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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天的晚上,一般高中生通常都会因为收假症候群发作关在家里闷闷不乐。然而景介却在这个时间得前往陌生的地方,准备和人搏命。
这真的是一辈子都不想要碰上的体验。
也不知道这一去何时才回得来,所以就向父母谎称要去朋友家读书顺便过夜。书包和全套制服也全都带齐了,表面上是明天会直接从朋友家——其实也就是迷途之家——上学去。
自从过完年以后,景介在父母的眼中就成了三不五时外出和在外借宿的儿子。过去父母只认为『有心念书也不失一件好事』,倒也没有过问太多,只怪昨晚景介自己一时逞快说了奇怪的话,导致父母的认知里萌生了误解。
一·儿子状似有女朋友。
二·最近在外过夜次数频繁,会不会是藉故读书,其实在跟女朋友厮混?
三·如果假设无误,该不会儿子是在用功没错,只是钻研的是大人那方面的知识吧——景介被这样的直言三段论给逼入了绝境。
真希望他们饶了我吧。
闻言景介今天又要到朋友家读书,母亲立刻脸色大变地命令他在面前坐好,开始从上个月、上上个月翻起旧帐,甚至质疑景介每逢周末便出门的原因,连个小细节也不放过地疯狂追究了起来。最后连「你有乖乖做避孕措施吧」这种问题都出笼了。避孕这个用字无疑排进了高中生最不想听妈妈提起的字眼的前三名。
无奈的景介,落得只得以一本正经的口吻展开一场信口开河的演讲。
周末会出门当然有时候是跟女朋友在一起,可是过夜的地点真的是朋友家。为了跟女朋友上同一间大学,现在我可是拚命埋头苦读。我和女朋友的交往非常纯洁。基本上我们根本没有做出任何需要避孕的行为。请你相信自己的儿子。我会找一天介绍给你们认识的——诸如此类等等。
现在回想起来,脸烫得都快喷火了。
撇开相信自己的儿子啦、纯洁的交往啦这类鬼话,周末外出和外宿过夜这两件事若端看事实,地点都是『女朋友』的家没错,这教景介心底相当难为情。
总而言之,景介才刚和母亲进行了一场有可能比稍后要面临的情况更为激烈的热战,如今已练就天不怕地不怕的胆识了。
在夕阳下山前,下午五点半——一行人从迷途之家出发了。
标示在秋津所交付的地图上的目的地,距离迷途之家徒步约二十分钟,并不算远。因为位置离大街颇远,所以移动途中也没被路人撞见过。由于所有人都携带武器,所以也免去烦恼交通手段的问题,这也是唯一庆幸的地方了。
成员共有六人。
景介、枯叶、木阴野、型羽、槛江、棺奈。可以说是倾巢而出。
话虽如此,大家的气氛也没有紧绷得很沉重。毕竟一族的人本来就很善战,而景介的心境也有别于过去,还算沉着冷静。
船到桥头自然直。死不了的——虽然这样的想法或许过于乐观了些,可是景介显得自信满满。
倒是见走在一旁的枯叶,从刚刚开始不时在揉眼睛按摩眉间。
景介有些担心了起来。
「你怎么了?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吧?」
枯叶瞥了景介一眼,随即稍稍别开了目光。
「不,并非如此。」
「大小姐她、昨晚、没睡好。」
棺奈的说明令景介感到吃惊。
「……睡眠不足吗?也太难得了。」
难道原因是为了为隔天的战斗做准备?
「景介,昨晚你睡得很熟?」
枯叶反口问道:
「对啊,睡得可甜的呢。」
听了景介的回答,不知怎地——
枯叶脸色一沉,微微涨红了双颊,低声嘟嚷道:
「……你太狡猾了。」
「咦?我哪里狡猾——」
景介乍听感到不解,赫然才想到。
——难道她是说昨天的那个?
景介发现自己的脸像着火一样面红耳赤。
「啊,不……」
景介乱了分寸,语无伦次地动着嘴巴。
「昨晚、大小姐、总共翻了、八十六次、身子。」
棺奈面无表情地开始转播起昨晚的情况。
「三更半夜、突然爬起床、目不转睛地、照镜子的次数、共有五次。叹气、二十三次。熬到天将亮、好不容易、终于入睡时、脸上挂着的是、非常幸福、的表情……」
「呜……给我闭嘴!」
「呜咕。」
枯叶气急败坏地踮起身子,捂住棺奈的嘴巴。虽然口风很松的尸体女仆连个眉头也没皱,不过还是停止继续揭露主人的秘密。
看到枯叶那副狼狈的模样,景介不禁开口说道:
「那个……对不起。」
「为何要道歉?」
枯叶噘起嘴巴别过头去。
不过,随即作势观察似地扬起视线偷看景介。
「这样岂不显得陶醉其中的奴家像个傻瓜一样吗?」
「不是啦,我没有那个意思。我……」
这气氛教景介羞赧得没办法正眼和枯叶对望,只得看着前方。
走在前面的型羽脖子一扭、回过头,眼神凶狠地怒瞪着景介。
两人一对上视线,她停下脚步站到景介的面前,毫无预警地抬起脚就是使劲一踢。
「……好痛!」
小腿骨冷不防被踹了一脚。
「干嘛突然踢人啊!」
「不为什么。不知怎地就是很不高兴。」
「最好是没理由乱踢人啦!」
「其实我觉得踢那一脚还不够痛快。可以再踢你一脚吗?」
「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算了啦,型羽,你就放他一马吧。」
出面阻止型羽的人是木阴野。
「像这种时候啊,就是要说一天啊有人放闪光弹b然后装作没看见。」
「不要连你也跟着起哄!」
景介向出书调侃的木阴野厉声喝斥的同时,对她的态度浮现了宽心与不安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感情。她来到迷途之家时,就是这副和前几天完全不同的调调——说穿了就是恢复一贯的态度。
不晓得她是破除了迷惘,抑或只是暂时先把烦恼放在一旁。景介觉得没必要刻意去追究人家的心境是怎么变化,自然就没多说什么,反正事情总有办法解决的。
即使木阴野又像上次一样临阵退缩,只要其他人帮忙掩护就够了。
无论如何,想说的事和该说的事,景介早在三天前的车上全说光了。
一行人沿环山的道路前进一段时间之后,不久看到了一块古老的招牌。
是做什么用的招牌则看不清楚。一来是表面生锈,二来是——上头有一个用红色喷漆涂上的大型箭头。
「……应该就是这个没错。」
它就是在秋津交付的纸上,被标记为『路标』的那块招牌。
一行人循箭头指示的方向进入小路。
那是一条连柏油也没铺上的山路。景介一行人的目的地就位在这条山路的尽头。
一幢盖在山里的废屋。
外观是纯和风的平房,和迷途之家有些类似。不过,面积却不是迷途之家可以比拟的。即便宣称是江户时代所搭建的武家宅邸,也会教人信以为真。
只不过景色之荒凉,就是站在远处也能一目了然,给人阴森的印象。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壁面的涂漆也剥落得斑驳不堪。房子能撑到现在还没倒塌,反而更教人觉得不可思议。
「好……我们终于到了。」
所有人点头附和景介的呢喃。
不过,当然不可能马上直捣黄龙。
首先是召开作战会议——话虽如此,其实也只是最后再确认一遍先前定案的事。
景介轮番环视了棺奈、槛江、和型羽的脸。
「看来不出我们的预料,很有可能会展开一场室内战……待机组按照原先计划行动,没问题吧?」
棺奈没有反应,槛江轻轻点头。
唯独型羽眉头深锁。
「……我有问题。」
看来她很不满自己必须留下来待机。
「为什么身为本家守护役的我,必须留在外头等候指示呢?」
出主意规划这场作战的人是景介。
首先由景介、枯叶、木阴野三人率先展开攻坚。型羽等人则先留在外头待命,一日一屋内发生异状、或者接获景介的联络再接着突袭——
之所以会兵分两路,是因为考量到敌方有可能设下陷阱。要是所有人冲进去遭到一网打尽,这样的下场也未免太惨不忍睹。况且精简人数的另一个优点是可以避免混战。
选择让槛江待命,理由是她还不习惯打斗,此外『攫食玉藻』在室内会显得碍手碍脚不方便挥舞。但是型羽则是到最后一刻——正确地说,是至今依然强烈主张木阴野的位置应该让出来,由她加入先锋部队。
