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生气,可是,不能够偷别人东西喔,你应该明白吧?所以乖乖道歉,好不好?」
她温柔地告诫说,让人险些就点头答应。尽管她那蛊惑人心的甜美声响冲击耳膜,九重雪兔仍毫不犹豫否定她说:
「不是我做的。」
「那么,为什么会放在九重同学的抽屉里呢?」
「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才只能这么回答。
眼前教育实习生露出困扰神情。
其实只要这名叫九重雪兔的少年说声抱歉,事情就落幕了。
事实上,我的确没生气,会做这种事,代表他对我抱持兴趣,我甚至感到开心。
所以实习老师冰见山美咲才会后悔,自己不该在教室内质问这孩子,这么做实在思虑不周。
「够了!九重同学,为什么你就是不肯老实承认?你所做的跟顺手牵羊一样是窃盗行为,是犯罪你知道吗?如果你是大人,早就被警察抓走了!」
「是这样啊。可是,真的不是我做的。」
「九重同学!」
「凉、凉香老师,请冷静点。我没生气,只要好好解释,九重同学一定能够明白的。对吧?」
「不论你说什么,真的就不是我做的,所以我什么也不会明白。」
「你快老实承认!不然我要联络你家长了!」
「请便。」
「九重同学!」
不论三条寺凉香怎么大喊,眼前这位少年仍无动于衷。
他似乎缺乏做了坏事的自觉。
老师的工作不光是只有教小孩读书,还必须教导他们辨别善恶。
三条寺凉香认为老师的义务,就是要成为孩子们的表率指引方向,才能让他们耿直地成长,过上美好人生,迎接灿烂未来。
而那第一步就是在小学。
某种意义上,小学老师必须如家人般面对学生。
姑且不论借由团体生活,逐渐建立起上下观念的高年级,面对越低年级,就越得留意这点。
冰见山美咲在这个班级担任实习老师,而九重雪兔抽屉里发现了她的个人物品。打扫时间,学生搬桌子时,东西从九重雪兔抽屉里掉出来才发现这件事。那并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也不会丢了就因此困扰,那只是个附了镜子的粉盒,连化妆道具都称不上。
至于动机,或许是因为他在意冰见山美咲,才忍不住拿了她的私人物品,正如同有些学生会一不小心把老师喊成妈妈,小学低年级的少年少女们,正值多愁善感的时期,因此对学生而言,老师是十分特别的存在,对他们抱持好感也不足为奇。
也因此,当初三条寺凉香和冰见山美咲以为这事就是如此单纯。
课堂结束时,老师们在放学前的班会问他,只要他说声「对不起」,再笑笑地摸他头说「记得不能再犯喔」,事情就告一段落了。
这不过是能够一笑带过的小事,本来应该是如此。
他却与我们的预期相反,正面否定说自己没有任何过错。如此一来,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身为教育者,必须开导学生,将他们引向正途。
偷东西是坏事,只要这名叫九重雪兔的少年没有理解这个观念,就有可能会犯下相同错误。
若是这样,他的人生将黯淡无光,身为班导以及一名教育者,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三条寺凉香对此抱持着强烈的使命感,冰见山美咲亦是如此。
可是不论如何循循善诱,他就是不愿道歉。
岂止如此,他还不承认罪行,即使逐渐感到不悦而放声大吼,九重雪兔仍面无表情,一脸稀松平常地承受下来。
「那我真的要叫家长了!你确定吗!?」
「你好烦喔。」
「凉香老师,没必要做到那种程度……」
「既然我们说不听,那就只能找家长来指责他了。九重同学所做的事是犯罪,他现在就这副嘴脸,未来肯定会变本加厉。」
「可是……」
「美咲老师,温柔确实是优点,但光是温柔是无法胜任教师工作,你想当个出色的老师对吧?」
「是……我喜欢小孩。」
「那么你就应该要狠下心来。」
「是……这样吗?我真的不希望把这件事情闹大。」
现在还在放学班会途中,全班同学都被留下,砚川灯凪已经开完班会在教室外头等待,神情忐忑不安。
「说完了吗?小灯在等我,我想早点回去。」
「还没结束!你快点乖乖认错!」
「认什么错?」
「你听好了,九重同学,偷别人东西是做坏事,你这么做就是小偷,这种行为是不被允许的。」
「你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也说了不是我做的,所以我不知道。」
「美咲老师,联络他的家长吧。」
「凉香老师……真的只能这么做吗……」
「已经可以了吗?小灯还在等我,我先走喔。」
本能立刻结束的班会,忽然弥漫着动荡不安的氛围。
还有几个同学耐不住性子大喊:「小偷!有小偷──!」
三条寺凉香和冰见山美咲开始后悔,她们不该在教室提起这件事,自己犯下了无从收拾的过错。
小学生的神经相当纤细敏感,这一点本来能马上结束的琐事,只要时间拖久,就会深深烙在他们的脑海里。
如今「九重雪兔是小偷」这想法在班上蔓延开来,这样下去怕是会演变成霸凌。
这件事,本该把他叫去教师办公室或空教室个别处理。
对他而言,即使他装作一脸无所谓,被叫到全班面前指责,肯定会感到受伤。在全班面前逼迫他认错实在是太失败了。若是把他找到其他地方质问,他说不定就会老实承认,他现在不过是感到丢脸,才会这么固执。
两人理解到事情变成这样,全因自己的对应方式太过天真。
三条寺凉香不禁自责,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但她只是个经验尚浅的老师,不可能所有事都能妥善处理。
这么追究下去不是办法,最后她只能如此处理。
「九重同学,你回家听父母说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两人并不是讨厌九重雪兔,正因为把他当成宝贝学生,前途无可限量的少年,才会如此为他操心。
三条寺凉香和冰见山美咲不安地看着九重雪兔走出教室的身影,并希望她们的想法能传达给这名学生。
「小灯抱歉,让你等那么久。」
「不会,没关系。她们好过分!小雪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
砚川灯凪站在走廊上,虽然没掌握事情全貌,仍看到一部分经过,她气得用力甩动牵着雪兔的右手和反边左手。
「小灯相信我吗?」
「我当然信!我跟小雪从小就玩在一起,我当然知道小雪不可能会做坏事。」
「谢谢你,小灯。」
「唉嘿嘿。」
她莞尔一笑,令九重雪兔的心情轻松不少。
「不过,为什么会放在我抽屉里啊……」
「不知道,可能捡到的人以为是小雪的东西?」
「嗯──那个不是女生才有吗?」
「那个妈妈也有!」
「对啊。」
两人总是一起上下学。他们闲话家常,聊着聊着就到达目的地。这是一如既往的日常生活,但九重雪兔最喜欢这段时光,认为这是他的宝物。
忽然间,他察觉到不对劲而止步。
「咦?」
「小雪怎么了?」
「冰见山老师说那是昨天放学时不见的。」
「是吗?」
「嗯,可是好怪喔。我昨天一放学就跟小灯回家啦。」
「我们还一起去公园玩!」
「那果然不可能是我偷的嘛。」
既然粉盒是在昨天放学被偷,那自己就不可能是犯人。
「是啊!小雪昨天都跟我在一起!」
「跟小灯回家后,我们就路过平时那几间店嘛,还碰到山本爷爷。」
走在人来人往的路上,自然会碰到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陌生人,也有带狗散步的邻居或商店店员。那些昨天见到的人,都能证明自己不是犯人。
