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搭载了阻尼器的我,上周也真的是吃尽苦头。
我说真的,要是身上没有脂肪可能就死定了。
我这边缘人难得被嗨咖军团邀去玩,却被脚踏车撞到,导致整个行程泡汤了。虽说最起码不是被汽车撞,但我其实也分不清这样算是运气好还坏。
由于对方行径恶劣,警察和姊姊苦口婆心劝说我要提出受害申告,不过我最后还是决定和解。对方是混血儿,似乎不熟悉日本的常识。她和双亲一同向我谢罪时,还整个哭了出来,搞得好像我才是做坏事的人。所幸我没受伤,只要她未来多加小心就算了吧。
毕竟没惩处实在说不过去,我就以和解金的名义收下一小笔钱,拿来请同学吃寿司披萨,当作是难得邀我却无法出席的赔罪。只是我在学校叫外卖,最后被生活指导的三条寺老师骂了一顿。
这老师其实很温柔,发生事故时也非常担心我的安危。
「原来你这么厉害啊!」
今天阿提米丝学姊也和我一起吃午餐。每次来她都在,害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这逃生梯的地缚灵了。
「什么意思?」
「前阵子,你不是在社团活动时修理了其他学生吗?」
虽然明白她在指哪件事,不过我优先提出心中疑惑:
「为什么阿提米丝学姊这种边缘人会在体育馆?」
「都说过好几次我不是边缘人了,为什么你就是无法理解啊?嗯?哼哼──别看我这样,其实也是参加球类竞技社团!」
「槌球社是吧?年纪轻轻就跑去打老人球有什么好玩的?」
「羽球社啦!别擅自把我加进奇怪的社团好吗!」
「我看只有在创作故事里,才会有人争着买炒面面包吧,像我就不太喜欢吃。」
真不明白不良少年为何这么喜欢炒面面包,他们是被碳水化合物附身的魔物吗?
「就说不准无视我了!你不爱吃干么买炒面面包?还有我才没骗人,我真的是羽球社好吗?」
「哈哈。」
我冷笑两声。
「你那轻蔑的态度是怎样!?相信我啦!相──信──我──!我最近可是被你害得被大家当作是稀有角色,他们还说什么只要看到我就会被保佑耶?」
我从卡通青蛙造型的钱包嘴中取出零钱。
「……你在干么?」
「我想求神明保佑,所以掏个香油钱──」
「不需要!就是因为你老做这种事,大家才有样学样,开始往奇妙方向宣传我的人设。不、不过嘛,最近班上同学比较常找我聊天,说对我改观了,学弟妹们也说我变得平易近人,不完全只有坏事就是了。」
「学姊就是讨厌这样才总是跑来这吧?」
「才不是!就说我并不是讨厌才──」
阿提米丝学姊害臊地用手指戳我。
「稀有角色……边缘……会逃跑……被喜欢……保佑……」
我总算明白了,原来她根本不是什么地缚灵。
「雪兔同学?」
「迷路女神学姊,请给我经验值。」
「你信不信我给你致命一击。」
「噫咿咿咿!」
九重雪兔断气了。
「哦哦,雪兔啊。你就这么死掉也太丢脸了吧。」
「我还活着好吗?」
我缓缓活了过来。忽然,迷路女神学姊脸色变得阴沉。
「话说回来,你也真是辛苦。我身边的人明明对你不熟,却动不动就说你坏话,害我都心灰意冷了。」
没办法,谁叫我把事情闹这么大,反正我没遭受直接被害。况且对迷路女神学姊这些高年级而言,不论有多么碍眼讨厌的低年级,他们都没必要背负风险与对方扯上关系。
「那些人的反应才是正常的吧。所以奇怪的应该是迷路女神学姊?」
「别闹了!我好歹也是站在你这边的好吗?而且你不论被怎么数落,都不会说人坏话,我觉得光做到这点就已经非常出色了。虽然你总是耍得我团团转。」
「我很尊敬学姊好吗?我这趴在人类最底层的生物,只能羡慕地仰望身边的人。这就是所谓的惭凫企鹤吧。」
「要是你少了这让人笑不出来的自虐,就只是一个怪怪的好孩子了……啊,对了。雪兔同学,这次你爸妈会来学校吗?」
「什么意思?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还没』,意思是你又打算做什么吗?我总觉得你搞砸够多事了……不是啦,差不多快到教学参观日了。你没听说吗?」
