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景介头也不回,一鼓作气冲到了终点。
打开目的地的房门,把槛江推了进去之后,手伸到背后将门关紧。
大概是有隔音设计,门一带上便完全听不见外头的喧闹声。枯叶的电锯引擎声还有夭的气息在房内都感受不到。这让景介有一股非常沉重的罪恶感。
担心自己是否已经被血沙和血香发现的不安,以及撇下夭独自逃走的无比懊悔混杂在一起,使得景介胸口隐隐作痛。再加上喘息的影响,呼吸变得又短又急促。
无意间握紧拳头的景介本想搥墙出气,但途中打消了念头。
「……王……八蛋……!」
从喉咙奋力挤出的声音好似在咳血般。
姊姊消失不见时的失落感。
自己没能来得及赶上导致灰原死亡的懊悔。
景介一直不愿再重蹈覆辙。
我不要。我承受不了。我再也没办法忍受熟识的人消失不见了。
所以我希望自己可以救她。我不想见死不救。
我只求能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尽一分心力。
偏偏我连这点程度的事也做不到。事与愿违。
通夜子说过,不要错估自己掌心的大小。如果你不自量力地连超出你掌握范围内的人都想拯救的话,结局只有悲剧一场。
这我懂。现在我就有很深刻的领会。
可是——可是。
就算认清了自己有几两重,那么自己掌心外的人事物又该如何是好?
见死不救吗?放弃吗?
或者效法通夜子,以事不关己的态度将其搁置在外,说服自己眼不见为净就可以了吗?
那样是不对的。绝对是不对的。
「我在干什么啊……」
景介自嘲后,扬起脸来。转头扫视房间内部。这才终于看清楚了。
入口房门的正前方有一条短廊。若是沿着短廊前进,就能在尽头处的左手边,看到前方另有一间房间。
景介拉着槛江的手走进那个房间。里头的空间比想象中还要宽广,令景介吓了一跳。
感觉至少有十坪以上。
在右手边的百叶窗旁,摆放有几盆与景介差不多齐高的观叶植物,长满了翠绿的枝叶。左手边的墙壁则是一整片的书架和药柜。房间的主人或许有留在这里过夜的习惯,房间内部可见貌似床和简易衣柜的家具。前方另有一张看似诊疗用的病床。在摆设于左边角落的书桌前,则有一名男性坐在那儿。
注意到有不请自来的客人,男子转头面向景介。
「你是谁?」
景介低头打了个招呼,朝男子接近。
「请问您是筱田医生……夭姊的先生吗?」
「没错。知道这件事情的你又是哪位?」
若单看衣着,男子身穿白袍系了条领带。是一名典型医生打扮的青年。
只是——外表所显露的气质与其说是医生,用研究者来形容更显恰当。
头发姑且有修剪得短短的。不过叼着香烟的嘴边却长了一圈邋遢的胡须。衬衫上头爬满了皱褶。领带也只是草率系上,说不定高中生的景介看起来还比较人模人样。白袍也满是污渍。
年龄约在三十前后。眼神看似神经质,若硬要找一个恰当的形容词来套在他身上,人概就是『难以亲近』或『行迹可疑』吧。
景介一望得出神,青年——筱田玲二郎又重复问了一声。
「你到底是谁?」
「啊,呃,那个……」
一时之间景介也不晓得该怎么说明才妥当。
「槛江,怎么了?诊疗不是结束了吗?」
「我没有要干嘛。」
槛江面对筱田医生同样没有一丝戚情,她的声音令景介感到悲痛。
总之,景介先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我是雾泽景介。」
「啊啊,你就是雾泽景介吗?」
看来这名男子也有听过自己的名字。
「那么,雾泽,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一知道名字马上就指名道姓地称呼的态度虽然教景介不以为然,但随即念头一转,告诉自己现在不是计较那种事情的时候。毕竟事态急迫,分秒必争。
「大事不妙了……繁荣派的人攻进了医院。」
「啊啊,先前的停电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吗?现在运作的好像是紧急电源的样子。」
男子那分不清是冷静抑或漠不关心的语气令景介焦虑万分,但仍沉住气继续说明。
「然后,夭姊她在外面……」
夭的名字一说出口,景介心中的焦躁感就变得更加强烈了。
于是景介加快说话的速度告知筱田。
「夭姊目前情况危急。她现在应该正跟奇怪的双胞胎……在交战,可是我把她给……还有枯叶也是,她很像是被一个叫供子的人——」
「冷静下来,少年。」
「这教我怎么有办法冷静!」
景介忍不住扯开嗓子怒吼。他对操之过急无法清楚说明来龙去脉的自己,以及得知妻子遭逢危机,却仍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筱田感到生气。
「总之,我想夭应该不至于会出事吧。」
但——筱田果然还是不慌不忙,依旧露出一副不关心的态度。
「不如这么说吧——用不着烦劳你担心。虽然你的好意很令人感激就是了。」
「什……」
景介哑口无言。病重到咳出了血来的妻子考虑丈夫的安危,不顾一切留了下来——然而受保护的当事人对于妻子却是这种态度。夭究竟是为了什么牺牲自己的?
「稍等一下,你也……」
景介终于忍不住激动了起来,向筱田逼近。
「啊啊,是我表达方式不对。」
见状,筱田像是猛然察觉自己说错话一样皱起了脸,搔搔头说:
「看来我这人真的很容易遭人误解。放心,我不是没有在担心夭。她好歹是我的妻子,我也深爱着她。不过呢……我坦白直说吧,这里没有让你的观念插嘴我们夫妻俩关系的余地。真受不了,所以我才觉得小鬼头麻烦。」
「……啥?」
景介被那个回答给挫了锐气。
被形容是小鬼头固然令人不高兴,可是对方又开门见山地大方表示『我深爱着她』,被这么一搞,也不晓得自己到底该放心还是该生气。
筱田轻叹口气,将烟屁股捻熄在一块脏乱到分不清该算是烟蒂山还是烟灰缸的铝盘上,取出一根新的香烟点燃。
「你不知道吗?我的妻子所持有的『轮回人狼』可是不得了的玩意儿。假设外面真的打了起来,她也不可能会输。只是寿命多少会缩减就是了。」
然后,轻描淡写地描述了骇人听闻的内容。
「等一下!你说寿命会缩减……那是怎么一回事?她不是你的妻子吗?怎么说得好像是别人的事一样……」
「少年,不要用你的观念衡量我们夫妻俩的关系。刚才我已经说过了。」
筱田的表情始终没有变化。
不对——隐隐约约好像带着了一丝冷笑。
景介发现……
那个表情与其说是讥讽,宁可说有种厌世的感觉。
「爱是做好觉悟,是接受对方的一切——至少对我来说是这么一回事。」
对了。这就跟放学后通夜子所露出来的表情是一样的。
「她体弱多病。最长恐怕也活不过四十岁吧……但她又是铃鹿之女。如今一族的内部处于一个动荡不安的状况,就算劝她别加入战局她也听不进去。她削减寿命的行为,对我而言跟削减自己的寿命同样痛苦……可是既然我是她的丈夫,就必须尊重、并且接受她的意志了。』
那是屏除了一切迷惘的人才会有的达观表情。
面对那种把话说得斩钉截铁的人,能跟他们说些什么呢?还有什么话是可以打动他们的内心的吗?
景介完全找不出可以反驳的话。
但,仍有一股无法释怀的心情残留着。
下定觉悟。挥别迷惘、用理性扼杀自己的感情,明辨什么是该保护的、什么又是该抛弃的。这样的心态确实令人肃然起敬,也许是正确的。
只不过,那简直就跟——思想僵化是一样的意思不是吗!以掌心包覆不下做为冠冕堂皇的借口,逃避面对本来可以挽回的事物,结果导致总是让自己习惯失去不是吗?
