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是黑暗的,
宛如巧克力蛋糕。
†
蓝达那利亚帝国是海洋国家。
春天,吞没所有来自大陆的融雪的列岛海域终于饱餐一顿,收起了獠牙。一个月以前彷佛要吞噬船队的海洋笑逐颜开,从帝都俯瞰的波浪温柔和煦。
在跨越春分的吉日,帝王基尔德凯鲁亚将宝剑刺向港湾,祈求海神保佑航行平安。港口生气蓬勃,冬天新造的船只与花饰一同在港湾下水。人们撬开新酒,小型船队、大型船队接连缓缓驶入港湾。为乘船旅客送行的亲朋好友,将栈桥挤得水泄不通,对短暂抑或是永远的道别依依不舍。
所有的灯塔升起浩浩狼烟。白色的狼烟,是向蓝达那利亚帝国全土宣告春天来临的颜色。皑皑白烟在大陆缭绕,在列岛诸国也有著同样的景色吧?
充满离别的港湾,同时也是充满喜悦邂逅的地方。紧接在帝都的离别之后,是在诸国的邂逅;而在诸国的离别,会在帝国迎来新的邂逅。
春天是邂逅与离别的季节,在珂古兰生活的后宫也不例外。
†
从某处传来献给神祇的歌声,是慈螺的祈祷之歌吗?珂古兰边想边穿过金犹宫。
早晨,这个时间的后宫迥异于平时的喧闹,鸦雀无声。没有人赞美庭园的花丼,空荡荡的学舍里只有被遗忘的笔掉落其中。
珂古兰从容不迫地走在没有人影的回廊上,穿过银樫宫,进入庭园,来到庭园深处的茶馆。这个中午人声鼎沸的地方,现在显得冷冷清清。
珂古兰往更深处走去,爬上楼梯,穿过走廊,推开里面的一扇门。那是一间平常使用茶馆的人也鲜少知道的小图书室。
「……」
踏入这间图书室时,即使知道里面绝对没有人,珂古兰也没有放松警戒心。她像一只闪躲老鹰、啃咬著果实的小鸟,穿梭在书架之间,从中抽出几本书后,往图书室的深处走去。
图书室最深处有一处小型凸窗形成的半包厢。
嘿咻,珂古兰努力爬上固定在墙上的椅子,将带来的东西放到黑檀木制的桌上。首先是书,接著,她打开右手提的包袱,拿出茶具和烤好的点心摆到桌上。
她用半途汲来的热水泡了一杯茶后,终于能歇一口气。窗外射入的阳光洒落全身,让她觉得很舒服。阳光一天比一天炙人,茶杯中袅袅升起清晰得彷佛可以用手抓住的热气。
最后,珂古兰拿出笔记用品摆到桌上,准备工作大功告成。首先是笔,接著是尺、小刀和小钵,最后是油灯。
「……嗯?油灯?」
珂古兰一说完,顿时……
「──召唤我出来的人类啊……搞什么?原来是你啊?」
啵!油灯冒出烟雾,一名恶魔从中现身,然后立刻露出扫兴的表情。
「珂古兰,你怎么又召唤我出来?还是说,你改变心意了?」
看到在太阳底下依然身影清晰的恶魔,珂古兰下意识地眨眨眼。
「……啊。」
她的记忆连贯起来了。
「……那不是一场梦呀。」
「你在说什么?」
「请你不要在意,刚才召唤你只是一时失误。」
「失误?」
珂古兰重新确认自己带来的东西,发现原本要带的墨壶变成了油灯。看样子她似乎拿错了。
「那么你呢?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等待下一个主人啊。」
恶魔打了一个大呵欠,彷佛一百五十年的睡眠还无法满足他的睡意。
「希望下一个主人可以让我轻松一点……话说回来,这里是什么地方?」
恶魔直接穿过窗户,自珂古兰眼前消失。
「这是怎么一回事?」
珂古兰喝完第二杯茶、看完取来的书的前言后,恶魔终于回来了,他脸上带著困惑的神色。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图书室,你看不出来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知道的是更大范围的意思。这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女孩子?跟我认知中的王宫相去甚远。」
「当然跟你的认知不一样,因为这里不是王宫,而是后宫。」
「你说什么?」
恶魔冷不防跳起来,像一只青蛙般黏在窗户上。
「你说这里是后宫?」
恶魔兴奋得像个孩子,珂古兰的眼神则变得冰冷。
「……瞧你一副色眯眯的模样。」
「因为这里是后宫啊!是男人的梦想!桃花源!酒池肉林!我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召唤到后宫!教我怎么能不兴奋!」
「……」
「换句话说,那些女孩是慰藉国王的床伴吗?唔,我只稍微瞥一眼,各个貌美如花。这么说来,珂古兰,你也是其中一朵吗?现任国王的品味真不错,看来我应该可以跟他把酒言欢。」
「请你停止令人不愉快的发言和眼神。我说过我是公主吧?后宫的主人是我父王。」
「你的意思是,他把亲生女儿送进后宫?怎会有这么寡廉鲜耻的男人……真是可怕……」
「……恶魔,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珂古兰轻唤恶魔。
「什么事?」
「你能不能再回去刚才的油灯里?」
「小事一桩。咚──我很厉害吧?」
「是呀。」
「哦?如何?喜欢吗?呵呵,心动了?你可以拿起来看看,做工非常精细吧?那是手艺最精湛的工匠耗费半年雕刻而成的。嗯?啊,打开窗户是一个很好的方法,因为阳光能让我散发最闪耀的光芒。哈哈!不过,你拿的时候要小心一点,现在放手的话,我会倒栽葱摔到地面──哇!」
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窗框的男人放声尖叫。
「你想杀死我吗?」
「对。」
「还回答得不假思索!」
回到图书室的恶魔惊慌失措地逃到书架的另一边。
「真、真是心狠手辣的女人!如果我是人类,早就一命呜呼……」
「谁叫你要诋毁父王。」
珂古兰拍了拍残留在掌中、不可思议的烟雾后,才回到椅子前。
「这里虽然是后宫,但是并非你想像中那般糜烂的地方。陛下年迈,而且即使没有年龄的问题,他也不会随便命人侍寝。」
「这么一来,岂不是跟囚禁她们没有两样?真是太残忍了……」
「不,几年后,她们就会回到自己的国家。」
「嗯?我不懂。既然如此,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蓝达那利亚帝国的后宫,起源得追溯到前帝国时代。最初支配列岛海域、残虐无道的国王,从各国徵选公主建立一座大后宫。据说那座后宫正如恶魔所想像的,是个堕落且糜烂的地方。
三十年后,前帝国被并入蓝达那利亚帝国,同时解散了当时的后宫。
现在的帝国建立数年后,重新整建新的后宫。
「不过,那是因为设立后宫有其好处。对王室来说,后宫有确保人质和继承血统的作用;以四方诸国的立场,他们期待未来的皇后会来自自己的国家,所以也是为了外交。」
蓝达那利亚帝国横跨两大陆和两大洋,参与联盟的国家超过五十国。对帝国来说,外交政策可说是最重要的国家政策,为此所需的设施是海洋航路、学院以及后宫。
「所以现在的后宫绝非风花雪月的地方。后宫的宫女恪守宫廷礼仪,甚至比一国的公主更冰清玉洁。换句话说,这里是女子学院……更正确来说,是学院仿效此处。」
「哦?听起来真无趣。」
难得珂古兰讲得热切,恶魔却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反正这里是女人花园的事实没有改变,所以我没有亏到。呵呵呵,真期待下一个主人。」
「……你打算对她们出手吗?」
「出手?你太高估我了吧?是她们对我出手。」
「……等一下,你该不会打算让她们当你的主人吧?」
「如果有缘的话。」
恶魔露出一如他身分的笑容。
珂古兰不禁按住额头。看来事情朝向比她的预期还要麻烦的方向发展了。聚集在后宫的女孩,有人甚至将成为国家的中流砥柱。珂古兰实在不愿想像,若恶魔胡乱实现她们的梦想,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请你不要这么做。」
「哦?这可吓了我一跳,没想到公主殿下居然会说出不愿臣子幸福这种话,实在太过分了,我只是想要实现人类的愿望而已。」
「真亏你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种鬼话……」
「快别这么说。不过,珂古兰,『不希望别人得到幸福』也是很了不起的愿望。如何?要不要我先帮你实现那个愿望?呵呵呵。」
倏地,恶魔彷佛回想起重力的存在般落在地上,单膝跪地,低垂著头。
「我暂时的主人啊,红眼魔王在此发誓,我会遵从你的要求,留在此地。」
「……你设计我?」
直到这一刻,珂古兰才察觉他的诡计。
「结果你还是想要纠缠我。」
「不不不,我不会那么做。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确认什么事?」
珂古兰不禁心想,怎么会有这么下流的笑容?