「……教学参观?」
迷路女神学姊没给我经验值,反而丢了个危险的关键字,害我满脑子只想着这件事。
◇
「我想大家可能听说了,下个月要举办教学参观,大家记得找家长填写出席调查表。还有不准因为觉得丢脸,就自己代填不参加。」
迷路女神学姊所说的都是事实,老师还特别叮咛不准做我想干的事。
「今天我有好消息跟坏消息要告诉大家。」
小百合老师一脸忧郁,说出了能排进我一生中前三想讲的台词。
「最近上头要前来视察。大家开心吧,一年级视察班级已经确定是我们班了。真不知道为什么啊──?你说是不是,九重雪兔?」
「因为老师漂亮又聪明?」
「说得好。」
疑问三两下就解决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那就当是这么回事吧。」
「你别擅自结束话题。」
「可是,老师漂亮又聪明不是事实吗?」
「如果这世上有讨我欢心的检定,你肯定能拿一级。」
「哦哦,在下不胜惶恐。话说回来,好消息是什么?」
「视察选到我们班。」
「那坏消息呢?」
「视察选到我们班。」
「老师这话说得可真妙啊。那就当是这么回事吧。」
「就说你别擅自结束话题了!上次考试害我们班一跃成为备受期待的明日之星,我都忙到快死掉了……最近还发生一连串的麻烦事,这次是难得能挽回的机会,拜托你们别出乱子。」
「不过老师,我们哪能帮上什么忙……」
伊莉莎白说得对。就算上头要视察,我们也无法准备,顶多只能做好心理建设。
「给你们个重要任务。就是盯紧这家伙,别让他又闯祸了。」
「原来如此。」
班上同学点头同意。伊莉莎白和峯田两人看着我频点头,就连爽朗型男也点头了,释迦堂则偷偷用手机看她的爬虫类宠物,我也理所当然地点头。
「为什么你露出了完全能理解的表情啊……」
汐里瞥向我苦笑,只有灯凪愣愣地吐槽。
「都高中了还办什么教学参观啊?雪兔你家人会来吗?」
休息时间。爽朗型男一脸嫌烦地提问。
「我妈很忙应该没空来吧。这种事一般都会参加吗?」
回想起来,我妈过去只参加过两次教学参观。
其中一次我心想不能给她看见丢人的一面,紧张到一直没回头看就结束了,因此完全没记忆。
倒是妈妈的妹妹雪华阿姨,曾代替母亲参加好几次,无论如何,现在都上了高中,实在没有参加的必要。
「就是说啊──国中来参加还多少能够理解,我们都高中生了──」
伊莉莎白自然地加入我们对话。嗨咖的社交能力真强。
边缘人在这种时候,果然就得偷偷装睡偷听。都怪眼前这个脸上镀水银的家伙找我说话,我才来不及装睡。
「该死的爽朗型男,不可原谅。」
「你没事干么骂我?」
「三年级考生的家长似乎多半不参加,假如最后就只有自己家人没来,那肯定会很丢脸。」
「嗯──伊莉莉,听说升学取向学校参加率很高耶。」
「你刚才是不是讲了什么不得了的绰号!?」
「啊,一不小心!」
伊莉莎白猛摇拿手机查资料的峯田。
「我妈妈应该会来。」
「咦,茜阿姨要来吗?」
灯凪畏畏缩缩地找我攀谈,而我被她的发言吓得背脊发凉。前阵子灯凪身体不舒服请假时,我送东西过去才害她生气,这也未免太尴尬了。
「她说想跟你道谢。」
「终于要来寻仇了吗?」
我不由自主咽下口水。即使当时那么做是最佳选择,我中伤灯凪仍是事实。就父母立场来看,肯定是对我恨之入骨。看来我们之间的鸿沟是越来越深了。
「你胡说什么呀,你帮我的事,妈妈早就知道了。」
「那她应该更清楚,我做了一堆惹人厌的事才对。」
而且茜阿姨都禁止我踏入家门,我还打破约定。这真的是无法找借口,要是在她面前吞下千根针的话能原谅我吗?虽然吞完之前大概就得叫救护车了。
我没打算打破约定。我没必要再见灯凪,也不需要待在她身边,我明明早就看开,把一切抛诸脑后。
因此再次与灯凪产生交集,全都是我的责任。若她打算斥责惩罚我,我也甘之如饴。
「别担心,妈妈不会做出雪兔所想的那些事。还有,妈妈说这些电影票送你当作是赔罪。要一起去看吗?」
