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却不去看,
听得见却不去听,
有梦想却不追逐,
剩下的,只有平淡而已。
†
若向世人打听对于珂古兰‧迪亚斯的看法,几乎没有负面评价。
「珂古兰公主?她冰雪聪明又深谋远虑,是我们帝国引以为傲的公主。」
「高高在上,又美若天仙,所谓的『公主』就像她那样。」
「……虽然很不甘心,但我不得不说她是天才。」
不过,先等一下。和他们混熟后,如果再问一次同样的问题,他们会怎么回答?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她很明显没有继承国王的血脉……」
「但她却名列王位继承权的第一顺位啊。希望她能嫁去门当户对的地方……」
「她是被诅咒的孩子!不应该诞生在这个世上!」
所有人──尤其是越接近权力中心的人,对于这个问题越难以启齿。
珂古兰‧迪亚斯‧艾尔凯欧斯‧雷吉娜。
是现在帝国烦恼不已的最大火药库。
「一开始其实没什么问题,因为公主的王位继承顺位很低。」
在街上认识的学院青年说道。
「但是,事态往不好的方向发展。继承顺位高的人一个一个死去,不知不觉间,第一顺位就变成她了……话说回来,你长得真俊美。等一下有空吗?」
在晚会认识的贵妇人说道。
「如果她是个笨女孩,那倒也罢。」
莫名知道很多内幕的乞丐说道。
「如果她够蠢,就会变成某人的傀儡,或是在宫中横死就好了。不幸的是,偏偏她聪颖过人。嘿嘿,别看我这样,我以前曾经谒见过陛下。陛下曾说:『孤的女儿有王者之风。』喔喔?给我这么多吗?嘿嘿,谢谢大爷……」
雷克斯送给乞丐幻觉的银币后跑开,穿过港湾大道跑向山边,变成云雾飘上天空。眼尖的狗儿对他狂吠,当学徒的小孩用棍棒殴打他。
夜晚,雷克斯化为遮掩满月的云,眨眼间横越帝都。
在那之后,过了两个星期。这段期间,雷克斯不断收集情报,结果却很悲惨。大家一开始都不约而同地说:「她是美丽的公主。」「她是让人引以为傲的公主。」「她是帝国的独生女。」
然而,每个人脸上都充满痛苦。对她赞不绝口的同时,又忌讳她的出身;同情她的同时,又期待她死亡。从每个人的一言一语之中,隐约可见其复杂的心境。甚至有人毫不避讳地说:「希望她横死在没有人会察觉到的地方。」
实际上,珂古兰不只一、两次遭人暗杀。
然而,她却幸存下来了。活下来,治疗伤口,学习生存的方法,宛如一匹负伤的狼,变得城府深沉,适应名为王宫的疯狂世界。
小鸟事件只是冰山一角。伤口越多,她变得越坚强,武装起心房应对疯狂的世界。
现今,她的立场维持一种微妙的稳定。元老院与将军家的阴谋,以及与他国联姻的传闻甚嚣尘上,又悄然无声。她成为极度危险的角色,令人不敢贸然对她出手。
结果演变成她在后宫过著悠闲的生活。不,或许这种局面是珂古兰一手引导的。无论对方是贵族或武士,她都不放在眼里。她可以用一句话操纵人心──就像一名恶魔。
「……」
雷克斯回到后宫,变成鹦鹉降落在窗边,用鸟喙轻敲玻璃。
「来了,我马上帮你开窗。」
珂古兰很快就来到窗边,她看起来心情很差。
「雷克斯,你回来了。你最近都在外面游荡到好晚,变成小鸟的样子要小心一点。」
珂古兰说道,然后下意识地伸出手指。雷克斯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跳上她的手指。
她走向沙发,轻轻坐下。
「你肚子饿了吧?要吃坚果吗?」
「……吃一点好了。」
「来,吃吧。」
珂古兰轻轻递出坚果,恶魔再次犹豫,但最后还是吃了。
那天之后,珂古兰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变化。她在图书馆看书,在晚宴招待宾客,完美地执行公主的任务,没有任何异常。
不,有一个地方很不对劲,那就是「过著日常生活」这件事本身就很异常。
小鸟被杀了,她却满不在乎。
杀了小鸟,她却若无其事。
这样的日子真的可以说是正常吗?发生悲伤的事,就应该哭泣;遇到痛苦的事,就应该感到受伤。这是人类的本能。所以雷克斯打从心底认为,珂古兰应该哭泣、应该感到受伤。
但是,他无法以此责备她。
人们哭泣,是为了寻求帮助。就像婴儿用哭泣引起母亲的注意,传达出「我很痛,快点救我」的讯息,让对方知道自己需要安慰。
发出哭泣声,就会被发现藏身之处。
眼泪模糊了视线,就会被敌人趁虚而入。
活在那种世界的人,最后学会了一种生存方式。
不把眼泪当作眼泪,不把伤口当作伤口,用这种方式活下来。
究竟谁有资格责备她?至少雷克斯知道自己没有那种资格。
但是,必须有人告诉她,矫正她的谬误。
因为这种生存方式并非长久之计。
「呵呵呵,雷克斯,你是乖巧的孩子。」
被珂古兰摸抚的时候,雷克斯可以清楚感觉到她的反常。
发现的人只有他吧?爱芮、梅蒂和琪侬,都以为公主与平常没有两样吧?但是,雷克斯知道她的不对劲。
「来,吃吧。」
珂古兰又递给他一颗坚果。
「……」
以前的珂古兰不会做这种事,至少恶魔变成小鸟的时候,她从来没有亲手喂过他。他想的果然没错,珂古兰把他跟死去的鹦鹉重叠在一起,而且这大概是下意识的行为。
「来,吃完这颗就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回去鸟笼吧……」
珂古兰收拾著坚果,看向原本放鸟笼的地方,忽然全身一僵。因为那个地方已没有鸟笼。
在她察觉之前,雷克斯飞到半空中转一圈,变回恶魔的姿态。
「说的也是。抱歉,让你配合我。」
「……嗯,没关系……」
珂古兰一脸「好像某个地方不太对劲,但是不知道哪里不对劲」的表情,走向床铺,把油灯放在枕畔,脱下罩衫,把毯子和枕头翻过来再放回原位。以前雷克斯完全不在意这个行为,后来才知道那个动作是在警戒毒针和毒虫。明白她的意图后,便会发现珂古兰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全都充满了警戒。
半晌,珂古兰才终于钻进床铺。
「晚安,雷克斯。」
「嗯,晚安,珂古兰。你好好睡一觉吧。」
「……好,我会的。」
略带困惑的眼睛缓缓闭上。
可恶!雷克斯为自己的失言懊恼。他明知道珂古兰最近都睡不好,讲话还这么不经大脑。
雷克斯将脸凑近枕畔,凝视著珂古兰。近距离观察,可以明显发现她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僵硬的肌肉和紧绷的皮肤可以看出她很紧张,鲜红的嘴唇和扩张的瞳孔却显松弛,很明显不寻常。仔细一看,会发现她呼吸急促,脸颊上出现轻微发烧的症状。精神上的衰弱已经影响她的身体状况。
然而,那样的身影却美得令人屏息。
一股寒栗直窜他的背脊。现在的珂古兰美得惊心动魄,艳红的嘴唇宛如滴落新雪的鲜血,带有异样光泽的黑发比暗夜的深海还要黑暗妖异。
雷克斯终于明白诗人将她比喻为童话中人的意义。她的确美得异常。在伤口上添加新的伤口,在疯狂与正常的缝隙间绽放的美,宛如绝对不会生长在原野上、人造的奇形兰花。
但她的美却让雷克斯感到哀伤。童话公主又如何?帝国的独生女又如何?每个人只会赞颂她,却没有人倾听她的心愿。没有任何人对她敞开心房吗?
怒火熊熊燃起,又瞬间冻结。
没有人。没有人倾听她的叹息,也没有人对她敞开心房,包括戴亚、玛古努斯、爱芮、希尔蒂南──还有他。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因为连身为「许愿恶魔」的他,都是束缚她的现实之一。现在他才发现这种情况有多么滑稽。他一再要求珂古兰「说出心愿」,珂古兰却守口如瓶。因为向她打听心愿的都是她的敌人,只会为她带来伤害。
不敞开心房,她什么也不会说吧?