「算了,我们现在该做的不是滔滔不绝地漫谈这种哲学话题。」
从景介脸上别开视线,筱田一口吐出深深吸进的烟。
「现在状况是怎么个来着?说来听听吧。」
「啊……啊啊。」
的确,现在没有那个闲工夫在这种地方打口水战。就在自己像这样瞎耗下去的时候,枯叶和夭可能面临了危机也说不定。
景介简明扼要地交代了目前所发生的状况。
供子来犯。
超乎常理的双胞胎的来袭。
枯叶希望拯救槛江。
以及自己逃来这里的过程。
「原来如此。」
听完说明,筱田点了点头。
「唉,繁荣派的行动也实在太过野蛮了。」
「……这下该怎么办呢?」
尽管景介实在也不愿征询他的意见,可是现在由不得自己。
景介一问出口——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你的性命正受到了威胁。」
……筱田便毫不客气地点破事实。
「不过,我也不能一副太过置身事外的态度……吧?繁荣派现在盘算的,或许是摧毁这家一医院,进而推翻本家一手创建的体制也说不定。」
他瞥了景介一眼。
「另外,对她们而言真正重要的,不是我个人,而是筱田家所汇整的一族病历。说穿了……我就算被她们顺手杀掉了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筱田轻轻耸起肩膀说:
「不过也有可能是供子个人的独断行动。」
「这话怎么说?」
「怎么,你没听说吗?供子……『此花』家是铃鹿的暗役。她们和铃鹿的骄傲相违,从过去以来一手包办了所有龌龊的战争与虐杀等任务,简言之她们等同是铃鹿的黑暗的存在啊。」
景介回想起来。
记得供子本人是有说过类似的话。而且——
「你说的那对双胞胎,应该也是『此花』家的人吧。会是供子的妹妹……吗?真是令人同情,为了隐瞒蔽她们的存在,就连医生也没办法看。」
血香与血沙。
她们俩虽身为一族,却不为一族的常理所容。
不——不对。
「说来真是可笑。明明早已不再和其他异种斗争了,却死守着白古流传下来的风俗和陋习不放……一心只想防止崩坏,视变革为洪水猛兽,结果就是遭到时代的淘汰……跟人类的乡村社会可谓半斤八两哪。」
她们是身不由己地被强迫编入一族常理的一环里。
「还有其他的袭击者吗?」
景介摇头回答筱田的问题。
「不知道。至少我们没有碰见。」
筱田颔首。
「是吗?那就假设敌人只有那三人……如果枯叶和夭战胜那就圆满落幕,要是输了那我们就有生命危险,结论大概就是这样吧。不过夭是不可能会输的,所以应该不需要担心双胞胎的问题。但是,一旦枯叶落败,那就难保夭的安全了。更甭提演变成混战的情况了……有件事我得先跟你声明,在我的选择里没有逃走这个选项,因为有夭在。」
「呃……您真的很信赖夭姊呢。」
景介的心情与其说是钦佩,不如说是有点半傻眼。
这感觉好像被迫听人家炫耀小两口有多甜蜜一样。
「不是我信赖她,而是逻辑上来说根本不可能。夭吞败战,就跟怪医黑杰克开盲肠手术失败一样不可能;反过来说,要我抛下夭独自逃走,也跟怪医黑杰克对患者见死不救一样不可能。」
只不过那是听来有些刺耳的爱情炫耀。
「……是吗。可是我记得就算有患者找上门,怪医黑杰克还是常常把那句『不关我的事』挂在嘴边耶。」
景介试着稍微揶揄了一下。
「他那个人话说得再毒,最后一定会出手相救的啊。」
只可惜没有收到效果。
「无论如何,这里有个问题。少年……你有能力战斗吗?我只能任人宰割。」
自信满满地表示自己不构成战力的筱田固然令人摇头叹气,不过自己也是五十步笑百步。顶多就是逃命的时间可以比两个礼拜前多撑三秒左右。
不过,景介还没有达观到干脆就这么放弃挣扎的地步。
景介扫视了房间一圈。
景介找寻附近有什么可以派上用场的东西,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药柜上。
「……呃,我想知道……」
指着上锁的柜子,景介问道:
「请问这柜子里装的是?」
「嗯?里面没有可以拿来当武器的东西啦。这儿纯粹只是诊疗室,管制药品类都保管在别的房间。紧急用的手术刀倒是有几把。另外……」
筱田将陈列在药柜里的物品——诸如葡萄糖和盘尼西林等一一列举出来。坦白说,那些念起来饶舌的西洋药品名听在景介耳里,几乎都像是诵经般有听没有懂。
不过,当中有几个单字令景介灵机一动。
「……就是那个。」
「嗯?哪个?」
「请问那个药对一族也有效果吗?」
「基本上是有。否则我也不会摆在这里了。只不过药效比用在人身上还薄弱。每一种药品都需要大量投药,而且药效的持续时间也很短。话说回来……如果你的目的是靠近她们再注射施打,我劝你还是别做梦了。毕竟她们又不会乖乖坐在椅子上等你打针。」
「不。」
景介向回答中夹杂了叹息的筱田摇了摇头。
「我有办法……但是得稍做准备。」
「是吗?」景介充满自信的说词,令筱田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喃喃嘀咕一声:
「反正,不论如何再这样耗下去我们只能坐以待毙。我来帮忙你准备吧。」
景介很吃惊,筱田居然二话不说就决定相信自己。
——这个人会不会其实是个好人呢?
总之,虽说是准备,仍必须加快脚步。即便在这个瞬间,枯叶和夭也在拚命战斗中。景介的器量并未大到能默默等待她们战斗结束。
「那就麻烦您了。」
景介握紧『贺美良之枝』,开始向筱田做出指示。
2
朝悲鸣传出的方向直奔而去的枯叶和供子所目击的,是呈现在走廊上的惨状。
那儿不存在所谓的胜者。
倒在距离两人最近的位置的人,是血沙。
她面朝下方,弓着身子试图从地上爬起来,身上未见明显外伤。不过嘴角被血染成暗红色,向前伸出的手则频频颤抖着。
「供……子、姊、姊?」
认出供子的身影,血沙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她还保有意识。或者是刚从昏迷中清醒?
在血沙的后方几公尺处,血香和夭两人一如并排在一起般瘫倒在地。
血香趴在地板上的头部淹没在从口中吐出的血海之中。身体不断发出短促的抽搐,怎么看都不像还有意识。
至于一旁的夭。她是三人之中伤势看起来最严重的。
不仅浑身是血,灰色的和服也变得斑驳。右手的袖子破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从缺口下方隐约露出的手臂上,则有一道很深的撕裂伤。至于左手臂也同样惨不忍睹,五根手指扭曲得面目全非,折断的骨头穿出了拳头。
「……夭!」
枯叶大喊,向夭冲去。
相对的,供子则是一语不发。盯着看着这幅景象一段时间之后,瞥了枯叶的背部一眼,流露出一丝的杀意——不过最后还是移开视线,缓缓朝血沙走去。
「振作一点,夭!」
枯叶半抛掷地将『通连』丢在地板上,搂起了夭。耳朵贴近夭的嘴边。听到微弱的呼吸声后,枯叶这才像是感到放心似地吁了口气,回过头招呼棺奈。
「棺奈……快拿『云金之水』出来。」
「遵命。」
跟随枯叶到来的棺奈伸手到背在身后的白木箱中摸索。
从中拿出的,是一只细嘴壶。
接过细嘴壶后,枯叶衔住壶嘴,含了一口里头的液体。
接着枯叶和夭嘴对嘴,喂她喝下。夭的喉咙「咕嘟」地发出声响。顿时,手臂的裂伤和骨折有如时钟逆转般逐渐治愈。
不过,并未连意识也一并恢复。
