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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了。
今年冬天真是长得要命啊——在中午休息时间,升上了二年级的雾泽景介,心不在焉地一边看着盛开于校园一角的樱花树,一边回顾过去。
会觉得冬天这么漫长,原因就出在开始和铃鹿一族发生交集的二月和三月期间,不仅碰上了光回忆都觉得头痛的一连串事件,而且险象环生。重要的是,自己居然还没丢掉自己的小命。景介觉得,光是能像现在这样迎接新学期的到来,就可说是一种奇迹了。
话虽如此,春天的来临并不代表风波告一段落。环绕铃鹿一族的诸多问题,仍以现在进行式持续存在,即便季节更迭、天气变暖和了,也不可能如校长在开学典礼所说的「从今开始改头换面,做一个全新的自己」那样容易。
再者——
「我看另一个原因,大概是出在得继续跟你们两个打照面的关系。」
景介从窗户别开视线叹息道。
这里是景介重新分发到的二年C班教室。
跟去年度一样,浮现在眼前的仍是宫川英自恋的脸孔还有跟荒木聪太傻呼呼的蠢样。
「你在说什么原因啊?」
荒木嚼着面包,有些诧异地瞪着景介。
「我劝你最好还是别问了。景介会碎碎念,肯定没啥好事。」
宫川只顾翻杂志,连瞥个一眼都懒。
「我刚刚是在想,这个环境根本没变啦。」
景介语带叹息地说道。
「是喔。」
宫川一听,扬起了脖子。
「你那反应是怎样?」
「我只是很意外,难得景介会说出这么中肯的话。这里确实是没什么变化,甚至到教人看了就烦的地步耶……你也是,荒川也是。」
「……你的嘴巴也变得很贱了嘛,英。」
「可悲啊,没想到连宫川也被黑心眼镜仔给传染了。」
夸张地耸着盾的荒木,有些忿忿不平地说道:
「你们两个真的觉得我有那么碍眼吗?」
其实这三人当中,唯有荒川被分到别班。他一年级跟秋津依纱子选了同科,结果落得跟景介和宫川拆散的下场。下了这么大的赌注,他朝思暮想的秋津依纱子却突然从学校消失,这样的结果固然愚蠢至极,不过也令人有些同情。
一到午休时间,荒木便会像这样跑来景介等人的教室打混。
「也不到碍眼的程度啦。」
景介露出了苦笑。
「只是没料到你竟然会那么怕寂寞而已。」
「你很吵耶,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
景介看着绷起一张臭脸的荒木,在心中点头默认了他的说法。
实际上,想法跟这家伙雷同的人不在少数。
环顾教室,有近一半的学生是从其他班级跑来的人。这样的状态,绝不仅仅是分班后产生的一时现象而已——景介一直到升上了二年级之后才明白这件事。不知道跟一学年只有一百二十来名学生、规模较小有关,或是乡下特有的封闭风土民情影响的——年级愈高,愈容易出现臭气相投的人,不分班级在午休和放学后聚在一起的现象。有人说,这就是白州高中的传统。
景介回头一看,木阴野枣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一直待在教室和朋友谈天说笑。虽然她跟景介不再同班,不过茶道社的社员俨然将二年C班当成了集会场地的样子。两人一对上视线,木阴野便微微歪起脑袋表示好奇,景介见状,也默不作声地耸肩表示「没事啦」并别开了视线。
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因为分班而和昔日同窗日渐疏远。不过,自然也有人因为分班而结交到新的朋友。或许环境并非完全一成不变,只是以缓慢到肉眼难以判断的速度变化而已。
也有可能是故意对变化视而不见。
不只是以转校形式消失不见的日崎步摘和秋津依纱子,甚至连视为失踪人口的灰原,这个学校也不再有人提起过。即便发生了足以颠覆常识的重大事件,仍然试图过着一如往常的生活——说不定,这是居住在这半调子乡下的人们,无意间学会的一种心灵防护措施吧。
就连铃鹿一族、繁荣派的人利用这点趁虚而入的事也没人发现,真是一群粗神经的居民。
「……呼。」
景介想到这些,突然心浮气躁了起来,轻轻吁了一口气。
身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说不定景介自己才是个异类——以不幸碰上日常的剧烈变化,并且自身也被迫配合做出变革的角度来说,他是真的有点不寻常。
「怎么了啊?黑心眼镜仔。才刚没头没脑地说了莫名其妙的话,这回又耍什么酷、摆什么臭脸?」
「啊?你管我啊,蠢荒木。」
「思,那个人说得没错。你在学校总是会摆臭脸吗?」
背后突然响起某个人的声音。
「才没有那回事啦。只是……」
景介反射性地想向那个声音反驳,嘴唇却张大着停下了来。
「……咦?」
无视错愕的景介——
「话说,奴家还是第一次见识到所谓的学校生活……感觉还挺有趣的不是吗?」
那个和高傲的口吻格格不入的娇嫩声音,继续往下说道。
——喂,慢着。
等一下。
虽然差点当成耳边风没放在心上,可是刚刚那个声音……不太对吧?
现在是午休。我和同学在学校教室谈天说笑。应该就是这样没错。
然而——我感觉好像听到了某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声音,是我太过神经质了吗?唉,一定是我多虑了,绝对不会有错。我由衷希望事实如此。
但宫川和荒木却瞠目结舌地望着景介的身后。
「不不不,那怎么可……」
景介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胆颤心惊地转头回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眼熟的水手服的白色、领巾的浓黄色、裙子的深蓝色。
那身打扮令景介反射性地感到安心。但,做了这一身打扮的,是留了一头长长的黑发,以及有着一双大眼的少女。
换句话说,就是身穿了白州高中制服的——
「……枯叶!?」
教室里所有的学生全都瞪大眼睛,注视着忍不住放声大喊的景介。
「是又如何了?干嘛发出那种不得体的怪声?」
枯叶十分明目张胆——或者应该说完全没有进入状况,露出一脸讶异的表情问道。
「不、不对,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啊!」
「奴家是来见你的……我若这么说你会开心吗?」
「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在景介的脑袋里,『无论如何绝不可能会站在这里』的家伙,竟然现身在午休教室这种日常的画面当中,大脑根本来不及处理这股冲击。
「嘿,雾泽。」
荒木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问:
「呃,你跟她认识?」
「那个,怎么说呢……,」
「啊啊,这下失礼了。奴家名叫枯叶,和景介将来是……」
「Stop!慢着、闭嘴,嘴巴拉上拉链!」
「怎了?景介?你何必那么见……」
「你跟我过来!」
景介一把抓住枯叶的手臂,匆匆忙忙将她拉往教室的角落。像是要躲避他人视线似地弯腰驼背、缩起身子。
「喂,你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啊?」
脑中仅存的一丝理性使景介压低了声音。
枯叶或许是有样学样,或许终于察觉气氛不对劲,她也跟着放低音量回答:
「嗯,奴家是溜进来的。」
「……啥?」
「学校这地方还真挺有意思的哪。只要穿上这套衣服,没有人会注意到奴家是局外人。这么疏于防范,万一有什么事变发生,不会造成麻烦吗?」
「那不是重点吧……」
景介终于有一点点余力可以思考了——尽管只有那么一点点。
看样子,这并不是什么「假藉新生的名义入学或转学」之类的老梗。不过那倒也是理所当然的,枯叶的性命正受到繁荣派那帮人虎视眈眈,没道理刻意跑到不来也无所谓的学校上课。
不过,既然不是新生入学或转学的话——那么她现在的行为就等同非法入侵了。
「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会跑来这里?」
正确来说,这是第三次提问了。
「奴家有事在身。毕竟机会难得,想说顺道看看你平常在做什么来着哪。」
枯叶轻描淡写地说道后,随即话锋一转,像是在察言观色般直盯着景介的眼睛。
「……奴家给你添麻烦了吗?」
「呃,不……那个。」
那天真无邪的视线令景介支支吾吾。
「反正,呃……好吧。你是新生,你是跑来找我这个朋友的——就这样跟别人解释。」
总算是搬出一个临时想到的藉口。
毕竟总不能老老实实地跟荒木和宫川说『这家伙才不是什么学生,不过有事要办所以才穿上制服溜进学校』吧。
「咦,奴家并不是什么新生啊?」
「别管那么多了,总之就这么说!至少在这间教室里你就是新生!」
宛如被景介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给吓到似地,枯叶「嗯」的一声点头答应了。
——很好。
景介在脑中反覆演练。这家伙是新生,跑来找我这个朋友……呃,跑来找我这个国中时代的学长,纯粹只是这样。好,天衣无缝。做好万全准备的景介回过了身子。
「啊~那个,是这样的……」
教室里的所有人全看了过来。
「嗯……咦?」
那个视线莫名地刺人。
「……呃……那个……各位怎么会露出那种表情?」
尽管景介大惑不解,众人也只回以沉默。
半晌,荒木大摇大摆地朝景介走了过来。
「黑心眼镜——喔不,景介。」
「也用不着刻意改口重叫吧。」
彷佛是在同情、羡慕、憎恨,又好似在讥讽般。荒木脸上挂着五味杂陈的复杂表情,「碰」的一声把手搭在景介的肩膀上。
「※对不起,我……实在不晓得这种时候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编注:出自「新世纪福音战士」绫波零的经典台词。)
「……啥?」
那是什么意思——
「等一下,难道你们都……」
「我说啊,雾泽、枯叶。」
从人墙缝里窜出来的木阴野,像是看傻了眼似地唤了两人的名字。
「……你们两个的对话,大家全部都听得一清二楚耶。」
然后毫不拖泥带水地肯定了景介的心事。
「咦?」
景介不禁伸出手指比了比自己。
意料外的情况令景介一时语塞。
——我?