「……怎么了吗?」
忽然响起一个轻轻询问的声音。
「你一直在旁边,让我在意得睡不著。」
「啊,抱歉。不然我跟你说一个枕边故事当赔罪,如何?」
黑暗的深处蓦地亮起灯光。
「你要跟我说……枕边故事?」
「没错,我来跟你说故事。我来讲一个珍藏多年的故事吧!」
「……喔?听起来很有趣。」
听到「故事」就被挑起兴致,这点跟平常的珂古兰一样。她微微一笑,翻身面向恶魔。
「不过,我听过的故事不少,如果是已经听过的,我可不要听。」
「放心吧,即便是你也绝对没听过这个故事……因为这是我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跟人说。」
珂古兰挑起秀眉。雷克斯制止她,希望她现在静静听他说。
「……你以前问过我『究竟是什么人』吧?」
雷克斯用目光问她是否还记得这件事。
「……对。」
珂古兰彷佛强忍旧伤似地回答。
「但是,我已经无意强迫你告诉我。」
「没关系,你听我说,因为我想告诉你……」
雷克斯心想,或许自己一直希望某个人能听他倾诉吧?那是无法向任何人启齿,也无人过问,连他自己都已淡忘的身世之谜。
「我是蛆虫。」
雷克斯娓娓道来。
「……蛆虫?」
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珂古兰才开口反问。
「没错,我是蛆虫,也是青蛙。」
「青蛙?」
「是青蛙、乌龟、羊,也是黄金、白银和滴著血的心脏。」
「心脏?」
听到这里,连珂古兰也不禁眨了眨眼,似乎非常惊讶。这让雷克斯有些愉快。
「这一切要从三百五十年前说起……」
他缓缓回到过去,记忆没有丝毫褪色。
那是距今三百五十年前的事。在东方的尽头,现今已荒废的沙漠之都,住著一名老人。老人有一个愿望,但那个愿望太大,无法凭一己之力实现,所以他一直很郁闷。
因此,他踏入了魔道。
加入蛆虫、青蛙、乌龟、乌鸦、沙金、银块、横纹玛瑙之后,老人又烧尽三海的珍奇异兽与五山的宝玉以召唤恶魔。然而,恶魔始终没有现身。老人再烧完财产、野兽、虫子、花草、宝石,甚至连剩下的最后一名奴隶都遭杀害并焚烧。
「好过分……」
虽然珂古兰看起来很冷酷,但她其实喜欢结局圆满的故事,所以听到这里忍不住皱起秀眉。
她说的没错,雷克斯点头表示赞同。
「你说的对,人类真的无药可救。」
「不要把人类说得如此不堪,想要祭品的人是你吧?」
「怎么可能?」
「咦?」
「为什么我会想要蛆虫或人类的心脏?太恶心了。我才不稀罕那种东西。再说,珂古兰,你不是问过我,恶魔界真的存在吗?」
「……对,我问过。」
「怎么可能有恶魔界?呵呵呵。」
这种时候,恶魔却笑了。
「你用常理思考,世上哪来的恶魔界和为人实现愿望的红眼恶魔?这些充满幻想的东西,都是凭空捏造出来的。」
「……等一下,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总之,你听我说就对了。换句话说,老人所做的事都是自己的妄想。」
老人彻头彻尾疯了,用扭曲的理性创造出毫无意义的理论,深信只要奉献一切就能召唤出恶魔,而白白烧光金银财宝。
「哈哈哈,无药可救到这种地步,反而让人想笑吧?这一切都应该在无意义之中落幕,因为老人的理论全是妄想。没想到……」
那一瞬间的事,雷克斯至今仍然历历在目。
「等我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存在于世界上。」
应该在无意义之中结束的疯狂仪式,却结出了疯狂至极的果实。
「……什么意思?」
「换句话说,老人创造出恶魔。他用疯狂与妄想编织出的理论,创造了神灯恶魔。」
雷克斯轻轻将手搭在胸口,取出心脏的代替品。
「等一下,你怎么知道那是妄想?你有生存一万年的记忆吧?或许真的有恶魔界啊。」
「当然,起初我也是这么想,没有丝毫怀疑,深信『我就是神灯恶魔』。然而,过了一百年左右,我察觉到体内有『奇怪的东西』。」
那天,他不经意地看了朝阳后,反射性地思考:「啊,我必须准备主人的早餐。」
「从那天之后,我都会不经意地想起不该有的记忆。去了市场,就会想:『啊,主人喜欢的石榴好便宜。』看到小狗,就会想:『我怕被它咬。』」
「那是……」
「没错,那是被当成活祭品的奴隶记忆。」
不仅如此,雷克斯也有乌龟和蛆虫的记忆。现在的他,是所有被当成活祭品的东西整合后所创造出的人格。事后回想起来,连他的身体也是自那名奴隶的外表所创造出来的吧?
「跟这些活生生的记忆相比,恶魔的记忆和捏造出来的没有两样。我说自己活了一万年,却不知道这一万年间自己做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恶魔界是什么样的地方。然后,我再次察觉到:『当我回过神来,自己就在那里了。』」
这个事实为他带来很大的冲击。因为太过震撼,他才拚命忘记一切,不然会从根本颠覆他的存在。他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所以,当你对我说『放你自由』的时候,我真的全身寒毛直竖……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仍会忍不住发抖。如果实现这个愿望,我会变成怎么样?」
对他说「放你自由」,等于打开紧闭的牢笼,破坏僵化的系统,解放被囚禁之物。
然而,倘若牢笼之中一无所有呢?或者,倘若那不是牢笼,而是他护身的铠甲、是容纳内脏的皮肤、是保护卵的外壳呢?
那样的东西被破坏之后,剩下的只有破铜烂铁。
「……跟你担心的后果一样,我恐怕会崩坏吧。」
「怎么会……」
「我不是说过吗?存在的只有设定,我没有可以寄托的过去,也没有伙伴。我所拥有的,只有行动的原则……」
其一,恶魔会实现召唤者的愿望。其二,若召唤者没有许愿,恶魔就几乎无法使用魔力。其三,恶魔的本体是神灯。其四……其五……
这些设定,就是恶魔的全部。所以他不敢想像,如果自这些设定解脱、获得自由,自己会落得什么下场。那才是真正的「夺取心愿」。从束缚解放之后,他才发现束缚就是自己本身。
「我一无所有。」
「……原来如此。」
听完雷克斯的坦白,珂古兰如此说道。
「听起来你也挺辛苦的。」
雷克斯微笑著说。
「话虽如此,我其实胜任愉快,因为这份工作非常适合我。只是……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到什么时候?」
他不禁回想起那个暗淡无光的夜晚,以及看著美得令人屏息的夕阳时的事,思考自己能在世界上存续到什么时候?
他每天都在思考,更换无数的主人之后,自己究竟存在何方?
