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谎言的代价」

「在学校别找我说话。」

「唉,真是有够麻烦,为什么我会跟你这种人是青梅竹马。」

「拜托你别闹了,我很忙的──像个白痴一样。」

「骗子。」

我从她眼中看到厌恶。我以为两人相处得很融洽,当时我甚至还相信,友情、亲情、缘分,这类看不见的东西确实存在。

当我察觉已经太迟了,只能接受眼前的事实。即使知道一切无法挽回,我还是死命挣扎,最终恋情轻易破灭。

我早已习惯被厌恶,这次只是轮到被她讨厌,不过如此罢了。我竟抱持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催眠自己,「她与别人不同」、「她不可能会讨厌我」。但若这是她的愿望,那我就不能再给她添麻烦了。

未来,我只能乞求她得到幸福,并不要再与她扯上关系。

「我对你好失望。」

「为什么要对她──!」

「你不要待在我身边,肯定会招致不幸。」

「──不要再来了。」

烦躁、焦急,言语中夹杂了各种谴责,我背叛了她的期待,虽然我连理由都不清楚,但我对于他人的失望却不感到意外。

或许我心中早有这样的预感也说不定。久违的第一句对话竟是诀别,然而我只能顺从,反正我们之间的交点已寥寥无几。

我根据她的想法,重新解释了我们俩的关系。

我没资格当她的「儿时玩伴」,现在连朋友也不是,变成了无关的他人。

人类一步步累积起的文明之中,也有从未改变的事物。

像是伞的起源得追溯到四千年前,但伞的造型却从未改变,不过摺叠伞是一百二十年前才发明出来,也无法说是全无进化。

为什么拍照时要讲「笑一个」?想听山壁回音时要喊「呀呼」?人类被此类旧习囚禁已久,是不是该有所进化了?于是我决意成为人类进化的尖兵,对着眼前的高山大喊。

「塔尔塔罗斯!」

高山无语。完了,我的情绪直线掉进地狱。

我只好放弃挑战人类历史,对眼前不解之事提出疑问。

「爽朗型男你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应该没比你刚才的行为更好笑才对吧?」

「我只是在挑战人类的可能性。你说说看,现在是什么状况?」

天空被厚云所覆盖,似是在说明不欢迎我们。

眼前是都市里难以一见的雄伟自然,我深吸了一口气,感受新绿芬芳。只可惜气象预报说晚上天气会转坏。

我看着眼前的巳芳,今天他的型男光辉又更上一层,这家伙是内建闪光灯吗?还敢给我装傻当作没事,我现在给你个机会好好为自己辩解。

「这什么什么到底是什么状况,为什么我会分到这什么什么的组别?」

「你不要一直什么什么的,又不是当机的机器人。」

我、光喜、砚川跟神代四个人,组成了在这班上,可说是与我八字最不合的小组。这肯定是爽朗型男的阴谋。

我们在山道入口等待出发,但此刻的我对现况充满疑问。

今天我们来到山上校外教学,学校每年为了让新生增进感情,在开学后会立即举办健行活动。我们将花两小时登山,吃完午餐后再下山,就我来看,这跟叫你挖个洞再把洞填好相去不远。

「这分明就不对劲吧!为什么我会在嗨咖团体里?像这类活动,不就是同学找亲近的人一组最后缺人,班导才拜托他们,勉为其难让无处可去的我加入,这才是边缘人的职责啊?」

「你确实是因为我们缺人才加入啊。」

是没错,但现下最大的问题并不是眼前这男人。

「你这么懂我,应该知道要拒绝让我加入啊!」

「我懂个屁啊!我也只是碰巧跟她们同组好不好。」

在我和光喜争执时,砚川和神代的视线也不断刺向我。有够尴尬,这跟上司明明对新进员工说不必拘礼,最后却在聊天时发火一样尴尬。虽然我没出过社会。

我并不想妨碍她们,把我当作是不小心掉在高速公路的单手手套无视掉,开心度过校园生活不就好了。

难得一次校外教学,乖乖跟要好的朋友同组不就行了,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此时老师的哨声响起,指示学生开始登山。山路仅微微倾斜,没有任何困难与危险,走起来十分自在。

相对地,我们这组的氛围却差到极点。爽朗型男连说话技巧也相当完美,他努力带话题,不让聊天中断,但我就不懂他干么动不动把话丢给我,他们三人开开心心爬山不就得了,害得我不得已化作只会回「啊、是」、「不会啊」、「相反来说」的机器人。题外话,经常有人会讲「相反来说」,真的有必要这样回话吗?

不知不觉,我们抵达目的地。恰到好处的疲劳和登山成就感,以及从山顶眺望的自然美景,让不少人展露笑容。

话虽如此,也大约有半数组别缺乏体力,一抵达山顶就气喘吁吁地坐在草地上。

唉……好尴尬,虽然我千百个不愿意,但又不能无视,只好不甘愿地向她搭话。

「砚川,你还好吧?」

「雪兔?咦……谢、谢谢。不过,为什么?」

我将刚买的运动饮料,递给独自坐在远处的砚川,她的气色不佳,并为我找她攀谈感到惊讶。

我想她会有这疑问也很正常,毕竟开学后,我从没找她说过话。

我主动对她保持距离是事实,但我也不懂为何事到如今,砚川还以青梅竹马自居并主动接近我。过去否定这点,选择疏远的正是她自己,当时我想改变这样的关系,结果就被她甩了。

这让我回想起,砚川一上国中就对我说:「在学校别找我说话。」

那时她刚进入新环境,正与新认识的人建构关系,八成对青梅竹马这段孽缘感到厌烦,才会想要疏远我,所谓的人际关系,也不过就是这种程度的东西罢了。

对她而言,我成了绊脚石。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已结束,如今只是外人。

「到处都有自动贩卖机还真方便。」

砚川的呼吸相当急促,但她气色不佳的理由不光是累了,看她的动作,似乎是在保护脚踝,虽然她想隐瞒脚伤,但一眼就被我看出来了。爬到山顶前,我们几乎没有对话,就算抵达目的地,我们也没理由假装相处融洽,这点程度的事我当然明白,但现在似乎不是在乎这些的时候。