不过景介不打算让步。
「比起单打独斗,你在混战的时候更能发挥实力吧?所以我才会希望你负责扮演善后的扰乱角色。况且你有说过『轧』的技术不是拿来决斗用的吧。」
「话是这样没错……」
型羽垂低了脖子,但不肯就此罢休。
「那我也可以说,景介哥哥根本没必要去送死不是吗……人类怎么可能打得过铃鹿?」
「原来你在担心我的安危喔?」
「才……才不是那样!谁担心你了!」
景介一揶揄,型羽立刻满脸通红地龇牙咧嘴。
「我不会有事的。」
景介一口咬定。
「而且你不会忘了吧?秋津找的人是我,我能不去吗?」
「呣……」
「型羽,奴家也赞成景介的意见。」
枯叶把手搭在仍旧一脸不甘的型羽的头上。
「你是本家守护役。当奴家身陷危机时,由你挺身保护奴家。可是在发生危险前,先让奴家放手一搏……这样不是两全其美的做法吗?」
经枯叶这么一开释,型羽这才不情不愿地点头答应。
「好,那我们出发吧。」
景介从腰际拔出『贺美良之枝』。
木阴野解开了『阿形之琴』的包巾。枯叶也从棺奈手中接过『通连』——前些日子自爆后又重新修好的电锯。
侧眼看棺奈等人躲进林中,三人迈步朝宅邸前进。
愈是靠近,屋子的倒塌状况愈是清楚,感觉连幽灵也不会愿意住在里面。
虽然和三天前闯入秋津家的感觉有些类似,可是不论屋子的大小和阴森的氛围、包括宅邸整体所散发的不舒服感觉,秋津家都完全比拟不上。
玄关大门的门板从中间拦腰折弯。应该说,门有没有办法打开都让人感到可疑。木阴野一语不发,直接一脚踹破门板。景介三人进入了屋内。
才踏进玄关,眼前就是一间十坪大的大房间。
杨榻米腐坏,地板塌陷,天花板开了破洞。
伫立在那样的空间里的,是一名身着水手服的少女。
及盾的黑发,藏在眼镜后方的伶俐又冷峻的视线。
「……小折谷通夜子。」
景介唤了注视着己方的那名少女的名字。
通夜子默不吭声。
「秋津依纱子人在哪?」
景介询问,但她仍旧保持缄默。
「……意思是想知道答案得先打倒你才行吗?」
或许是默认,通夜子稍稍提起穿戴了『狂恋火车』的左腕,摆出架式。
景介握稳了『贺美良之枝』。枯叶则把手放在『通连』的起动开关。
「既然如此,抱歉我们也只好……」
「慢着,雾泽。」
有个人一如要制止两人动手似地挺身站出。
那就是——木阴野枣。
「她交给我来收拾。」
「喂,木阴野……」
面对提出不安地询问的景介——
「拜托你。」
木阴野头也不回,只是定睛注视通夜子,以铿锵有力的声音明确地表明了意志。
「我要和她交手……这就是我会跟你们来这里的理由。」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的迷惑,意志坚定。
「是吗。」
景介颔首。
枯叶也接受了她的要求。
「奴家明白了。就看你的吧,枣。」
语毕,枯叶和景介往后退开了数步的距离。木阴野则是向前挺进。
看着那样的木阴野,通夜子语气平静冰冷地问了个问题。
「你做好了要忘记我的觉悟?」
然而——
木阴野并未正面回答通夜子的问题。
相对地——
她随手将『阿形之琴』抛向了身后。
「……你想干什么?」
「通夜子姐……」
宛如在证明自己是赤手空拳似地摊开了双手,
同时以无比认真、诚挚的眼神——
木阴野枣——做出了宣言。
「我要求和你一对一决斗。」
「……枣?」
通夜子的脸上隐约浮现一抹困惑之色。
反倒是木阴野散发的气息不见丝毫动摇。
「不是以铃鹿一族分家『木阴』的当家之名,纯粹是以枣个人的名义。无关乎本家或繁荣派立场的不同……至于你要以什么身分跟我奉陪都无所谓。看是要以铃鹿一族分家『小折谷』的当家通夜子之名,或者单以通夜子个人的名义皆可。」
「你在胡闹什么?」
「我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在胡闹吗?那……」
木阴野稍稍压低了重心。下一秒。
「你少瞧不起人了!」
突袭。
她一口气拉近距离握起拳头,朝通夜子的脸颊笔直挥出。
「……啧!」
通夜子身子轻轻一扭,躲开了攻击。木阴野扑了个空。但她借力使力旋转身子,使出行云流水般的回旋踢。
「喝啊!」
但这一脚依然没有命中。通夜子反射性地朝木阴野的背部挥出肘击。没来得及闪避、也不备闪躲技巧的木阴野,被一举击倒。
一声呻吟,木阴野眼看就要不支倒下,但她牙一咬挺起身子,这回施展出从地面低空掠过的扫堂腿,试图扫倒通夜子。
通夜子跳向背后。脸上挂着困惑的表情拉开距离。
「……你有什么企图?」
「没什么企图。」
木阴野缓缓爬起身,嗤鼻道:
「我只是想通了,通夜子姐。」
通夜子还没来得及问,木阴野便抢先说下去:
「你之前说的那些根本是鬼话连篇。」
接着,她气势汹汹地怒瞪被批得一文不值而眉头深锁的通夜子。
「说什么『忘记』,说什么为了宫川的幸福?你分明只是在逃避自己的境遇吧?生为铃鹿,被当成人类养育长大……我们的境遇还算挺方便好用的嘛。因为可以只在对自己有利的时候抛弃人类的身分呀。」
「……你说什么?」
通夜子脸色一沉。
脸上露出了可怕——也可以解读为惊讶与愤怒的表情。
「如果你向往当人类,那继续当人类也没关系。如果你希望变成怪物,那你尽管变成一头怪物。要选择哪条路当然是你的自由……可是,你明明向往当人类,却装模作样地模仿怪物的样子,那不过是在逃避罢了。因为你害怕遭到宫川的拒绝,又在意自己怪物的身分,所以才急着划清界线。哼,胆小鬼也在学人家装酷耍帅。连跟喜欢的男生告白的勇气也没有……只是一个窝囊废罢了。」
「少说得头头是道了,你又懂我……」
通夜子眯起眼睛,气势更加凶险。
然而木阴野却以更大的音量嘶声喊叫:
「我怎么可能懂!谁教你从来没找我商量过!」
那一声宛如在恸哭。
又好似在宣泄心中的悲愤。
「你又懂我之前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吗……和通夜子姐为敌的时候,你知道我有难过吗!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无论是我的心情也好,还是枯叶的跟宫川的心情也罢,你全部都视而不见……任性妄为、随意割舍一切的你懂什么!拜托你看看自己的模样,不要说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话!也不要把未来设限!你分明只是装出怀有觉悟的样子,在逃避现实而已!」
木阴野愤慨的模样和一针见血的言论,使通夜子又再一次清楚地把怒意表露在脸上。
「……你这是在教训我只要不放弃,梦终有可能实现吗?」
通夜子咬牙怒视木阴野。
「白日梦还是留在睡着再做吧。」
「只要保持清醒仔细看清楚,梦其实不过只是现实而已。」
即便如此,木阴野仍没有丝毫的怯色。
「就是因为认定它是梦,所以才会实现不了吧?通夜子姐……不对,不光只有通夜子姐你。我、枯叶、步摘……我们铃鹿一族时至今日仍能生存下来,并不是一场梦,而是现实。我不认为光凭心想就能事成。可是一旦放弃,实现的机会也就没了。」
「如果那不是梦,我看应该是妄想。」
通夜子嗤之以鼻。
彷佛是在拒绝木阴野的诱惑,又彷佛是在说服自己似地——
「就算真的实现了,那又怎样?那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我们终究是怪物,而他们则是人类。阻断在两者之间的那道鸿沟,深邃得有如无底深渊。」
但,即便如此。
木阴野还是绷起严肃的表情,不为所动地正视着通夜子——
「你那样的说法就是逃避啊!」
放声大喝。
「那我问你……不然我们又是怎么诞生到这个世上的?不就是父母互相了解契合吗?难道不是因为铃鹿努力试着取得人类的接纳,而人类也接纳了铃鹿吗?如果说接纳彼此只是白日梦的话,铃鹿老早就灭亡了……阻断怪物和人类之间的鸿沟不过就是这点程度的难关罢了!大家都是这样跨越过来的!」
「……唔!」
通夜子——退缩了。
恐怕不是因为被木阴野的理论驳倒.
