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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咖啡厅门庭若市。
仅管今天并非假日,上门的顾客依然川流不息。有购物途中的主妇和跑业务的上班族,也有貌似大学生的团体等等,形形色色的客人各凭己意,度过午后的时光。
即便在这样乱哄哄的店中,有两人依然格外醒目。
双方都是少女。
其中一人身穿水手服。长度齐肩感觉整洁的发型,以及戴了副眼镜但难掩锐利目光的双眸,给人一本正经且顽固的印象。
至于另一名少女的打扮则特别引人注目。
染成了粉红色的头发,头上戴了顶附有兔耳的缩小版高礼帽,右眼则挂了副眼罩。除此之外还有项圈型的项链,绣上十字架图腾的连帽外套,添了荷叶边的招摇裙子,原色条纹的裤袜——身上所穿的一切都和这座民风纯朴的乡下小镇显得格格不入。
两人中间夹了张桌子面对面而坐,不发一语。双方的视线都无比冷峻。这画面用「被训斥的不良少女和风纪股长」来形容可谓十分贴切。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的,是走庞克风打扮的少女·巳代。「……你是认真的吗,通夜子?」她一边用手指拨弄手边的冰咖啡玻璃杯,一边询问制服装扮的少女。「对。」另一个少女——通夜子回答得简洁有力。她直视着对方,语气坚决。「不好意思,我不会再帮助你们了。」闻言,巳代貌似心浮气躁地咂了声嘴。「哼,好个见风转舵啊。」巳代语带嘲笑地奚落道,但仍无法完全掩饰满腔的怒火。「算了,这样一来我也用不着客气,可以跟你好好厮杀一番了。」「你不要误会了。」通夜子与之相反,始终保持冷静,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也没有投靠枯叶她们的打算。」「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成为人类。」
巳代哑口无言。
「你这家伙在说什么……?」
「如我所言,我要以人类的身分活下去,不再干涉铃鹿一族的斗争。」
沉默又一次笼罩了双方。但也只维持了短短数秒——那仅是巳代理解通夜子想表达的意思所需的时间。
她的表情霎时砌满了愤怒。
「少胡说八道了!」
这一声大吼吓到四周的客人,引来好奇的目光。
然而巳代无视周遭的反应,眼神冷峻地咄咄逼人。
「要成为人类?别想用蠢话转移焦点!说穿了不就是你怕死吧!」
这话说来充满挑衅的意味。巳代本身应该也很明白事实绝非如此,通夜子不是那种贪生怕死之辈。
「随便你爱怎么解释都行。」
或许是否没有察觉巳代感情的变化,也或许是明知她正在气头上仍刻意这么回话。
通夜子的回答单纯明了,没有任何欺瞒。
「总之我要退出这场斗争。就只是这样而已。」
「……说的倒简单。」
巳代咂了声嘴。
「你以为凭那种无聊的结论能说服我接受吗?我们可是连村落都狠下心烧掉,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没有参加纵火行动,挑起战端的是你们。」
「还不都是一样!」
巳代好歹仍保有顾虑旁人目光的理智,音量又压低了一些。然而,她视线里所夹带的杀意则又更高了一层。
「你曾要求我们帮忙你一次。所以我们是一丘之貉。」
「……说的也是。」
通夜子低头承认。
「我想我以前只是在逃避而已——阿枣说的没错。」
「啊?」
「可是……也正因为如此,我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接着重新抬起了脸来。
她的表情显得坚毅磊落。一如要与巳代那凶恶的独眼对抗似的。
「我已摆脱了迷惘,也不会再唯命是从。往后绝不会再插手帮助繁荣派或本家侧。不过我也不会寻求你们的援助,我该保护的事物将由我自己……只凭我的力量来保护。」
巳代将眼睛眯成缝作势威吓。
「你的盘算不关我事。我问你的问题是……你以为我们会眼睁睁放你半途退出吗?」
「我不这么认为。」
「所以你怎么做?和我们为敌……」
「要开战也是可以。」
通夜子打断巳代的话迳自宣言道:
「如果你们坚持不肯放过我,那尽管放马过来吧,我随时奉陪。不过你们现在有这个余力吗?」
「……呜。」
遭反唇相讥的巳代一度语塞。
「现在不仅『圣』返国了,连『木阴』先代也跟着出手,局势对哪方有利还很难下定论。虽然我不清楚上周日废墟一战的结果如何……可是至少枣他们还好端端地活着。我看到他们全都平安无事地回到学校上课。」
虽然通夜子试图拐弯抹角地探听详细的经过,但巳代默不作声。
可能是想保密,也有可能是依纱子什么都没跟她透露。
「况且……繁荣派是一盘散沙。」
通夜子接着说了下去:
「过去,我和你都是遵照秋津依纱子的命令行动,即便如此,那跟团结一致又是两回事。供子……『此花』的动向甚至从没告诉我们。」
或许是心中也存有同样的疑惑吧,巳代稍稍地别开了视线。
「神乐和秋津依纱子在打什么主意,我们一样不知道。从头到尾我只是默默听从她们的命令在行动而已……我想你应该也一样吧?」
「我有义务回答你吗?」
「你为什么会加入繁荣派?」
经这么一问,巳代蹙起了眉头。
「可以不必再避讳人类,自由地活下去——你真的相信这种莫名奇妙的谎话吗?」
「……你给我住嘴。」
巳代悄声制止,通夜子不肯就此打住,话冲口而出。
她说出了直指巳代心底的——决定性的一句话。
「应该不是吧?你只是想向人类复仇而已。」
眼见心思被三一道破,巳代终于按捺不住大叫:
「我叫你住嘴!」
巳代挥拳敲打桌子。手边的玻璃杯应声翻倒,里头的冰咖啡随着冰块一同洒了出来,但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满口蠢话也就算了,这回又一脸得意地想跟我说教是吗?好啊,来分个高下如何?就算当场开杀戒我也无所谓!」
「你的复仇应该早就结束了吧。」
通夜子夹杂着叹息垂下眼帘,巳代更加粗声粗气。
「少啰嗦。」
「你憎恨的对象早已不存在,可是你却……」