「抱歉,我没考虑到步调。」

「不会,是扯大家后腿的我不对。」

「不用介意啦,砚川同学!」

「回程得走慢点。」

神代跟光喜同样关心砚川,他们认为是自己走太快才害了她。

正巧在场全员,都是与运动无缘的回家社成员,不过我至今仍会慢跑跟做重训,神代国中时参加女篮,爽朗型男则是十项全能,以至于我们这组的爬山步调过快。

换做是过去的我,肯定会更早察觉到,这不只会增加消耗的体力,还对砚川的脚造成过大负担。即使现在我们形同陌路,我也不忍看砚川受苦。

「砚川,脱掉。」

「……咦?不、不能在这里啦!?这种事应该在其他地方──」

「你在说什么啊,快把脚给我看。」

她到底以为我想做啥啊?我从包包取出运动绷带,坐在砚川面前。砚川终于察觉自己会错意,满脸涨红的她点了点头,并把鞋子脱掉。

「这、这样可以吗?」

「袜子也脱掉,不然我没办法绑绷带。」

「可、可是……」

「嗯?啊啊,我不会在意味道。」

「这、这种事不用说出来!」

即便我心里没有一丝歪念,但被异性说这种话肯定觉得很丢脸,我得好好反省。

「有道理,我刚才那么说实在不够体贴,你放心吧,你的脚散发出花儿的芳香。」

「你这样讲哪里体贴了!」

「没有啦,我担心说有味道你会受伤……」

「有、有味道吗!?」

「你说吃泡芙哪有不掉馅的对吧。」

「不要瞎扯了!到底有还是没有啦,快点说!」

「我知道了啦,大不了我捏住鼻子不闻就是了。」

「你这不是在拐弯说有味道吗!」

「你要求很多耶,你这么坚持我闻总行了吧!」

「对啊快点闻……不对不对!绝对不可以闻!」

糟糕。现在不是享受砚川足香的时候。

「冷静点,不要乱动。我会稍微碰到脚喔?」

「嗯……」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少女心吧,砚川忽然就静下来了。在旁人眼里,我八成是个借机偷摸女高中生脚的变态人渣,若是有人报警,我还是乖乖认罪好了。

不过砚川似乎没打算呼唤警察叔叔,勉强过关。我用运动绷带,顺着脚底、脚踝、脚后跟、腓肠肌,包扎到阿基里斯腱。

「雪兔你好熟练啊,你平常都带着这个吗?」巳芳叹道。

「毕竟我会跑步嘛。」

「你还是跟我一起加入运动社团吧。」

「对我来说回家社就是运动社团。」

其实我也不算说错,反正我这阴沉边缘人回到家,能做的事也只有念书跟健身。你问朋友?哈哈。

「会太紧吗?试着动动看。」

「嗯、嗯……大概没问题。」

「这样应该会轻松不少,下山慢慢走吧。」

「谢谢。」

「会痛再跟我说,再见。」

「等、等一下!」

(插图008)

正当她叫住想离去的我,旁边忽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转头一看,班导小百合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以充满歉意的表情看着我。

「九重……抱歉,也帮我包扎一下……」

「老师,你这样怎么参加小孩的运动会啊。」

「我还未婚好不好!」

「起码也要偶尔活动筋骨啊,不然未来伤脑筋的可是你自己。」

「我有什么办法,每天回到家都已经晚上九点,连晚餐都只能靠外食解决,哪还有时间运动。最近生活节奏错乱,皮肤干到连粉底都不服贴。我的人生完蛋了!我要就这么干枯至死了!」

老师失魂落魄地哭喊,她的话太过写实,害我难以吐槽。

不过老师好歹是个成年女性,我实在是不太方便帮她包扎,啊,我想到了!

「神代,我教你,你帮老师包扎。」

「我、我吗!?」

我向站在一旁观望的神代搭话,接着将道具交给她。

「你不是说想当社团经理?这可是必备知识啊。」

「这样啊,说得也对。嗯,明白了,我试试看。」

神代以认真的神情,兢兢业业地帮老师包扎。

「太紧了太紧了!」

「哇哇、对不起!」

「老师,我发现橘皮组织了,哦,这儿也有。」

「混帐!这种事怎么能在女性面前说出口!」

「别这么气嘛,我教你能够消除橘皮组织的按摩方式如何?」

「我给你操行成绩加分。」

「感激不尽,叽嘻嘻嘻嘻──」

「别一本正经贼笑怪恐怖的,还有你那根本不是笑声吧。」

到了自由时间,我上完厕所回来,不知为何砚川跑来坐我旁边。

砚川摸了摸脚踝,似乎有点在意运动绷带。

「没想到这类东西真的有效,我还是第一次用,好不可思议。」

「应该没长水泡或磨破皮吧?有的话就说一声,我有OK绷。」

「为什么你会准备得这么周到……」

「也不知为何我经常受伤,所以会随时备着。」

「这么说来,雪兔国三时也受过重伤呢。」

「你知道啊?」

「那当然,我一直都看在眼里。」

看在眼里?砚川?看我?为什么?

「反倒是我都没有注意你。今天也是,你这么难受我都没察觉。」

「……是说,你为什么要帮我?」

她的表情相当凝重。回想起来,我所认识的砚川个性相当强横,对我总是恶言相向。现在倒是没有那样的氛围,与印象完全不一致。

她就好像,变回了我最早认识的那个砚川,但又有些不同。

「我们是同班同学,总会担心一下。」

「同学……这样啊,说得也对。」砚川反覆咀嚼刚才那句话。

我摸了摸自己口袋。

「给你巧克力,吃了打起精神吧。」

「咦?……谢谢。这么说来你以前好像也经常给我。」

糖分是消除疲劳的最佳解,那怕效果只是一时之间。

「只要静养马上就会好了。」

我起身打算离去,却被她纤细的手抓住。

「──对不起,不要走。」

「那个……你还留着喔。」

「唉?啊……你还记得啊?」

「我自认记忆力算好的。」

我碰巧看到砚川的手机壳上,挂了个丑丑的熊吊饰。

那是我以前在祭典摊贩上拿到的。吊饰早已褪色,变得破破烂烂的,实在称不上好看,她竟然还在用,这倒是让我感到讶异。

「那个时候,真的好开心……」

「你跟男朋友吵架了?」

「这……对了,灯织说想见你。她也想考逍遥。」

「这么说来我们好久没见了,她还好吗?」

「很好,不过我跟她现在正吵架中。」

「你们感情不是很好吗,真意外。」

「嗯,不过是我造成的,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只能道歉吧?」

原来吵架中的不是男朋友,而是妹妹啊。不过姊妹吵架要和解应该不是难事,哪像我从来不敢跟悠璃吵架。

灯织是灯凪的妹妹,是个会称我作哥哥的妹属性佼佼者,应该也算是我的儿时玩伴。在我记忆中,灯织是个温柔的完美妹妹,只要道歉她肯定会原谅对方!