以慌张的手势询问后,木阴野点了点头。
没错。
景介一语不发地接着指了枯叶。
——和这家伙的?
没错。木阴野再次点头。
——全部对话?
比手画脚的景介,嘴巴不停地开开阖阖。
不过似乎有达到沟通的目的。
「刚就跟你说全都听到了嘛。」
这时——
「喔喔喔喔喔!」
全班欢声雷动。
「她是雾泽的女朋友吗?」
「真的吗!?」
「我不相信!这女生长得也太漂亮了!」
「她的头发好美喔!好棒喔!可是这样的女生为什么会跟雾泽在一起啊?」
「不是本校学生却不辞辛苦跑来见面……了不起!」
「感觉好像上流人家的大小姐喔……」
认识景介的同学七嘴八舌地品头论足了起来。至于交情还没那么熟的人,则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景介被突发的状况吓呆了,只得张大嘴巴愣在原地。
「欸~欸~小枣,你认识这女生喔?」
「不会是枣介绍给他的吧?」
「真的假的。你喔。当别人媒婆前先关心一下自己的啦……」
女孩子们也杀上来围住木阴野。
枯叶也是同样下场。围住她的人则是有男有女。
「你是哪间高中的学生啊?」
「怎么会有那套制服?」
「你欣赏黑心眼镜仔的哪一点,才决定跟他交往的呢?」
由于事出突然,枯叶一时之间也反应不过来,只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木阴野她同样焦头烂额地穷于应战。景介立刻明白自己已成了俎上鱼肉。因为,自己的身旁也被朋友团团围住,开始凭一己的臆测妄下断语。
「喂,臭小子!你是在哪骗到那种美少女的啊?」
「欸欸,你们当初是怎么认识的?」
「还满有一手的嘛,黑心眼镜仔。原来黑心眼镜仔也有深藏不露的一面喔。」
「喂,等一……」
景介忍无可忍地想出声制止男女同学,却突然被人抱住了肩膀。
那个人就是荒木。
「喂,雾泽景介。」
「干什么啦,干嘛连名带姓地叫我?」
「你也好、英也罢……为什么你们这两个混帐东西都背着我跟女生乱搞,说啊?」
那声音莫名充满了一股杀气。
「不、不是啦,你误会了。英那家伙不提也罢,我是——」
就在景介打算解释的那一刹那—
「骗人!」
另一边、也就是包围了枯叶和木阴野的集团里传出了女孩子的娇叫声。
「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真的假的啊!」
——给我慢着,那两人到底是做了什么鬼说明啊!
心急如焚的景介,注意力慢慢倾向隔壁的对话。
围绕着枯叶的女生们慢慢把话题带往了恋爱方向。
「我我、我有问题!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你跟雾泽进行到哪个阶段?」
……而且还问得有够深入。
「哪个阶段?什么意思?」
可以听见枯叶困惑不解的声音,看来她没能理解话中隐藏的含意。
但那些女生可不是泛泛之辈。
「啊,简单地说就是……你们Kiss了吗?」
问话的女生,很干脆地换了一个开门见山的问法。
「Kiss……?」
枯叶先是一双眼张得老大,像是在琢磨其意似地,将视线牢牢定在天花板之后……
「你是说接吻吗?」
她一边问着,一边整张脸变得面红耳赤,显得狼狈不堪。
枯叶的反应使那群女生情绪沸腾了起来。
「咦,那个反应……该不会还没有吧?好纯洁喔~」
「天啊,根本是超清纯的柏拉图式恋爱!」
「她一定是作风保守啦。果然是上流人家的大小姐吗?」
「雾泽同学是在哪结交到这么纯洁的女孩的呀……」
连枯叶也受不了喋喋不休的女同学们,打破了缄默。
「你、你们少胡说八道了!所谓的接吻……」
虽然她开始语无伦次地做起带有说教意味的辩解——
「重要的是双方的心意……不,奴家自然是很喜欢景介,也认为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对象,但这和那是两码子事……」
只不过,所谓的愈描愈黑指的正是这么一回事。女孩子们热烈地欢呼。
不妙了。再不帮枯叶找台阶下,到时连我都会一起遭殃。
如此盘算的景介反射性地朝她们跨出了步伐。
然而——就在这时,荒木抓住肩膀的握力,提高到彷佛要将苹果捏碎般的程度。
「然后呢……哪部分是误会你还没讲喔?」
可怕的低沉嗓音恐吓了景介的耳膜。
「很痛耶,而且你的脸也太吓人了吧!喂,英!救我啊……」
景介转头面向一旁的宫川英求救。
「人类在紧要关头真的会露出真面目呢……什么叫『我这种家伙不提也罢』?」
朋友却只是露出非常爽朗的微笑。
「那只是一种委婉的修饰啦……」
「好了,让我听你怎么说吧,该死的黑心眼镜仔?不对喔,黑心眼镜仔这绰号说不定已经不再适合你了呢,你这幸福眼镜仔。」
「那啥莫名其妙的绰号!听起来就像哆啦A梦的道具是怎样!」
「你不用担心。我的心情已经跳脱忌妒那种肤浅的层级了。这……这个感情……是一种更恐怖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鬼啊?」
「话说回来,真的很莫名其妙耶。搞不懂那女生究竟迷上了你的哪一点?眼镜吗?或是眼镜?啊,会不会是眼镜?」
「够了喔,英,我的优点就只有眼镜这个物体吗?」
「坦白说,还真的想不出来其他的优点了。」
要这样讲的话,我也完全想不出来那个通夜子会对你那么死心塌地的理由啦!景介本打算这么回呛,不过顾虑当下的气氛似乎并不容许自己逞口舌之快,于是作罢。
惨了。这下真的惨了。
要是不想想办法度过眼前这个难关,往后自己在班上的定位会就此被局限得死死的,状况极为不和。连跟供子交手时感觉也没现在这么绝望。
尽管景介期待自己能灵光一闪,冒出一些头头是道的藉口,但在焦虑与周遭气氛的影响下,他也很吃惊自己居然会一点灵感也没有。甚至想过干脆冲动地宣布「对啊这家伙跟我将来是有可能会结婚,你们有啥问题吗?」这种念头。
不过,一个不在预料之内的对象,于此时伸出了援手。
扬声器响起校内广播的提示音乐,打断了教室的喧嚣。一开始自然没人把那声音放在心上,但老师接下来点到的名字,令在场所有人不禁竖起了耳朵。
『二年C班雾泽景介同学、二年D班木阴野枣同学、三年A班浅野槛江同学。』
「咦?」
『理事有事要见你们。听到广播请立即前往接待室。重复一次。二年C班雾泽……』
「理事有事找我们?喂,木阴野……」
景介拨开神情错愕的同学来到木阴野的跟前,只见她同样一副感到讶异的模样。倒是一旁的枯叶像早有心理准备般点了点头。
她像是终于逃出生天般,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开口说道:
「这便是奴家此行目的。景介、枣,接待室在哪儿?领路吧。」
2
铃鹿一族中,有著名为『谘询役』的分家。
纵使一族隐瞒着妖魅的身分混在人类的社会里生活,为了生存,也无法完全断绝与人类的接触。比方说,生育所需的丧服用躯体——因疾病或意外丧生的孤苦无依的年轻女人躯体——必须利用一些手段调拨,除此之外,也得上学接受教育等等。创造诸如此类与人类社会的交集、一肩扛起辅助一族存续重任的分家,即是『谘询役』。
别名『圣』。
白州高中是一族的女孩们惯例就读的学校。凡是一族的成员,皆能无条件以一般人的身分入学成为学生,万一族人在校内惹出了什么风波来,也会在台面上罗织现实事件的名目,再于暗地解决。之所以能这样呼风唤雨,也是因为『圣』的当家出资巨款,当上了理事一职的关系。
现任当家的名字叫砂姬。当初繁荣派叛乱时,她不巧刚好陪同丈夫到国外出差,而且还是到一个荒凉的地方,在那里一待就得待到春天,才终于有办法赶回来的样子。
此次就是她点名景介等人见面。
「既然那个叫砂姬的人回来了,你干嘛不说一声啊。」
在通往接待室的路上,景介向枯叶抱怨道。
「我也都没听说。」
木阴野跟着附和。枯叶回答道:
「奴家也是昨天才接获她今日归国的消息。」
「原来如此……不对啊。就算是这样,你也用不着跑来教室吧?」
平心而论,她根本不该潜入人类社会。
虽然藉着理事找人的名义得以顺理成章地逃离那个战场,但问题依然悬而未决。一想到稍后还有烂摊子等着收拾,景介很想干脆一死了之。
「奴家也没料到会酿成那么大的风波。」
枯叶难得也会意志消沉。
看来先前遭陌生人毫不留情的问题轰炸,令她备受煎熬的样子。
「抱歉。奴家只是想瞧瞧你求学时的模样。」
「呃……我……」
枯叶的直率,浇熄了景介想追究到底的执念。
这家伙平时都窝在『迷途之家』闭门不出。虽说有棺奈和型羽的陪伴,可是没有机会与平辈谈话的日子或许令她心里十分寂寞也说不定——还是说,其实她很羡慕景介等人呢?
枯叶淡淡地笑了。
「不过,好久没穿上这套衣服来到教室了……还真是怀念哪。虽然这么说对你们非常过意不去,可是,奴家觉得这一趟真的是来对了。」
枯叶俯首看着水手服的袖子说道。
「你那是……」
景介这时终于发现了。
枯叶的制服并不是新的。
那是已不在人世的灰原吉乃的制服——原来枯叶的目的,是希望再带她来造访学校一趟。
「果然很不可思议,明明奴家从未来这学校上学过……」
枯叶继承了灰原的记忆以及部分的感情。
所以说,枯叶心中的灰原在怀念学校这个地方吗?
「是吗?」景介只简单地回了一句话。
既然如此,那也无话可说。
灰原对学校的缅怀之情,以及枯叶对灰原的贴心之举。这两者和那场骚动孰轻孰重,根本无须放上天秤比较,前者明显重要太多了。
「那个叫接待室的地方还没到吗?」
「啊啊,就快到了……话说连我都没去过呢。」
「我有去过几次喔,目的跟这次差不多就是了。」
木阴野的声音之所以会比平常还要高亢开朗,或许是为了冲淡这股莫名有些感伤的气氛吧。
一行人绕过走廊的转角,抵达了接待室。敲了数下房门后——
「进来吧。」里头传来一名女性的回应。
「呃……打扰了。」
景介转开在学校这种地方显得有些突兀的门把式大门。接待室的房间里铺有地毯,两张沙发中间夹了张木制的长桌。唯有摆设在房间内部的资料柜散发出办公室的气氛。
早一步报到的槛江坐在沙发上。
另一头则见两名大人站在窗边。
「砂姬夫人、玄爷。」
枯叶唤了那两名人物的名字。
那两名大人——分别为一男一女。
在景介心中浮现的第一印象,就是「黑道」。
男方理了一头短发,配上细框的墨镜,一身西装打扮,怎么看都不像是正派人物。印象中听说他的职业是植物学者之类的,难道是自己记错了吗?
