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果然过去跟冰见山小姐见过面吧?」
这位大姊姊对我的好感已是超级通货膨胀等级,高到连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都吓死的程度。看冰见山小姐的反应,我们应该是过去有见过面没错。
我命悬一线逃离桃花源,差点一不小心就升天了。
在这世上,能叫外人妈妈的状况,就只有不小心把小学老师叫成妈妈,跟做妈妈活而已。
虚假的妈妈究竟是何种存在,那就与诺斯底主义中的亚尔达拜特相去不远,我看冰见山小姐可能也是母性过剩。
还请你多加保重身体,不然就轮到我的身体撑不住了。
我曾经问过她以前的事,不过她看起来太过煎熬,令我于心不忍。
我就这么忘记,不去回想起来真的是好事吗?
回想不起的事堆积成山。我对记忆力相当有自信,相反的,我却不太记得往事。
因为删除讨厌记忆是我的家常便饭。
或许答案就藏在忘记的过去里,我只能不断摸索解谜。
「……没剩多少啊。」
一到家,我就回房间翻开相簿,虽然现在大家都把照片数位化,不过家里必须留有一本相簿,可说是非常重要的事。
到头来,会流传到后世的不是电子档案,而是石板;情报不会留在云端,而是在大地上。
妈妈年轻时也是个美女啊……啊、这是姊姊刚出生时的照片!
九重悠璃诞辰!多么神圣!我好像看到她背后散发出光环。
我从家族起源开始探索,那时拍了许多照片,在我出生后照片数量却逐渐减少,八成是对我没兴趣吧。
「……这是,我?」
似乎是我的零岁儿童正在哭。似乎是我的一岁儿童正在笑。
似乎是我的二岁儿童正在生气。似乎是我的三岁儿童正在──
「──等等。这么说来,在那时候,我好像……」
不知不觉,我变得面无表情,照片也从这时开始变少,没有家族照片,只剩下我的独照排列在相簿上。我懂我懂,是不想跟我一起入镜对吧。只有我独自被留在相簿里。
我搜集遗忘的记忆碎片,拼命回首往事。
想起来!为什么会变这样,我到底是何时开始犯错?
我没有容身之处,任谁都舍弃我,不、不对。
当时,确实有人伸出援手,应该有人拯救了我才对──
「有空吗?」
门传出叩叩声响,妈妈走了进来。她刚才可能出了门,穿着比平常正式,就像一位帅气的成熟女性。
「怎么了?竟然会看相簿,有什么在意的事吗?」
「没什么,找我有事吗?」
一瞬间,妈妈的表情垮了下来,接着她和缓地开口说:
「……对不起,我没有怀疑你。刚才我去学校抗议了,既然要做,我就打算抗战到底。不过,若是你讨厌那间学校,那不念也行,想转校也可以。」
「真的假的。」
「虽然还没正式决定,未来我打算要独立创业。若是担心找工作,随时都能来帮我。所以,我希望雪兔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妈妈坐在我身旁,将手放在我膝上。
未来,那是我从没思考过的东西。
妈妈到了这个岁数,仍有着明确的未来规划。
「──将来,你想做什么?」
「去离岛种蜜柑……」
「蜜柑?」
这选项她应该会感到开心,我还以为妈妈会二话不说答应,但她却感到困惑。
反正我肯定会被退学,如果她愿意支持我这想法就好了。
灯凪她们也是,不可能会真的退学跟着我走。她们的双亲不可能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和我完全不同。可是──
「我还想继续和你们一起生活……」
她显得有点失望。妈妈总是言行不一。
最近房间里,多了不少妈妈和姊姊的私人物品。她们一定是打算逐步将这房间改变成仓库,才会用这种非法炒地的手段施压叫我快滚。
转学了就能一个人生活吧。算了,这也没辙。反正她们会如此催促,就表示与我一起生活有所不满吧,实在无可奈何。
她们嘴巴上说需要我,行动却否定了这些。
我在家里逐渐没有容身之处,甚至要被赶出学校。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到来,因此完全不感到震惊。
哈哈──我懂了。这是最后的晚餐吧?
这样啊,原来最近妈妈的态度变得奇怪是这个原因!