「回家后,就来做行动纪录吧!」
「小雪,你又想到什么点子吗?」
「嗯,今天没办法跟小灯玩了,可以吗?」
「我也来帮忙!」
「没关系啦小灯,不会花太多时间,而且今天放学太晚,改天再玩吧。」
「好吧……」
砚川灯凪当时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她的双马尾自然垂下,彷佛呈现心中失望。
回到家,两人便依依不舍地将牵着的手放开。
离别时总会感到些许寂寞,但对方留在手心的温度,犹如告诉自己不需要消失,可以待在这里,所以九重雪兔最喜欢这段时光了。
「那小灯,明天见。」
「嗯,小雪拜拜!」
他只能满心想着,希望能永远牵住对方的手。
过了晚上八点,电话响起。
九重雪兔知道这是谁打来的,而母亲九重樱花也回家了。
九重樱花接了电话,神情逐渐困惑。
他从偷听到的对话中得知对方是班导三条寺凉香,姊姊九重悠璃也一脸诧异地看着母亲的样子。
电话挂断后,不知该从何讲起的樱花终于开口。
本来家庭之间的对话就不多,除了必要的事情外,几乎不会说话。
一切的原因都在九重樱花身上,这点她有所自觉,也因为如此,她变得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九重雪兔这个宝贝儿子,就连该如何对他搭话都不清楚。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小孩,所以才会犯错。
即使她不是真心这么想,也并不想说出这种话。
「雪兔,刚才的电话,是班导打来的,你偷了实习老师的东西吗?」
「什么意思?」
悠璃无法掩饰心中不安,眉头深锁碎念道。
「我没偷。」
「可是老师是这么讲的。今天发生了什么事?能告诉我吗?你有想要的东西能跟我说,我都买给你,所以你不能偷东西喔?」
「不行,你这样──!」
悠璃急忙打算制止,却只是徒然。
「这样啊,你果然不相信我。」
九重雪兔小声嘟囔,彷佛只是再次确认事实。
眼前的九重雪兔和平时一样,声调没有抑扬顿挫,没有任何感情。
而樱花和悠璃听到这句话,就清楚理解她们不该这么做,自己又犯下了错误。
很明显的,打从开口第一句话就选错了。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我没有偷任何东西,也没有想要的东西,这件事我会马上解决。」
他起身离开客厅,打算回自己房间。
「等、等一下!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听你说,并不是怀疑你──!」
「雪兔,我相信你!我知道你不会做那种事!」
「不用勉强自己相信啦。」
「我没有勉强自己!我无时无刻都很关心你──!」
「是吗,谢谢。」
他的话语与态度相反,离去的背影表现出拒绝对话,现场只剩空虚。
两人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茫然呆在原处。
假如一开始就相信他,他或许就会开口说明,或许就会向自己求助。他说没有偷,那么事情经过又是如何,只要问清楚就能明白双方说词不一。
身为家长,应该要询问小孩原委,并从中协调。然而,她却以儿子偷了东西为前提。
本来她这个母亲,得站在小孩那边才对,最后她又背叛了儿子。
即使后悔也太迟了,他甚至说出「你果然不相信我」这种话。
意思是他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妈妈会相信他这个儿子。
事实就如他所述,自己的确不相信。最讽刺的莫过于儿子也十分清楚这点。
「为什么你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都这样!」
悠璃也气得回自己房间。
悠璃也深深受伤,心中挫折感无从发泄,家庭关系进一步破碎。
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家庭无法团圆,无论何时都无法将心中想法传达给对方,只能任由思念徒然空转。
「他说会马上解决……他到底想做什么?」
儿子总是言出必行,他一定会独自将事情扛下来解决。而我不会明白,也不会得知发生了什么。
因为没必要依赖不相信自己的母亲。
那我到底为什么在这,又能为他做些什么?
「明明连相信他都办不到了,哪能为他做些什么……」
所谓的母亲,竟然是如此无能为力。
「雪兔……」
即使将这心爱的名字说出口,现场也无人应声。
「好!」
我不禁摆了个指向纸张的奇怪姿势。
我凭借记忆把昨天的行动纪录写在用剩的图画纸上。
我想说反正都要写了,干脆不光是放学后,连同昨天一整天的详情都写出来,包含什么时间在哪,或跟谁做些什么。
只要看了这个,就会知道自己不是犯人,或是只要询问那些见过面的人,自然就知道我放学后不可能去偷东西。
九重雪兔心想,就算不清楚是谁为了什么目的把东西放在自己抽屉,只要老师知道不是自己做的就好了。
「这得感谢小灯啊。」
之所以想做这东西,是因为青梅竹马砚川灯凪相信我,只有她愿意相信我,所以我才想证明自己是无辜的。
不论任何时候,世界总是充满敌人。
那怕是这样,只要有一人愿意相信我,我就活得下去。
她就如同沙漠中唯一一颗宝石般珍贵。
手心感受到的温度,是九重雪兔至今仍没放弃生存的理由,也是他唯一的存在意义。
认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便放心入眠的九重雪兔并不知道。
──恶意总是在不知情时悄悄蔓延,而他绝对无法摆脱。
我和砚川灯凪一起走向学校。
姊姊讨厌我,即使我们上同所学校,也不会一起上学。
一早,妈妈樱花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低头不语,而九重雪兔也并不想听。
我穿过校门,走到鞋柜时察觉异状。
「室内鞋呢?」
「小雪怎么了?」
先换上室内鞋的砚川灯凪走向我,并窥探我看向的地方。
「好像被藏起来了。」
「咦!怎怎怎怎、怎么办小雪!」
砚川灯凪担心地说。她慌张得手足无措,双马尾晃来晃去。
鞋柜上贴着自己名字,室内鞋却不见了,这里面不应该空无一物才对。
既然不是自己弄丢,那就一定是被藏起来。
这在学校经常发生,弄丢了就得再买,而他并不想拿这种事麻烦母亲。
这显然是某个同班同学为了整我而做的。
这种事只要一开始就不会结束,整人的或许只是觉得好玩,但被整的人心中憎恶会无穷尽地增长,并担心每天上学又被人做些什么,与身处地狱没有分别。
不过这却使九重雪兔感到舒畅。
因为他很清楚,大家总是否定、拒绝他。
他对这种事习以为常,甚至认为是理所当然。
无论何时何地,众人都会对他恶意相向。
所以做的事总是相同。
既然这种事不会停止,那么自己终结就好。
只要把一切连结都斩断就好。
把这令人厌烦的世界,一切都──
「小雪!」
我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的,一回神发现砚川灯凪的脸在我面前,她泪眼汪汪地直视着我,神情看似悲伤。
「小灯?」
九重雪兔不明白为何发生这种事,只是念着她的名字。
「小雪,你不会不见吧?」
「我就在这啊……」
「我不知道,可是我不要小雪不见!」
砚川灯凪并无法理解这份心情。
却顺从本能紧紧握住他的手说:
「我们一起找吧?」
不要去任何地方,不要消失不见,她为了不失去这位青梅竹马,紧握对方的手,确认对方仍在身边。
为什么啊?