「珂古兰,你说过自己没有任何愿望吧?」
那是涵盖所有欲望、充满糜烂的笑容。
「我实在无法相信你。呵呵呵,因为我很清楚人类的欲望无穷无尽。」
恶魔称呼珂古兰为主人,态度却很狂妄。他毫不客气地牵起珂古兰的手。
「拥有世间一切的公主啊,享尽荣华富贵之后,你还有什么期盼?我在意得夜不成眠呢……而且夺走你的心愿,似乎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呵呵呵呵呵!」
「你这个恶魔!」
「的确如你所言,公主殿下──愉快的话题就到此为止。」
啪!恶魔拍一下手。
「从这一刻起,你随时将油灯带在身上吧。」
「等一下,你不要擅自决定!」
「不然你要扔掉吗?我可是无所谓喔。啊,不要露出那种表情。我不是说了吗?我的工作是帮助人类。珂古兰,我想帮助你。」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珂古兰已经无奈得哑口无言。
「我会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嗯……不过,你不想把油灯带在身上?我变成一个可以让你佩戴的东西吧?你喜欢什么?鲁贝尼风格的手环?或是我在慈螺看过的国宝耳环如何?喜欢什么,尽管开口。」
「不行。如果我佩戴那些东西,侍女会吓到晕倒。」
「啊?」
恶魔像孩子一样不解地歪著头。
「不仅如此,佩戴慈螺的国宝耳环……稍有不慎,甚至会演变成外交问题。」
「你在说什么啊?区区一颗宝石,怎么可能会……」
「就是会。」
珂古兰斩钉截铁地说道。
「后宫就是这样的地方。即使不是他国国宝,我身上穿戴的珠宝全都是从国家借来的。你大概不知道,一天结束之前,我的衣服和首饰都必须接受检查,确认是否有缺少。如果凭空增加国宝级的宝石,后果可想而知。我的侍女大概会口吐白沫地晕倒吧。」
「没、没想到这么严重。」
恶魔惊讶得头向后仰。
「意外地很麻烦。呃……那我到底该变成什么才好?」
「我想想,笔记用品也不行。手帕的话,我会不小心拿去洗。」
「求求你,千万不要把我拿去洗!」
「这么一来,只有……」
珂古兰绞尽脑汁思考著。乍看之下,她像一名烦恼著不知道该穿戴什么服饰的少女;事实上,却是一名苦思解决方法的研究员。
「头发。」
「什么?」
她思考出的解答过于独特,恶魔不由得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
「头发。请你变成我的头发。」
「头发……你是说你的头发?」
「不然是谁的头发?头发的话,数量稍微增加也不会很醒目吧?」
「这……说的也是。」
恶魔也有机灵的一面,不,正因为他是恶魔,所以才能理解女人心、。然而,这个破天荒的提议似乎超出他的理解范围。
「不过,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但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吧?」
「……和你在一起真的一点也不会无聊,这还是我第一次变成人类的头发,呵呵呵。」
「你到底要不要变?还是说,你做不到?」
「我当然要变,而且我也做得到。你睁大眼睛看著……」
恶魔手中的油灯开始融化,首先变成黄金,接著是白银、钻石和珊瑚,并且超越常理的法则混合在一起。修长的手指拈起融化的黄金,像路边摊在拉面条般越拉越长。恶魔每折一次,金线的颜色就变化一次,折到一百次时变成银色,数到两百次左右时变成了褐色。恶魔笑著说:
「对了,难得有这个机会,你要不要染一头醒目的发色?」
「不用想也知道我不能那么做。」
「什么嘛,真无趣……那就这个颜色吧……」
一千零二十四根头发是带有光泽的黑曜石色彩。恶魔将头发朝天一洒,随意散落的头发降落在珂古兰头顶,全部落在属于自己的位置。
「你觉得如何?」
啪!恶魔拍了一下袖子,从他的手臂下方凭空冒出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著珂古兰。镜子里映照出与平常的珂古兰相同──却又不尽相同的身影。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也说不上来。硬要说的话,就是发丝的光泽,头发散发难以言喻的光辉。
「如何?」
恶魔完美地实现珂古兰的要求。凭空增加的发丝没有将珂古兰变漂亮,也没有折损她的美貌,只是让她散发出更加带有自己魅力的光彩。
「……嗯……嗯……」
这种感觉像剪完头发后被问:「您满意吗?」
珂古兰知道某个地方不太对劲,但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好像有点奇怪?」
「会吗?那些发丝可是使用了我的真身,不是随随便便的东西。」
「这也让我很困扰……我不能太醒目,要是把我变得朴素一点就好了。看样子还是尽快找出别的更适当的东西比较好。我想想……」
珂古兰自言自语著走向书架。
这件事似乎在此告一段落,该说的话与该决定的事全都完成了。
「什么?变漂亮也不行?怎么这么麻烦?」
「是呀,这个地方说好听是中规中矩,说难听一点是食古不化。」
「嗯……感觉就像用原则和糖果建立的地方,让我一时之间还难以置信。」
两人在书架之间穿梭。珂古兰像一只眼尖的瓜子鱲,在书架探头探脑,寻找有参考价值的书;恶魔像一只悠闲漂浮的水母,感觉不会伤害人类。
「你的意思是我在说谎吗?不是这本……也不是这本……」
「我没有那么说。但是,你很喜欢开玩笑,而且还是很不好笑的那种。坦白说,你其实是夸大其辞吧?你说所有东西都会被检查,连内裤都受到严格管理,听起来太夸张了。」
「咦?我说过那种话吗?」
「哈哈哈……喂!知道我在搞笑,就吐嘈我啊!」
「你没有在搞笑吧?好奇怪,这本书被借走了吗?」
「真受不了你……」
恶魔双手一摊,摇了摇头。珂古兰也看著恶魔,叹了一口气。看来彼此说的话都太超乎常理,所以两人一时之间都无法接受。
「我没有说谎。刚才说过了吧?我们持有的物品几乎都是跟国家借用的……不过,只是一件制服或一项笔记用品的话,应该不成问题,至少在管理上不会像宝石一样严格。」
珂古兰回答。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她甚至可以向父王发誓,自己所言绝无半句虚假。
然而,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却让她不得不收回说出口的话。
「不,你撒谎。」恶魔用莫名自信的口吻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是什么?」
如果两人之间存在一段故事,恐怕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吧?时序是春天,在冬日严寒逐渐消退、海洋风平浪静的时节,发生在后宫深处图书室里的故事。恶魔轻松地指向自己发现的东西,丝毫不知道那个东西的严重性。公主看向恶魔所指的东西,抽出书本的动作瞬间僵住。她的目光落在太阳终于开始照射进来的地面,注定发生的事件已经等待两人多时。
那是一个以黄金点缀红玉的火焰色胸针。
「你看。这里果然是金碧辉煌的后宫!看来管理很随便嘛。」
「……」
恶魔用胜利的口吻说道,珂古兰则是一脸凝重。
胸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夸耀著自己的瑰丽。
就这样,恶魔与公主之间发生的第一起事件揭开了序幕。
†
男人的梦想──蓝达那利亚帝国的后宫,同时是女人的梦想之地。有磨坊的小姑娘成为皇后,母仪天下;也有在战争中成为奴隶的慈螺国女孩,努力不懈成为后宫之长。在这个时代,此处是女人掌握权力的地方──这就是后宫,也是蓝达那利亚帝国。
琉西卡‧玛吉姆也是满怀雄心壮志进入后宫的其中一人。当代的王没有心愿,而霸王已经高龄七十五岁,随时有可能撒手人寰,所以一定有未竟的心愿。琉西卡打算爬到位极人臣的地位。
──以上是恶魔所做的设定。
这个时期的帝都,有时候会因海风的情况而炎热如酷暑。这样的日子,帝都人民雀跃地称之为「海神的瞌睡」。
今天就是那样的日子,后宫炎热得让人忍不住想要脱掉外套。
不过,琉西卡并没有那么做。因为在短暂的时间内,她已知道脱下外套会落得什么下场。
时间是中午,地点是餐厅。琉西卡只是地位低下的宫姬,没有人照料她的起居,所以她只能到餐厅用膳。
如果是真正的公主,无须亲力亲为。她们有亲戚和贵族间的人脉,在后宫的权威宛如一个小国家之主。
这样的派阀有六、七个……不,其实琉西卡也不清楚,说不定后宫里有十个以上的派阀。
琉西卡还没有加入任何派阀,那是因为直到最近,她才隐约察觉到「好像有那样的东西存在」。她心想,自己总有一天必须加入其中一个派阀吧?这个地方有太多独特的规定和潜规则,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踩到什么地雷。
她边在心中暗想边领取膳食,然后在餐桌前坐下,开始用餐。
然而,等她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
「……嗯?」
琉西卡感觉到注视著自己的目光──来自四面八方。
她咀嚼配菜中的腌菜,不一会儿察觉到餐厅充满诡异的气氛。到底发生什么事?她的背后开始冒冷汗,交头接耳的声音与意味深长的目光很明显都是朝她而来。
她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也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
琉西卡第一个反应是低头看自己的服装仪容。在后宫,原则上可以自由穿著,但那只是表面上的规定,事实上必须遵守某种程度的规则。
绑带长靴,以及肌肤不裸露的连身洋装──这就是后宫所谓的制服,也是所有服饰的基本。她并没有违反规则。
那么,是她的行为举止有问题吗?但是,她有遵守礼节,也有祈祷,还尽量坐在远离人群的座位,应该没有给周围的人带来麻烦才对。
不,等一下。这样不是很奇怪吗?琉西卡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仔细想想,只有这个座位没有人坐,实在很不自然。或许有人先预约了?
那么,她该怎么做?
思考至此已经是琉西卡的极限。
让她感觉芒刺在背的原因,恐怕就是ˋ这个地方。但是,她已经开始用餐了,如果现在移动到别的座位,万一遭人拒绝同桌,她该如何是好?而且,她本来就是为了避开冷嘲热讽,才逃到没有人坐的餐桌。
她希望有人能开口邀她一起用餐,这么一来,她就有藉口移动座位。然而很不巧的是,她在后宫没有认识的人,刚才嘲弄她的前辈们现在则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宛如欺负小动物的孩童笑容。
据说用温水煮青蛙,青蛙就会在不知不觉间被煮熟,逃也逃不了。琉西卡觉得自己的处境就像那只青蛙。但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热水里,还是在冷水里?