至于女方,则是一袭漆黑的和服并将头发向上盘起。尽管是个美人,眼神却带着犀利的寒意,直截了当地形容就是可怕。景介脑中掠过了『极道之妻』这个字眼。
「枯叶吗?」
砂姬开口说道:
「瞧你丑态百出哪。」
劈头就以低沉的嗓音责备枯叶的不是。
虽然景介并非矛头所指的当事人,仍不禁浑身僵硬。
「……奴家没脸见您。」
枯叶惭愧得低下了头,但砂姬并未因此而宽恕。
「这不是只有你的问题,我也无法置身事外。同时事关一族整体。」
「先不提『圣』,一族颜面尽失的责任,必须算在奴家这个次期首领头上。」
「唉,没想到居然沦落到得由你这样的黄毛丫头负责。一族的丑态莫过于此。」
「砂姬夫人,您言重了。奴家……」
「在我眼里看来,你就是黄毛丫头没错。」
「即便是黄毛丫头,奴家所背负的责任也不会因此而改变!」
「哼,你倒是挺能言善道的。」
纵然被砂姬嗤之以鼻,枯叶仍刚强不屈地面持正色,目不转睛地直视对方。
一触即发的尖锐对话,令在旁听闻的第三者胃部都快抽痛起来。
景介想起以前向木阴野打听砂姬这个人的时候——
木阴野说她是「可怕的人」。
砂姬咂嘴的同时语带调侃说道:
「长老众和先代们全撒手人寰,幸存的分家也所剩无几了吗?看来铃鹿也没戏唱了哪。」
「胡说八道!铃鹿的时代还没结束!」
「结果,负起首领重任的,竟是一无所知的次女。」
「……
枯叶抿紧了嘴唇,无言以对。
见状,景介忍无可忍地从旁打岔。
「……你也不用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吧?」
「你有意见吗?」
遭凶恶的目光一瞥,沉重的威压感使景介心生恐惧。
「别说了,雾泽……」
木阴野也出面缓颊。
但景介就是按捺不了回嘴的冲动。
刚才砂姬那番尖酸刻薄的说法——景介说什么都无法原谅。
「我……对你这个人称不上了解是没错,再者我也只能算是个局外人也是事实……但我很清楚枯叶至今付出了多少的努力。至少,她绝对没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丑事。」
没错,景介一直观察着枯叶。
尽心尽力想让一族的动乱落幕,并且一盾扛起身为首领的重责大任。枯叶的觉悟是值得褒奖赞扬的,不该像这样遭人出书侮蔑。见枯叶被人瞧不起——而且还是由一个骚动发生时不在国内的家伙以恶言讥讽,景介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你就是雾泽景介吗?」
砂姬朝景介走去。
景介无视心跳加速的心脏,怒目相向。
「还挺有胆识的嘛。或者纯粹只是个傻瓜罢了?无论如何,已经很久没有人类敢出言指责我的不是了哪。这教我心情相当愉快。」
砂姬露出一抹淡淡的——有如冰雪般的冷笑。
「只不过……」
砂姬突然伸出手来,一把揪住了景介的胸口。
「呜……!」
景介的身子被向上绞起,一时之间甚至以为双脚腾空,脸一直线往前飘去。眼前的那双眼眸冷冰冰的,从中散发出来的威压感与魄力全都超乎了景介的想像。
他的身体动弹不得。甚至无法将视线移开。
砂姬在一公分的近距离下狠瞪景介,冷冷地斥喝道:
「就像你说的,你根本不了解我这个人。不准你下次再对我如此无礼,人类!」
说完,景介便被一把推开。
碰的一声,他顺势跌坐在沙发上——不,说是「被随手抛到沙发上」比较正确。
「砂姬夫人!即便是您,亦不可对景介如此粗暴……」
这时——
呛得咳起嗽来的景介,讶异得睁大了眼睛。
「枯叶。」
转头面向出声大喊的枯叶,砂姬一改先前的态度,收敛起狠毒的气焰,无预警地把手放在枯叶的头上。
「抱歉。让你承担一族首领这份苦差事。」
「……砂姬夫人。」
「我代那些已赴黄泉的愚蠢家伙们向你谢罪。还有……害你吃苦了哪。」
砂姬边说边用双手紧紧搂住了枯叶。枯叶顺从地依偎在砂姬怀里。仿佛——早就预料到自己将会获得拥抱似地,动作非常自然。
「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来到景介身旁坐下的木阴野露出咋舌的表情叹息道:
「你这个人有时真的很不怕死耶……而且也太会穷担心了。」
「……不用你管啦,追根究柢,还不都得怪你。」
「为什么怪我?」
「还不是你话只说一半。」
错就错在木阴野只有说明她是个『可怕的人』。
不过,砂姬说的也很有道里,景介确实对她欠缺认识。
「咦,我没跟你讲吗?……砂姬小姐她啊,人虽然很可怕,不过也有温柔亲切的一面喔。」
木阴野面露了和婉的微笑。
槛江一如事不关己般啜饮着咖啡。
身为砂姬丈夫的玄始终沉默墓百,依旧是动也不动。
在这样的气氛下,枯叶把头埋在砂姬的怀里,持续了好一阵子。
数分钟后——
砂姬坐在沙发上,和景介、枯叶、木阴野、槛江四人面对面而坐。
那个名叫玄的人物还是靠在墙边,一样沉默寡雷。虽然景介不禁一度怀疑他有可能是做工精致的装饰品,不过,现在似乎不是思考那种问题的场合。
「我明白了。」
经过枯叶和木阴野一番简单的说明后,砂姬默默地点了点头。
「明白归明白……然而我是『圣』家的人。终究是无法跨过那条界线的。」
「那当然了。」
枯叶颔首。她已取回了一贯的毅然态度。
「这场战斗,奴家等人必须不假他人之手来平定。」
「有哪个分家父执辈还活着的吗?」
「就奴家等人所知,只剩枣的……『木阴』家了。其余奴家便不清楚。此外,虽然未经确认,我想『小折谷』家的先代应该仍健在。」
『小折谷』是通夜子的家名。
