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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
黄金周假期刚结束的学校,整体而言固然弥漫着一股懒洋洋的气氛,但还是逐渐回归了正常的轨道。就连那些上午上课时昏昏欲睡的学生们,也因为受到「自己正和其它同样穿着制服的人坐在教室里上课」这种明显和放假截然不同的氛围影响,在差不多快到午休的时候,慢慢开始找回了平时校园生活的感觉。尽管口头上还是「好累喔」、「好烦喔」地发着牢骚,但也算是一种温馨的现象。
窝在二年C班教室角落位置的他们自然也不例外。
「问题就出在不该因为放假就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啦。」
荒木聪太一边狼吞虎咽地把便当盒角落剩下的白饭扒进嘴里,一边露出得意的表情如此说道。
「就是因为有些人缺乏自制力,连白天都在睡懒觉,等到必须回到早起的生活时,自然就会觉得很痛苦。今天这种要死不活的模样,就是过着那种*随塔摩利的笑容一起起床的生活所付出的代价啦。」(註:這裡是藉日本知名藝人塔摩利主持的午間節目『森田一義アワー笑っていいとも!』來引申睡到中午的意思。)
「那荒木你自己放假的时候又是几点起床?」
宫川英露出疑神疑鬼的眼神咬着面包,高高扬起一边的眉角。
「你自己看起来就是那种放假会过日夜颠倒生活的标准典型啊。对不对,景介?」
雾泽景介点头表示赞同。
「一点也没错。」
「啥?你们这两个家伙,别看扁我了。」
荒木「哼」地露出了狂傲的笑容。
「长年受睡眠不足折磨的我,最近终于开发出了新必杀技呢。也就是说,只要假期最后第二天的晚上别睡觉就可以了。我想到的方法就是整晚熬夜疯狂打电动,打到最后一天傍晚让自己撑不下去陷入昏睡,醒来后刚好就是早上了。这招如何?非常完美对吧!」
瞧他得意的。
「呜哇啊……」
相较于荒木那洋洋得意的模样──
「好厉害哦,荒木好聪明哦。「
英则是面无表情,冷冷地随口敷衍。
「喂,白痴荒木。」
景介也向荒木投与同情的视线。
「可以把你那单纯的脑袋分一点给我吗?还有,可以从早到晚狂打电动不休息的过剩精力也来一点。」
「说得没错,分给我们的话,说不定还能用在比较有意义的方面上。啊,我指的是脑袋不是体力就是了。」
英也附和景介的说法。
「况且,就算把生理时钟调回早上起床又怎样,上课照打瞌睡的话还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
「什……宫川,你怎么会知……」
「啊,被我猜中啦。果不出我所料。」
荒木轻轻松松就被套出话来。
「我早就知道一定是这样」
荒木远在隔了二班之远的二年A班,老师在那里训斥他的声音当然不可能连C班也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很容易就能想象到当时的场面。
「你啊,知道睡太久的话一样会很想睡吗?」
景介向荒木说道:
「假设你从傍晚开始睡,那就是整整睡了十二个小时啰。睡那么久的话,也难怪你白天会打不起精神了。」
「啧……你们两个真不够意思。」
荒木貌似懊恼地砸嘴道:
「亏我还以为自己想出了超妙的点子耶。」
「……原来你是认真的啊?」
英的表情从傻眼转为同情,然后叹了一口气。
「瞧你这么认真,反倒叫人肃然起敬哪。」
景介也发表了简短的感想。
「雾泽同学?」
就在这时,背后有人出声叫了景介。
「嗯?」
景介转头一看。
站在后头的,是一位个头略高的少女──字森雏子。
「怎么了吗,字森?「
字森雏子留着一头栗子色的头发,五官娟秀,从今年春天起和景介成了同班同学的他容貌端庄,俨然是俗称的深闺大小姐。也难怪荒木会像是遭到晴天霹雳一样正襟危坐。只不过,她那清纯的面孔如今却隐隐约约覆盖了一层阴霾,面有不安的注视着景介。
景介先是一愣,然后开口询问:
「找我有什么事?」
「雾泽同学,那个……」
字森把双手放在胸前紧握,鼓起勇气开口说:
「我想请问你有关枣同学的事……」
她眉头深锁,仿佛束手无措、心烦意乱似的。
「她请假没来上学已经超过半个月了。」
──木阴野枣。
字森跟他是同一个社团的好朋友,也难怪她担心木阴野一直没来上学的事。
字森雏子盯着景介的眼睛,表情写满了疑惑。
「你知不知道原因?」
所以,景介露出了苦笑。
「这问题为什么跑来问我?」
「雾泽同学,你跟枣同学不是感情很好吗?」
「再好也没她跟你那么好啦。你都不知道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景介耸肩表示:
「那野田有说什么吗?」
野田是木阴野班上的级任导师。
「嗯。老师说枣同学因为家庭因素,暂时跟学校请假。」
「既然有跟学校请假,就没啥好担心的吧?」
「可是……她都不接手机。会是父母生病吗?如果是的话……」
「我也不清楚。」
景介摇摇头,打断了字森的话。
「既然她没跟你联络,应该是有她的原因吧?例如不希望让你担心,或者跟爸妈出去旅行之类的。」
「真的是这样吗?」
「你不要太钻牛角尖啦。等她家里的事处理完,自然又会出来了。」
「问题是她愈来愈跟不上学校的进度了……」
「跟不上,你到时候再教她不就得了吗?」
字森稍微沉默了片刻,然后点头说了声「也对」表示接受后,转身离开了。不过看得出她心中的不安仍未能抹除,表情依旧愁眉不展。
「……喂,黑心眼镜仔。」
当景介目送字森的背影离去并且吁了口气的同时,荒木突然从旁打了个岔。
「你今天是哪根筋不对劲?」
「我怎么了?」
「你对那个大正妹的态度也太冷漠了吧?