她知道我即将消失,才打算大发慈悲,在最后对我温柔点。
换言之所谓的母性,其实就是一种近似永恒(AEON)概念里索菲亚般的神性。
「咦?妈妈怎么了?」
圣母眼里涌出泪水,我慌张走近拿手帕拭泪。
「因为,你愿意告诉我自己想做的事……」
「咦?这有什么奇怪的?」
连我自己都没有发现,有某种东西逐渐漏出。
「我会努力让你承认我是你母亲,所以拜托你。哪都不要去!不要去离岛,也不要去她身边。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
她轻轻抱住我的头。我说出自己的希望,真有这么稀奇?
这搞得像是发生了天地异变,我吓得无法隐藏心中困惑,不过这股暖意、思念,告诉了我刚才自己所想的一切,只是虚构而已。
被扭曲的思考认知。或许是时候该知道了。
这个悖论的真正答案。
◇
广播室前涌入了不分学年男女的大批学生。
「谢谢你帮忙,小希!」
「没关系啦汐里……你这次可要好好做喔。」
午休时校内广播会广播。这一天广播是由广播社的莲村负责,但神代拜托她,希望一切交给她处理。其实就算她不答应,也能用学生会通知名义占用广播时间,不过事情进展顺利,让砚川放心不少。
「砚川真的可以吗?还有佐藤。坦白这件事,应该会让你们非常难受。」
「我没事,现在受苦煎熬的,并不是我。」
「没关系,是我自己做了那种蠢事。」
「还有你,这么做真的可以吗?」
悠璃严厉地质问祁堂。
「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隐瞒,这是为了引以为鉴。事到如今,要是还会怕自己的丑事公开,我会想杀了自己。」
「小睦……对不起。」
「这不是裕美的错。而且你看看眼前,这才是真正的人望、品德。跟我这虚有其表的学生会长完全不同。」
祁堂不禁赞叹,短短几个月,九重雪兔就和这么多人扯上关系。而且每个人,都是受了他帮助才会聚集在此。
有人彼此认识,也有人从未谋面。大家并不是朋友关系。
聚集在现场的人们,只有一个共通点。
「你不要妄自菲薄,会害那孩子伤心。」
「抱歉,悠璃。」
悠璃斥责道,祁堂老实低头致歉。没错,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是雪兔同学把我从那地狱中救出来。我爸还气到想立刻杀到学校来,不过,我不会阻止他就是了。」
御来屋正道看似困惑地笑道。他现在之所以能展露笑容都是多亏了九重雪兔,所以他绝不原谅如此没天理的事。
「练二,我们一定要救他,听到没?」
「之前总是找他商量丽嘉的事,这次轮到我帮忙了,对吧?」
那个自暴自弃的周防早已不在,现在有蓝原在她身边陪伴。而将两人联系在一起的,正是九重雪兔。
「我欠九重太多人情了,再不快点还怕是会还不清啊。而且篮球社的人没被他狠操就浑身不对劲。」
「敏郎,你这样讲也太丢人了吧?」
「是说雪兔现在在做什么啊?打给他也不接,虽然那家伙肯定现在也在为所欲为吧。」
「担心阿雪也没用啦,谁叫他是阿雪。」
广播室里人多到差点塞不下,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神代对这件事感到无比骄傲,认为自己喜欢上他真是太好了,她如此心想,并重新下定决心。
「那个──我也能加入吗?你们看,我身为女神,看到可爱的信徒有难当然无法坐视不管嘛──啊哈哈哈哈……哈?」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现,使现场众人议论纷纷。
相马镜花。在二年级里是相当出名的人物。
最近她变得柔和不少,简直判若两人。
「真是的──!我就知道这样讲会冷场!」
「非常感谢你!」
砚川对不知为何抱头的相马低头。她感到相当震惊。
她还以为只要是雪兔的事,自己什么都知道。只可惜,那不过是她夜郎自大。
雪兔有着无数自己所不知道的联系。最后那些联系化作巨大的力量,希望拯救他。
打开视野。砚川终于感受到这句话的真正意涵。
她眼中只有雪兔,只活在仅有两人的小小世界里。
不过,这么做是不行的。所以自己才会犯错,所以愿意帮助自己的,总是只有雪兔。
砚川心想,她真正的高中生活,现在才要开始。
这是拜他所赐的生活,他告诉我这个世界充满可能性且温柔。
好了,我们开始吧。然后,结束这一切。
等他回来,再一同度过每一天。
「这样就可以对吧……雪兔?」
◆
「马上去阻止他们!」