为什么她会如此──
不希望我消失呢?
我心中的某种事物正在呐喊。
想告诉我些什么。
九重雪兔无法明白那是什么,大脑强制将这份感情蒙上一层迷雾隐藏起来。究竟是何时开始,思考和感情的连结断开,迟迟无法重新系上。
明明无法理解,为什么还会被她的话语所吸引?
「小灯,我没事的。我的精神,就跟星期天早上超级英雄时间出现的红战士一样强大。」
「小雪好厉害──!」
砚川灯凪瞪大圆滚滚的双眸惊讶地说。
九重雪兔放弃被关闭在思考监狱的感情,叹气说:
「不用找没关系啦,我能让藏起来的人拿回来。」
「这种事做得到吗?」
毕竟无法穿袜子入内,于是我换上外宾用的室内拖鞋。
「我马上就解决。」
九重雪兔对青梅竹马说出与昨晚相同的台词,接着走向教室。
一到教室,他就马上察觉异状。
他的桌上被人涂鸦,上头写着「小偷」「犯罪者」之类的谩骂。抽屉里的教科书还被拿出来画满涂鸦,变得破破烂烂的。现在是五月中旬,才刚换新教科书两个月不到,就变得残破不堪了。
「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他询问坐在隔壁的风早朱里。
风早朱里这女生因为坐在雪兔隔壁,平时总会积极向他攀谈,课堂上碰到不明白的地方,风早也会经常向雪兔请教。
「偷别人东西实在太差劲了!你怎么不早点去死。不准偷我的东西。」
她如此骂道。眼神中浮现出显而易见的厌恶与侮蔑。
周遭能听到窃笑声,还有人附和说「白──痴」「呜哇,是小偷」「怎么办,东西要被偷了」。
九重雪兔一语不发坐回座位,同学们或许是觉得这么做相当痛快,使得骂声的音量和密度不断增加。
没过多久,班导三条寺凉香和实习老师冰见山美咲进到教室,谩骂声便瞬间止息,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开早上班会前,九重雪兔不等三条寺凉香说话就先开口。
「老师。」
「怎么了,九重同学?」
九重雪兔感受到,她那是看着碍事者的厌烦眼神,而冰见山美咲也用相同视线看向他。
「今天我的室内鞋不见了。」
「咦!」
她才急忙往下看,九重雪兔现在穿的是室内拖鞋。
三条寺凉香和冰见山美咲看了不禁皱眉,她们认知到是自己的轻率行动,导致学生们开始霸凌他。
她们应该仔细思考再行事,不过事到如今,都已经后悔莫及了。
三条寺凉香露出严肃尖锐的表情环顾教室。
「是谁把九重同学的鞋子藏起来?」
嘲讽笑声顿时响彻了教室内。
「不知道──因为他是小偷,所以才会遭小偷吧。」
「小偷都会说谎,他应该是在骗人吧?」
「别说了!」
三条寺凉香制止道,可惜恶意早如崩溃水库、决堤河川所涌出的洪水一般,吞噬了整个班级。
是谁在嘲笑他,还是所有人都有份。
恶意不断增幅扩散。
他是霸凌了也无所谓的人。
是可以伤害、鄙视的人。
全班都产生了这样的共识。
冰见山美咲脸色苍白。
既然当了老师,就无法避免处理霸凌问题。任谁都有可能面对这个难题,应该说对霸凌视而不见的人,根本没资格当老师。
或许有人会说把麻烦事视而不见带过,才算是合格的老师,不过这样真的有办法抬头挺胸说自己是教育者吗?
三条寺凉香身为一名教育者,冰见山美咲身为想要成为老师的人,绝不能放过眼前发生的问题,也不能让班级失控,这是她们俩的共识。
三条寺凉香出声制止喧闹,此时九重雪兔插嘴说:
「我等到午休,请把我鞋子藏起来的人到我面前自首。还有在我桌子和教科书上涂鸦的人也要来道歉。如果有人知道谁是犯人,也请告诉我。我再说一次,时间限制是午休。」
他如此警告全班同学,大家听了便用力嘲笑。
「如果午休前没自首你又能怎样啊──」
高山幸助呵呵大笑嘲讽说,而跟高山混在一起的调皮鬼们也纷纷数落。全班不论男女都笑个不停,好像发现一个有趣的玩具。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被恶意渲染。
不过个人的抵抗力,在这瞬间蔓延开来的氛围中实在是无能为力。名为同侪压力的暴力,使得所有人都无法装作置身事外,最后也变成了加害者。
在这当下,九重雪兔露出毫无情感的眼神静静宣告:
「那么所有人都是我的敌人了。」
也不知这句话有什么有趣的,全班哄堂大笑。
第一堂变成自习课。
三条寺凉香把九重雪兔叫到空教室,冰见山美咲当然也陪同在旁。
「九重同学,你还好吗?」
「什么还好?」
「你还问我……」
三条寺凉香和冰见山美咲正犹豫该对他说些什么,即使看似一脸没事,但他内心肯定受伤。轻率地在学生面前指责他,竟成了霸凌的导火线,两人为此深深自责。
「九重同学你别担心,我们会好好保护你的,等我们谈完,就回班上把鞋子找出来吧。」
「我也会帮忙的,好吗?」
「你们不用找没关系啦。」
「这可不行,你不要那么固执,相信老师好吗?」
「老师又不相信我,是要我怎么相信老师。」
「九重同学!」
两人被一语道破,表情不禁扭曲。
九重雪兔无视两人反应,面向冰见山美咲说:
「冰见山老师,你的东西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没想到他会在这种场合提问,冰见山美咲内心动摇回覆:
「应该是前天放学,怎么了吗?」
「你确定吗?」
「是啊,我想应该没错……」
因为不知道他究竟想打听什么,只好照实回答。
「真奇怪,那天我和小灯……三班的砚川灯凪放学后就立刻回去玩了。既然如此,我是要怎么偷东西?」
「咦……?是、是这样吗?那么应该是在第五堂课的时候不见吧──」
「你刚才不是说放学吗?老师你说谎了吗?请你不要随便乱说话。」
「我、我没有说谎!」
三条寺凉香见状便打岔说:
「九重同学,你怎么还在讲这些!你不要逞强了,乖乖认错,你父母也骂过你了不是吗?」
「她又没理由骂我。」
「我知道是我们不该在大家面前说那种话指责你,可是你看,这里只有老师们在,九重同学,你就老实认错吧。你听好,你只要在这道歉,事情就结束了,老师会站在你这边,也会找出把你鞋子藏起来跟涂鸦的人好好教训,我们保证不会差别待遇或见死不救。」
这样你应该懂了吧?