「鲨鱼电影吗?」
「并不是。」
灯凪无视我的不安,露出柔和笑容,看起来就和那天的她一样美丽。
有道是温故知新,如今,重新审视校园七大不可思议的时刻终于到来。
夜巡校舍早已废除的当下,就算人体模型深夜在校舍走来走去,也不会被人发现。应该说若真有哪个谁看到,那他才是可疑人士。
随着和式厕所改成西式厕所,厕所上到一半马桶不会冒出手来。劳碌命的二宫金次郎,也成了走路滑手机太郎,没人会想助长他的危险行为。至于时速一百公里,会在走廊上追着人跑的半身死灵就更别提了,你是要时速多少公里才能逃过它的追杀!能逃过的八成也不是人,拜托去参加奥运好吗?还有走廊并没有多长,要掰也麻烦掰得像样点。
因此,我们必须灵活地更新那些不合时宜的七大不可思议。
生于现代的神秘猎人──九重雪兔本人我,在此提倡一个新的七大不可思议。那就是「端坐在学生会室的不知羞耻会长」。
「好高兴啊,你竟然会来拜托我。」
太失败了,负责帮她踩煞车的人怎么不在。三云学姊上哪去了?
我不明白高中的教学参观参与状况,杜鹃不知,则问知情者矣。附带一提,听说杜鹃鸟会在树莺巢里下蛋,并将巢里的蛋推到地上,使数量吻合。
多么残忍的托育行为,这才是真真正正的绿帽行为,简直就是绿帽鸟。
姑且不说这个,我来到学生会室,想借助经验丰富的三年级生智慧,偏偏唯一拥有常识的人,也就是最重要的疗伤系学姊──三云学姊不在。
现在此处只有我的天敌,也就是这名不知羞耻的学生会长。既然我的活力点滴三云学姊不在,那么脆弱的我便如同被勇者魅惑的女主角般,身陷危机之中。
「裕美去教师办公室了。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你难得,都来了,就放轻松点休息吧。」
「为什么后半段话声调毫无抑扬顿挫。」
「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当我没说……」
千万别过度深究。尽管学姊热烈欢迎,但我可不想一直待在危险地带!我感受到危机,于是决定早点把问题问完,立刻离开这鬼地方。
「这个嘛……在我一年级时,参加人数似乎大概占班上两成左右吧。听说特别重视教育的学校,参与率会不太一样。」
「原来这么低喔。」
「是啊,男生多半会感到害羞。女生家长的出席率好像高一点吧?」
说到底,祁堂学姊还是挺可靠的,不愧是学生会长。学姊的评价上升了!
既然参与率只有两成,那妈妈不来似乎也没太大问题。我看这倾向也不会到了今年忽然改变。
妈妈工作繁忙,要她为我这笨儿子特地跑一趟,实在叫我于心不忍。我想也没必要请雪华阿姨代她出席。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要坐在我膝盖上?」
正当我解决疑惑,感到神清气爽时,问了个实在令我介意的问题。为什么不知羞耻会长会坐在我膝盖上?
「我呢,其实多少有在反省自己是不是跳过太多步骤了。等彼此关系更深一点,或许比较方便做那种事。你看这样如何?为拉近彼此距离,我们干脆直呼名字或取个绰号。我个人推荐你叫我小睦。」
「我觉得你距离缩得也太快了点,小睦。」
啊,这人果然没救了。学姊的评价降到谷底了!
以名字直呼学生会长的难度也太高,我也不想用小睦这绰号叫学姊。学生会长,也就是这所学校的老大,我认为应该用个带有敬意的名字称呼她,真是个难解的问题。
「我们先缩短两人的物理距离吧。」
「说实话有点重,能劳驾你让开吗?」
(插图008)
「谁知道呢,你其实还挺享受的吧?」
「是啊。」
我诚实以对。享受的事就是享受。
「你就这么在意我的屁股吗?呵呵,不瞒你说,这阵子又变大了。九重雪兔,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是安产体型。」
「这种完全无所谓的事我根本听不进去!」
她莫名其妙告诉我这个秘密,是说我知道了又能怎样!