「留在村落的人都无一幸免吗?这结果还真是凄惨。枣,蓟她是怎么说的?」
砂姬的视线飘向了木阴野。
「我母亲说……全权交给我处理了。」
「交给小孩没问题吗?」
景介忍不住问道,木阴野笑答:
「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钤鹿过了十五岁就算成人了。我前年就从母亲手中接过了『木阴』当家一职。当然以人类的身分,我还是需要家里出钱养育……可是做为钤鹿就不同了。碰上事情得由我决定,由我出面解决才行。」
钤鹿社会虽然和人类社会的风俗差异有天壤之别,但景介还是暂且先接受她的说法。如果多嘴问太多问题,到时又被砂姬瞪那可教人吃不消了。
「慎一先生应该有阻止你吧。」
「是的。父亲他……果然还是放心不下的样子。」
木阴野向淡淡一笑的砂姬回以苦笑。
不过砂姬随即又板起了严厉的面孔。
「总而言之,要重建村落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砂姬夫人,家……」
「枯叶,你有你的决心无妨。但我是『圣』家的人。必须去面对现实层面的问题。若考虑到幸存的分家数目……不对,若再进一步考虑到动乱平定后还能有多少分家残存,就该明白不可能恢复过去的荣景。」
听完这番冷酷的分析,枯叶固然沉重地抿起了嘴唇,但依然摇头表示——
「奴家希望,能在不杀害任何一人的情况下平定这场动乱。」
「我不是说了吗?你大可以首领的立场做你该做的考量,做你该做的事。而我同样也有我该做的考量和事情。听好了,我乃『圣』家的人。我是只要能让一族存续下去,即便代价是必须杀死首领或自缢,亦在所不惜的——铃鹿谘询役的第三十四代当家。」
「奴家明白了。」
枯叶把抿紧的嘴唇绷成了一直线说道:
「奴家……会努力让自己不辱铃鹿一族首领的名声的。」
砂姬对枯叶的决心感到满意似地点了点头,接着环视了众人。
「好,那么来探讨具体的方案吧。」
景介有了兴致,也端正了坐姿。因为他听得出来那番话不光是针对枯叶等人,对象也包括了自己。换句话说,砂姬并未把景介当局外人看待。
「现状看来,你们屈于只能等待对方进攻的被动形势。只能这么被动或许也是迫于无奈吧。不过,能挖角槛江也可以算是大功一件了。」
景介偷偷睨了身旁的槛江一眼。尽管自己成了话题的要角依然无动于衷,仍是一副难以捉摸其想法的模样。
「槛江。我不会强求你一定要忘记神乐所……不,长老众所留下的伤痕。但你是基于自己的意志出现在这里的,是吧?」
「嗯。」
槛江露出了不明显的浅浅微笑,回答砂姬的疑问。
「我要保护景介。也会协助枯叶她们。」
「砂姬夫人,可以的话……奴家希望能由我方展开攻势。继续这样坐困愁城也不是办法,总有一天会弹尽粮绝的。」
「我也这么认为。和守株待兔相比,主动出击才是铃鹿的天性。」
砂姬起身回应了枯叶的提案。
她朝资料柜的方向走去,打开柜锁后,从中取出了一份资料。
「对铃鹿之女一视同仁,是『圣』理应遵守的本分。我们从不过问个人的主张与所作所为。因此……我这么做算是违反了规定,绝非什么光荣的行为。不过,既然种乐已被逐出一族,那么她的孩子也一样,用不着当作一族同胞来看待了。」
砂姬嗤笑道,把资料放到了桌上。
「……那是?」
景介忍不住向前探出身子。
贴在资料右上角的是——他想忘也忘不了的扫把星的照片。
「秋津……依纱子。」
枯叶喃喃说道。
「没错。就是那个半途突然冒出来,自称一族的少女……不过,这也就是说,她并非以一族的身分入学到这所学校。」
——原来如此。
景介理解了砂姬想表达的意思。
众多没有就读小学和国中的铃鹿一族,若想成为这所学校的学生,就一定得仰赖『圣』的关说。反过来说,这也就表示不借助『圣』的力量入学的秋津,在资料上跟一般学生——景介等人无异。因此为了入学,她当然必须把自己的经历和住所公然摊在台面上。
秋津依纱子的个人资料里,详细地写出了她的住址。
只不过,还是有令人起疑窦的地方。
景介拿起纸张,一边仔细端详一边说:
「这个有没有可能是造假的资料呢?好比说神乐筹备多时,为了让秋津入学准备了一套假的户籍和住址之类的。」
「当然有这样的可能。」
砂姬用一口咬定的语气回答。
「但是机率不高。很难想像她们不凭藉『圣』的力量,还有办法对人类社会做出那么严重的干涉。所以我认为有去资料上的住址一采究竟的价值。」
「……假如是陷阱呢?」
「雾泽景介,我帮你上一堂课吧。」
砂姬露出带了些杀气的笑容,傲睨了提出反驳的景介。
「只要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就算踏破铁鞋也要去查个清楚。哪怕遇到陷阱,也只要想办法突破,寻找下一个线索。在蹂躏了一切的可能性之后,剩下的便只有灰烬……那就是我等铃鹿一族各代先祖所经历过的斗争。一族过去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片甲不留地歼灭了所有的异类。我不要求你也得跟我们一样,但是你得去习惯——如果你还当自己是枯叶夫婿的话。」
异类——说穿了,指的就是自古以来不为人知地生存在日本各地的那些怪物。
有妖狐、大蜘蛛、甚至连吸血鬼也有。当初听闻时,景介只当那是铃鹿一族异想天开的梦话。景介还以为,她们大概是把街头巷尾的野史当成史实信以为真而已。然而,现在听砂姬斩钉截铁地如此断书后,景介也不禁怀疑或许古时候真的有这一类的怪物存在。
或者是——跟铃鹿不同族类、但也拥有人类外貌的其他妖魅吗?