「你说够了没!」
巳代终于激动地站了起来。
「你总是这样!每次都一副旁观者清的嘴脸故作清高,站在离一步远的地方观察我……不是只有你。还有枯叶、步摘、供子……你们全都半斤八两。只会说什么『死心吧,没有办法,那是意外』这种话……然后对人类忍气吞声!」
巳代此时不再是以通夜子做为说话的对象,而是试图向某个不存在于这个地方的东西宣泄自己的深仇大恨。
「累积在我心中的怨气到底该何去何从?:我下定了决心,只要有办法向把那家伙变成那副模样的那群人报仇,就算背叛一族我也在所不惜!所以……」
通夜子并不容忍巳代那宛若一股脑儿宣泄的喊叫。
一如要打断她的埋怨般,通夜子提出了疑问:
「你有想过,为什么型羽没有杀光那个设施里的小孩吗?」
「那是因为她懦弱没用!」
巳代一脸不屑地驳斥。但——
「雾泽景介重视的人也遭到了杀害,可是他没动过复仇的念头。」
「别把人类和我混为……」
「就连枯叶也放过了你这个杀父仇人。」
巳代无法再对一一举出的例子充耳不闻,她继续用力紧握拳头,凶狠地怒瞪着通夜子。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通夜子开口说道:
「复仇之后你得到救赎了吗?你的恋人获救了吗?」
她的语气不愠不火,十分平静。
然而又带有一丝的哀戚。
「……呜!」
此话一出——
巳代顿时哑口无言。
她陡然睁大仅剩的独眼,身体紧绷僵直,然后别开了视线。
见她如此反应—
「那就是你的答案。」
通夜子轻声叹了口气。
「大家早知会如此,所以才劝你死了这条心。那句话触怒了你或许也是事实,但……你终究还是选择了放纵憎恨。任凭杀意与敌意摆布自己,到头来只是把无处宣泄的感情转化成破坏的冲动。」
巳代一语不发。
「明明你已经成功复仇了,却还是没办法就此罢手。直到把看到的一切全都破坏殆尽之前,你一定……不,恐怕就算毁了一切,你还是无法停止憎恨。」
不对——或许她是开不了口。
「你要怎么折衷感情是你的自由,可是你的憎恨现在受到繁荣派的利用,至少要搞清楚这点。」
一如在表示言尽于此似地——
通夜子从椅子上直腰起身。
斜睨了站着不动的巳代一眼后,她抓起帐单背过身子。
「慢着。」
巳代用低沉的嗓音叫住往前走了几步的通夜子。
但她始终面朝着前方。
「你的青梅竹马叫什么来着?假设……我去杀了他,你还有办法跟我说同样的话吗?你敢打包票你不会重蹈我的覆辙吗?」
「……我不知道。」
所以通夜子一样头也不回地回答。
「我只知道就算杀了你,死去的他也绝对不会回来。」
※
「……报仇?」
同一时间。
距离巳代和通夜子对谈的咖啡厅有数公里远的公园。
两名保持微妙的距离坐在长椅上的少女,谈着和午后时光格格不入的话题。
两名少女皆身穿水手服。
其中一人面带乍看之下气质娴淑又高雅的笑容。另一人则恰恰相反,不仅凄厉地扭曲着嘴唇,表情也略显阴沉。
「没错,复仇。那就是巳代学姊的目的。」
依纱子举止优雅地用手按住随风飘扬的头发,一边点头。
「是那个吗……真的是蠢透了。」
而供子则是愤恨地睨了迎面吹来的春风一眼,撂下这句话。
「你早就知道了?」
「巳代有男人的事,村子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哎,是这样啊?」
依纱子一脸意外,笑笑地说了声「遗憾」。
「亏我以为找到了一件很好笑的趣事可以分享呢。」
「咯咯……有办法用『好笑的趣事』来形容那个,你这个人简直坏到了骨子里。」
「你不也一样常常把人家的不幸当『有趣』吗?」
「但我不会笑成像你那样子。」
如供子所言,依纱子脸上挂着非常愉快的表情。
她的眼神一如凝视着岸边野花的小孩般天真无邪。即使现在两人谈的是惊悚——甚至可算是惨痛——的故事。
「如果我是疯子,这个世界肯定比我更疯狂。」
依纱子的表情没有变化,看起来就像是在眺望心爱的公园风景一样。
她向一旁的供子询问:
「欸,为什么巳代的情人不会醒过来呢?」
「筱田医院的人诊断他脑死了。」
「嗯,是啊。这我知道。」
供子向回应得理所当然的依纱子投以诧异的视线。
「你想说什么?」
「供子学姊,我想知道的是……」
同时,依纱子也回望供子的眼睛。
「……为什么脑死的人不会醒过来?」
「哼……我没兴趣跟你探讨哲学问题。」
「我说的不是那么艰涩的理论,而是更简单的道理。」
这时,偶然有只蝴蝶轻飘飘地飞来依纱子的眼前。
那是白粉蝶。或许是被两人脚边的蒲公英吸引过来的吧。
见蝴蝶停在长椅的边缘,依纱子向停止拍动翅膀暂时歇息的它伸长了手。
灵巧地拎起蝴蝶后,将其包在掌心——
然后毫不犹豫地使劲捏碎。
「你看。」
朝着供子摊开的手掌上,黏着一团捏碎的腹部和折断的翅膀所留下的污渍。
「被捏死的蝴蝶无法恢复原状、脑死状态的人再也醒不过来。你不觉得那是一种疯狂吗?如果巳代的情人能醒来的话,她就能获得救赎了。」
或许是供子一语不发的反应令她感到愉快,依纱子继续往下说:
「比方说,假使这个世上存有『死者复活』的法则,那么就不会有人变得不幸了。不仅憎恶与怨恨的情感不会饱和,也不再会有无止尽的复仇循环。想必连战争都会因此绝迹吧……所以莫名其妙的是这个世界,其实是世界疯了。」
「哼。」
供子向面带陶醉高谈阔论的依纱子回以冷笑。
「不切实际得救我想吐,理论荒谬得让我一肚子火,你讲的那些废话连个屁逻辑也没有……憎恶与怨恨岂会那么简单就凭空消失。」
「哎,我倒觉得如果有那样的世界,你们『此花』一定也能过和平的日子呢。」
说完,依纱子便站起身朝饮水台走去。
用清水洗掉黏在手掌上的蝴蝶尸体和体液后,又重回原位。
「鳞粉很难清洗干净呢。」
「那就是你要的答案吧,依纱子。」
瞧依纱子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指头,供子忍不住低声发出嗤笑。
「捏死蝴蝶会把手弄脏。就算蝴蝶死后复生,留下的污痕也不会因此消失。」
「噢,你这话说的好有学问喔。」
依纱子像是感到佩服似地笑逐颜开。
「那就是你的感想?」
供子忽然垂下视线看着地面。
沉默了半晌。
「……愚蠢透顶。」
她喃喃地咕哝道:
