想摸女人的身体,那你尽管摸个够……如果是你摸得到的话。」
「等等。你冷静一下。这是误会!先听我说!」
「举刀吧。」
「不,所以说……」
「你不举刀的话那奴家就不客气了!」
「哇、别过来!」
枯叶不由分说地将木刀高高举起。
景介立刻往后面跳开,但双脚打结摔了一跤。他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马上往旁边一滚。几乎同一时间,木刀的刀尖发出低沉的声响刺进了地面。
「喂!你想弄出人命啊!下手那么重是会死人的!」
「只是受点伤的话靠藏物就能治好。下手不狠一点,你的劣根性怎么改得过来!」
「噫噫噫!」
如今说再多的借口也没用了。
景介慌得手足无措,开始逃走。
「给奴家站住!」
木刀切开空气的声音从背后逼近。
所以景介拚了命地逃。也因为太过拚命的关系——
「……完全符合计划。」
以至于型羽的那一声嗫嚅没有传进景介的耳里。
结果,误会虽然在闹出人命前解开了,可是景介靠耍诈取胜还自鸣得意的事终究还是曝了光,因此状况并未有太大的好转。尽管枯叶的怒火获得平息慢慢恢复了冷静,但她仍是一个严格的教练——猛烈的练习一直持续了约莫一个小时。
「开什么玩笑……」
也因为这个缘故,景介现在在外廊上躺成了大字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景介还满有天份的喔。」
相对的,枯叶的身上倒是丝毫不见疲色,一改先前的态度龙心大悦。大概是狠狠发泄过后心情痛快多了吧。虽然她这单纯的神经大概跟平时那耿直又光明磊落的性格有关,不过在有些时候也让人挺头痛的。
「姑且不论剑术方面,至少肢体动作有锻炼的价值。」
「……那是因为你的攻击太疯狂了……」
总之景介豁出了性命。一旦被打中就算不至于丢了小命,也会痛到昏死过去。要是没能成功闪避攻击,至少一定会呼吸困难。事到如今,景介才深深感觉到原来木阴野对自己是那么的温柔。
即便如此,自己还是挨了好几刀。再加上疲劳的影响,身体不断叫苦连天。虽说外伤的部分已经用藏物治愈,不过明天恐怕不是只有肌肉酸痛就能了事。
「你好歹也手下留情一下行吗……?」
「你在胡说什么?奴家已经放轻力道了。」
「你骗人……」
「傻瓜。奴家怎么可能使出全力把心上人打到爬不起来呢?」
说完,枯叶突然害羞似地别开了眼睛。
心脏因为那个小动作情不自禁地怦怦跳,景介连忙在心中摇头。
实在还是没办法坦率地把枯叶当成一般的女孩子看待。对于灰原的思念至今仍牢牢地束缚了景介。
——话说回来,那样叫做有手下留情了?
这不是闹着玩的。如果枯叶所言不虚,那么不管自己再怎么苦练,在铃鹿一族面前照样脆弱得不堪一击不是吗?本来是希望至少不要成为拖累别人的绊脚石——或许到头来仍是徒劳无功。
「练了也是白费,真教人提不起劲哪。」
「那倒也未必喔。」
枯叶温柔地安慰了唉声叹息的景介。
「你目前最优先该做的,就是别让自己再像之前一样只能任人宰割。打不赢亦无妨。等到你学会跟奴家等人过招,至少就有能力抵抗了。」
「唉。真的是这样吗?」
「更何况……你也无须太过担心,不过就你一个人,奴家势必能好好保护的。」
枯叶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一贯的开门见山的表现方式使得景介不知该如何反应。显得十分难为情。
不过,同时也觉得自己是个无能的窝囊废。
——或许你觉得无所谓,我自己才不愿意咧。
身为男生,一听到要被女生保护,心里头就是会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的确,这些家伙不是人类,和景介的基本能力有着天壤之别,已经不是男女性别的问题了。
不过……
枯叶的身体,本来是灰原的。
一想到孤零零地坐在教室角落的那个少女,景介就感觉难受。要自己提心吊胆地躲在那个没什么安全感的背后,果然还是做不到。
那个时候来不及拯救灰原的遗憾,一直深深令景介感到懊悔。也正因为如此,景介希望自己至少不要再次来不及赶上那一刻。
而且不只是灰原。
景介在两个礼拜前全都知道了。
这家伙——枯叶即便看起来意志坚定,内心其实有一块脆弱的部分。所以必须有个人在旁支持着她,小心不要让她因为突来的反弹而折断了。
跟景介对灰原所怀抱的思念不同,那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感情。
「……还真是麻烦啊,唉。」
「你在抱怨什么?奴家要保护你哪,高兴都来不及了有啥麻烦可言。」
「不是那回事啦。」
「嗯?」
枯叶一副摸不着头绪的模样倾斜了脑袋。景介回以淡淡的微笑,从外廊仰头眺望天空。冬天的寒风吹在火烫的身体上感觉极为舒畅,彷佛只要稍一不留神,便会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是说,这家伙又若无其事地说了会让人面红耳赤的事哪。
意识到自己脸上发烫的原因不单只是因为运动,景介叹了口气。
不管从哪个角度着眼,真的都是前途多难。
可是我不会后悔的。
因为我已立下了誓言。
决定涉入这场连人类也遭到池鱼之殃的、非人之辈的可笑纷争。
如果在此退缩的话,绝对会成为是我这一生的遗憾。唯有这点是可以肯定的。
2
短短半个月时间就出现了四名失踪者。
这就是铃鹿一族替私立白州高中——更进一步地说,是替这个小镇招来的混乱。
理所当然地,校园内已是人心惶惶。这场骚动不只席卷镇上更蔓延到了市内。地方报纸针
对事件议论纷纷,炒得沸沸扬扬。
只是,风波的规模后来并未发展得如景介所预期的那么庞大。
顶多停留在受到地方报纸会关注的程度。电视台方面,也只有当地的新闻节目前来采访,在两个礼拜后的今天,甚至见不着警察的踪影。尽管有一篇以『地方私主呙中的四名女学生行踪不明』为篇名的不起眼报导被刊登在全国报纸版面上的一块小角落,可是转眼之间就被每天发生的热门焦点事件给淹没了。