而是不敌她的气魄。
就连站在远方的景介,也大多是因为她的气魄而动摇。
木阴野把分量如此之重的感情宣泄给了通夜子。
她的攻击不见有减缓的趋势。
「所以你只是在害怕犯错、害怕失败。一旦像步摘一样犯了错,就会身受无法弥补的伤害。因为害怕受伤,所以才假装成自己是怪物和宫川划清界线而已……直到现在还是没变。」
终于。
「…………唆。」
「我是以人类的身分跟你下挑战书的。那么你又想用哪个身分向我开战呢?如果是怪物,那拜托你拿出怪物的样子,快点用那个藏物把我给烧死吧。如果是人类,那你就像个人类一样扑上来揍我啊。我让你自行选择!」
木阴野的话语终于——
「………啰嗦。」
「不过我看你也无法下定决心吧?因为你从来没有自己做过选择啊。你是一个不敢靠自己的判断做选择,总是把责任推卸给别人自以为是、身不由己的胆小鬼嘛。像你这样枯燥乏味的女人……也难怪宫川根本没把你放在眼中啰。」
「……少啰嗦!给我闭嘴,木阴野枣!」
让通夜子失去了冷静。
就跟刚才的木阴野一样有勇无谋。
无意使用藏物,赤手空拳地从正面展开攻击。
「哼……放马过来啊!」
木阴野摆出迎击的架式。
闪过瞄准脸颊飞来的拳头,藉机揪住通夜子的手臂、欲顺势施展过肩摔。然而,即便身心都处于激亢的状态,通夜子的实力仍远在木阴野之上。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抽出手臂,就着贴身的状态提起膝盖,朝失去防备的木阴野的侧腹予以重击。
「嗄!」
这记重击使肋骨发出了折断的声音。
但木阴野的身体并未因此被击溃。
她藉机抓住通夜子的脚,作势一同将她压倒般整个人往前倒下。
「……可恶!」
木阴野跨坐在通夜子身上,只手固定住她的头部,没有花俏的招式也没有技术可言,只是以蛮力痛殴。
一拳。两拳。三拳。就在蓄势击出第四拳时,通夜子倏然朝木阴野的领子伸出双手。
她同样以蛮力使出柔道的巴投。
被非凡的臂力使劲一摔,木阴野就像漫画常见的一幕般腾空飞起,身上缠着半破的纸门在地上翻滚。然而扬起的尘烟尚未落定,她便重整态势纵身一跃。
通夜子一边拔掉镜片破损的眼镜一边准备应战。木阴野也难逃狼狈模样,头上的马尾松脱了一半。
技术和风度的考量早已被双方抛到了脑后。
「喝啊!」
木阴野大声吆喝,揪着通夜子的头发以头锤撞击。
「……呜!混帐……」
额头遭受猛击的通夜子不甘示弱地挥拳,捣进木阴野的腹部。
说是战斗又过于幼稚。说是小孩子打架又太过激烈。
那是一场双方僵持不下,扭打成了一团的混战。
旁观着过程的枯叶转头面向景介询问:
「呐,景介……真的不用阻止她们吗?」
「你在说什么啊?」
景介摇头。
「就让她们打个痛快吧……是说我也有点被她们吓到了。」
木阴野那副凄厉的模样自然不在话下,教人惊讶的是没想到连那个通夜子也会动怒成那个样子大打出手。将她拖进同一座※土俵里来的,是木阴野的气魄和觉悟。(编注:相扑的比赛场地。)
互殴的激烈程度有增无减。继续打下去,无论哪方赔上性命都不足以为奇。
不过,句点却突如其来地草草画下。
「你给我……」
或许是伤及了内脏,嘴角垂挂着鲜血,
木阴野——一把揪住了通夜子的胸口。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小折谷通夜子!」
她用身子压着对方推进,彷佛要趁势让对方无路可逃似地。
直到通夜子的背部撞上厅房的柱子,才停止了前进。
木阴野把脸贴到通夜子的面前,嘶哑着嗓子吼道:
「你……你应该不是这么没种的人吧!」
因撞上柱子的冲击而痛苦不已的通夜子,瞪着木阴野的眼神依旧凶恶无比。
「该适可而止的人……是你。」
通夜子抖着肩膀气喘吁吁,开口争辩:
「就凭……这样的理由!如果你以为凭这样的理由就能说服我,那你——」
「这样的理由?不要开玩笑了!什么叫这样的理由!」
木阴野的嘶吼,不知不觉间从愤怒转变为了悲痛。
「没错……我的脑筋是不算聪明。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可以说服通夜子姐的道理,实力也没有强到能用力量强迫你服从我的话!可是……可是!」
木阴野揪住通夜子制服领口的手指折弯了起来,像是要依附着她不肯放开般。
「我受够了!我讨厌和通夜子姐互相残杀!我也讨厌坐视不管眼前发生的内乱!通夜子姐……你从小就是一张扑克脸,可是个性善良,又有点笨拙……」
她的声音语带哽咽。眼眶逐渐蓄积起了泪水。
木阴野像个小孩子一样抽抽噎噎的同时——
她把脸埋进了通夜子的胸口喃喃说道:
「我……很喜欢通夜子姐。所以我也不想看到你与幸福无缘的样子!」
之后的木阴野彷佛回到了童年时光。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肯鼓起勇气?小时候我不敢加入枯叶她们一起游戏的时候,你不是开导过我吗?……如果不鼓起勇气跨出第一步,就不会有任何进展,不有所作为就不会有改变,这样告诉我的人不就是你吗?」
「……枣。」
「拜托你打起勇气嘛。不要再做这么没有意义的事,认真面对现实好不好……」
尽管早已泣不成声、连咬字都不清楚,木阴野仍不停反覆念着通夜子的名字。
通夜子姐,我拜托你。
我拜托你——
木阴野终于瘫坐了下来。
她啜泣着握起了拳头,垂头丧气。
通夜子呆若木鸡地在原地呆站了一段时间,一会儿后——
她以漫不经心的动作用手抹掉嘴边的鲜血。
「你真像永远长不大的小孩,我快受不了你了。」
然后喃喃地低声嘟囔,便从木阴野身上别开了视线。
通夜子迈步前进。
朝着景介两人——亦即玄关口。
她对景介和枯叶视若无睹,也没回头看木阴野的背影,步伐坚定不见丝毫犹豫。
走下了有高低差的玄关后,通夜子这才驻足。
她稍稍侧眼望向了屋子深处。
以算不上高分贝,然而却十分洪亮、清晰的凛然声音大喊:
「……秋津依纱子!」
朝着可能躲藏在屋子某处的秋津。
通夜子坦荡荡地宣言道:
「从这一刻起,我要以凡人之姿活下去。往后我不会再为你们卖命,当然也不会协助枯叶……至于要不要把『小折谷』从分家剔除,随当上首领的人高兴!」
「通夜子……姐。」
哭得整张脸涕泗纵横的木阴野转头回望。
通夜子面露淡淡的微笑。
「谢谢你,阿枣。」
语毕,她重启步伐离开了屋子,再也没有停下来过。
2
过了一会儿,木阴野终于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
景介和枯叶连忙赶上前。
「喂,你还活着吗?」
「……勉强保住一条命。」
木阴野像是气力放尽般吁了一口气。
乍看下她并未有明显的外伤。当然,打斗的时候应该是断了好几根骨头,内脏也有受创,不过铃鹿的自愈能力果然非比寻常,木阴野的伤势几乎完全治好了。
木阴野从口袋掏出橡皮筋,重新绑好彻底松脱散开的马尾。绑好后,她看着自己的身体「啊~啊~」地发出了苦笑。
即使可以当场治好外伤,沾染在衣服上的鲜血也不可能重回体内。而且刚才还在覆满了尘垢的废屋里打得天翻地覆,以至于全身变得脏兮兮的。
「真惨。这模样好狼狈喔。」
木阴野打趣似地如此自嘲。
所以景介也从旁打岔开了个玩笑。
「瞧你变成了很有魅力的女人嘛。」
「被你夸奖也没啥好高兴的啦。不过……也不会觉得讨厌就是了。」
木阴野用拳头在景介的胸膛上重捶了一下。
她的表情好似走出了阴霾般豁然开朗。
话虽如此——
「你们两个也先别高兴得太早,幕后黑手还在后面等着呢。」
枯叶说得对,当下的状况绝对无法乐观看待。
正如通夜子离去之际的呼喊所示,那女人正在这幢废屋子里。
「枣,你的体力负荷得了吗?」
「……抱歉,你最好不要对我抱太大的期望。」
铃鹿的自我治疗会消耗大量的体力。实际上,现在木阴野不但脸色发青,还气喘如牛。不要期待她能发挥战力比较妥当。
「不需要道歉,你已经表现得很出色了……接下来就交给咱们,你好好休养吧。」
枯叶重新将电锯提在手上。景介也用力握住『贺美良之枝』。
「咱们走。」
三人穿过大房间继续前进。
这幢屋子的房间数目比想像中还要多、构造也非常复杂。不过再怎么复杂,它终究是日式民房,用来隔开房间的只是一扇纸门,何况大部分的纸门都破烂不堪,所以只要牢记方向便能轻松回到玄关。三人来到和缘廊相邻的走廊上绕过转角,斜眼瞥过杂草丛生、景象荒凉的庭院,一一确认沿途所经过的房间内部。
最后果不出所料,三人在第五间房间里——发现了秋津依纱子的踪影。
房间大小约莫五坪。
上座的方向有一壁翕,看样子过去家主疑似把这房间当作书斋或起居室使用。可是外观跟其他房间如出一辙,墙壁和榻榻米全都残破不堪,如今俨然成了飞虫和蜘蛛居住的天堂。悬挂在壁盒上的挂轴同样有些肮脏,而且拦腰断成了两截。
「哎呀,只有你们三个吗?」
站在房间中央的秋津一认出景介三人的身影,脸上浮现了温和的微笑。
「本来还以为你们应该会摆出大阵仗来呢。还是说外面另有其他人在待命?」
「我们有回答你的义务吗?」
景介不屑地说。
「我才想问你呢,你不会是单枪匹马吧?如果是,那我们还真的被大大瞧不起了呢。」
不晓得伏兵现在正埋伏在哪呢。会是巳代、供子、还是那对双胞胎?