教师办公室里吵成一团。校内广播的一项项澄清,使无可否定的真实逐渐渗透人心。
不同学生的口中,都在讲述某位一年级学生的事。
他受到闭门思过处分,现在没来学校。
本该是被害者的砚川和加害者佐藤,解释起为何他会造谣诽谤,又为什么非得这么做,她们两人口中讲述的,是感谢之意。
为什么B班成绩会这么好,现在学校的运动社团里,为什么篮球社会如此努力练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个被摊开来的事件背景,产生了类似悬疑片解谜般的痛快,令人听到入迷。
学生会长祁堂诬赖他是色狼,而有人误解这项事实想把他逼到退学的事,也被摊在光天化日之下。
校长一指示,老师们便急忙想闯入广播室,此时三条寺出面制止同事。
「没那个必要。」
「三条寺老师你在胡说什么!这样下去──」
「您才在胡说什么?学生们又没有违反校规,这不过是校内广播而已。我们要以何种名义阻止?学生们遵守了规则,我们却不遵守规矩。您以为这样说得通吗?」
「现在没空讲那种冠冕堂皇的话了!」
因东城施压,内心乐得举手欢呼的老师们,连日应付家长的抱怨电话、学生们的反弹声浪,早已疲惫不堪,如今又来了这场爆料大会。
使他们变得无法轻易针对九重雪兔发表言论。
「看来,烂苹果应该是我们才对。要是现在强制阻止,只怕他们下次会把事情传到校外。」
这方法九重雪兔早就用过,他们只需要照着做就好,到时候事情真的会闹到不可收拾,校方的声誉也会严重受损。
现在早已过了能息事宁人的阶段,没人能控制局面了。
藤代懊悔不已,竟然让学生们做出这种事。
将事件在变得无法收拾之前处理好,这应该是大人的职责。而自己却把这责任丢给学生们,事到如今,还必须制止他们。
藤代难以原谅此等行为,认为这与她理想中的教师形象相去甚远。
(……骰子已被掷下。)
任谁也不知道结果究竟会如何。藤代在心中苦笑,选择顺其自然。
◆
「那个叫九重的学生在哪!?拜托现在立刻把他找来!」
事件尚未平息,一名男人就直接闯进教师办公室,他的表情与平时不同,只能用惊慌失色来形容。从旁人角度来看,也能一眼看出他有多么焦急。
「东、东城先生!?您怎么来了?」
「那个学生!那个叫九重的。前几天我不是联络过吗,他现在在哪!?」
即使因对方突然来访而心生动摇,校长吉永身为高中的负责人,也必须对应处理。因为对方不仅仅是学校校友,还是位地方名绅。
最重要的莫过于这位东城秀臣,还是以致力于教育而广为人知的县议员。千万不能够怠慢。
「他现在还在闭门思过──」
「马上解除处分把他找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是因东城先生的指示才──」
「我没下达这种指示!我只是说有这样的学生不太好!」
这怎么听都像是用来明哲保身的借口,还留给自己最低限度的退路避免受到波及,的确很有政治家风格。
不过,眼前的东城看起来状况不太对劲。
这男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众人都这么想的时候,东城努力挤出一句话:
「这样下去我就彻底毁了。」
东城秀臣已就任县议员三期十二年,他考虑终有一天要转战中央政府。这样一个人,难得受到女儿请托。
秀臣非常宠爱独生女英里佳,秀臣听了英里佳的话大发雷霆,他无法忍受这样一个人和女儿就读同所高中。
而且逍遥高中还是自己母校,这男人所为明显就是犯罪,这已经不是他有没有资格就读自己母校的问题了。
前些日子视察时,他还为努力学习的学生们感到骄傲。
如果秀臣接起电话时,愿意花费一丁点劳力去确认英里佳的说词,或许状况就会有所改变。
只可惜,现在讲这些都太迟了。
几天后,县联合会的干部打给秀臣。
电话内容有如晴天霹雳。他的党候选人身分被取消了。这不可能会发生。
秀臣是执政党地方候选人,还在县议会中加入人数过半的最大派系。若是取消候选人身分,代表他未来所有选举,都无法取得组织协助,必须以无党籍身分活动。当然,他那投身中央政府的愿景也将化为泡影。
他当然不可能会接受这种结果。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秀臣生气提出抗议,对方只冷冷地回覆。
这是冰见山利舟的指示。
冰见山利舟。任职八期国会议员,担任过文部科学省副大臣、总务副大臣、厚生劳动大臣等重要职位,现在虽功成身退,不过他在台面下的影响力却丝毫没有减退。
──怎么会,不可能!