细嘴壶『云金之水』拥有取之不尽的治伤良药,可是对用『轮回人狼』之后所带来的反弹一点办法也没有。而且在夭原先的肺病的影响之下,应该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恢复意识吧。
枯叶把沉睡的夭委托给棺奈照顾后,将视线射向供子。
供子站着俯视倒在地上的血沙。
「血沙……咯咯,打输了是吧。你这『此花』家的笑柄。」
那句话彷佛带着轻蔑的意味。供子的嘴角挂着一个无法分辨是笑意还是痛苦的扭曲。
「供子、姊姊……对不、起。」
本来喉咙被捏碎、脖子骨头也被折断的血沙,如今已恢复到可以自主开口说话的程度了。
「治得好吗?」
「可、可以的。」
「那立刻给我治好。」
供子睨了妹妹一眼,接着朝另一名妹妹血香走去。
「……啧。」
供子咂舌。
这边的下场比血沙还要凄惨。
部分内脏破裂的冲击造成血香大量吐血,脸色比苍白色还要惨白。两只手颓然无力,整个人奄奄一息。
「血香,快起来……血香。」
供子瞧血香唤也唤不醒,于是用鞋尖踹了一脚。但血香依然文风不动。
只要意识恢复便有办法疗伤,铃鹿一族是绝对不会死于这种程度的伤势的。不过,即便是有鉴于此,供子对妹妹的态度依然显得过度冷酷。
「供子!」
瞧见供子的行径,枯叶气愤大喊。
供子瞄了身后一眼,可是对枯叶的喝斥不理不睬。
「我叫你起来……去,废物一个。」
这回用鞋尖改朝血香的头部补踢了一脚。
「啧……让开,供子!」
无法坐视不管的枯叶赶到了俯伏在地的血香身旁。
扶起她的头部,把『云金之水』的壶嘴凑到她的唇边再灌入药水。
「哎呀呀。竟然借敌齍盗,你在打什么主意?」
供子像是在取笑这种行为般发出讪笑,枯叶抬起头以严厉的目光直视。
「她们刚刚称呼你为姊姊。既然如此……她们不是你的妹妹吗?」
「嗯,是我的妹妹没错啊。」
供子一副『是又怎样』的模样点头承认。
「话说回来,你还真是个滥好人。我有两个妹妹而且还是双胞胎,你不可能不清楚这代表什么意思。这样你仍坚持要救她?真是完美到令人觉得丑陋。清廉得教人呕心想吐。你之后一定会后悔的……咯、咯咯。」
「不许你侮蔑奴家,供子。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算什么本家的首领。」
枯叶让状况回稳的血香躺好,重新拾起『通连』站了起来。
「……哼。」
不知供子是被枯叶的话触怒,抑或单纯觉得有意思。
她耸了耸肩膀,伸出舌头舔拭嘴唇。
接着瞟了血沙和血香一眼,脸上浮现嘲笑的表情开始述说。
「你说得没错,她们两个是我的妹妹。同时也是……咯咯……一族里不为人知的阴影,黑暗的存在。你固然是本家的人,但终究只是个次女,一无所知地长大的你向那个黑暗自称首领,着实天真、着实滑稽。」
但就在接续前文的同时……
供子把右手的手指——放到了自己的脸上。
然后——
「她们虽然和你一样是次女,命运却跟你大不相同。」
突然一改彷佛在冷嘲热讽的阴沉口吻,显得忿恨不平。
「她们是绝不会受到他人祝福的黑暗产物。被制造、生育、扶养以成为『此花』的道具……更进一步成为让铃鹿的暗役利用的道具……不过是杀戮用的物体罢了。」
随着话说出口。
喀。
供子竖起指甲,从脸上刮过。
鲜血从撕裂的皮肤渗出,流下红色的线条。
「咯、咯咯……咯咯咯。」
阴笑。撕扯。一而再再二三地抓伤脸颊,同时两片嘴唇念念有词。
就像在诅咒自己般,不停重复自残的动作。
「这一切全都是一族的习俗。由长老众和本家所做下的决定。上一代首领全都知悉得一清二楚。明明知道,却还是默不作声……」
供子面露烦躁之色,原本絮絮不休的嘀咕声音量有逐渐加大的趋势。
嗫嚅变成吐露,吐露变成哄笑,哄笑变成嘶吼。
「咯、咯咯……哈哈哈!丑陋得直教人忍不住想吐、愚蠢得让人笑不出来!单纯得好天真无知!什么矜持啦、人类共存啦,那些道貌岸然的话讲得好不动听……暗地里却若无其事地绑走人类的婴儿换走身体!把藉此苟活下来的小孩当成了道具,却不敢公开她们的存在!那就是本家的、铃鹿的真面目!」
吼叫声有些歇斯底里地〡—响彻了医院的走廊。
自脸颊拿开手,供子见手掌染成了红色,皱起眉头。
动作粗鲁地将血抹在衣襬上后,供子轻蔑地说:
「好肮脏的血。」
视线和声音里所夹带的感情是恨意。
还有嫉妒。
恨铃鹿一族所怀抱的矛盾,与被迫背负那个矛盾的命运。
以及——嫉妒对那样的矛盾一无所知,生活得幸福无比的枯叶。
和凭着一口气喊叫到最后的供子对峙的枯叶垂下脖子。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说道:
「……那就是铃鹿的黑暗吗?」
落寞中带有些许的哀愁。
「诚如你所言,奴家确实什么都不了解。不论是你们的事,还是槛江的事,会被你责怪天真无知也是莫可奈何。这样的奴家以首领自称,从你的角度看来想必十分滑稽没错。」
然而……
「但是……」
枯叶并不因此而泄气。
寓于眼眸中的意志之光强而有力,慢慢冲淡了后悔与悲伤的颜色。
枯叶毅然决然,始终抬头挺胸,一如做好了觉悟似地——
「也正因为如此,奴家认为……根除那个无意义的陋习,洗刷本家的耻辱,乃是奴家的责任。」
做出了宣言。
接着她目不转睛地直视眉头深锁的供子,毅然地露出微笑。
「不如就藉这个机会,奴家允诺你废止那一类的陋习吧。毕竟一无所知的奴家本来就不需要拘泥那种东西。倘若这场可笑的内哄的原因也是出自于那个黑暗之中的话……那奴家必将斩断黑暗、拨云见日。」
那个声音已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的迷惑与忧虑。
供子顿时哑口无言。
但旋即找回了那个阴沉且像是在自嘲似的笑容。
「天真,你果然什么也不懂。」
她眼珠一翻,以彷佛揉合了恨意和嫉妒般的憎恶视线怒瞪枯叶。
「咯咯咯,拨云见日?我……我们『此花』所肩负至今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那个黑暗耶?对于这一千年以来,唯有身处在黑暗中才有活着的意义的我们而言,那样做是能救赎什么?再者,如果没有黑暗,甚至无法诞生到这个世上的血香和血沙也是一样……所谓的驱逐黑暗,说穿了也只是不认同我们的存在而已。」
语毕,供子一如在厉声斥责般,呼唤了仍旧倒地未起的双胞胎的名字。
「血沙、血香!你们这两个没用的东西是要睡到何时……快给我起来!」
「……是、的。供子姊姊。」
「对不起。供子姊姊。」
双胞胎纷纷从地上爬起。
她们的身体应该尚未恢复到万全的状态才是。虽说伤势是治好了没错,相对地体力的消耗也很剧烈。
但与身心状况无关,双胞胎重新拾起武器。
「我在此下令。即刻起你们以『此花』的尖兵之姿,打倒眼前的敌人。」
「我知道了,供子姊姊。」
「遵照你的指示,供子姊姊。」
宛如——供子的命令成了反射条件似地,双胞胎摆出了架势。
「供子……你这家伙还是仍坚持把她们当作东西来利用吗?这么一来……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你们将永远无法挣脱黑暗的束缚,这道理你为何就是不懂!」
枯叶那有如劝善规过般的提问并不足以打动供子。
「咯咯。我这就离开这里,前去处置雾泽景介。」
在貌似嘲笑的脸上恨意和嫉妒早已不复见,只有一片阴险的残酷。
「……唔!」