「如果不介意,要不要跟我一起吃午餐?」
所以,当她听到邀请她的声音后,不禁松了口气。
「我叫伊莱莎。跟我一起用餐吧,我不会陷害你的。」
名为伊莱莎的高雅女子,是一名年约二十岁的少女。她的言语不带任何恶意,充满了琉西卡这几天以来从没听过的温柔。
「坐在那个座位不太妥当,请过来这边吧。」
琉西卡没有回答,而是直接整理餐点,追在伊莱莎身后来到餐厅的角落。
「好险。」
伊莱莎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宛如孩童经历小小冒险之后的表情。伊莱莎的年纪比较大,但做出这个动作,让琉西卡觉得她看起来比自己小很多。
「我违反了什么规定吗?」
琉西卡问道。伊莱莎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不,你没有违反任何规定。但是……你明白吧?」
「我不明白。」
琉西卡用冷硬的声音回答。她知道自己不该用这种态度对待救命恩人,但也知道伊莱莎不会计较所以得寸进尺。你明白吧──不,她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
「……对不起。说的也是,毕竟你初来乍到,难怪不明白。」
琉西卡近似迁怒的言语,伊莱莎却不疑有他地接受了。
「我跟你说,那里是希尔蒂南小姐等人经常使用的餐桌,像你这样新来的人使用那张餐桌,可会大事不妙。」
琉西卡闻言心想,听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就是常见的争地盘罢了。
「你听好了,在这里,有几个人的命令你千万不能违抗,要记清楚喔。第一个人就是刚才说的希尔蒂南小姐,她出身子爵之家,虽然地位不高,但在这半年内就崭露头角,是一名才女。还有奥克塔维亚小姐,她是剧方的代表。其他还必须注意的就是王族,尤其是珂古兰公主。」
「公主……」
「对,她是现任国王的独生女。幸好她不是尖酸刻薄的人,不过,和我们有著云壤之别,所以还是不要太接近她比较好。」
「……我完全不知道这些事,也没有人跟我说明……」
「是啊。不过,那些是这里的规矩。」
纤细婉约的伊莱莎,这时候的语气却强而有力,彷佛在谈论神明或法律,说得斩钉截铁。
「知道这些事情非常重要,不然……」
「别说了,快让开!」
这时候响起某个人的怒吼声,打断了餐厅里的交头接耳。
「啊!」伊莱莎惊呼出声。琉西卡回头看,发现她所说的「大事不妙」正在发生。
数名宫姬不知何时已围著那张餐桌坐下,她们看起来是地位崇高、在后宫如鱼得水的宫姬。有一名少女倒卧在餐桌旁的地上,银制的食器散落一地。豆子汤当头淋下,她一脸茫然,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哎呀。」
发出声音的不是实际下手的宫姬,而是坐在餐桌中央的少女。只有这位金发碧眼的少女穿著华丽的黄色洋装。
她就是希尔蒂南‧李兹。琉西卡从充斥餐厅的窃窃私语得知少女的名字。
「走在平坦的地方也会跌倒,太漫不经心了。」
宫姬说道,然后完美地遵守宫廷礼仪,继续用餐。
「请你今后小心一点。」
这就是规矩。
餐厅在眨眼间又恢复平静,所有人重新谈笑和用餐,彷佛没有发生任何事般地回归她们的日常生活,留下少女凄惨地呆坐在原地。
她茫然环顾四周,半晌,确定不会有人来拯救自己后,落寞地走出餐厅,头上还黏著葱花。
「……唉,她好可怜……」
伊莱莎按著胸口,她的表情显得比被欺负的少女还要心痛。
但是,也仅止于如此。
「你不救她吗?」
「……」
琉西卡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很残酷的问题。伊莱莎很善良,但她的善良是有限度的。
「对不起,我也一样,没有去救她。」
语毕,琉西卡重新用餐,吃著刚才那位少女无法吃的面包,喝著她无法喝的汤。
她在心中暗想,这个地方实在太疯狂了。
†
「完结」──珂古兰凝视著这个印刷清晰的单字半晌,阖上书本,喝下早已变凉的红茶。茶点已经被她吃完了,但即使没有茶点,她的身体仍然盈满感动。《秽土之王》真的是一本无可挑剔的旷世杰作。
一年也得不到几次像这样的读后感,珂古兰彷佛在催促梦境的后续发展,闭上双眼遥想,甚至希望这一刻可以成为永恒。然而……
「我回来了!」
门冷不防被人打开,一名红发宫姬闯进来。
「我快受不了了!」
她用力踩著地板,发出「哒哒哒」的脚步声,放下头发卷起袖子,豪放地解开胸前钮扣。
「这个地方未免太疯狂了吧?」
珂古兰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宫姬,但是,她却大摇大摆地在珂古兰对面的椅子用力坐下。
「莫名其妙!这个地方是怎么搞的?珂古兰,你快听我说!」
宫姬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刚才遭遇了多么不合理的对待,还有坏心眼的前辈、莫名其妙的规则,以及被欺负的可怜少女。
「太可怕了!跟你说的一模一样!后宫并不是充满风花雪月的地方。别知道这些事情还比较幸福呢。男人的浪漫……唉。」
「……」
「在那之后还发生了更过分的事……珂古兰,你那是什么表情?」
珂古兰露出古怪的表情,愤怒、悲伤、困惑、惊讶在她脸上闪烁,最后化为「理解」。
「……喔。」
她将阖起的书本堆叠在书桌的角落。
「是你啊?」
「嗯?你没有认出我吗?」
珂古兰现在才察觉宫姬的真面目。宫姬在半空中翻了一圈,下一秒「咚」的一声冒出七彩烟雾,恶魔从烟雾中现身。没错,进入后宫的新宫姬──琉西卡是假的,真面目正是恶魔。
「难怪我觉得最近很安静。」
「你不能责骂我,我有跟你说『我要出去』。」
这是事实。恶魔先告知了珂古兰才出门,珂古兰也有回应「喔……」,不过当时她没有把头从书本中抬起来。
「然后呢?你为什么要去外面?」
「当然是去寻找下一个主人──虽然我很想这样回答你,但坦白说,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好差劲的理由,幼稚。」
「不!珂古兰,你没有资格说这种话!这次我有正当的理由!」
语毕,恶魔的手势像要挥下马鞭般,手指指向地面。
「珂古兰,你到底要对那个胸针置之不理到什么时候?」
闪耀著璀灿光芒的胸针,躺在和昨天一样的地方散发光彩。
距离发现胸针已经过了一天,珂古兰却完全无动于衷。
「真受不了,那时候我还以为有趣的事件要发生了……」
恶魔悲切地仰天长叹。
「……珂古兰,你不是说过在后宫,所有珠宝都会受到严格管理吗?既然如此,有个胸针掉在这里是很不寻常、很奇怪的事吧?然而,你却一直对它视若无睹,彷佛奇怪的人是我。这跟你说的话不是互相矛盾吗?来吧,这时候你应该要很慌乱,以解决这个谜团为目标。当然,我知道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不过不用担心,这种时候只要向恶魔许愿,任何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快许下『解开这个谜团』的愿望吧!」
「……真亏你能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珂古兰打消了看下一本书的念头,一脸不悦地看著恶魔。
「你从昨天就一直吵个不停,到头来只是希望我向你许愿而已吧?」
「这当然也是我的目的之一,但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后续发展!快点向我许愿,现在我可以特别算你免费喔!」
「真受不了你……所以你才会打扮成那副模样去收集情报吗?」
「嗯?对呀,没错,就是你说的那样。」
珂古兰用漆黑的眼眸瞪著恶魔。
「……你没有引起事端吧?」
「当然没有。不过,你再对这起事件置之不理,我就不敢保证了……」
「又威胁我。算了,无所谓。」
珂古兰阖上书本,接著说道:
「好吧,我也要开始行动。」
「哦!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真是一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懒惰鬼!难道你的胸膛没有一丁点好奇心和兴奋吗?嗯……虽然空间的确是局促了些。但是你这么年轻,怎么可以这么无趣……你说什么?」
「……你惊讶什么?」
「咦?因为……你说要开始行动?」
恶魔彷佛遭遇过诈骗的人,戒慎恐惧地反问。
「没错。到目前为止,我认为以静制动是最好的应对方法,但是已经过了一天,由不得我按兵不动。」
「哦哦!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嗯……对了,你刚才一直说我是懒惰鬼和胆小鬼?」
咻咻──恶魔佯装著不会吹口哨的样子。
「……算了。接下来,这个胸针该怎么处理比较好……」
珂古兰说要展开行动,却坐在椅子上没有站起来。
「怎么处理?一般来说,就是找到主人,然后物归原主吧?还是说,你想要据为己有?没想到原来你这么贪婪,不过我也不讨厌这样的你。」
「笨蛋。」
珂古兰像在面对不受教的学生般叹了口气。
「事情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单纯。我不是说过吗?这样的宝石都受到国家严格管理,换句话说,这个胸针本来不可能掉在这里。所以──这可能是为了陷害我的陷阱。」
「……嗯?你说什么?」恶魔反问。
「我说这是陷阱。比方说,和你刚才说的一样,我捡到这个胸针,然后据为己有。接著,物主忽然出现举发我:『你这个小偷!』如此一来,举国上下都会流传『公主是小偷』的传闻。」
「你想太多了,怎么可能……」
恶魔说到一半就把话打住,因为他不久前才见识到人心险恶。
「希望你不要当真,刚才我只是打个比方,毕竟直到昨天为止,我都认为那个胸针『只是不小心掉在这里』。但是,如果是物主遗失了胸针,应该会在晚上检查的时候发现……」
「哦,所以你才等了一天吗?嗯……既然如此,必须尽快把这个胸针物归原主吧?或是交给第三者。」
「那么做也行,但是,捡到的人是我,会让物主吓得背脊发寒吧?对方会心想:『居然让公主殿下捡到我掉的东西!』这是让对方无颜面对世人的丑闻……同时,那人的侍女也难辞其咎,说不定会被辞退。」
「唔唔唔……」
恶魔错愕得哑口无言。
「啊……听你这样说,好像真的什么都不要做比较好。」
「到昨天为止的确如此,但是,现在『不小心弄掉』的可能性变得很低……很遗憾,眼下的情况已经超出我的预测,继续置之不理,情况恐怕不会好转。」
珂古兰站起身立刻行动,飞快向前走去,以宛如水鸟捕获猎物般明快的动作拾起胸针。
「恶魔,你要牢记这一点,置之不理比较好的东西,却勉强接触而毁了它,不是我的兴趣。但是,无法判断的时候,我会选择用自己的力量开拓未来。这就是珂古兰‧迪亚斯的作风。」
「喔喔……」
不知道是否为珂古兰的话所感动,恶魔饶富兴致地看著珂古兰,眼眸中燃起好奇心。
「……请让我向你致歉,珂古兰,我发誓今后绝不会再擅自行动。我真是愚蠢至极!后宫?美若天仙的宫姬?比起这些,整天看书、打瞌睡的你更有趣。我真痛恨没有察觉到这一点的自己!哈哈哈,更重要的是……」
恶魔用复古的方式夸张地行礼。
「来吧!快点向我许愿!」
他弹一下手指,瞬间燃起熊熊火焰,冒出的烟雾弥漫四周。音乐凭空响起,金银珠宝源源不绝地冒出来。
「哈哈哈!你的愿望是什么?是黄金?白银?还是宝玉?不不不,这些东西你都不屑一顾吧?哈哈哈!真是令人兴奋的许愿仪式!」
在幻觉中跳舞的恶魔看起来乐不可支。
「第一个要许什么愿望?任何愿望我都会为你实现!」
「没有必要。」
然而,珂古兰维持一贯的冷淡。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会向你许愿。」
「什么?你不用担心代价,现在是试用期。」
「……真受不了你。我不是在意那种事。恶魔,你仔细听好,我绝不会做出逾越本分的事。用超能力实现的愿望,我一定无法掌控,所以我不会向你许愿。」
「不过,这么一来,你怎么找出物主?来吧,向我许愿!快啊!」
恶魔边发牢骚边收起幻术,赌气地说道。
没想到珂古兰却进一步反驳。