「既然用清水洗不干净,那整只手臂都拿去烧掉不就得了?巳代现在做的就是那样子的事情。所以我不会怪罪她,也不会瞧不起她……只是,巳代那憨直的样子实在可怕到引人发噱,美到教人羡慕不起来。」
「巳代学姊,是打算拉整个世界跟她一起陪葬吗?」
「她迟早会走到这一步的,前提是她没有输给这个世界。」
供子夹杂着轻声的叹息回答后,接着说道:
「……我没兴趣陪你废话。找我出来到底有什么事?」
不过依纱子似乎仍有些不满足。
「有什么关系,我很想跟人多多闲聊呢。」
「没事的话我要回去了。」
「好啦……我说就是了。」
依纱子向打算起身离去的供子噘嘴,心不情不愿地启齿。
「母亲大人指示,是时候准备行动了。」
从她口中说出的,不过只是一句抽象的话。
伹供子却换了个表情。
「……咯、咯。」
原本阴郁的笑容扭曲得更加凄厉了。
「是吗?那真的是太美妙了,太美妙太愉快了。」
「因为母亲大人成功得到了全新的身体,『通连』也在我们手中,已经不需要再鬼鬼祟祟地行动了。」
「时机随你决定。」
供子的回答毫不拖泥带水。
接下来的对话—
「我以『此花』的身分行动。没问题吧?」
「那当然了……坦白说,我没兴趣探究你的如意算盘,不过我不认为你有阻扰我的意思。你会协助我吧?」
「哼,该说那句话的人是我才对。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企图。只是,如果你敢妨碍我的话,我一定会毫不留情地解决你。」
这是在悠闲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带有牵制意味的示威。
「我突然开始期待起来了耶。」
依纱子面不改色。
甚至是笑得更开怀了。
「不晓得他能撑到什么地步呢?」
就像明天准备要出发去远足的小孩一样,她难掩兴奋地喃喃说道。
供子轻叹了口气。
「你还在执着那个女婿大人啊,真是够了。」
依纱子从供子脸上别开视线,向天空投去。
「你会感到吃惊,让我好意外呢。执着心上人不是很正常吗?」
「……你是认真的吗?」
这时——
听到这问题的瞬间,笑容从依纱子的脸上消失了。
她唐突地重新面向供子,以无比严肃——那是秋津依纱子鲜少会露出、也因此最不符合她形象的表情——开口说道:
「是啊,我是认真的。请你不要再认为我是开玩笑或胡思乱想了……我喜欢他。我是真心喜欢他,我爱上他了。」
那个感情已经超越了「真挚」的层级,几乎要散发出杀气。
「……依纱子。」
或许是被她的气魄震慑,也或许是对她所说的话和态度感到意外。
供子隐隐蹙起了眉头。
只见她缓缓张开嘴巴打算说些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
「供子姊姊!」「供子姊姊!」
从依纱子两人的后方公园的草坪上,传来了两名少女的声音。
听到两个酷似的音质重叠在一起呼唤自己,供子阖上了嘴转头回望。
「你看你看,是咪娃娃耶。」
「刚才我们抓到的,很可爱对不对?」
跑来找供子的,是一对双胞胎。
外表约莫十二、三岁。两人将各自的长发系成左右对称的样子。
「不要拿那种脏东西给我看。血香、血沙。」
见其中一人怀里所抱的三色猫,供子不悦地板起了臭脸。
「呜……供子姊姊是不是讨厌咪娃娃呀,血沙。」
正面右手边的女孩向左手边的女孩说道。
「对啊,血香。明明它长得这么可爱。」
正面左手边的女孩轻抚了怀里小猫的头。
「哼,我不懂你们为什么会那么宠爱动物。我只觉得那种东西丑陋得要死。」
供子态度冷漠。她宛如把双胞胎的到来当作脱身的好机会,起身离开了长椅。
「走了,血香、血沙。」
好——两人齐声应和,血沙把猫放回了草坪。一脱离血沙的怀抱,三毛猫旋即发出像是不满的叫声,不知逃哪儿去了。
「我们先走一步,行动时间决定后再跟我联络。」
供子俯视仍坐在长椅上的依纱子说道。
依纱子点头答应。
「嗯,我明白了。到时就麻烦你配合罗。啊,对了……」
一如倏然想起什么似地,依纱子向准备转身离去的供子问道:
「欸,我从以前就想问你了……为什么你现在还穿着白州高中的制服呢?我记得上个月你就毕业了吧?」
闻言,供子听下了脚步。
水手服的裙摆随着驻足的动作微微地摇晃。
然而,供子回应的却不是问题的答案。
「就我看来,扭曲世界的因子才不是什么憎恶与怨恨,那些不过是一时性的感情罢了。无论再怎么强烈,无论再怎么可怕,还不是一把火就烧得连影子也不见……终究不敌熊熊燃烧的烈焰,既迂腐又平凡得没有特色。」
这话听似与问题无关,可是却充满了暗示性。
「哦~」
不过秋津依然听得津津有味,向前探出了身子。
「你对枯叶的憎恶也是一样吗?」
「我没有怨恨也没有憎恶枯叶,纯粹只是看她不爽而已。」
「这是在玩文字游戏吗?不过……照你说的,扭曲了这个世界的又是什么呢?」
供子她—
定睛注视依纱子的脸,接着斜睨了双胞胎一眼,俯首不语。最后她从身上所穿的制服别开视线,停留在头顶的某处虚空,喃喃地说了两个字:
「是爱。」
一听到答案,依纱子就像听到了笑话似地突然开始捧腹大笑。
供子没予以理会,领着双胞胎离开了公园。
2
上回的事件发生后五天过去了,周末又即将到来。
枯叶一直故作开朗。
然而她的内心俨然怀有烦恼,常常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然就是独自露出黯然神伤的表情。景介每次看到她那个样子都会绞尽脑汁思考安慰她的方法,却始终想不出好点子。
既然当着砂姬的面发出『我会当她的支柱』这种豪言壮语,那就得实际有所作为才行。尽管景介如此心想,可是一旦真的有状况发生,却又不知所措。
最有效的方法是解决她心中的惦念,但这问题是知易行难。
枯叶——更进一步地说,景介等人面临了艰钜的问题。
一族的宝刀『通连』被夺走。
夺走宝刀的人有可能是日崎步摘。
神乐的真实身分和村子焚毁的当晚枯叶所撞见的画面。
「杀了姊姊的凶手是母亲大人。」——那天晚上枯叶所说的那句话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假使真相正如枯叶所言,那么神乐又真的会是『神乐』吗?