三条寺凉香说个不停,那样子就如同开导不听话的小孩。
「九重同学,我没有生气,美咲老师也是站在你这边的。如果你喜欢我,那老师真的很高兴,不过偷别人东西是不对的喔?」
如此温柔的话语,却是九重雪兔极度厌恶的事物。
「啊哈哈哈哈哈,没有人是站在我这边啦。」
「就是因为你摆出这种态度,鞋子才会被藏起来!为什么你就是不懂!」
九重雪兔无视三条寺凉香的怒斥,拿出自己带的图画纸摊开。
「冰见山老师,我再问一次。东西到底是什么时候被偷的?你看这个,这张纸上写了我前天的一切行动。只要看了就知道我不是犯人──」
「──你够了没!」
三条寺凉香甩了一记耳光。
雪兔手上的图画纸也顺势被扯破。
「九重同学!」
冰见山美咲急忙扶住摇摇晃晃的九重雪兔。
三条寺凉香一瞬间回了神,自己竟然忍不住施以体罚。
以前大家都将体罚视为理所当然,但现在的教育界并不允许这种行为,她无法为此行为找借口,如果被提告,会对她的教师生涯造成致命影响。
她太过感情用事,也不知为何,在这名叫九重雪兔的少年面前,她的内心总是躁动不安,这或许是被他那转眼即逝的氛围所影响。
「啊──啊,我难得昨天努力做了这个耶──」
九重雪兔将裂开来的纸张捡起,揉烂后随手一丢。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是我不对。」
他终于道歉了。
三条寺凉香听到这句话,立刻惊觉自己也必须认错。
这是当然的,不论理由为何,都不能对学生施加体罚。如今在思考社会责任或自保之前,必须对自己行为道歉,才称得上是一名大人。
「我也太过感情用事了,对不──」
「原来对老师们而言,真相一点都不重要。必须把我当作犯人才会对你们有利。打从一开始这么说清楚不就好了。」
令人发寒的冷澈声音在空教室回荡。
九重雪兔本来就是个难以捉摸的学生,不只看不清他的思考逻辑和情感,甚至连在想些什么都不明白,不过却十分擅长读书和运动。是个不可思议的学生,三条寺凉香仅对他有着如此认知,而只有短期间接触学生们的冰见山美咲,也是抱持类似看法。
「你在说什么──」
「这不是弄得我做这种东西跟白痴一样吗?啊,对喔,以为说清楚你们就会懂的那时,我就已经是白痴了。」
「──唔!」
三条寺凉香和冰见山美咲看到他的眼神不禁倒抽一口气。
他的眼神深沉、黑暗,既污浊又纯粹,彷佛令人堕入无尽深渊一般。
「原来事情这么简单,是我不对,我根本不该把你们当成老师,对不起。」
至今拒绝道歉的九重雪兔稀松平常地说着,好像那是再正常不过的话。
不过,那句话却是──
「原来你们也是敌人啊。」
彻底的诀别。
九重雪兔一脸没事地走出空教室,三条寺凉香虽然想叫住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在她犹豫不决时,九重雪兔已经离开了。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冰见山美咲悲叹地说。不应该是这样才对。
前几天还过得非常开心,教师这个职业令她非常充实,她甚至认为这是自己的天职。而她对这个教导小孩的职业所抱持的憧憬,在短短两天内就彻底粉碎了。
忽然间,九重雪兔丢弃的纸张映入眼帘。刚才明明连看都不看一眼。
她踉踉跄跄地走向被揉成一团丢弃的图画纸,拿起摊开来一探究竟。
而冰见山美咲立刻就察觉,这张纸所代表的意义。
「凉、凉香老师!你快看看这个!」
三条寺凉香也精神疲惫。尽管现在才上午,她的疲劳却已达到颠峰,而劳神过度也一并削弱了体力。自己对学生施予体罚,还有他最后说的话,在脑中挥之不去。
她心不在焉地看向冰见山美咲摊开的纸张。
「这是前天的……?等、等等!不可能啊!」
那张图画纸上详记了前天发生的事。
上头记载了九重雪兔的一整天。一早和谁一起上学,上课时间,休息时间,甚至是放学后跟谁在一起、见到谁、去了哪。写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可是,真的有人能如此详细记住自己的行动吗?
这上面写得太过详尽,完美到让人不禁怀疑是捏造的。
这和随便写写的暑假行程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不过内容的绝大部分,都与两人的记忆相符。
换言之,纸上写的内容无庸置疑是真实。
三条寺凉香颤抖的手在纸上滑过。
放学后,那天只上到第五堂课。
十四点四十五分,上面写他与一名叫砚川灯凪的少女一起放学。就连放学时的详细经过都写了出来,实在恐怖。
「不是九重同学做的?等一下,既然如此是谁、是谁偷的!?我到底做了什么,我竟然把他的话给──」
「美咲老师,请你冷静点!」
我不愿正视,满脑子只有希望这全是谎言的差劲想法。如果这张纸上写的是真的,他根本不可能有办法偷东西。
「这、这个!美咲老师你看!」
三条寺凉香指着纸上一条内容。
上面写着放学前,见到事务员泷川并打了招呼。
「得赶快确认!我们立刻出发!」
「好!」
她们坐立难安,脖子好像被真绵勒住一般。三条寺凉香和冰见山美咲现在才终于想到,自己是否犯下了最根本的错误。
现在变成自习课,不快点回教室可能班上又会闹起来。不过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确认真相。这是最优先事项,若没确认清楚,两人将不敢再次面对他。
平时总是耳提面命说不能在走廊奔跑的两人,如今自己却跑了起来。
三条寺凉香在心里自嘲,并感受到决定性的毁灭即将逼近。
「泷川先生、泷川先生在吗!」
年轻女老师冲进事务室,泷川看到她那狰狞的模样不禁吓了一跳,接着一面心想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面问说:
「有、有什么事吗?」
「泷川先生,前天放学时,你有在鞋柜附近见到学生吗?」
「学生吗?是碰到好几个没错啦……」
面对三条寺凉香不着边际的提问,泷川只能含糊以对。
「啊、呃,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有见到这孩子吗?」
三条寺凉香拿起附带大头照的学生名册给他看。
「啊啊,他啊。他和一个女生要好地手牵着手回家啊。」
「那、那是几点的时候!?」
「我记得是打钟后没多久的事,应该是下午三点前吧,他回家前还跟我打了招呼。」
「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宣告有如死神镰刀,那锋利镰刃正抵着她的喉咙。
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冰见山美咲眼泪决堤坐倒在地,三条寺凉香也是相同心情,但她身为教师的经验与自尊支撑着她,让她明白自己没资格这么做。
「发、发生什么事吗?」
不知情的泷川急忙扶起冰见山美咲。
一切全都错了。
打从一开始他所说的都是正确,而自己则是全部错误。
为什么?哪怕只有一下都好,为什么不愿听听他的说词?