然而景介的疑问却遭到秋津断然否定。
「不好意思,就只有我一个人。」
「独自赴约的胆识真教人钦佩哪。」
枯叶面露胆大无畏的笑容。
「那么就由奴家来当你的对手吧。」
她一手抓着马达的发动机,端起了『通连』。
看样子枯叶相信了秋津的说词、不疑有他。
她的性格就是这样,并不意外。对于战斗,铃鹿一族的天性基本上跟暗算和欺敌这种工于心计的手段沾不上边。与其说是排斥厌恶,不如说那种心机从不会出现在她们的脑子里。而枯叶这个人——是景介的认知里,思想作风最符合铃鹿的女孩。
相对地,秋津依纱子则是景介的认知里,思想作风最不像铃鹿的女生。
既然她会强调自己是「单枪匹马」,那目的很有可能是在欺敌。
只不过,景介没办法连秋津在玩什么把戏都能看穿。
因为——
「对了,雾泽同学。我还欠你一个谢礼呢。」
「……谢礼?什么谢礼啊。」
「谢谢你来我家,我会好好招待你的。」
这女人就像这样——是一个城府很深,想法完全无法捉摸的家伙。
「在这种又破又烂的鸟房子你打算怎样招待我?」
「说得也是。我连水都拿不出来请你喝呢。」
话虽如此,只要自己多加把劲,想从她身上套出几条情报来应该还不成问题。
「这里才是你真正的家吗?」
「嗯,是啊。严格说来,应该算是母亲的。」
「所以说这房子种乐以前也住过……对吧?」
「你真聪明。」
听完景介的推测,秋津露出貌似开心的表情。
「十七年前,母亲把这栋屋子当作别舍使用。不过内乱发生后,这里就被母亲弃置,也不再是藏身之处……据说,连上一代的『圣』原本也不晓得这栋屋子的存在。如果她们后来有跑来这里搜过,我也不意外就是了。」
「神乐在这种地方藏身十七年之久?」
「怎么可能呢。我母亲的藏身之处雾泽同学你不也晓得吗?」
「我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看来她今天的心情非常不错。
虽然仍维持一贯暧昧的口吻,不过有问必答的态度倒是很干脆。
「上次你不是才去过吗?就是秋津依纱子的家啊。」
秋津依纱子。
指的不是站在眼前的这个女人,而是真正的——换言之,就是三天前景介等人所探查过的那间房子。
「这么说来,夺走那房子的人也是神乐吗?」
枯叶绷起沉痛的表情,语带轻蔑地说道。
「原来如此,确实很有繁荣派首领之风……做出如此教人不齿的勾当。」
「哎呀,怎么这么说呢。」
秋津面不改色。
「把我母亲带回家奉为上宾的人,可是秋津依纱子的父母喔?还记得他们是以『首神』之名来尊称我母亲的呢。那户人家啊,原本就处于支离破碎的状态。第一个孩子刚出生便早早夭折,过了好几十年后才生下第二胎的女儿……由于他们畏惧女儿也会像头一胎的小孩早夭,所以一见到※只剩头颅仍不会死亡的存在,整个人就像着了魔一样。真的是太好笑了。」(译注:首在日文有头颅的意思。)
「你们这是在趁人之危吗?」
「不,我们只是借了他人的软弱之便。我们做的事跟你没有两样喔,枯叶。」
「你……不许胡说八道,两者哪里可以相提并论了!」
彷佛是在为枯叶愤怒的模样感到愉快似地,秋津愈发滔滔不绝。
「依纱子的父母亲,把身体献给了他们眼中的『首神大人』。一具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年轻女性的身体……之后母亲生下的孩子就是我。但『通连』造成的伤势实在太严重了。在我出生之后,伤口再度开始成长……母亲又再一次失去了身体。」
她的口吻充满了悲戚之情。可是脸上却挂着莫名的冷笑,以至于看不出她真正的心情。到底她是感到悲伤难过,还是在引以为乐?
「所以后来出生的你,取代了秋津依纱子是吗?」
「是啊。」
秋津承认了景介的问题。
不过,枯叶却对秋津的自白表示讶异不解。
「依纱子……奴家有个问题想问你。」
「哎,什么问题呢?」
「奴家始终有个疑问。神乐被奴家母亲的『通连』砍伤。然而,她却能存活到现在依然不死,甚至生下了你。」
枯叶高举电锯,向秋津竖眉瞪眼。
「这把『通连』是一族的天敌。乃是能让伤势不断成长恶化的魔剑。岂有挨上了一刀,还能十七个年头身体都安然无恙的道理?」
枯叶说得没错——景介也怀疑了许久。『通连』留下伤口后,其成长的速度绝对称不上缓慢。巳代中刀的那次,不过才短短数分钟的时间她就失去了一条胳臂。如果放置不管,恐怕用不着一个小时,全身上下就被伤口给彻底吞噬了。
「神乐是如何保住性命的?回答我!」
和表情严肃的枯叶相反,秋津的脸一派轻松。
「呵呵。你果然是个如母亲所描述的次女呢……真的是『一无所知』。」
「……你说什么?」
「因为血脉相近——答案就是这么简单。」
真相往往都是再单纯也不过的呢——秋津又如此补上了一句。
「治愈『通连』伤口的解药是下刀者的鲜血。既然是姐妹,血脉自然相近。姐姐的血有效阻碍了妹妹所制造出来的伤口的成长,你不觉得这样的结果并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吗?……如果要我举出更为有力的理由,倒也不是没有。」
「你少装模作样说些话中有话的东西。快说!」
「呵呵。你不知道理由,在在证明了你没有成为首领的资格呢。因为次女的身分,过去的因缘和真相你通通不知道……可是却气焰嚣张、态度狂妄,分明是个小丑。」
「……你这家伙。」
在秋津的挑衅下,火冒三丈的枯叶散发出了戾气。
情势有些不妙。这样下去会正中秋津的下怀。
景介急忙试图转换话题。
「喂,秋津……」
然而对手没有放过枯叶的冲动——先声夺人的时机。
「……现身吧,『白鵺』!」
一声大喝。
顿时,一头白光烽烽的电气灵兽,在秋津身旁那块原本空无一物的空间现身。
「啧……!」
枯叶拉动了电锯的起动机。
随着轰声发动的引擎,使旋转的锁刃笼罩上了一层红色的光晕。
白与红。两个颜色的光将昏暗的室内照耀得刺眼夺目。
「我就陪你玩玩吧,无知的枯叶大小姐。」
『白鵺』在秋津的发号施令之下,发出了嘶吼。
猿猴的头颅,随着「哦哦哦哦」的叫声开始令人不寒而栗地抖动,摆出了准备扑向枯叶的架式。
这也让景介按捺不住。
景介大喊:
「别把我看扁了,秋津!」
只把枯叶当作对手,身为人类的自己则被视为战力外。
不许你小觎我。这个轻忽的态度——正是怪物赢不了人类的最大理由。
景介把『贺美良之枝』反过来握。
然后用力刺进了身旁的柱子。
灌输意识。柱子就像捏麦芽糖一样扭曲变形,从表面伸出了触手。
合计三条的触手兼具了长枪的锐利、鞭子的柔软以及弓箭的速度,朝『白鵺』刺去。
「咦……?」
即便是秋津也惊愕得失声叫了出来。
当然,尽管改变形体并进一步操作,终究是半腐朽的柱子。不可能对『白鵺』造成伤害。不过电气灵兽还是不敌那股速度和冲击,被一举击飞、冲破纸门、摔到了隔壁的房间。
「枯叶,趁现在!」
「喝!」
见机不可失,枯叶高举电锯冲向了秋津。
秋津皱起眉头向后退开一步,手伸进口袋抓住某个东西取出。
枯叶作势从上段猛烈劈击。
电锯旋转的刀刃眼见就要锯开秋津的肩口。但——
响起的却是有如用球棒敲击轮胎的低沉声响。
「……唔。」
包含枯叶在内——这回轮到景介等人不甘心地咬牙切齿。
『通连』在秋津的眼前固定停住不动。
彷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壁从中作梗似的。
「……是『七涂曲』吗!」
往背后跳开的枯叶喊出了那个藏物的名字。
「说对啰。」
秋津嗤笑道。
她手上握着一颗有网球般大、貌似巨大化的黑珍珠的珠子。
「啧!」
枯叶再次抡起『通连』扫去。
可是在砍中秋津的身体前,电锯的刀刃果然又被不可见的墙壁给挡了下来。
这时,『白鵺』从隔壁房间扑向枯叶、欲将她烧成灰烬。
「别想得逞!」
景介早已把『贺美良之枝』插入脚边的地面。
一张榻榻米腾空飞起,介入了枯叶和『白鵺』之间。接着杨杨米开始变形。就像一块布一样将电气灵兽裹住之后,又将它抛向了隔壁房间。
拜榻榻米原先就受潮腐烂所赐,不至于一口气燃起大火烧个精光。不过从冒出阵阵黑烟看来,『白鵺』从中挣脱只是时间的问题。
「……你的使用方式还挺新奇的呢。」
秋津深感佩服似地瞥了被变形榻榻米包住不断挣扎的『白鵺』一眼。
「雾泽同学果然有一套。我就是喜欢你的鬼灵精。」
「我听不懂你是在夸奖还是在损我,而且被你喜欢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景介语带讽刺地嘲讽道。
话虽如此,这个状况并不乐观。
虽然『白鵺』暂时是制伏下来了,孰料秋津竟然会拿出那种荒谬的藏物。不知那道防壁是透过什么样的法则保护秋津?