听到景介的名字被提起,枯叶脸色一沉。
「慢着,供子!」
枯叶立刻准备上前阻止供子。
「我们不会让你得逞的,对吧,血香。」
「是呀,血沙。因为这是供子姊姊的命令。」
以肉身挡住枯叶去路的,正是留着一头左右对称发型,并且左右对称地举起武器的铃鹿的黑暗——禁忌的产物·双胞胎姊妹。
「退开!」
「我们才不退开。」
「我们才不退开呢。」
枯叶挥舞着没有开启引擎的电锯,试图逼退两人。
状如处刑锯的两把刀交叉在一块,挡下了电锯。
「供子!奴家绝不许你对景介……奴家的丈夫出手!」
「我就警告过你一定会后悔的嘛。咯咯咯。」
撂下狠话的供子早已不把枯叶放在眼里。
背对短兵相接而铿锵作响的金属声,供子轻轻地挥了挥手——往走廊深处跑去。
※
事态分秒必争。
在当下这个瞬间,枯叶、夭也在持续奋战中。而且最糟的状况是敌人有可能会打破房门闯入这儿。在焦躁心情的逼迫下,景介拚命加快进行战斗的准备。
当然,这招对敌人管不管用还是未定之数。就这意思来看,算是听天由命。可是,总比什么都不做——总不能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就坐以待毙。
「少年,放这里可以吗?」
筱田搬动诊疗用的病床,改为摆置在房间的中心。
现在就是在为万一被敌人闯入病房的突发状况做准备,才能有备无患。
「就交给您判断了。医生您应该比我还了解这房间。」
「也是。」
看了边搔着头边环视房内的筱田一眼,景介用『贺美良之枝』一一替排列在地上的物品刻下伤痕。
手术刀还有针筒。
大致的处理已进行完毕。剩下的只要把这个整理到可以搬动就好。
就在这时,忙得焦头烂额的景介的耳里传来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齐聚在箱庭的孩子们的晚会。
——榛的颜色芳香的草原。
景介倏然仰头一看。
是槛江。
她坐在椅子上眺望着虚空,一边吟唱那首歌谣。
——就跟那孩子的骨头一样串连在一块。
——你的微笑首饰戒指温暖的餐桌。
景介的胸口突然发热。
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回忆从前。记得那是发生在幼时,某个父母结伴出门不在家的晚上。
——荆棘恶梦预兆呕吐爱。
——啊啊,我一直都在看着它。
景介和姊姊两人留在家里看家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之前就偶尔发生过,而且也不是只有一次两次。但是——在那之中的某一日,过去从来不曾回忆过的光景突如其来地爆发出来了。
当时景介就像现在一样,坐在地板上忙着手边的事。
印象中很像是在把玩、或者收拾散乱一地的玩具之类的。
相对的姊姊则是坐在折迭椅上。恰巧就像现在的槛江一样。
啊啊——既然有折迭椅,那就表示地点是在姊姊的房间。
看管着在房间里嬉戏的景介的姊姊,不知不觉间开始在椅子上吟唱起歌谣来,一如忘记了沉浸在一个人的游戏里的弟弟般。至于景介仍兀自玩得浑然忘我,一边把姊姊的吟唱声当作背景音乐,一边用蜡笔涂鸦作画。
「……啊。」
当景介回过神时,眼眶己噙着泪水。
景介摘下眼镜用袖子拭泪。
泪水在抹去之后便停止住了。这绝非难过落泪。
只是有一种怀念的感觉。
毕竟——那是在曾经实际存在的狭小箱庭里,某一夜所发生的平凡回忆。(注:箱庭原意是在箱子中模拟庭院或山水景色所创造的小型盆景,在此引申为狭小封闭的空间或环境。)
——两个人的夜晚愈来愈深了。
——期待朝阳升起的废屋,伫立在它的前方。
槛江的音色、发音、节奏。
对——没有错。
姊姊她就是用她这种调子在吟唱的。
——我在等待着你。
——墙壁上有灰泥,不然就是坑洞。
严格说来,这算是一首气氛非常感伤的诗,可是槛江的吟唱却让人感受不到感伤的气息。
听起来是那么的温柔沉静。
但又好似感觉开心地。
——如高烧般深深烙印下的那个,
——以及为了拥抱你的两只胳臂。
以带有抑扬顿挫,且投入了感情的那种声音。
感觉就像是要把余韵遗留在心底,而不是耳里一样——
歌谣的吟唱结束了。
槛江的视线和抬头仰望着她的景介重迭在一起。
「嘿,槛江学姊。」
「什么事。」
无意间笑逐颜开的景介向她询问。
「我姊姊……她在宅邸中的感觉如何?」
「不知道。我没看过。因为总是隔着一道墙。」
「我不是问看起来的样子,我是说声音啦。」
景介摇摇头说:
「她跟你说话时是什么样的感觉?很开心吗?」
姊姊为什么会出现在村落呢。若从枯叶和槛江的说词来想象——尽管自己并不愿做这方面的思考——姊姊她很有可能是遭到一族的人绑架以作为祭品之用,在临死之前一直饱受痛苦折磨也说不定。假若事实果真是如此,景介就悲痛得无以复加。
可是。
只有一时也好。纵使是只和槛江聊天的时候也好——
「感觉很开心。」
槛江回答道。
「是……吗?」
如果槛江说的是真的,景介觉得那就够了。
「她有说过自己很开心。跟槛江小妹妹聊天很快乐,她是这么说的。」
声音里不带有任何情感。早已抛弃了感情的少女宛如在朗诵别人的日记一样,平平淡淡地反刍自己的过去。
「谢谢。」
但景介还是向她露出微笑。
「为什么?」
「没关系。我这是代替姊姊跟你道谢……谢谢。」
景介站起身。
准备已大功告成。
抬起脸一看,筱田医生正在诊疗床的旁边吞云吐雾。
「不好意思打扰你沉浸在感伤之中……接下来该怎么做呢?少年。」
「医生,请您留在这里。」
景介点头回答问题,做了两次深呼吸。
「我这就前去迎战。」
「你一个人?」
「是的。槛江学姊能麻烦你吗?」
「麻烦我?我该为她做什么才好?」
「在我们回来以前,请您把她藏匿起来。我……我和枯叶没办法忍受她和繁荣派的人处在一起。可以的话,我们希望她能过和平的日子。」
「可是她本人的意愿……」
话说到一半,筱田才像恍然大悟似地嘟嚷了声「啊啊原来如此」。
「我明白了。身为这里的医生,本来我的立场是不该偏心本家或繁荣派任何一边的,不过……放心吧,没问题的。反正先打破禁忌的人是对方。」
筱田冷冷地闷哼了一声。
「就算你们遭逢了什么不幸也请尽管放心。我会收养她当我们家的养女的。毕竟夭的身体也无法负荷生育。她一定也会很开心的。」
筱田话讲得一派轻松,也搞不清楚是开玩笑抑或当真有这打算。
「好的。那就拜托您了。」
实际上,景介死亡的可能性也确实相当地高。希望我不要那么倒霉啦——就在景介一边如此苦笑,一边朝房间出口踏出一步的同时。
从转角的另一头传来了门打开的微弱声响。
「……!」
景介提起戒备,向筱田使了个眼色。筱田牵着槛江的手退避到房间角落。
拜托,希望进门的是枯叶或夭。景介所怀抱的一丝希望,最终被从走廊进入的人影给粉碎了。
「晚安……咯咯咯。」
人影踩着虚无缥缈的步伐,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抱着巨大的拷问轮,摇晃着留得两条长长的双马尾。
「找到了。捉迷藏……就此宣告结束。」
供子——阴沉地扭曲起嘴角。
「……枯叶和夭姊她们怎么了?」
「咯咯咯。」
摆出架势的景介一问,供子便忿恨不甘地露出嗤笑。
「她们还活着。真是教人想到就有气。不过呢,她们现在应该被我的两个妹妹给吃了吧。」
一边拨弄着前发,供子一边开心地说。
换句话说,枯叶和夭现在正在和双胞胎周旋吗?