「不必害羞没关系,我就是认为你会开心才说出来。啊,我都明白,这是为了给将来做准备。我是在放眼未来。」
「你确定那是未来不是妄想吗?」
才疏学浅的我,和学生会长所看到的世界似乎完全不同。
「所以你也告诉我一个秘密如何?我所认识的你,是不可能没来由地做出那种行为。能告诉我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我实在是想不透,为什么不知不觉中,你就被大家当成坏人了。我保证不会让你吃亏。九重雪兔,真相究竟是什么?」
会长缓缓从我膝盖上下来,神态严肃地直视我。
事到如今,我不可能说出真相。大家眼见的一切就是事实。
「真相就是我是个人渣。」
「不可能!你这次又对谁──」
「小睦我回来了──九重同学?」
「三云学姊,HIPBOSS欺负我!」
「别用那种像是在北方大地当棒球教练的绰号叫我好吗?」
◆
我非常尊敬妈妈,或者该说我对她只抱持着敬意。
人们常说反省这事连猴子都会,那反观尊敬又如何呢?
人说红毛猩猩乃是森林贤人,而黑猩猩似乎则相当暴躁。既然族群中存在着头目,或许在动物世界里,会以相当严谨的态度看待尊敬一事。可是,大家试着思考看看。
我住的公寓是我妈买的,我连一毛钱都没花。就寄人篱下的立场而论,我应该要支付房租才对。我没付学费,伙食费也是母亲出的,她甚至还给我零用钱。即使我拒收,她仍坚持说总有机会能用上。
她的灵魂是多么慈悲为怀且伟大,就算称为圣母也不为过。不过为以防万一先说好,我妈妈的名字叫樱花,不是玛丽亚。
前阵子发生过这样的事。刚入学时,我这边缘人交友关系浅薄,手机联络人一片空白,手机给我简直是暴殄天物。
于是我便提出了「九重雪兔无须手机理论」。
我还做了个实验来证明论点。在实验期间里和我有交流的,只有爽朗型男跟冰见山小姐,且次数还少之又少。晚上回家,我根据这实验结果,对妈妈讲述自己根本用不到手机,本以为能让妈妈开心,想不到却害她哭了。不对劲,不应该是这样啊。
手机费也是妈妈帮我付的。我只是想为她节省无谓支出,想不到却弄巧成拙。
我不论做什么都有办法让妈妈哭出来,这点有目共睹,如果这世上有惹哭妈妈大赛,我铁定能拿冠军。
夜深之后,哭到眼睛肿起来的妈妈仍不肯放开我,最后只好在妈妈寝室和她一起睡,我紧张到根本睡不着,妈妈倒是睡得很香。真叫人难以理解……
我经常在想,自己是个没有价值的人。说白了,我就是只妈妈身上的寄生虫而已。像我这种人,哪来让妈妈投资心力的价值。
将来我是打算将她投资的金额全数奉还,不过每天浑浑噩噩地过活,好像在证明自己真的毫无价值一般,说实话有点对不起她。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收心,绝不忘本。
就世间常识来讲,这就是所谓的「知恩」跟「报恩」吧。
我总是受到他人恩惠,完全没有报恩,这样称不上是互利互惠,而是利用他人温柔单方面榨取。
──所以我才不禁想着。我待在这真的好吗?
「对不起喔。同学会应该不会弄到太晚才对。」
「那么久没跟同学见面,好好去玩吧。」
妈妈下周要参加高中同学会。哦──我未来有可能参加同学会吗……说说的,哪可能参加啊,我看甚至不会有人联络我。我估计是事后才知道有办同学会的那类人。若是这样倒还算好,总觉得没人知道下落,最后当我死掉的可能性才是最高的。
「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就跟我说吧,我会准备。」
「那种事交给雪兔就好了。」
啊,竟然把锅甩给我。唉──你好歹是位少女吧,这样真的好吗九重悠璃!我在内心如此责骂,姊姊却忽然怒瞪我。噫!我每次都在想,她到底怎么读到我的心声!?我是散发出什么电波吗?