对了,如果是利用槛江的『攫食玉藻』的话——
如果能让刀刃穿过障壁在内侧出现,或许就有机会攻破罩门。尽管在这空间狭小的室内能否顺利挥动近两公尺长的大刀俨然是个问题,但现在没有做那么多烦恼的余地了。
景介把手插入口袋操作手机。
事先输入好的简讯收件人设定为槛江,内容只有『突击』两字。
如果这招也行不通,景介也做好了溜之大吉的打算。虽说天底下没有比应敌人之邀赴约后再夹着尾巴逃走更蠢的事了,可是万一真的束手无策,逃走也是也迫不得已的选择。
「哎呀,雾泽同学你在做什么呢?……难不成是在传唤待机的人上场?」
秋津没有错漏景介表情的微妙变化。
不对,恐怕光是一个把手插进口袋的动作就被她识破了。
——好个眼尖的家伙。
「是又怎样?你想开溜吗?」
「我想想喔。」
景介一问,秋津做了一个说是演戏也不为过的思考表情。
「……那我也找朋友来助阵好了。」
「……唔!」
景介退开一步,戒备四周。
木阴野往右边回身,负责看守后方。枯叶则专注地和前面的秋津对峙。
秋津见三人旋即摆出阵势,夸张地大表敬佩。
「哇,你们默契真好呢。好羡慕喔……我和那个朋友就没办法像你们一样合作无间了。行动上算是采个人主义吧?」
直觉地就能理解。秋津那个态度是在声东击西,或者是在预告。
不光是景介。枯叶和木阴野也都散发出了更为紧张的气息。
——要来了。
恐怕是奇袭。
三人都早有心理准备。也都提高了警戒。
——即便如此。
状况还是发生得太过令人措手不及。
一道黑影——冷不防从通往隔壁房间的纸门的缝隙飞窜而出。
在场没有人反应得过来。
好快——速度快到等发现事有蹊跷时,影子已经站在秋津的身旁。
不只是景介,就连遭到暗算的枯叶也是一样。
「……咦?」
啪沙。
迟了攻击一拍的时间。
枯叶的双掌应声掉到了地上。
「啊……!」
鲜血在一秒后从伤口的断面如泉涌般喷出。干净俐落的切口宛如和服的衣袖般。
原本枯叶手上提着的工作机械——电锯——『通连』的马达声戛然而止。不对,是消失不见了。
只见枯叶的两只手腕滚落在杨杨米上。
「……枯叶!」
木阴野模样狼狈,终于对眼前发生的事有了反应。
木阴野按住枯叶的伤口,拾起掉在地上的手腕。枯叶一脸痛苦地屈身蹲在地上。
「……呵呵。」
秋津笑了。景介反射性地朝她的方向看去。
有一名貌似少女的人站在她的身旁。
从身高、体格来看,应是少女无误。
少女同样是一身和服。上头的花纹是一只只的蝙蝠环附在骷髅上的阴森恐怖图案。然而最引人侧目的,还是脖子以上的部位。她戴着一副遮住了面孔,感觉像是在祭典上随处都有贩售的狐狸面具。
右手握着一把刀。砍断枯叶手臂的武器应该就是那把刀没错。滴血不沾的刀刃忠实地诠释了少女刀法的精湛。
至于少女左手所搂抱的,则是马达停止运作的电锯,这也就表示——
「『通连』……」
被夺走了。
景介反射性地采取了行动。将担心枯叶伤势和对狐狸面具少女感到好奇的念头逐出脑海,往地面插入『贺美良之枝』。
心控榻榻米,使两个形状介于手臂和触手之间的物体从表面隆起。
「把那东西还来!」
「不用白费力气了。」
秋津向前跨出一步。『七涂曲』的障壁拦截了攻击。
尽管景介如法炮制地让柱子也伸出触手来,结果同样无功而返。景介的能力无法碰到『通连』。
「辛苦你了。把它带走吧。」
少女也没和前面的秋津点头示意,迳自拿着『通连』掉头就走。
「喂,慢……」
景介尚未来得及激动地出言喝止,蜷缩在地上的枯叶便已先厉声威吓。
「站住!可恶的……不对,你……」
枯叶用掌心揉搓着好不容易接合的伤口的同时——
「……是你!?」
表情渐渐浮现了惊愕与不安。
——怎么回事?
难道枯叶知道那个少女的身分吗?景介忽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但随即——
「……喂,是你吗……」
跟枯叶一模一样的台词随即脱口而出。
少女的体格。
狐狸面具所无法遮掩的齐肩头发。
感觉似曾相识。
再加上刚才的攻击。虽说是突如其来的奇袭,可是能以连枯叶都措手不及的速度砍落双手并顺手夺走『通连』,如此令人瞠目结舌的高超身手,即便在体能高人一等的一族里恐怕也是数一数二。
对了。记得木阴野以前不是有说过吗。那个人的实力在一族是首屈一指——
跪在地上的枯叶作势爬行似地开口大叫:
「别走,且先留步!你是……」
枯叶话未说完,狐狸面具少女只装作充耳不闻。甚至看也不看枯叶一眼。
她默默不语地手持『通连』,潜进屋子内部。
「……呜,我们追上去!」
这个状况不容许再思考下去了。景介催促枯叶和木阴野动身,向前迈步尝试要突破秋津的防守。
不只是要查清那名少女的真实身分,夺回『通连』也是眼下的当务之急。撇开首领之证的问题,那把武器可是能将不起眼的擦伤转变成致命伤的一族天敌。让它落入敌人手中,后果可不堪设想。
可是心急如焚的景介等人前方挡着秋津。
「别急着走嘛,雾泽同学。我自己的事还留着没处理完呢。」
「你给我让开!」
景介早已无心听她啰嗦。尽管试图强行通过,秋津仍兀自说下去:
「我才不走,因为我还有话没说完呢。」
秋津再次露出了无法洞悉真意的笑容。
「我来告诉雾泽同学和枯叶……关于我的事。」
「闭嘴,废话少说快点让……」
然后——
「过来吧。」
她回头面向房间的后方吩咐。
那个人一声不吭地走了出来。
是一名少女。
留着一头及腰长发。不,说那是杂乱无章的稻草比较妥当。
身穿一袭和服。可是胸口放荡不羁地敞开袒露了出来,下摆也开了高叉。
脚步踉跄,彷佛随时会不支倒地。
纵然如此,她依然煞是宝贵地用双手搂着某个用白布裹住的东西。
「呼嘻、嘻。」
少女露出了空虚的微笑。
景介他——不对,是景介三人全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不是因为少女所散发的异样氛围。
而是那张脸。
纵使年龄长了几岁,发型也换了个样。沾染了疯狂气息的眼神也跟原先的样子判若两人。但短短三天前的记忆还是被唤醒。
她就是秋津家相簿照片里头面露微笑的少女。
换言之。
「她是秋津……依纱子?」
「对。」
冒牌的秋津依纱子点头回答。
同时将走近的少女——货真价实的秋津依纱子一把抱了过来。
眼神朦胧失焦的少女不做任何抵抗,任凭摆布。
「她以前是秋津依纱子。都怪鬼迷心窍的父母着了首神大人的道,名字和存在才会全被我夺走,真是个好可怜、好可怜的女孩……是一个长相不比我逊色的大美女吧?」
没错,少女的容貌确实长得标致。
只可惜失去了理智的双眸和挂在脸上的痴笑,要抹灭天生的美貌是绰绰有余。
「……你这无耻的家伙。」
景介忍不住破口大骂。
「对这女孩做了什么好事……」
「我让她变成了疯子。为了要顶替秋津依纱子的存在,我也不得不这么做。这个世上不需要两个秋津依纱子。拥有秋津依纱子自我和精神的人,一个就够了。」
脸不红气不喘地大放厥词的秋津,令景介作呕。
为了逼疯人心——她到底是对那少女做了什么事又让她见识了什么,景介甚至无法想像出来。
然而,承受着必须将『通连』尽快夺回的极大压力、同时还饱受失心疯少女登场冲击的景介,这时完全忽略了一件事。
那就是先前被卷走的『白鵺』应该早就挣脱了榻榻米的束缚。
可是电气灵兽却迟迟没有现身,是另有企图吗?