此外,秋津依纱子的动向也引人关注。供子和巳代随时都有可能发动攻击。
景介本身也有耿耿于怀的事情。在这样纷乱的状况下,真的还能查出姊姊雅的下落吗?目前得到的情报宛若雾里看花,反倒更促使他感到不安。
光只是列举出来便让人头痛的难题层出不穷。
除了一一解决也别无他法了,景介心想。就这层意思而言,能成功说服小折谷通夜子回心转意可谓相当关键。虽然那不算景介的功劳,而是木阴野枣豁出去拚得的。
「唉……」
景介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怎么啦?」
眼前的女性错愕地缩起了肩膀。
「一来就看你又是发呆又是叹气。男生啊,在女生面前就是要表现出从容不迫的气魄喔?就算虚张声势也是打起精神的方法。虽然我只是在现学现卖从丈夫的漫画看来的句子而已啦。」
「啊……不好意思。」
景介慌忙抬起头。只见打直上半身坐在床上的和服女子淘气地点了点头。
「不过,沮丧的小男生感觉也很可爱耶。」
「……所以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对方一如既往难以捉摸的言行令景介不禁苦笑。
「你就继续消沉吧。耍帅的那一面最好为喜欢的女孩子保留下来。」
女子——夭微微弓起红唇,眯着眼睛。
礼拜五放学后—
景介独自一人来到了筱田医院。
这一趟景介并未预设特别具体的目的。不过在枯叶意志消沉的这个时期,他希望可以尽量多参考不同人的意见。景介现在所知悉的情报寥寥可数,就拿繁荣派火攻村落的事情为例,他至今仍未掌握全貌。
景介盼望能有更深的了解。不对,是非得了解得更透彻不可。不单是火攻村落的真相——还有关于枯叶她们,以及整个铃鹿一族的状况。
后来景介向木阴野、型羽、还有槛江打听相关资料,今天则是跑来找夭谘询。
和夭在病房话家常一番之后,景介切入了正题。
夭早就听说过礼拜日晚上所发生的事情。所以景介便开门见山地询问她是否知道任何线索。
可是夭却摇头否定。
「很抱歉让你白跑一趟了……村子遭大火烧毁的那晚,我也是待在这间病房。」
「这我明白。」
这件事当然在景介的预料之内。
「我想知道的不是事发当时的状况,而是更早之前的事。」
「更早之前?」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枯叶她们在你眼中的感想……恕我这话有些失礼,严格说来你并非当事者。」
景介定睛注视着夭,隔了一会儿——
「原来是这样子啊。你说的对,我比枯叶她们年长,也因为生病的关系,大部分的时间都卧病在床。与其说我跟她们是玩伴,不如说我总是退到一旁看她们嬉戏比较正确。」
「能拜托你告诉我从你的角度所看到的感想吗?」
「不过,以你的诉求来说,槛江的意见应该更有参考价值吧?」
「她啊……我是问过她的意见没错,不过她完全没有掺入私人的感情。」
在村子里受人排挤的槛江为了忍受不平的对待,把自己的内心牢牢地封闭了起来。所以村子里所发生的一切她就只是『看过』而已,至于对所见所闻的感想和感觉她则一点记忆也没有。也因为她只把映入眼帘的情景当成纯粹的情景,所以她甚至不知道枯叶和日崎曾是亲友。
「……是吗?」
夭一脸落寞,但随即换了个表情端正坐姿。
「我明白了。那我就告诉你我所见的印象,可以吗?」
「拜托你了。」
于是夭一如沉浸在昔日回忆似地缓缓敔齿。
首先是枯叶。现在景介所认识的她,个性与过去相较已经圆滑很多了。过去的她无论律己待人都很严格,顽固的程度不是现在所能比拟,她是那种听闻男女情事便会嗤之以鼻地说「无聊」的类型。从以前就跟巳代水火不容,处处看对方不顺眼。
得知那个巳代过去性格并不若现在这么火爆,景介吓了一跳。虽然基本上依然是个好战份子,但个性没有那么冷漠残酷。
所以说是某种契机导致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吗?夭对此也不甚清楚。是因为行了不只一次的丧服的关系吗?或者另有其他原因?
不过最教景介意外的,莫过于供子的事。
夭微微蹙眉回忆当年的供子,开口说道:
「供子她……至少对本家是很忠诚的。」
「你说的是真的吗?」
「没错,我听说在神乐内乱之际,身先士卒的也是先代的『此花』。虽然她的个性一直都是那样没变,很少跟同年的巳代玩在一起……不过我觉得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她得忙着进行『此花』的修练。更重要的是,供子她跟木春大人的感情很好。在不用修练的时候,她总是陪伴在木春大人的身旁。」
「咦……」
枯叶的姊姊——木春。
原本是下一任的首领,但早已命丧黄泉,有可能是被枯叶的母亲亲手杀死。
「而且木春大人年纪也跟供子一样大。那一年出生的那三个里面,巳代或许算是比较独来独往的吧。严格说来……巳代比较喜欢捉弄年纪较小的步摘、枣还有通夜子。」
「照你这么说的话,供子根本没有加入繁荣派的理由啊……」
「当然,她内心是怎么想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夭用既非表示否定,但也不代表肯定的点头回答了景介的疑问。
「可能是她一直很痛恨『此花』的宿命吧。即便她跟木春大人感情很好,也不见得就会喜欢她的妹妹枯叶。毕竟供子的双胞胎妹妹碰上那种惨事,所以她也有可能是看枯叶境遇跟妹妹类似却过着安和乐利的日子,因此对她怀恨在心也说不定。又或者是不能接受木春大人死后改由枯叶继任下任首领的事实。」
「原来如此……」
—所以说她投靠繁荣派的原因可能不只一个吗?
照这么说来,供子是在什么时间点加入叛乱的,不免教人好奇。
如果她是在事发后才成为一份子,那么夭现在透露的跟事实便没有相互矛盾之处。不过,如果她是在筹划阶段就加入的话,等于是背叛了感情跟她很好的木春。假如情况是后者,那她的动机又会是什么?