「这么简单的问题,我马上就知道答案了……你看这里。」
白晰的手指指向胸针,上面有刺草和蛇的装饰。
「这些装饰怎么了吗?」
「这是家徽。你看。」
珂古兰从书架抽出《列岛诸国家徽大全》。
「……这是罗姆利亚的李兹子爵家的家徽。」
滩开的书页上刊载著将胸针图案简化而成的徽章。
「啊啊,我想起来了,这是希尔蒂南小姐经常佩戴的胸针。」
「她是谁?」
「你在不久前不是亲眼见过她吗?在餐厅欺负新人的人。」
「哦,原来是她。」
恶魔敲了一下掌心。
「昨天,我在中午之前都一直待在这里,也是早上最早来的人,所以胸针是在那之前掉的……在我来之前,来过这间图书室的至少有三个人……」
「嗯?等一下,你怎么知道?」
「看书本的情况就知道了。」
珂古兰走在书架之间,温柔地抚摸陈列在书架上的书背。
「前天还在的书,昨天被借走了;昨天没有的书,今天被还回来了。拥有这些情报以及进入图书室的人的情报,就不难做出这些推测。只阅读冒险小说的人,只对学业有兴趣的人……只要分析这些情报就可以了。」
「……你是认真的吗?」
「是,我当然是认真的。不过,首次来这间图书室的人,或是什么都没借就离开的人,不包含在情报之内,所以我才说至少有三个人。嗯……但是,现在这三个人都跟这个胸针八竿子打不著……」
「那个坏心眼的女生不会来这里吗?」
「据我所知,她一次也没有来过,她的跟班也是,因为她们的地盘在中庭。那天她们应该在中庭,平常时间不可能来图书室。」
「唔……」
「这个红宝石是希尔蒂南的东西,但是,我不认为她会来图书室,甚至不小心弄掉胸针,因为她没有理由陷害我。还是说,这是赃物?偷窃它的犯人把它丢在这里?犯人会做这么愚蠢的事吗?或者犯人想要挑拨离间,让我们对立?但是跟我无关吧?嘀嘀咕咕……」
「喂,珂古兰!喂!」
珂古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集中力非常惊人,连恶魔在她眼前挥手都没有任何反应,跟她阅读书本时一样。
「呵呵呵,你真的是很有趣的人类。」
恶魔手抵著下巴喃喃自语。他对去外面游玩的兴致全失。因为他现在知道比起游玩,陷入这种状态的珂古兰更有趣百倍。
这个不靠恶魔力量解不开的谜团,她却想靠一己之力揭晓真相。恶魔对此感到非常痛快,希望她的努力最后能够得到回报。不过,得不到回报也没关系,因为到时候就轮到他登场。
「呵呵呵。」恶魔不由得笑了出来。那是设下陷阱的猎人笑容,播种时的农夫笑容,同时是看到人类显露欲望的恶魔笑容。
这世界上没有一无所求的人,他一定要实现这个女孩的愿望──恶魔在心中暗自发誓。
呵呵呵,恶魔笑了。
嘀嘀咕咕,珂古兰喃喃自语。
就这样,茶馆度过了一个平稳的下午。这时候……
呜呜……呜呜……呜呜……
「嗯?」
恶魔敛起窃笑,四处张望。
「奇怪?我刚才好像听到一个声音……」
而且还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虽然现场也有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人,但她只是阴森地自言自语,没有哭泣。
「……是我的错觉吧?」
恶魔谨慎地巡视图书室,里面果然没有其他人。然而……
呜呜……呜呜……
「……喂,那个声音该不会是……」
呜咽声越来越大,恶魔无法再告诉自己那是错觉。
「喂,珂古兰……」
「嘀嘀咕咕……」
「珂、珂古兰!珂古兰!我的主人!主人大人!快点回答我!」
「嘀嘀咕咕……什么事啦,恶魔?你很啰嗦耶。」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你快听听那个声音!」
恶魔要珂古兰仔细聆听室内响起的呜咽声。
「哇!是幽灵!」
他惊呼一声,吓得躲在珂古兰娇小的背后。
「……」
珂古兰用难以言喻的眼神转头看向后方。
「……你是货真价实的恶魔对吧?」
「对啊!」
「……恶魔会怕幽灵?」
「不行吗?因为幽灵很诡异啊!」
恶魔吓得不敢抬头,像一名年幼的孩子蜷缩著身体,不停发抖。珂古兰也全身发抖,但她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在强忍著恶魔的歪理。
「……最诡异的人没有资格说这种话!而且你害怕的方式也太丢脸了吧?坚强一点!」
「哼!对害怕的东西坦白说『很可怕』有什么不对?你没有资格抱怨我!这就是红眼魔王害怕的方式!」
「你不要对此沾沾自喜……放心吧,那是人类的声音。你过来看这边。」
背上黏著背后灵的珂古兰走向书桌,打开窗户。这里位于二楼,可以眺望远方,前方是御山,山下较近的地方是杉木林,接著是一座小后院。幽灵在那里暗自啜泣。
「是新来的人。」
幽灵的真面目是蜷缩身体、哭得像泪人儿的宫姬。
珂古兰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每年到了这个时期,都会出现像她那样的女孩。因为思念故乡,或是被人欺负却无人可以倾诉,只好躲在角落暗自哭泣。大概是因为图书室的隔间方式,这里能清楚听到从那座后院传来的声苜。」
「哦,听起来好凄凉。」
知道对方不是幽灵,恶魔的胆子也变大了,甚至开始窥探,想要看清楚一点。不过,珂古兰「啪当」一声关上窗户。瞬间,幽灵的声音变得更大了。看来排雨槽似乎与排气口相连,把窗户关起来后,哭泣声会听得更清楚。
这时候,幽灵的声音起了变化。
「……有人在……这里吗?」
珂古兰狠狠地瞪了恶魔一眼。
「谁叫你刚才大声嚷嚷,才会被她发现。」
「抱歉,接下来我会轻声细语。」
「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是、是谁?居然偷听,太卑鄙了吧?你在哪里?回答我!」
「好好好,我在这里,在建筑物里面。」
「咦?骗、骗人!这里没有其他人呀!」
恶魔悄悄从窗户向下看,只见栗子色的头顶慌张地在窗户和树篱探望,但似乎找不到任何人。于是,她异想天开地大叫:
「啊!该、该不会是妖怪吧?」
连一向淡定的珂古兰也不禁错愕。下一秒,恶魔哈哈大笑。
「哈哈哈,原来如此,对她来说,我们的确就像妖怪一样。哈哈哈……而且珂古兰,你的确有一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你闭嘴……」
「哇、哇!对不起!请不要诅咒我!」
「啊,抱歉,刚才那句话不是对你说的。」
「不然是对谁说的?」
「恶魔。」
「哇!」
恶魔哈哈大笑,心想,她真的是一个很有趣的女孩。
「……不哭了吗?」
图书室里的声音透过排雨槽传到另一端。珂古兰倚著窗户说话,却坚决不看下方。
「咦?啊,对……」
少女说道。她的惊讶似乎更胜于悲伤,说话的声音已经不带哭意。
「是吗?太好了。」
「……」
珂古兰知道在这一刻,她们之间已经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羁绊。凌驾于悲伤之上的惊讶,被更强烈的情感取代。
「……你是谁?」
宛如小心翼翼的野猫声音。
「我是你所说的妖怪。」
珂古兰装傻地回答。
「……你开玩笑的吧?」
「换句话说,就是要你把我当成妖怪。我无意帮助你,相反的,也不会诅咒你,只是听你说说话而已。」
「……什么跟什么啊……」
先是衣服沿著墙壁滑下的声音,接著是臀部坐到地面上的声音。从排雨槽传来的声音很清晰,珂古兰能轻易想像幽灵的姿态。
「……这里真是糟透了,我说话遭人忽视,还因为莫名其妙的事惹人生气;好不容易出现一个愿意听我说话的人,却是妖怪。讨厌……为什么我非得受这些委屈不可……我根本一点也不想进入后宫。我听说国王是高龄七十五岁的老爷爷,要当那种人的小妾,实在太不幸了……」
「喂,珂古兰,怎么跟你说的不太一样?」
「我没有说错。真受不了……那个女孩到底是从多么乡下的地方来到这里?」
珂古兰觉得头很痛。事实上,有不少宫姬的想法跟恶魔一样,误以为后宫是惨无人道的地方,但是,幽灵的偏见似乎更为严重。
「我才不要跟年纪比爸爸大的人在一起……绝对不要!再说,国王也太不像样了吧?居然建造后宫!色老头!年纪一大把了还色欲熏心,老不修!」
「……」
别生气啊,珂古兰。童言无忌,所以快把字典放下来,好不好?」
「……哦?真是个令人愉快的女孩。」
手上的字典被抢走的珂古兰撂下狠话,回到座位上。
一开始只是断断续续地抱怨的幽灵,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或许她本来就不是阴沉的人吧?发泄完后,她似乎也比较有精神。
「──然后,她们还瞧不起我,说我是乡巴佬。我真的讨厌死她们了!」
「是吗?」
「身分高贵又怎么样?那些人跟帝都的人相比,也是乡巴佬呀!」
「或许吧。」
不可思议的阳光洒落在此,幽灵与公主、公主与恶魔、恶魔与幽灵,在不认识彼此的情况下度过这一段时光。幽灵作梦也没想到自己聊天的对象是「真正血统尊贵之人」,公主也不知道幽灵长得是圆是扁。唯一可以看到双方的恶魔什么都没说,只是飘浮在半空中。他们像三头不同种的野兽共享同一个饮水区。三人有著截然不同的心思,他们的相遇有如幻影般虚幻而不真实。
「你有在听吗?你……还在吗?」
「我还在。」
珂古兰回答,但声音显得很敷衍。她心不在焉地听幽灵抱怨的同时,拿著红宝石对照书上的内容。公主的心思,幽灵的心思,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珂古兰有必须要做的事,也有她的极限,因为在后宫落下的眼泪是擦不完的。
所以,这就是珂古兰的极限。
「我会一直在这个地方,会听你说话,不会去任何地方。」
「……真的吗?」
「对。」
比如说,珂古兰随时可以出手相救,甚至不用向神灯恶魔许愿。只要珂古兰询问幽灵的名字,记住她的长相,每次见到她时向她打招呼。只要这么做,就不会再有人欺负她。幽灵会很感激她、喜欢她,就像希尔蒂南的跟班一样。
同样的光景,珂古兰已经看过无数次,所以不会向幽灵「们」表明身分。
因此,就某种意义而言,这只是一种例行公事。
这是妖怪与幽灵之间的茶会。
「……你真的有在听吗?」
「有。」
珂古兰不知道这名新的幽灵今后会变得怎么样。她会重展笑颜,逐渐习惯后宫的生活?还是终日以泪洗面,直到回国?无论如何,她们都会从茶馆的后方离去。所以珂古兰不会和幽灵交心,好让那一刻随时可以到来。她在调查胸针的时候,只是敷衍地回应幽灵。
──然而,这次的情况有了些许变化。
珂古兰直到第二天才知道。
†
珂古兰不是镇日关在房间里足不出户,若有必须出席的典礼她就会出席,若有想上的课就不会请假。
历史课便是其中之一。教历史的古薛老师与国王很像,是一名严格的老人,用洪亮的声音陈述的故事宛如祝祷词,将后宫浮躁的气氛排除在外。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
珂古兰不禁心想,为什么愉快的时间总是过得这么快?和玛古努斯姨丈度过的时间与上课的时间一样长,后者却短暂得彷佛一眨眼就结束。
古薛离开后,支配教室的静谧空气在一瞬间瓦解,被宫姬们年轻纷杂的气氛所取代。
「……」
珂古兰为了挽留逐渐冷却的梦,用力闭上双眼,让自己的思绪驰骋在悠久的时空之中。
(喂,你看那边。)
然而,恶魔却不识相地打断她。
「……你安静一点。」
珂古兰用细微得只有虱子才听得到的声音说。下一秒,耳畔的头发发出沙沙声,化为言语──那是变化成头发的恶魔说话声。
(为什么?这堂课不是结束了吗?别说这些了,你快看那个啦。)
看什么?拗不过恶魔的珂古兰只好张开双眼,出现在她眼前的是……
(她就是那个幽灵。)
珂古兰没想到幽灵距离自己这么近。她在距离珂古兰右方两个座位的位子轻轻坐下。
(长得很标致。)
是她啊……珂古兰不发一语地点头。眼前的女孩不是「绝世美女」,也不是「美得有如人偶」,而是宛如绽放在荒野的蒲公英,楚楚可怜的少女。
(只要她学会化妆,再抬头挺胸一点就好了。)
这一点真的很可惜。蒲公英已经失去野生的润泽。不过,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把绽放在荒野的花朵种到花坛里,不一定能美丽绽放。
(她是在乾涸的大地才会绽放的花朵。)
「大概吧。」
或许珂古兰不该像这样一边说话一边收拾东西。
匡当!