至少可以确定她们目前平安无事。接下来——我必须设法让枯叶放心。因为事情只要一和我扯上关系,那家伙就会莫名容易地失去冷静。
一想象到枯叶那个模样,就有种像是难为情又像尴尬般的心情,之后景介用演戏般的夸张动作挺起胸膛,用眼神向供子示威。
「是吗,那我安心了。接下来我只要揍扁你就好。」
「哎呀。还真有趣。这么有趣,教我心情都不愉快起来了。」
供子并未发怒,只是彷佛不把景介放在眼里般发出叹息。
「我生气,所以我欣赏你。你要不要特别让这个『捕子车』抱抱看?用它抱你,刺穿你,在你身上辗来辗去……最后把你吸成人干如何?」
「哈。」
所以景介也强忍压迫着胸口的紧张与恐惧。
挂起一抹冷笑——睥睨了敌人。
「放马过来吧,怪物。由伟大的人类来当你的对手。」
※
一方试图冲破敌人的防线往前赶路。
另一方则是不断阻扰。
枯叶和双胞胎的攻防陷入了一进一退的胶着状态。
不对——若以胜利条件来分析,血沙和血香远远占了优势。
愈是浪费时间,景介的性命就离枯叶的掌握愈远。枯叶的表情被焦躁,挥下的电锯也开始有失精准。
「大姊姊你急着走吗?不行喔。」
「对呀。再陪我们玩久一点嘛。」
攻防战告一段落之后,枯叶退开和双胞胎保持距离。
双胞胎就像在挑衅枯叶一样,嘻嘻哈哈地笑闹。
枯叶没有应声,重新提起『通连』展开突击。
正面的进攻乃是幌子,实则往右。枯叶抡起狂暴的旋转电锯从下段往斜上挥,朝血香砍去。
红光拉着尾巴袭向血香的侧腹。
「呀!」
响起的不是悲鸣而是娇嗔。血香像是乐在其中似地,扭转身子闪过。同时,左边的血沙挥舞着『阴咬』朝枯叶疏于防备的侧腹横劈。
枯叶反倒冲向了血沙。
利用重量将挥到半空中的电锯使劲往下甩。
「啊哈!」
血沙也一样无意闪避。
继续往前迈进,几乎和枯叶紧贴在一起。在间隔太近以至于双方无法施展攻击的距离中,貌似处刑锯的刀不知不觉间弯曲了起来。从原先的弧形几乎变成圆形。
『阴咬』箍住了枯叶的躯体后之后,血沙以空下来的右手抓住前端的把柄。
成功将枯叶封锁在刀锋之中。
「啧!」
枯叶咂舌,使出浑身的蛮力踹飞了血沙。
大腿连同和服一起遭到撕裂,血花四溅。不过还不到切断那么严重。原来是承受不住深入心窝的冲击的血沙放开了『阴咬』的把柄。
「……抱歉,吉乃。」
枯叶一边重整体势一边自言自语。
「想救景介的心情……你应该跟奴家一致才是。请你多加忍耐。」
旋即,圆形的刃器出现在枯叶的眼前。
是来自血香的攻击。她效法刚才的血沙使『阴咬』弯曲,欲从背后割下枯叶的首级。枯叶伸出手扶住刀腹,使其向上弹开的同时,自己则屈身往地上翻滚。
然而,从地上起身的枯叶并未摆脱双胞胎的拦截。
早已拾回『阴咬』的血沙所站立的位置就在枯叶的前方,拦阻了枯叶的去路。
前有血沙,后有血香。
枯叶成了被前后夹击之姿。
「这个大姊姊好弱喔,血沙。」
「和那个灰衣的大姊姊相比差多了说,血香。」
夹在面对面愉快地你一言我一语的双胞胎中间,枯叶紧抿嘴唇。
双胞胎说的是事实,她们的强度比枯叶略胜一筹。
「实力果真了得哪……你们两个。」
枯叶大方地对敌人表示赞扬。
「可是你们拿奴家跟夭比,那就搞错对象了。夭那可是邪门妖道。」
使用了『轮回人狼』的人虽然战斗能力几乎都高人一等,但使用者的寿命也会遭到大幅削减以作为力量的代价。因此,一族向来将那个藏物视为禁忌。
「言归正传……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呢?」
双胞胎向语带自嘲的枯叶。
「你无计可施的,大姊姊。」
「是呀,不行喔,大姊姊。只能怪你自己没事干嘛救我们的。」
「对啊,血香。明明供子姊姊警告过你一定会后悔的,对不对。」
「哼。」
枯叶并不因此气馁,反倒目光如炬地瞪视双胞胎。
「谁后悔了?奴家即便有后悔的地方,也是后悔奴家竟无力击败你们。况且啊……」
枯叶定睛注视着走廊的另一头。
「人类可是很强大的——特别是那个人。供子她若是轻敌,到时阴沟里翻船的人可是她自己。」
然后就像带着敬意,同时又貌似钦羡地笑了。
「你胡说的吧。」
「你胡说啦。」
双胞胎嗤之以鼻。
她们俩所持的刀刃又开始产生变化。这回是使前端极度弯曲。变形成钩爪状。
两人似乎打算以这样的武器前后包夹枯叶,使她身体分家。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们的杀手锏吗?」
枯叶一如有所顾忌似扫视前后。
即便退开到旁边也无处可逃。而且也得找出破绽,才有办法从上下窜过。
「……那么,奴家也拿出杀手锏来吧。」
「哎唷,我怎么没听说她有什么杀手锏呢,血沙。」
「她只是不服输罢了,血香。」
「真的是这样吗?别以为奴家只是将这把『通连』改造成一般的电锯而已。奴家本来也不想使出这招……但总比输给你们好吧。」
枯叶向兀自一搭一唱做出结论的双胞胎举起电锯。
「放马过来吧!」
血香和血沙分别摆出进攻的姿态。
「是吗,大姊姊……」
「好吧,大姊姊……」
接着双胞胎以同样的声音,像是同步一般——
「「那你就纳命来吧!」」
喊出了同样的台词——剎那间,刀光二闪。
刀刃分别从前后两方同时袭向枯叶。
枯叶瞬间展开了行动。
配合双胞胎的呼吸高举电锯。她的手抓在刀刃与机械的接合基部附近——几乎靠近中心的位置,这举动怎么看都不像是旨在攻击。
下一刻,双胞胎终于了解枯叶所采取的行动的意义。
血香从后方横劈而来的刀刃,被机械部分的后部、引擎给挡了下来。
至于——
血沙从前方挥下的刀刃则和电锯的前端相冲突。
「啧……!」
发出懊恼的声音的人,是血沙、还是血香?抑或两方?
枯叶用狂妄的笑容呼应。
「你们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就是奴家的『通连』的杀手锏……」
一边招架攻击,枯叶的手指一边掀开了位在机械部分底部的小型屏蔽。
按下里面的东西,枯叶一举将电锯抛向上空,趴低了身子。
「……自爆按钮!」
「咦……?」
双胞胎瞠目结舌的下一秒。
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在上空爆炸了。
「呀啊!」
冲击与热风同时向四面八方散开,金属的零件从半空中落下。
双胞胎忍不住抽回武器,用双手护着脸孔伏卧在地,枯叶的身影已从她们的前方消失。
枯叶的脸赫然出现在把袖子从脸上移开的血沙的眼前。
「休怪奴家无情!」
不知何时从电锯上头拆除下来的『通连』的刀身——串连成锁链状的刀刃就像鞭子一样垂落着。枯叶从下方抽打了血沙从短下襬的和服露出的左脚。
「……呜!」
「如此一来……」
枯叶就着整个人几乎蹲下来的姿势,往反方向翻身。
「……就结束了!」
然后在缩着身子、呆若木鸡的血香的右脚上也砍下一刀。
伤口不深。可是不消一会儿,伤口就开始慢慢浸蚀血肉与骨头。没有『捕子车』的双胞胎拿伤口只能束手无策。
「啊、啊……」
双胞胎按着蔓延迹象肉眼清晰可见的伤口,发出了狼狈的声音。
枯叶低头俯视她们,调整急促的呼吸之后……
「……抱歉,稍后再帮你们疗伤。先做好断一条腿的觉悟吧。」
不顾和服因为爆炸的余波而烧焦和布满煤灰,直接掉头往走廊深处奔去。
※
供子手持巨大的拷问轮——『捕子车』逐步逼近。
一边定睛注视着那进逼到了眼前的凶器,景介一边集中意识。
一次支配这么多物体的经验,这还是第一次。景介从棺奈手中取得这把『贺美良之枝』已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虽说一直以来只要逮到机会就勤加练习,不过能否进行得顺利,端赖景介的集中力。
「好……你放马过来吧。」
以及接下来的作战。
一如要对伺机攻来的供子先发制人般,景介首先以病床发难。
病床以彷佛被爆炸震飞的劲头朝供子飞去。
「什……!」
供子牙一咬,似乎当真吃了一惊。
冲突。
可是,敌人铃鹿一族也非浪得虚名。
就在此时……
面对迎面飞来的病床,供子先是蹲下身子,接着以全身的力量将病床向上一提,顺势推开。她的身形飘忽得有如鬼魅,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在飞向后方的病床滚落到地上之前,脸上挂着一抹冷笑的供子继续朝景介跨出一步。
「咯咯……哈!有意思!」
「是吗?」
景介这时早已打出了下一招。
「……那你再多尝尝一点好了。」
供子——恐怕在她本人也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身体失去平衡跌倒了。