或许这样的结果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全国每年约有十万名左右的失踪人口,当中应该也不乏集体失踪的案件。除非铃鹿一族的存在摊开在阳光底下,否则单纯的失踪不过是随处都有可能发生的平凡无奇之事。
在感到安心的同时,景介微微感到有股寒意。
繁荣派的人,就像这样以全国性而言不构成问题的数字,持续制造失踪者。可是实际上那些失踪者才不是什么离家出走。灰原、尾上,以及两个礼拜前死掉的那三个人不仅再也不会回来,就连个尸首也不剩。那就像在泳池的水面上滴下一滴油一样,规模虽小,却是绝对无法恢复的腐蚀。
从人类整体或国家这种自治体的层级来看,乃是微不足道的渺小病痛。可是若站在相关者的立场,则是不可能治愈的致死绝症。
至少——包括景介和下落不明的少女友人,这学校已经有好几个人受到那个疾病的摧残。当然,除了景介以外,其他患病的人无从知道那是不治之症。
时节已来到三月中旬。不但三年级的学生要毕业离开校园,一、二年级的学生也因为快要放春假的关系变得心浮气躁。景介忍不住怀疑繁荣派的行动是否都预先算准了时期,为的就是不要让病患自觉到自己生病的事。
就拿景介所属的一年A班的学生来说,他们看起来彷佛早就都忘了自己的班上有过一名叫灰原吉乃的失踪者。景介无法忍受这个现象。
虽然偶尔会有『日崎步摘和秋津依纱子的转学可能和失踪有关联』的八卦传出,可是如今已转换成『反正再过一个礼拜就要升上二年级换班了』的气氛。
「嘿,不知道明年会变怎样说。」
连恶友荒木聪太也一副自己不曾倾心于秋津的模样,最近开始谈起这种不着边际的话题。
「……我哪知道啊。」
景介一如往例愕然地回答道。现在是礼拜一的午后,一幅非常生活化的景象。
「反正你重视的只有班上有没有可爱的女生而已吧。」
「不要乱讲啦,你这黑心鬼。」
荒川皱起眉,紧接着挺起胸膛。
「不过,可爱的女生多不多也是重点啦。」
「你这家伙没救了。」
景介耸肩叹气。不过,他能这么干脆就斩断对秋津的依恋,对景介来说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坦白说,在学校一点都不想谈起那个疯狂女人的话题。
话说回来——
包括秋津的事情在内,没想到学校历经了那么多状况,却能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慢慢趋于稳定。根据木阴野的情报,从属于繁荣派的那帮家伙也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重返校园了。毕竟要是请假太久的话,难免会招来外人好奇的眼光,所以她们重返校园倒也没啥好奇怪的就是了。
根据木阴野所提供的名单,除了她以外,这所学校还有五名铃鹿一族的学生。
当中从属本家侧的两名,分别是同班的木阴野枣和三年C班的筱田夭。景介还没和名为筱田夭的人物打过照面。她似乎因为诸多因素而很少来上学的样子。虽然有听说近日内会找个时机介绍认识,不过直到目前为止仍没有那个机会。
倒是繁荣派的有四人:二年B班的浅野槛江、二年D班的小折谷通夜子、三年A班的此花供子、以及三年B班的黑滨巳代。当中,景介尚未见过槛江和供子两人。
不管是分属哪一派的,由于举行过了毕业典礼,三年级的学生已经不会再来学校了。
还不知道长什么样子的夭、供子和槛江令景介十分不安。是自己人的夭就不用提了,不晓得那两个敌人会是什么样的家伙。虽然有跟木阴野和枯叶打听过,但还是不太抓得到头绪。景介自己也认为终究还是得眼见为凭。
所以当下的问题在于剩下的那个人——二年D班的小折谷通夜子身上。
那一天在美术教室帮助景介,询问是否做好了觉悟的那个人。
雪上加霜的是——
之后没多久,景介委婉地问过了宫川。本以为事情不可能那么凑巧,结果只能说造化弄人。
宫川英的青梅竹马,就是名叫小折谷通夜子的少女。
「对了荒木。」
不过,若要视她为与己方敌对的繁荣派,她的身上仍存有一些疑点,景介希望能多认识些有关她这个人的事。
两个礼拜过去,状况渐趋平稳的现在,或许是个好时机。景介一边看着在对面翻阅杂志的宫川,一边别有居心地向荒木抛出话题。
「说到可爱,我有耳闻喔……英的青梅竹马好像是个大正妹喔。」
英「咦」地一声扬起头。
同时荒木也一脸茫然地嘟嚷。
「你说……什么……?」
「你说呢,英?你好像说过她的病已经痊愈了是吧?」
「呃,我是说过啦……你是从哪听到那种传闻的啊?」
英举止可疑地拨弄着浏海。
就算想破脑袋,也无法想象这个有着自恋情结、长了一副娃娃脸的恶友,跟那个浑身散发着有如纪律甚严的风纪委员味道的少女在一起的画面。景介不禁笑了出来。
「就说是耳闻了嘛。」
并且一面佯装不知,一面如此回答:
「到底是不是啊,英?她真有传闻中那么漂亮吗?」
「……喂,宫川。」
荒木推开提出问题的景介瞪视着英。
「他说的是真的吗?」
就连总是故装镇定的英,也不免被那杀气腾腾的视线吓得畏缩了起来。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美丑是很主观的吧……」
「如果传闻是真的,那我是你的敌人吗?」
「为什么会突然跳针到那里去啊!」
「没有跳!哪里跳了!应该说完全符合逻辑!」
荒木完全恼羞成怒。
「啥?青梅竹马?是那个吗?从小就相思相爱之类的吗?还是啥双方父母决定的婚约?少开玩笑了!你这混账家伙……这是在刺激才刚和秋津同学历经了心碎的离别,心情正难过的我吗?你是不是在嘲笑我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吐槽你才好耶……」
「你妄想力太强了荒木。双方父母决定的婚约是什么东西啊?还有……你说你为秋津的转学感到伤心?我觉得你明明就是平时那张脑袋空空的蠢脸啊。」
虽然景介好心帮英用力吐槽了一番,可是荒木的气势丝毫没有衰退的迹象。
「重点是,在入学的时候,我们不是约好要一起交女朋友的吗……」
「欸,景介,我们有约好那种事吗?」
「听都没听说。」
「喂!黑心眼镜仔,你说我们要怎么处置这个叛徒!」
喊完后荒木不知为何搂住景介的肩膀。
——咦?我是你那国的吗?