轰的一声。
秋津背后窜起了一道火焰。
「……唔!」
原来它在屋里纵火。
心慌的景介暗暗叫了声大事不妙。
这终究是间破烂的废弃屋子。火势延烧的速度想必很快。
「好了,我的……秋津依纱子的事说完了。」
秋津对左右两边掀起的红莲丝毫不引以为意,重新面向了枯叶。
「接下来轮到你。换你当话题女主角啰,枯叶。」
「你说什么……」
「只是,说故事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她向枯叶面露冷笑。
秋津——冒牌的秋津依纱子离开了真正的秋津依纱子。
不知不觉间,冒牌秋津的手上握着一把手斧。
「欤,这个画面你想不起来吗?」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这女……慢着,你想干什么……」
枯叶受对方气势所逼,退缩了一步。
秋津开口说道:
「陷入火海的屋子,还有……」
和表情僵硬的枯叶成对照——
「呵呵。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秋津发出了哄笑。
那个笑声是哪个秋津发出来的呢?
斧头在同一时间挥下。
「住、住手!秋津……!」
无视景介的制止——
和服少女、真正的秋津依纱子头颅落地了。
在身体垮下来前,秋津从少女手中夺走了白布裹住的物体。
景介认得和那个大小、形状都相同的东西。
需要用双手捧住。
好比将半球体往纵向拉长,形似鸟笼。
秋津就地蹲下。
景介吓得呆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只见有两人在大火的另一头从地上站起。
一个是冒牌的秋津依纱子。
另一个则是夺走了真正的秋津依纱子的身体,原先保护在鸟笼里的——女人。
尖锐的眼神。薄唇。和枯叶有几分神似。容貌就好比是长大之后的枯叶,可是却把善良和天真的神韵代换成了无情与残酷一般。
那个人向上撩起黑发,开口说道。
「……辛苦你了,依纱子。」
秋津毕恭毕敬地下跪应答。
「是,母亲大人。」
『母亲大人』。换句话说这个人就是——
——神乐。
起身的秋津先是瞥了浑身打颤不止的景介一眼,随即把视线投往枯叶。
「欸,枯叶,你都不记得了吗?」
「……啊……」
「不会忘了吧?也难怪啦。因为你生性懦弱嘛。你的心灵脆弱到根本不适合当首领……想必你一定是承受不住吧。」
秋津的话令人完全摸不着头绪,但枯叶始终默不作声。
不对,她是哑口无雷——直到这时景介才赫然发现。
枯叶样子不对劲。
本以为那是『通连』被夺走的震撼,以及狐狸面具少女现身的狼狈所致,但情况似乎并非这么简单。
她脸色铁青。四肢直打哆嗦。
彷佛是对火焰心生畏惧般,颤抖着双唇。
「喂,你是怎么了!」
景介连忙去搂住她的肩膀,可是向他靠来的身体显得虚脱无力。
背后的木阴野——就连木阴野同样也惊愕地失声大叫:
「骗人。这是骗人的吧。那个、那个人……是神乐?」
木阴野不敢置信地又再一次把骗人两字挂在嘴边。
「可是她是……」
就像在承接木阴野的疑问似地。
枯叶接着喃喃地嘟囔道:
「……母亲大人。」
神乐笑了。
面容温婉,宛若母亲一般。
她启齿说:
「你想起来了吗?枯叶。」
于是——
「啊……」
在景介的耳畔边,一声如蚊鸣般的轻叹自枯叶口中泄出。
她的身体完全失去力气。
整个人瘫倒在景介的怀里,阖起双眼——
枯叶陷入了昏迷。
3
「喂!你振作一点啊!」
景介一边用陈腔滥调的台词向枯叶喊话、一边轻拍她的脸颊,然而她就是没有反应。木阴野也像六神无主似地,只是茫然地注视着神乐的面孔。
讽刺的是,置身事外的景介反倒是最冷静的人。
他尽可能地以最快的速度运转脑袋,分析当下的状况。
木阴野狼狈的理由。突然迸出『可是她是……』这句话。
然后枯叶当着神乐的面喊出了『母亲大人』。
简书之,这表示那个人不是神乐,而是枯叶的母亲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
铃鹿内乱的幕后主使到底又是谁?
「依纱子。」
神乐——也或许是枯叶的母亲——在火焰中面露冷笑。
那张脸若屏除冷酷和年龄,和枯叶长得十分神似。
「身体还不是很听使唤。后面就交给你了。」
「是。」
跪在地上的秋津,貌似满足地点头表示遵命。
「……总之,大通连和小通连终于凑齐了。你表现得很好。」
「是。」
『大通连』和『小通连』——这两个名词指的是?
丢下满头疑问的景介,神乐迳自转身离去。
景介再也说不出「站住」两字。现在不是管那个的时候。
因为『白鵺』重新回到了秋津的身旁。
「雾泽同学,这下你要怎么办呢?」
秋津站了起来。
「我的责任是在这里杀光你们。不过说真的,我很希望你们有办法度过这个难关。不这样事情就不有趣了吧?」
虽然听起来很刺耳,但这家伙说得没错。
景介等人如今被逼进了绝境。在想办法夺回『通连』前,或许优先考量如何活着离开这栋屋子才是上上之策。
「不然要怎样对你来说才叫『有趣』?……我们当场把你打得落花流水就好吗?或是说,你另有其他目的?」
景介强耍嘴皮试图让心情恢复平静。
听到他的听法,秋津却开始大声讪笑。
「哇——你果然很棒耶。」
「……你在说什么鬼啊,白痴。」
看来,她真的是另有目的的样子。为了那个目的,前提是景介等人必须活着离开这里——不对,还是说她在期待景介等人活着离开之后会有什么好戏上场?
话虽如此,也不见得她会眼睁睁放我方一条生路逃走。
「……总之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这么简单就被你干掉,一切甭谈是吗?」
「没错。好高兴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呢。我会全力以赴,绝不手下留情……端看雾泽同学在结束之后还能不能完好如初、没有故障了。」
「别闹了,我们不是你的玩具!」
景介出言驳斥,望了背后一眼。
「木阴野,枯叶能麻烦你看照吗?」
继续抱着昏迷不醒的枯叶下去,也只是成为对方的俎上肉。
「嗯……我知道了。」
木阴野走过来,从景介怀里接过枯叶的身体。
「你还好吧?刚才的……」
「现在不是担心我身体的时候。对吧?」
「也对。」
——来吧。
景介面向秋津和『白鵺』展开对峙。
对方似乎没有主动发动攻势的打算。当然,这并不表示她想堂堂正正地来场对决。火舌在这段期间依然持续在屋子里头延烧。她是吃定时间拖得愈久对景介等人愈不利这点,刻意放慢步调,静观他们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继续这样拖拖拉拉下去好吗?你们会被烧死的喔。」
果不其然,秋津说出了这样的话。
于是景介故意笑答。
「……真的是这样吗?」
这才不是动作拖拖拉拉,而是在耐心等候。
若能再早个几分钟到达是最好也不过,但现在不容许自己那么锱铢必较。
猛然出现在『白鵺』眼前的白刃,一鼓作气击飞了它的巨躯。
「……咦?」
一道白影接着扑向反射性地向这边望来的秋津。
自动张开的隐形护壁固然挡下了攻击,秋津的身体仍不禁向后退开了数步。「啧!」影子咂了声嘴,放弃深追往景介的方向跳回。
「……是『七涂曲』吗!竟然使出这么棘手的藏物!」
一边咒骂一边在景介眼前着地的影子是——型羽。
「景介,没事吧?」
手持『攫食玉藻』的槛江接着从右边房间现身。
「景介哥哥,现在的情况是……」
型羽瞥了背后一眼,随即双眼圆睁。
「……枯叶姐姐!」
「稍后再跟你说明。放心好了,她没有受伤。」
抱着枯叶的木阴野安抚型羽的不安。
「只是需要人家的照顾。」
她们俩好像没有发现『通连』已经从枯叶的手中消失,所以景介也刻意不提。毕竟现在没空多做解释,让型羽俩徒增紧张也只是在制造不必要的麻烦。
「枣大人、由棺奈来、看护枯叶大小姐。」
「好,麻烦你了。」
「遵命。」
棺奈从木阴野手中接过枯叶,扶着腰背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
看起来对她的行动不至于构成影响。
「哎呀,你们的人数终于增加了呢。」
重整了态势的枯叶继续向景介等人喊话。『白鵺』也摆出攻击的架式,只等她发号施令。
「你不会以为有她们在就赢定了吧?」
「哼,你说呢……」
不能再继续举棋不定了。
景介腰一弯,把『贺美良之枝』插入地板上。
使一部分的榻榻米高高隆起。
分隔秋津和景介等人的障壁,如猛然掀起的海啸般冒了出来。
「往这边走!」
等到秋津的视线被遮住,景介向所有人大声疾呼。
一行人转身便跑。
来到走廊,但院子早已化作一片火海。看来秋津行事谨慎,连外面也早种下了火苗。
总之,也只能先往还未遭火舌吞噬的方向跑。虽然刚好跟玄关是同一方向,但那边是否安全就很难说了。
逃跑的途中型羽忍不住问了问题。
「……景介哥哥,你打算怎么做!」
槛江也扬起视线看了景介。
「只要用这个刮风,我们就能平安逃走了。」
她从口袋拇出一把漆黑的扇子。是『白银魉牙』。
景介动脑思索。
事到如今想夺回『通连』根本是天方夜谭。那名狐狸面具少女十之八九已经离开了这栋屋子。如果这个假设没错,那还是走为上策。虽说人数是我方占优势,但枯叶昏迷不醒,而且这栋屋子正被大火包围。
不过——应敌人之邀浩浩荡荡出击,结果不但让『通连』落入了敌人手中,我方还落得夹尾巴落荒而逃的下场,景介实在无法咽下这口气。如此一来,岂不等于只是被秋津玩弄在股掌之间?