一转眼,就是一百五十年。
「……我认为,那是非常痛苦的事。」
珂古兰谨慎地选择用词,这让恶魔很高兴。
「我只能凭空想像,但那是一座牢笼。」
「话虽如此,偶尔遇到好主人,即使是牢笼也会发生有趣的事。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
这是他的逞强,同时对此深信不疑。能够遇到像珂古兰这样有趣的主人,这份工作也不是苦差事。
所以雷克斯才开玩笑地说:
「……所以,你也别再坚持,快告诉我你的心愿吧。」
珂古兰不禁哑口无言。
「你还没有死心呀?」
「等一下,别生气啦!拜托,珂古兰,原谅我。」
雷克斯连忙低头赔不是,觉得自己好像被爱情冲昏头的庸俗男人。
「至少告诉我,你真的没有心愿吗?没有想要赌上人生实现的渴望吗?求求你,珂古兰,告诉我吧。」
如此一来,恶魔等于放弃所有武器,因为他已毫无保留地说出肤浅的过去,以及自我的设定。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低头哀求,满心期盼自己的诚意能稍微传达出去,打动她的心。
「……我当然有心愿。」
皇天不负苦心人。
「我也有赌上人生也想要实现的心愿。」
「哦哦!」
雷克斯欣喜若狂,因为他一直以为珂古兰真的没有任何心愿。
「太、太好了!那么!快点命令我帮你实现!」
「不行。」
「呜,为什么……」
「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也没用,你只要我回答有或没有而已吧?何况,那是个不能说出口的心愿,更遑论命令你实现它。」
雷克斯原以为总算有进展,没想到立刻遇到瓶颈。
「我不明白,你总是说出我无法理解的话,能不能说明清楚一点?」
「不行。听了你刚才说的话,我更加确信绝对不能告诉你……我才不会告诉你……呼啊……」
这时候,珂古兰打了呵欠。
「……抱歉,说到一半打呵欠……」
「没关系。我不是说了吗?这是枕边故事。你想睡觉,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雷克斯将毛毯拉到她的肩膀,为她重新盖好。不知道这个举动哪里奇怪,珂古兰忽然间开心地露出微笑。
「……总觉得好不可思议。」
在坠入梦乡之前,混杂清醒与疯狂的笑容,近似小女孩的笑靥。
「……没想到,我还有机会听人讲枕边故事入睡。」
「……」
「……晚安……雷克斯……明天见……」
珂古兰彷佛断线般沉沉睡去,脸上没有丝毫痛苦和恶意。
「……好,晚安。」
雷克斯也露出微笑。那是和珂古兰同样性质的笑容。
不过,笑容旋即从他的脸上消失。
「……神啊,请您守护她的安眠……」
已经很久没有向神明祈祷的雷克斯不禁苦笑。养成的习惯,经过再长的时间都无法改掉。那名奴隶似乎没有学到任何教训。不论他怎么向神祈祷,老人都没有恢复正常。
即使祈祷,神明也不会给自己任何帮助。如果无人许愿,恶魔就无法提供协助。
一切必须由自己率先采取行动。
「……你等著吧,珂古兰。」
雷克斯稍微打开窗户,化为夜雾飘到空中。底下的宅邸显得越来越小,最后化为巨幅夜景的一部分。
他的目的地是王宫。
「我去找他谈判。」
前往霸王──基尔德凯鲁亚的所在之处。
†
在满月的照耀下,白色都城明亮得宛如本身会发光。
蓝达那利亚帝国的主城──卡西安。冠以第二代皇帝名讳的建筑物,不只是帝都,同时是列岛海域所有居民崇敬的地方。
雷克斯朝据闻模仿天上世界建造而成的纯白宫殿缓缓下降。从云化为雾,从雾化为风,最后以恶魔的姿态降落在小露台上。
这个地方就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国王──基尔德凯鲁亚的寝室。
雷克斯打开窗户进入寝室。国王的寝室意外地简朴。天花板挑高,但东西很少。架子上摆满了书,没有其他嗜好品。
国王寝室的氛围近似珂古兰的房间,这让雷克斯莫名不悦。他别开目光,走向寝室深处。国王已经熄灯。
「……国王,别出声,听我说。」
站在附有华盖的巨大床铺旁,雷克斯宛如死神般宣告。
「我不是间谍,也不是密探。我来此,只是想问你一件事。」
虽然他是恶魔,但如今面对的是一国之君,还是珂古兰的父亲,没有理由省略礼仪。所以他将手抵在胸口,垂下头,尽可能真挚地面对国王。
「……嗯?」
然而,国王迟迟没有回应。
雷克斯疑惑地窥探床铺。因为挂著薄绢,所以他看得不是很清楚,只看得出棉被凌乱,但床上没有人──
明知这么做是大不敬,雷克斯还是把手搭在薄绢上,一口气……
剑?
「……奇妙的家伙。」
冷不防从胸口窜出的剑刃,在出现的同时又收回。
「以间谍和密探来说,你的装扮太显眼,看起来又不像宫中之人……而且剑明明刺入你的身体,却没有刺中的感觉。」
雷克斯转身一看,眼前是一名宛如狮子的老人。头发与胡须花白的他,将白刃持在眼前。
「剑身上果然没有血也没有油脂。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你!」
雷克斯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你干什么啦!臭老头!」
他连忙与老人拉开距离,按住胸口审视。没想到这个老人居然刺穿恶魔的心脏。
「喔喔,好久没有人痛骂孤,听起来真爽快。毕竟当上国王,就没有人敢当面骂孤。」
不知道哪里有趣,老人愉快地笑著将剑收入剑鞘。
这可不是闹著玩的。雷克斯轻触胸口,感到阵阵疼痛。剑稍微擦到位于心脏的神灯。老人年事已高,身手却仍如此矫健。
「过来,年轻人。」
雷克斯抬起头,但已经不见老人的身影。他连忙追寻声音的来源,看到老人坐在寝室角落的小沙发上。
「坐。」
老人指向眼前的椅子,一把拨开摆在桌上的西洋棋。
「喝吧。」
接著,「喀」的声放上一个厚实的玻璃杯,注入琥珀色的液体至杯缘。
……这个臭老头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恶魔感到困惑不已。这个粗暴又精神饱满的男人是国王的事实,还有他已年过七十,以及他是珂古兰敬爱的父亲,这些事都令他不敢置信。
雷克斯警戒地在桌子前坐下。虽然听从臭老头的命令让他很不甘心,但为心脏被贯穿的事吵嚷更让他不快。以恶魔的身分来说,一点也不优雅。
「……身为一国之君,也不点灯就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喝酒吗?」
「笨蛋,刚才孤的老友还在,现在则有你在。」
真难应付。
雷克斯一口气喝光酒杯中的液体,然后「咚」的一声将酒杯用力放回桌上。
「喂,好好品尝酒的味道啊,太浪费了。」
「哼,你是国王,不要那么小气。这种酒到处都有,又不是多名贵的酒。」
「笨蛋。孤虽然是国王,但不是想喝多少就能喝多少。到了这把年纪,身旁的人都会担心,不让孤饮酒。这可是孤偷偷珍藏的酒,你不屑就不要喝。」
「臭老头,我管你那么多!既然如此,我就亲切地帮你喝光!」
「住手,笨蛋。」
「少废话,把酒给我,臭老头。」
两人在桌上你来我往地争夺酒瓶。
「……不对,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跟你喝酒。」
和乐融融地喝完半瓶酒时,雷克斯忽然说道。国王一副穷酸样地将酒瓶倒过来,伸出舌头。
「哦?这样啊。」
「你也不是为了和我喝酒吧?为什么要劝酒?」
「没办法啊,剑刺不死你,警卫和狗都没有反应。你的存在超越孤所认知的领域,所以孤能做的,就是在被你杀死之前喝杯酒。」
「……我说过自己不是暗杀者吧?」
「你的确说过,但你没有表明自己的身分,说不定是更恶劣的东西。」
雷克斯不禁在心中暗自叫苦。他本来想敷衍国王,问出想知道的事情就离开,但眼前这个老人可没有这么容易打发。
「……我是恶魔。」
「哦。」
国王面不改色。
和某人如出一辙的反应,让雷克斯感到相当不痛快。
「……你相信吗?」
「不相信,孤还没有昏聩到那种地步……孤很想如此回答,但是这么一来,孤就不得不怀疑这家伙。」
国王拍了拍靠在椅子上的机关拐杖。
「多说无益……算了。恶魔,你来找孤所为何事?想附身的话,去找别人。」
「谁要附在你这种臭老头身上!我的主人是珂古兰。」
「……你说什么?」
这次国王总算有了反应。
「快说。」
「呵呵,你的态度跟刚才完全不一样。」
「废话少说。」
雷克斯开始娓娓道来。关于自己的事、珂古兰的事、幽灵与希尔蒂南的事、西洋棋与爱芮的事,还有戏剧与小鸟的事。
「……嗯。」
国王边沉吟边把玩拐杖,反刍获得的情报。雷克斯觉得很吵,希望他能安静一点。
「你说自己附在她身上,看来所言不假。」
「……是。」
雷克斯紧张得心跳加速,心想这个臭老头的魄力惊人,连身为恶魔的自己都对他感到畏惧。
「而且,她似乎很信任你。若非很了解她,你绝对说不出那些话。」
「哼,被臭老头称赞,我一点也不高兴。」
「别说这种话,孤很佩服你。」
深厚皱纹彼端的眼眸眯起,老人柔声问道:
「……她过得如何?」
他的眼神,是对女儿满怀关心的父亲眼神。雷克斯再次感到意外不已。珂古兰和基尔德凯鲁亚在独自一人时,看起来是冷血又桀惊不逊的强者,谈到彼此时却又如此温柔。