「有吗?景介他平时就是这幅死样子了啊。「 英见怪不怪似的说道,不过荒木依然无法释怀。
「不过,这家伙的嘴巴、态度还有脾气,的确有口皆碑的差劲。」
「要你管那么多,白痴。」
「问题是啊……」
荒木没理会景介的趁乱呛声,而是像在盘问一样,定定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最近的你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啊?」
「『啊?』个头啦。我说你最近好像怪怪的。」
景介皱起了眉头。
「我哪里变了?你说的没错,我这张贱嘴和欠打的态度都是天生的,那有什么好奇怪的……」
景介的声音略显激动,语气中带有抗议的意味。
然而荒木并未把景介的激动放在心上。
「我又不是指那种地方。无关你的贱嘴和欠揍态度。该怎么说呢?唉呦,我也不太会讲啦。」
荒木一边伤脑筋地搔头,一边「嗯~」地低声沉吟,然后开口说:
「不光只是刚才对那正妹的态度。还有午休时,放学之后也是……总之整体而言就是怪怪的。表面上看起来确实是跟以前没什么两样没错啦,不过还是感觉得出你变了。」
景介稍稍伏下了视线。
「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啊?说到这个,之前你跟学校请了三天假,是不是跟这事情有关?」
「喂──白痴荒木。」
不过──等他重新抬起脸来时,嘴角已漾起了微笑。
「你怎么这么亲切啊,明天太阳该不会打西边出来吧。你这么关心我,感觉很恶心耶。「
「你狗嘴吐不出象牙喔,恶心是什么意思?臭小子!「
景介用像是在拌嘴,又像是在笑骂的方式表达了心中的感谢。
「我很好啦。没有哪里特别不对。是你太敏感了。」
并在表面上故作平静。
荒木嘟囔了声「是吗?」之后便陷入缄默。
英则是视线飘忽不定地看着半空,不发一语。
所以景介只是浅浅一笑,然后有些刻意的向两人耸耸肩膀。
之后──
荒木和英再也没谈关于景介态度的问题,风平浪静的下午过去了,一转眼就到了放学的时间。
景介家附近没有其它同校的同龄学生,因此从一年级起,他就没有特地跟谁一起回家的习惯。只有偶尔兴致来的时候,才会跟英和其它班上同学留下来打屁闲聊。不过这阵子他也不再留下来跟同学说笑了。
跟朋友打声招呼告别后,景介快步离开了校舍。
看似感情很好的女生小团体、准备去参加社团活动的男学生们、并肩走在一起的男女朋友;熟识的脸孔、陌生的脸孔,一路上和各式各样的集团擦肩而过,景介的返家之路却是孤独一人。毕竟从升上高中以来,他每天都是一个人回家,因此景介对这件事本身并未怀有任何感慨,也不觉得寂寞。不过,不对……应该说正因为如此,放学一个人回家,更是带给景介一种莫可奈何的空虚。
景介很清楚那个理由是什么,只是他不愿去多想。像个停止思考的机械一样过着日常生活──这就是景介当下的愿望以及生存方式。
在那件事发生之后,约莫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木春为了景介在铃鹿一族所掀起的叛乱。
被卷入事件无辜死亡的木阴野的双亲。变成了棺奈的姊姊──雅。
以及秋津依纱子。
在杀了依纱子后,整个人陷入失魂落魄状态的景介被人送回家里,从此他逃离了一切。午休跟字森雏子说的是事实,景介真的不清楚木阴野枣的现况。不光是木阴野,型羽、槛江、夭、通夜子、还有那家伙。这些人现在怎么了,景介也统统没有消息。
照理说她们应该是接受了『圣』的安排,在安全无虞的地方落脚。不过,也不排除她们早已全部都遭到木春杀害的可能。不,那倒不至于。否则长大成人的木春应该会找上门来才对。
所以──我不需要再采取任何行动了。
假使木春那方获胜,她自然会找上门。如果获胜的是另一方的话,那就是继续维持现状。双方之间已经不存在让景介的想法和行动介入的余地了。
景介是这么以为的。
正确而言,他只能强迫自己这么想了。
荒木今天一语道破了事实。景介很佩服他竟然能看出自己的变化。
真是麻烦的家伙。平时看起来像是个有些傻里傻气的笨蛋,有时直觉却又敏锐的吓人,这种人最令人头疼了。平心而论,英那家伙搞不好也只是佯装没有发现而已……看来我交到了深藏不露的朋友哪,居然偏偏在这种时候发挥那敏锐的直觉……
「『有点怪怪的』……吗?」
也难怪会被这么说了,因为现在的景介形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臭皮囊。
怀抱着满腔的空虚,让日常生活麻痹自己,每天放空脑袋过日子。内心已经空洞无比,毫无生气。他不允许自己做个有血有肉的人,如果不教自己当个行尸走肉,他的精神会无法撑下去。只要把精神用在扮演一如既往的自己、扮演自己想象中的『黑心眼镜仔』,并且切断和其它事物的关联的话,起码勉强还可以活下去。
把感情掩藏起来,然后扼杀。
现在的自己简直是以前那个人的翻版──这念头才一浮现,景介旋即将它逐出了脑海。
之所以会突然产生这样的念头,是因为现在行经的公园旁道路,正是自己跟她第一次碰面的地点吗?或者是因为──
──眼角余光瞥见她仿佛在等待某人现身般,静静伫立在那儿的缘故呢?
「……啊。」
她身穿白州高校的制服。
看似只有国中生年纪的娇小个头和稚气容貌。乍看之下仿佛放空了脑袋般的无神表情。不过在认出景介的瞬间,她攒眉蹙额,露出了一副有如苦恼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
槛江开口了:
「景介。」
阔别半个月的再会。
景介花了三十秒才挤出回话。
「……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槛江没有答腔。
只是缓缓地离开背靠的铁丝网,走向景介。
「景介。」
她再一次呼唤了景介的名字。仿佛除此之外,她再也不认得其它字眼似的。
又像是除了呼喊名字之外,她也不知自己还能怎么办。
「……你……」
所以景介疏通淤塞的心房,勉为其难地挤出话题。
「跑出来在这种地方逗留没关系吗?」
「不。」
槛江摇了摇头。
「是我硬拜托砂姬放我出来的。」
景介发现,自己好像和她那张脸,还有+那双向上注视的眼睛已经分开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千头万绪在无意间化成了种种疑问涌上心头。
木阴野她现在过得如何?连跟她最后一次的对话内容是什么,景介都忘了。她有走出双亲死亡的打击,重新振作起来吗?
还有型羽,那个傲慢的小孩子。记得半个月前和她分开的那个晚上,她不知何故在哭闹着。直到现在,还是不懂她哭哭啼啼的理由为何。
还有那家伙。那家伙她──
现在状况有了变化吗?和木春等繁荣派之间的斗争呢?
景介最终还是未能把内心底所萌生的疑问问出口。
不可以问,不可以扯上关联,我已经是──局外人了。
见景介抿着嘴唇别开视线闷不吭声,槛江也低头不语。
无言的沉默持续了一阵子。
景介半天想不出该说什么,只是怔怔地杵在原地。
「……那个,景介。」
相对的,槛江在隔了半晌之后怯生生地开口了。
「对不起。」
「咦……?」
道歉。
听在景介的耳里感觉好不错愕。不过槛江似乎早有了准备。
「我都没有发现。我一直……不知道她就是雅姊姊。」
或许先前的沉默是为了要下定决心吧。一旦拿出勇气开口后,槛江的声音就没有一丝犹豫,而且清楚,真挚。
「我如果能早点发现的话,就不会害景介伤心难过了。所以……」
雅。
景介的姊姊。槛江以前的朋友。也就是现在的棺奈。
这时,景介总算参透槛江今天跑来跟自己见面的理由。
她应该是在那晚事情发生后,便一直受到罪恶感的谴责吧。
倘若棺奈就是雾泽雅的事实能早点水落石出,槛江能及早发现的话,或许也不会拖至最后一刻才知道木春是幕后主谋。
所以她才会懊恼不已。
对于那晚的结果,以及景介更是如此。
「雅姊姊明明就近在眼前。而我却不能为景介……」
然而。
没错,然而──
「不是的、不是的……槛江学姐。」
景介并不会因为她的懊恼与道歉,就能获得救赎与治愈。
「我……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好不容易说出口的话语,却像是在答非所问,但景介也想不出更恰当的说词。
姊姊的事责任并不在她身上,而且景介也完全不想怪罪任何人。
因为,最该发现棺奈就是姊姊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反倒是只有隔着墙壁听过声音的槛江丝毫没有因此自责的理由。毕竟她的嗓音和说话方式都和生前判若两人,没道理认得出来。
那是雾泽景介自己的责任,而不是其它人。
对。
是我的错,全部都是我的错。
追根究柢,木春会策划叛乱,都是因为遇上了我的关系。
村子遭到放火、众多一族死于非命,以及木阴野双亲的枉死,所有的不幸都可以归结于那场相遇。姊姊之所以会消失不见,很有可能是因为被木春强行带走。假如雾泽雅不是雾泽景介的姊姊,或许她就不会失踪了。身为始作俑者的我,究竟有什么资格可以怪罪别人?