「她绝对不会原谅我的,谁叫我践踏了灯织的心意。」

砚川望着远方,似是回想起某些事,而我只能一语不发地望着她。身为局外人的我,根本没办法帮上忙,姊妹吵架终究不是外人能插嘴的事,不过我多少能感受到,砚川似乎是在等待我开口。

「既然无法回到从前的关系,那就只好建立起新的关系了。」

「……咦?」

「就算无法变回感情要好的姊妹,也仍有办法建立起全新的姊妹关系,这点全看砚川你跟灯织了。虽然这话由我说实在没说服力,毕竟悠璃讨厌我。」

「呵呵,她才不可能讨厌你呢。不过,原来如此啊,说得也对,谢谢你。」

她的表情渐渐柔和,不过下一个瞬间,她就像是为下定决心而深吸一口气,接着以坚定的神情面向我。

砚川缓缓起身,腰杆挺直,对我深深一鞠躬。

「对不起,过去总是对你恶言相向。我一直想着要早点向你道歉,不过,又期待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再次回到以前的关系。我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砚川?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这样做真的很自私,我的内心丑陋,既傲慢又任性,只考虑到自己。所以……真的很对不起!」

砚川双肩颤抖,不停对我谢罪。这是砚川的悔悟,即使众目睽睽,仍要向我传达心中的想法,只是──

「呃……不好意思,我怎么不记得你对我说过什么过分的话?」

「……咦?」

我纯粹感到困惑,我连砚川为何道歉都不清楚。

「应该是我该向你道歉。对不起啊,砚川,我不小心把你的事说出来。」

过去,砚川向我搭话时,我不慎将她有男朋友的事说溜嘴。虽不知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个资被人泄漏,肯定不是滋味。

「我很感谢你。我有时候……就是要别人点醒才会明白。」

「为、为什么雪兔要对我道歉?做错事的人分明是我啊!那时候也是──!」

确实砚川曾对我恶言相向,但她说的不过是事实,我并不觉得那很过分,也不认为是毫不讲理。

多亏她明确说出为我的行为感到困扰,我才总算认清自己。关于这点我其实很感谢她,起码比她表面上与我来往,实则内心生厌要来得健全。

「我们也没吵架,我也没生气,你没理由向我道歉。」

我们并不是因为吵架才分道扬镳,不过是前进的道路有所差异,最后我无法待在她身边而已。对这点,我并没有任何恨意或懊悔。

「──你真的很温柔。就是这样……我才不想再见到你。」

再会仅会酿成悲剧,要是我们从未谋面,也不会让她露出此般表情,她在我心中依然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妨碍到她,只能祈祷她能幸福。

没资格当她的儿时玩伴,连当朋友也没资格的我,不过是她其中一个同班同学罢了。

我将毛巾弄湿,缠在运动绷带上冷却患部,并告诉砚川尽量不要乱动后,便离开该地。

「阿雪!」

神代见我离开砚川便上前搭话,令我更加忧郁了。

「你、你跟砚川在聊什么?」

「脚臭、姊妹吵架跟前程咨询。」

「呃……我不太明白。」

怪了,我明明一五一十传达给她,神代似乎完全听不懂。

「大家说下次想一起出去玩,之前阿雪你没来,这次要不要参加?一定会很开心喔,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我去只会让气氛僵掉,还是算了吧。」

「……这、这样啊,不过你去的话我也会很高兴喔!」

正因为神代汐里为人直率,看她失望的身影才更令人心疼。

她的人气之处,就是能毫无芥蒂地与任何人相处,但现在的她却缺乏了平时的活力,造成这状况的原因就是我。

她的瞳孔摇曳,似是在求助,完全没有过往天真烂漫的影子。

「告诉我,为什么你会来念逍遥?」

「因为……我知道阿雪要读这间。」

这答案烂到极点了。我好歹自认,已经把能做的事都做足了,也跟神代交代不必再向我谢罪。要是没这么说,神代肯定每天都会跑到医院来,这样只会招致不必要的闲话,而我只想避开这点。说到底,会导致这样的结果,全都是我自己的责任,神代根本无需自责。

要是有个万一,她在病房撞见悠璃,那才真的大事不妙了。

我根本不想再见到她,却想不到她会主动追来。

「喂,神代,在你眼里我真的有这么可怜吗?有惨到要你怜悯吗?」

「我没这么想过!我知道你讨厌我,我没跟学校的人谈,也没帮你复健,我只是想为阿雪做些什么,我只能做到这点事……拜托,让我帮上你的忙!不然我……」

「即使我不愿意也一样?」

「……我知道,阿雪根本不想再见到我。毕竟我为了自我满足利用了阿雪。可是,我不想就这么与你道别……」

她浑圆的瞳孔闪烁着,泪水好像随时会夺眶而出。

「唉……神代,我没有需要你帮忙的事。算我求你了,随便找个社团加入吧,你那么抢手,回家社根本不适合你。」

「可是……对不起,我想跟阿雪在一起!」

「跟我在一起害你难受不就没意义了。」

只要有我在,神代便会饱受良心苛责,我不想看到神代受苦,所以保持距离才是最好的做法,只要她能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展露笑容,那就足够了。

「……阿雪,你真的再也不打篮球?」

「我对篮球毫无眷恋了。」

我本来就是因为失恋才拼死练习篮球,说实话这行为不值得赞许。

只是我至今仍保有过去打球养成的习惯。

「不过我偶尔还是会打街篮。」

「真、真的吗!?」

早知道不该多嘴,神代一听便两眼发亮。

「不过是习惯罢了,毕竟不运动身体会生疏。」

「你在哪打?什么时候!?」

「我都在公园球场打……」

她挥去眼泪,眼神如充了电般散发光芒,再次变回我所认识的神代。喂喂,神代你搞什么!?为什么光是听到我还有在打篮球,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落差大到股市都快发动熔断机制了。

「我、我也要去!我们一起打球吧?」

「有空再说吧?」

「嗯!」

我根本拒绝不了,谁叫她靠这么近!她的眼神充满期待,让我联想到祈求主人要去散步的狗狗,如果她有尾巴肯定是甩个不停。

神代果然还是适合活力饱满的模样,无精打采的根本不适合她,她打骨子里就是一个体育会系学生,从那时候就完全没变。

我猜她八成是想活动身体吧,在搜寻引擎打上「回家社」,预测查询字串八成会出现「垃圾」、「后悔」之类的负面单字。神代的容身之处应该在其他地方,她真的没有必要陪我。

先不论这些,我实在是按捺不住心中冲动了。

「神代,握手。」

「汪!」

「来──神代去捡回来!」

我将做为紧急粮食随身携带的糖果丢了出去,神代见状便直奔向丢出去的糖果。唉,她真的去捡了?啊、回来了。

将糖果捡回来的神代,脸颊微微泛红,眼神直视着我,似是期待着什么,这是叫我如何是好?

「不、不摸摸我的头吗?」

「神代,你听好了,你是人,不是狗,这点要有自觉。」

「要我这么做的分明就是阿雪啊!我都特地跑去捡了!」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真这么做,在别人眼里我不就成了借机偷摸女高中生的变态人渣──总觉得这话我刚刚好像也说过?真是够了。

既然她坚持,那我也没办法!我细细观察了神代十来秒。

她变得比以前更有女人味,还留有一丝未脱的稚气。不过,现在的我是不会停的。

我说做就做!我就做给你看!