尽管还是有无法释怀之处,至少许多事情都渐渐可以瞧出端倪来了。
繁荣派的内部果然比想像中的还要复杂。至少,事实并非如景介当初所听说的,繁荣派不见得每个人都抱持『不用避讳人类,把一族推向繁荣』的理念在行动。神乐和巳代可能是认真的,可是供子和双胞胎另怀鬼胎的可能性应该很高……另一方面,秋津依纱子的想法实在难以推量。
「欸,景介。」
正当景介陷入长考时,夭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你有什么计划吗?」
「咦?」
景介一时之间脑筋转不过来,忍不住反问。
「现在『通连』落入繁荣派的手中,步摘很有可能成了敌人的爪牙,神乐复活后,桔菜处在大受打击的状态……是吧?坦白说,我觉得目前的情况好比腹背受敌。今后你们该怎么办才好,我也想不到具体的配套方式。」
景介向面露不安表情的夭投以微笑。
「没关系啦,船到桥头自然直罗。」
景介有一半是在虚张声势。不过虚张声势也是打起精神的方法,这话也是夭自己说的。
「我们该做的事情屈指可数。那就是夺回『通连』和日崎,然后阻止神乐和秋津……严格说来就只有这两个。」
尽管不多,依然是艰钜的挑战。正如夭所道破的,我方的情势处于压倒性的不利。
可是——
「只要击溃任何一项,势力平衡就会跟着变动,我觉得我们不是没有机会。单就削弱对方势力这件事来说,我们已经有过好几次成功的经验了。」
不但拉拢了槛江。还阻止了通夜子。也毁掉了『白鹤』。
况且现在砂姬也归国了,情势跟景介刚开始介入铃鹿的二月相比有很大的变化。一旦事态紧急,木阴野的父母应该也不会袖手旁观。景介本身也慢慢在学习利用『贺美良之枝』对抗一族的技术。尽管目前仍留有许多费解的谜,枯叶又愁眉不展,这些确实是让人头痛的症结——不过也还不到束手无策的程度。
景介现在积极地四处询问他人意见,就是为了找出当中的线索。
即便得来的都不是什么关键情报也无所谓。对敌方的了解多寡,多少会影响判断状况的正确性。而且也有可能会因此联想到出乎意料的解决对策。
当然,景介不认为有办法说服供子和巳代跟通夜子一样退出,可是,也有可能因为什么意外的发现让她们丧失战斗的理由。
—从小地方脚踏实地做起就对了。
「总之,夭姊你请放心养病吧。」
景介从椅子上起身。
一不留意,太阳就快下山了。
「我想繁荣派那帮人应该不至于会再来攻击这所医院了。无论状况怎么变,敌方也一样必须保持战战兢兢的心情。跟这所医院为敌也太不聪明了吧?」
用不着做到那个地步,『圣』早就把繁荣派视为眼中钉了。
「……说的也是。」
夭隔了半晌露出微笑。
「景介你也要小心安全喔。帮我跟枯叶问好。」
「我下次会带枯叶她们一起来探病的。」
景介本打算顺便去跟筱田玲二郎打个招呼,不过他个性难以相处,也不是重视社交辞令的那种人。「然后呢,有什么事吗?」到时要是被他这么问,也只是自讨没趣。
而且他也不可能提供铃鹿一族的情报。还是打消去诊疗室的念头好了。
离开病房前,景介用视线向夭告别。
只见她的表情显得有些闷闷不乐,果然还是放心不下吧。
景介心怀着感激,面带微笑地关上了房门。
※
雾泽景介离开病房约莫一分钟后。
夭病房里的室内对讲机响起了铃声。
她白皙细长的手指按下设置在枕边的按钮。
一个冷冷的男子嗓音向透过扩音机应声的夭询问:
『他走了吗?』
「……是的。」
夭点点头,脸上仍带着和雾泽景介离别前所露出的忧郁表情。
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情,线路另一端的声音接着说道:
『不用害怕。』
彷佛在安抚夭的心情,又好似在谢罪。
『你只要继续佯装不知情就好了,该做的事由我来动手。』
「……欸,老公。」
闻言,夭微张嘴唇嗫嚅。
但随即脖子一垂……
「不……没事。」
她一边轻轻摇头,一边把话吞了回去。
另一端一时陷入沉默。
然后,他这回以破除了迷惘的语气明确地道歉。
『是我不好。我不会说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这种鬼话,这完全是我的一意孤行……你要恨我,我也没有怨言。』
夭没有回答。
短暂的对话一结束,病房重新回归寂静。
在静到仿佛能听见嗡嗡耳鸣的无音环境中,夭—
「我怎么可能恨得了你呢……」
筱田夭一如在咳血似地挤出了微弱的声音。
「……因为我爱你、我爱你啊。」
另一头没有人应话。
轻咳了几声后,夭阖上双眼,把脸埋进了棉被。
※
当景介离开医院,时间已逼近傍晚六点。
在这草木皆兵的状况,入夜后还一个人独自在外晃荡是危险的行为。而且这一带鲜少有人出没。于是景介加快脚步前往公车站。
但危机似乎总是专挑这种时机来访——景介开始为自己一个人前来这里还有选错回家时间感到后悔。
尽管这里是国道旁的道路,而且从医院到公车站不过短短的距离。
但诚如『偶然撞见』一词的形容,景介无意间碰上了避之唯恐不及的对象。
「啊……」
「嗯?」
当景介认出对方身分时已来不及回避,对方也注意到了他的气息。
要不是因为天色昏暗,可能远远地就认出来了。毕竟那个轮廓有强烈的个人特色。
「喂喂喂。」
巳代错愕地笑了出来。
「我说女婿老兄啊,你这么大摇大摆地散步也没太没警戒心了吧。」
「……呜!」
景介反射性地伸手拔出插在腰上的『贺美良之枝』。
景介已非吴下阿蒙,现在也习得了战斗能力。可是一旦碰上这种一对一的局面,难免还是会害怕。况且回归现实问题,纵使现在已有能力和铃鹿一族分庭抗礼,双方的格斗技术仍有天壤之别。有极大的可能还来不及反应就死于对方的手下。
面对摆出迎战架势的景介,巳代一瞬间释放出了杀气。
但她旋即解除警戒,耸耸肩膀。
「怎么,你想跟我斗吗?真想打的话我是可以奉陪。」
景介茫然了。他以为依巳代的个性,她八成会主动攻过来。
「……你如果无心开战,我希望你能高抬贵手。」
景介小心翼翼地斟酌用字,避免刺激到对方的神经。
「毕竟我还不想死。」
「哼,虽说那只是侥幸,打赢供子的人竟然说这么没志气的话啊。」
巳代有些空虚地笑了。
「放心吧,我也是会挑地点和对手的。」
景介赫然发现。
巳代不再为了强调自己的从容而使用装腔作势的口吻,而是恢复了原本——豪迈的男性用语。所以才会感觉不到明确的杀意。
或许她真的无意开杀。她不是那种会设计暗算的性格。
景介不忘继续提防着她,一边缓缓垂下『贺美良之枝』。
「不好意思,可以容许我把武器拿在手上吗?我这个人生性胆小。」
「哼。」
巳代只是闷哼一声,不表示意见。手持『贺美良之枝』的景介,四肢僵硬地伫立在原地。
「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景介畏畏缩缩地探口风。
「啥?我有告诉你的义务吗?我跟你又不是有什么交情。倒是我才想问问你呢。你在这里干嘛?有认识的人住院吗?」
巳代仰望景介身后那座染逼了暮色的医院。
「我是来探望夭姊的。」
景介答道。
原来如此啊,巳代嘟囔。
「枯叶呢?」
就像突然想起这号人物般,她的脸上浮现了好战的笑容。
尽管景介很想以眼还眼地回答「我没义务告诉你」,但——
「她没来,只有我一个。」
「是吗,可惜了。她在的话那就好了,难得有机会可以做个了断。」
巳代嘴角上扬,语带揶揄地说道。
见景介单枪匹马,她似乎放松了戒心的样子。景介也不是没动过干脆趁其不备偷袭的念头,但故意自找麻烦并没有意义。
而且更重要的是——既然对方无意挑起纷争……
「喂,我问你……为什么你会讨厌枯叶?」
……那不就表示多少有机会能套出一些情报来了吗?