这个气氛实在难以启齿让他说出现在有女生在跟自己求婚。「算了,反正对象又不是人类。」景介想着这种事的同时,一边感叹话题差点偏往奇妙的方向。
「好啦,荒木你就别那么急了。」
景介安抚着一旁陷入兴奋状态的恶友,试着修正话题的方向。
「英说得没错。没有亲眼看过,谁晓得是不是正妹啊?」
「……咦,景介?」
英傻眼了。一副没料到攻击会从这个方向杀来的表情。
抱歉了,英。基本上我也不是你那国的。
「嘿,木阴野。」
景介出声唤住恰巧在附近,正在跟班上同学聊天的木阴野枣。
「嗯,干嘛?」
「依你来看觉得如何?你有看过吧,英的青梅竹马。」
「……啥?」
没头没脑地被间了个问题,木阴野一时反应不过来。
「咦,宫川同学你有青梅竹马唷?」
「哇,好意外喔~」
跟木阴野在一起的另外两个女生先行感到了兴趣。
「……景介你的『耳闻』就是来自木阴野同学吗?」
「咦……等一下,雾泽你——」
看英困扰地歪起脑袋狐疑的模样,木阴野似乎明白了景介的意思。
同时,以锐利的眼神瞥了景介一眼。
「别那样瞪我嘛。」
她的眼神在问『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尽管景介故作插科打诨的样子耸了耸肩膀,仍有一丝担心这样的做法是否恰当的不安掠过心头。
班上的同学跟铃鹿一族无关,景介的担心他的计划继续进展下去,将会严重波及朋友,难保不会让他们置身危险。
——不、不用担心,应该可行才对。
就在景介于桌底握拳,试图挥别惦念的同时,荒木一如下定决心般站了起来。
「好。」
「咦,怎样?你想干嘛?」
英整个人宛若狼狈两字的活生生写照,一如用针头戳中了他的不好预感般,自荒木口中所说出的话语完全符合了景介的计划。
「我们这就去一探究竟。」
「啥……?」
「咦,真的吗?」「我也要去!」女孩子们跟着附和。现场完全不是英可以有办法推托拒绝的气氛。景介在心中向惨遭陷害的友人默默致歉。
荒木、宫川英、景介,以及木阴野与另两名班上女同学。
当合计六人、声势有些浩大的队伍离开教室的时候,木阴野拉了景介的手臂一把。
「……雾泽!」
两人稍稍落后集团一点距离,压低了声音。
「你这是在打啥鬼主意啊?」
她在生气。毕竟景介完全没跟她说明,有这样的反应也是很正常的。
「我没有打啥鬼主意,单纯顺其自然。」
「不要装傻了。」
景介试着打哈哈蒙混过去,但木阴野还是一样板着脸。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啊啊,大致上是知道。不好意思,没事先找你商量。」
只不过呢,如果找你商量的话十之八九会遭到反对吧。
「不过我觉得这未必是个坏点子就是了。」
「你果然没有搞懂。」
木阴野像是大失所望般咬住了嘴唇。
边走,她边将声音压得更低地说:
「通夜子她可是繁荣派的耶?这你明明知道……却还是让无关的人牵连进来。」
「哪里无关了?至少和英有关吧?」
「问题是宫川他对通夜子的事一无所知啊。你却……」
「……木阴野。」
景介停下了脚步。
她的心情不是不能懂。景介也一样尽可能不愿让同学置身在危险之中,而且既然他们不知道有怪物潜藏在日常生活之中,那就永远都不要知道比较好。
可是——
「平心而论,我和灰原还不是一样本来是一无所知的局外人?」
不认识铃鹿一族的存在,并不见得就有办法可以不要受到牵连。
「高松和青山的介入是有点超出我的预料之外就是了。」
景介瞥了走在前面吱吱喳喳、貌似聊得正开心的两个同班女生一眼。
「反正我们要找的人又不是那个巳代。还是说,你所认识的通夜子跟那女的一样,是那种只要眼睛对上就会跑来找碴的人吗?」
「那……个。」
景介继续向语塞的木阴野说道:
「我认为她不是那种人。虽然我只见过她一次,但她肯定不是。那个人……她的行动似乎跟繁荣派秉持的信念有所出入。」
「但这两件事是——」
「其实我也没有把握啊。不过我觉得借机会把『我们这些人是宫川英的朋友』这个事实刻意表现给她知道,对我们来说有很大的益处。讲明白点,就是会造成牵制。」
木阴野垂低了头。
当她知道英的青梅竹马是通夜子时,未能免俗地也吓了一跳。「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她曾如此喃喃自语道。大概木阴野自己也被搞迷糊了。
跟自己一样在人类社会长大的通夜子,投身于繁荣派固然令木阴野大为震惊,然而矛盾的是,通夜子却又和身为人类的宫川英建立了亲密的关系。木阴野百思不得其解,为此烦恼不已。或许本人有意隐瞒这件事,不过时常看她好像很烦恼似地哀声叹气,要不注意到也难。
「你们两个感情很好不是吗?」
「嗯,可是……」
「不要再可是了。那你就相信她吧。」
景介拍拍她的肩膀后,她轻轻地点点头。不过表情还是郁郁寡欢。
两人一重启步伐,木阴野喃喃地说了:
「她……通夜子曾当面跟我讲说——你对我一无所知。」
那声音之微弱,跟平时的她天差地远。
「后来我想想,她说得或许也有道理。在村子她虽然跟我感情很好,可是也仅只如此而已。毕竟我们住的地方并不算近,我甚至不晓得她跟宫川的事……况且,我连通夜子基于什么样的想法加入繁荣派也不知道。」
「我也是什么把握也没有啊。关于她这个人,我的了解比你更少呢……我所知道的,就只有之前在美术教室时,她救了我两次而已。」
分别是差点死在巳代手下的时候,还有愤而勒住秋津脖子的时候。
「可是,她的举动让我觉得说不定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如是这样那当然最好不过,而且去确认清楚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说……」
景介忽然想到了日崎。
被身为人类的尾上拒绝,因而误入歧途的日崎。面对这样的她,原是她好友的枯叶非但没有表现出失望,也没有因此而愤怒。
只是毅然决然地将好友——