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也没办法,冰见山利舟对期望转战中央政府的秀臣而言,简直是天上的存在。他过去从没与对方说过话,连面都没见过。
对方不可能知道自己,对冰见山利舟而言,我跟路边石子没两样,为什么会要求取消我的候选人身分。
不过,他只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如果能获得冰见山利舟青睐,将成为自己转战中央的最大助力。
冰见山利舟握有支持度极高的地盘。谁能继承他的地盘,就能在接班人战争中受到瞩目。若能接手他的资源,就能以飞快速度进入中央政府。
相反的,如果被冰见山利舟讨厌,那自己就没有未来可言。
此时又有一通电话打给六神无主的秀臣。对方是冰见山晴彦。
晴彦是就任于文部科学省的职业官僚,他冷冷地告知事情经过。
得知事情真相的秀臣顿时面色铁青。完了,为什么会变这样!
现在根本不是讲转战中央这种梦话的时候。
要是不立刻处理这个问题,前程就彻底毁了。
这样下去我会身败名裂!秀臣指示秘书取消所有行程,并急忙赶往母校。他太过轻虑浅谋,以为这是微不足道的小问题,才没确认事实真相。
这件事象征着东城秀臣缺乏政治家应有的资质。
这失误大到被人如此烙印也无可厚非。
没想到那名学生,竟然跟冰见山有关系!
自己诬陷了无辜学生。而对方还和冰见山有所交集,这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秀臣满心焦躁,并为自己愚蠢到没有确认事实真相而后悔。
◆
「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我陪妈妈来到医院做乳癌精密检查。
超音波检查的结果是「没有异状」。
根据妈妈的说法,罹患乳癌的机率似乎本来就不高。
话虽如此,她也无法心平气和地看待此事。光是有患病可能性,就令人心神不宁。
更别提她无法找人商量,这种事一个人实在难以承受。
在结果出来为止,妈妈的手还不停发抖。她紧握住我强忍恐惧,如今放心,又握得更紧了。
「对不起……还让你陪我来这趟。」
「反正我很闲,也只能做到这点事。」
毕竟我还在闭门思过期间,学生在这时间都去上学了。
竟然在这种时间穿着便服出门,我真是个坏学生。
或许这样就能够称作不良少年,干脆取名叫九重雪兔不良型态好了。只可惜我手上没有钉棒跟木刀。
为什么人去校外教学时总会想买木刀呢,这真是永远的谜团。
「不,没这回事。要是没你在,我可能早就崩溃了。光是你陪伴在身边就能使我坚强起来,谢谢你。」
妈妈那模样令我感到心痛,原本苍白的脸色也逐渐恢复生气。
为什么是妈妈,为什么不是我。
「要是我能代替你得癌症就好了……」
应该受苦的人是我,我一人受苦就好。
不应该是妈妈,妈妈不需要受这种罪。
无论何时,要背负罪业的人总是我,这种事应该由我──
「你好温柔。不过,我不希望你再说这种话。」
妈妈神情凝重、语气强硬地说。
「妈妈?」
「对不起,至今明明是我亏待你……」
妈妈的大眼不停涌出泪水。
她那悲伤神情实在叫我看不下去,我急忙改变话题:
「对了,等姊姊回来后我们一起去吃饭吧。之前我找到一间很美味的店。」
当然,钱就由我来出。平时我不太会用零用钱,就是趁这种时候豪迈地花才行。
我打开手机电源,打算打给老板,才看到来电讯息简直就像恐怖片一样。
电话留言简直多到爆炸。太麻烦了,我决定当没看到。
「雪兔竟然会邀请我们吃饭……好啊,晚点还得告诉悠璃,那孩子好像察觉我这阵子不太对劲。」
她心中有何不安,我实在无法理解。
恐惧死亡。渴望生存。母亲一直被夹在生死之间受苦。
我能做到的,就是极力表现得温柔,挥去她的苦恼。
看好了。这是我为了让妈妈打起精神,才特地在网路上学会的必杀技!