「啊?」
巳代一脸错愕。但旋即露出嘲笑说:
「那还用问,当然是因为看她不顺眼啊。」
「这和没说差不多吧?」
景介不死心谨慎地追问,巳代搔了搔头,貌似不耐烦地开口:
「哼,因为那家伙满嘴冠冕堂皇的言论。」
「……冠冕堂皇的言论?」
「听到那些我就心浮气躁。开口闭口就是身为本家一份子、下任首领。然后一下子又是节制、又是矜持的……她说的或许都没错。可是我就是受不了她把那一套标准强制加诸在我身上。她自己爱怎么样是她的自由,凭啥要我跟她奉行同样的标准?」
巳代设骂的语气从嘲讽逐渐转变成听似心烦意乱。
「我才不想忍气吞声地在那种家伙的支配下生活。我要活得自由。」
「……活得自由的结果就是杀人?」
景介情不自禁地低声反问。
「杀人有什么不对?」
「我是人类。当让会觉得……」
「我又不是人类,有什么理由觉得杀人不对?」
一如理所当然的道理般,巳代大声主张:
「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要活得自由。要我合群乖乖听话?别做梦了!为什么我、身为铃鹿一族的我……必须迎合人类的伦理价值观才行?」
「就算这样,也不构成可以草菅人命的理由吧!」
景介出声反驳。说什么就是咽不下那口气。
结果不出所料,或者应该说内心的不安成真——
巳代眼睛一眯,毫不犹豫地一直线走了过来,在景介的眼前站定。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人类。」
她瞪着景介,用低沉的厉声威吓。
「我啊,除了枯叶以外……看你一样很不顺眼喔。」
语毕,嘴一咧露出狰狞的笑容。
不过就一句话一个动作,即令只是如此简单的举手投足。
「……呜……!」
景介却完全被她的眼神给钉住了。
全身动弹不得。景介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对自己使用了『伽罗婆的魔眼』。
巳代往后退开了一步,但景介身体的僵直仍未能解除。
瞧景介那副德性,巳代意兴阑珊地闷哼了一声,大刺刺地从他的身旁经过。
「帮我带个口信给枯叶,女婿老兄。」
她头也不回地挥挥手,开口说道:
「告诉她下次再让我碰上,我一定会让你们夫妻俩携手共赴黄泉。可别天真地以为我跟通夜子一样吃怀柔那套喔?我是不会罢手的,谁都休想阻止我……尤其是你们本家的几个。」
景介答不出话。
只是拚了命要让被吓得六神无主的自己恢复平静。
直到巳代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景介才终于吁出哽住的那一口气。
「别闹了……吧。」
枯叶和木阴野慎一竟然有能耐冷静地和那种家伙正面过招。
她没有供子那种阴森的气质,也没有秋津那种无法捉摸的神秘感。
不过,她拥有的却是最纯粹、具有压倒性的迫力,彷佛沾染了猛兽气息般的凶暴本色。正因为是直接对本能造成压力,所以更显棘手。
或许她刚才说的一点也没错。
这世上应该找不到方法驯化那种猛兽吧。纵使用蛮力制伏,恐怕在她临死之前——在夺走她的性命之前,她可能都不会停止张牙舞爪。
到底是什么因素促使她变成这样的呢?那不是铃鹿一族与生俱来的本能,总觉得是因为受到某种更为坚强的外力的刺激。
景介整个脑袋都塞满了那个疑问。
也无怪乎他根本没有余裕思考巳代经过这个地方的理由。
※
和雾泽景介分手后,巳代从筱田医院的停车场横穿而过。在准备通过自动门时,警觉到附近另有人影的她,冷不防停下脚步。
「你在干什么?」
背倚着柱子的供子简短地回答了那个冷冷的声音。
「带我妹她们来看诊。」
「那对双胞胎吗?」
一个月前,供子的两个妹妹——血沙和血香各被枯叶砍断了一条腿。现在被『通连』砍伤的地方虽不再侵蚀,却也失去了铃鹿特有的惊异恢复能力。虽然透过缝合手速成功把腿接回去并且出院了,可是短时间内仍得回医院复诊才行。
话说如此,看在巳代眼里,那形同荒谬的举动。
「何必这么麻烦,换个身体不就得了?」
身体如果有损伤,只需行丧服即可一劳永逸,她一向是主张这种意见的人。
「她们那个年纪的身体不是那么好找。更何况一次就需要两具。」
供子冷冷地笑了。
那个表情不同于以往夹杂了凄厉、露给其他人看的笑容。尽管阴森的气息仍无法抹灭,感觉却十分自然。自小一起长大的巳代,是少数知道这是供子最自然不做作的表情的人。
「呐,供子。」
巳代也是,即令她本人并没有意识到,但她面对供子时确实态度较为放得轻松不拘束,说话的语气也稍微柔和了些。
「……你为什么背叛了木春?」
巳代开门见山地直问,毫不婉转。
「哼……事到如今还问这做什么。」
供子同样表露出冷漠的态度。
「这问题我已经好奇很久了。」
闻言,供子从柱子挪开背部,眼睛半阖。
#插图
「……我是『此花』。」
「啊?那是啥意……」
「铃鹿暗役的存在只为首领。」
「所以你认同了那个秋津依纱子?」
「别说笑了。」
供子的声音略显乾硬。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我认不认同并不重要。我生为『此花』。所以我有义务完成『此花』的责任。就这么简单。」