雷克斯感觉胸腔深处涌现一股莫名的烦躁。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孤想听的不是那些,而是更细琐,关于她日常的话题……」
「……」
雷克斯想立刻切入正题,但看到国王的表情,又不忍心泼他冷水。不得已,雷克斯只得随口说一些好笑的事:珂古兰整治傲慢宫姬的事;对企图诈欺的商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事;图书馆出现老鼠时,两人抱头窜逃的事。
「哈!她一点也没变,不愧是孤的女儿!」
基尔德凯鲁亚只是津津有味地喝著酒。
「……听够了吗?」
「够了,恶魔,孤要答谢你。托你的福,孤才能知道女儿的近况。虽不是奖赏,但这次换孤听你说说想说的话。你是为了某个目的才来找孤的吧?」
废话,不然他才不会离开她的身边。
「那我就不客气了。国王,你为何对她置之不理?」
「什么意思?」
「……我刚才说了小鸟的事吧?」
阵阵烦躁有如毒药侵袭他的心。这对父女对待彼此的方式令他感到极度不快。
「我已经告诉你她遭遇了什么事吧?」
「你说了。」
「既然如此!你快点为她做些什么!快点拯救她啊!」
「哦?」
年迈的国王捻著胡须,自言自语。彷佛在说「不用急」的态度,更加深雷克斯的烦躁。
「……我不明白。」
咬指甲的习惯显露在脸上,他的脚不停抖动,焦躁的情绪已经强烈到无法压抑,转变为愤怒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不明白什么?」
「……你们父女对待彼此的方式。你们两个人究竟是怎么搞的?一开始我以为你不在乎珂古兰,而可怜的她没有察觉这一点,始终像雏鸟爱慕父母般美化了过去的记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雷克斯发现,就像冷酷的珂古兰敬爱的人只有父王一样,这名傲慢的国王也深爱著珂古兰。
国王露出微笑。
「哼,无礼之徒,她没有那么蠢。」
「你、你那种好像无所不知的口气让我很不爽!」
「不是好像,而是真的无所不知。同时孤也知道,她和孤如出一辙。」
「唔、唔唔唔!」
「相反的,孤要问你究竟知道珂古兰‧迪亚斯什么?」
「唔、唔唔唔唔唔唔!」
问他知道什么,他只能回答「什么都不知道」。他身处可以轻易得知珂古兰任何情报的环境;在与她亲近的人之中,自己大概在十只手指数得出来的范围内,但是,他对她一无所知。
「要说不知道,孤也有不知道的事。」
「啊?你在说什么?」
「话说回来,恶魔,你为何会来此处?」
「刚才跟你说过了,我是来告诉你珂古兰的困境……」
「在谁的命令之下?」
真正的剑豪挥剑时,因为剑锋太锐利,有时候对手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被斩成两半。
此时的雷克斯就是处于那样的状态。
「……什么?」
「孤在问你,是谁命令你来找孤?『许愿恶魔』。」
雷克斯感觉很怪异。就像明明已经死了,却没有察觉自己死亡的幽灵一样迟钝。
「你说自己可以实现人类的愿望。反过来说,你的行动应该都是基于某人的命令。可是,你现在却来找孤。是她命令你这么做的吗?」
「不,她没有。」
「那么,这是『你的心愿』。」
心愿。
听到国王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雷克斯心中产生石头般的异样感。石头在转眼间变大,接著化为言语从他口中吐出。
「你说这是我的心愿?」
「没错。」
「哈、哈哈!胡说八道!臭老头,我是『许愿恶魔』!哈哈哈,恶魔怎么可能有心愿?哈哈、哈哈哈哈哈……」
自己说的话只是空虚地流逝。
恶魔没有心愿。这是创造神灯恶魔时,最重要的牢笼之一。倘若恶魔产生心愿,他就会随心所欲地动用自己的力量。因此,没有人类的命令,雷克斯只能使出微弱的魔力。
现在也一样,雷克斯只有使用变身魔法……本该如此。
然而,他却无法抑止心中涌现的不祥预感──
「喂,那是什么?」
老人冷不防问道。
「嗯?什么?」
「没什么,因为你说自己是恶魔,所以孤原先以为那是很普通的事……」
「你到底在说什么?」
老人饶富兴致的眼神在笑。
「就是……你的右手变透明了。」
「什么?」
雷克斯循著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自己的右手真的变得透明。
他不记得自己有解开幻术,也没有使用新的魔法,然而,他的右手却从手腕开始逐渐消失。不,不仅如此,他的左手也开始消失,从手腕、手肘到上臂,渐渐变得透明。
「……这是怎么一回事?」
「孤怎么知道?」
「这到底是……」
此刻,雷克斯总算察觉了。
他的身体很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肉体冒起泡沫,心开始溶解。位于心脏位置的神灯火热得令他发出哀号。
「这是怎么一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肉体开始瓦解,头发燃烧起来,皮肤化为泡沫逐渐消失,肌肉像彩虹变得透明、模糊不清,心脏膨胀得几乎要破裂。
其中,唯有一样东西的力量越来越强大。
是右手的手铐。
金环瞬间膨胀,并且在膨胀的过程中分解掉落,接著像一条蛇般扭曲、缠绕,狠狠啮咬雷克斯的上臂。
在黑暗之中,殷红的眼眸闪闪发亮。
是蛇。
有一条蛇。
那是束缚恶魔、吞噬其身的魔法之蛇。
雷克斯看著变成泡沫的双手,终于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
他违背了设定。
本来应该实现人类愿望的恶魔,却为了自己的心愿而行动。设定上产生矛盾。
「我、我收回刚才的话!」
雷克斯向正要再次扑向自己的蛇大喊。
「我不期待任何事!没有任何愿望!」
脚被吞噬的雷克斯跌落地面,宛如向神忏悔般吶喊。
「我是红眼魔王!是实现人类心愿的神灯恶魔!我没有任何心愿!我是恶魔!是在魔界的爵位中位列第八的恶魔大元帅!」
雷克斯紧紧攀住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记忆,勉强维持逐渐瓦解的「许愿恶魔」型态,倾尽全力用化为泡沫的双手抓住几乎要破裂的心脏。
「我!没有心愿!」
不知道过了多久。
「呼……呼……呼……」
平静下来的雷克斯在冰冷的地上喘息。
蛇已经消失不见。
雷克斯不打算再主动采取行动,因为他根本无法拯救珂古兰。
「哦?看来恶魔也不好当。」
老人从头到尾都无动于衷,只是在一旁喝酒观赏。
「混帐……」
跪在地上的雷克斯,此时才发现自己的脚还在,手臂与手也已恢复原状。
但是,心脏受的伤却没有消失。
「……总之,忘了我刚才说的话,我什么都不期待……」
「好,孤知道了,红眼魔人。孤什么也没听见,这样行了吧?」
「嗯……」
听到老人的承诺,雷克斯感觉心脏稍微舒服一些。他步履蹒跚地缓缓逃向窗边。
「呼……呼……」
不知为何,他忽然很想见珂古兰。
想看那个坚定地冷眼旁观世间百态的笑容。
想要见那个不期待自己为她做任何事的女孩。
「可怜的家伙,红眼魔王。」
隐藏在黑暗中的人类向被满月照耀的恶魔说。
「……你说什么?」
「没有赌上性命的心愿,也没有让心情焦灼的纠结……以生物来说,你很怪异。」
「……废话,因为我是恶魔。」
「你是恶魔?那就活得像恶魔一点。你只是哭著纠缠活人的死人。没有生,也没有死,是创造失败的怪物。」
雷克斯的直觉告诉自己,不能听这个人所说的话。
「你说自己可以实现人类的愿望,事实上,你却一次也没有实现过。孤向你预言,你无法拯救她的绝望,也无法实现她的心愿。」
然而,雷克斯无法捂住耳朵。从黑暗泄漏的老人声音,宛如恶魔的呢喃抓著雷克斯不放。
「明天孤就去后宫,重新宣示对她的庇护。」
拐杖敲打地面,发出「咚咚」声响,来到窗畔的霸王自信满满地宣告。
「孤说过了,很遗憾,你无法拯救她。因为能够拯救她的,只有孤。」
挫败感将雷克斯打击得体无完肤。
†
国王将莅临后宫。
获得这个消息,大部分的人都予以正面评价,没有人用有色眼光看待,他们期待高龄的国王安顿帝国的火药库,做好他最后的工作。尤其是同情珂古兰的帝都人民与宫姬都安心下来。因为他们知道,国王会做出英明的处置。
「你看一下,会不会很怪?」
雷克斯敷衍地回答:「不会。」
「你认真回答我。」
但是,这已经是珂古兰第八次问他同样的问题,他连赞美都懒了。
「真是个没用的恶魔。」
「对不起喔。」
雷克斯向她道歉,然后轻飘飘地飘在半空中。
珂古兰不理会恶魔,重新拿起别件衣服比在身前,在梳妆台前转一圈。她的四周散落著衣服,数量多到让人不禁怀疑她之前到底把衣服藏在什么地方。
「雷克斯,这件如何?」
「啊~~很适合你。」
「这件呢?」
「喔~~那件也不错。」
「真受不了你。你只有品味还算不错,所以请你认真回答我。」
听到那样的赞美,谁会想认真回答?更何况,虽然她是为了与父亲见面而精心打扮,但毕竟是为了别的男人,所以雷克斯根本不想协助她。
「怎么办?如果要去庭院,戴帽子比较好吧?啊,但是这么一来,就跟衣服不搭了。雷克斯,你有什么想法?」
雷克斯无视珂古兰,躺在半空中飘来飘去。然而,珂古兰兴奋得甚至没有察觉到雷克斯并未回答她。