「妈妈没事真是太好了。我最喜欢妈妈了!我要跟妈妈结婚!」
妈妈「咕哈!」一声,看似受到伤害。咦、你没事吧!?
呜哇哈哈哈哈哈哈!看到这招的威力没!
我搜寻了母亲会喜欢的事,所有人都说被幼年期小孩这么讲会感到开心。
回想起来,我从不记得小时候说过类似台词。长这么大了还讲这种话或许会令她产生厌恶,但我想好好珍惜这份挑战精神。
「──如果,你是我老公就好了。」
我差点被妈妈的迷蒙眼神吸了进去。等等,不对吧。我哪边做错了吗?
「呃,妈妈?为什么你要靠这么近……?虽说有二就有三,但最近这种状况出现太多──嗯──嗯──!」
……总之非常厉害,至于什么厉害我就不提了。
「对、对不起!我太高兴忍不住!……不过,这是真心话。」
怎么办,她看起来更有魅力了,那模样就如同恋爱中的少女。
「明明是我必须打算重新当你的妈妈,你却那么纵容我,这样下去我真的会被宠坏。不能再这么下去──我会──当真的。」
妈妈紧抱着我说,接着我思考了一阵子提案道。
「那个,我有个地方想一起去。」
「……跟我一起?」
「嗯。」
就是要来一趟自我探索之旅。这是自我意识极高的年轻人们容易罹患的一种精神疾病,就我的情况,是真的要探索自己,请别把我跟他们混为一谈。
我是突然跑去印度也不会发现全新自我的男人──九重雪兔。我对自己抱持着疑问。
至今我从没在意过,也不认为那些事重要。我不会受伤,因为自己的精神就如阿尔发软垫一样,具有高效吸震功能。不论被谁说了什么,或是被做什么我都不会受伤,才会认为一切都无所谓。
我不在乎任何人,反正别人也一样不会在乎我。这样就够了,所有事情都能用这逻辑去解释,我就是这么放弃了一切。
我想,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我若是不改变,就一定会重蹈覆辙,继续害他人受苦。
为什么妈妈会哭?为什么姊姊要吻我?灯凪想证明些什么?汐里当社团经理又打算做什么?
我想自己大概知道,她们对我的感情是什么。
我知道,只是无法理解而已,因为我以为失去那些情感。不过,那些东西确实存在过。
我必须掌握那模糊不清的答案。
◆
「──怎么会……意思是、我做的那些!?」
「联络不上雪兔!真是的,他到底跑哪了──」
「拜托,想办法帮我联络上他──!」
校长室里乱成一团。班导藤代小百合和悠璃也在场。
没多久前,教育委员会也打过来,电话内容和秀臣所听说的一模一样,这使得问题瞬间扩大,无法只在校内隐瞒了。
状况如野火燎原般烧起来,校长吉永难免会被处分。
英里佳从睦月那得知详情后崩溃得哭了出来,而她父亲看起来魂不附体。英里佳诬陷了无辜之人,必须得受到处分。
九重雪兔没有任何过失却遭受与停学相当的闭门思过处分,他纯粹是单方面被扯进东城家闹出的蠢事。根据状况,英里佳最惨可能会被退学。
事情演变成这种情况,导致九重雪兔这区区一介学生,却手握了英里佳、秀臣、校长吉永等人的生杀大权。
至少对东城秀臣来说,只要九重雪兔不帮忙向冰见山家求情,他就没有未来。甚至连现在的地位都有可能被剥夺。
「英里佳,你所做的是不可原谅的错事。不过,若你是为了我才做了这些,那我也同罪,没把如此敏感的问题向周遭解释清楚,是我该负的责任。如果最糟糕的状况发生,我会和你一起离开学校。」
「睦月对不起!这都是我的错!你不需要一起被退学!」
悠璃冷冷地看向两人,心头怒火不断攀升。
最近雪兔的状况才好不容易好转,又发生这种事。无论何时,都会有人抱持着恶意引起骚动攻击他。
而每一次,都会逐渐使九重雪兔坏掉,他早已濒临极限了。正因为弟弟好不容易对自己敞开心房,悠璃才担心这次事件会害他再次坏掉,她实在难以承受自己又得被弟弟当成外人看待。
「把她们俩都退学!那孩子身边不需要会伤害他的存在!」
「悠璃……对不起……」