原来是观叶植物伸长了枝叶,有如藤蔓般纠缠住了她的脚。
遭供子拉扯的植物连同盆子倒在地上。
景介再一次操作病床,作势追击。浮到半空中的病床从供子的正上方落下。
床面朝上着地的病床将供子的身体压在下头。
「这是……」
就在供子惊愕地嘀咕的同时……
「这招如何!」
一具木制的衣柜紧接着从景介的背后飞了出来。
沉甸甸的衣柜「咚」地降落在病床的上头,追加重量。
诊疗病床。观叶植物。衣柜。凡是在视线内的东西,景介全都用『贺美良之枝』事先留下伤痕了。如果不在这里开打,这样的安排便不具有意义,不过最后还是充分地发挥了效果。
就结果而言,供子主动找上门来反倒可以说是偶然的幸运。
无论如何,如此一来最后的一击便可确实命中。
当然,床脚还是有一定的高度,所以并不代表已经完全将供子困住。可是敌人接下来的行动唯有『从中脱出』一途可选。而且不论铃鹿一族具有再怎么超乎常理的爆发力,在倒地的状态下,行动也会变得不灵光。
景介集中意识,当场在心中默念准备移动那个东西。
但,就在这时……
「……咯咯咯。」伴随着宛若从地狱深渊响起般的娇声。
——一道轰然巨响乍现。
「啥……!」
心脏揪了一下。全身变得僵直。
衣柜和刚才恰恰相反——朝着景介迎面飞了过来。
「呜哇!惨了!」
景介立即默念『快停』,但效果仅止于减缓速度,不至于完全静止。
要让这么巨大的物体随自己心意飞舞,需要相对的集中力。然而惊愕得整个人心慌意乱的
景介缺乏的正是集中力。
「妈的!」
景介一边大叫一边往旁边滚,在心中啐了声「拜托放过我吧」。
原本是希望尽量避开动作场面,结果却天不从人愿,到底是怎么搞的。
衣柜狠狠砸在景介身旁的地上。虽然柜子里面几乎没装什么衣服,可是沉重地撞击在地的
声音和风压几乎和爆风无异。振动对脑造成的影响比耳朵更大。
「痛死了……」
勉强逃过了被衣柜压在下面的下场,但却失去了对现状的掌握。当景介赶忙准备起身时,发现眼前出现了某个锐利的物体。
「喂……」
除此之外,身体动弹不得。腹部上有一股重量。
至于头顶上——则是供子那张彷佛将阴险的笑容和愤怒揉合在一起的脸。
「真的……假的啊。」
景介目前呈现出人仰卧在地,被人一脚踩住的姿势。
祸不单行的是,脸还被『捕子车』顶住。
「咯咯咯,很有意思。有意思到惹毛了我。」
尽管语调还是一样没变,但那个总是一副游刃有余模样的供子也开始气喘吁吁。
「『贺美良之枝』。那种偷鸡摸狗的藏物,一族里面从来没有人想要使用……不过嘛,确实是很适合很会动歪脑筋的人类没错。」
「说它偷鸡摸狗……是很偷鸡摸狗没错啦,依你们的角度来看。」
那张床和衣柜合计起来不知有几公斤重。
她竟然有办法在面朝上方倒地的状态下,将衣柜掷向这里。对于拥有一身蛮力的家伙们来说,『贺美良之枝』的确是一无是处的废物。毕竟,比起利用身旁的物品做骚扰式的攻击,直接当面硬干威力还比较强。
景介回想起当初棺奈把这个东西交给自己的时候,有说过『景介使用起来最能得心应手』这种话。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就凭这些家伙八成无法有效活用这道具吧。
「……原来你有过这么一段相当可怜的历史啊。」
景介语带同情地向右手上的『贺美良之枝』喃喃说道。
「你一个人在白言自语什么……恶心死了。」
供子所流露出来的态度,似乎早已不是什么愤怒,而是优越感了。
「我只是在跟它说,它不怎么受人青睐,感觉很可怜而已。」
「哇,和道具对话吗?本家的女婿兴趣好高尚喔。还是说因为死期将近脑子变得不正常了?这样怎么行。你要焦虑无助、挣扎抵抗、哭天喊地啊。丑陋的肉块至少得美丽地凋零!」
所以——景介打断她的台词说道:
「就跟你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了,呆子。」
「啧,好丑陋。早点……」
被人指着鼻子大骂呆子,供子眉头紧蹙,重新拿起『捕子车』作势攻击。
景介不理会她,脸上浮现笑意——继续往下说。
「我的意思是既然它以前很可怜,那至少好好表现个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嘛……话说回来,我建议你转头看一下背后比较好喔。」
供子反射性地转头回望。
飘浮在她身后的是大量的针筒。
针筒遍布房内的空间,所有的针头全都直指着供子。
「……呜……!」
供子倒抽了一口凉气。
但为时已晚。
景介嗤鼻说道:
「不要小看伟大的人类了,怪物。」
那同时也是发射的暗号。
注射器朝供子杀去。
「……该死的家伙!」
供子旋即拿『捕子车』一挥,可是在小型导弹形成的弹雨中,效果形同螳臂挡车。
「尽管挨针吧。」
在房间角落旁观整个战局的筱田轻描淡写地说道:
「三○cc针筒五十根。里头全部都加入了速效性的安眠药……前置作业实在有够折腾人一的。」
无数根针筒陆续刺在奋力抵抗的供子的手臂和背部上。
景介配合那个时机向注射器下指令,使里头的液体注入。
踩在肚子上的脚已没有再继续使力,景介一边倒退一边从地上坐起上半身。
一会儿——终于……
供子踩着踉跄不听使唤的脚步,猛然向前倒下。
「……呼。」
历经波折,总算顺利成功的安心感使景介松了一口气。
「成……功了。」
铃鹿一族确实身体能力超群。就算与其正面交锋,也不会有胜算。
不过也因为这个缘故,她们总是小觑人类、气定神闲地倚仗自己的优势。
供子根本无心了解景介打算如何夺得这一场胜利,甚至完全没发现——他还藏了一张王牌、最后的手段还没使用。
「……景介!」
心急如焚的声音随着用力推开房门的声响传来。
「你平安无事吗!回答我……」
冲进室内的枯叶见到病房的惨状和倒在地上的供子,全身都绷紧了。
在为枯叶慌张的反应感到些许开心的同时〡
「我摆了她一道了。」
景介瘫坐在地上,向她比了个大拇指回答。
3
数分钟之后。
在筱田的房间,战斗的落幕令景介放松了心情。
繁荣派的三名杀手才刚完成了束缚。供子熟睡不醒。双胞胎尽管还保有意识,但血沙、血香各有一条腿被斩断,而且双手皆被绑缚住,无法动弹的两人垂低着头。据枯叶表示,唯有斩断腿这个方法才能阻止她们的行动。
「是说,现在该拿她们三个怎么办才好?」
筋疲力尽的景介瘫坐在地上斜睨了带来无妄之灾的三姊妹。
「不杀掉她们吗?」
在景介身后、房间一角的筱田提出了危言耸听的意见。现在筱田让夭躺卧在先前没有拿来使用在战斗上——亦即自己用的卧床,陪在一旁细心看护着。那个令人吃惊的奉献态度,令景介有了新的观感,或许他那番『我深爱着她』的说词是确有其事也说不定。
「当然不会杀啊。要是杀了,不就跟她们没两样了吗?」
景介一回答,筱田还是背对着他,头也不回地叹了口气。
「哼,不知该说你天真还是年轻。不论是哪个,实在是可怕。」
「随便你怎么说吧。」
虽然他的意见再合理也不过,但自己心中果然不存在有『杀人』这个选项。
景介瞅了身旁的枯叶一眼,她也正注视着自己。
她现在的心情——应该也跟自己一样吧。
只是,终究得有所处置才行。
「真的不行把她们丢在这里吗?」
景介略显犹豫地向筱田试探。
不过得到的答案却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无所谓。这里的立场是中立的。」
「咦?可是她们是侵犯中立地带的凶手耶。」
筱田回过头,露出一抹贼笑。
「在医生的眼中,对方即使是想致医生于死地结果自己却负伤的人,也一样是患者啊,少年。而且那两个双胞胎也受伤了不是吗?脚能否重新接回去,不实际试试看我也不晓得……基于手术的需要,她们是强制住院住定了。反正,让繁荣派那帮人欠个人情在先也不是件坏事。干脆好好海削她们一票吧,我不会让她们适用健保的。」
枉费前半段讲得那么令人肃然起敬,在后半段却泼了盆冷水。
「那就麻烦您了。」
总之,既然人家愿意接手,那就托付给他吧,景介如此认为。
「话说回来,奴家很开心哪,景介。」
枯叶眼睛闪烁着光芒,又把从刚刚就说过了好几次的话挂在嘴边。
「没想到你竟然能战胜供子,真不愧是奴家和吉乃寄予厚望的男子。奴家真的重新爱上了你。」
「那只是侥幸而已,如果有下一次我铁定会输得满地找牙,到时请你不用客气,彻底瞧不起我。」
当景介因为羞赧而打算挥挥手敷衍,随侍在旁的棺奈此时开口打岔道:
「大小姐她、原本就、打从心底、深爱着、景介大人。所以、固然会重新爱上,也绝不可
能会有、彻底瞧不起、这种事。」
「棺奈,你少胡说八道了!」
难得会面红耳赤的枯叶逗得景介轻轻笑了出来。看来,虽然这家伙平时可以把肉麻话讲得脸不红气不喘,可是一旦换作听别人讲,自己就会害臊的样子。先记起来当作下次又听她讲肉麻话时的对应方式好了。