况且,一旦把责任推卸给别人将落得何种下场,景介早已亲身体验过。结果只会导致更多的牺牲者产生。
……就像秋津依纱子一样。所以景介才会把自己封闭起来。
他决定掏空所有记忆,和一切事物保持距离,像个冰冷的机械一样过着平凡生活。他完全没有想享受这种生活的意思,杀人凶手是不被允许享受人生的。
「槛江学姐,你不必感到内疚。」
景介笑了,就像这阵子在学校应付其它人一样,露出了没有感情的空洞笑容。
「……景介?」
这回换槛江感到困惑,她的脸上明显写着「为何这么说」。
景介没有说明。
「我倒希望你能反过来恨我。这样的话……」
我就能尝到痛苦了。
借此──折磨自己。
景介瞥了槛江一眼,撂下一句「再见」后便举步离开。
即使经过槛江的身旁,她仍然一动也不动,似乎怔住了。
景介加快了脚步。
为了早一刻摆脱槛江停留在自己背上的视线,他愈走愈快。
幸好槛江没有追来。原因到底是她提不起勇气追上来?或者是因为自己被她给彻底瞧不起了?景介在心中默默祈祷原因是后者,并在回到家后,一如既往地前往自己的房间。
因为母亲人在厨房,所以景介只开了条门缝打声招呼。父亲兀自躺在沙发上头也不回,只应了声「你回来啦」。可能是因为不用上班的关系,看似懒洋洋的。
所幸浮木都没察觉景介的异状。因为要是被双亲发现并且追究起来,景介就算撕破嘴也不敢跟他们说明发生什么状况。
而且,这半个月来景介过着一如模范高中生的生活。不在外逗留,也不在外头过夜,放学后便直接回家。一改前阵子沉溺在跟女朋友之类的人打混玩乐的堕落,看在父母眼中应该也不失为是件可喜可贺的事。
家中两老之所以并未多做表示,或许是因为误以为景介跟那个女朋友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也说不定。不过尴尬的是,也不能说这样的猜测完全跟事实不符,想到这里景介不禁苦笑。
景介在晚餐时间用餐,并于洗澡后又缩回自己的卧房。他跟一般青春期高中男生没两样,没有兴趣陪父母在客厅享天伦之乐。父母可能也以为景介是回房间写功课了吧。然而,实际上他只是无所事事的窝在房间里虚度光阴而已。
只不过,今天似乎天不从人愿。
晚上九点过后。
当景介坐在书桌前面对丝毫没有进展迹象的作业发呆时,手机随着振动发出了铃响。
光是听到来电铃声,景介就吓得差点心跳停止。
是门户乐团(The Doors)的『Light My Fire』。
当这首设定为特定群组专用的曲子响起时,表示电话是跟一族有关的人打来的。
「……」
景介屏住呼吸,透过液晶萤幕查看是谁打来的。
实际上,到底该接或不接,令景介十分迷惘。
我不想跟她讲话。我害怕听见她的声音。就连她打这通电话来的意图是什么,景介也不愿去想象。
干脆直接关掉电源吧,这样就可以逃避面对,可以置若罔闻。
──我该如何是好?
景介迟疑了整整十五秒左右,铃声依然响个不停,没有安静下来的征兆。于是景介拿起手机,颤抖地按下了通话键。
连「喂?」这么简单的招呼,景介也说不出口。
反倒是话筒的另一头率先传来了声音。
『雾泽吗?』
不晓得是愤怒,还是另一种更为负面阴沉的情感。至少听得出来那并非是心情很好的声音──木阴野枣以这般语调开口问道。
「……嗯。」
景介挤出声音答腔,除此之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什么「找我干嘛」或「后来怎么了」等这种嘘寒问暖的问候,他是打死也说不出口。因为木阴野的家人几乎形同是被景介害死的。
景介简短的应声后,电话另一头的木阴野似乎深吸了一口气。
顿了半晌,她单刀直入地问了:
『槛江学姐今天去见你了吧?』
「嗯。」
今天她会突然打电话来,是因为这件事的关系吗?
看来她应该是打来痛骂我的,躁动的心跳和爬满背部的紧张感,使身体变得僵硬、不听使唤。假如我可以就这样挂断电话,那不知会有多么轻松。当然,自己没有挂断电话的资格。就算木阴野真的动手杀了我,我也无法怪罪他人。
啊啊──如果她是放话来杀我的话,我反倒有解脱的感觉呢。
只是,天底下不可能会有那种便宜行事的赎罪。
木阴野开口说:
『槛江学姐她回来以后就哭个不停。』
「……她哭了?」
『她只是一直哭着说她没有用。』
从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中,难以捉摸到任何感情。
仿佛只是在交代一件事情的经过般,没有任何抑扬顿挫。
『所以我安慰她,不是槛江学姐的问题。』
景介丝毫没有插嘴的余地。
感觉上对方似乎也不期待景介会有什么回应。
仿佛只是拼命洋装冷静,把想说、该说的话一股脑儿给说出来似的。
即使如此,语气中所夹带的激动却还是一点一滴的慢慢增强。
『然后我也告诉她,我想我们一样都很没用……就算今天去找你的人是枯叶,结局也不会改变。因为我们都是铃鹿一族的人,就是使你现在原地踏步的最直接主因。你对我们怀有罪恶感。所以,不管我们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
「不是的,我……」
否定的言词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我啊。』
然而,木阴野打断了景介的话,突然扭转气息。
从原先扼杀感情的压抑,转变成一种温柔的氛围。
『无论雾泽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没有意见。毕竟我没有权利指导你该怎么做,也不能左右你的人生。哪怕你决定再也不愿跟我们见面的话,我觉得那也未尝不可。』
不,不对。
不是只有温柔而已。
『可是……可是啊,雾泽。』
柔情中开始悄悄的竖起了锋利的尖刺。
『我的父母……爸爸和妈妈都死了。』
在尖刺和啜泣之中,又包藏着悲痛。
『我不会怪罪你。我不希望自己跟你这个朋友说这种话。但是──』
然后突破悲痛,一举刺进景介的胸膛──
『知道吗,雾泽。如果你就这么作茧自缚的话,我是不会原谅你的,绝对不会。这并不代表我打算对你报复,可是……就算这辈子我们再也不会碰面……我也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那就好似一把温柔的刀子。
「木阴……野……。」
『打开电源。』
木阴野吸了吸鼻子的同时,又再次改变了嗓音。
『我能说的只有这个。如果这样也没有用,我想多说无益。』
──打开电源?