好歹要报个一箭之仇。
当然,若因为自己一时的冲动害大家跟着遇险,那未免太过愚不可及。
既然枯叶成了这副模样,就轮到自己负责做出决定——
经过十来秒的沉默,景介停下了脚步。
「……一次就好。」
这就是景介的结论。
「反击一次就好。不管结果如何,反击后我们立刻开溜。」
「雾泽,可是……」
后方应该正展开了追杀的秋津令木阴野放心不下。
「嗯,我猜秋津应该也料到我们想逃之天天了吧。我不认为她会眼睁睁坐视我们逃走……所以说,我们得边反击边杀出一条血路。」
没错,我不是为了没有意义的冲动而一意孤行。
秋津表明过她会『全力出击』。由此推论,她应该不会袖手旁观看我们逃走。
所以有必要设法让她挨一记闷棍——同时制造出逃走的机会。
「你想到方法了吗?」
型羽问。
「就算你想反击,她也有『七涂曲』护身。」
「槛江学姐的那个武器呢?」
景介看了『攫食玉藻』一眼。但——
「能不能穿过那道透明的墙壁我也不知道。我本身对这把武器也还不够熟悉。」
「是吗。那遗是分散筹码好了。」
「你的意思是?」
木阴野大惑不解。
景介先是斜睨身后,接着用力握住了『贺美良之枝』。
「……我要击溃『白鵺』。当然,我知道那会是机率更低的赌注。」
既然我方被夺走了一把武器,那也要以牙还牙地消耗敌人的战力。
景介环视众人。
木阴野、型羽、槛江,还有棺奈。
「机会只有一次。万一失败,再怎么不甘心也得全力逃走。大家都知道了吗?」
一行人找到了尚未遭到火势波及的地点,于是决定在那里等待秋津的到来。
这里似乎原是仓库之类的地方。除了出入口以外四面皆是灰泥铺成的墙壁,要不是木门垮了大半,里头的空间应该早被黑暗给笼罩了吧。
空间算是相当宽敞。天花板也有挑高。应该足以让槛江挥动那把大刀。
条件还算理想。
试摸墙壁感觉不到热度。看样子火势还没蔓延到隔壁,只要把墙壁破坏掉应该就能脱离才对。虽说是仓库,里面却一把农具也没有,看来是什么可以利用的武器了——这算是美中不足的地方吗?
事不宜迟,景介立刻向众人说明计划。
过程中顺便分配各自的任务。简洁地做了一番说明后,木阴野发出不安的声音表示:
「你说的那个……能成功吗?」
「我不敢保证。」
景介坦白承认。
「所以我说这是赌注了吧?况且……就算失败,也不过是丢了一只手。」
「我们是没关系。问题是雾泽你……」
「和你老爸相比根本是小巫见大巫。反正可以用藏物治好。」
「话是这样没错,不过……」
型羽眉头紧皱。
率先表示赞成的人是槛江。
「我相信景介。」
「真的吗?」
「就算景介不幸受伤,我也会保护你的。一定。」
「真拿你没办法。那就放手一搏试试看吧。」
木阴野跟着露出了苦笑。
「反正我也希望自己能展现我妈一半的实力。」
「……唉,怎么尽是有勇无谋的笨蛋。」
口头上唉声叹气,型羽也露出了一扫疑虑的笑容。
「我们快点结束这场不利的赌局,早早回家吧。」
「那就这么说定了。」
景介站起身。
那就是行动的暗号,每个人纷纷着手准备。
景介收下木阴野的『阿形之琴』,用『贺美良之枝』在弓的上头划过。样子不像有留下伤痕。不过直觉告诉自己它已在支配之下了。
「你拿去试试看。」
景介把弓交还给木阴野。她似有忌惮地轻弹了弓弦。
声音没响——成功了。
「我好惊讶。」
木阴野毫不掩饰地称赞。
「没想到竟然对藏物也有效……」
「这么一来成功率也提高了。」
『贺美良之枝』的支配效果是否涵盖了藏物。那是第一道难关。
不过,下一道的难关门槛就更高了。
虽然当初拿其他东西——杯子和笔筒实验时结果是成功了……
「总之,准备就此结束。接下来……」
以景介为首的一行人一同注视关上的门。
在数了整整十秒之后。
「哎,原来你们躲在这儿啊。」
透过损毁的仓库门缝隙——秋津若隐若现地露出了微笑。
接着一道轰然巨响。
门板被『白鵺』应声击飞,冒火飞进了仓库。
「作战会议开完了吗?」
秋津依纱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彷佛在说「你们已经无计可施了。」
「嗨,型羽妹妹。『弱小的小鸡』就要有『弱小的小鸡』的样子喔。」
景介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现在也不是追问那么多的时候。
「你们准备好了吗?」
景介摆出架式——
「动手!」
反击行动开始了。
带头第一个冲上前的是型羽。
她毫不犹豫地杀向秋津依纱子。
「哇。也不想想自己是『弱小的小鸡』。这么嚣张喔。」
有那么一瞬间,型羽看似显露出犹豫的模样,不过她旋即一咬牙,彷佛在鼓舞自己的士气般龇牙咧嘴地怒视秋津,奋不顾身地向前冲锋。
「我……礼菜她……」
双手的铁爪发出了冷光,压低身体的重心。
「才不是什么弱小的……小鸡!」
「……『白鵺』。」
电气灵兽纵身跃到眼前。
猿猴的头颅、貉的躯体、老虎的四肢、尾巴是蛇。
白光向型羽扑去,欲将她烧成灰烬。
「休想得逞。」
轻声呢喃的槛江挥舞六尺长的刀身,由斜下方往上砍击。
速度并不怎么快。恐怕根本比不上先前的砂姬。
可是这样就够了。只要能赶得及,现在不管快慢的问题。
刀身出现在『白鵺』眼前,往侧腹砍去。正如同槛江所挥击的轨道,来自斜下方。
电击和白刃交锋后,『白鵺』显露出了惧色。
「……还没结束。」
槛江喃喃地、可是清晰有力地做出了宣言。
藉着挥刀的余劲,接连使出横劈、突刺、挥砍。
『白鵺』不敌犀利的攻势,节节败退。
「型羽,就是现在。」
型羽应声。
「明白!」
第二回的突击。秋津理所当然地张开了『七涂曲』之壁。
这回秋津摆出了防御的架式,但面对冲击依然不显怯色。型羽的铁爪被弹回反方向,身子大幅度地向后仰起。型羽顺着那股劲道翻了一个筋斗,再次蹬地跃起。
「……唔啊啊啊!」
使出你的浑身解数进攻——景介是这么向型羽交代的。又说既然她有防壁护身,那就打烂那面防壁再将她收拾掉就好。型羽也确实不负景介的期望,灵活运用娇小的身躯,全力向秋津发动攻势。
就在这时,破绽出现了。
槛江把攻击目标从『白鵺』切换到秋津。
她面无表情地定睛瞄准敌人,一语不发地提刀斜劈而下。
『攫食玉藻』的刀刃出现在秋津的眼前、显然是结界内侧的距离范围内。
然而——
刀刃随着沉闷的声响定在秋津眼前三公分处。
原来结界的内侧又出现了一面墙壁。
「真傻。」
秋津讥笑道:
「该不会这就是你们的杀手鐧吧?如果是,那就太教我失望了。」
「对啊。是杀手鐧没错。」
景介回答:
「……如果杀手鐧也行不通的话,那只好使出最后一招了。」
木阴野已经拉满了『阿形之琴』的弦。
只不过并不是拿来当作琴使用。
而是架上了临时制作出来的箭,充当一把弓。
箭则是把『贺美良之枝』绑在一根细木条——从划伤的柱子分离出来的部分——拼凑而成。
景介站在拉弓的木阴野面前,手握弓箭的前端。
秋津惊觉事有蹊跷。
「你们……难道是想……」
前些天景介在家里做过实验——如果拿『贺美良之枝』丢掷物体是否依然能发挥效果?结果是可行的,效果持续时间约莫是『贺美良之枝』离手后的三秒内。
既然如此。
如果拿它充当弓箭发射,三秒绰绰有余了。
景介松手放开了『贺美良之枝』。
「木阴野军曹,放箭!」
「了解!」
目标当然是——一般血肉之躯绝对无法靠近的白色电气灵兽。