为什么没考虑到可能是其他人做的嫁祸给他?
我们彻底否定他,坚决否认他说的一切。
他都特地在纸上详细记录自身行动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相信他。
于是,他与我诀别,舍弃了我。
事到如今才后悔莫及,都已经太迟了。
午休时间。
从早上就没人和九重雪兔说话,直到现在。
当然,他仍是穿着室内拖鞋,室内鞋依旧没还回来。
因为九重雪兔特地指定了中午做为时间限制,所以大家自然决定在那之前都无视他。到处都能听到缠人的窃笑声,也有人对他投以鄙视眼神。
坐他隔壁的风早朱里将桌子整个拉远,也不知道是故意整他,还是单纯不想靠近他,不论她怎么想,九重雪兔都不在乎,因为她也是敌人。
「时间限制到了,开始吧。」
九重雪兔碎念道,并走往鞋柜。
他从扫除用具柜中取出垃圾袋。
不会有学生在这时间来玄关。九重雪兔把全班同学的外用鞋随便塞进垃圾袋,最后不够塞,只好用两个垃圾袋。他用肩膀扛起垃圾袋走着,那模样就像是不合时宜的圣诞老人。
最后他走到中庭,说是说中庭,其实也不太大,并不是能让小孩尽情游玩的空间,而九重雪兔的目的地是中庭池子。
「嗯──光是这样不够吗?对了,塞点石头吧。」
他捡起一旁石子塞进垃圾袋,塞到垃圾袋变得有点重。
接着把垃圾袋口打结,直接丢入池里。一瞬间,大量鞋子随着垃圾袋沉入池底。而垃圾袋毕竟不是密封的,水立刻就渗入袋中。
「呜哇,好惨。」
没人会想穿被水弄湿的鞋子,那感觉黏黏的非常恶心。
虽然他如此心想,却没为今天同学该如何回家感到操心,他没兴趣也不想知道。
因为那帮人不是同学,而是敌人。
玻璃少年所映照出的。
就是恶意要以恶意相向,这么做就够了。
「无论何时,把所有人当敌人看待就好。」
这是他所知道的唯一正确答案。
「小雪,今天能一起玩吗?」
一早放学路上,少年少女并肩走着。
青梅竹马砚川灯凪用浑圆大眼看向一旁的少年说,少年发现握住自己的手有些用力。
「对不起喔,小灯。昨天忙着做事没空。」
「小织说她也想跟小雪玩!」
「今天应该有空玩吧?」
「好耶!」
双马尾上下弹动。小织是指砚川灯凪的妹妹砚川灯织。既然砚川灯凪是青梅竹马,那么砚川灯织应该也算。
砚川灯凪笑容满面地走着,心情十分愉快。她的话语总是直率,内心温暖表里如一。这名直率表达情感的少女,无论何时都站在少年这一边。
九重雪兔心想,为什么我非得处理这种无聊的麻烦事?敌人和友方,优先考量的当然是友方,而他却总是得牺牲跟小灯玩的时间,去陪敌人胡闹。
陪敌人胡闹这种事毫无价值,多么地、多么地浪费时间。
「得快点处理完。」
「?」
砚川灯凪也听到了这句话。虽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不过她并没有反问,因为身旁少年的着眼点总是与她不同。
即使是青梅竹马,也没必要理解少年这个外人的一切,重要的是两人心心相印。自己心系对方,对方心系自己,只要相信这点,就不会产生任何不安。
砚川灯凪看九重雪兔踏着碎步取回外宾用的室内拖鞋,表情顿时蒙上一层阴影。
「小雪,还没找到室内鞋吗?」
九重雪兔穿着室内拖鞋,就表示被藏起来的室内鞋至今仍未找回。
「嗯?不用在意啦,今天就会找回来了。」
「……这样啊。嗯,一定会找回来!」
她的大眼直盯着少年。少年表情总是一成不变,即使如此她也明白,只要他说今天会找回来,那就不会错了。
砚川灯凪从不怀疑九重雪兔所说的话,因为她相信雪兔,因为雪兔说的话从没出错,所以一定没问题。
其实她很想现在就一起去把室内鞋找回来,不过既然他这么说,那自己也就相信。
这就是──两人之间的信赖。
「小雪,我们走吧!」
砚川灯凪不会放开这只手,因为她能理解,不放开对方是自己唯一能做到的事。这时的她能明确感受到,这其中并没有什么道理,也不知是小孩的纯真心灵所致,还是本能得知的。
总之现在这个瞬间,少女与少年心有灵犀,能比任何人都正确地理解他,并做出正确选择。
而她迷失自我,是再久一点以后的事了。
九重雪兔踏入自己教室的瞬间,就感到庞大恶意直刺在身上,他看向自己桌子,那惨状远比昨天还要过分。
书桌和教科书上写的已经不是涂鸦而是诽谤。而母亲所做的布袋则被剪刀之类的利刃剪得面目全非。
「喂,你这浑蛋!你竟敢把我们的鞋子丢进池子!」
正当九重雪兔心想「又要给妈妈添麻烦了」时,听见不知道哪个人在嚷嚷什么。此时三个男生走近。
这人是叫高山吗?过去和他没有太多交集,对他只有这点印象,也不知为何他会怒气冲冲。
「是你做的对吧!」
「鞋子整个湿了!害我们都无法穿回家!」
「什么意思?」
九重雪兔完全忘了,因为他昨天整个忙过头。
他没和砚川灯凪玩,四处跑来跑去,弄到很晚才回家,回家后又忙着做各种准备,到头来甚至不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
「是你把鞋子藏在池子里对吧!」
「……啊!原来发生这种事啊,我不知道。不会是小偷做的吧?」
他终于想起自己好像有做过这事,但仍装傻不认。这些都是小偷做的,既然自己的室内鞋是小偷藏起来的,那这次也肯定是如此,一点也不奇怪。
「少开玩笑了!」
「不是小偷藏的吗?我可不知道喔。」
并不是只有这三名男生对雪兔的回覆感到不满。
现场不论男生女生,都对他投以厌恶侮蔑眼神。
敌意变得更加尖锐,使得原本勉强维持的均衡彻底崩坏,就如注满杯子达到表面张力的水溢出一般。
「打他!」
不知道是谁喊的,似乎是女生的声音。不过即使这女生没喊,肯定也会有某个人说出相同台词,又或者是眼前男生早一步忍到极限,差异并不大。
「可恶!去死吧!」
高山、桥本、北川三人一起动手殴打,没人愿意劝阻。
九重雪兔毫无还手之力,而同学们眼中充满着期待,在一旁愉快地看着。这家伙真让人不爽,既然是异物就要排除,这对少年少女们来说是绝对正确的基本原理。
是这家伙把我们的鞋子丢去泡水,那么全都是这家伙的错。
做错事的是九重雪兔,所以九重雪兔是邪恶,也就是敌人。