那个声响在嘈杂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大声。
「……失礼了。」
珂古兰先以座礼为自己的失态向周围人致歉,然后不发出声音地拉开椅子。身为贵族,连捡起一枝笔也有特定的礼节,她必须坐在椅子上,轻轻捡起笔。
「啊,拿去吧。」
所以当幽灵这么做的时候,珂古兰一瞬间僵住了。
教室内的嘈杂起了变化。
「……咦?这不是你的笔吗?」
幽灵一脸惊讶地将笔递到珂古兰面前,看著一动也不动的珂古兰。这个举动让珂古兰不知所措。她对礼仪很有自信,不过那是建立在对方也遵守礼仪的情况下,所以她不知道这种时候该怎么应对才好。
「……」
珂古兰犹豫著要不要接下笔,这时候,幽灵不知为何吁了一口气。
「你也是一个人来上课吗?」
「……对。」
幽灵没有先自我介绍,也没有配合时令寒暄,劈头就问问题,珂古兰不禁惊讶得瞠大双眼。看到珂古兰的反应,幽灵的表情越来越喜悦。她似乎把珂古兰当成和她一样无法适应后宫的人。
「真的吗?呵呵,其实我也是。」
「……是吗?」
糟糕,真的很不妙。虽然珂古兰面无表情,但内心非常慌乱。不知不觉间,教室里的人投射在她们身上的目光改变了性质,黏乎乎地缠著两人。
「你总是一个人吗?有没有朋友?」
「我……」
四周的目光带来的压力已近乎暴力,幽灵却仍浑然不觉地为新的邂逅欣喜。
「快说啊。你有朋友吗?」恶魔问道。
珂古兰没有多余的心力回答,她绞尽脑汁想要突破眼前的窘境,然而恶魔与幽灵女孩却你一言、我一语,完全不顾她的处境。
「你好像很乖巧,但眼神看起来很聪明。而且,你的头发好漂亮……彷佛要融入夜色一般……好美……」
接著,幽灵说出决定性的台词:
「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和我当朋友?」
恶魔发出「哦哦!」一声吐出一口气,那句话在教室里引起更大的骚动。幽灵双颊泛红,一脸紧张地等待珂古兰的回答。
珂古兰开口想要说些什么。这时候……
「哎呀。」
一名宫姬分开群众,出现在两人面前。
「真是不入流的问法。如果是绅士,早就赏你一巴掌了吧?」
那是一名宛如黄金化身的少女,身穿以黄绢织成的制服,全身散发出以这副模样出席圣诞祭也不会颜面扫地的光芒,佩戴的首饰大概超过十几二十个吧,一头微卷的头发金黄得耀眼。
希尔蒂南‧李兹──自罗姆利亚浩浩荡荡送入后宫,人称东海第一美女的李兹子爵千金。
「希、希尔蒂南小姐!」
连希尔蒂南的跟班也凑了上来。
「这点小事还不需要您出面……」
「不!主人有难,淑女必须挺身而出。」
啪!刺绣在扇子上的琉璃鸟消失在她的嘴角。
「……什么意思?」
幽灵鼓起所剩无几的勇气,不过眨眼间就烟消云散。希尔蒂南只是瞥了她一眼,她就胆怯地蜷缩身体。
希尔蒂南微微一笑:
「什么意思?你在开玩笑吗?真是有趣的女孩。」
「你……你不要用那种方式说话……我真的不明白!」
「……真讨厌,和你说话,连我也变得不入流。真拿你没办法,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吧。」
虚情假意的笑容消失,扇子宛如一把利剑直指幽灵。
「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吗?」
「……跟、跟你无关吧?」
「怎么会与我无关?一旦发生紧急状况,我将成为她的盾牌,为她赴汤蹈火……你真的不知道这位是什么人吗?」
「咦?与、与她无关吧?你不要来纠缠我们!」
「……你误会了……听好,刚才你以无礼态度对待的,是珂古兰‧迪亚斯‧艾尔凯欧斯殿下,我等主君的千金,蓝达那利亚帝国的嫡公主。」
「……咦?」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珂古兰在心中暗想。
「怎、怎么可能……」
刚才还用亲近目光看著她的眼眸染上恐惧的色彩,彷佛羊看到老虎的眼神。
「『我的朋友』对您失礼了,童话公主。」
希尔蒂南无视幽灵仅存的骨气,恭敬地向珂古兰行礼。幽灵的嘴巴一张一阖,不知道是闭不起来还是缺氧。
「能不能请您原谅她?毕竟她进入后宫的时日尚浅。」
「……嗯,我本来就没有放在心上。」
无所谓原不原谅,是周围的人擅自视为问题,但她又不能不这么回答来结束这场闹剧,这让珂古兰感觉自己好像共犯。
「谢谢您,我由衷感谢您的宽宏大量。我还没向您问候,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像这样和您说话吧?我是希尔蒂南‧李兹。」
「──久仰大名──」
「哇!」希尔蒂南的跟班们爆出一阵欢呼。主人得到拥有国家最高权威与权力的嫡公主认可,她们的眼神彷佛看到传说般闪闪发亮。
最可怜的人是幽灵。她面如死灰,彷佛真的死了一样。
「我、我!」
要是她屏住呼吸、默默不再说话就好了。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您是这么尊贵的人!」
「你说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童话公主?简直太无礼了!」
粗暴的观众对演员破口大骂。幽灵的脸蛋没有半点血色,喉咙哽住,目光游移,身体颤抖得彷佛随时可能痉挛。
「唔!总之!真的很对不起!」
她一把抓起自己的东西站起来。没有后盾,在众目睽睽之下丑态毕露的幽灵,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落荒而逃。
「站住!你这个小偷!」
「就是说呀!你打算把童话公主的笔怎么样?」
然而,残酷的观众不打算就此放过可怜的羔羊。幽灵听到她们的叫嚷才回过神来停下脚步,她手里还握著珂古兰弄掉的笔。
「不、不是的!我……」
「卑鄙的小偷!」
「你偷了希尔蒂尔小姐的红宝石还不满足,连童话公主的东西也不放过!」
「这是……」
「……大家不要再说了,我应该说过,那件事到此为止。」
「但是!希尔蒂南小姐!」
「……在童话公主面前有失礼节喔。」
意外的是,安抚跟班的人是希尔蒂南。不过,珂古兰没有漏听希尔蒂南跟班们说的话。
「请等一下,『红宝石』指的是什么事?」
珂古兰心想自己不该多事,但为时已晚。希尔蒂南的跟班们吵嚷著回答:
「那个人偷了希尔蒂南小姐的胸针!」
「真是太卑鄙了!」
「不是我做的!」
希尔蒂南的跟班们高傲地数落幽灵。她们的话有很多明显的错误,唯一笃定的是,希尔蒂南的胸针不见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们认为胸针是她偷的?」
「我们可不知道卑鄙之人的想法!」
「那是我们作梦也想不到的事!」
你们是白痴吗──珂古兰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咽回去,真是好险。因为恶魔的关系,她变得很爱骂人。
「……希尔蒂南小姐,你有什么看法?虽然我不知道前因后果,不过我认为胸针遗失的可能性很高……」
「是、是的!您说的没错!」
看来是她的跟班们擅自诬陷幽灵偷了她的胸针,希尔蒂南本人明白珂古兰的意思。
「坦白说,我也不知道胸针是弄丢了还是被偷。因为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所以无意把事情闹大。」
「不过……你要怎么向国家交代?」
「请不用担心,那是我私人的物品。」
「希尔蒂南小姐!但是,那不是您的守护石吗?」
守护石是在长剑半岛流传已久的习俗,为父母在孩子出生时赠予的护身符。虽然市值很低,但对当事人来说是独一无二的至宝。
「……我为你感到难过。」
珂古兰遵循教典的教诲安慰希尔蒂南,同时也明白,那起事件在这一刻解决了。虽然她还没有解决谜团和发生的原因,不过她已经找到解决的关键。
那个胸针是私人拥有的东西,即使遗失也不会引发外交问题。而且,希尔蒂南说了她无意把事情闹大,所以事件算是告一段落。她已经找到解答与犯人,可是一旦揭晓,只会徒然在后宫掀起轩然大波。对方似乎也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才会处处配合她。不愧是统领一派的领导人,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
「不能轻易饶过她!」
「绝对是她偷的!」
可是,希尔蒂南的跟班们并不明白台面下的盘算,只是像小孩子虐待小动物般欺负幽灵,将怒气发泄在她身上。
「对了,铃兰大人的项炼也是最近不见的!」
「你该不会还偷了其他东西吧?」
真正不妙的事态是从这里开始。到了这个地步,伦理已经失去意义,跟班们开始用妄想罗织罪名。
然而,即使只是妄想……
「什么事?大家在吵什么?」
「那就叫做『偷窃』。她是故意找碴吗?」
「不,她是惯窃。」
「讨厌,好可怕唷。」
谣言彷佛潮水打湿沙滩,沉静地扩散开来。
「我不是!」
幽灵拚命否认。但是,扩散开来的谣言不是凭她一己之力便能遏阻。
「我没有偷东西!」
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谣言扩散。伦理和真相失去意义,宛如剧毒的空气缓缓勒紧幽灵。
「我没有!」
木已成舟,春天的后宫里开始弥漫怀疑与谎言。
†
那天,珂古兰不禁回想起过往的事。
「呜呜……呜呜……」
早上,珂古兰来到图书室时,果不其然,她也来了。
珂古兰缓缓走在哭泣声回荡的室内,刻意像往常一样寻找书籍,然后走到窗畔,边听著她的哭声边打开书本。
「呜呜……呜呜……我受不了了……好想一死了之……呜呜……」
过了约莫半刻钟,这段时间里珂古兰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喂。」
幽灵用带著鼻音的声音说道。
「……妖怪,你在吗?」
珂古兰稍微思考了一下自己该不该回应她。
「不在。」
「这样啊……你明明就在!」
眼泪和悲伤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幽灵气势汹汹地吐嘈。不过,气势维持不久,幽灵很快又变得落落寡欢。
珂古兰没有和她说话,继续看著自己的书《凤凰山庄》。但是,直到看完这本书,她始终无法集中精神,索性把书放下,取出书签。
「……喂,你知道这个国家的公主吗?」
「当然认识。」
而且再清楚不过。
「……所有人都知道她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但是,连你都知道,代表所有人都知道吧?」
「为什么我知道她,就代表所有人都知道?」
「因为感觉你对世间的流行很迟钝。」
珂古兰无法认同这句话,但还是保持沉默。
「而且很阴沉又冷淡。你今年几岁?二十?三十?是不是常有人说你的个性很恶劣?」