「我懂了,如果你坚持要当只狗,那我就当自己是个饲育员吧。」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但如果这么做你肯摸的话……」

「神代,我已经做好觉悟了。好乖好乖好乖──好乖好乖好乖──」

「阿、阿雪!?是摸头啦!那边……不能摸肚子!」

「好乖好乖好乖──好乖好乖好乖──你把东西捡回来了呢,好乖喔~」

「呀!不能摸那边、啊……我、我不行了……住手……」

神代发出了苦闷的喘声,不知道我得判多少年?希望还有减刑的余地……

「这样你总该回想起自己是人类了吧?」

「我是、人类。」

「呼,幸亏我的牺牲没有白费。」

「阿雪!这、这种事,对别人做可是性骚扰喔!」

「不对吧,对你做一样是性骚扰啊。」

「你明知道还做!?」

「身为人总不能连这点自觉都没有吧?」

「就算有自觉也不能做啦!」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此时神代忽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对、对不起,不知怎么眼泪都流出来了……」

「花粉症吗?」

「不是啦。对了阿雪,你的手已经没事了?」

「是啊,所以你不需自责。」

「但我没办法当它没发生过……」

神代如同触摸伤口一般,小心翼翼地碰了我的手。也不知为何,我受伤算是常有的事,几乎称得上是家常便饭,甚至连疼痛的感觉都一并习惯了。

与神代间的闲聊,让我们的关系稍微回到一年前。

即使如此,也跟一年前有着决定性的差异,现在的我和神代的关系并非对等,不夸张地说,不论我怎么对神代性骚扰,她八成都不会告我。

只要这点没变,我和神代间的关系,就会如冻结般停滞不前。

「不见了……!怎么会!?掉在哪……骗人……怎么会……!」

「砚川同学你怎么了?」

「不在、不见了!我的吊饰!」

就在我们走回山麓准备搭上巴士时,砚川慌张地摸索行李。她的手握住吊饰的绳子部分,而前端那丑丑的熊吊饰却消失了。

「那个啊,爬到山顶时不是还在吗?」

「嗯,肯定是在下山时掉了!怎么办……要是没有那个……!」

「我看就算了吧?」

「我不要!……我要去找!」

「别胡说了,巴士都要开了耶。」

「可是──!」

「吊饰会断就表示寿命到了啦,你已经算是用很久了吧?」

「可是……可是那是雪兔最后给我的……──」

「那种东西叫男朋友买给你不就好了。」

「不要讲了!我不想听!」

砚川仓皇失措,她有那么喜欢那只丑熊?女生的喜好实在难以理解。但就算是如此,现在也不可能回头去找了,现在正和其他学生一起团体行动,大家不可能为了砚川一人延迟回家时间。

虽然我不认为那是有多重要的东西,但只好一面安慰砚川,一面带她回到巴士,这时的她有如断了线的人偶直低着头。

这是天罚吗?是因为我很久没跟雪兔说上话得意忘形了?

如果是,那也未免太残酷了。巴士晃呀晃的,一阵难以言喻的焦躁涌上心头,对我而言,那个吊饰象征的是情谊,它证明了那段无可取代的时光确实存在过。

而且,它也是雪兔送我的最后一个礼物。只要我开口,雪兔或许会给我其他替代的东西,但是,我要的并不是替代品。

我想要的东西,真正期盼的事物,如今已无法得到了。

怎么办……我该怎么做……?回到学校马上再过来找吧,应该没掉得太远,或许能在天黑前找到。

不过这样的想法,马上就被身体否定了。爬山累积了过多疲劳,今天已经难以动弹,甚至天气也开始转坏。独自在这状态下寻找实在太危险,况且我也不能把其他人卷进这种事。

那么明天再找呢?时间一拖久,找到的可能性就会降低。

我迟迟无法得出答案,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学校。班导小百合老师开始晚点名,不论她说什么,我都无法听进去,却不知为何,只有这段话清楚地听到了。

「喂,九重人勒?」

「他刚才好像说身体不舒服,就先回家了。」

「我怎么都不知道?巳芳,是真的吗?」

「我也不清楚。」

「反正马上就要放学了是没差啦……那个问题儿童,起码先跟我说一声吧。」

他的座位上空无一人,说起来,回到学校时就没见到他人影,我们明明一起坐上巴士,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看起来也不像是身体不舒服,是肚子突然痛起来吗……之后再问他好了,虽然他肯定不会回我,但还是有点担心。

我心中充满难以言喻的忐忑,糟糕的预感不断膨胀。

「我回来了!」

我放声大喊却没收到任何回应,多么可悲的独脚戏。

一小时前现场还满是学生的喧哗声,现在只剩下我一人。

我过去曾妄想到乡下过慢活,尝试以大自然为家,可惜对我这个现代人而言难度太高了。光是徒步一分钟内是否有便利商店,就掌握了我──九重雪兔的生杀大权。我跑便利商店的次数,多到店员八成给我取了奇怪的绰号,但我一点都不想知道真相如何。

「毕竟没办法放着不管啊。」

我们好歹也认识很久了,见她如此难过,实在无法视若无睹。

就算我们只是普通同学,见到对方有困扰,上前帮个忙也不为过吧。我在心里为自己找借口,重新提起精神。

我回想起登山的路径,在登顶时与砚川说话时,那吊饰确实还在。意思是它肯定落在登山道的某处。当时风也不强,应该是不会被吹走,但若是被松鼠之类的小动物叼走,那一切就完了,得赶紧动身。我以最快速度跑回来,但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五点,天空被云层覆盖,气温也一口气骤降,距离太阳下山大概只剩一小时。

「砚川,要是往返一趟没能找到,那我可只好放弃了……」

我将包包往房间随便一摆,整个人倒在床上,熟练地滑起手机,这是我每天回家的习惯动作。

手机里塞满了当年快乐的回忆。不过,一切在国中二年级便中断了,从那之后,手机的照片越来越少,开心的日子逐渐褪色,每一天都黯淡无光。照片里映出的,只有自己憔悴的面容。

「已经没办法回到那时候了?我不要……」

当时我总是在笑,乍看之下,表情是皮笑肉不笑,但内心总是十分快乐。我身边有着那个曾经最喜欢的人,当我贴近他想拍照,他总是一脸困扰,又看似害羞,最后面无表情地让我拍,这一切都是我最珍惜的回忆。

──最后,我失去了这份最珍惜的回忆。

照片上的我身穿浴衣。每一年,我都会和他一起逛夏日祭典。

一开始是双方家族同行,不知何时变成只有我们俩去。

一切回忆都是如此梦幻、美丽且温柔,至今我也难以忘怀。不过,全部都被破坏了,还是被我亲手摧毁的。

说不定,我们现在还有机会两人一起出去玩?等我们情感加深,一起出门逛祭典、牵手、接吻,回家后两人──泪水不禁从眼眶溢出,愚蠢的我,丢失了最珍惜的事物。

为什么?怀抱如此疑问是一种罪过。因为全都是我的错,是我舍弃了一切。我丑陋、胆小、卑鄙,是我无法承受这份幸福,所以把它毁了,我们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谈天说地了吗?