「住手!不是我做的!好痛!」
九重雪兔哀求道,但暴力没有终止迹象。
「少啰嗦!我们不需要像你这样的人!」
「小偷去死!」
数人的暴力袭向九重雪兔。
高山幸助等动手的男生,看着九重雪兔只能抱头缩成一团,毫无还手余地的模样,不禁兴奋高亢。肾上腺素飙升,更进一步破坏了理性这个煞车器。只要一开始就停不下来,也无法驾驭。
自己所作所为乃是正义,就连同学们也支持我。
高山幸助无比愉悦。对方是犯罪者,还是把我们鞋子丢进池子的坏人,星期天早上的超级英雄时间里,五人战队也会围殴敌人。所以我是正义,邪恶是犯罪者九重雪兔。不需要理性来阻挡我们。
「不是我做的!好痛!住手!」
同学们哈哈大笑,还无情地吆喝道。
「继续打!」「把他揍扁!」看来弄湿鞋子的仇让众人太过气愤,没人出来阻止暴行,而高山他们也不能自制。
有些人不愿牵扯进去,也有人认为事不关己,不过在这充满恶意的氛围中,这么想并没有任何意义。
高山幸助透过虐待获得了满足感。自己是绝对强者,才能够虐待他人,我很强,我拥有力量,是君临弱者之上的王者。他沉醉于殴打眼前这个火大的家伙,借此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自己是支配者,即使小学低年级并没有校园阶级这样的观念,但现在显然正逐渐确立起来。
人并不平等,弱者不允许违逆强者,此乃这个世界不可撼动的规则。
「好痛!住手!不是我做的!」
此时,忽然有种不对劲的感觉,就好像唱片坏掉一般……
不过这点小事,并无法抹消压倒性的自我陶醉。
现在只需要想着如何嘲笑、揍哭这个趴在地上的悲惨垃圾就好。
「你们在做什么!」
「大家快住手!」
三条寺凉香和冰见山美咲冲进教室。
「是他不对!」
三条寺凉香心中一阵刺痛,她的不好预感命中了。冰见山美咲这几天也日益憔悴。
昨天放学后发生了不小的骚动,学生们的鞋子被丢进池子。一开始是某个学生来报告,说他的鞋子被藏起来。
最后来报告的不止一人,因为全班同学的鞋子都不见了。就霸凌来讲目标过度广泛,也太大费周章。
若不是霸凌那会是什么──
学生们和三条寺凉香、冰见山美咲搜遍整个校舍,最后却不是在校舍找到鞋子,而是在中庭的池子里。
四处搜寻的学生里没看到九重雪兔,所以肯定是九重雪兔做的。我回想起九重雪兔说过的话。所有人都是我的敌人,他确实这么说了。
一般而言,必须立刻把他找出来,甚至得把他所做的事报告双亲。
三条寺凉香却犹豫了,即使她知道肯定是九重雪兔所为。
因为自己才刚诬陷他,将他拱成犯人。
还把他没犯下的罪行告诉他母亲,要母亲好好告诫。
不论自己再怎么笃定,犯人就是九重雪兔这结果再怎么明显,才刚诬告过他的自己,实在无法在没证据的状况下,再次将九重雪兔指为犯人。所以才会犹豫。
于是她打算隔天再处理,先找九重雪兔问话后再说。
她如此说服学生们,而大家当然不可能会认同。自己的处理方式又错了,判断太过天真,才会引发这次暴力事件。
这绝对不是小孩打闹,而是单方面施暴,他正虚弱地蹲在地上。
这画面令三条寺凉香和冰见山美咲难以置信,可惜眼前景象正是现实。
「不是我做的!住手!好痛!」
高山们即使看到老师依旧继续施暴,不,他们停不下来,这已经大大超越了能够自制的阶段。
啊啊,多么开心。欺压弱小的人类怎么会如此愉快。靠殴打、脚踹来使人屈服,实在是太过瘾了。
这可堪称是现在这空间里最棒的娱乐。
展露兽性,这或许能称得上是人类本能也说不定。
就算人类社会多么成熟,这点都不会改变。
只要逮到机会,大家都会陷害、打击对手,使之臣服,所有人想的都一样!
所以。
要对抗这样的暴力,
要制止这样的暴力,
无论何时──
都只能仰赖超越对手的暴力。
须臾之间,三条寺凉香感觉自己和九重雪兔眼神对上。
下个瞬间,九重雪兔彷佛没事一般站了起来,将高山幸助踹飞。踢飞他的冲击弄得桌椅东倒西歪。
「咦?」
冰见山美咲无法理解。不,在场所有人脑中都浮现疑问。
闹得沸沸扬扬的教室,刹那间静了下来。
九重雪兔将抓着自己殴打的桥本手指往后一扳。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急忙把手放开的桥本随后也被揍飞。
「你、你做什么!」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暴行,北川难掩心中动摇,朝他揍了过去,不过即使他挥舞拳头,下半身却没跟上动作。
九重雪兔本来就习惯打架,这个少年运气极差,经常被卷入这类状况,对他而言这没什么特别的,就如同日常生活般无感。他只是为了挺身面对敌人,才会每天慢跑和重训。
那些只凭一股劲,任由兴奋情绪摆布攻击人的对手,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放在眼里。
他绊了一下北川没站稳的脚,对方就失去平衡了。
接着他把对方拉倒,如踢足球般踹飞。
「……咕!」
桌椅再次伴随巨大声响凌乱翻倒。
高山一脸不明白发生什么事的表情,再次站起。
依旧被陶醉感支配的他,又再次揍向雪兔。
「你这家伙──!」
高山正面冲了上去,而雪兔垂直往膝盖一踢,他就乏力倒下。接着雪兔顺势朝正脸送上一记膝击。
「噗呀!」
高山发出了不堪入耳的惨叫后倒下,鼻子流出鲜血。雪兔一把抓住高山的头发将他拖起,接着正面往地上砸。
「嘎……」
任何人都不敢动弹,没人知道发生什么事。
这点高山他们也一样。
我是强者,是英雄才对。践踏、蹂躏弱者,使之跪拜求饶,应该是如此压倒性的存在才对!
然而为什么、为什么。
现在被打趴的却是自己?
不论如何抗拒理解,事实都不会改变,原本沸腾的热血急速冷却下来。头脑一冷静,肾上腺素停止分泌后,便只剩名为疼痛的现实。
「对了,高山。你知道我的室内鞋在哪吗?」
「什、什么东西……」
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话语传入耳中。
好奇怪,他刚才,明明悲惨、难堪地求饶才对啊!