景介没来得及询问那是什么意思。
电话无预警地遭到挂断,自始至终,景介几乎都没开口说到什么话。这场单方面的对话就在没有互动的情况下结束了,只留下蔓延了整个房间的寂静。
即使如此,景介内心却连感受那股静寂的余裕也没有。
他甚至忘记呼吸这回事,喧骚的鼓动声在脑海里嗡嗡作响。景介没发现那其实是体内血液循环的声音,只是咬牙切齿。
开什么玩笑,他暗地咒骂。
他咒骂的是木阴野吗?或是自己?亦或某种人称命运或宿命,凭人类的智慧所无法掌握的力量?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打开电源。
其实没有「没来得及询问意思」这一回事。那不过只是另一个用来逃避面对现实的借口。
木阴野指的是什么──那个答案景介早已了然于心。
──电源。
在收下的当初,因为提不起勇气,始终没能打开它。
随着时光流转,开始有了不如就这样放着别碰也好的念头。事到如今,就算打开来看也无济于事。
后来,受到感情转移到枯叶身上的影响,景介也半刻意地采取疏远的态度。为了思考自己的将来,也深怕受到过去的束缚。
这一切全都看在木阴野的眼里吗?答案想必是肯定的。要不然,她也不会在那一天把那个女孩的心情转告给景介知道,今天也不会说出那种话来。
也不知道自己就这么僵在书桌前有多久的时间。
片刻,景介在分不清楚自己是感到紧张或害怕的混乱心情下,缓缓动起指头、胳臂。身体与内心因矛盾所发出的磨合声化成了痛苦攻击着景介。逃避是绝对不会被允许,也不会被赦免的。
──就算死了也是一样。
景介转开书桌最上面一格上锁抽屉的锁,将它拉开。
抽屉里面。
有个被日记和其它贵重物品所淹没,仿佛在长眠、受到森严保护,收藏的好好的东西。
景介拿出了灰原吉乃的手机。
2
两个多月没打开电源的手机一开机,萤幕上立刻涌出大量的未接来电和语音留言通知。打给这只手机的,几乎都是一支以『家』之名登记在电话簿里的电话号码。
第二多的号码则是『妈妈』。再来是『爸爸』。另外还有未登录的号码──应该是警察吧。
景介忍不住想别开目光。
他回想起姊姊闹失踪时,父母不厌其烦地狂打电话的画面。还记得,当时一次也没有拨通,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不过也没听说有在哪个地方找到姊姊遗失的手机。不晓得父母是否已经帮姊姊将那支号码办理解约了。
在灰原的手机萤幕上还可以看见显示收讯状态的天线图示。
这表示目前契约尚未解除。
所以现在景介开机查看的时候,也很有可能会有电话打进来。但景介管不了那么多,也没打开语音留言听取内容,因为他觉得那里是不容自己冒犯的角落。灰原的父母还活着。他们活着,并且相信灰原还活在世上。假如擅自听取了语音留言,这样的行径就好比把他们的期望和心愿践踏在脚底下一样。
景介无视来电履历,首先打开信箱。
从时间最早的那封信开始依序读起。
信箱里面的简讯几乎都是尾上梨梨子寄来的。
内容多半是些闲话家常。
例如今天的功课不知怎么解决、可不可以帮忙录影电视节目等等。
从日起来看,都是将近三年前寄的简讯。原来,已经过三年那么久了。
光是看到日期,景介便喘不过气来。
当年国中时代的回忆在脑海浮现。
脸上总是面带笑容的尾上,一旁则是一点都不引人注目的灰原。或许她们两人相处在一起的光景,让当年的自己从中得到了一种类似安心感的感觉也说不定──景介心想。
景介粗略地翻阅简讯,翻着翻着忽然停止了动作。
日期是三年前的八月。
简讯标题『Re:拉近阿景和吉乃距离的作战概要』。
心脏──倏地猛烈抽动了一下。
景介查看了内容。从寄件者尾上起头的第一封看起。
所谓的作战,就是尾上约灰原去图书馆,等着和组员一起去图书馆解决暑假作业的景介到来,制造出偶然相遇的场面。埋伏成功后再拦截景介,三人一起去喝茶或干嘛之类的。
手法相当稚拙,感觉像是连小学生也想得出来的简陋计画。
然而景介却没印象她们有实行过这个作战。因为──
相隔没几天。
灰原寄简讯给尾上。
标题是『你怎么了?』,内容是『睡过头了吗?时间快赶不及了喔。』
再下一封则是以『请联络』为题,内文只简短地写了句『我很担心』。
对了。
恐怕是──作战还没来得及执行,尾上梨梨子闹失踪的事件就先曝了光吧。
从这天起,尾上便再也没有寄过一封简讯。相反地,灰原寄给尾上的简讯一口气暴增为好几十封,可以想见电话她一定也是一通又一通反复地打。
心在隐隐作痛。
那股痛楚随着心跳开始一起大力脉动。
只不过,景介也只有在这个阶段还能感受到心痛与悲伤。
尾上失踪约莫一年后,灰原手机的寄件匣有了变化。
里面开始出现许多没有设定收件人的未寄出简讯。
那一连串的内容,是想寄也寄不出去──不对,是明知寄不出去却仍一封封打出来的简讯。
第一封未寄出的简讯标题是『你好吗?』
给梨梨。
你过得还好吗?
我马上就要参加高中入学考了。
少了梨梨的日子虽然很寂寞难受,可是我会努力加油的。
我有很认真地在准备考试。希望可以跟那个人考上同一所高中。
景介旋即领悟了意思。
这是近况报告。
相信尾上平安无事的灰原写给她的简讯。
没记错的话,尾上梨梨子的手机在她失踪后没几天就被人发现掉在路边而且故障了。即便如此──灰原仍旧相信总有一天她会跟自己联络。近况报告每个礼拜定期会有一封。
景介打开下一封简讯。标题是『我考上了!』
给梨梨。我考上白州高中了喔…那个人好像也考上了。
入春后又能上同一所高中了,我好高兴。
坦白说,如果梨梨也能一起的话,那就更好了……
可是,我要戒悼哭诉的习惯。
因为我希望能在梨梨回来前,让自己变得更坚强。
至少,得坚强到敢跟雾泽同学说话的程度吧。
不然等到梨梨回来后,我又要给你添麻烦了。
如果能眼雾泽同学同班不知该有多好。梨梨也要帮我祈祷喔。
这様的愿望应该还不算贪心吧?
眼前的视野……变成了模糊一片。彷佛有股力量在推动自己似地,景介依序往下翻阅简讯。
在接连读了几封简讯后,一封题名为『太好了!』的简讯吸引了他的目光。
今天雾泽同学主动找我讲话。
他来跟我借作业。
可是我觉得我的字很丑,根本不能见人。让我紧张得要命,所以没踉他讲到什么话。
我也不敢看他的眼睛。雾泽同学,对不起。
可是,我真的很开心。
能像这样在同一间教室相处,然后偶尔可以交谈个几句,我就心满意足了。
虽然梨梨可能会说这样太容易满足了……
可是,今天一整天我真的幸福得不得了喔。
可是、可是、可是。
简讯中频繁出现的『可是』,代表她固然不满意自己的行动,一方面又对自己的心情抱持肯定的态度。
这就是对人际关系始终缺乏自信的她所怀有的坚强意志。
不久﹒简讯的日期进入夏季,接着秋去冬来,一年过去了。
灰原详尽地向尾上报告近况。
平日生活的芝麻小事。
对于自己交不到朋友的烦恼。
突然有不认识的学长向自己告白。
拒绝告白其实需要很大的勇气。
唯独有一件事她没写进里面。
因为婉拒学长的告白而发生的那件事──灰原却只字未提。
是在逞强吗?还是因为不想让尾上操烦、担心?