我不要……我想再多和你聊天……像过去那样触碰你……

祭典那天,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因过度害羞,瞬间将手甩开,我不想被他察觉自己有多紧张。

「我没有出手汗吧?」我脑中只想着这个,并偷偷拿出手帕擦手。

之后,他再也没有握过我的手。不对,并不是这样,明明只要由我主动握住他就好了。

无法传达的心意和话语,明明想让他知道,却迟迟拖到今天。要是早点向他倾诉,或许就不会过上背负着懊悔的每一天。

在他面前我总是踟蹰不前,只要看着他的眼睛,就怕得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直到那一天,他终于觉得我这人怎样都无所谓了。

不是青梅竹马,不是朋友,甚至连同班同学都不是,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他人。一想到他或许是如此看我,我的内心就被恐惧支配。

即便如此,从他的言行,依然能得知他很在意我。我相信,他仍珍惜我这个背叛他的人,所以才会有那样的举止。这个想法,一直是我内心的支柱。但我没想到,我会因此而更加痛苦。

一切都到了极限,我无法再承受了。明明编入同一个班,或许能成为改善关系的切入点,但是我做不到。我靠得越近,他的距离就变得更远。

国中三年级时也是如此,当时他受了重伤,回想起来,他总是遍体鳞伤。总会被卷入事件受伤。不过,他从没告诉过我其中的理由,他只说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从不怪罪他人。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今天,我们难得说上话,我实在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感情如风暴一般喷涌而出。

我抱膝坐着,将身体缩成一团,轻抚脚上的运动绷带。

缠上绷带后走起来轻松多了。他有注意我,无论何时,他总会在我需要帮助时来救我,不过,只有那时候没这么做。

我回想起雪兔的话,决定顺从这份心意。

就算无法回到从前,我们还是能建立新的关系,若是我现在仍踯躅不前,不亲自踏出那一步,这一年,又将被我白费。

未来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机会了,说不定我们再也无法见面。他不允许我接近他,难道我希望就这么结束吗?就这么甘愿当一个胆小鬼吗?当然不愿意。

「──拜托,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如同向他人许愿说道,又像乞求原谅,我紧握颤抖的手,希望能取回错身而过的往日。

我鼓起勇气向他道歉,不过,一切都不对劲,就好像咬合出错的齿轮一般。

脑中只想着道歉的我,被他的话语弄得无法思考。

「……我到底想和雪兔变成怎样的关系?」

回想起来,我们两人没吵过架,也没有生气,每次都是我单方面宣泄情绪。

把一切都告诉他吧。至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又为何要那么做,让他知道我真正的心意,不要隐瞒、不要害怕,把我的一切传达给他。

然后,我将把一切都交给他,所以拜托,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么小的东西是要怎么找到嘛……」我乏力坐倒在树荫下。

不,找是找到了啦!?只不过是往返了三次才找到,即便我对体力充满自信,但这次真的是累坏了。雨水剥夺了我的体力和体温,双脚也直打哆嗦完全站不稳。是说天太黑了吧!还不知从哪冒出了猫头鹰的叫声,真是别有一番情调啊──幸亏不是野狗冒出来,虽然眼睛总算是习惯黑暗,但碰上野狗我就真的没辙了。

我现在人大概在半山腰,稍微偏离登山道的山坡上,没想到吊饰会跑到这种地方,或许是掉的时候滚到这边。我仔细盯着它看,这丑熊的表情越看越火大,真不懂砚川干么把这东西当宝贝……

我从砚川那收到的东西、回忆,打从那时就全部丢掉了,一个都没剩下。没想到砚川却──

我抛开脑中胡思乱想,现在那么晚了,再不快点可能真的回不了家,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下山坡。

唉……幸亏最后有找到,看砚川当时如此纠结,最后肯定会一个人跑来找,我这么做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说实话,我暂时不想看到大自然了,身为现代都会人,与自然实在无法相容。晚点去澡堂泡个澡吧……咦、奇怪?

我一个不慎被泥泞绊倒。

「完了。」

膝盖顿时乏力失去平衡,啊──这下完了,我要滚下山坡了。

时间流动变得异常缓慢,只可惜我人生的走马灯短到引人落泪。

「我的朋友,未免太少了吧?」

我一面为自己的人际关系淡泊的程度感到傻眼,一面跌落山坡。

灯笼高照,祭典乐队演奏着轻快节奏。喧闹中夹杂了欢愉的气氛,我单手拿着棉花糖,和她顺着摊贩漫步。

「嗳,我想吃苹果糖。」

或许是受当下氛围影响,她露出往日那般发自内心的笑容,至今已鲜少看到她这样的表情。她伸出被糖果染得通红的舌头,眼睛眯成一线,调皮地笑了出来。

可能是名为夏日祭典的魔法,让她在这一天返璞归真也说不定。

「你看那个,你很擅长打靶对不对,帮我拿!」

以白色为基底的藤色浴衣,突显出了清纯,与她十分相衬。

我在打靶摊打下了她相中的奖品,她将那个小巧熊吊饰放入束口袋,接着顺从高昂的心情,踏出了轻快步伐。

对我们而言,这是每年的例行公事,我们坚信未来也是如此。日落西沉,仅只一发的烟火,宣告祭典开始。

「那个,明、明年啊……不要以──而是……」

她低头呢喃,却被周遭逐渐转大的人声掩盖。

倏地,「轰」的一声,我们望向天空,夜空中绽放了五彩缤纷的烟火。身旁的人发出「哦──」的欢声,我们也看到入迷。

人流遽增,我和她被挤得拉开距离。

为避免走散,我急忙握住她的手。

「──!」

她的眼中满是惊愕,倏地将我的手甩开,我伸出的右手失去目的,在虚空旁徨。

「啊……」

她吐露了轻微的喘息,接着如遮掩自己表情般转向后面。

也许一切只是我意乱情迷。上了国中,她便开始对我恶言相向,我早该察觉到的。

她早就暗示过我了。

我们的关系逐渐变化,最后步向尾声。

她将我的手甩开,表达了拒绝的意志。

「──嗯……奇怪……?」

身体好重,地心引力起了变化?脑中一片迷雾难以思考。

沾染汗水的T恤黏着背部。就算想起身换衣服也嫌烦,只好作罢,我现在连拿毛巾擦身体的力气都没有。

朦胧的记忆渐渐鲜明,我终于记起自己感冒了。

尽管身体变得残破不堪,但我总算是回到家里,只是在雨中勉强自己的结果,就是一到家便直接倒下。拿温度计一测竟然高达三十八度,我只好随便洗个澡,直接倒进被窝,剩下的事就不记得了。