「啊,等等,撑洋伞就行了。不,但是,两手拿著东西好像很奇怪?而且跟鞋子也不搭。讨厌,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烦死人了。太阳穴浮起青筋,双手用力交叠。
「不然把现有的国宝全部戴在身上?说的也是,这样大概万无一失。」
「……」
「不过,感觉好像有点奇怪。啊,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珂古兰已经无计可施。
「啊!真受不了你!」
同时,雷克斯也忍耐到了极限。
「珂古兰,你很烦耶!瞧瞧你那副德行!平常总是冷静自持的你在哪里?从刚才就一直在烦恼衣服和鞋子!你跟烦恼要穿什么去约会的笨女人有什么两样?」
「我要跟父王见面,当然要精心打扮。」
「更正!你比她们还蠢!」
真受不了这个有恋父情结的公主。
「够了!你站在那里,不要动!」
恶魔一边哀叹自己的不幸,一边拿起被扔在最角落的衣服。
「什么嘛!想抱怨的话,去别的地方抱怨,我现在很忙……对了,这时候穿之前的戏服也是一个好方法──」
「哪里好了?笨蛋。拿去,废话少说,快点穿上这件。」
「咦?但是,这件是……」
那是珂古兰平常穿的宫姬制服。
形状优美的柳眉挑起。
「我怎么能穿这种再普通不过的衣服!」
「你的想法是错的。你想想,看到精心打扮的你,你父王会高兴吗?不会吧?因为他在王宫已经看过无数次。站在对方的立场想一想,他想看的是平常的你,是在后宫过著日常生活的你。」
「啊……」珂古兰惊讶地眨眼。「原来如此……没错……你说的对!我马上去换衣服!」
「去吧。」
「等一下!雷克斯,你留在那里!不可以离开喔!」
得到意外有用的建议后,兴奋得眼睛发亮的珂古兰跑向屏风。
过了半晌──
「……如何?」
再次现身的她,已是平常的珂古兰。胭脂色的裙子搭配丝质衬衫,领夹与袖扣均以上等材质制成却不会显得华丽。这一身装扮,是日常见惯的制服。
然而不知为何,恶魔却觉得今天的珂古兰看起来不太一样。
不是因为衣服,而是珂古兰本身。低头检查衣服的眼瞳带有不安的色彩,她紧张地抚摸未戴首饰的手指与颈项。
那是因为她在意对方,想要以最适合的姿态与对方见面。
「很漂亮。」
雷克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现在的她没有丝毫魔性之美,但雷克斯仍然觉得她很美。
「你又在敷衍我……」
她没有看向自己,让雷克斯有些恼怒。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是不是至少戴上项炼比较好?」
「不需要,你不要多事,用平常的样子去见他就行了。」
「但是……啊!对了!你像平常一样,变成我的头发!这就没问题了吧?」
「不要,我拒绝。」
「你!你总是这样,没有拜托你的时候,老是多管闲事……」
「随你高兴怎么说。说什么都要我变成头发的话,就命令我。过来,在那里坐下。」
雷克斯指向梳妆台前的小椅子。若是平常,他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口吻命令她时,珂古兰一定会立刻反击。然而,今天她却全面投降,像一名乖巧优秀的学生,乖乖坐在椅子上。
珂古兰回过头,挑起秀眉问他要做什么。雷克斯像在栓紧螺丝般,把她的头扳回正面。
「啊。」
雷克斯一拿起梳子,就看到了然于心的表情在镜中的脸蛋上扩散。
「接下来只要把头发梳理好就行了,你就用这身装扮去见他。」
雷克斯有如在平顺的河面上划船,用梳子梳理珂古兰的头发。右手玩弄著发梢,左手抚平乌黑的平面。
「呵呵呵,感觉好不可思议。」
珂古兰笑得像被母猫舔舐的小猫。
「上次有人帮我梳头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那么,你下次回想起今天的事就行了。」
「好。」
这个女孩有时候会坦率得让人不知所措。
雷克斯细心梳理珂古兰的头发。
珂古兰静静坐著,乖巧地让雷克斯为自己梳理头发。
初夏的风从窗户吹入。
天空晴朗得可以连接到星星的世界,绿意如火焰般萌发。不冷也不热,不乾燥也不潮湿,今天是帝都气候最怡人的一天。
珂古兰开始用鼻子哼歌,而且本人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举动。
雷克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想调侃她。
「……啊,对了,雷克斯,时间还够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珂古兰忽然开口。
「时间?你是说国王来的时间吗?距离预定时间还早。」
「这样啊……但是,我们还是要快一点,时间所剩不多了。」
「……你以为现在几点啊?现在还不到中午。」
「但是……」
雷克斯不禁苦笑。珂古兰又开始杞人忧天,担心茶水没有准备好,担心挑选的茶点不适当。她询问的时候,雷克斯都机械性地回答,继续帮她梳理头发。
「……希望天气不要忽然转坏……」
最后,珂古兰抬头看向天空说道。雷克斯无奈地心想,天空蓝得万里无云,她到底看到什么东西才会产生那种可笑的担忧?
不过,这不能怪她吧?看著她的侧脸,雷克斯这么告诉自己。因为她至今的人生,是在满天繁星的星空下淋成落汤鸡,在湖水的正中央忍受著乾渴。
「放心吧。」
所以雷克斯斩钉截铁地说。
「今天不会下雨。」
「咦?你连天气都能预言?果然是靠魔法吧?」
「不。」
他没有操纵天气的魔法。即使如此,他还是可以断言今天不会下雨,也不会发生地震或火山爆发。所有邪恶的东西,包括恶魔,都会远离她,让她不受干扰。
认真说起来,其实这只是他的心愿。但是,他还是深信不疑,相信这对可怜的父女重逢时,不会发生任何邪恶的事来破坏他们。
不然,这一切岂不是一场谎言?
「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今天的会面一定会成功。」
「呵呵呵,莫名其妙。」
珂古兰微笑,这让雷克斯很高兴。
「算了,谢谢你。」
「嗯。」
†
国王睽违已久的私访悄悄进行著。谒见与赠礼都控制在最低限度,甚至几乎没有昭告周遭。警卫和女官都知道,这是分隔两地的父女睽违三年的对谈。
雷克斯也一样。
「你很紧张吗?」
珂古兰单独伫立在宅邸的庭园,化为小鸟的雷克斯停在她的肩膀上。
「有一点。」
「这样啊……」
远方传来螺贝的鸣响,是从白翼门的方向传来的。国王已经来到白翼门了吧?
等待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雷克斯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
「不然我去别的地方吧?」
「呵呵,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一点都不像你。」
因为雷克斯看起来坐立不安,珂古兰忍不住轻笑出声。
「不用了,你就留在这里吧,反正其他人也在。」
「但是……」
雷克斯压低声量,看向四周。庭园里站了不少临时派来的侍女和女骑士警卫。
「……真受不了,不过是父女见面,有必要搞得这么夸张吗?哼,不知道有多少间谍混在他们之中。珂古兰,要不要我引开他们,让你们父女俩独处?」
「不用了。」
「但是──」
「真的不用麻烦。」
涂上美丽指甲油的手指,轻轻抚摸雷克斯的头。她的手指在颤抖。
「留在这里。」
「……好吧。」
国王莅临。
一行人从树林的另一端缓缓走近,带头的是女官长与哈理斯医生,两名女骑士尾随在后,基尔德凯鲁亚拄著拐杖走在女骑士后方。
珂古兰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原地,等待国王到来。她的双颊泛红,拚命压抑想向前跑去的冲动,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国王。
在庭园的另一端,国王命令其余人退下,独自一人走过来。
他已经来到他们眼前。
「……」
不知为何,雷克斯觉得阳光下的霸王看起来弱小很多。他的背部佝偻,用力握著拐杖,纯白的罗马长袍看起来也有点老旧,样子就像「不知道该跟女儿说什么」的父亲。
珂古兰也一样无法言语。
风阵阵吹过。
「唔……」
「啊……」
终于开口的两人只发出单音,开始奇妙的交谈。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不知该如何启齿,其实那是对彼此的牵制。
基尔德凯鲁亚想为三年来的不闻不问道歉,但珂古兰不悦地蹙眉,表示自己不希望父亲道歉。心领神会的父亲闭上嘴巴,把赔罪的话语咽回去。女儿感受到他的心情,所以也露出过意不去的表情。基尔德凯鲁亚又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启齿……
这对父女是怎么搞的?
两人因为尴尬而说不出话,但只靠表情就心灵相通,甚至胜过千言万语。雷克斯不禁无奈地心想,既然能用高难度的技巧沟通,为什么不普通交谈就好?