然而,她的近况报告从初冬附近开始慢慢地带有阴郁的气息。字数也跟着精减了,例如「今天也过得很有精神」和「这个礼拜好无聊喔」这类内容很抽象化的简讯有增加的趋势。彷佛在极力隐瞒自己碰上了校园霸凌的事实似的,连看的人都为她感到心痛。
不过,在这些言不及义的内容中,唯独提及某个话题灰原会变捋相常饶舌。
那是开始和景介频繁交谈的时期‧
──他跟我借作业去抄喔。
──他问我最近过得还好吗。
──今天他踉我说了声早安。
尽是些鸡毛蒜皮之事。
这些事情连景介木人都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她却宁可跟尾上报告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也不肯提及自己受到欺负的痡苦事实。彷佛说这些细微的琐事就是她的一切似的。
彷佛洋洋得意地在跟尾上表示「我有了这些就无所畏惧」似的。
「……」
婆娑的泪眼使视野模糊异常。
要再逐字阅读已有困难,一股气息梗在胸口,就连呼吸也无法正常顺畅。
「她这是……怎样啊。」
景介泣不成声,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发出抽抽噎噎的悲鸣。
字里行间充斥的是真诚而且专一的感情。
灰原吉乃对雾泽景介所怀抱的、那隐密又淡淡的情愫。
既坚定,又无与伦比的美丽──啊啊,如果这样还称不上美丽的话‧那么这个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美丽的事物。于是,依序翻阅下来的简讯日期进入了今年二月,还没打开来看过的,只剩信箱顶头那封了。
时间是今年二月。与前面的简讯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它曾经寄出去过。
寄送的目标正是景介的信箱。
『好的,谢谢你的提醒。雾泽同学回家时也请路上小心。』
那是最后一天。
灰原在死去那天的傍晚所传给景介的简讯。
文末微笑的颜文字在跳动。
颜文字……和尾上互传简讯时,灰原也常频繁使用。不过自从尾上失踪后就从灰原的简讯消失,不曾出现在那些未寄送的简讯里
这也证明,灰原在打这封简讯时,当下的心情有多么欣喜雀跃。
景介一如要把内容烙印在眼底似地,一字一字细心反刍,然后关掉了电源。
阖上盖子,把手机器抱在胸前。那是只系着俗气的粉红色吊饰,属于好几年前的老旧机种。
灰原吉乃所遗留下来的思念就深藏在这台机器之中。
如今已经没有机会响应她的心情,因为她已离开了这个世间。死者是没有感受的,也没有任何方法可以传达思念给死者。
这个事实教景介感到哀怨、悔恨、痛苦。
──可是。
「……呜!」
景介趴在桌上嚎啕大哭,宣泄心中的情绪。
不是这样的──他忽然念头一转。
灰原吉乃对于景介的感情跟她们明显不一样。
她没有像木春一样不惜牺牲他人性命。
她也没有像依纱子一样,试图控制束缚对方的心。
她不在乎景介有没察觉自己的心意,也不强求感情能否修成正果。
只是单纯地喜欢景介。
把景介当作自己心灵的依靠。
她的目的不在于获得回报,也不是想强求什么,彷佛只是爱上了恋爱这回事般──
她的心情就这么消失不见了吗?
她的心情就在她死亡的同时被撇弃丢失了吗?
「……不对。」
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摆出我行我素的态度。
丝毫不尊重景介的意愿,径自宣言要他成为夫婿,感觉就是个蛮横不讲理的家伙。
啊啊──可是。
那家伙跟木春和秋津不一样。
她曾有过牺牲他人的念头吗?
她可曾千方百计想打压我的心吗?
这类会伤害他人的事她一次也没有做过。
──你真的愿意吗?
无论是景介在灰原和尾上的坟前下定决心加入两派的斗争时。
──所以接下来就是奴家的问题了。
还是在迷途之家的那晚,她说灰原是她的情敌时。
──你慢慢考虑清楚就行了。
还有和巳代交手后。
──重要的是彼此的心情……
甚至连被班上同学调侃的时候也是一样──
彷佛把景介的感情摆在自己的想法前面一样。
彷佛她相信自己心意坚定不会有所动摇,接下来端着景介怎么决定似的。
那家伙原本的个性如何,景介并不清楚。
不过在和景介相遇之后,她所释出的大量好意、还有好意的表达方式──
应该是……不对,那肯定是──
「……可恶。」
景介拔下眼镜,用衣服的袖子在脸上乱抹一通。
擦过脸的袖子湿得教他感到讶异。不过抹去眼泪后的视野清晰无比,甚至有不用戴眼镜也能看得很清楚的错觉。
景介已经迫不及待,等不及明天再行动了。
他起身离开书桌,从衣橱里拿出替换用的衣服。
3
话虽如此,时间已过晚上九点,没办法大大方方地出门。
景介打电话给砂姬,指定了会面的时间与场地──十一点半,邻近的公园。父母平时习惯在十一点上床就寝,景介决定等三十分钟之后再偷偷溜出家门。
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半夜离家。
尽管景介做好了在父母起床前溜回家的打算,不过为求慎重起见,离家前他悄悄招下一张『太早起床睡不着觉,我去趟超商』的纸条放在客厅。如此一来,就錞万一太晚回家,父母应该也只会唠叨个几句就不再计较。
前来公园迎接景介的,是一辆漆黑的轿车。
「感觉好像漫画情节一样。」就在景介一边咂舌一边如此心想时,横停在他面前的车子摇下了车窗,从驾驶席露面的,是一个看似很有绅士气质的五十多岁男性。
「请上车。」
对方连名字也没确认便请景介入座﹒景介也乖乖照办了
发车前,司机递了条眼罩。
「请把这个戴好。」
景介猜想这么做的目的应该是为了避免泄漏所在地的位置,只不过,万万没想到迎连自己也不被信任。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毕竟景介有逃避的前科在身,而且又是一连串事件的核心人物。砂姬大概也是顾虑到他变节加入木春阵营的可能。
于是景介顺从地蒙上眼罩,榙车一路摇摇晃晃,整趟路程感觉约长达数十分钟。
「我们到了。」
得知抵达后,景介取下眼罩一瞧,发现车子驶进了一座地下停车场。
下车后,看得出停车场面积颇为宽广。从大小来看,这里应该是某处的高级豪宅。不过,景介不想因为频繁东张西望而使自己显得形迹可疑,因此他尽可能地保持堂堂正正的态度。
景介把视线投向眼前那座停车场附设的电梯。
一如事先配合好般,电梯门在同时打开。
身穿黑色和服的高挑女性,脸上挂着锐利的视线。
她就是『圣』的当家──砂姬。
只见她缓缓缓走到景界面前站定,以带着怒意的目光瞪视着他。
「……其真亏你还有脸敢找上门来哪。」
砂姬的声音里明显夹带着杀气。
「我无话可说。」
景介差点被那股气势给震慑,双腿僵硬不听使唤。实际上,他一直没有停止紧张过。
不过,面对这个视线是景介应尽的义务。
在这近半个月的时间,景介只是一直在逃避面对自己的命运,现在他必须负起那个责任。无意义说再多,也只是自讨没趣罢了。
「来这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面。」
景介毫不迟疑地回答了简短的问题。
「请让我跟她们……不,让我跟她见面。」
「如果我拒绝呢?」
「在成功见到面前我是不会回去的。」
即便砂姬态度强硬、毫不保留情面,景介仍不因此退缩。
「别以为找不敢在这里扭断你的脖子。」
「如果你无法原谅我,等我跟那家伙见了面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沉默。
隔了半晌,砂姬缓缓地长叹了-囗气。
「……雾泽景介。」