巳代向供子长叹了一口气。
「你那种老古板的思想,和枯叶根本是一个样。」
「这点我不否认。虽然听了很不爽……如果说这句话的人不是你,我早就翻脸了。」
「哇,那我不就得感谢你的宽宏大量了?」
两个人一同面露戏谑的苦笑。
苦笑了一会儿之后,巳代以有些关心的口吻询问供子:
「不过……你到现在还穿着制服,是在尽对木春的情分吗?」
供子没有回答。
「结果那家伙真的一直没办法长大,就这么葛屁了呢。」
木春。
原本是铃鹿的下任首领,身染停止成长的疾病,同时也是巳代和供子的童年玩伴。
供子之所以不肯褪下这身制服——之所以不再往下一个阶段迈进——大概是为了追思已死的木春吧?也或许是同时利用这个方式管控背叛了木春的罪恶感——至少巳代是这么认为的。
「你会后悔加入叛乱吗?」
供子瞅了巳代一眼。
「真是无聊的问题。」
巳代耸耸肩,一笑置之。
「那天晚上血流成河、死了无数的人。无论是掀起叛乱的那一方、还是被攻击的那一方,都难逃一劫。不过,我老早做好心理准备。所以现在我活了下来……这就是答案。」
实际上,参加了火攻的人有半数以上在当晚战死。结果而言跟本家侧是两败俱伤。如今,计算幸存的分家数目比计算绝后的分家还容易,铃鹿一族这种物种——今后或许只有灭亡一途了吧。
「繁荣派这名字根本是笑掉人家大牙。神乐取这什么可笑的名字,两派人马互相残杀得不见天日,怎么可能繁荣得起来?她当真以为这样有办法复兴铃鹿一族吗?」
巳代这番半自言自语的话并未引起供子的共鸣。
于是巳代轻轻叹了口气,结束对话掉头就走。
医院的自动门打了开来。
巳代朝玄关走去。
同时悄悄地瞥了重新把背靠回柱子上的供子一眼。
确认电动门关上并且巳代消失在医院里头之后,供子冷冷地笑了。
「你说的很对,巳代。我确实是老古板,想法被禁锢住了。可是呢……」
对方自然不可能听见如此细微的喃喃自语。
所以听起来宛如是在自嘲。
「你不也一样被禁锢住了吗——被另一种不同的东西。」
太阳逐渐西垂。
医院的四周显得格外寂静,还起了一阵凉意。
即便如此,供子也没有打过一次寒颤,只是耐心等待妹妹从医院出来。
※
『所以说,明天麻烦你了。』
「……你在胡说什么。我才不去。」
透过手机和雾泽景介进行对话的木阴野枣,轻轻地发出了叹息。
时间是周末的晚上八点,木阴野枣一边用手为发烫的身体扬风一边讲着手机。
景介当然不知道枣现在很迈遢地只穿了内衣裤。枣的看法是:虽说对方压根儿没把自己当女生,自己也从不把对方当男生看,可是也没必要刻意告诉他自己现在的糗样,让身为女生的最后一座要塞陷落。
呵可是,谁知道会不会发生万一啊。』
「你是在开玩笑吗,雾泽?」
而电话另一头的男生正找上门来,打一个很没男子气概的商量。
「你现在是要我厚着脸皮陪你们约会吗?」
『所以说这不是什么约会……』
「你真的很没用耶……」
枣瞠目结舌的嘴巴完全阖不起来。
景介打的商量是,想要安慰枯叶帮她走出低潮,所以打算明天带她上街购物之类的。只不过现在时机敏感,没有防备地在外游荡感觉很危险。所以你可不可以也一起来——这样。
一听完,枣劈头就痛骂了一句「没用的男人」。
像这种时候一定是两人猾处,没有其他选择。怎么会迈么笨哪?
但景介死抓着「危险」这个理由不放,极力主张枣至少必须在附近待命。
「反正你给我听清楚了。」
枣无奈地压低声音,开启说教模式。
「我也知道枯叶现在情绪很低落,也希望能帮助她走出低潮。」
『既然如此……』
「没有什么好既然如此的。帮枯叶打气不就是你的责任吗?」
枣道出了事实。
「雾泽,你跟之前的我有什么不一样?你不在意我们代替你完成你该做的事吗?你真的能接受吗?」
这是上个礼拜的复仇,也是报恩。
过去因为和通夜子之间的纠葛而裹足不前的枣,当时就像这样被景介痛斥了一顿。
「我当然是很担心枯叶啊,型羽和槛江应该也是一样。问题是,就算我们的鼓励有用,她真的打起了精神也没意义。让她打起精神的人若不是你,就失去意义了。」
景介认真地听得出神,枣的语气也慢慢严肃了起来。
正当她坐在床缘,一边换腿翘脚—
「你不是喜欢枯叶吗?那拜托你……」
一边准备说出「振作一点」四个字的时候。
「……咦?」
她发现不知不觉间,有个人影站在眼前。
「等、等一下,妈!」
枣反射性地用手捣住手机的通话口大叫。刚才太过专注于讲电话,导致没注意到母亲进了房间。
为母的蓟进房后,一直面露傻眼的表情俯视着枣。
「我说你啊……」
为母的开口说道:
「只穿内衣裤就在当男生朋友的恋爱顾问是什么意思?」
「咦、啊、不……」
枣狼狈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真是的,我生的女儿怎么会跟女人味完全沾不上边啊?」
「我、我哪有……对了,你怎么擅自进人家的房间里来啦!」
「吃晚餐了。你知道我喊多少次了吗?」
这是在一般的母亲身上很常见到的理由。
『……木阴野?』
手机另一头的景介讶异地喊了名字。枣突然觉得只穿了内衣裤的自己很丢脸。是说,刚才和母亲的对话该不会都被他听见了吧?