「怎么了?有虫吗?」
「没事,好像有怪电波。」
我试着挥了挥手,可惜电波这种东西肉眼根本看不到。
「对了,这周假日要不要去哪玩,大家一起出门如何?」
「不用勉强啦,假日就好好休息。」
「这、这样啊……学校过得怎样?有碰到什么麻烦吗?」
「没有,我吃饱了。先去洗澡。」
我们三人一起吃饭时,总是静悄悄的。还是妈妈和姊姊两位同性好好相处吧,我就不打扰了,于是我迅速收拾餐具离开餐厅。
妈妈工作都那么累了还要为我操心,真希望她好好享受同学会。
她难得放假,就别在意我的事,好好养精蓄锐。这点程度虽称不上报恩,不过既然是能力所及之事,做了总比没做好。
况且,我猜母亲心里也是这么想。
「自作自受啊。」
「…………」
女儿的话语冷漠到令人发寒,我却无从反驳。即使我想对心爱儿子离去的背影搭话,话语却烟消云散。我只能在这灯火彷佛熄灭的餐桌上,任凭视线在他身上旁徨。
最近,女儿的心情相当不错。悠璃和我不同,她和那孩子的关系逐渐有了改善。我多么羡慕女儿,甚至对她产生恨意。
没想到她修复了破裂关系。我本以为她已无能为力。
那或许不是单靠悠璃一己之力达成的,但她就是做到了。
这对我而言,就像是一线微弱希望摆在眼前,我说什么都必须把握。
我尝试努力不懈地与他增加对话,但实在难称得上是出现成效。我问问题,他便回答,仅只如此而已,那孩子从没主动对我说过话。我想听他说话,那怕他说任何话题,讲再怎么微小的事。
不,这么说不对。我怎么能够推卸责任!我紧咬双唇,斥责愚蠢的自己。那孩子曾试图与我沟通,他当时拼了命地想向我传达各种事情。
是我没听他说,是我充耳不闻。还用工作忙当作借口,一次又一次地随便打发他,践踏他的努力,甚至盲信自己能有下次机会。
我在很久之后才发现,自己早就失去那样的机会了。
「一年级马上要举行教学参观了。照那孩子的习惯,或许会去找雪华阿姨商量。那类活动很少人会参与,他可能不会跟妈妈提起,反正他应该也不希望妈妈去。」
「……是吗,已经到这时期啦。」
教学参观。听到这个词让我心头一阵刺痛。从他小学开始,我有过许多次机会参加。最后我仅仅只参加了两次。我明明想多看看他,看他在学校是怎么过的。最后,我成了只会空口说白话的大骗子。
他已经是高中生了。将未来机会考虑进去,时间限制即将到来。那怕只有一瞬间,我都不能白费。因为我没有时间了。
「也没差吧,反正妈妈没多大兴趣,干脆去找男人玩如何?」
「别说了,我才不会做那种事!」
我反驳悠璃的嘲讽发言。不过,这一切是我自己招致的。
妹妹雪华说过:「不准姊姊再参加了。」儿子也对我说:「不用来没关系。」我应该早点请求他们原谅,应该早点和他们沟通。我害怕面对,不断逃避到现在。
事到如今,孩子们不可能相信出尔反尔的我。
「我会赌上自己的一切,把那孩子夺回来,我才不像妈妈那样抱持半吊子的态度。所以──不准你来妨碍我。」
我这个母亲,被她那如烈火般的激情所压倒。意志宛如浊流不断涌来,她的觉悟令我不由自主颤抖,畏缩不前。
只要事关雪兔,这孩子就不会迟疑。那怕会弄脏自己的手,与世界为敌,甚至是打破伦理的制约。
「──你,是个非常糟糕的好姊姊。」
「我才不管那些。」
悠璃起身,将餐具放进水槽,回到自己房间。动弹不得,连眨眼也做不到的我,大大地吐气舒缓紧张。那股年轻气盛的激烈情感,是自己学不到的。
「……真的吗?」
正因为不愿承认,我才自问自答道。我难以接受自己的思念、心意、觉悟,都远不及悠璃。我不应该逊于她才对。
我是那孩子的母亲。我才是最爱儿子的人。
「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双手掩面,嘤嘤啜泣。
状况已刻不容缓。我没多少时间,能以母亲身分与他一起生活了。
高中毕业后,雪兔肯定会立刻离开家里。岂止如此,那怕是我现在这个瞬间叫他离开,他都会二话不说照做也说不定,因为儿子早就做好这个准备了。