她伏下眼帘。
此时,从她的身上已感受不到愤怒与杀气。
「其实我也很清楚……罪不在你。铃鹿的矜持是不会允许诿罪于你这种行为的。我深感抱歉,还有──」
取而代之,她向景介致上了一如在苛责自己般的歉意‧还有──
「欢迎你来。谢谢你,女婿大人。」以大人对小孩的态度而言,这可说是非常坦率的谢词。
「随我来。」
「……好的。」
景介随着背过身子的砂姬一同搭进电梯。
自动门关上。因为是自家用的小型电梯,即俓便只有两人搭乘仍显得拥挤。
两人的距离之近令景介感到紧张。这时,砂姬背对着他开囗说道:
「不好意思,回程也能麻烦你戴上眼罩吗?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不过……」
「我不介意。戒备就是要森严一点才放心。」
这跟景介的身分到底是敌是友无关,纯粹是愈少人知道这个场所愈安全。
电梯从地下室抵达二楼后,停止了移动。
景介换上拖鞋,随砂姬来到分不出是起居室或者客房的五坪大房间。
砂姬交代他坐在沙发等待。景介坐下后,砂姬离开了房间。
景介在此只独处不到十秒的时间。
首先进入房里的──
「……雾泽。」
是一名把头发绑在脑后的高个子少女。
「唷……木阴野。」
感觉她似乎消瘦了些。这也难怪。毕竟她双亲被杀也才经过半个月的时间。
木阴野朝站起身的景介缓缓走近,有别于先前打电话来时的态度,她脸上挂着一抹浅笑。不对──那是半哭半笑。一双眼睛红通通的,眼眶还噙着泪水。
她在景介的面前停下了脚步。
「雾泽。」说话带着哭音的她,把手放在景介的胸膛上。
「我打开电源了。」
景介向那个带有询间意味的视线回答。
「效果立竿见影,谢谢你了。还有……喔,不对。」
原本来到嘴边的那句「对不起」又被吞进了喉咙。
我不可以跟她道歉,景介心想。
木阴野的双亲惨遭杀害确实是景介造成的错。
但道歉并非正确的行动。他觉得那不是正确的。
「总之,谢谢你。托你的福,我才有办法振作起来。每次都要你帮忙拉我一把。」
「……我啊。」
只见木阴野露出分不清楚是哭是笑、还是愤怒的表情。
「听到你来的消息时,我本来打算见到你先赏一拳再说的。爸妈的死我到现在还没能整理好心情,今后到底该如何是好也没有头绪。当然我知道问题不能怪你,可是……我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宣泄自己的情绪。」
尽管囗头上这么说,木阴野还是摇摇头,嘴角勾出了一道弧形。
然后她那放在景介胸膛的手揪紧了他的上衣。
「不过,一旦看到你的脸后……与其揍你一顿,我更想抱紧你了。」
「……真好奇哪边会比较痛呢。」
「不要开那种无聊的玩笑啦。听到女孩子这么说,你应该要高兴才对。」
话虽如此,木阴野并未实际采取行动。
就景介所认识的木阴野──绝不是那种会随便跟不喜欢的男生抱来抱去的女生。
「你如果是女的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不用顾虑一些有的没的。」
「我才希望你是男的呢,坦白说我也忍不住想抱你好吗?」
到底该如何跟这个帮助自己想起重要事情的朋友表示谢意才好?
「算了,反正跟你拥抱不是我的工作。」
木阴野拭去泪水,露出俏皮的笑容。
「你今天来,应该有做好心理准备吧?」
「那当然。」
景介点点头。
「只是,做好心理准备也不见得就有什么帮助就是了。」
「你有那份心就够了。」
木阴野放掉景介的衣服,往后退开一步。
「槛江学姊和型羽也很想见你,不过稍后再让她们跟你见面吧。首先……」
木阴野没有把话说完。
只见她身子一转,朝刚才砂姬所离开的房门走去。
「总之,谢谢你。」
木阴野手握门把,转头回望景介。
「最后你选择了我们──单是这样,就可以让所有旧帐一笔勾销了。」
留下这句话后,她离开了客房。
景介默默地目送那个离去的背影。
然后,有如一进一出般──
一名少女缓缓从木阴野没有关上的那扇门后现身。
感觉上次跟这家伙见面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景介心想。
长长的黑色直发。
外面裹着蓝色和服的修长四肢。
她也跟木阴野一样,身形多少消瘦了些。
不但面容憔悴,表情也很僵硬。大概是在紧张吧。
不过,即便如此。阔别半个月与她重逢,仍令景介心情激动。
穿过房门的少女──枯叶在门口伫足。
她垂低头,一动也不动。
一如苦恼着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似地,只是不停重复着吸气和吐气。
景介也好不到哪去,同样挤不出半句话来。
两人最后一起行动是在和供子交战的那晚。木春于稍后现身并揭露事件的真相,彻底击溃了枯叶的信念。后来景介非但没有安慰她、鼓励她,甚至没有陪伴在她的身旁。对于如此窝囊、没有担当的自己,景介突然开始感到火大起来。
不只是身为本家次任首领的立场,还有一肩扛起铃鹿未来的矜持,甚至连情同家人的棺奈──这家伙在一夕之间顿失了所有依靠。
个性倔强不服输的另一面,却是脆弱得彷佛不堪一击般的内心。
这半个月来的时间,不晓得她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度过的呢?
「枮叶。」
「景介。」
景介情不自禁地出声呼唤的同时,枯叶也喊了他的名字。
「啊……」
「怎么?」
「不,还是你先说吧。」
感觉好像在相亲一样,景介差点失笑。
不过枯叶神情严肃,很难转变成两人相视而笑的轻松气氛。景介噤声礼让枯叶优先发言。
等了一会儿,枯叶一如下定决心般开囗了﹕
「那个……后来奴家思考过了。」
彷佛心中有所疙瘩似的。
「奴家再也不是首领,自诩首领的意义也已失去。然而,铃鹿一族很有可能会毁在现任首领……姊姊大人的手中。」
那语气就像是在忏侮般。
「虽然枣、槛江、型羽、砂姬夫人都表明愿意追随奴家……但未来究竟该何去何从,奴家也很茫然,也不知道当下又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才是恰当的。如果身为首领的姊姊大人目的是消灭铃鹿一族的话,奴家是否该听从她的决定?毕竟本家的次女本该辅助首领,成为首领的影子。按照规矩,奴家或许不该反抗才是。况且………现在连步摘都成了姊姊大人的左右手。」
宛如在吐露内心的疑虑与犹豫一样。
「……可是……「
枯叶低着头说道。
「可是,臣服姊姊大人的领导,也就表示奴家必须把枣和型羽等残存下来的一族交出去。奴家不介自己是死是活。如果能治好姊姊大人的疾病,即便赔上性命奴家亦甘之若饴。可是……真的可以连其它人的性命也一并赔上吗?」
景介的心中忽然萌生出一种既视感。
一而再再而三出现的『可是』。
简直就跟几个小时前所读过的那家伙的简讯如出一辙。
「你的事棈也是一样……毕竟,你是姊姊大人一见钟情的对象。想必你在荭年时代时应该有跟姊姊大人做了约定吧。既然如此,奴家也只能断然死心,舍弃对你的感情才是。」
灰原过去一再重复的『可是』。
枯叶现在不停重复的『可是』。
两者都是否定自己意志、缺乏自信的表现。
「可是……」
然而。
另一方面──
「即便知道你是姊姊大人的心上人……即便知道奴家必须有自知之明。」
却也是一种隐藏在缺乏自信的外皮底下,真实不虚假的──
「怎么办……奴家就是喜欢你。」
真实不虚假的──强韧意念。
不知不觉间,枯叶流下了泪水。
「办不到……」
她的头摇了又摇。
「奴家……办不到。奴家无法割舍这份感情。」
换作是灰原的话,应该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吧?