我确认时钟,时间过了十二点,我睡了半天以上。

身体还有点重,但比昨天好多了,体温也降到平均温度。

我吞了感冒药,估计再睡上一觉明天就能上学。

仔细想想我好像很久没感冒了,这或许是开始锻炼身体后第一次,应该是被雨淋到害的。

最近总是慌慌张张度日,除了给自己造成精神压力外,现在感冒还给家人添麻烦了。

寂静中,只闻秒针滴答地转,如节拍器般规律的声音,再次引我进入梦乡。总觉得做了场怀念的梦,内容似是开心、又像悲伤,最后仅留下失落。

视线刚好扫到放在桌上的吊饰,我都快忘了有这个东西。

话说回来,这丑熊到底哪一点让砚川如此中意,难道这其实是相当稀少的宝物?这样就能说明她为何会如此慌张了,既然如此,还是赶快把这个还给砚川吧。

啊,不过现在倒是不可能做到,我想着想着,意识又陷入黑暗之中。

「我有事想问你,巳芳同学,有空吗?」

「唉,我吗?请稍等一下。」

午休时间,一名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现在教室,那人便是雪兔的姊姊悠璃学姊。

刚才还静悄悄的教室忽然议论四起,还听到有人小声说:「是不是要找他告白啊?」虽然巳芳同学确实很受女生欢迎,但只有悠璃学姊不可能做这种事,她特地跑来这里,肯定是为了雪兔的事。

霎时间,她以带有明确敌意的眼神指向我,估计神代也被她瞪了。

「悠璃学姊为什么会……」

雪兔今天感冒请假。昨天他还提早回去,看来身体是真的很不舒服。我本来下定决心,今天要好好面对他,真是走霉运。

不过比起自己的事,我更担心雪兔,在我心中的莫名不安,至今还仍未退散。

「这是怎么回事?」

「所以我才来问你,昨天根本没空管这些──」

走廊上听到了夹杂着困惑的字句,证明了她绝对不是来告白。一会,两人对话结束,巳芳同学脸上挂着不解的神情回到教室。

「怎么了,巳巳?」峯田问道。

「不,我也不太清楚……不对、慢着,原来是这样!难不成那家伙……砚川同学!」

不知巳芳同学察觉了什么,忽然神色大变,并向我搭话。

「听说昨天雪兔是晚上十点才回到家。」

「为什么会这么晚才回家,他昨天不是……」

「是啊,那家伙早早离开了学校,却在深夜才回到家,昨天晚上还下雨,结果今天,他就请假了。」

我真心痛恨直到现在才察觉事情真相的自己,甚至小心眼到,嫉妒比我更加理解雪兔的巳芳同学。

「这只是我的推测,砚川同学你说吊饰掉了对吧,难道雪兔他……」

我在巳芳话说完之前,就飞奔离开教室。

「等等、请等一下!」

我实在坐立难安,用尽全力冲了出去,甚至都忘记自己脚还痛着。不断涌上的焦躁,驱使我叫住想回到二年级教室的悠璃学姊。

「请问……!」

「…………有什么事?」

「雪兔他没事吗!?」

悠璃学姊是雪兔的姊姊,我已经好久没和她说上话了。过去的她非常温柔,但如今……

「……他只是感冒,今天早上烧也退了,马上就会好。」

「太好了……我能去给他探病──」

「砚川同学,拜托你,不要再激怒我了。」

「──!?」

如无机质般冰冷的声音,打断我的话。

「为什么,那孩子昨天会晚回家?他到底跑去做什么,你知道吗?」

「啊……这……」

巳芳同学所言,终究只是推敲,没有明确证据。面对不知该如何答覆的我,悠璃学姊再也无法隐藏心中怒火,她语带愤怒地说:

「你又欺骗了那孩子吗?他都已经遍体鳞伤了,你居然还!」

「对不起!这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多嘴──」

或许这一切只是场误会,但我却无法停止道歉。

「你够了没有!到底要把他耍到什么程度你才甘心!」

现场气氛凝重,越来越多人围观。悠璃学姊大叹了一口气。

「唉……让开,我没空陪你闲聊。」

「请等一下!我也──!」

「你绝对不准来。」

悠璃学姊说完便直接离去,只留下我呆站在原地。

「完了,有够无聊。」

登登──满血复活!虽然完全恢复,不过肚子可饿坏了。

妈妈偏偏在今天要去公司,害她失魂落魄的,她本来还说要照顾我一整天,她要是真做了这么恐怖的事,我哪还有办法好好休息。

睡了一天,全身充满了无处发泄的体力……正当我打算煮顿豪华晚餐时,正好听到打开大门的声音。

这么早回来?这时间不可能是妈妈,所以是姊姊?干脆再躺回被窝装睡算了。

不过我一静下来,就听到有人在玄关对话。

「……给我回去。」

「──可、可是!」

「我会负责照顾他,你来只会碍事。」

「拜托!让我看他一眼就好!」

「你既然这么在意他,那时为什么要──!」

「──!」

「这跟抛弃弟弟的你有任何关系吗?」

「我、我才没……」

「再见。」

大门被粗鲁地关上,而我被那场争执吓得胆颤心惊。

姊姊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进我房间,我不期待她有进房间先敲门这个常识。她似乎赶着回来,呼吸有些急促。

「如何,还好吗?」

「烧退了,身体好不少……刚才,有谁来了吗?」

「……是推销报纸的。」

「这谎也说得太烂了。」

「蛤?」

「我失言了。」

少骗了──!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事!?虽然没听清楚对话,但怎么想那氛围都绝不单纯啊!?哪有人会为订报纸起争执啊。

不过,看她似乎不打算告诉我,在意也没用,反正姊姊只要「蛤?」了一声,就代表我绝无反驳的机会,这是我们家的铁则,做弟弟的真命苦。

「我买了些对身体好的东西。」

她把运动饮料、营养食品和果冻放下来,不知为何全都是蜜桃口味,虽不懂这神秘的蜜桃崇拜是怎么回事,但是有好消化的食物吃实在感激不尽。

「脸色比早上好多了,有什么想要我做的事吗?」

「没有。」

我立刻回答,目前没什么事需要劳烦姊姊。

「要我帮你擦汗吗?」

「不用了,我刚才擦过。」

「不然,要我帮你煮粥吗?」

「哈哈,不必那么勉强吧。」

「蛤?」

「对不起我太狂妄了。」

说来悲哀,我对姊姊料理的信赖度,已经突破零呈现负值了,我只能正视悲惨的现实,走向厨房给自己煮粥,姊姊还说「记得做我的份」,你没生病何必吃粥。

「有食欲吗?」

「算是肚子饿吧。」

「睡眠欲呢?」

「睡了一整天,清醒得很。」

「性欲呢?」

「…………嗯?」

有必要问这个吗?我无法隐藏动摇,慢着,这不过是姊姊在问诊罢了。九重悠璃这个人,绝不会问没意义的问题才对!