情势剑拔弩张,任谁都无法处理了。
因为唯一一个能收拾这状况的人不在场──本该是如此。
「嗨,大家玩得开心吗?」
那模样就简直是随口说出轻浮台词加入酒会的上班族。握有现场生杀大权的男人──九重雪兔出现了。
「审判(Judgement)──」
「别闹了。」
「是。」
还满口胡言乱语。
「你、为什么会在这……?」
「这么多人联络我,任谁都会发现出事了吧。」
我一出医院打开手机电源,就收到了无数简讯和来电通知。甚至害我以为是个资外泄,才会收到大批垃圾讯息。
不过只要看到是姊姊跟校方打来的,哪怕是我也会知道出事了,所以才会跑来学校。而且还身穿便服。
「你怎么都联络不上?」
「啊啊,因为我出门了。」
「你好歹也在闭门思过啊……」
「我有必要遵守吗?」
校长表情瞬间尴尬了起来。废话,既然我没犯下任何过失,哪有必要乖乖受罚。
这很显然是不当处分,只要消息公开,下达处分的校方反而会出事。
「所以,到底怎么了?」
「九重同学,非常抱歉!」
率先开口谢罪的是三年级生,我还是第一次见面。她眼睛红肿,估计是哭了,而她身旁的壮年男子也随着她低头。
「真的是非常抱歉!」
「拜托先说明一下发生什么事好吗?」
我才刚到现场就混乱成这样,我知道现在跟修罗场没两样,但没人说明,我也是一头雾水。我又不是能同时应对十人的圣德太子而是九重雪兔啊,我一个凡人怎么可能闻一知十。
听完前因后果,我整张脸皱成一团,这也难怪。事态演变成这样根本是莫名其妙,越听越觉得这事根本与我无关。
这一切就只是在我不知情的地方,发生了与我无关的事,未免太没天理了吧!?
「所以现在是怎样?你们自顾自地引发了这场骚动,现在还拜托我来帮忙擦屁股?」
根本扰民嘛!完全是徒劳无功。这整件事没意义到像在狩猎游戏里解搬蛋任务,为什么还在路上设置巨石挡路,觉得开发小组恶整玩家的应该不只有我才对。
「我会负起责任退学的。所以还请你务必、务必原谅睦月!睦月是这学校不可或缺的学生!」
这名自称东城的学姊流泪求情。不过,我听了只觉得她有够任性,她根本什么都不懂。
「她之前擅自误会还污蔑我,甚至扬言要把我退学耶,学姊你可能觉得无所谓啦,但这样她给我添麻烦的帐要怎么算?」
「可是……!」
「学姊,如果当时对象不是我,受到学校不当处分,最后可能会被逼到自杀耶。就算没自杀,肯定也是内心受到重创,你一个人退学,有办法疗愈对方的心伤吗?」
「──自杀!?对不起!真的是非常抱歉!」
学姊大受打击,乏力倒下,她的父亲急忙扶住她,这人也半斤八两,也是使场面恶化的当事人。
多亏我的精神力硬度可媲美大猩猩玻璃才没出事,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肯定会绝望。
而且校方还与对方勾结下达处分,在这孤立无援的状况下,肯定叫人惶惶不可终日。
「要是对方因为学姊的恶意死了,你要怎么负起责任?你也是,东城先生。为什么没确认事情真相?选你当议员不是为了让你乱搞吧?」
「这都是我的错。」
「我是因为有人帮忙才总算没事,换做是别人,可能得一辈子受到这种不当处分。若是那样,事情又该如何收拾。」
「雪兔,我们以诽谤罪名提告要求损害赔偿。」
「那也不错。」
「若是那样要我付多少钱都行。真的是非常抱歉!我至今致力于教育,竟然会犯下这种疏失……」
「不对,爸爸,是我的错。是我──!」
「九重,我也得负一部分责任。」
真是不像话。既然会如此后悔,为何不深思熟虑后才行事。我刚才也说了,这事根本与我无关,我只是被找来帮忙擦屁股,简直是糟透了。
倒楣到这种程度,我那差到家的女人运也跟笑话没两样。
唉。我大大叹了口气,周遭便产生反应。我感到所有人视线都在看我脸色,为什么自己总会被卷进这种麻烦事。
这世界会不会对我太严苛了,拜托适可而止好吗?