不一会儿,两人都察觉到这一点。
「呵!」
基尔德凯鲁亚微微一笑。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呵呵。」
两人笑得肩膀都为之颤动。笑声越来越大,响彻湛蓝的七月天空。
「蠢死了,别搞这套了。喂,珂古兰,孤不会找藉口,也不会道歉。」
「无妨,我也没有理由接受。」
「很好!」
两人的时间开始流动。
「……你长大了。」
国王说道。
「是呀。」
珂古兰露出慧黠的微笑。
「呵呵,父王则是变白了。」
「哈,上了年纪,连胡须都白了。相反的,你变得越来越黑。」
「是呀,连内脏深处都是黑的。」
两人自然而然地迈出步伐。珂古兰当国王的拐杖,让他扶著自己的肩膀走过庭园。他们来到一座小凉亭。
「哦!」
国王面露喜色。桌上摆了一套茶具和西洋棋盘。
「准备得真周到,完全掌握孤的喜好。」
「当然。」
听到珂古兰的回答,雷克斯差点从她的肩膀摔下来。亏她说得脸不红气不喘,这些都是恶魔想出的主意。
「因为我是父王的女儿。」
……算了,原谅她吧,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珂古兰这么高兴的样子。
两人准备对弈。总是持黑棋的珂古兰,此时却自然而然地拿起白棋。这时候,雷克斯终于知道她为什么喜欢用黑棋了。他本来以为是她适合那个颜色,或黑色是她的代表色,其实不然,那是她怀抱的淡淡憧憬。
黑棋第一步,王翼弃兵。
白棋第一步,接受王翼弃兵。
时间缓缓流逝。珂古兰彷佛要展示自己三年来的成长,细心下著每一步棋;基尔德凯鲁亚也没有忽略她的任何棋路,全神贯注地下棋。在观棋者眼中看来,或许会感到枯燥乏味,因为战法完全按照棋谱,防守方也以保守的常见棋路应战。
即使如此,这局的棋谱仍然很美。
「……呵,你的棋艺变强了。」
基尔德凯鲁亚推倒自己的国王棋,微笑著说。明明输了,他脸上却浮现满足的笑容。
「这是我向父王的问候。」
「那么,孤也向你回礼吧。」
第二盘,还是以王翼弃兵开始,白棋也以兵卒棋应战。两人之间已不存在试探与保留实力,而是自由地展开强而有力的阵型。
夏风温柔吹拂。
从枝叶间筛落的阳光跃于棋盘上。
只有下棋的声音回荡。
两人没有交谈,甚至几乎没有看对方,而是全神贯注地盯著棋盘,操纵棋子。珂古兰肩膀上的雷克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对父女好不容易重逢,为何要顾虑那么多,而不闲话家常?
不过,看著两人片刻,雷克斯改变了想法。
珂古兰移动战车,然后抬眼看基尔德凯鲁亚,国王苦笑著退下骑士。珂古兰一副恶作剧被发现的表情,再次将阵型向后退。
那是狮子与兰花的交流。
两人之间横亘的空白,并非千言万语可以填补。
那么,该如何传达自己的心意?因见不到他而寂寞,却毫无怨怼;三年来对她不闻不问,连一封信都没有送过,但她还是敬爱他。这些心情该怎么做才能确实传达?
只能靠下西洋棋了吧?
「唔,孤输了。」
第二盘又是珂古兰获胜。
「喂,我没有看过这一步陷阱,该不会……」
「那是我为了赢过父王而想出的棋路,今天第一次施展。」
「……呵呵呵,孤有一个好女儿。」
第三盘,基尔德凯鲁亚首次改变棋路,以后翼弃兵开局。右边是白棋,左边是黑棋,双方战得难分难舍、平分秋色。第四盘以梦魇风暴开始,展开宛如土石流般的速战速决。到了第五盘,以时间来说应该是最后一盘,基尔德凯鲁亚再次以王翼弃兵开局──
「……你真的变得好强。」
基尔德凯鲁亚推倒国王棋,有感而发地说。这五盘对弈,全部由珂古兰获胜。
「……基尔,时间差不多了。」
哈理斯御医委婉谏言。基尔德凯鲁亚回答:「孤知道。」挥挥手让他退下。彷佛要享受这份余韵,他深深吸一口气再吐出。
「哈哈哈,伤脑筋,明明输得一败涂地,孤却一点也没有不甘心的感觉。」
「……父王?」
赢太多而有点尴尬的珂古兰,自下方打量国王的表情。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女儿,孤很高兴。」
国王站起来,温柔地抚摸女儿的头,彷佛要消除她的不安。
「看到你的棋艺磨练得如此精湛,孤感到十分欣慰。继承孤的意志之人啊……你是孤的最高杰作。」
「啊……」
珂古兰说不出话,只是任由国王抚摸自己的头。
「……是……」
过了半晌,不再紧张的她委婉推回父王的手。
雷克斯终究没有察觉,在这一刻已经决定了最终结局。
「……至今对你不闻不问,孤很过意不去。」
国王还是道歉了,或许他无法阻止自己这么做吧。
「不,父王,我知道您这么做都是为了保护我。」
「不,孤──」
「我也知道您的用意……所以请您不要道歉……」
「……孤知道了。」
国王脸上浮现一抹苦笑。他不再说话,而是依照珂古兰的希望抚摸她的头。
夜幕低垂,吹落海面的清风吹散了天上的卷积云。
在西沉的太阳与高升的月亮之下,盈满了清澈的空气。
这里没有任何人事物打扰这一段只属于久别重逢的父女的时间。天空万里无云,所有邪恶都逃到黑暗深处。后宫骑士的肩膀微微颤抖,女官长的眼眸也泛起泪光,恶魔亦然。
雷克斯忍不住祈祷,希望这对父女短暂的相处时光,不会受任何人干扰,能持续到永远。
他向天地神明祈祷。
†
王宫对待公主的态度一夕骤变。
首先,服侍她的宫女增加了十个人,没有人整顿的宅邸打扫得一尘不染,怠慢她的贵族争相送礼给她,寄来的时节问候信已经超过百封,还没有停止的迹象。珂古兰完全取回与公主相衬的地位与权威,这件事也体现在晚宴上。
「各位来宾,请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珂古兰‧迪亚斯‧艾尔凯欧斯‧雷吉娜殿下莅临!」
珂古兰一踏入舞厅,立即响起震天价响的掌声。这与先前礼貌性的鼓掌不同,而是汹涌得有如滚滚洪水。
「珂古兰殿下!」
「公主!好久不见!欢迎您的莅临!」
「您还记得我吗?我在您小时候与您见过面!」
珂古兰甚至来不及拿起杯子就被人群包围。时节的寒暄、客套话,以及事到如今才做的自我介绍,全部化为鼓掌。
不过,雷克斯对此已经感到极度厌烦。
「……真受不了,你也真辛苦……」
被迫听著前来问候的人无止尽的自吹自擂,变成头发的雷克斯悄悄对珂古兰说道。
「这种无聊的话题,我到底要听到什么时候……」
最近不论走到什么地方,珂古兰都受到同样的礼遇。以前在宴会和茶会上对珂古兰敬而远之的人,现在一反常态地聚集在她身边。看到他们现实到这种程度,反而让人痛快。雷克斯甚至心想,希望珂古兰也能稍微向他们看齐。不,还是不要好了。
「喔呵呵呵!真不愧是我的外甥女!」
尤其是戴亚判若两人的热情,更令人叹为观止。她将「阿姨」的身分做了最大的利用,高高在上的样子俨然是以珂古兰最有力的监护人自居。一个人竟然可以丕变至此,让雷克斯不寒而栗。
「以及我们的皇帝!基尔德凯鲁亚‧迪亚斯‧德鲁‧毕鲁姆‧亚雷克萨陛下!」
最后登场的大人物,同时是晚宴主办人的国王现身。基尔德凯鲁亚坐在王座上,第一件事就是寻找珂古兰的身影,然后微微一笑。珂古兰接收到国王投射过来的目光,也躬身回礼。看到两人的举动,四周的人开始交头接耳。
「喂,看来传闻是真的!」
「听说父女俩已经和好了。」
「国王似乎已下定决心,帝国可能会诞生睽违百年的女王!」
女王?雷克斯平常听见传闻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却对这个单字起了反应。
所谓「女王」,是由女性担任国王吗?原来如此。之前国王曾说「继承孤的意志之人」,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珂古兰女王」……嗯,听起来还挺悦耳的。比起随便远嫁他国,这个称谓更适合她。
「喂,珂古兰,你会成为这个国家的女王吗?」
「嗯,照这个情况发展下去,应该会。」
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乾脆。
雷克斯很想抱怨,希望她能事先告诉自己,不过忍住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珂古兰一定会回答:「是你自己没有问我。」
所以,雷克斯决定以喜悦代替抱怨。
「喔!这真是太好了!原来你会成为女王啊!呵呵呵,这么一来,那些欺负你的人再也不敢对你不利了!你有没有看到戴亚刚才的模样?她一副找到空档就恨不得舔你鞋子的样子!」
女王,女王……