不过,刚才的说词并不是故作谦虚。
这回之所以能成功真的是出于侥幸。以周全准备攻敌人之不备,这场胜利是掌握了对方大意露出的破绽所获得的。怎么想都不认为同样的把戏下一次还能成功。
而且,除非供子她们想法改变,否则隔了一段时期之后,她们肯定会再度来犯。和同样的对手经过数次的交战,情势会愈来愈不利的肯定是我方。
——算了,再说吧。
景介看了坐在房间里头发呆的槛江一眼。
至少把她拉拢到我们这边了。这次能有这样的战果就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如此心想的景介拖着累得半死的身体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冷不防地——
「……咯咯。好窝囊。真是窝囊透了。」
一个不属于枯叶也不属于棺奈,更不可能会属于夭的声音——在房间里低沉地响起。
彷佛用自嘲来为阴险染色般的独特口调。
景介心头一凉,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喂,不会……吧。」
几分钟前才施打了一大堆安眠药的供子,如今已睁开眼睛抬起了头来。
「……未免也太快了。」
枯叶也提起警戒心,迅速起身。
「供子姊姊!」
「供子姊姊!」
双胞胎一齐扬起脖子,喜出望外地呼唤姊姊。
「咯咯。『此花』家姊妹竟然全都落得这个下场……真教人看不下去。」
供子从口中啐出分不清是针对景介等人抑或自己的幽怨。
不过,她的双手双脚全被缠上了好几重的塑料绳给牢牢束缚住。不只是把双手绑到背后,用的还是能限制施力的绑法。铃鹿一族再怎么孔武有力,也不可能成功挣脱。
再说她们三人的藏物也抢过来了。尽管放下警戒,景介还是避免选择会触怒对方的用字。
「你死了这条心吧。这次是我们赢了。」
「哈,居然被人类这种东西瞧不起了。心情简直糟糕到了极点。』
虽然听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不过视线充满了杀意。
景介本想从她们的口中探听出繁荣派的情报,不过就这情况看来,想让她们透露口风似乎
是不可能的。继续对话下去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收获。
接下来就交给筱田医生,打道回府算了——就在景介浮现这样的念头时……
「……枯叶。」
供子用带着恨意的视线瞪了枯叶。
「是我们输了。照战场的惯例……杀了我们。」
但,枯叶垂下眼帘平静地回答道:
「奴家拒绝。」
「啥,你在胡说什么?所谓铃鹿的胜利,就是怀着喜悦将敌人赶尽杀绝。不用客气,尽管拿『通连』将我们碎尸万段吧。」
「很遗憾,『通连』已成了这副模样。」
枯叶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只成锁链刃的电锯残渣作证。
「更何况。刚才不也说过了?没有意义的陋习并不重要。奴家不会夺走你们的性命。对奴家而言……扫除铃鹿的黑暗就是这么一回事。」
「所以你要放我们一条生路?咯咯……真的是白费力气又单纯可笑。我们还会再来的。代表铃鹿的黑暗,前来将你们杀个精光。』
「好啊,你们尽管来吧。」
枯叶不受动摇。
「奴家就奉陪到你们死心为止。」
言谈中充满自信,嘴角甚至隐约浮现有一抹笑意。
「并且……奴家必在不杀一人的情况下弭平这场动乱给你们看。奴家的目的不是夺走你们的性命,而是折断你们心中的刀剑,使你们由衷臣服。让你们认同奴家就是铃鹿的首领!」
光明磊落地——定睛直视着敌人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景介想起旧事。
两个礼拜前,枯叶和自己约定『会努力变得坚强』。
现在的表现,大概就是枯叶对那约定所做出的答案。
体谅绝不会伤害他人的灰原,当中再重迭上她身为铃鹿下任首领的矜持——同时还有对景介的思念,最后枯叶做出了结论。
不杀任何一个敌人。可是不管打多少次都乐意奉陪。
那会是一条多么坎坷的荆棘之道,不消第三者的景介想象。
但是这家伙应该依然会秉持着天生的耿直和坚定的意志,贯彻始终吧。
我——
和这样的枯叶并肩作战的我,到底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景介的内心深处出现了这样的杂立日。
这不是杀或不杀之类的问题。被通夜子警告『要认清自己掌心的大小』,可是却一心想着希望拯救眼前的人,那无疑是意志薄弱,和坚强有着天壤之别。
自己大概欠缺了决定性的什么东西。不搞清楚那个,自己就没办法和枯叶并肩而立。总有一天,我会再也无法跟她一起将一切看到最后。
抱着这样的念头,景介随着沉重的心情抬起了脸。
这时……
「咯咯、咯……」
一直瞪视着枯叶的供子以一副可笑到忍无可忍的模样——
「咯咯、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像是爆裂开来似地开始捧腹大笑。
「天真!真的、真的……天真到了一个可憎可恨的地步!」
那跟先前彷佛阴森泄出的声音明显不同。
「战斗到我们放弃为止?不杀我们?少笑掉我的大牙了!所以我才讨厌脑袋单纯的家伙……讨厌一无所知的黄毛丫头!不管走到哪势必互不两立!令人恨得牙痒痒的一点都不有趣!」
语气比较近似夹杂着怒骂的叫嚣。
「明明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啊啊混账,我一定要让你后悔!我要在你那单纯无聊、宛若沾满了沙子的砂糖点心的念头上,狠狠钉进木桩!」
语毕,念头一转。
供子不再咆哮,脸上改露出阴沉且狰狞至极的狂笑。
她舔舐着嘴唇说道:
「枯叶,你当真以为……那天晚上杀害了木春大人的凶手是我们吗?」
「你说什么?」
此话使枯叶一脸诧异,向前方跨出步伐。
「供子,你此话有何……」
「哼。」
供子将视线移往枯叶的身后代替回答。
然后——
「……槛江。」
以病厌厌的视线向待在房间角落的槛江……
「咯咯咯。这是命令。把那个人类……给杀了。」
出人意表地下达了如此的——指令。
「咦……」
景介一头雾水,顿时哑口无言。
但就在下一秒——
「……慢着。」
景介想起了在供子攻入医院前和槛江所做的对话。
槛江是怎么回答力邀她加入本家的枯叶的呢?
——那是不可能的。
——供子先找我了,所以我不能加入枯叶你们。
景介反射性地转头看槛江。
她站起身,以缺少感情、无比空虚的视线注视景介和供子,接着从口袋取出蝴蝶刀,
「嗯,我知道了。」
对槛江来说这彷佛只是一桩稀松平常的小事般——点头答应。
「……槛江?」
枯叶错愕。
「你这是……若是玩笑也未免太恶劣……」
「这不是开玩笑。」
但枯叶的话打不动槛江。
打动不了槛江那已死的心。
「这是供子的命令,所以我要杀了雾泽景介。」
「你……」
若站在枯叶的角度,想必她现在一定感到十分难以置信吧。她并未能充分理解槛江的心已死所代表的意思。
然而景介能懂。可以理解。
那就是……
「住手槛江!停止那种没有意义的行为!」
「做不到,我不能听你的。」
那就是——
「因为是供子先找我的。所以我不能听枯叶的命令。」
换句话说,便是这么一回事。
手拿蝴蝶刀的槛江一步接着一步向景介逼近。
枯叶有如在保护景介一样挺身档在他的面前。
「不许你再越雷池一步,槛江。不然……」
「咯咯咯……『不然』?不然你想怎样?」
手脚被绑住伏倒在地的供子,有如在耀武扬威般高声哄笑。
「那家伙……那家伙就跟我们一样,是铃鹿的黑暗所制造出来的烂泥巴。因为长老众的关系遭到村子的排挤,心灵被毁坏的傀儡。枯叶,你就好好认识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单纯吧。看是要杀死槛江好救自己的丈夫?还是疼惜一族的同胞,眼睁睁看白己的丈夫被杀?」
「唔……」
枯叶把景介护在身后的同时,狠瞪了供子一眼。
槛江靠得愈来愈近。
「走开,枯叶。我必须杀了雾泽景介。」
就好比供子所操控的傀儡,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槛江……奴家绝不会放过……伤害景介的人。所以……算奴家求你。」
尽管枯叶为了保护景介英勇地挺身而出,语气中却充满了苦恼。
这都是因为被供子点破了矛盾。
选择保护景介吗?那要因此杀害槛江吗?