假如说,铃鹿真有过一段将那些怪物通通消灭的历史,那么她们被形容是斗争与杀戮化身的恶鬼,可谓当之无愧。
——这么说来,战胜那群恶鬼的人类又该怎么称呼呢?
从砂姬笑容感受到的本能上的恐惧,以及接着突然浮现的念头——景介强迫自己把它们逐出脑海后,做了一回深呼吸。
现在不是去烦恼这种古老问题的时候。
平定这场动乱的一条线索浮现在眼前了。要烦恼,也是先烦恼这件事。
秋津依纱子。前同班同学,也是铃鹿一族、枯叶的表亲。
杀死霸凌灰原的学生,还堂而皇之地以「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当藉口。是个糟糕透顶的女人——
虽然不想再跟她碰面,然而心里却又有必须设法阻止她的责任感。
「请问何时成行呢?」
景介询问拿完资料后就一直站着的砂姬。当下的心情巴不得马上就动身出发。
不晓得是否察觉了景介的心情。
砂姬未再次坐回沙发上,而是将视线投向房门说道:
「当然是即刻动身了。」
3
后来一行人没有回去上课。
虽然景介也很疑惑早退是否恰当,但就算回教室上课,也只会被大家抓着枯叶的问题纠缠不清。如果能趁机让大家兴奋的脑袋冷却下来的话,或许也算一石二鸟吧。
于是,景介等人搭上公车,前往了资料上所记载的秋津依纱子的住处。
成员共有三人。景介、枯叶,以及木阴野。
砂姬并未同行。她只表示「我另有想确认的事情」,带着从迷途之家叫来的型羽和棺奈还有槛江,和景介等人分头行动。
她们一行的目的是铃鹿村落——亦即失火的鸢食山。
景介原先一心以为砂姬会带头率领一行人,因此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有些意外。说要去调查的人不就是她自己吗?景介在公车上试着把这疑问拿出来询问木阴野,她只笑答:「那是因为砂姬小姐有把我们当大人看待呀。」……身为人类的景介跟铃鹿一族之间,果然还是存在着文化隔阂的样子。
只不过就算换作是景介,若被问想不想被当小孩子看,同样也会摇头否定。
在离目的地最近的公车站下车后,眼前是远离了住宅区和商店街的田园地带。
一路搭公车摇摇晃晃了约四十分,抵达的地点几乎算郊区了。连景介这个本地人对这一带也不太熟悉。
民宅零星散布,路上也不见半个路人。一行人利用手机的GPS系统,前往秋津依纱子的住处。不久,终于看见了一栋平房。
平房看似格外老旧,也不像有人在里面居住生活。要不是庭院铺了一整面的水泥,感觉就算遍地杂草丛生也不奇怪。
坦白说,这房子跟秋津依纱子的形象相差甚远。至少就学时期的她,散发出了一种在高级住宅街长大的都市气质。
「……真的是这里吗?」
景介半自言自语似地开口说道。
枯叶指着贴在玄关前的木制门牌说:
「上头写着『秋津』。」
既然如此,就是这里没错了吗——这个念头才一闪过,景介突然觉得不对劲。
「……太奇怪了。」
木阴野替景介说出了不寻常之处。
「为什么门牌会这么老旧?」
没错,这点很诡异。
「这感觉不就好像……姓秋津的这户人家已经传了好几代一样吗?」
「奴家懂你的意思了。」
枯叶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由于她不熟人类社会的结构,因此一开始没注意到。
「会不会是刻意弄旧的?」
「如果是刻意弄旧的,也太小心翼翼了,这种策略已经到了神机妙算的地步。」
秋津依纱子的亲人只有神乐这个母亲,而且照理说应该不具有人类社会的来历。在景介等人眼中,她应该只是随便冠上『秋津』的姓氏住在公寓里罢了。然而,如今座落在景介等人眼前的,却是一栋疑似『以秋津为姓的一家』所拥有的、屋龄至少有四十年以上的日式民房——
「现在怎么办?」
屋子年久失修的外观更助长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从下公车那一刻起就有不好的预感了……还是回去吧?」
木阴野似乎也怀有同样的感觉,貌似忧郁地叹了口气。
「裹足不前的话,奴家等人要如何才能突破现状!」
枯叶则恨不得立刻冲锋陷阵。
「我两边都赞成。说真的我很想打道回府,可是状况也不容许说走就走。」
「唉,也是啦。说真的,如果今天在门口就折回,我也会感觉无法释怀。」
木阴野很干脆地附议。
「那么,意见一致通过。」
景介朝玄关跨出了一步。大门是一扇把雾面玻璃镶在木框上的滑动式拉门。别说防盗装置了,连有没有上锁都教人怀疑。
「请问有人在吗?」
景介稍稍压低音量,可是没人应声。
「有人在家吗——!」
景介又喊了一声,这回提高了音量。但依然不见回应。
他心一横,直接把手放在拉门上。一如预料,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大门。
门后是有浓厚前世代风格的※土间。(译注:泥土地面的古早日式民房的室内空间。)
在这里要把屋龄四十年的印象做一番更正。搞不好这是二次大战前就存在的建筑物。
景介等人踏进了屋内。
「……我们算私闯民宅了吧。」
「这叫※超法规措施好吗?大概吧。」(编注:日本以国家之名行使,可以无视法律等规范的特别处置,采用国会事后认可的方式进行。)
「你们两个小心点。」
枯叶提醒着试图以斗嘴放松心情的景介与木阴野。
「可能有陷阱。」
「啊—说的也对。确实不是逃避现实的时候了。」
三人从潮湿的土间打开貌似通往起居室的格子状拉门。顿时闻到一股刺鼻霉臭。用手指在榻榻米上划过,摸得到厚厚一层灰……果然不像有人在这里生活的样子。
「打扰了。」
景介下定决心,踩着鞋子进入了起居室。
「穿鞋子进去好吗,雾泽?」
「不然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碰上万一时,赤脚与敌人周旋吧。」
代为回答的枯叶同样穿着鞋子踩上了榻榻米。景介看着枯叶的脚,想着她那双无鞋带皮鞋是怎么弄来的。还是说,那本来也是灰原的鞋子?