沉默,她要努力保持沉默。
两人维持一如往常的距离。这是幽灵与妖怪的茶会,时间是跷掉祈祷的上午时分。
幽灵滔滔不绝地说起前几天发生的事。她大概作梦也没想到,当时珂古兰也在场吧?她所说的内容不外乎是,当时她站得直挺挺地面对公主,都没有发抖,还回嘴了一句话等等,其中夹杂一些谎言。不过,珂古兰只是随口答腔,没有更正错误的地方。
「尤其是那个公主!」
这次珂古兰没有答腔。
「公主又怎么样?我怎么知道她是公主?既然是公主,就散发出自己是公主的光环啊!」
「……或许吧。」
「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如果你又像之前一样心不在焉,我可不原谅你!」
「我有在听……」
珂古兰费了很大力气才挤出回答。幽灵不知道她正是公主本人,推心置腹地对她坦承心事,这让珂古兰感到心痛,也觉得自己很卑鄙。
「……妖怪。」
这般心情因幽灵接下来的问题变得更强烈。
「你应该不是出身尊贵的家族吧?」
「……」
彷佛幼童看到烧得火红的炭,觉得「很漂亮」而想要触碰的心情。幽灵虽被狠狠背叛,但还是忍不住伸出冻僵的手。
如果这时候推开她,她大概今后再也不敢伸出手了吧?或许会与所有温暖的东西保持距离。不,这也是藉口。到头来真正寻求温暖的,或许是珂古兰自己?
「我不是。」
珂古兰撒了谎。
「……是吗?太好了。」
幽灵吐出一口气。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发出欣喜的声音。
「出身尊贵的人都不是好东西!幸好我只是出身自子爵家。」
「欺负你的人也不是王族吧?」
「什么嘛!那她们还那么高傲?」
「这就是后宫。」
珂古兰斩钉截铁地说:
「这里的权力与外界略有不同,学会察言观色、配合大家是最重要的事……她们其实没有那么残酷,甚至可以说很普通。总有一天,你也会习惯这个地方,或许会变得跟她们一样。」
「我才不会变成那种讨厌的人。」
「是吗?我反而觉得变成那种人比较好,因为可以活得比较轻松。」
「哦?可是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人来找你了,你不在乎吗?」
珂古兰想回答「当然不在乎」,但令她惊讶的是,声音却堵在喉咙发不出来。
「……哼!你要是觉得寂寞,就坦白说出来呀。」
不是,她才不寂寞──但这句话却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真是的。至少让我看看你的长相吧?妖怪,你到底躲在什么地方?」
珂古兰感觉到胸口萌生阵阵刺痛,像被小小的荆棘刺痛。
真是讨厌的家伙。她没有权利让自己感觉到这种疼痛。因为,如果她感觉到疼痛,表示幽灵说的话是正确的。
「……或许你真的是妖怪吧?为了过于寂寞的我所诞生的妖怪……」
再也承受不了疼痛的珂古兰打开窗户,缓缓让自己的身体暴露在大气之中。
她将手肘靠在栏杆上,看向后院。后院里的幽灵窥探著一楼窗户,似乎在寻找什么。
只要幽灵一抬头,珂古兰的行踪就会曝光。她把自己置身于那样的地方,但绝不会主动叫唤幽灵。自我满足的紧张感稍微缓和了自我厌恶和罪恶感。是对方找不到自己,她已经刻意来到会被人发现的地方了──珂古兰很高兴自己能以此为藉口。
不过,她太大意了。
「啊!好痛!这是什么?」
这个声音让珂古兰张开双眼。不知道是因为筛落的阳光,还是心中的盘算,让她有一瞬间松懈了。
原本拿在她手上的书签掉了下去。
「从上面掉下来的……?」
那一瞬间,她们差一点就要四目相接。
「我知道了!是二楼!你在二楼!」
幽灵大声惊呼。珂古兰感觉到心脏扑通跳动。
「那里是图书室!你果然不是妖怪!」
珂古兰已经无法呼吸,也说不出谎言。
「把书签还给我。」
「呵呵呵,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拜托你……」
「哈哈哈,真拿你没办法。我马上拿去给你──」
「不行!」
珂古兰发出了自己这十年来最大的声音。她比幽灵还惊讶于这件事。
「什、什么嘛!」
这是对她的惩罚吗?
「求求你,不要过来……不要看我的脸。要是你看到,我们就不能再像这样子交谈。」
彷佛她真的是妖怪一样,不能见人,会让见者感到恐惧。她就是那样的妖怪──名为「王族」的妖怪。
珂古兰可以听到幽灵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那么,这枚书签该怎么办才好?」
「……你放在那里,我等一下去捡。」
「不行,万一被风吹走怎么办?我不能做出这么不负责任的事。」
「你在胡说什么……」
这时候,珂古兰看到幽灵脸上挂著得逞的笑容。
「我帮你保管吧。」
「你说什么……」
「呵呵呵,第一次听到你发出这么慌乱的声音,真让人愉快。」
「快还给我!」
「我当然会还给你,只是帮你保管而已。」
珂古兰很伤脑筋,因为那枚书签是父王送给她、对她非常重要的东西。但是……
「……不行吗?」
听到幽灵的声音,她无法强硬地要幽灵还给她。那是受伤、疲惫,即使快要倒地不起也坚持向温暖伸出手的野兽声音。
「如果不行就算了,我会放弃……」
「……我只是暂时让你保管喔。」
珂古兰无法拒绝。
「以后你一定要还我。」
「我……我会的!一定会还你!」
珂古兰觉得头很痛。那枚书签是少数能让她感到自由的东西。
「那么,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以示公平。」
「不用了。」
「别说了,你就听我说吧。那是我真正的名字,只有家人和亲密的朋友才会这么叫我……在这里没有人会呼唤的名字……」
这是契约。
「蒂娜,我的名字是蒂娜。」
她们互相让对方保管名字与书签,订下心灵相系的契约。
「所以,你不要再叫我幽灵了。」
「……我知道了,蒂娜,在这里我就如此称呼你。」
「呵呵呵,我还是一样继续叫你妖怪。」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你不要这么做。」
「那你就告诉我你的名字呀。」
「我……」
在那之后,蒂娜还是经常找珂古兰聊天,或是天南地北地闲聊,或是发发牢骚。蒂娜逐渐走出身处后宫的阴影,聊天内容开始加入在别处认识的朋友话题。
幽灵的脚步与珂古兰的孤独成正比似的,离茶馆越来越远。
这样也好──十二岁的珂古兰一直这么想。
†
有人指责幽灵是「小偷」之后,转眼间谣言遭加油添醋地扩散开来。
「胸针好像被偷了。」
「偷的人似乎是新来的宫姬。」
「那个宫姬好像还对公主做出很失礼的事。」
「有人的戒指好像也被偷了。」
「该不会也是她偷的吧?」
「不会吧?」
空穴来风的谣言在后宫满天飞,没有人查证内容的真实性,谣言彷佛妖怪变得越来越大,到处散播腐臭味。
就像生锈的铁、枯萎的花,谣言以不可逆的形式让后宫蒙上一层阴影。
幽灵和珂古兰说话的时间越来越长,茶馆后方吸收了滑落的泪水变得湿淋淋的,隔著墙壁传来的声音只剩下无尽的诉苦。
后宫的气氛越来越沉重,已经到了珂古兰无法置之不理的地步。
「呜呜……呜呜……我要回去了……」
那是日落之后的夜晚。幽灵发了无数的牢骚,落下数不清的泪水后,终于要回去了。但是,她的步伐很沉重,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从茶馆后方离去。
「……好想死。」
离别时,她只说了这句话。
在没有灯光的室内,珂古兰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著幽灵的背影。像这样在黑暗的深处窃听幽灵的声音,珂古兰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变成妖怪。
「……嗯?真受不了,那个爱哭鬼终于回家啦?嗯~~」
恶魔醒过来,伸了个懒腰。最近他听厌了幽灵的牢骚,只要幽灵一来,他不是离开图书室就是打瞌睡。
「每天都讲一样的话,真亏她说不腻,欺负她的人也一样。」
恶魔似乎对谜团和犯人有兴趣,但是对人类的心理兴致缺缺。尤其是像小孩一样的宫姬们幼稚的霸凌,神通广大的他根本没有任何兴趣。
「你有没有听到谣言?好像有人的项炼被偷,还有人的戒指也被偷,现在那个女孩简直是大怪盗。甚至有人提起半年前弄丢的东西,真是愚蠢至极。这个年龄的女孩们脑袋都空无一物吗?」
「怎么可能?」
「失礼了,你当然例外。」
「我不是那个意思。散播谣言的人,其实不认为幽灵真的是小偷。」
「哦?」
恶魔「咚」的一声降落到地面。
「向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谎言就是这样的东西吧?不负责任地散播,自己也取一点谣言当成和同伴聊天的题材,仅仅如此。」
「所以那些人的东西实际上没有不见吗?」
「不,我没有这么说,其中也有真的被偷走或是遗失的东西……还有些东西是送给学院里的男孩子。」
「喂,那样是嫁祸吧?」
「我不是说了吗?任何事都有前提。宝石受到严格管理是真的,但是,负责的人是否真能管理好所有宝石,那又另当别论。有人遗失宝石,也有人害怕丑闻而隐藏真相。对她们来说,幽灵就像很方便的垃圾筒。」
恶魔惊讶地张大双眼。
「……真是太令人惊讶了。不,在你眼中看来,我也是脑袋空无一物吧?我万万没想到她们心中有这么复杂的心思。」
「……其实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复杂,因为她们几乎是下意识地做这些事。」
「怎么可能?」
「我是说真的。她们只是配合周围的气氛和常识发言……所以,若是幽灵上吊自杀,她们也会感到难过。」
恶魔的心跳漏了一拍。
「你说幽灵会死?」
「对。」
「哦,你开玩笑的吧?幽灵会死?呵呵,真是有趣的比喻。」
「这不是比喻,也不是开玩笑,那个女孩差不多快死了吧。」
珂古兰说得斩钉截铁。
「怎么可能?」
「你不是常听到吗?她每天都说:『我好想死,我好想死。』」
「不,通常会说那种话的人反而不会死。」
「或许吧,因为在我遇见的幽灵之中,结果真的死去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
恶魔沉默不语。
「我不是说过吗?就某种意义而言,这只是惯例。」
珂古兰拿起红宝石映照著月光,仰著头从各个角度观察它。
「我从十岁左右就来这里,已经见过无数次这样的景象。欺负人的,被欺负的;拯救人的,被拯救的,还有逃离一切的人……我和你都只是局外人。散播谣言的人和欺负她的那些跟班们也一样,大家都认为『只不过是一点小事』。确实,对她们来说,只是『说一点闲话』、只是『稍微欺负她』。然而,如果被一百个、两百个人用这种天真的想法对待,你觉得结果会怎么样?」
那大概是恶魔无法理解的世界吧?