我不禁思考,换做是过去的我,在这时候会如何回答?想退学就退学啊,我是不会原谅她做过的事。
她与我毫无瓜葛,变怎样我都无所谓。即使被退学,我也没任何想法。我或许会这么回答吧。
祁堂会长仍是一脸苦瓜。她是没关系的外人,而我只是被卷进这件事的被害者。
东城学姊要是被退学,会长一定会很难过吧。她都说要一起退学了。HIPBOSS责任感那么强,若非如此,她也不会硬要和我扯上关系。
我想到一件事,我的女人运的确很差,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不过在这次事件,救了我的也是女性。冰见山小姐主动帮忙,姊姊也生气了。学生会长之所以在场,也是受责任感驱使。
我过去觉得一个人过活就好了,甚至认为我本来就该这么做。
我会伤害到别人,所以我喜欢独处。我不认为这样有任何问题,也不会感到寂寞。如今却有批人不愿离开我,也有人想陪伴在我身边。
我应该是阴沉边缘人才对,如今却建立起无法如此自称的人际关系。姑且不论阴沉,起码我已经算不上边缘人了。我必须承认事实、正视现状,若是不改变自己,就无法继续前进。
她们对我产生的感情,我不希望自己一直视而不见。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人哭泣,如今却又有人在我面前哭了。
我看着东城学姊的哭脸。她是我的敌人,应是可憎的对象,可是我早已失去了憎恨的情感。
所以──
「东城学姊,我要惩罚你。首先你要把自己所做的事全部公开,努力恢复我的信用。不然我会永远都是那个闪亮亮的鬼畜一年级生。」
「好。」
我停顿半晌,握起学姊的手,眼神直视她。
「还有,请你当我的朋友。」
「咦?」
「我完全没有朋友,之间都是边缘人。」
「呃……」
「不准你擅自退学来逃避。这样得救的只有学姊你而已吧?我一点好处都没有,你给我添了这么多麻烦,你以为我会允许你逃跑吗?」
「可、可是……你能接受这种处置吗?」
「我当然会要你好好补偿给我添麻烦的份。」
「……谢谢你。还有真的是非常抱歉!为什么、为什么会讨厌你,还做出这么过分的事……」
「这么说来,东城学姊是如何知道我们的事?会长不小心诬赖我是色狼的事,应该没有传出去才对……」
「我收到一封信,说那是你为了陷害睦月才设下的陷阱。」
「蠢材──!那家伙才是犯人!」
「到底是谁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英里佳,那封信呢?」
「对不起,我看了内容气过头,立刻就丢掉了。」
「这就是平时没做善事积阴德的后果吧,我会去参拜巡礼净化身心,会长就别在意了。」
我真有这么讨人厌吗,明明连反派千金都能无限次死亡回归耶。
不知为何姊姊从身后抱住我。背后感受到的双丘正强烈主张着自身存在,我抬头望向窗外苍穹打马虎眼。好软啊……(望向远方)
「雪兔,这样就够了吗?」
「是啊,那个……有什么事吗?」
「我打了个冷颤,感觉你又要被人抢走了。」
姊姊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可是,九重雪兔。你是实际受到了处分,英里佳也是被人骗了。秀臣先生,总不能就这么坐视不管吧?」
「说得对。吉永校长,之后校方得细心处理各项资讯。总觉得事情另有蹊跷。」
「这、这个当然。」
于是我的闭门思过处分就此解除,重回自由之身。
虽然无法与县议员东城秀臣相提并论,不过校方也被施加了庞大的压力,才会就地解除了我的处分,冰见山小姐到底做了些什么啊,太恐怖了吧。这下害我更不敢开口问她。
我回想起上次去她家的事。她真的是魔女,绝对没错,那是一名想勾引我的魔性之女。她为什么要把胸──糟糕,差点说溜嘴。
「不好意思,九重同学。我很清楚这么要求实在是非常不负责任,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拜托你!能请你帮我联系冰见山先生吗?」
「冰见山先生是谁?我只认识美咲小姐……」
「美咲……?」
「而且我从头到尾都没碰过她──」
「拜托!这样下去我会彻底毁掉!就连英里佳也会无法维持过往的生活!求求你了!」
堂堂一个大人竟然下跪了,这人不是县议员来着?