木阴野犹豫不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不把平底鞋脱掉。
环视屋内。怎么看都只是一般的和风民房。
不仅构造确实十分老旧,蜘蛛网到处都是。室内彷佛久未通风换气,每一口气都夹杂着污浊的成分。
不过扣除这些部分,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异状。
起居室里不乏有生活的痕迹——堆放在角落的坐垫、木制的餐桌、摆设在架子上头的古董电视等等。
「这里似乎断电了。」
木阴野拉了几下日光灯的绳子说道。
「这边是炊事场吗?」
枯叶透过打开的纸门缝隙一瞧,那里是一处木头地板的厨房。恐怕是后来加盖的吧——构造较为新颖了些。看得出来这户人家至少不是坐在土间,过着用炉灶烧火煮饭的生活。
餐具柜里摆放有茶碗和杯子,不过景介无意打开一一确认。
「那边呢?」
景介向打开了另一扇纸门的木阴野询问。
「有佛堂。可是我不太想看耶……」
固然心怀同感,可是总不能不看。
但木阴野却面露打从心底感到忧郁的表情。
「抱歉,我果然还是不敢。可以交给你们去吗?」
「真的吗?你不是很喜欢演歌吗,太教人意外了。」
「演歌跟这个是两码子事吧……反正我从以前就很害怕这种地方啦。自从小时候有一次去爸爸的老家,堂兄弟扮鬼躲在佛堂吓我之后,我对佛堂就留下了阴影。」
「什么啊,这样的过去会不会太可爱了?你们的祖先不是跟怪物战斗过吗?」
景介一调侃,木阴野就露出了「你很烦耶」的表情。
「我说啊,异类跟幽灵是不一样的东西好吗?」
「啥,是这样子吗?」
就景介看来根本是半斤八两。
「无妨。这儿就交由奴家和景介调查,你去其他房间巡视吧。」
木阴野道了声歉后掉头就走。
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后,景介随着枯叶一同进入了佛堂。
「这么说来,铃鹿一族有宗教信仰吗?」
「不,一族并未信仰特定宗教。顶多是祭祀祖先……景介你呢?」
「我算近代日本的主流派。不信教的。」
话虽如此,父亲老家信仰的是净土宗。老家是和风建筑也设有佛堂,所以这房间的气氛对景介而言倒也不算陌生。只是,或许断电也是部分的原因吧——别人家的佛堂果然还是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所以多少可以体会木阴野的心情。
「……等一下,那个是……」
抬头一看,纸门上方的横木上挂了好几幅黑白照片。每一张都是老人的照片。
这样的黑白照本身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景介的祖父母家也有。
「那些照片是?」
尽是祖父的双亲、姐姐、堂姐妹之类的照片,换句话说——
「是遗照……照这情况看来,上头的人物应该是这户人家的亲戚。」
问题是,这户人家会有血缘者的遗照实在是非常奇怪的事。
不对——难道说……
「这里其实是秋津父亲的家……吗?」
听到景介灵机一动想到的推论,枯叶「啊」地叫出声。
仔细想想,这是最自然、可能性也最高的结论了。
秋津的母亲神乐,是一个视人命如蝼蚁的冷血角色——受到这个先入为主的想法的影响,景介直到现在才发现一个盲点。即便是神乐,没有人类的男性照样无法生儿育女。况且成为某人的妻子,更能简单快速地融人人类社会。
「这也就是说,神乐吞占了夫婿家吗?」
枯叶面带苦色地说道: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确实很有繁荣派的风格。卑鄙得毫无矜持可言。」
「不过,如果假设没错的话……」
「啊啊。这户人家的人恐怕都已经惨遭杀害了吧。」
「……啧。」
景介愤慨地咂了声嘴。
明明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寻找秋津、进一步寻找繁荣派的线索,然而,却意外发现有户人家可能遭到秋津抄家灭族。
景介现在只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就在这时——
「雾泽!枯叶!」
木阴野尖锐的声音从起居室的另一头响起。
「有什么不对劲吗,枣?」
「别问那么多了,快点过来!」
听闻这一声比起焦躁、惊愕之色更为强烈的叫声,枯叶和景介面面相觎。
两人掉头,以小跑步朝叫声传来的方向赶去。
回到起居室后,穿过敞开的纸门深入内部。那里貌似客室,角落堆叠了几张坐垫。
木阴野人在更里面的房间。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吗?」
一跨过纸门的沟槽,两人发现木阴野的背影。室内的景色也同时映入眼帘。
这里的气氛明显异于其他房间。
有可能跟厨房一样都是加盖的。壁面是白色的,还有跟日式建筑风格不搭的玻璃窗。
加装在上头的窗帘有着花朵图案。地板上铺了毯子。墙壁贴有歌手的海报。此外还有床铺、衣柜、书桌。
书桌上头可见造型可爱的小饰品和装了雷根糖的瓶罐。
这样的摆饰风格,怎么看都是豆蔻年华少女的房间。
「秋津的房间……?」
那家伙该不会就是在这里生活吧。
「是没错,可是……你看、你看。」
定睛一看,木阴野在书桌上摊开了某个东西,牢牢盯着该物不放。
「这是……」
她扬起了脸。眼眸里满是疑惑。
吸引了她的东西原来是相簿。
应该是从书柜抽出来的吧。里头收藏了照片。主要是校园的生活照,记录了疑似运动会、文化祭、休学旅行等活动,当中也不乏私服照。
每张照片都固定有一名少女出现。依常理思考,那名少女照理说……
「……喂。」
应该是这本相簿的主人——但是……
「慢着……这是怎么回事?」
那名少女的长相,跟秋津依纱子判若两人。
从五官和气质来看,这些照片应该是国中时代的。景介翻起了相簿。还不到国中的毕业典礼照片的记录就中断了,后面全是一片白纸。
「其他的相簿呢?」
景介从木阴野指出的柜子随手抽出了一本相簿。翻开一看,里面是童年时代的照片。
接着拿起另一本感觉比较没那么早期的相簿。这回是国小低年级——到高年级的照片。
每一张照片的脸,都不见景介所认识的秋津依纱子的神韵。
「欸,为什么会这样。这女孩到底是谁?」
木阴野的声音夹杂了恐惧。
「景介,你过目一下这个。」
打开书桌抽屉的枯叶,把从中取出的一本册子递给了景介。
写在封皮一角的文字是——『一年二班秋津依纱子』。
「……不对。」
景介不禁茫然。
「这不是那家伙的笔迹。跟秋津的字……完全不一样。」
因为常常跟她借作业来抄,所以景介印象很深刻。
无论怎么看,两者的字迹感觉都不像是出自同一人物之手。
「欸……这、这样的话。」
经过了短暂的沉默——
木阴野缓缓将众人脑中浮现的念头,说了出来:
「假使这女孩是『秋津依纱子』没错的话……那不就表示,过去实际上曾有一个不是我们所认识的『秋津依纱子』这号人物存在……对吗?」