哪怕喜欢的对象跟其它人成了眷属,她大概也不会轻易说出失恋的伤痛。
但枯叶不是灰原。
即使继承了灰原的思念,让她的情感与自己的心共存,枯叶和灰原终究是不同的两人。
若说她们两人的相同点,那就是始终心系景介。
哪怕不会有结果,哪怕景介没有感觉,她们仍然死心塌地继续心系景介──
景介向前迈步向前。
朝着把灰原会埋藏在心底的心情表现出来的枯叶。
朝着把枯叶会放弃的感情继续维系住的灰原。
为了回应她们的心意。
为了接纳她们的心意。
「枯叶。」
景介站在枯叶的面前,顺应自己的感情。
「……」
卯足力量将她抱进怀里。
紧紧地同时拥抱灰原吉乃与枯叶两人。
「景介……」
这和巳代交手时的拥抱不一样。
当中多了一份疼惜。
也和之前枯叶来景介家梩时的接吻不一样。
景介的眼中同时存在了枯叶和灰原两人。
「……她说什么?」
景介用力抚摸着枯叶的头一边询问。
「灰原……在你心中的灰原说了什么?」
「吉……乃她……」
景介温柔抚弄着枯叶的肩膀一边询问。
「那你呢……和灰原一心同体的你,想法又是什么?」
「奴家……」
「我可是已经做好觉悟了,混账东西!」不等枯叶回答,景介半自暴自弃地大喊。
「你们两个我郡喜欢!我保证会同时照顾你们两个l我在二月的时候喜欢上了灰原,然后在前一阵子又喜欢上了你!啊,妈的……这算什么啊?我说的话明明是那么地狗屁不通,为什么我现在会觉得这么痛快啊!」
景介想起以前枯叶所说过的话。
不要忘记灰原。
同时爱咱们两人──
「真的……吗?」
枯叶怔住了。
「可是姊姊大人对你……」
景介斩钉截铁地表示:
「我要的是你。我要你们两个、」
选择了屠杀同胞这种错误方式的木春,令人避之唯恐不及。
试图用自己的死亡来桎梏人心的秋津依纱子,也同样让人敬谢不敏。
当然,景介必须为木春因他滥杀无辜的事负起贵任。而且自己也不可能逃避得了手刃秋津依纱子的罪孽。
不过,即使如此──
雾泽景介的心和感情仍在灰原吉乃与枯叶身上。
怀里那副瘦弱的身子发出了颤抖。
那是因为自己的思念得到了景介的理解,所以令她感到欣喜吗?
或是对未来即将面对的考验感到害怕呢?
无论如何,景介都想予以包容。
不──
我希望我可以陪她-起走过,景介心想。
※
然后。
被雾泽景介搂在怀里的同时,枯叶向自己体内的灰原吉乃询问。
──你开心吗?
嗯,吉乃回答。
──我很开心。
比起选择我们,他能下定决心重新出发更教我感到欣慰。
也很高兴可以跟再出发的他一起走下去──
──说得也是哪。
有你和景介陪伴,或许奴家就能拿出勇气对抗了。
对抗自己的命运,还有姊姊这个宿业──
枯叶没来由地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关于丧服。
一种只保留头部,以下部位替换成其它人类身体的残酷仪式。
一种只为了生育后代的傲慢仪式。
夺走他人身体的同时,让身体的主人寄宿在自己的内心,终其一生为其服丧。那是一种觉悟,亦是一种罪过,因此铃鹿把完成丧服视为成人的证明。
但,不是只有这样而已。
所谓的丧服,应该不是那么简单。
直到刚刚,枯叶终于领悟了。
铃鹿一族──大概要等到遇见能同时爱脖子以上和脖子以下两个人的男人,才算真正的长大成人。真正从小孩蜕变成大人,从女孩蜕变成女人。
那个男人不会怨恨强夺身体的头部,也不会遗忘已死的身体主人。不只是要同时爱上两个人,还得把两个人视为一个人格来爱。
那是何等困难,何等艰巨啊。
也正因为如此,能做到这样的男人才有托付一切的价值。
无论身心都必须献出──如此一来,妖魅才能嫁给人类。
「你果然很了不起。」
枯叶喃喃说道。
向雾泽景介、以及向选择了雾泽景介的灰原吉乃赞叹。
──不过﹒奴家同样是很不简单的人物对吧?
因为就算屏除灰原吉乃的遗志不论,枯叶个人同样也喜欢上了雾泽景介。两人没有回答。
吉乃和景介露出浅浅一笑,让枯叶的体温微微升高了。
心中不再有迷惘。
无关乎铃鹿首领或本家次女这种血缘或习俗的束缚──枯叶打算以一个女人的身分和姊姊对抗。
无论结果如何,自己都能用坚定不移的态度面对。
※
两人就这么拥抱了将近十分钟左右。
后来两人自然而然地分开后,枯叶出声请其它人入房。
房门一打开,木阴野、型羽、还有槛江陆续现身。
率先出现在景介眼中的人是型羽。
她面露不论左瞧右瞧显然是怒火中烧的可怕表情,全身颤抖不止地瞪视着景介,不久张嘴叽哩咕噜地低声嘟囔。
「……这……」
景介往前靠想听个仔细。
「景介哥哥你这……」
低喃很明显地是在唾骂。
「景介……哥哥你这笨蛋!」
「……对不起啦。」
景介早有会被骂到狗血淋头的觉悟。
毕竟自己丢下枯叶逃走,被骂也是理所当然。
「笨蛋!白痴!人渣!垃圾!废物!没脑筋!呆子!蠢货!还有,呃……四眼田鸡!四眼田鸡!四眼田鸡!」
「四眼田鸡已经不算在咒骂的范围了吧……」
不过,型羽发泄在景介身上的,似乎是一种有别于愤怒的情绪。
如连珠炮般痛骂一顿后,怒瞪着景介的双眸逐渐泛出了泪水。
只见她的眉心紧锁依旧,眉角却慢慢往下垂。
肩膀上下抖动着,嘴角扭曲,然后──
「呜、咕、咿呜、咿……哇啊啊啊啊!」
只见她一路奔到景界面前,猛地楼着他的腰,当场嚎啕大哭了起来。
「咿呜……呜噎噎噎噎!」
「型羽……?」
「对不……起!对不起……」
型羽泣不成声。
「喂,为什么你要跟我道歉啊……」
「因为……因为。因为……」
景介被搞迷糊了。
型羽照理说应该没有做错什么。
该道歉的反倒是身为罪魁祸首,而且还逃避承担压力的自己才是。然而型羽却只是不断断把「对不起、对不起」三个字挂在嘴边。
「唉,真拿你没办法哪。」
看来只能等她心情平复之后再好好向她问清楚原由了,景介一边如此心想,一边把手放在她头上乱摸一通。型羽似乎因为有了安全感的关系,哭得更加凄厉了。
见她紧搂着腰丝毫不打算放开,景介露出困扰的表情环视众人。
这时,他碰巧和一如避人耳目般窝在房间角落的槛江对上了视线
「……景介。」
「白天的时候抱歉了。」
景介诚恳地低头道歉。
人家冒着危险前来见面,自己却用那么恶劣的态度响应。
但槛江只是轻轻摇头,说﹕
「后来我仔细想过了。」
话中好似带有下定决心的气魄。同时又彷拂执迷不悟似的。
「我决定要帮忙景介把雅姊姊夺回来。就算景介讨厌我、恨我也无所谓。因为……因为当初帮我把心找回来的人,就是景介呀。」
景介又再一次感到错愕。
──真是够了。
明明我是罪魁祸首,怎么每个人好像都对我抱有罪恶感的样子。
虽然不晓得型羽为何会有罪恶感,不过槛江的情况倒不难想象。
那就是为了景介的姊姊──雅。
白天的时候她也说过,没能及早识破棺奈身分是她的贵任。
对于称宣称过『我会代替雅姊姊当你的姊姊』的她来说,这是对她的严重打击吧。(录入注:「称宣称」为原文,疑为疏漏)
正因她跟景介同样抱有失去雅的痛苦,更使她深受罪恶感的折磨。