看来他是真的被那个冰见山先生狠狠教训了一顿,才会露出这种丢人现眼的难堪模样。根据他刚才的说词,似乎是议员生涯可能就此完结。
总之那些都是大人之间的事,我没有介入的余地。
一切都只能看那位冰见山先生的意思了。
「我知道了。我认识的只有一位叫做美咲的女性,这事我会向她传达,后续就拜托你们自己处理,我不太清楚那些。」
「感激不尽,谢谢你!女性……意思是利舟先生的亲人吗?」
「她好像说了爷爷什么的,可能是他孙女吧。」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利舟先生会这么快就有所行动。你可真是厉害啊,到底是怎么做才能建立起这样的人脉……」
「胸……胸部……为什么……要脱衣服……不要……摸……」
「雪兔!你怎么了雪兔!?」
「──哈!?本该被封印起来的记忆之门竟然!?」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我差点溺死在母性之中。」
「等等!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快说清楚!」
不过,这下得跟九重雪兔不良型态告别,明天起又要正常上学,实在有够懒。
「那个……那我呢?」校长说。
「有罪(Guilty)。」
之后,校长吉永受到惩戒处分,减薪一个月。
事件过后,有许多人在校内见到校长对九重雪兔献殷勤的模样,便开始把九重雪兔当成不妙的家伙看待,而他本人却不得而知。
一走出校长室,便看到大批学生聚集在外。
他们一看到我,就纷纷涌上来。
「阿雪,你没事吧!?要是阿雪就这么消失不见,我……嗳,你、你怎么了?他们对你做了什么……阿雪!阿雪!」
「叮──」
在女生之中拥有最高肉体强度的汐里施展出熊抱式固定。我被那超乎寻常的威力弄得骨头咯吱作响,意识逐渐远去。
「等等,汐里你快住手。你这样搞,九重同学没事都变有事了。」
拯救我脱离困境的,没想到是应该讨厌我的莲村同学。
「毕竟,我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莲村同学尴尬地笑说。先前她把我找出来时还狠狠瞪了我,跟现在的印象差距可真大。这才是她本来的面貌也说不定。
「九重,真是抱歉!我们之后会多向大家传达你的事!」
「我也会跟小秀一起加油的!」
「你们就不能改一改那传教士般的行为吗?」
我特别叮咛吟游诗人搭档说。
「闭门思过处分解除了,太好了呢雪兔同学!」
「迷路女神学姊……」
「哎呀呀,怎么啦?看到我感动到想哭了?」
「是啊,迷路女神学姊,你竟然出现在逃生梯以外的地方耶。」
「很好,我这次说什么都不放过你。」
我不停向学姊道歉。
「真是够了,你怎么老是让人操心啊。」
爽朗型男碎念道,顿时笑声四起。
在场都是认识的人。有同班同学,也有学长姊。
他们似乎是姊姊急忙召集来的。
哎呀呀,她那颗善良的心实在令我感动到痛哭流涕,真不知道她在现世积了多少阴德。谢谢你,炽天使悠璃艾尔。
我刚才听说过,姊姊、会长、灯凪她们为了帮我吃了不少苦头,希望她们没吃到味觉坏掉。
「谢谢大家。」
我对着所有人低头。能不计回报对他人伸出援手,是难能可贵的事。
即使坐视不管也不会遭受谴责,毕竟我只是个外人。
不知不觉间,九重雪兔恶人传说已经烟消云散,现在圣人传说即将开幕。现在气氛实在不适合讲这种话,我还是闭嘴好了。
总之各位的大恩我实在承受不起,之后做个奖状送大家好了。
「因为是雪兔,我们才愿意帮忙。」
灯凪从人群里向前踏出一步。
说起来,除了我以外的人都穿制服,搞得我好像是跑错场的异物,跟大家格格不入。虽然这种被疏远的感觉莫名让我放心。
不过,我想大家可能不允许我这么做了。
我欠下了极大的人情。
还是欠这么多人。
在这时候,要说的话总是非常简单。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