为什么他却能一脸没事地站起,还再次将我的脸砸向地板。
「──住、住手!」
地板发出了钝重声响。
「我刚才这么讲的时候,你有停手吗?是说,我的室内鞋被小偷偷走了对吧?」
他再次砸向地板。
「那高山,你知道东西在哪吗?」
再次砸向地板。
高山眼瞳中浮现出的快感烟消云散,现在,眼中只有恐惧。
不知名的恐惧和疼痛化作现实覆盖高亢心情,使他不禁畏缩。
「去给我拿回来。」
他只说了这句话。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高山幸助哭喊冲出教室。
九重雪兔转头看向刚才搧风点火的同学们。
接着肆无忌惮地走向人群,任谁都想拔腿就跑,脚却不听使唤直打哆嗦。因为世界在一瞬间被颠覆了,思绪却没追上。
「刚才那句打他是你说的吧?意思是我也可以打你啰?」
「咦……啊、不是……」
九重雪兔一把抓住风早朱里前襟。
我害怕得身体缩成一团不敢出声。看到把我鞋子丢去泡水的人被揍,我感到十分痛快,还希望大家打得更狠。
所以我才声援他们,我没做错任何事。
我明明没错,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刚才彷佛被定身的三条寺凉香终于回神喊道:
「不能打女生!」
「现在讲求男女平等。」
「那、那不是指这种意思!」
她慌慌张张地打算制止九重雪兔。然而抓住前襟的力气实在太大,她费了好大劲才拉开两人后,九重雪兔才一脸无所谓地说:
「她也同罪。我可是单方面被打,而这些人还煽动别人打我。这也算施暴,你不知道吗?你应该都看见了吧?」
「这、这……」
事情演变到现在,三条寺凉香才终于察觉。甚至可说是太晚才发现这个事实。高山他们的暴行,打从自己走进教室前就开始了,而自己到场后仍在持续,这全都是眼前这个少年故意让我看到的。
他明明一开始就能摆平高山他们,却故意挨打来将自身行为正当化。
而且,他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没有错。
教唆伤害,又或者是帮助伤害,反正不会有人帮他。换言之在场所有人对他来说都属同罪。
「你们对我所做的也算是言语暴力。」
「这……!」
我没有反驳的余地,一切都如他所说,造成这状况的原因全都在我,因为我没有把他的任何一句话听进去。
「所以现在我也要把他们所有人揍扁。」
「噫……!我什么都没做!」
「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他们自己──!」
众人七嘴八舌地逃避责任、明哲保身。任谁听到他那句话都会这么做吧,毕竟他已经在众人面前演示过了。这对他而言易如反掌,只是动不动手的问题。
「不行!不能再施暴了!」
「那要怎么解决?我的教科书和妈妈做的袋子都被弄得破破烂烂的,这样不算暴力吗?」
「为什么要做这么过分的事……」
冰见山美咲用直打哆嗦的手拿起被剪烂的布袋,这好似是在阐述自己犯下的罪过,令她无法移开视线。
「请联络他们所有人的家长,这点事你总能做到吧?我没偷东西你都联络我妈妈了,但这些家伙做的可全都是事实。」
反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隐瞒过去,最起码非得联络高山他们的家长,不过,眼前的少年似乎不打算这么息事宁人。
九重雪兔想说的,是要向所有家长告知我们所犯下的愚蠢过错,并向他谢罪。
「等、等一下!拜托你给我点时间!我保证不会当一切都没发生过,这次一定会把你的话听──!」
我狼狈、困惑、混乱。无法思考,也不知道该从何思考。
只是拼命重复同样的话,试图收拾自己造成的烂摊子。
「──是在吵什么!」
此时远山教头(注:日本教职员职位,负责辅佐校长和副校长。)出现,打断了三条寺凉香的思绪。
「三条寺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这是……」
远山教头询问三条寺凉香,不过三条寺凉香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答覆。
为什么教头会在这里?仔细想想,闹成这样别班不可能听不见,也有可能是教头正好路过发现也说不定。无论如何运气都糟透了,若是不先让现场沉静下来,根本无法解释清楚。
「啊,教头,等你好久了。」
「你是……这些是你做的?」
不知为何九重雪兔亲昵地向远山教头搭话。三条寺凉香和冰见山美咲看了,便直觉性领悟到,不论这名少年打算做些什么,事情都只会朝最坏的方向演变。
「才不是呢,我是单方面被打。」
「你说什么?给我一五一十解释清楚。」
虽然九重雪兔一脸平淡地说着,但他被揍那么久,早已体无完肤,一看就能知道他并没有说谎。远山神情逐渐凝重,九重雪兔却不在乎地继续说了下去。
「先别管这些了,教头能把昨天跟我讲的话再说一遍吗?」
「你在说些什么啊?你先解释清楚。」
「只要教头说了昨天告诉我的话,真相自然会大白。拜托你了,请你再说一遍。」
「讲了又能……」
九重雪兔低头请求,使得远山顿时愣住。
「唉……我知道了。你想问些什么?」
「谢谢。」
三条寺凉香不明所以地理解到,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何事。
九重雪兔在讲桌前向远山教头提问。
「教头曾在三天前放学后,经过这间教室走廊对吧?」
「对,我要去前面仓库检查备品。」
「那是几点的事呢?」
「我想应该刚过下午四点……」
「当时教室有谁在吗?」
「有,还有一个学生留下。我当时还提醒他回家时小心安全,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咦?」
发出声音的是冰见山美咲。
那一天下午三点就放学,几乎不会有学生下午四点还留在教室。
「那个学生是谁?」
「嗯?这个嘛……啊啊,是他。」
远山教头环视全场,接着举起手指。
教头指向的学生──冈本一弘正低头发抖。
「非常感谢教头。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他当时在哪做什么?」
「嗯?他当时坐在那个座位准备回家。」
「这下一切都解决了,不愧是教头,人帅温柔又出色,好一个教师典范,实在太叫人尊敬了!」
「你、你没事胡说什么啊,你这么讲我当然是很开心啦,不过回答这些问题到底能明白什么……」
九重雪兔走近冈本一弘,举拳痛揍。
嘎唰!