我该在同学会上,向大家请益如何养小孩吗?我如此心想,又马上陷入自我厌恶。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显而易见地,朋友们肯定会责难我,说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真心厌恶总是白忙一场的自己。我明明为能多花时间在家陪伴儿子感到开心,每次却适得其反。
我至今没为他做过任何事,事到如今也只是杯水车薪。
悠璃的心意或多或少能传达给他,而我却传达不到,只能为自己无能为力感到闷闷不乐。这就是我和悠璃最大的差异。
悠璃打从差点杀死雪兔那天起,就没有逃避自己犯下的罪过。她所过的每一天,肯定是痛苦到难以想像。
那孩子不在家时,悠璃经常会跑进他房间里跪坐,并将眼前景象烙进眼底。为的就是不忘记自身过错。
悠璃表现出的觉悟令我感到痛苦。她刻意用那种方式嘲笑我,是为了要测试──我是否做好觉悟要当雪兔的母亲。
我无力地拿起杯子,啜了一口。现场只剩下我一人,孩子们已经不在身边。这就是我所导致的结果,我无法再期待一家人团聚。
「雪兔,我到底该怎么做?」
我向不在此处的宝贝儿子问道。
客厅里,只剩啜泣声回响。
我浸在浴缸,呆呆地沉思。
姊姊、灯凪、汐里亲身教导我,让我知道自己犯了错。所以,我才做出与以往不同的选择,可是事情依旧无法顺利解决。
我犯了错。那么我究竟是何时,犯下什么过错?我知道自己犯错,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若是无法理解,问题便不会解决。我永远只能维持现状,无法回应他人的心意。
浮在热水上的小鸭鸭,用那对浑圆大眼盯着我看。泡完澡,做个简单伸展念完书后,就早点睡吧。
我吹干头发经过客厅,发现姊姊常穿的短裤掉在地上。随便乱丢实在难看,于是我捡起放回洗衣篮。
回到房间后,发现有一件女用内裤掉在床旁。那是姊姊常……不常穿我也不知道。我又没看过。
随便乱丢实在难看,正当我想捡起放回洗衣篮时,却发现我的床铺不自然地隆起。很显然就是某个人躲在里头。
「莫非是强盗……不,是小偷吗?」
霎时间,气氛变得紧张,但我不禁苦笑。环顾四周,这杀风景的房间里一个贵重物品都没有,只有白茫茫的墙壁,以及少数个人物品和家具。
讲好听点是极简主义者,实际上根本没那么称头。
我不过是承蒙母亲好意,住在这个房间而已,如果她说不需要我,叫我滚出去的话,我就会立刻离开家。
换言之,这里对我来说,跟饭店旅馆的房间无异。那么我就该随时为离开做好准备,将东西收拾干净,更不需要摆放多余物品。
我必须时时刻刻打扫,尽力不把环境弄脏。
只要有个能念书的空间,那就十分充裕了。我发过誓,至少在学习面别让家人担心,所以维持成绩便成了我最重要的课题。我说什么都不能再让妈妈费力劳心。
试想看看,至今给家人带来无数困扰的我,要是连书都不念,整天窝在房间打游戏会怎样?她看了肯定会不快到了极点吧。我不希望妈妈产生这种想法,她愿意和我同住,还提供我这么个房间使用,我心里对她只有感谢之意。
九重家的人,对我都十分宽容且温柔。本来就我的立场而言,应该一天朝妈妈寝室行两次礼拜才说得过去。感谢母亲保佑──感谢母亲保佑──
总而言之,这房间空空如也。没放半点值得窃贼偷的东西。虽然很对不起躲在床上的犯人,还是请他放弃吧。
至于我犯下什么过错,又是何时犯错的,我依旧为追寻这个答案而兜圈子,即使我甚至不清楚能不能得知真相。
「小偷啊小偷,这里没有任何你会想要的东西喔?」
我担心小偷被怒火冲昏头。于是慎重选择措辞,尽量避免刺激对方。
转瞬之间,犯人从床单冒出头来。
「我想要的是你!」
「妈妈──!家里有裸体的座敷童子──!」
该名小偷说出了类似小红帽故事中大野狼的台词,我吓得急忙逃出房间。总觉得那小偷有点像姊姊,应该是我多心了吧?