「……反、反正结论就是那样!明天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咦?喂,等一下,我话还没……』
一挂断电话,就连枣自己也感觉得出来脸羞得又红又烫。
「哎,讲完了?」
「吵死了!你出去啦!人家要穿衣服啦!」
枣气得大呼小叫。蓟耸耸肩膀,只留了一句「赶快来吃晚餐」便转身离去。
枣扶着额头,长叹了一口大气。
于是枣换好睡衣后,来到楼下的起居室,板着一张臭脸当作无言的反抗开始用餐。只不过,枣原本就不是那种爱记恨的个性,更遑论对方是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用完餐后,先前所发生的不快她早已付诸流水,朝着母亲洗碗的背影说话:
「刚才我的谈话你都听到了吗?」
「我不是刻意想听,是声音自己传进耳朵的。」
「意思还不都一样……欸,妈,那你的看法呢?」
枣大方地向母亲询问意见。
「我的看法吗?」
蓟关紧水龙头,一边用围裙擦拭双手一边回头面向枣。
「关于枯叶的部分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不能否认有危险。」
「果然是这样吗?」
「毕竟现在是非常时期嘛。」
蓟拉了张椅子坐下,和枣面对面,脸上的表情带有几分严肃。
「现在『通连』落入了敌方的手中,小心防范才是首要之务。」
『通连』——专克一族的宝刀。
蓟继续说道?
「你爸跟我说过……只要把『通连』拿去加热熔化重铸成针,要在人潮中进行暗杀简直易如反掌。」
「怎么可能……」
枣错愕不已。压根儿从来没想过『通连』还能这么运用。
「普通的铃鹿是不会动这种心机的吧。不过,你爸说,换作人类很有可能就会这么做。而且,秋津依纱子那个女孩跟我们不一样,她就是会去动这种很有人类风格的心机的人吧?」
「……嗯。」
「虽然她的身份已经曝光,而且要在众目睽睽下行凶也不是那么简单……不过我认为小心防范还是最重要的。」
「是吗?也对啦……」
枣仔细玩味了母亲的意见一会儿,没多久——
「……啊。」
彷佛灵机一动般,她的脑子里浮现了一个妙案。
「嗯,就用这个方法吧。」
枣点点头,从椅子站了起来。
这点子太妙了,说是无懈可击也没错。
「……『就用这个方法』?你打算怎么做?」
枣向一脸讶异的母亲露出了鬼灵精的微笑。
「让两人独处很危险,可是我又不想打扰人家约会,所以只剩一个方法了。」
这个方案可以同时解决互相矛盾的两个问题。重点是——感觉一定很好玩。
既然决定了,接下来就得着手进行准备。
「我吃饱了!」
枣兴冲冲地跑回二楼的房间。
一路也为自己那莫名渐渐感到兴奋的轻率模样感到惭愧。
3
隔天凌晨,黎明到来前。
在一个石造的地下室里——
在这约莫五坪大小的空间,有一半被隔成了以白木制成的牢笼。换句话说,这里是建造在地下的地牢。墙壁上烛台的蜡烛虽然是点燃的,但是绽放出的烛光非但没能发挥照亮室内的效果,还增添阴森凄凉的感觉。
虽说是地牢,爬上通往地面的楼梯也不见建筑物。堆砌在楼梯外的,尽是烧焦发黑的残骸和大量的木炭。
直到十七年前为止,这栋老旧的和风宅邸还被称呼为『迷途之家』,之后便遭到弃置荒废,然后于五天前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如今,秋津依纱子就出现在这座烧剩的地牢里。
「……终于要跟这里告别了。」
依纱子的身旁另有一名少女跟着。
长度齐肩的头发和纤瘦的身材给人几分稚气未脱的感觉。可是,和由骷髅头和一大群蝙蝠构成的丑恶和服图案,以及挂在侧头部的狐狸面具反而令人毛骨悚然。
少女的眼眸黯淡无光。脸上也没有表情。唯独嘴角稍稍僵硬地扬起。
『欸,步摘。』
依纱子唤了少女的名字。
「你知道吗?有人说扭曲了这世界的肇因,是爱呢。」
少女——步摘没有回应。
只是把微微把视线转向依纱子,轻眨了两次眼睛。
「那个人说的或许很有道理。因为我不憎恶谁,也不怨恨谁。」
但依纱子并不介意,一如在跟自己对话似的。
「你也一样。那种感情你早就舍弃了。」
依纱子面向步摘,伸出手指。
从步摘的脸颊轻抚而过。
比陶器还要光滑细致的肌肤之所以会是蜡黄色,是因为受到烛光照射的关系吗?
「供子学姊这话还真是过分呢。」
依纱子用双手捧起步摘的脸颊,像是觉得很可笑似地咯咯笑着。
「照她说的,如果是爱扭曲了这个世界,那么所有行动全都出自对雾泽同学的爱的我……岂不是扭曲变形了吗?也未免太讽刺了吧。」
依纱子从漠无反应的步摘别开视线,转身向右。
「不过,管他是爱、憎恶、怨恨……明明是怪物却大言不惭地谈论这些感情,好愚蠢。」
扬起嘴角,露出一个介于嘲笑与冷笑之间的笑容。
「爱、恋、憎恶与怨恨,全都是属于人类的东西,只有人类才有,怪物怎么可能理解?供子学姊她……不对,不单只是供子学姊。包括枯叶、枣、你、型羽、槛江、巳代学姊、通夜子、和那对双胞胎,神乐也一样,非人的怪物满嘴爱或憎恨的,我只觉得滑稽……因为,无论你们笑得再怎么愉快或是感觉再怎么痛苦,到头来不过是在模仿人类而已,不是吗?」
#插图
一如怀梦的少女般。
一如纯真的赤子般。
一如高傲的贵族般。
一如卑微的奴隶般。
一如疲惫的妓女般。
一如狡猾的女子般。
依纱子表情复杂地笑了。
「我不懂。我不懂为什么怪物要去模仿人类的行为。假如真的有怪物会向往人类,那我算什么?被人类当作怪物,除了成为怪物别无选择的我又算什么东西呢?实在是太愚蠢了。」
依纱子笑着——
「我是人类,跟你们不一样,所以我对你们的企图没有兴趣。我不知道神乐在打什么主意,也不知道供子学姊有什么计划,不过……我通通都要拿来利用。如果说我是扭曲的,那我要把大家都拖进这片扭曲里。」
依纱子转头瞥了步摘一眼。
只见步摘面无表情,宛若怪物似地幽幽地伫立在原地。
「我们该出发了,步摘。」
所以依纱子催促那个怪物动身。
拉着她的手,朝楼梯迈出步伐。
「为了成就我的恋情,豪迈地消灭怪物去吧。」
同时脸上荡漾着愉快的笑容,告诉自己「我乐在其中」。
——但有一件事是依纱子不知道的。
自小向来把别人的喜怒哀乐当作乐趣的她,并没有发现。
那就是人类即便感到愤恨的时候,照样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