景介从木阴野身上移开视线,面向前方。
他直视着走廊的尽头,尽己所能地以坚定有力的语气——
「再说,假使通夜子学姊她真的错了,那就由你来阻止她吧。」
如此说道。
「……我来阻止她?」
木阴野一如猛然醒悟般扬起了脸。
「原来如此。就是……说啊。」
景介的眼角余光,看见了木阴野就像在说服自己般点头的模样。
所以景介将双手盘在脑后,就像在打趣似地向她展露笑容。
「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的啦。不过能不能帮得上忙我就不敢保证啰。」
「哼,不负责任的男人。」
木阴野回话的声音至少不再那么抑郁沉重了。
二年级的教室位在二楼。
宫川英转身,向停在楼梯转角平台上的一行人再三嘱咐。
「我先跟你们声明,只可以远远看喔。绝对不可以大声喧哗喔。」
未来可能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八卦那也就算了,不过宫川还是希望至少能死守最后一条防线的样子。
「你们也不要尖叫喔,会吵到学长姊的。」
木阴野似乎也下定了决心,正在叮咛两个女同学。
「好,了解——」
「嗯嗯,安啦安啦。」
不过那两个女同学的回答倒是让人有些不放心。尽管景介很担心她们到底有没有真的听懂人话,但还是相信要是有个万一,木阴野应该会设法解决的。
景介也向荒木提醒。
「你也一样喔,白痴荒木。」
瞧他一副兴奋莫名且笑得很贼的样子实在让人无法放心。不过别看他这副德性,他应该会遵守最起码的道义。再怎么说,他不是那种会伤害朋友的家伙。
荒木回答。
「我知道啦。要吵要闹,等回一楼再说。」
「就是说呀~」
「对咩~」
另外两个女同学也附和他的话。
「……你们真的对别人的感情问题很有兴趣耶。」
景介忍不住嘟囔,不过追根究柢,带头提议的人正是景介自己,所以也没有资格说人家的不是。
「才不是什么感情问题呢……」
英念念有词地回嘴,但没有人把他的话听进去。
「那我们走吧。」
所有人都静下声音,爬完剩下的阶梯。
目的地是D班,位置在最里面。一行人组成队伍,在挤满了午休时间跑到外头的学长姊的走廊上行进。然而意料之外的状况在B班教室前面发生了。
「啊。」
领头的英冷不防叫了一声,停住不动。
在他的正前方,是一个离开B班教室的——少女。
留着一头黑色短发,面戴眼镜。五官长得眉清目秀。微微睁大了细长的眼睛,和一行人偶然撞个正着的通夜子喃喃说了声:
「……小英。」
比起意料之外的突发状况,她脱口说出的那一句话更令景介感到惊愕。
——『小英』。
这样的昵称打死都不适合从通夜子的口中说出来。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是。
景介对通夜子的印象就是精明干练。总觉得,她就是眼镜底下有着扎人的视线,个性冷静沉着,始终维持一号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即便被巳代当面恫吓,也会毫不退缩地从正面回瞪的那种人才对。
「……有什么事吗,小英?」
然而——
「这里是二年级的教室……耶。」
然而,为什么她会面红耳赤地露出一副忸忸怩怩的模样呢?
景介一头雾水,一如寻求援助般转头看了隔壁的木阴野。一看便心想:「啊啊,所谓吓得魂飞魄散的表情指的应该就是她现在这样吧。」简单地说,她整个人吓傻到哑口无言了。
「嗯,呃……我朋友刚好有事要找学长姊。」
英一面回头看这边,一面说了一个恐怕是临时编织的借口。被通夜子瞅了一眼的宫川一行‥人一同点头行礼。可是她没有予以理会。
不,不对。应该是——她没有多余的心力响应。
「阿通,你的病还好吗?后来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通夜子点了一下头。单看她的反应的话真的非常可爱。
「欸,雾泽同学。」
同班的高松轻拉一旁景介的袖子窃窃私语。
「……他们是青梅竹马对吧?」
「照理说是这样没错。」
「没有男女感情的问题对吧?」
「英是这么讲的。」
答完,高松频频交互打量通夜子和英两人。然后小声地嘀咕道:「迟钝的大木头……」
这意思也就表示,由素昧平生的第三者来看,结果也很明显。英和通夜子的对话仍未结束。
「可是你应该还没完全康复吧?」
「不会啦。已经没事了。」
「你不可以太逞强喔。阿通就是爱逞强。」
「……对不起。」
身高是通夜子比较高,单论外表的话,他们两人就算被误以为是姊弟也不奇怪。可是,一旦像这样把面朝地板、说话口齿不清的通夜子,和微微扬起视线、一脸笑咪咪的英拿出来做比较,简直都快分不出年纪较长的那方是谁了。
「那个,我还有事……所以……」
就在景介想着这种事情的时候,通夜子羞涩地垂低头示意。
「啊,抱歉。那我们也要去忙我们的了。那你自己多保重喔,阿通。」
通夜子点点头。
从再一次默默点头的青梅竹马身上移开视线,英转头回望众人。
「我们走吧。」
「啊、啊啊。也对。」
景介好不容易挤出声音响应,一行人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般重启步伐。
擦身而过时,景介偷偷瞅了通夜子一眼,不过她面朝他处,不愿和景介对上视线。本来景介还在猜会不会是她没注意到自己,但应该没那个可能。她之所以会草草结束对话,八成就是因为景介和木阴野在场。
所有人默默地穿过走廊从反对侧的楼梯下楼。抵达一年级教室所属的一楼之后,英长长地松了口气,环视所有人。
「真是的……这样你们满足了没?」
瞧他的脸跟平时完全没两样,荒木开口问了:
「……嘿,宫川。」
「干嘛。」
「我在想,你……该不会没发现吧?」
「啥?发现什么?」
「就是那个学姊的态度啊!」
青山从旁打岔,但英仍然一脸疑惑。
「你们在说什么啊。阿通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是那个样子啊。」