「唉,我问你性欲呢?说啊!」

「呃……」

「快点回答,性欲呢?」

「可、可能需要发泄吧。」

我无法忍受压力,只好诚实以对。

「是吗,等感冒好了再说吧。」

「是。」

我实在不敢询问这问题的用意,只好老实回应。

「悠璃,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添麻烦……为什么你总是──唉,有需要什么就叫我吧。」

「嗯。」

我吃完便回到房间。刚才姊姊的表情看似有些寂寞,到底为什么?

我打开被我丢在一旁的手机,发现通知不断冒出来,太失败了,早知道就不要看。上头满满都是砚川的名字,我自然而然将视线转向吊饰。

她现在肯定很困扰,虽然等上学再给她也行,既然她这么急也没办法,反正估计我现在也睡不着。

「我去趟便利商店。」

姊姊马上就回应了我,如今感冒完全治好,砚川好像也能马上出来。

我披上外套,出门朝目的地前进。

「雪兔!」

慢着、我现在浑身汗味,不要靠这么近啊!砚川一见面,就直接将我紧紧抱住,拉都拉不开,没想到她力气这么大,呜奴奴奴奴……

「不好意思啊,放学了还找你出来,虽然明天再说也行。」

「那种事没关系!感冒还好吗?」

「完全没事了,现在闲得发慌。」

「要是雪兔有什么万一,我……」

砚川哭哭啼啼的──这实在不像是她会做的事。此刻,我猛然惊觉。

「难道,你有来我家?」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你跟悠璃吵架了?」

「不、不是!不是那样的……都是我不对──」

原来悠璃赶走的人是砚川啊。

「不好意思啊,悠璃她就是个武斗派,肚子一饿就变得毛毛躁躁的。」

「呵,讲这种话,要是她生气我可不管喔。」

我实在不习惯看她哭泣,弄得我头隐隐作痛,我印象中的砚川总是在生气,时时刻刻露出不满的表情。

「砚川,把这丑熊拿回去吧。」

「──!谢、谢谢,是雪兔帮我找回来的?」

「谁叫回家社闲闲没事做,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谢、谢谢……不过,拜托你别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我把丑丑的熊吊饰,简称丑熊交给她,还以为她会为我独到的命名品味鼓掌喝采,竟然完全无视了,真是过分。

「我倒是没想到,这东西原来有这么珍贵。」

「哪有可能啊……它代表的是情谊──」

我完全不懂她话中之意,也没打算问,反正把她珍惜的东西找回来了,我别无所求。

接下来一段时间,砚川靠着我哭个不停,T恤上满是她的泪水。

「肚子好饿。」

「那、那你来我家吧!我准备点吃的。」

「这么晚了,我随便吃碗拉面就回去了。」

都这时间了,就算送砚川回家,那个人应该也不会介意吧。

我今天休息了一整天,但砚川上学肯定累了,我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去,况且她脚还在痛。

这么说来,我们有多久没像这样独处了?总觉得静不下心,而且最近的砚川跟我所知的她完全是两个人,她少了当时的毛躁,变得沉稳不少。

「对不起,还让你送我回来。」

「脚没事吧?」

「嗯,没事……总觉得,有点怀念呢,以前我们也经常玩到晚上,最后回家还被骂。不过……我还不想回家。」

砚川站在自家玄关前,表现得依依不舍。

「干么,你又有什么烦恼吗?没事啦,那点脚味没人会在意。」

我试着安慰她,但她的脸却瞬间涨红。

「什么!?你怎么还提这件事!」

「你不是为了味道而烦恼吗?」

「就说不是了!好──我生气了,既然你这么坚持就闻啊!」

砚川哼了一声,将运动绷带解开,把脚对着我。这时的她,有点像是我所认识的砚川。

「竟然叫人闻你的味道,这样的嗜好我实在难以恭维。」

「这才不是什么嗜好好吗!」

我拿她没辙,只好靠近嗅了一下,没错,我就是个变态,这评价我就欣然接受吧。原来如此,这就是大地之母的芬芳吗……我猛然回神,等等喔,这……

「我们到底在干么……?」

「呜……还不是你害的!如、如何,不会臭对不对?」

「先不论这个,前阵子,有个占卜师从我面前走过,突然就哭了起来,还请我喝咖啡,那是怎么回事?」

「不要岔开话题!虽然我也很在意你说的事,但是先维护我的名誉!」

「对对,这样才像砚川嘛。」

「咦……?」

「我还以为你上高中后变了个人呢。」

砚川忽然呆站在原地,她似乎慢慢理解我所说的意思,接着又低下头,我还以为她又要骂我一顿,但似乎没这回事。

「……嗳,雪兔,我变了吗?」

「你不是讨厌我吗?」

「……我真正恨的是我自己。我真的很过分,无法直率表达自己,这样子,根本只是傲慢,成天向别人撒娇,最后还让对方受伤。」

砚川以自嘲的口吻说出这段话,流露出心中懊悔。

「我想改变自己,打从那天起,我就不断后悔。不把话说清楚,就只希望对方理解,这种行为太卑鄙了,若是不亲自传达、亲口说出来,根本没有意义。」

面对砚川的懊恼,我找不到任何话来回覆,只好沉默不语。

「谢谢你──帮我找回这个,我好高兴。」

「你刚才已经谢过了。」

「雪兔,你为什么要帮我找回来?你不是一直避着我吗?」

「我昨天也说了,我们又没吵架,我只是见你困扰,就顺手帮忙罢了。」

不论她怎么讨厌我,都无法抹灭她曾经救了我的事实,我不过是为了偿还这笔过大的人情,没有其他用意。

「因为……我们是青梅竹马?」

「跟那个没关系。不过你若是伤脑筋,需要帮助的话,不说出来我也不会明白,毕竟我已经不在你身边了。」

「那就待在我身边……永远待在我身边啊!」

「那已经不是我的职责了──」

砚川伸手抚摸我的脸,她缓缓地,吐露出难言之语。

「我跟学长已经没有在交往,我们一下子就分手了。」

「蛤?慢着,你等等。一下子是多久?」

「我们只交往了两周。」

「不、你等等。这是怎么回事,这样我不就向大家传递了假新闻……这违反了我个人原则……还违反了个人资料保护法……」

唉唉唉唉真的假的!?我怎么第一次听说!我完全没发现,事实上,我的确完全没在关注砚川的事了。

若是有个洞我真想钻进去。

「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告诉你!不过,我受够无法跟雪兔说话了,我们和好吧?就像当年那样,变回要好的青梅竹马!」

「不可能,我做不到。」

「为、为什么?已经太迟?来不及了?还是你喜欢神代?」

「──不对,只是,我已经无法回想起当年喜欢你的心情了。」

多么甜蜜的诱惑,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回到从前。无论何时,往事总是苦涩的。我没有任何想要回到的过去。

「我也一直喜欢着雪兔啊?从小时候就一直喜欢你!雪兔对我告白的时候,我真的好高兴,我本来想马上回覆你的!可是──」

砚川喜欢我?咦、幻听?突如其来的告白,在我听起来却像是事不关己。这是怎样,她倾尽全力说出的话语,令我内心一阵骚乱,你刚才不是还说想变得直率吗?