我逃归逃,还是顺手将姊姊的内衣丢进洗衣篮,连带把她脱的衣服也收拾了。
◇
我和灯凪约在车站前碰面。我们晚点要看的电影,是一部以犯罪蔓延的疯狂都市为舞台,讲述一名被移植了大人头脑的少年侦探生化人,将犯罪者赶尽杀绝并对改造他的组织复仇的犯罪悬疑片。
根据释出情报,这似乎是部充满爆破场景和血腥画面的话题作品,我就不明白,茜阿姨怎么偏偏选了这部片。只能说她选得太好了!听起来超有趣啊!
「让你久等了。太好了,马上就找到人。」
「我不记得自己有和二次元美少女约碰面,你认错人──咦、你不是小凪凪吗!?」
「别用这种新颖的方式表达惊讶好吗!」
我大吃一惊,吓得连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此乃比喻
「好险好险,我以为美少女终于能从二次元跑出来了。」
「你的夸奖方式未免太夸张了!」
「我说你喔,是要变得多可爱才罢休啊。当心我抖内你喔。」
「就算你这么讲……」
这超绝美少女小凪凪到底是怎样,竟然轻易跨越了次元障壁。
小凪凪太神了!各位说是不是!雪兔B~F:「说得好。」
她比约定时间早了几分钟到。仔细想想,我已经好久没看到她穿便服了。虽然喜好跟过去没差太多,给人的印象却大相迳庭。
与国中时相比,她的穿着变得更加成熟了。
「我努力打扮了一下。好看……吗?」
「转一圈──」
「咦、咦!?这、这样吗?」
她原地转了一圈。彷佛就像偶像演唱会常看到的那玩意。
为什么我对这种事这么熟悉呢?那是因为妈妈和姊姊买了新衣服在家里亮相时,我要是不喊这个CALL她们就会闹脾气,你们是小孩吗?
「尊贵至极。我语言能力失常了,只能说可爱。」
「谢、谢谢。说起来,你从以前就时常称赞我呢。你明明老实传达心中想法给我,我却总是无法坦率……真是笨呢。」
灯凪低头说道,眼角泛泪。
「……果然,你变了呢。」
当年的她天真无邪,几年前的她尖酸刻薄,如今的她,成了个坦率的爱哭鬼。
「是的话就好了。我实在无法原谅过去的自己。我们牵手好不好?」
「怎么搞得像是在约会啊。」
「就是在约会啊。从好久以前,我就想这么做了。」
她的举止没有一丝害羞或犹豫。灯凪将紧握的手掌,和缓地对我张开。我想了半晌,便握住那只手。
「想要的东西,从一开始就在我眼前了。明明只要伸手就能触及,明明一直待在我身边。对不起,我这么晚才发现。」
灯凪彷佛是讲给自己听似的,一字一句清晰地说着。她就像是在检查流程一般,小心翼翼地确认后才向前迈进,为的就是不再犯下相同错误。
如今我已经想不起过去喜欢灯凪,或是想对她告白的心情了。只要我还没找回当时心情,就无法回应任何人的情感。
我想这肯定是一件残酷的事。过去对我传达心意的人们,都是鼓起了偌大的勇气。不论我打算如何回覆她们,对方应该都希望我拿出相对应的情感才对。
愿望无法实现,既然知道无法得到,于是放弃追求。
我在反覆发作的头痛下思索。
那么我,又应该如何回应她才好。
「谢谢你陪我。电影好有趣喔!」
「接下来要怎么办?」
「那个,你……还有空吗?」
我们离开人满为患的影城,看向时钟。才过下午三点。
现在刚到夏至,太阳还高挂在天空。我没其他行程,现在回家也还太早。而且有些在意的事情。
「拜托……我还想和你多待一会。」
「那倒是无所谓啦……」
她表情变来变去的,怎么看都不腻。
不过,灯凪的表情偶尔会变得阴沉,我想她自己应该也发现这件事了。
「我知道你不想陪我……对不起,可是我依然──」
「真不懂你到底在怕什么。过来。」
我看向周围,发现了目标物,于是硬拉着她的手走过去。
「咦?等等、雪兔你要去哪!」
「我要惩罚你。」
「在、在现在这种时间!?而且还是在外头,不行啦,天还这么亮耶!?」
「你在胡说什么啊。你看。」
我们向前走几公尺,便看到象征这个季节的某样东西鲜艳地盛开。
「绣球花……?」
「好漂亮啊。」
「嗯……不过,绣球花怎么了吗?」
我双手抓住灯凪脸颊,开始捏来捏去。
「尼、尼做什么!」
「有好好看清楚吗?」
灯凪脸颊很软。这得笔记下来。
我放开她柔软的脸颊,面向绣球花。
绣球花含有一种名为花色素苷的色素,会使颜色改变。现在正美丽盛开的蓝色绣球花,再过一阵子,又会变成其他颜色。