在场全员,一同向错愕的英夸张地垂下了肩膀。
「这家伙没救了……拿他真的没办法。」高松抱头惋叹。
「那个学姊好可怜喔。」青山貌似哀伤地垂下眼帘。
「啊啊……该死的东西。」至于荒木则抱住景介的肩膀,小题大作地叹气。
「是我们误会了。这家伙打从一开始就没跟我们站在同一条起跑在线。宁可说他老早就已经冲到终点了……我……无话可说。」
「不,啊啊……就是说啊。」景介暧昧地回答。
语毕,景介望向木阴野。
她默默不语,脸上挂着好比将困惑、不悦和笑容相加起来再除以三一般,真的非常耐人寻味且难以形容的表情。大概是跟通夜子认识久了,反而不晓得该下什么样的判断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真是。
景介把荒木的手从肩上拿开,往木阴野走近数步。
「喂。」
以僵硬的笑脸唤了她一声后,木阴野将失焦的视线转向这里。
「放学后可以奉陪一下吗?我有话想说。」
「嗯。我也是……」
虽然两人互相点点头,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两人对于该说什么,一点都没个底。
3
于是,放学后。
景介和木阴野面对面,坐在大部分的同学都已离校返家的教室一角。
「……所以说。」
「嗯。」
午休过后,除了景介以外,她似乎也多少整理了一下心情,模样显得平静许多。
话虽如此。
「你所认识的通夜子学姊是那样子的人吗?」
「……完全不一样。」
不过当时的冲击毕竟非同小可,她现在还是一脸困惑地歪起脑袋。
「在村子里的时候,她从小就非常文静稳重……大概就如雾泽你当初对她的印象吧。步摘她甚至还有点怕通夜子呢。」
「那刚才那个反应是怎么回事?根本就是另一个人嘛。」
「不知道……我也不清楚。」
——可是呢。木阴野像是觉得有些好笑似地继续接着说:
「虽然那样子的通夜子我是第一次看过啦……她果然是喜欢宫川的吧。」
「会不会是在隐藏自己的本性啊?有可能是觉得故作娇羞在人类社会比较吃得开。」
「她没有理由那么做呀。」
「也是啦。」
既然如此,她的本性应该还是如自己以前的印象吧。
「……还真教人意外耶。」
「我也很意外好不好……唉。」
木阴野吁了口气。
不过,关于她这个人的状况多少厘清一些了。
至少通夜子对宫川英——人类并未怀有负面的情感。她之所以会加入繁荣派,理由大概正一如景介先前所预测的,是为了保护英免于遭到一族的危害吧。
这么一来,不就有机会如枯叶和木阴野的希望,把她吸收成自己的伙伴了吗?考虑到至今尚未有效掌握繁荣派总人数的现状,如果通夜子能加入我方会是令人振奋的一桩美事。
——问题是该怎么交涉。
值得庆幸的是,通夜子跟巳代不一样,她是个理智的人,不是无法沟通的对象。况且木阴野跟她交情也不错,同时景介也是英的朋友。条件很齐全。
「船到桥头自然直吗?」
「咦?」
景介向一头雾水的木阴野笑了。
「也就是说,她不是我们的敌人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啦。」
通夜子是敌是友,木阴野想必一直都很在意。希望透过今天发生的事情能使她得以安心。
就在景介心浮此念,嘴巴张开到一半,打算劝木阴野不要太钻牛角尖的时候——
教室的门被打了开来。
木阴野受到「喀啦」声响的吸引回望身后。景介则隔着她的肩膀看了从走廊进入教室的人影。站在夕阳顺光底下的那个人影,无巧不巧是身在话题中心的——
「你说什么事情显而易见了?」
——通夜子。
景介回不出话来。
不只是被她的突然造访给吓了一跳,也担心刚才的谈话是否全被听见。
自己真的是太大意了,景介深感后悔。事到如今仔细想想,中午才发生了那种状况,她会试图主动跟景介等人进行接触应该是意料中事。早知道就不要放学后还拖拖拉拉地留校,等到回家再打电话联络,便不会碰上麻烦了。
只不过,双方迟早得出面谈谈,若从这个层面思考,她的出现反而省了麻烦。景介从座位起身,握紧紧张得隐约冒汗的掌心说道:
「学姊你好。中午的时候冒犯了。」
表面上看似顺从,实则带了点揶揄的意味。
不过通夜子没有搭理。面不改色地继续朝这里走来。
景介原本想利用挖苦的方式让对方自乱阵脚,好让自己掌握主导权,但现实终究不如自己想象得顺利。这时——
「枣。」
通夜子视线一垂,一边看着僵硬得无法动弹的木阴野,一边用平板的语调说道:
「你先离席一下。」
「……咦?」
「我不会危害他的。」
「可是,通夜子,我……」
大概是没想到通夜子会说出这番话来吧。木阴野一脸狼狈,视线在通夜子和景介之间飘游不定。
「不好意思,能请你照她的话做吗?木阴野。」
如果她的目的是想跟我一对一谈话,那么配合她的要求也无所谓。再怎么样应该也不至于会被她杀死才对。更重要的是,彼此都有在木阴野面前难以启齿的事。
「你如果放心不下,那就待在窗外观看好了……可以吧?」
景介像是在征询意见似地望向通夜子后,她表示同意。
「……我知道了。」
态度犹豫不决的木阴野停顿了一会儿之后点头应允,在从通夜子走进来的门离开教室的路上,她屡屡转头回望两人。确认她的身影随着关门的声响从教室消失之后,通夜子开口说道:
「你在盘算什么?」
她应该是指中午的事吧。
「我哪有什么盘算呢。就像英说的,只是凑巧碰面呀。」
「别想搪塞我。」
景介试着装疯卖傻,但只是徒然让通夜子的视线变得更加凶险而已。
「我没兴趣陪你开无聊的玩笑。」
「真是的……跟中午判若两人呢。」
故意语带讽刺地自言自语后,对方稍稍从景介身上别开了视线。直觉这是冷不防被踩了痛脚的信号的景介,平时的坏毛病忍不住发作,对她展开追击。
「…………小英。」
试着低声呢喃了那个名字。
「……!」
攻击命中。
通夜子冷酷的表情可悲地在瞬间遭到瓦解,霎时涨红了脸。
「你……」