雷克斯让思绪驰骋在幻想之中。珂古兰女王,这个称谓隐含令人雀跃的意涵。即使在狭隘的后宫,她也引发非常有趣和耐人寻味的事件,如今她将要跨入辽阔的世界,所以未来的生活绝不可能枯燥乏味。
「喔喔!我越来越有干劲了!珂古兰,你去过外面的世界吗?例如故事里出现的外国?」
「听你这么说,我才想到我还没有去过。」
「呵呵呵!很好!今后你可以慢慢体验。在书上看与亲身体验完全是两回事!你知道四季如春的岛屿吗?或是结冻的海洋?干嘛那样看我?啊,我知道了,你想说当上女王之后就没有办法自由行动,对吧?不过,我认为那样的生活会比现在的日子好上千百倍。」
没错,故事将从这里开始。
珂古兰女王与恶魔雷克斯的故事,标题就直接取为「珂古兰女王与许愿恶魔」吧。与那些大冒险相比,至今发生过的事只是序曲罢了。故事将写下一百集、两百集。她的治世将如同她的父王,长达五十年、一百年。
「令人期待的事,接下来才要开始!」
恶魔说道。
「是呀。」
珂古兰回答。
这时候,宾客不约而同地停止交谈,侍者则递给每个人新的酒杯,做为接下来乾杯所用。基尔德凯鲁亚站起来,开始致词。他的致词充满陈腔滥调的时节寒暄,但惯用词中夹杂了不少对女儿的爱,闻者不难察觉他的用心。
珂古兰与恶魔以他人听不见的方式交谈。
「总觉得到了这个地步,你不愿意说出心愿也没关系了。」
「咦?你死心了吗?」
「我没有死心,不过,坦白说,我决定投降了。真是的,我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例子,不仅不肯告诉我心愿,甚至还让我放弃,你可真有本事。」
雷克斯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变化这么大。
第一次见到珂古兰的时候,他觉得她是一名很有趣的女孩;第二次见到她时,也有同样的想法。之后每一次见面,珂古兰都让他感到无比有趣。
「呵呵,往后的日子会变得更有趣!因为我们是天下无敌的搭档!」
雷克斯心想,如果能够持续这样的日子,纵然不知道她的心愿也无所谓。没错,这样子就行了,因为再也不会有人敢威胁她。直到她变得满头白发为止,他都会陪伴在她身边,等待她开口说出心愿。
「虽然我觉得你到临终之前都不会告诉我。」
这段人生最后的场景是在床畔,年老的珂古兰幸福地闭上双眼,在临终之际才悄悄告诉恶魔她的心愿。
「所以你不肯许愿的事,我就稍微忍耐吧。」
「总觉得我接下来想做的事,好像对你很过意不去。」
国王的致词即将结束前,珂古兰拿了新的酒杯。
「嗯?你说什么?」
「我说,我对你好不容易决定忍耐的觉悟感到很过意不去。」
珂古兰边说边摇晃酒杯,让殷红的液体在薄刃般的杯缘游走。
「雷克斯,我想向你许一个愿望,可以吗?」
那是雷克斯长久以来求之不得的话。
然而不知为何,雷克斯还来不及感到喜悦,一股不祥的风率先在他的心中吹起。
「……什么愿望?」
「很遗憾,那不是真正的心愿,比较像是杂事,是不是不能拜托这种事?」
「不,当然可以……」
雷克斯感到不太对劲,因为至今再琐碎的事,珂古兰都不曾借助恶魔的力量。为什么她现在突然要拜托他?
「……总之,你先说看看吧。」
「谢谢。那么,我想请你调查这杯酒的成分。」
什么啊?恶魔不禁一阵错愕。
「喂,你在开玩笑吗?怎么?有虫子飞进去?还是你想知道酒的产地?这种事你随便抓一名侍者来问不就好了?」
「别说了,快告诉我,恶魔,这是正式的命令。这杯酒的成分是什么?」
「唔……」
正式的命令──珂古兰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雷克斯的体内猛然涌现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好似无法压抑的冲动,宛如大蛇缠绕著他下令:「实现它。」大蛇是牢笼,亦是束缚雷克斯的设定之聚合体。
珂古兰无庸置疑地已下达命令,如此一来,雷克斯等于失去自由意志。神灯恶魔成为实现人类愿望的机械。
「……哼,真拿你没辙,我就帮你调查吧。使用魔法及魔导术,不只是酒的产地,连原料是在谁的田里种植的,我都帮你查得清清楚楚!」
雷克斯一口吞下镇压住的大蛇,解放睽违已久的恶魔能力。主人的心愿会发动魔法,莫大的魔力朝小小的酒杯发射。窥探过去的魔法回溯时空,窥探因果的魔导术解开盘根错结的意念。
「!」
结果出炉了。
「如何?」
「珂古兰!立刻倒掉那杯酒!」
那是令雷克斯哑口无言的答案。
「那杯酒有毒!」
直到这一刻,雷克斯才明白珂古兰许下这个愿望的用意。酒杯里倒入的是去年装瓶、来自北方的葡萄酒……以及,让肌肉麻痹的贝类剧毒,和让血液流动缓慢的花籽。
「是吗?你调查得真快。」
珂古兰丝毫未显露惊讶之情,反而像在品酒般享受酒香。
「……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已被国王纳入保护伞下吗?从那之后,没有人再恶整你……」
「是呀,换句话说,情况到了『恶整』已无法解决的地步。呵呵,我从以前就一直想,你的个性意外地单纯。如果他们继续恶整我,一旦我暴毙,矛头将率先指向他们。」
「……你的意思是,犯人在宴会厅里?」
珂古兰摇动酒杯。
「我刚才拜托的事,应该也包括这个问题。」
「对、对不起!」
雷克斯再次潜入过去,追著在酒杯里加入某些东西的侍者、对侍者下令的长官、长官晋见命令他的人,然后……
「不会吧……」
雷克斯这次真的惊讶得说不出话。
「犯人……是她……」
雷克斯首先指向戴亚‧戴那巴雷司──珂古兰生母的姐姐,爱芮的母亲。戴亚在宴会厅的另一头笑容可掏地高举酒杯,目光时不时看向珂古兰,看似无法压抑心中的喜悦。
「还有……他……」
接著,他指向元老院的几名老头子。
然后,他再次操纵幻想的手指。
「还有他……和他……和他……」
他追溯剧毒的来源,一一指出参与密谋的共犯。当人数超过二十人左右时,他停止指认。不是因为指认完了,而是根本指认不完。
共犯高达数十名,默认此事的人却超过一百人。
那是聚集在这间宴会厅中过半的人数。
「这、这些王八蛋!」
雷克斯已经知道真正的敌人是谁,纯白的愤怒在他心中迸射开来。
居然敢对他的主人不利,为了一己之欲,企图杀害这朵坏心眼但冰雪聪明的稀世漆黑之兰。
他总算明白珂古兰忽然使用恶魔之力的原因。换言之,这就是她所谓的「情况改变了」。这一切的确都变得不一样。在上百人的恶意之前,区区人类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
不过,这里有恶魔。
「……你可以对我下达任何命令,珂古兰。我不会那么小气,你要许十个、一百个愿望,我都会为你实现……」
愤怒变得像焦油一样黏稠。
雷克斯的指甲变长,头上长出角,身影越来越像一名恶魔。当然,那是只有珂古兰才看得见的幻术。不过,只要她希望,他可以立即化为实体。
「杀谁?要杀几个人?」
有如猛禽的双手不停颤抖,火焰从牙齿的缝隙溢出。
「你无须犹豫,是他们先对你不仁。他们趁你无法抵抗的时候企图暗杀你,甚至没想到自己会遭到报复。」
报复他们。包含至今所有的旧恨,对他们展开报复。雷克斯好久没有像这样恢复恶魔的感觉。现在珂古兰许下再残忍的心愿,他都乐意为她实现。
那群混帐自以为只有自己拥有生存的权利,所以才会做出这种事。欺凌弱小,一旦受到阻碍就毫不眨眼地杀了对方。
他会好心地纠正他们的自以为是。
「来吧,珂古兰!向我许愿!你的恶魔将立即为你实现!」
「好吧……那么,我只有一个命令。」
「说吧!」
国王的致词终于结束,所有人高举酒杯。愚蠢的坏人没有看著自己的酒杯,而是笑著望向珂古兰。他们的表情彷佛在说,即使触怒神也一无所惧。蠢货,既然如此,准备接受恶魔的惩罚吧。
「各位来宾,请举起您手上的酒杯,由不才的在下玛古努斯‧戴那巴雷司带头敬酒!」
「许愿恶魔,珂古兰‧迪亚斯‧艾尔凯欧斯‧雷吉娜命令你。」
「是!」
有如巨熊般的手臂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举起的数百个酒杯,反射著水晶吊灯的光芒。绅士淑女笑著、坏人们笑著,雷克斯也得意地笑著,所有人都笑著。
只有珂古兰面无表情。
「实行的人、教唆这次计画的犯人,以及默认的人──」
红色、白色、琥珀色,五颜六色的酒杯被高高举起。一条蛇在雷克斯心中诞生。他已经无意压抑它,恣意逞凶吧。他已经化为那条蛇本身,掌握枷锁的只有珂古兰一人。他将在她的命令下杀人,或是放对方一条生路。现在只待她解开束缚。
然而,那个「愿望」永远无法实现了。
「不许伤害他们。」
乾杯!