「只要被霸凌,人就会死。」
不过对珂古兰而言,那是不言而喻的道理。
「……这样啊,既然你这么说,或许就像你说的一样吧。」
「是呀。所以,我差不多该出手解决这件事了……」
宛如以墨描绘的细眉皱起。
「这个星期里,我一直在等待……这段期间内,如果对方有动作,事情就很好解决,真遗憾。到了这个地步,我再不出手,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没错。」
珂古兰再次进入自己的世界,没有察觉到恶魔言语中的不对劲。
「对啊,再这样下去,情况恐怕不妙……」
恶魔化为一阵烟飞到半空中,露出与天上月亮如出一辙的笑容。烟雾团团上升,涌出闪闪发亮的金银珠宝。珂古兰仍旧没有察觉。
「是啊,后果不堪设想。但是,该怎么做才好……」
「嗯,很困扰吧?你很烦恼吧?」
恶魔宛如传说中的人头蛇,一边缠绕著珂古兰一边变幻身形。金银珠宝从他的手中掉落,他的声音充满魔力。纯金的手铐绽放光芒,赋予恶魔力量。
「你还说得一副事不关己……不过,的确与你无关……」
「不不不,怎么会与我无关?人类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嗯?你在说什么──」
这时候,珂古兰终于转过身来……
看到了人类的梦想。
「呵呵呵!哈哈哈!」
图书室已经变成截然不同的面貌,地上铺满三界的宝玉,庸俗的金钱从充塞智慧的书架掉落;不知何时出现的俊男美女演奏著音乐,眼前摆满来自东大陆的珍馐佳肴。
「珂古兰,你有了心愿!」
恶魔笑道。他纵声大笑,挥舞著手。烟火绽放,梦想著全世界。
「你终于有了心愿!这就是你的愿望吗?哈哈哈哈哈!」
这就是人类的欲望。恶魔笑著编织幻觉。
「多么奇妙的愿望啊!呵呵呵!哈哈哈!我不得不称赞你!我活了千年,记忆中从来没有如此深刻的体验!」
当然,这些全都是幻影。不过,只要主人下令,恶魔就会将一切变为真实的东西吧?
「让我重新向你致敬,珂古兰公主。我乃红眼魔王,是实现人类心愿的神灯恶魔!」
鲸鱼在空中悠游。
「现在!你得到了成为我主人的资格!忽然出现充满谜团的胸针,被卷入其中的可怜幽灵!重重谜团纠葛,让人摸不清真相。以人类的智慧,无力解开这起事件……但是,你有我!」
世界从恶魔手中掉落。过去、现在、未来、因果、唯我,皆化为泡沫和浪花在空中飞舞。
「说吧,你想要什么?你要许什么愿望?告诉我吧,我的主人。你想要的是证据?证人?还是犯人?你可以向我许任何愿望,我会立刻为你实现。」
向十五岁的少女跪下,低喃著甜言蜜语的他,正是一名货真价实的恶魔。
宛如被抚触到逆鳞而暴怒的龙,饥肠辘辘而不择手段的野兽,没有人可以违逆他的言语。
「说吧,我的主人!红眼魔王将会为你实现愿望!此刻!此地!」
「不,没有必要。」
然而,珂古兰拒绝了。
「哦?你要拒绝吗?呵呵呵,不要那么冷淡嘛,你已经表现得可圈可点,在此时放弃不是可耻的事。不,像这样不乾脆才可耻吧?」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恶魔,你听好,我不是拒绝你,而是说『没有必要』。」
「啊?你在说什么……」
眼前的情况很像某天晚上的场景重演。直到这一刻,恶魔才觉得事情不对劲。
因为珂古兰先说了这句开场白──
「我早就知道犯人是谁了。」
「……什么?」
恶魔宛如一名被看破手法的魔术师,动作戛然而止。
「咦?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早就知道犯人是谁了。犯人的名字是……」
「哇!哇!哇!等一下!」
恶魔连忙阻止珂古兰揭晓谜题,彷佛即将被告知看得正精彩的小说之结局。
「……你知道犯人是谁?」
恶魔小心翼翼得彷佛手上拿著火药。珂古兰点头表示肯定。
「……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事件一发生我就知道了……大概是一个星期以前吧?」
「也太早了!」
幻影溃散,只剩下气得跺脚的恶魔。
「这么一来,我不就像个笨蛋一样吗?」
「咦?你不知道吗?」
「我刚才说的是反问句!当然是以『我不是笨蛋』为前提说的!」
「是吗?对了,你连『反问句』的意思都搞错了,笨蛋。」
「气死我了!」
恶魔气得冒火──是真的冒出火焰。
「……好,我知道了。退一百步来说,我可以忘记刚才的事。但是,既然如此,你还烦恼什么?快点去揪出犯人不就好了吗?」
「正是因为不能揪出犯人,我才会这么伤脑筋。」
「什么?」
「应该说,这起事件没有可以称之为『犯人』的人存在。这起事件只是……」
接著,珂古兰展开行动。
「──潜入这间图书室的希尔蒂南,放下这个胸针后离开而已。」
侍女们刚睡醒的早晨时分,蒂娜悄悄钻出房间。
赤脚踩著拖鞋的她快步走过回廊,穿过金楢宫,宛如一道影子穿梭在回廊与回廊之间。星辰闪烁,夜色逐渐褪去。她打了一个寒颤。春寒料峭,早上冷得刺骨。
到达茶馆时,天色已经变得明亮。蒂娜在南边墙壁的第三扇窗户下方坐下。
调匀略微紊乱的呼吸后,蒂娜清了清喉咙,扬声说:「喂,妖怪,你在吗?」
透过这个排雨槽说话,声音可以传达得比较清楚。以多年的经验得知这个方法的蒂娜,从最适合的角度说话。
她等待片刻,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咦?不在吗?」
她似乎来得太早。不过,她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她相信妖怪迟早会来。
「什么嘛,害我白白紧张了。」
蒂娜沮丧地垂下肩膀,吐出一口气。
和妖怪聊天总是令她很愉快,然而,只有今天,她的心情格外沉重。
所以,她决定趁现在把难以启齿的话说出口。
「……妖怪。」
蒂娜抱著膝盖,将脸埋进外套里说道:
「我真的很高兴有你陪伴我……」
这些话别说是当面说,她甚至连隔著墙壁都不敢说。
「这些话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客套话,因为有你,我才能活下来。虽然你可能会说『只是听我说话』,但是,对我来说却极为宝贵。我真的很高兴。在那之后发生了许多事,但我最好的朋友只有你,至今我仍然这么认为……」
蒂娜心想,自己好像在跟妖怪道别一样,事实上也是如此。
「……结果,我还是无法跟你面对面说话……」
说她不恨妖怪是骗人的。妖怪不肯告诉她名字,也不愿意在别的地方见她,她对这些事一直耿耿于怀。即使知道这是恩将仇报,她还是无法不怨恨不愿回应自己心意的妖怪。
当然,现在的她可以谅解妖怪有自己的苦衷。但是,对妖怪来说,自己只是许多来此见她的其中一人,不是朋友。
即使如此,先陷对方于不义的是自己。以前是,现在也是。
「……你快点来吧。」
蒂娜感到很寂寞,将脸埋进膝盖消磨时间。她把头抵在排雨槽上,等待那个毫不在乎地说著坏心眼话语的声音。
「你来得好早,蒂娜。」
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她感到欣喜若狂。蒂娜的心情瞬间转好,脸上浮起笑容,心里盘算著该怎么调侃对方。
──本来应该如此。
实际上,蒂娜脸上浮现僵硬的表情。因为妖怪的声音不是透过排雨槽,而是从正面传来。
「……咦?」
蒂娜缓缓抬起头,心想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不成文的规定被打破,她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接著,她看到妖怪的真面目。
「……失礼了,我应该称呼你为希尔蒂南‧李兹小姐吧?」
凛然站在她眼前的,是珂古兰‧迪亚斯‧艾尔凯欧斯‧雷吉娜。
†
「请坐在那里。」
珂古兰对希尔蒂南说完,在老位子坐下,并在很少使用的第二个茶杯里倒入茶水。早上的图书室冷得刺骨,书本、书架和坐著的椅子都是冰冷的,腰部感到一阵寒意。
「怎么了?不要站在那里,过来坐下吧。」
「是、是。」
呆立在门前、手足无措的希尔蒂南,在珂古兰的催促下才挪动脚步,在桌子对面的椅子坐下。座位被抢走的恶魔在珂古兰的头发里生闷气。
在茶叶泡开之前,两人都不发一语。
「请用茶,不过我不保证味道。」
「不!请别这么说!劳烦您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不知道是怕烫,还是有别的理由,希尔蒂南几乎没有喝茶。她的紧张藉由空气传达给珂古兰。
喝了半杯红茶,珂古兰才开口说道:
「……这是我们第一次像这样面对面说话吧?前几天失礼了。我也想告诉你,但是在那场骚动中……」
「请、请您别这么说!我才是,还没向您行礼……」
「没关系。」
珂古兰一边喝茶一边思考。这一个星期里,她一直在等待,但是,实际面对希尔蒂南时,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所以,珂古兰开门见山地指责她。
「不过,这次的事件让我吓了一跳。」