「为了景介﹒我什么事都愿意做。我知道这样并不能赎罪,但是我拜托你。等事情完结之后,你要杀了我也没关系。所以……求求你好吗?」
「等一下。」
景介再也听不下去,打断了槛江的话。
「错了,那是不对的。你不可以让自己做那样的思考。」
景介的姊姊确实是他和槛江两人关系的接点。
两人的因缘始于一个名叫雾泽雅的人物。
对于姊姊的事,景介至今仍未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她和木春之问到底发生过什么?又为何会变成棺奈──『腐女』?她是自愿的吗?还是被强迫的呢?不过才短短七年没见面,自己便认不出姊姊的长相,对这件事的自责今后非但不会随时间消逝,反而只会愈来愈强烈吧。
可是,也正因为如此。
正因为景介和槛江为相同的痛苦与罪恶感所苦──
「我们俩……我们的关系……不可以受到那个人的影响。这样下去我们会无法朝未来前进的。」
「景介……?」
「你不是说过,你要把我当自己的弟弟吗?那么﹒就不要说什么讨不讨厌、恨不恨之类的话了。会在意那种事情的姊弟,也未免太莫名其妙了。」
雅跟槛江是不同的个体。无论性格、容貌、年龄、身高皆然。
所以她不是什么『替代品』。
当景介发烧时她曾在一旁照料,时时不忘关心。从认识以来,就一直在尽力协助景介。这样的槛江对于景介而言,无疑是另一个──
「……我说得没错吧?姊姊。」
槛江登时一呆。
只见她张大双眼眨个不停,用力地抿起了嘴唇。
「嗯。」
然后露出了喜悦的微笑。
「雾泽。」
木阴野走上前来,从口袋掏出某个东西递给了景介。
首先看到的是一根白木制的握柄,握柄前端是一把琥珀色,貌似獠牙──不,应该说本来就是獠牙的刀身。
上头布满无数的蓝色血管,是吸血鬼死后制成的武器。
它正是景介拿来夺走秋津依纱子性命的凶器──也因此终其一生无法和它划清界线。
看到这把武器的瞬间,恐惧和后悔刺穿了景介身体的中枢。
那晚的经过历历在目地浮现。
这么-来你就永远属于我了──秋津笑着留下这句话后,心满意足地死去的表情和鲜血的温度。
然而,身负罪恶跟爱上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景介把视线转向教导了他这个道理的灰原和枯叶。
她点点头,一如在说不用害怕似的。
──如果是雾泽同学、如果是景介的话,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我知道。
假如我走不出罪恶感和过去的阴影而赔上未来的话,那就正中那家伙的下怀了。
景介从木阴野手中接过『贺美良之枝』。
阔别半个月没碰的那家伙握在手中感觉沉甸甸的,不过景介深刻地感受到那是不可或缺之重。
4
夜睌的山中笼罩着浓浓的夜色。
每当身陷在黑色泥泞般的黑夜中,便会感到心浮气躁。这到底是自己身为妖魅的天性,亦或铃鹿暗役『此花』的出身使然?
无论如何,这里都不是什么待了令人感觉愉快的地方。难得的好兴致彷佛被浇了盆冷水般。
迷途之家。
这幢枯叶等人在叛乱发生后逃来作为藏身之所的房子洋溢着她们生活过的气味。那个可恨又一无所知,自以为首领的臭婊子──一想到这个冰冷的夜晚空气里可能多少也参杂着那家伙所吐出的气,就有些扫兴。
脑里想着这些事情的供子,身后倏地冒出了一个人影。
供子头也没回c只是开口向那个没有走下院子、兀自站在缘廊上盯着自己的人影问道。
「神乐,你干什么?」
「口气那么呛,也未免太不知轻重了。」
上上一代的首领,同时也是十八年前叛乱的主谋者,发出了令人不快的咯咯低笑。
「这种讨厌的地方简直跟你母亲如出一辙。真是令人不快哪,『此花』。」
「……你这是在侮蔑我母亲大人吗?」
「怎么,烧掉村子的背叛者还有脸敢说这种话。」
「哼。我和母亲大人可从未背叛过铃鹿,满嘴莫名其妙的话的人分明是你。真是够了,火大到令人觉得可笑。」
「首领代表整个铃鹿吗?那就是你的逻辑啊。哼……随你高兴。」
祌乐貌似兴趣缺缺地发出一声闷哼。
从她的身上早已感受不到当年床边故事所描述的疯狂。
主张可以恣意滥杀人类,仇视持反对意见的-族,身为首颔却带头作乱杀害同胞,在铃鹿的历史留下了最残虐无道污名的叛徒──不过,她的目的在过了十八年的时问之后,可以说是彻彻底底地变了。
同样地,性格跟当年相比,恐怕也有所不同了吧。
「呼……你也犯不着这么排斥我吧。」
语带嘲讽的那个声音,彷佛早忘了当年率领一族的威严似的。
「你那两个妺妹,叫血沙跟血香来着?她们能从你母亲的肚皮里生出来,可以说是我的功劳喔?好歹稍微感激我吧,丫头。」
显而易见的找碴。
会说出这种像是在邀功的话,就代表她器量狭小。
不对……或许应该说,就是因为她器量狭小,所以才会仇视人类、仇祝同胞吗?
实情如何,事到如今也无法查证。况且那也不是什么紧要的间题。
「咯咯。」
所以供子发出嗤笑。
「如果你以为我会感谢你的话,那你真的太天真了……夫真到我想杀了你哪。‧」
因为这个招灾揽祸的女人就跟铃鹿的血统一样可恨。
「呼,你不可能对我下得了手。」
神乐不把供子的威胁当一回事。
也难怪她能这么气定神闲,毕竟她说的是事实──至少,就目前为止。
「说得也是……就那样吧,算了。」
供子回忆半个月前跟秋津依纱子的对话。
──扭曲世界的因子才不是什么憎恶与怨恨。
说出这句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供子自己。这个信念至今仍未有所动摇。
没错,纵使自己对神乐怀抱负而情感,事情也不会有所改变。
能改变世界、扭曲世界的,只有爱而已。
『此花』也不例外。若非不忍杀死肚里双胞胎的母爱,还有前代首领对她的同情,两个妹妹是不会诞生到这个世上的。单就这点而言,神乐说得没错。双胞胎的诞生固然是一种罪,可是爱却允诺它发生。
可恨的感情。忌讳的感情。
然而,对那个爱所产生的恨意,也因为属于负面情感的范畴,所以不可能赢得了爱。
她突然想到──
那个集秋津依纱子的爱于一身的女婿大人,不晓得过得还好吗。
「咯咯……也是时候可以去会会他们了吧。」
反正也没有放枯叶和槛江她们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神乐也一样,已经是失去利用价值的存在了。
「真是,我实在想不通哪。美到令人反胃。单纯得教人害怕。」
就连当初对人类恨之入骨、视同胞性命为蝼蚁的魔,‧如今也像换了个人般。
看来利己主义和欲望如今在她眼中也视若无物。
在爱的面前,即使是这类的私念也显得无力。
神乐之所以会存在于此,是为了死在木春手中。
为了治好木春的病。
为了实现爱女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