「绣球花的花语是『傲慢』、『变心』、『冷酷』,正和我吻合呢。」
灯凪露出阴沉笑容自嘲。确实就负面意思而言,她没说错,不过绣球花的花语会随颜色改变,其中多半象征深刻的爱情。
「我又没这么说。我曾听说过这样的故事。为欠债所苦的人,在他还清债务时,视界会突然开阔起来,感受到四季变化。」
「你的意思是……」
「灯凪,你别限缩自己的视界。深呼吸看看身边,就能察觉许多漂亮的事物。那怕是美好的邂逅,也都随时可能发生。看看那边,那对情侣,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吻呢。」
「不要指着对方说啦!」
今天,灯凪不停打探我的脸色。就连看电影时,也只介意着我。比起享乐,她更像在抹除不安。
这样下去,她下次或许会看漏什么重要的事物。
「你都当上高中生了,应该好好享受才对。」
「我做不到……因为,要不是我拜托你那种事──不对。要不是我追着雪兔念这所高中,要是我们没有再会,就不会破坏雪兔的生活了!」
这下我终于理解灯凪到底在烦恼什么了。她无法忍受我目前所处的状况,她认为自己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
「我又不在意。」
「可是!」
这个儿时玩伴爱操心的个性,从小到现在都没变。
「不然,下次我有难的时候,换你来帮我吧。」
「……我来,帮助雪兔?嗯、嗯!绝对、我绝对会想办法。我会帮助你的。你有什么困难,随时都能找我谈喔!」
她瞬间拉近距离,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所以──谢谢你。」
我拭去灯凪的泪水。粉红色绣球花的花语是「充满朝气的女性」。
这与她失落的模样不相衬。
「不过,我要订正你刚才说的话。美好的邂逅,早就已经发生了。从很久很久以前,在我还小的时候。只有这点,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没变过。」
「这样啊。」
我并没有不识趣到会问那是与谁的邂逅。只愿那已放手的思念、失去的情感,能有忆起的一天。
「快到晚餐时间了,我们分一半吧。」
时间过了下午六点。再带灯凪逛下去,又会惹茜阿姨生气。我必须避免继续累积她的怒气值……
到了近年,秋冬名产甚至能在一整年中都吃得到。我买了烤地瓜剥成两半,一半递给灯凪。
「谢谢,在这时期吃烤地瓜,感觉真不可思议。」
「确实是欠了点季节感跟情调。」
「是没错啦……好好吃。」
我在一旁看着灯凪开心地吃着地瓜,才察觉自己犯下了重大失误。我这白痴,竟然给女生吃地瓜?未免太不贴心了吧。就算她因此对我失望也难辞其咎。
惨了!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这真是九重雪兔最大的疏失!
「对对对对对、对不起。灯灯灯灯、灯凪。」
「雪、雪兔你怎么了!?」
我难掩心中动摇,而灯凪亦是。
「你放心,就算你放屁再臭,我也不会介意──」
「我才不会放!」
她「叩」地敲了我的头。
「怎么可能。你听好了,偶像不会上厕所什么的,只是都市传说罢了。」
「我才没跟你扯这些,我只是说我不会放!」
「那不过是生理现象,你不必感到丢脸。你尽情放,不用顾虑我。来,别客气。」
「你为什么动不动就要说我臭!这根本是在造谣!」
「你蛋白质摄取量少,不会有什么味道的。」
「什么嘛,这样我就放心──就说我不会放了!」
「地瓜富含膳食纤维,维他命也很丰富,吃了对健康有益喔。」
「还是说你根本想闻?你是这么想闻我放的屁吗?你说啊!?」
「小凪凪。」
「什么?既然你这么说我真的放喔。我放你总满意了吧!快闻啊!」
「你别怪我多管闲事,像这种性癖,还是隐藏一下比较好。」
「还不都是你害的!真的是……笨蛋……不过──我最喜欢你了。」
灯凪看似放下心中大石,开朗地笑了出来。
她满足地笑完,最后展露的表情,已挥去了原有的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