冈本一弘随着巨响被揍飞出去。
「你!你这是在做什么!还不住手!」
远山正想介入,九重雪兔就拖着冈本一弘,把他丢在讲桌前。
「教头,冈本做回家准备的那个位置,是我的座位。」
「什么?」
「冈本,你在我座位做什么?」
当下这个瞬间,三条寺凉香和冰见山美咲不过只是旁观者,连动都不敢动。
她们就如同剧场的观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所上演的定罪戏码。
「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正好坐在那而已──」
「坐在那准备回家?你从我书桌拿出什么?不对,你放了什么东西进去?是你偷了那女人的粉盒对吧?」
「不、不是!我──」
「分明就是你偷的!」
「不对!我本来打算事后还回去──!」
雪兔如能面一般面无表情,可能连恫吓都只是演技。
教室里静得吓人,比起滔滔雄辩,他的自白更能证明自身罪状。
「够了!到底发生什么事!」
远山终于忍不住大喊。
九重雪兔望了周围一圈后说:
「事情非常简单,就是这群人串通好把我拱出来当犯人,只是这样而已。」
三条寺凉香和冰见山美咲感受到,九重雪兔口中的「这群人」,也包含了自己在内。
对于冈本一弘而言,这一切只能说是超乎他的想像。混乱彻底扩大,导致冈本不敢说出自己才是犯人,最后只能静静旁观。
不过就结局而论,选择旁观也是他所犯下的罪行。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九重雪兔一五一十地说明事件原委。远山听得攒眉蹙鼻。
而三条寺凉香和冰见山美咲在这种场合也无法说谎含糊带过。
期间高山哭着把九重雪兔的室内鞋拿回来,九重雪兔再次殴打了他,现场又乱成一团,最后只能先把被打的三人送去保健室。
「幸好教头有看到,真是帮了大忙,不然我本来打算去找律师谈。」
「律、律师……」
「我没碰过粉盒,所以粉盒上面铁定会有犯人指纹才对。」
「要是事情变成那样……」
他们不敢置信眼前小孩口中说出了律师两字。
如果闹到校外,状况肯定会变得更加混乱。
当然,想到这办法的并不是九重雪兔。九重雪兔是跑去找母亲妹妹九重雪华,商量有没有办法找出犯人。
九重雪华也只是随口说出其中一种手段而已,并不是指示他这么做,而九重雪兔纯粹是真心接受这意见才会说出口。
「事情我完全理解了。三条寺老师,为什么你要如此固执?这种事你应该能处理得更好才对啊?」
「我知道,我知道……」
三条寺凉香不断自问自答,事情演变到这步田地前,应该有无数次回头的机会。
最令自己生气的是,这些机会还是九重雪兔给的。
直到今天为止,他多次对自己、学生们伸出援手,还给了时间限制,他都说会等到午休了,可是谁都没打算帮助他。他还拿出了自己不是犯人的证据,也没人相信。
最后导致了最糟糕的结果,一切都得怪自己将他的手挥开。
这一切失态只能说是自作自受、责无旁贷。自己实在难以想像,他究竟有多么愤怒,又受到怎样的心伤。
「不过打人是不对的,你应该知道吧?」
「当然知道。」
三条寺凉香心中,有个必须解开的疑惑。
「你不需要把高山同学他们打成这样吧?」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啊,不好意思,我失言了。」
「你──!」
「你听好了,我可是遭到单方面殴打耶。我只是无可奈何拼命还击而已,根本没那心力去手下留情。」
你说谎!
在场任谁都这么想,却没人有办法指责他。
因为先动手的确实是高山他们,自己也亲眼看见九重雪兔单方面被打,只要他不承认自己说谎,就没人能颠覆他的话。
审判仍静静地进行着。
九重雪兔视线转向这边,他的眼神如此黯淡、污浊,不带一丝情感。
我忽然惊觉他从今天就没叫过我老师,一次都没有,我顿时回想起他昨天的话。
对啊,在他心目中,我们已经不是老师了──
「你不是对我说过无数次吗?做错事就必须道歉。那我问问,你们、高山他们、班上这群垃圾,还有那边的死小偷,有哪个人对我道过歉了。」
冰见山美咲惊讶地抬起头。
事实就摆在眼前,自己对九重雪兔说过的那些话,自己连一项都没做到。
「你们才是骗子。」
之后的日子对三条寺凉香和冰见山美咲而言,宛如置身地狱。光是收拾残局就花了数天,她们每一天都跑去向家长致歉,就连看到小孩在学校被人殴打的双亲们,得知自己小孩所做的一切,也只能默默放下举起的拳头,因为那是他们自作自受。
而班上的气氛则是差到极点。
高山他们彷佛变了个人,成天提心吊胆地看九重雪兔的脸色行事。被乱画一通的教科书也全数赔偿,将布袋剪碎的犯人是高山他们,九重雪兔得知后再次挥拳殴打他们。
「他、他们真的好过分喔,竟然把九重同学当成犯人!」
「你好吵,别跟我说话。」
风早朱里虽试图讨好他,只可惜为时已晚。一切的元凶冈本被彻底孤立,在班上失去容身之处,可惜不论是班导三条寺凉香还是任何人都帮不了他,事情闹这么大,早就传遍其他班级,他想转班都做不到。最后冈本无法承受,只能选择转学。
而冰见山美咲已经达到极限,这负担对一介实习老师太过沉重。
即使如此,她的自尊仍告诉自己,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不能让事件以这种方式落幕,所以她才努力挺过最后的实习期间。
要怎么做他才会原谅我们,又该如何传达给他,就算自己逃得过,三条寺凉香也无处可逃。这样下去,她得继续在这分崩离析的班级担任班导。这也是冰见山美咲担心的其中一件事。
现在她和三条寺凉香之间不单单只是前辈后辈的关系,而是萌生了奇妙的友谊,又或者能说是背负相同罪孽的共犯关系。她们会私底下联络,商量各种事。
自己为什么会想当老师。
当老师究竟想做些什么。
我最喜欢小孩了。
所以我曾相信这是我的天职。
我并不是想践踏他人。
并不是想伤害他人。
然而,现实却是如此残酷。
自己,实在是太过愚昧。
自己最后能做的,就是至少要稍微改善与他之间的关系,她支撑心灵的唯一办法,就是相信自己必须做到这件事。
「今天是美咲老师最后一天上课,大家为她鼓掌。」
学生们敷衍地拍手,没人惋惜,她自身也没感受到一丁点充实跟成就感。这也正常,自己所做的,就只有害这班级分崩离析。最起码学生们没有当着面骂:「要是你没来就好了。」
冰见山美咲在班上学生面前打招呼,视线看向他,依旧是毫不关心。
他可能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吧,可是,事情不能就这么结束,不应该就这么算了。
所以,冰见山美咲走到他面前。
接着深深低头。
「真的是非常抱歉,不光是你,我还给你双亲添了麻烦。我应该要相信你,好好听你说的话,我知道事到如今再怎么道歉你都不会原谅我,即使如此,也容我向你致歉。」
也不知道想法有没有传达给他,从他表情上无法看出任何情感。
「这是我的心意,希望你回家能看过。」
冰见山美咲递给他一封信,这是她昨天熬夜写下的东西。
她重写了一遍又一遍。口头道歉固然重要,但她仍想留下某些有形的事物。她希望即使自己做了这些错事,至今的一切仍拥有意义。
她把一切想法都写入信中。
这是冰见山美咲的赎罪,或许也包含了渴望获得救赎的天真。
而九重雪兔无视了,他背起书包走向教室出口。
「啊……」
「那么再见。」
就这样,冰见山美咲心碎了,并放弃教师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