「学姊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他『小英』的呢?」
「这、这问题与你无……」
通夜子现在就跟当初看到枯叶把『通连』改造成电锯时一样的狼狈。不过她现在脸上还泛起了红晕,若换个角度看,感觉甚至比之前那次还要无所适从。
「话说回来,那个英是哪里好了呢?像他那种不过就只是……」
「你不懂小英的……!」
反射性地激动起来的通夜子,在看了景介的脸之后,随即封口。看来似乎被她察觉这是圈套了。是手法太过明显了吗?景介在心中咂舌。﹒
——算了,就这样打住也好。
毕竟激将过头有可能导致她勃然大怒,那绝非景介的本意。
「好啦,英的话题就先摆在一旁。我们来谈谈正经的事吧。」
景介耸了下肩膀收起笑容。
通夜子脸红耳赤地抿住嘴唇垂下了脖子,不过等她重新抬起脸时,又变回了锐利的眼神。
令人不禁佩服她心情转换之快。
因此景介也坦荡荡地回看她的眼睛,开门间山地表示:
「其实呢……我很希望你能成为我们的伙伴。」
「你是认真的?」
通夜子略略皱眉。似乎感到十分错愕。
「枯叶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没有用的。」
「我倒是不认为一定没有用喔。你并没有特别厌恶人类对吧?只要看你刚才的态度就晓得了。」
沉默。是因为被人说中了秘密,还是因为更错愕?
镜片底下的冷漠双眸和景介口中所谓的『刚才』迥然不同,完全让人读不出心思。巳代那种直肠子的人还比较容易应付,其实通夜子算是景介头痛的类型。
不过,绝不能因此退缩。
「而且……放任繁荣派那帮人会造成什么后果,你不可能不晓得。牺牲者会持续增加下去的。说不定有一天祸害也会殃及到英的身上。」
「我不会让她们危害到他。所以我才会加入她们。」
斩钉截铁地咬定后,通夜子残酷地笑了。
「其他的牺牲者才不关我的事……还是说,你是那种会为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祈福的博爱主义者?拜托不要把那种没有意义的价值观强加在我的头上。」
「……啊?」
景介情不自禁压低嗓音。通夜子的说法触怒了他。
我才不是什么博爱主义者。我坚持的才不是那种虚无缥缈的价值观。
被拿来和那种东西混为一谈——我才咽不下这口气呢。
景介气愤地回嘴:
「我姊姊很有可能是被你们族人给杀了。我有一个朋友也成了你们族人的牺牲者……这样你说我还有办法置身事外吗?别开玩笑了。」
悲惨的不单只是死去的人们而已。
父母因为姊姊的失踪变得憔悴不已。
尾上消失之后,灰原成天抑郁寡欢。
每当有一个人消失,就代表与他关系亲近的人会受到伤害。景介自己深受其害至今。也正一因为如此,光是想象有人跟自己拥有同样的痛苦回忆,景介就无法自持。
「我不是为了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我……我只是纯粹看不惯那种事而已。」
景介愤而狠瞪通夜子。
通夜子只是微微垂低眼帘,情绪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既然你不喜欢,那你打算怎么做?」
经这么一间,景介回答道:
「我希望阻止繁荣派的人。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希望能借助你的一臂之力。」
「你的理由好自私啊。」
「没错,很自私。所以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打个比方呢?」
「看情况也有可能把你的秘密告诉英。」
「……你在威胁我?」
「以结果来说是这样子没错。」
无论如何,景介老早就做好把这当作最后手段的准备了。毕竟这个想法景介实在很难跟木阴野启齿,而且可以的话也希望事情能获得圆满的解决,比起双方今后继续敌对下去,不顾一切这么做还比较好。
景介如此心想,极力向通夜子露出无所畏惧的微笑。
但——
她的反应却是景介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通夜子脸上挂起了一抹淡淡的——几乎可说是残酷的微笑。
而且自她口中所说出的话,远远超出了景介的想象。
「那么我就杀了你,然后我再从他的眼前消失。结果就是这么简单。」
「什么……?」
「你一直都误会了。」
彷佛不让茫无头绪的景介有机会喘息般,通夜子微微扬起嘴角继续说道:
「对我——还有对你自己。」
通夜子宛如在朗读数学公式似地——
「我很清楚自己的手掌有多大。而你却对自己的手掌大小一点观念也没有。」
通夜子宛如在轻蔑似地——
「我不知道你想救多少人,也没兴趣知道。不过,如果你不自量力地连超出你掌握范围内的人都想拯救的话,最后只会以悲剧收场。」
通夜子宛如在同情似地——
「也不想想自己没有力量,不要天真地以为自己有能力可以做到什么。」
通夜子宛如——充满了杀意似地。
景介抿住了嘴唇。无言以对。
那是彼此觉悟的差距。
也是横亘在景介与通夜子之间的鸿沟。
「我所寻求的……是宫川英的人身安全,其次是他的幸福。」
将英的名字说出口的瞬间,她的眼神忽然放得温柔。原本冷酷精悍的锐利视线变得柔和,眷恋与思慕的颜色掺杂在其中。
「其他的事我掌握不了,所以与我无关。」
可是,景介明白了一件事。他无意看穿了通夜子的心思。
那个温柔,对通夜子而言是无以复加的可悲。
她应该是这世上最盼望英能够得到幸福的人吧。
然而,她为青梅竹马描绘的幸福画面之中——恐怕微笑的男主角身旁并没有她的身影。
通夜子完全舍弃了像是和心上人一起欢笑、陪伴在身旁等等情感,她是做好如此庞大的觉悟,才选择加入繁荣派的。
「那个时候我会救你,是因为我觉得你要是死了他会很难过。就只是因为这样而已。你的安全与否本来也不在我的掌握之中。」
通夜子所云甚是,是景介自己多心了。
请她加入我方?