「如果事实真是如此……开什么玩笑啊,混帐!」
景介愤恨地咒骂。
真相远比先前所推测的还要更令人心寒。
不只是这间屋子。
秋津她——不对,那个女人她——
不仅是秋津依纱子这个名字,甚至剽窃了这照片上头少女的存在。
「呃……我们该拿这房间里的东西怎么办?」
木阴野阖起相簿,询问两人的意见。
「单凭我们实在太难做出判断了。像这情况要怎么解释,又该把……」
就在这个时候——
一个彷佛要打断木阴野的故作高亢、空虚聒噪的声音——
「唉呀唉呀。唉~呀呀呀。」
冷不防从背后传来。
「……!」
所有人反射性地转过头一看。
映入景介等人眼里的……
「偷偷摸摸地入侵别人的家里,是打哪来的野蛮人这么目无王法呢?应该不可能会是那个自尊心高人一等的铃鹿一族公主,和她的跟班们吧?」
是那个一身在和风建筑里,显得突兀至极的庞克风打扮,头戴一顶有兔耳做装饰的帽子、脸上挂了副以爱心图腾为点缀的眼罩,另一只左眼则燃烧着嘲讽与敌意共存颜色的——
「唉呀呀。不敢相信。堂堂公主居然会干出跟小偷没两样的勾当,真是吓死人家了。」
巳代,以及——
「通夜子……姐。」
面无表情地回望着茫然不知所措的木阴野的——通夜子。
「为什么你们也会出现在这……」
话说到一半,景介恍然大悟。
「……是在学校听到广播吗?」
「没错。」
通夜子直接了当地承认。
「那么肆无忌惮地公开点名,笨蛋也会注意到。」
「哼。是你特地跑去通知其他人的吗?好一头尽忠职守的忠犬哪,通夜子。」
枯叶早已从裙子的口袋亮出了武器。
闪耀着黑光的铁扇。是『白银魉牙』。
「『通连』你放在迷途之家?」
「那当然。岂能明目张胆地拿着那么引人注目的东西在外头走动。」
「把它改造得引人注目的人不就是你自己吗?」
通夜子一如无话可说似地发出叹息。
『通连』——是一把能使割出的伤口不断浸蚀、扩散的刀。不过现在变成了电锯。
还记得与双胞胎交手时,枯叶使出了让通连自爆的绝招,不知后来怎么处理了?也是有可能还在进行修理中,总之现在不是烦恼那个问题的时候。
景介也从腰际的皮鞘抽出『贺美良之枝』。
「枣,你要袖手旁观吗?」
「……我——」
听到通夜子一问,木阴野抿紧了嘴唇。现场唯独她手无寸铁。
不过,即便她有随身携带武器,也不可能在这状态下使用『阿形之琴』。那把藏物会不分敌我进行攻击,非常难以发挥威力。
「唉,她打不打都无所谓吧……反正就凭你们几个三脚猫,我一个人就能轻松摆平了。」
巳代手持伸缩自如的鞭子——『物主之杖』,面露游刃有余的笑容。
「巳代你……」
彷佛直到这时才发现似地,枯叶眉头深锁。
「那只手哪来的?」
她是用左手握持『物主之杖』。
换言之,原先在战斗中因『通连』的效果而痛失的左手,如今又好端端地出现在原位。
「哼。」
巳代对枯叶的疑问嗤之以鼻。
「问我怎来的?这是什么问题呀,枯·叶·小·妹·妹?你已经傻到连我四肢健全代表什么意思也搞不懂啦?哈哈!」
「你又……行丧服了。」
不晓得那是她从哪调拨来的躯体。看来,可以肯定这个国家的某地又增加了一个下落不明的少女——只为了取回失去的一条手臂,不惜换掉头部以下的整副身子。
「混帐……可恶。」
景介气愤地咬牙切齿。用力到彷佛要渗出血来了。
「你跟秋津两人都一样,也未免太荒唐了!为什么就是不会让自己稍微忍耐一下!」
「啊?」
巳代回瞪景介。
那道视线与其说是轻蔑,宁可说是憎恨。
「啥,为什么身为上位种的我们,必须为了人类这种蝼蚁忍耐?」
就像拥有深仇大恨似地,又像烦躁不耐似地——
「你们人类在吃饭时,会想到『猪、鸡、牛都好可怜喔,今天还是饿肚子好了』这种念头吗?应该不会吧?如果你们人类怀有那么高尚的情操……今天根本不会繁荣到这个境界了吧!」
巳代一如大吼般冷言讥讽,同时朝着景介——纵身飞扑而来。
鞭子从上段猛力挥下。
景介措手不及。
挺身而出的枯叶挥扇迎击。
「那不过是你强词夺理,巳代!」
龙卷风的障壁成形,卷起房内的家具及相簿,袭向了巳代和通夜子。
「……啧!」
「景介、枣!」
枯叶出声催促两人藉机脱逃,但景介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背后就有窗户,要逃到外面不是问题。只不过——
「往这边走!」
留在这栋屋子里面,恐怕比逃到户外的宽敞空间交手还要有利。
如此判断的景介牵起木阴野的手,朝受龙卷风压制的巳代两人方向跑去。
「臭小子,休想逃……!」
「那是奴家的台词!巳代!」
枯叶在后头大喝,将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景介两人趁虚钻过巳代和通夜子的身旁,一溜烟地滑进了她们两人身后的起居室。
4
同一时刻。
在距离白州高中不远处的鸢食山山腰——
砂姬、型羽、槛江、以及棺奈四人现身在铃鹿村落的遗址。
眼前景色一片荒凉。
家家户户遭大火焚毁,如今只剩一座座由黑炭堆砌的小山。视线所及,尸横遍野。由于这些人惨遭杀害长达了一个月以上的时间,撇开被烧成焦炭的不提,没有被火纹身的尸体现在都已经腐烂到无法正眼直视的状态。
铃鹿的村落跟『迷途之家』一样,必须经由特别的方式才能从外地进入。也因为这个缘故,即便火烧山的事件闹上了新闻媒体,这个村落的存在仍未因此而曝光。
只不过,即便是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型羽等人——也很难伺机靠近这块附近常有电视台摄影机和警察徘徊的场所。
除此之外,目前和繁荣派的战况胶着不清,没有余力回来巡视村落也是原因之一。
砂姬站在村落的中心部,过去祭祀始祖铃鹿御前的神社所位在的广场。
那座神社如今也成了一摊倒塌的灰炭。
「……愚蠢的家伙。」
没有人知道砂姬的喃喃细语是在说谁。当中含蕴着悲痛大于责难的音色。
另一方面,型羽则在距离广场约五十公尺远的地方。
她定睛直视着倒在地上的某具遗体。
「对不起……让您曝尸荒野这么长一段时间。」
和强硬的视线相反,型羽喃喃自语的声音显得软弱无力。
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正是型羽的母亲。
「型羽。」
一旁突然有人冒了出来。是槛江。
「你想埋葬的话,我可以帮你。」
槛江手拿两把铲子,面无表情地说。
「……好。」
型羽幽幽地笑着回过了头。
「谢谢你的帮忙。」
槛江所带来的铲子对个子娇小的型羽来说,尺寸实在是太大了。但她依然摇摇晃晃地把铲子插入地面,把土翻开。槛江也模仿她的动作。
「槛江姐姐,你没有需要吊祭的对象?」
「没有……因为我一直都是孤单一人。」
「……真羡慕你呢。」
揶揄的话语一脱口而出,型羽立刻低声说了句「抱歉」,或许是发现自己失言了吧。
「没关系。」
槛江一边挖洞一边摇头说道:
「失去重要的亲人,一定很难过吧。」
「我感到很不甘心。」
型羽用强忍啜泣的声音,颤抖着嘴唇说道:
「如果我的年纪再大一点,当初就能代母出征。也能以本家守护役的身分,保护首领大人而死了。却偏偏……」