「……你们是玩真的?」
秋津大喊。
太迟了。
木阴野的指头放开了弓弦。
秋津反射地,不,应该说唯独秋津塞起了耳朵。
弦当然并未发出声响。
『阿形之琴』在景介的支配之下,要抑制弦的振动可谓易如反掌。
只闻一阵破空声,
弓箭的尖端一举命中了电气灵兽的背部。
——好,接下来就换我上场了。
景介集中精神。
把意识灌注到被『贺美良之枝』的前端戳中的『白鵺』。
脑袋里有一种好似巨大的团块在暴跳如雷地反抗挣扎的感觉。景介用力量硬是制伏住那个东西。靠的不是腕力,而是精神力。
那股泛滥强而猛烈。景介的心就快不堪负荷被弹开了。
不过就在这时,感觉有一股力量在自己的后面推波助澜。支配力随之增强。
如事前所安排好的——有人代为捡起掉在地上的『贺美良之枝』拿给景介握好。在主人支配物质的时候,持有它就能发挥类似天线的作用。换言之,手上有没有『贺美良之枝』会大幅影响收讯效率。
跑去把它捡来的应该是槛江吧。景介心怀感激,同时更集中意识跟『白鵺』战得如火如荼。
命令只有一个。
——自我毁灭吧。
坏灭吧。崩溃吧。裂开吧。破碎吧。消失吧。腐朽吧。溃烂吧。
最后,化为一团尘土吧。
之前拿茶杯和铅笔盒实验时,结果令人满意。景介把这当作是自由变化形状的延伸运用之一,试着强烈地灌输了破坏的意念,最后东西还真的就坏掉了。不过,前提是必须尽可能地清楚想像出具体的破坏模样才行。这家伙的——藏物的——『白鵺』的——破坏又会是什么模样?
是身上爬满裂痕碎成一地吗?还是变成一堆沙子风化呢?
不知道。就是因为一点头绪也没有,景介灌注了所有想像得到的破坏画面。
击溃反抗的恒常性。
撕裂泛滥的回复力。
支配抵制的牢固性。
纵使是具有不可思议力量的物质,也要对其行使绝对性的支配——!
景介一心专注对付『白鵺』,感觉脑袋的线路彷佛都快因此断了线似的。
片刻,压制的力量终于变得比争闹的力量还大。抵抗有衰弱的趋势。
搞定了。景介如此心想。
顿时。
——有某个东西烙印在视网膜的后方。
突如其来地——
明明闭上了眼睛,眼前却有一幅风景呈现。
既不是彩色也不是黑白画面,不过可以理解那是一幅影像。
直觉告诉自己,这是操控组合电器用品时有过的体验。对象的构造和机关变成抽象的画面流进了脑海。那是一种支配所导致的讯息反馈现象。
不过和电器不同,烙印在脑海的并不是零件。
那是——辽阔的草原。彷佛是透过某人的眼睛在观看似的。
不过视角的高度特别的低。就好像是用四只脚在行走一样。
映入眼帘的是少女——一名女子。
女子身穿一袭古意盎然的和服。以锐猛的视线瞪视着这个方向。那名顶着一头迎风飘扬的黑发,容貌和枯叶有几分神似的少女抡起一把剑,将剑尖直指着景介。
那是一把双面刃,而非日本刀。它的刀面更宽、历史更为悠久——感觉像是※大和时代的产物。(译注:大和时代指的是日本于西元250~538年定都于大和地区的时代。)
视线忽然一沉。
可以看到下面左右两边有野兽脚掌的脚尖。上面布满了虎斑。
景介有股错觉,彷佛那是从自己身上长出来的一样。
——这是什么?
就在景介感到讶异之时,少女挺剑向前、纵身跃起,刹那间剑锋迫在眼前——
「……呜!」
视野被拉回了现实。
景介恢复意识。
连眨了数次眼皮。先前的光景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映入眼帘的,是槛江的背影。她以肉身挡在前面保护景介。
再来是型羽的身体。她摆出了牵制秋津的架式。
至于秋津——她面挂着景介可能从来没看过的、极度惊愕的表情。
背后则有木阴野和棺奈的气息。
以及——
「怎么可能。」
秋津茫然地低语道。
全身喷溅着火花的『白鵺』咚的一声……
倒地暴毙了。
缠绕在它身上的电气逐渐消散。
同时,身体各处开始出现裂痕。不仅如此还血花四溅。
遗留在原地的东西,宛若一具尸体。
不对。这无疑是具尸体。
一具拥有猿猴头颅、貉的躯体、老虎四肢以及蛇尾的——前所未见的动物尸体。
「喂……这是?」
连景介也难掩狼狈。
藏物『白鵺』。
原先景介还以为它是拥有野兽外貌的电气凝聚体——不过只是无生命的道具。从其他人的表情看来,似乎连一族的人都这么认为没错。
不过眼前的这个是——
「什么啊……这是怎么回事。」
假使『白鵺』是有生命的,莫非……
「难道……这些藏物都……」
景介审视了手中的『贺美良之枝』。
这把短刀,暗奶油色的圆锥状刀身上浮现有蓝色血管般的图案,看了令人心里发毛。
这把刀——不,包括『阿形之琴』、『攫食玉藻』、『白银魉牙』,这些该不会都是——
「它们都是有生命的?」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秋津突然失声大笑。
「太有趣了!非常有意思!不愧是雾泽同学……没想到你竟然这么神通广大!」
明明自己的武器毁了,秋津却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跟现场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呵呵……如果说『通连』是铃鹿天敌,那你的『贺美良之枝』就好比藏物天敌吧?竟然能把被弃之如敝屣的藏物做这么灵活的应用!你果然太优秀了!」
所有人都惊讶得神情呆滞。
秋津在这样的氛围下嘻笑一段时间之后,缓缓地环顾了众人。
视线最后停留在景介身上。
「雾泽同学,你及格了。当初决定要让你变成我的东西,这个决定果然是对的。」
「你还在说什么梦话?」
型羽挺身挡在景介面前,眼神凶恶地瞪着秋津。
「你没看你已经失去武器了吗?」
「是啊。可是你们还是无法威胁我的性命。就凭现在的你们,是打不破这个『七涂曲』的……所以这回就算两败俱伤如何?」
「说够了没!你这女人……」
「掰掰啰,雾泽同学。」
秋津坦荡荡地背过身子,准备离开仓库。
「来日再会了?帮我跟枯叶问声好喔。」
「景介哥哥!」
「不用管她。」
景介向忿忿地想追上前的型羽摇头。
「别追了……是说,我们再不逃的话太危险了。」
仓库里面开始有浓烟窜入。一来是不清楚这幢屋子能支撑到什么时候,二来是再待下去,所有人都会一氧化碳中毒的。
「我们毁了『白鵺』。光这样就算大有斩获了。」
秋津人已不见踪影。她就这么消失在火海之中。
槛江开始用『攫食玉藻』砍击破坏仓库的墙壁。景介也转身来到她的身边,以『贺美良之枝』划伤墙壁,制造连外的洞口。
火焰燃烧的劈啪声里,夹杂着轰轰作响的剧烈震动。梁柱开始倒塌了。屋子垮落应该是时间迟早的问题。火势也有蔓延到屋外草木的趋势。
「动作快!」
口头催促型羽等人加紧脚步,景介凿穿了通往外头的洞口。
离去之际——景介最后又斜睨了本是『白鵺』的那个尸块一眼。
藏物。
铃鹿一族所流传的超凡道具。
透过诅咒与疾病、污秽与不洁所创造出来的可忌宝物。
为何会受到诅咒?染病的又是谁?
污秽与不洁指的又是什么意思?
刚才自己在眼里看到的光景,跟那些有什么关连吗——
内心笼罩着由来不明的不安,景介从『白鵺』的尸体别开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