跟木阴野感情不错所以没问题?会热心聆听跟英有交情的自己的说法?
自己也未免错估得太过离谱、恬不知耻了。
这个人——
「我对枯叶她们同样没有兴趣。无论是对繁荣派,还是铃鹿一族本身。」
这个人打从一开始,就不是抱着那种模棱两可的半调了心态。
睨了无言以对、只能将视线别开的景介一眼,通夜子掉头转身。
「你好好注意自己的安全吧。」
那不是基于体贴,而是带有侮蔑意味的忠告。
「想要保护的东西愈多,愈是需要巨大的手掌。可是……万一自己原本想捧起来的东西从掌心溢出来的话,也会摔得更痛更重。」
通夜子往教室的门走去。
景介想不到借口,也没有反驳的气力。
他能做的只有耳听她的脚步声,以及眼望从鞋子底部拉得长长的影子而已。
手搭在门上的通夜子露出侧脸说道:
「你的掌心有多大?仔细好好想想吧,本家的女婿人选。」
那句话一如致命一击般,深深刺穿了景介的心。
门打开,通夜子的身影被吸入走廊,然后又重新关上。
※
「通夜子……」
就在通夜子来到走廊的同时……
面色郁结的木阴野枣叫住了通夜子。
她跑步趋前,在约莫一公尺的距离貌似踌躇地停下脚步。脸颊上被寒风吹出的红晕透露出了她的焦躁与不安。
但,从通夜子的口中并未得到能使她精神稳定下来的答复。不仅没有口头上的安抚,脸上甚至也没有笑容,只用可说是冷酷的无情视线定睛注视着木阴野。
「那个,我……」
对于一副有话想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是好的模样、讲话吞吞吐吐的枣,通夜子吐出的言词依然冷酷。
「忘记吧。」
「咦……」
「我是敌人。只要你未来持续与繁荣派作战,那么你对我的感情只会碍事而已。所以忘记吧。」
「你在……」
面对打算问『你在说什么』的枣,通夜子所做的回答有着微妙不同的意含。
「要忘记什么端看你自己。看是要忘记我,还是忘记战斗。」
然而对枣而言,那一样还是拒绝的意思。
枣噤声,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无力下垂的手臂双拳紧握。
即便如此她依然不放弃地扬起脸孔继续追问,这是因为意志坚强,抑或只是赌气?
「你和雾泽……谈了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通夜子的表情隐约出现了变化。
她轻叹口气,过了数秒,就像在斟酌字句一样无声地微微张动嘴唇,说道:
「他陷入了矛盾。」
「……矛盾?」
「他说,自己的姊姊和朋友被我们铃鹿一族杀死了。而那就是他插手本家和繁荣派的斗争的理由。」
「他以前就这么说过。问题是……为什么矛盾?」
通夜子加强了语气回答枣的疑问。
「口头上自诩为枯叶的未婚夫,他战斗的理由却是为了人类。姊姊和朋友死掉全是我们的责任,无法原谅我们一族的存在——在我听来,他似乎是这个意思。」
「那是繁荣派把人类……」
「繁荣派和本家都一样。无法逃避吃人维生的现实……他所憎恨的对象,究竟是杀人不眨眼的繁荣派?还是杀人的行为?」
听到这里,枣惊愕地看了通夜子。
「我想他应该没有在憎恨枯叶和你才是。不过,也因为如此所以显得矛盾。或许,他以为铃鹿和人类可以和平共存吧……但那只是幻想罢了。」
「不过,那是……」
「你我应该都可以理解。」
在人世中像人类一样生活、长大的两个非人类。
在境遇相同的两人的眼眸里——各自蕴藏了对照的情感。
「……我们的母亲也做了残酷的事。」
通夜子的话中蕴藏着达观。
「我……才……」
枣则是蕴藏了绝望。
这就是两人的差距。
在村子里长大的人,和人类相较之下本来就是怪物。倘若以别种生物之姿和人类邂逅,或许双方还能以异种姻缘自居。而且要是脖子以下的身体,是与那人类关系匪浅,那就更加教人难以抗拒了。
那么,被当成人类养育长大的怪物,在人类眼中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当知道原本以为是人类的人其实是怪物时,人类会有什么反应?
男人是否会愿意去爱一个不换上死人的尸体,就无法生儿育女的女人呢——?
「……步摘。」
从枣的口中所流泄而出的,是一个本为同班同学的族人的名字。
坦白承认自己是怪物的她,下场是遭到人类的拒绝,屡屡犯下了罪恶。
无论怀抱着什么样的价值观,只要身为那种妖孽的一天,就永远不可能从名为丧服的桎梏逃开。相对地,人类在另一种意思的层面下,也无法别开眼睛视而不见。
通夜子默默不语地从愣怔的枣的面前掉头转身。
在她那张背离了情同姊妹的友人的脸上,隐隐流露出了一丝的哀伤。
4
当景介准备动身回家时,太阳已没入山的另一头。
时间是下午五点过后。即便春天的脚步已近,日落时间仍来得甚早。景介手插大衣口袋,一如要驱走寒意般快步走在归途上。
面临住宅街的道路车流稀少,显得格外寂寥冷清。
可是,教自己冻彻心扉的原因只有温度和街景而已吗?这样的疑问在景介的心头涌现。
后来,景介和木阴野两人在几乎没有任何交谈的情况下各自回家了。
景介不清楚木阴野跟通夜子谈了什么。不过从表情来看,谈话内容应该跟自己的雷同吧。
毕竟那个气氛难以开口问话,而且她也没有想询问景介的意思。只不过,当景介向她道歉说「抱歉,都怪我多此一举」时,木阴野只说了句「不是你的责任」,脸上还挂着哀戚的笑容。
不然是谁的责任?景介心想。
是怀着凄厉觉悟贯彻己道的通夜子吗?
是遭到原本情谊深厚的通夜子拒绝,最后无力阻止她的木阴野吗?