一个声音唐突地从停止挖坟并紧咬牙根的型羽背后响起。
「不要笑掉人家大牙了。」
不知不觉间,砂姬以及棺奈也来到了这里。
「代母而死?你以为羽折乐见这种事情发生吗?」
「砂姬大人您又懂什……!」
砂姬怒瞪反射性地想争辩事实的型羽。
然而——
「我当然懂……朋友的心情,对我来说有如囊中物般容易了解。你忘了吗?羽折她……羽折伯母她当初生下你时,是我抱你去浸泡热水净身的。」
「啊……」
砂姬的声音宛如恨铁不成钢,又像在一个人独自似的。
「荒唐、荒唐。在开我的玩笑吗?小时候,是你们的母亲充当伴我嬉戏读书的良师益友,将我健健康康地拉拔长大。所以我才会期许自己也能回过头来,带身为她们儿女的你们游戏学习,将你们养育成人。我万万没想到……结局竟会是如此教人痛心疾首。」
「对不起……砂姬大人。」
「你不需要跟我道歉。」
砂姬一脸失落,短促地吸气,然后呼气。
「不过,我倒是有问题想请教。」
倏地,她把矛头射向旁边被大火烧焦倒塌的林子深处。
「想请教那些视我的教诲如无物,践踏村落的和平,受早该在上一代便终结的妖雷洗脑的愚昧之辈。不晓得你们看到这个村落昔日面貌全失的模样,心中做何感触呢?」
砂姬扯开嗓子大喊道:
「……回答我,供子!」
「咦……?」
出自砂姬口中的名字,令型羽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槛江稍稍摆出了戒备的姿势。
砂姬只是瞪着一个定点动也不动。
经过短暂的沉默后。
「咯咯、咯。」
——随着阴险的嗤笑声。
从一根烧得不留原形的树后——
供子一声不响地闪现而出。
「好久不见了呢,砂姬大人。瞧您身子硬朗依旧,真的是太好了。」
供子貌似戏弄似地翘起嘴角。
旋即,森林深处、黑暗里面又接着冒出了另一个人影。
「您好,幸会了。」
面露全然不把场上紧张气氛放在眼底的爽朗笑容现身的人物,正是秋津依纱子。
「……你就是神乐的女儿吗?」
砂姬的眼神充斥着杀气。
「是啊,没错。我是铃鹿的『正统』次期首领。」
「哼,口出狂言这点倒是完全遗传了你母亲的个性哪。」
「言归正传,请问您一行人来这里有何贵干呢?」
依纱子四两拨千金地回避了砂姬的讽刺。
「是来吊祭死者的吗?很遗憾,这里已经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了。有的只是残骸。只有你们小规模生活没落后的废墟、污秽尸体和烧剩的痕迹罢了。」
「……不许你侮辱死者!」
见型羽忍无可忍地放声大叫,秋津只是瞥了她一眼。
「稍后我再奉陪你喔,小妹妹。」
从秋津的表情完全感受不到邪气,但也因此更教人不寒而栗。
砂姬挺身站到依纱子的面前,保护不敌秋津气势而忍不住一脸狼狈的型羽。
「哼,你想动手吗?」
「咦,伯母你怎么还在呢?早就没你的事了,还有脸在那里说三道四……铃鹿一族已经不再属于你们那一辈的时代啰?」
「神乐人在哪里?」
「哇,原来你是来找我母亲的吗?」
「那当然。没能成功让那个蠢货断气,是我们那一代的罪孽。她必须由我亲手……再一次赋予她死亡。」
「可惜了,我母亲从未把你放在眼里。」
「是吗?」
依纱子说罢,砂姬一如看破了什么事般笑了出来。
「她现在无法动弹是吧?」
「……你这是在套我的话吗?」
依纱子以看似有些假惺惺的举动皱起了眉头。
「那种事没有让我如此煞费心机的价值,答案我早已了然于心。难道你不晓得吗?十七年前打倒神乐的人,正是『圣』家的上一代……我的母亲。当初可是她舍身以『通连』刺穿首领身体的哪。」
听到这番说词,依纱子的表情泛起了一丝带有残酷味道的愉悦。
「照你这样说来,枯叶的母亲不就算是你母亲的仇敌了吗?好令人陶醉的因缘啊。」
「停止种愚蠢可笑的鬼话。胆敢再说一句,别怪我当你是蓄意侮蔑了。」
「好可怕喔。」
见依纱子回答得不带感情,砂姬冷冷地发出了闷哼。
「话说回来,你们两个又是来这儿做什么的?」
「咯咯。那是我们要说的话吧。」
开口答腔的人是供子。
「实在滑稽得教我笑不出来。又愚蠢得教我忍不住想大笑……竟然用校园广播找人集合,彷佛深怕别人不知道你们马上就要采取行动了一样。」
「哼。或许你说得也没错。」
砂姬大方表示肯定。
「是通夜子把消息转告你们的吗?真是的,怎么每个都这么不像话。」
「瞧你还挺老种在在的嘛。可是你知道吗?我们两人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也就表示……枯叶那边自然也少不了有其他伏兵。」
「你们居然不惜……」
和惊愕得浑身僵直的型羽相反,砂姬的态度始终沉着稳定。
「那个住址是诱饵吗?」
「天知道,你说呢?」
依纱子笑答。
「不过,我说不定是故意把个人资料留下来的哟。」
「为何这么做?」
「因为我希望引诱雾泽调查……我的真实身分。」
那张脸一如怀抱着梦想的少女般,天真欢乐。
可是,在场没有人了解依纱子的表情所代表的意思。
槛江对「雾泽」这个名字起了反应。
「……景介。」
她稍稍蹙眉,语气透露出了担心。
「咯咯。你还有担心别人死活的闲情逸致啊?」
供子向槛江面露残酷的微笑。
「你难道不明白,为什么我宁可放下枯叶,选择来这个地方埋伏吗?」
面色阴险地吊着嘴角,供子朝槛江射出杀气腾腾的视线。
「……你这叛徒。我死都不会放过你。」
「我没有背叛。我只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情而已。」
「哼,意思都一样。我对已经不再是傀儡的你没有兴趣了。今天我要在这里了结你的小命。」
这时,砂姬以介入两人之间的形式,站到了槛江的面前。
「别害怕,槛江。」
只见砂姬带着冷酷的眼神——
「供子。依纱子……你们真以为你们的计划能如想像中那么顺利?」
砂姬对眼前的两人嗤之以鼻。
「劝你们别太过小看『圣』了。如果单只是有勇无谋地闯入敌人地盘,岂不等于羊入虎口吗?」
「哎呀,这是什么意思呢?」
砂姬并未回答依纱子的问题……
「棺奈。」
……而是向在一旁伺机的棺奈伸出了右手。
「是,砂姬大人。」
侍女放下背在身后的『黑暗墓穴』后,打开盖子将手放了进去。
经过一番摸索——
棺奈从中取出的,是一把长度约有六尺以上的——长刀。
黑色刀柄。金色刀鞘。朱色刀锷。
砂姬从棺奈手中——接过那把长度远比自己身形还高的武器。
不费吹灰之力地,拖着握柄将刀拔出。
刀鞘应声落地,绽放黯淡光芒的刀身原形毕露。
「……『攫食玉藻』。」
供子吊起嘴角,喃喃地念出了那把藏物的名字。
「你也知道吗?不过我料你应该没实际尝过它的威力吧。」
砂姬轻而易举地挥舞长得恐怖的利刃。
——嗡。
随着刮耳的声响,刀身四周的空间一如产生朦胧热气般摇曳晃动着。
冷酷的眼眸里燃起翻腾的怒火,面挂残忍笑容的砂姬朝两人摆出了架式。
「放马过来吧,黄毛丫头们……本人破例奉陪你们几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