为何撒这种谎?为什么要伪装自己?

我的头痛加剧,好像听见东西碎裂的声音。

哪可能有这么美的事,我将思绪倏地拉了回来。

我们之间的关系,依然是在过去抉择的延长线上。

「我没想到你会撒这种谎。」

「──你说……什么……」

大家都说生病时会变得脆弱,或许就是指砚川现在的精神状态。当疲劳达到颠峰时,便会变得忧郁,甚至表现出平时所不会展露的胆怯,我感冒时话也变得很少,就连姊姊也说:「你生病时反而比较正常。」

我反覆咀嚼砚川的话,事到如今她为何要扯这种谎,叫人难以理解。所谓的儿时玩伴是一种相当稀有的关系,从旁人眼光来看,这层关系既特别又坚不可摧,所以才显得更麻烦。先不论同性儿时玩伴,若换做是异性,其关系和距离感,都会形成与他人交往时的障碍。正因为如此,当年她才会把我们关系切割干净。

「变回以前那样也只会重蹈覆辙。你将来喜欢上别人时,我一定会成为你的绊脚石。」

「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这不光是针对砚川,对任何人来说都一样,而我早已习惯了。

「还有,你说你一直喜欢着我?说这种谎有什么好处?你不是因为喜欢学长才跟他交往吗?还是说你根本不喜欢他,却依然和他交往了?」

「──这!?可是,我没有说谎!这真的不是谎言──!」

砚川肯定在说谎,要是砚川真的从前就喜欢上我,为何要跟学长交往?为何当时不说清楚?那分明就是当时的我唯一的期望,是我梦寐以求的未来。

可是,最后那个未来如沙粒在我手中散落,一如往常,我没能掌握任何东西。砚川喜欢学长,喜欢到刚开始交往就做了那种事,如今她却说从前就喜欢我,这怎么听都只像谎言。就算她说的从前,指跟学长分手之后,那时我们也毫无交集了,根本不值得取信。

我们打从一开始就两情相悦?绝对不可能。

我当时确实是失恋了,是被她甩掉的。

我到现在,依然能回想起砚川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骗子。」

她用憎恨的眼神怒视我,对我说出这么一句话,便消失在我面前。

「不论你要怎么讨厌我都无所谓,可是,我没有对你说过任何谎,只有这点希望你能相信我。再见,我要回去了,你快点跟灯织和好吧。」

我只能呆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纵使想追上去,双脚却不听使唤,好像我上半身稍微前倾,整个人就会向前倒下。

我好像终于窥见了他的真心,雪兔说得非常正确,我为自己的罪孽深重感到无尽悲伤,却又无可奈何。

在学校听到巳芳同学的假设时,心脏好像被紧揪着。

雪兔因感冒没来学校,说不定还身受重伤,我好害怕,我怕他就此消失在我面前,而造成这一切的正是我。我想像了最糟糕的结果,想否定却做不到,内心就如同结冻一般。

我低头望向手中,那是我最珍惜的情谊。但我无法触及他的心,无法打动他分毫。

夏日祭典那天,我把他的手挥开。

当时的我开心过头,完全没注意到他的表情。雪兔也许感受到被我拒绝了,而我却没有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事到如今才察觉真相,甚至花了大把时间才终于理解。

他说得没错,主动牵手、告白的,一直都是他。那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就像只等待喂食的幼鸟,从他那边收到了许多事物,不过我有给予他任何东西,或是告知自己的心意吗?

他说得对,说谎的人是我。我撒的谎,让我们俩不断受苦,要澄清这个谎言分明就很简单。

然而,我之所以会说谎,是害怕表达真心。

我的内心丑陋,只顾保身、测试他人,自己则躲在安全的地方伤害别人。如果我能够诚实面对自己,或是别这么急躁,或许就不会事至如此。

当时的我非常焦虑,雪兔很受女生欢迎,他自己没有注意到,成熟达观的他,对身边的小孩来说就像是个大人。

最重要的,是他非常温柔,这样的人不可能没女人缘,偶尔会做出的奇怪言行,反而让大家对他目不转睛。我知道,有其他童年玩伴喜欢上他的反差魅力,而她们之所以没向雪兔表白,是因为有我在,因此,我才会做出那种行为。

我差劲透顶、内心丑陋、嫉妒缠身且污秽不堪。

当我和学长交往的谣言一传开,马上就有其他女生接近雪兔,其中一人就是神代汐里。

但那时,雪兔将一切都投注在社团上。他全心全意练习,没空顾及他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篮球上。

而我,却被自己撒的谎所束缚,无法动弹,甚至难以出声,名为现实的棘刺,将我紧紧缠住。恶意在心中不断增幅,导致了无可挽回的结果。

最后我口中说出的,并非一切的真相,而是痛骂雪兔是「骗子」。

『我啊,永远都会站在小雪这边!』

『那我,只要小灯有困难就会去帮你。』

我们儿时定下的约定,不是「将来要结婚」那般浪漫的事。即便如此,这段宝贵的回忆,依然深埋在我心中。或许他根本不记得了,但当时的我却无法谅解,你不是说好要帮助我吗?可是在你身边的,却不是饱受折磨的我,而是其他女生。我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无比难过。

我紧握手中的吊饰。其实我都知道,他没有说谎,就如同今天,他又帮助了我。

说谎又没寻求帮助的,都是背叛他的我。

当时也是,只要老实向他求助,他肯定会立刻帮我解决,因为雪兔就是个如此坚强的人。

我想改变,我必须要改变自己,只要诚实面对,就不会演变成这么恐怖的结果。我只能默默承受家人的轻蔑、厌恶、怒骂,仰慕雪兔的妹妹,至今都还不肯原谅我。

我是那么地喜欢他,却没有将这份心意,化作语言传达给他。当我终于能说出口时,一切都太迟了,他已对我失去好感。

如今玻璃鞋彻底粉碎,出手相助的魔法师,把我送往城堡的南瓜马车,都已不复存在。

可是,仍隐隐作痛的脚上,还留有他从未抛弃我的温柔。

这次轮到我主动追求他了,我要让他再次喜欢上我。

我不想再只顾着等待,不想再当个成天作梦的公主。

我绝对不要放弃!

我无法放弃,更不想放弃。

将自己丑陋的真心开诚布公,肯定会被他讨厌,我才迟迟不敢说出口。

我没有勇气、没有觉悟,最后,被断罪为骗子。即使如此我还是得说出口,必须主动踏出这一步。

现在我终于清醒了,那怕已经太迟,我依然要──

要从头来过,就必须得先从被雪兔讨厌开始,我要承认自己内心的丑恶,若是不承认便无法回到过去。

不对,不是要回去,这次我必须向前迈进!

「对不起……」

这是我最后一次道歉了。

我要被他讨厌,然后从零开始。

这一次,才是我砚川灯凪真正的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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