是空有一股想要救人的热情,可是不自量力缺乏自知之明的丑态毕露的景介吗?
抑或是——横亘在铃鹿一族与人类之间的那道无法填补的隔阂呢?
大概全部都是原因吧。
通夜子切割得太透彻,木阴野顾虑得太多,自己则是判断得太天真了。通夜子所说的话实在太过一针见血,教景介自己也忍不住哑然失笑。
假如繁荣派的人对景介或身旁的亲朋好友伸出毒手时,景介究竟保护得了谁?答案只有一个,就是谁也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太多了,以至于保护不了任何人。
即便是铃鹿一族的通夜子,也决定舍弃英以外的一切。然而,无力的景介却无法舍弃任何一个人。
继承了灰原遗念的枯叶。木阴野和型羽。还有父母、朋友。自己的手实在太短,不足以将所有人都搂进自己的怀里。
尽管如此,即便深知如此。
景介还是对通夜子的做法抱持存疑的态度。
午休时间在英的面前涨得满脸通红、说话吞吞吐吐、眼中容不下其他事物的她,纯粹只是一名恋爱中的少女。像她那么纯情的人,时下已算少见了。
英说她「从以前就是这个模样」。也就是说,通夜子大半辈子的人生都在爱慕着英。可是——她却为了心仪的对象,打算牺牲自己的恋情。
难道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景介忍不住思考这个问题。
而且也联想到灰原未能跟自己表白就命丧黄泉的事。假使木阴野往后有了喜欢的男生,一想到她必须面临什么样的抉择,他的心情就莫名沉重。
景介并非无法承受通夜子对自己所说的重话。就是因为承受得住,更使自己内心的感情与理性相互矛盾,对于自己该怎么做感到迷惘。
「该死的家伙。」
景介语带自嘲地自言自语。
要是事情进行得顺利的话,现在自己应该早就沉浸在成功的喜悦里,露出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了。不仅把通夜子拉拢到本家,也消除了木阴野的烦恼——这样的希望也因为自己的愚蠢和思虑不周而付诸流水。景介对自己的肤浅感到恶心想吐。
「……真是的。」
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突然,有一句话飘进了开口正欲叹气的景介的耳里。
一个有如少女般的细柔嗓音。
——该如何是好?
「……咦?」
景介讶异得停下脚步。
为什么耳朵会收到自己的心底话?
纵使怀疑有可能是幻听,景介还是紧张地东张西望。这不是幻听。
抬头一看,在一道面向住宅街的公园的铁丝网上——
有一个少女——坐在上头摆荡着双脚。
制服是白州高中的水手服。如此寒冷的天气却连件大衣也没穿。
只是适当地修短的俗气发型。
脸上面无表情。
视线也没有在看着景介,彷佛在虚空中徘徊一样。
瞧她那奇特而让人嗅不出人味的模样,景介心想:「难道是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了?」
可是,从接下来从她口中编织出来的话语,可以知道实情并非如此。
——我藏身在阳光照射下的荒废屋子之后。
——我不接受任何人的指使。
「……咦?」
乍听之下莫名其妙的一连串字眼,和最初『该如何是好』的喃喃细语在景介的脑海中串成了一个脉络。
能串连起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景介有印象。
对,还记得接下来是——
——墙上有涂鸦,不然就是裂痕。
——在祝福中所描绘而出的那个……
有一个感觉忽然涌上心头。
很久没听某人吟唱了,而且景介本身也没有详细记得很清楚。
可是景介重新想起来了。
不对,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或许可以解读成不祥或毛骨悚然,可是却又让人印象强烈的一连串词汇。
和脾气温和的那个人一点都不匹配的那个是——
那个是——
——以及为了拥抱你的四只胳臂。
「姊……姊、姊?」
景介的姊姊最喜欢的——歌谣。
像是在关掉电视之后,或是在整理垃圾的时候。姊姊她常不经意地顺口吟唱出来。景介白
幼耳濡目染,甚至不记得自己曾问过「那是什么」。因为对景介而言,那串字句的意思就是『姊姊常常挂在嘴边的歌谣』,没什么觉得好奇怪的。
铁丝网上的少女看也不看景介一眼,继续哼唱。
——冬天要到来了,我最钟爱的冬天。
——我得准备好一束满天星。
所以,景介不禁将回想起来的句子接着念了出来。
「……『只不过我再辛苦也无法抵达。』」
大概是听到了景介的声音吧。
少女总算把视线移向这里。
「谁。」
与其说是问话,宁可说感觉偏向喃喃自语。
无论从声音或表情都看不出类似感情的成分,景介有些困惑。
「呃……一年级的?啊,我是说学校的年级。」
「不,二年级。」
原来是学姊。景介连忙改用敬语。﹒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呃……因为我也知道这首歌谣。」
「是吗?」
少女点点头后,又把头别往一旁。应该说,把景介移出视线范围外的形容比较贴近现实。与其说失去了兴趣,更像打从一开始就不抱有兴趣一样。
她的举止和毫无变化的表情实在是不可思议。虽然想把她当作怪人视若无睹,但她所吟唱的歌谣却深深勾起了景介的心思。
「那个……请问你现在在干嘛?」
景介再问。有了反应的少女重新把头面向这里。
「你是谁?」
直到这时,景介才惊觉白己还没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于是他慌忙地报上自己的姓名。
「啊,我叫雾泽。雾泽景介。」
然后——
就在报出名字的瞬间……
本来完全不带感情的少女的视线里,勉勉强强出现了类似光的东西。
虽然顶多只能算是将原先并不固定的焦点给对焦起来而已,但她还是以那一双眼睛凝视景介的脸孔。
「你就是雾泽景介?」
接着,她复诵了一遍。
「啊,咦?」
抢在景介询问「你知道我?」之前,少女便开口说道:
「枯叶的未婚大人选。」
枯叶。
未婚夫人选。
还没来得及理解从陌生人的口中冒出这些字眼所代表的意思之时,少女的声音又以另一种——全然料想不到的惊愕打断了景介的思考。
「雅姊姊的弟弟。」
少女从铁丝网纵身跃下。
和姊姊的名字一同传入景介耳中的,是一记落在柏油路上的轻盈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