或者因为不想杀害槛江,所以选择对景介见死不救吗?
就算现在就地让槛江失去意识,恐怕也是治标不治本。等到槛江恢复意识后,一定会重燃杀死景介的念头。就是因为理解到这个事实,枯叶才会丧失平时那毅然的态度。
那就是掌心的大小。
选择拯救哪些。选择放弃哪些。对于那条界线的拿捏——
景介在枯叶的那个背影中看到了自己。
原来如此,不只是我,就连这家伙也一样……即便是能力强大的她,也会有同样的困扰哪。景介不知何故茫然地想着这种事,同时,也直觉到枯叶大概会为了保护自己,苦恼到最后做出亲手结束槛江性命的选择。
「……枯叶。」
景介一边为她的心意感到窝心,一边以冷静下来的语气开口说:
「没关系。」
「咦……景介?」
刀子的冰冷和锐利反射荧光灯散发出了光泽。
这是考验——景介心想。
没错。我现在正受到考验。
被谁?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槛江对于杀死景介一事大概不会有丝毫的犹豫吧。不怀抱任何感情、也没有一丝迷惘,就这么用那把刀子夺走景介的性命,而且事后也不会感到后悔吧。
即便如此景介也不觉得害怕。思绪意外地清晰。
明明默不吭声的话,自己约莫数十秒后肯定就会被杀,可是却有比害怕更为要紧的东西。
不——有件远比对死的恐惧还更为重要的事。
「你退开吧,枯叶。」
景介轻拍枯叶的肩膀,推往后方。
我现在脸上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呢?枯叶在视线对上之后,就像吃了一惊似地全身僵直,往后退开了一步。
景介朝手握刀子走来的槛江靠近。
在她的面前站定。
「槛江学姊。」
她没有搭理那一声叫唤……
而是把刀子——刺进了景介的腹部。
刺进了我这个过去曾和她共有过欢笑时光的——雾泽雅的弟弟。
「…………呜…………!」
腹部一股燥热。双脚开始打起哆嗦。
「咯咯、哈哈!你这是在做美丽得毫无意义的自我牺牲吗,人类?」
供子在背后讪笑。吵死了。给我闭嘴。
自我牺牲?
——拜托别把那种无聊的东西扯进我的战斗里。
伤口并不觉得痛。不过好像有种类似恶寒的感觉从被刺伤的地方缓缓扩散开来。这伤势怎么看都不妙吧?脑海中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可是那又如何?
无论是供子的嘲笑,还是从肚子长出来的刀子,那都无关紧要。
现在不是关心那种问题的时候。
「咦。」
槛江微微张开了嘴。
为什么眼前的对象没有倒下呢?她似乎产生r这样的疑问。
「不可以。」
景介咽下从喉咙涌出的鲜血说道。
「你……做这种事是不对的。」
并且将手放在一脸愕然的槛江的头上。
「为什么?」
景介摸了摸她的头。一边回想以前——很久以前姊姊帮自己摸头时的事。
刀子的握柄依然被槛江握得紧紧的。
尽管如此。
「姊姊她会伤心的。所以不行。」
景介还是强忍着泪水笑了出来。
「为什么雅姊姊她会伤心呢?因为你这个弟弟要死了?」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
「是因为你……你身为姊姊的朋友,却做了这种事啊!」
——会不懂这个道理?
槛江被景介的嗓门给吓了一跳。
景介用双手捧住她的脸颊。好温暖。不对,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太冰吗?
算了。那不是重点。
「你才没有扼杀掉什么感情!你的心还没死!为什么你就是不懂呢!我能体会姊姊死了你很难过的心情,可是……你也差不多该醒醒了!」
鲜血从嘴角溢出。口腔有一股腥臭,呛得忍不住想吐。
可是比起那种痛苦,眼前这名少女的这张没有表情的脸,更教自己感到非常不甘。
因为疾病而停止成长的躯体。
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左右的童稚脸孔。
上头产生了些微的变化。
「那是不可能的。」
然后是声音。
「不可能的。我的心早已经死了。」
「你不要自欺欺人了!」
没错。那是谎言。
「既然如此……那又为什么?为什么你在吟唱那首歌谣时……」
就在先前准备和供子的战斗的时候。
听到她所吟唱的歌谣时,使景介忆起了过往的记忆。
那是——
「你吟唱时的声音。就跟姊姊她……是一模一样的啊。」
——所以。
大概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在第一次听到歌声的那个傍晚,我就注意到了。
槛江唯有在吟唱歌谣的时候,不会是那种少了感情、平淡如白开水的声音。
「听起来很温柔,可是感觉又有些快乐……」
姊她一向都是这样。
所以在我眼前的这个人肯定也是一样。
「感情已死的人绝对无法像那样子吟唱。是绝对无法咏唱得跟我姊姊一样的……我姊姊她已经死了。不在这个人世了。可是……可是。」
槛江的唇在颤抖着。
脸颊上飘起淡淡的红晕。
「你还活在这个世上。我姊姊她……还活在你的心里。」
过去——那双貌似有在看着景介,又似没把景介看进眼里的眼眸,如今稍稍对起了焦点。
「雅姊姊……她?」
「你……不可以死喔,槛江学姊。你千万不能杀了自己的心啊。」
「我……」
「你和我姊姊聊天很开心对吧?」
景介一问,槛江点点头。
「我姊姊她……也觉得跟你聊天很开心。」
听到这么一说,槛江睁大了双眼。
「所以……你就想想我姊姊,开心地笑吧。」
然后——
「……啊。」
一滴泪珠从水汪汪的眼睛滑落。
「大姊姊。」
颤抖的声音掺杂了颜色。
「还活着?活在我的……心里?」
「是啊。」
「我。大姊姊。很快乐……回忆?一旦回忆起来……」
嘴角隐约形成一道弧度。眼睛也瞇了起来。
「一旦回忆起来,就觉得很开心。我很……高兴。」
槛江她——大概是露出当初跟姊姊聊天时一样的表情——笑了。
「我想、也是。」
景介看了她的笑容,安心地喃喃说道。
听不见供子在一旁大声嚷嚷什么。反正也不重要。
因为就在刚刚,景介已经成功斩断了那个人操控槛江的丝线了。
不过,或许心理安定下来反倒不是一件好事。
旋即——景介的脚突然失去了力量。
「啊……」
顺着重心引力,一屁股直接坐了下来。
刀子从腹部滑溜溜地剥落。
怪了,这下有点不妙吧。
世界好像在东摇西晃。槛江一脸震惊地看着这里。
「景介!」
远方传来了呼唤自己的声音。
「振作一点!棺奈……把……拿来!」
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的状况下,嘴里被凑进了一个又硬又细长的物体。从中流出了液体。
「我是不是乖乖喝进去比较妥当啊?」脑海才刚浮现这念头,下巴就被人抬起,感觉得到那个水状的物质擅自流进了喉咙里头。
啊啊,这东西我以前喝过。是治疗伤势的药。
既然如此,那我应该可以放心了吧。死不了才对。
在朦胧的视野中,依稀可见一副泪眼汪汪的模样、不知在喊叫什么内容的枯叶,以及一旁——面露焦虑的表情、显得不知所措的槛江的脸。
有表情的槛江感觉还挺新鲜的。
——这就够了。
单是能看到这张脸,也不枉我差点丢掉小命。
我是不晓得我的手掌究竟有多大。可是,只要张开自己的双臂,应该好歹可以牢牢接住一个人吧。
我用这种方式迎战就对了。那是我的战斗——
一边想着这种事情,景介阖上了眼睛。
意识在眨眼间就被带往深处,整个人沉沉地坠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