「咦?」
此时的希尔蒂南极为混乱,彷佛做出不当的举止、说错话,被浊流吞没的人。
珂古兰则像是拉住溺水者的脚,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下去。
「因为这简直和三年前──和你当年的遭遇一模一样。」
希尔蒂南察觉了某些事,慌乱地站起来。
「……请坐下,希尔蒂南小姐,你没有必要赔罪。」
「不!请让我向您道歉!我有努力过,但还是无法压制身旁人的意见……」
「请你坐下,希尔蒂南,你无须辩解。我今天找你来,只是想要解决在后宫引起骚动的『女窃贼』事件。」
珂古兰放下茶杯,手肘撑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直视希尔蒂南的脸。
「我记得一开始的谣言是她偷了你的东西?」
「是、是的。」
「我认为她是无辜的,事实上的确如此,因为你的胸针一直在这间图书室里。」
珂古兰不著痕迹地从口袋里拿出胸针。
「很抱歉,隔了这么久才交给你,请你收下。」
「啊……」
那一刻,珂古兰感觉到她确实传达出自己的意图。
「原、原来如此,给您添麻烦了。」
希尔蒂南连忙行了一个简单的礼,手伸向珂古兰手中的胸针。
这个胸针只是被希尔蒂南遗落了。
这成为事件。
「……非常……感谢您。」
然而,希尔蒂南的指尖在触碰到胸针之前停了下来。
她知道这是不会引起风波的解决方式,却迟迟不肯收下,彷佛这么做是要她以命交换。她当然很犹豫,不然当初她不会将胸针遗落在此。
「还有,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协助那个女窃贼。」
珂古兰继续对希尔蒂南施压。
「最近她每天都来这里哭诉……还是说,你不愿意这么做?」
「……」
「……你果然变成我说的那种人了。你变得和曾经欺负你的人一模一样……我对此感到十分遗憾。」
「我、我没有!」
希尔蒂南吶喊著。
「没有!我没有欺负她!而是想救她!虽然最先找碴的是我身边的人,但我也无能为力!纵然我是派阀之首,但只是整合她们的角色,无法一直忽略她们的意见!您应该明白吧?」
「是的,我明白。」
匡当!一个声音轻轻响起,胸针滚落在桌子上。希尔蒂南迟迟不取回她的胸针,等得不耐烦的呵古兰便直接放手。
「……啊!」
希尔蒂南看著落寞地掉落在桌上的胸针,一动也不动,和三年前甫进入后宫时的她一样。
「既然如此,你应该彻底忘记我。肉食性的狼想和羊交朋友未免太滑稽,遑论交心。」
珂古兰直直瞪著希尔蒂南,那不是面对朋友,而是充满敌意的眼神。
「此外,我还有一个请求。」
希尔蒂南露出宛如祭品的羔羊般眼神。
「请把我的书签还给我。」
珂古兰翻开空无一物的右手,雪白的掌心伸到希尔蒂南面前。
「还给我。」
「啊……」
「那时候交给你保管的书签,在你身上吧?」
希尔蒂南闻言,反射性地伸手按住胸口的内侧口袋。
「……您要我把书签还给您……?」
颤抖的指尖探入衣领,取出一枚书签。
那是将黄金与白银压薄做成的金属书签,书签上绑著以七色绢线织成的绳结,表面浮雕著兰花与喜鹊。
「您的意思是,不愿意收下我的胸针,还要我将书签还给您……哈哈……」
她的乾笑声落在桌上。那是彷佛遭人狠狠背叛的空虚笑容。
「……您不知道这枚书签至今给了我多大的慰藉吧?委屈的时候、痛苦的时候,还是可以相信『有个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朋友』是多么令人安心的事……」
然而……
「……您却要求我还给您……」
珂古兰不发一语地听著,因为她认为自己有倾听的义务。
两人之间横亘著漫长的沉默。
「……其实那一天,我来这里是为了把书签还给您。」
珂古兰点头,她心中也是这么猜想。
「但是到最后关头……我却……我却无法松手……失去了这枚书签,彷佛失去和您之间唯一的连系,所以……」
所以希尔蒂南留下自己最宝贵的诞生石。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做这种事?珂古兰用眼神催促希尔蒂南解释。希尔蒂南泪眼婆娑地回答:
「我……今年春天就要离开后宫……」
透明的液体从翠绿的眼瞳滑落。
「我要回到祖国,出嫁他方……」
「……恭喜你。」
「恭喜……说的也是,这是一件喜事……家族的人也都这么说。对象是慈螺国的国王。以子爵女儿的地位来说,这是破天荒的殊荣……」
她的眼泪扑簌簌流落。过于深邃的绝望化为笑容的形状。
「但是,对方比我大四十岁,慈螺国离我的国家又远……我恐怕再也无法回来这个地方吧。那样的婚姻,您真的认为是可贺的喜事吗?」
珂古兰没有回答。
「……我认为自己至今都很努力。区区子爵家的女儿在后宫扬名,现在可以和出身名门的人往来……还能和您平起平坐地交谈……但是,呵呵,说起来真的很讽刺。对方听了我的评价,彷佛要折断花朵般命人前来提亲。很好笑吧?『金兰大人』又怎样?后宫第一美人又怎样?那些称谓跟家畜夸耀自己的味道没有两样……」
后宫被称为花园,也被称为乐园。
说到底,终究只是一座狭窄的庭园。结出丰硕的果实、绽放艳丽的花朵,最后剩下的是任人折摘的命运。花朵与花朵的竞艳毫无意义,因为没有一朵花可以逃出园艺师的掌心。国王之后是父母,接著是国家、世间,都争相把花朵与土壤分离带回家。没有人问过花朵的意志,甚至认为那么做是一片好意。
在希尔蒂南心中,过往残酷的日子又要重新上演。她好不容易才习惯这片土壤,现在又有人要将她剪下,种植到新的地方,要求她美丽地绽放──那残酷又无止尽的日子。
「所以,请您……」
后宫第一的美貌哭皱了脸,哭成泪人儿。眼前的人不是努力让自己跻身泱泱大国皇后之列的女人,而是经过三年又来到同样地方的小女孩。
「我想请求您……」
希尔蒂南紧紧抱住没有任何力量的小小书签,彷佛那是自己的生命,同时递出胸针。
「……请把您的寄托赠予我。」
眼泪扑簌簌地滑落,被悲伤沾湿的金色书签与火焰般的胸针闪闪发亮。
「……我也把我的寄托交付于您……」
她唯一能做的是就是恳求。无法逼迫,也不能掠夺,只能低著头恳求。
然而──
珂古兰没有丝毫犹豫。
「啊!」
她缓缓抬起手,恰于某种猛禽般不祥的手越过红宝石伸向前去。
「不……」
她向前探出身体,冷酷得近乎野蛮地攫取希尔蒂南胸前的书签,让再小的抵抗都失去意义。希尔蒂南无法违逆,也无法抗拒。
「我拒绝。」
啪!珂古兰甩了甩书签,弹飞上面的泪水说道:
「我的寄托只属于我,而你的寄托只属于你。」
睽违三年物归原主的书签,立刻被夹进书本,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么一来,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
「我无意交给任何人,也无意让任何人保管。」
「……是吗?」
此时的希尔蒂南宛如无人操控的傀儡,或是被拋弃的孩童,脸上浮现莫名涣散的表情。
「……对您而言,我果然只是这点程度的往来对象……」
珂古兰没有答腔。
「这次给您添麻烦了。」
语毕,向珂古兰行礼的女孩,彷佛被「希尔蒂南‧李兹」附身,身体径自动作。
「我会负责协助她,请您安心。」
「是吗?谢谢你。」
「……告辞。」
将胸针抱在胸口的希尔蒂南踏著摇摇晃晃的脚步离开。
她的眼泪已经止住了。
「蒂娜。」
最后,珂古兰用唯一无法还给她的名字呼唤她。
「保重。」
「……我会的。」
这时候的希尔蒂南究竟露出什么样的表情,珂古兰无从知晓。
†
从那天之后,希尔蒂南‧李兹便对「女窃贼」照顾有加。胸针被偷的事是误会,她为此先向众人道歉,同时向内外宣告自己将庇护「女窃贼」。
因此,再也没有人在背后对「女窃贼」说三道四。当然,为此也引发了一些争执与事端,不过那又是别的故事,而且和以前相较之下,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结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恶魔在一如往常的茶馆的图书室里问道。
「咦?你不明白吗?」
珂古兰坐在老位子上,边啜饮平日引用的茶边反问。
「是啊,我一头雾水。」
毫不掩饰恶劣心情的恶魔说道。然而,珂古兰无意继续解释。
「那么你只能思考了。我和你不一样,实现别人的愿望并非我的兴趣。」
「哼!我也不希望你剥夺我的乐趣。」
「你加油吧。」
恶魔绞尽脑汁,左思右想著事件的始末。
「……对了,最后还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恶魔俯瞰著后院喃喃说道,却不见幽灵的身影。
随著时间流逝,她来茶馆后方的次数越来越少,最近已经没有再来过了。相反的,他经常看到她在教室和餐厅里愉快谈笑的身影。
珂古兰一点也不感到寂寞和难过。人啊,只要不知道名字和长相,就无法和对方成为朋友。
幸好这次没有遗失书签──珂古兰在心中暗自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