毒酒瞬间充满口腔。
†
珂古兰很难受,中途离席的她回到自己的宅邸立刻准备就寝。她脱下礼服,换上睡衣,卸了妆,遣退侍女们。
「那个……小姐,您真的不要紧吗?」
留到最后的琪侬问道。
「还是召唤哈理斯御医来比较好吧……」
「不需要。」
珂古兰回答。她的呼吸略微急促,眼眸充血。
「我只是有点累,你今天就先回去吧。」
「但是……」
「听我的话,这是命令。」
「……是、是的。我知道了。晚安。」
珂古兰回答「晚安」后,再也支撑不住地倒卧在床上。
灯火已熄,琪侬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直到这一刻,珂古兰才终止演戏。
恶魔悄悄在她身旁现身。
「……立刻向我许愿……命令我清除你体内的毒素……」
剧毒已开始发作,被污染的血液渐渐无法输送氧气。珂古兰就像缺氧的金鱼,嘴巴不断开阖。恶魔可以笃定,不到一刻钟她就会死亡。
「我不要。」
然而,珂古兰毫不犹豫地否决他的提议。
「……为什么?」
恶魔愤怒得浑身颤抖,膨胀得几乎快要爆裂的激动压迫他的胸腔深处,无法遏止的怒气已经近似狂乱。
「为什么?珂古兰!」
「为什么」是雷克斯唯一想得到的话。他从刚才就一直吶喊这三个字。
「为什么?快回答我!珂古兰!」
「……因为,救了也是白救……」
珂古兰利用急促喘息的空档回答。那是和见到小鸟死亡时一样漠然的声音。
「即使现在救活,之后还是会被杀。」
「既然如此就杀鸡儆猴,让犯人死无葬身之地!」
「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你应该也发现了吧?」
珂古兰彷佛在安抚不听话的孩子,露出甚至令人觉得慈爱的微笑。
「想要杀我的人多不胜数。把那些人杀光,这个国家会就此瓦解。」
「那么,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雷克斯是认真这么想。
「必须牺牲一个人才能运作的国家,不如毁灭算了!为什么你非得牺牲不可?」
「因为我是公主。」
她又回答得不假思索。
「我有守护国家的义务……」
「义务?你说义务?那是有权利的人才需要承担的东西!国家和那些家伙对你做了些什么?他们只是不断欺凌你而已!你根本不是被赋予一切的人,而是被夺走一切的人!在出生前就遭疏远,被赋予的只有遍体鳞伤。被那些人强加在身上的义务有什么意义?」
「不是这样的,雷克斯。义务与权利不能用这种方式衡量。他们确实讨厌我,但不会影响我的心意。」
珂古兰笑了,那是母亲对孩子露出的天真笑容。
「我喜欢这个国家。」
「珂古兰……」
「即使这个国家讨厌我、蔑视我也无所谓。我不是因为『受了什么待遇』或是『获得什么东西』才决定是否要喜欢或讨厌一个人,那些事与我的心意无关。」
「但是!」
「我已经决定要爱这个世界,所以才深爱著它……」
雷克斯总算知道心中的异样感代表什么。本来珂古兰即使变成个性阴沉的人也不奇怪,不,她应该要变成阴沉的人才对。被爱过而爱人、被恨过而恨人,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
然而,珂古兰无条件地爱所有人。她认定爱与被爱并非成对的,径自走下爱恨的螺旋。
「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珂古兰轻轻闭上双眼。雷克斯的心跳漏了一拍。时间所剩不多了。
「但、但是──」
他必须说些什么才行。但是,他该怎么做才能说服她?他该说些什么,才能挽回这名对一切死心的少女?
「但是,你有想过留下来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情吗?」
颤抖的喉咙发出尖锐的声音。
「没错!有人一心想置你于死地!但是,也有人希望你活下来!」
「……你说的没错。」
「对吧?」
雷克斯拍了一下手。
没错,就是这个理由!因为她甚至深爱著「想置她于死地」的敌人,所以才打算牺牲自己的性命。既然如此,反过来说,为了「希望她存活」的同伴,她就会活过来。
然而,她却说:
「但是,那个人在什么地方?」
深沉的夜晚益发深不见底。
在宽敞宅邸的黑暗之中,孤独的公主一再重复死亡的喘息。她的皮肤苍白得有如瓷器,染了剧毒的血液流动的血管宛如龟裂般覆盖全身;她的指甲黑得像涂上黑墨,黏稠的汗水像水痘浮在额头上,甚至不会滑动。
雷克斯已经言语尽失。
「不希望我死去的人,在什么地方?」
「有、有很多人啊……」
雷克斯说到一半便语塞。
琪侬是间谍。
爱芮是敌人的女儿。
希尔蒂南已经回国了。
梅蒂一无所知。
雷克斯在寻找,寻找深爱珂古兰的人,能够理解她的立场而无条件爱她、希望她活下去的人。他本来以为这样的人可以立刻找到,但不论他多么仔细搜寻记忆,也只找得到一个人。
「有、有啊!」
不过,无所谓,只要找得到人就好。因为只要找到例外,珂古兰就愿意终止死亡之路。不过,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看不顺眼的男人,所以要说出那个名字让他很不甘心。但现在刻不容缓,他已经顾不得这些。只要能够让珂古兰改变心意就行了,他的不甘心一点也不重点。雷克斯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
「你的父王,基尔德凯鲁亚!」
说完的瞬间,雷克斯察觉到一件事。
等等,太奇怪了。
聪明如珂古兰和基尔德凯鲁亚,不可能没有预料到这种后果吧?
一切都连贯起来了。
为什么珂古兰会被下毒?为什么她能活到现在?那是因为国王对她不闻不问,让人不觉得她会介入国政。
但是,情况改变了,所以戴亚等人只好直接采取行动。
换句话说,基尔德凯鲁亚──
「难道……」
他不敢相信,不,是不愿意相信。
真正想要谋杀珂古兰的幕后凶手是──
「珂古兰!」
恶魔大吼。相反了,这一切都相反,基尔德凯鲁亚真正的决心与立珂古兰为女王相反。
「你被骗了!那个男人想要杀死你!」
「那又如何?」
而且,珂古兰早已察觉他的用意。
雷克斯回想起这对父女在庭园里的最后对话。那时候,国王想道歉,而珂古兰拒绝了。
「父王和我一样,深爱世界的一切。因为爱,所以会放在天秤上衡量。结果,我落选了……不,是雀屏中选。」
她的笑容隐含著骄傲。
「『国王』就是这样的工作,必须把喜爱的东西放在天秤上,留下较有价值的东西。纵然那是再痛苦的事,他也必须做出抉择……我明白他的用心……」
她说的话让人心痛。
「因为珂古兰‧迪亚斯是他的继承人。」
雷克斯有一种被狠狠排除在外的感觉。彷佛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像是局外人被舍弃。
「所以,我会死。」
「你……」
「……很抱歉,让你陪我走人生的最后一程。最后和你一起度过的每一天是那么愉快、那么平静……」
「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说了。
「你不要好像在交待遗言!」
雷克斯握起她的手,发现她的肌肤非常冰冷。
「我无法认同这种事!这一切明明才要拉开序幕!」
这明明应该是序曲,故事将延续一百集。
「你不是会当上女王吗?不是要见识外面的世界吗?你不是充满期待吗?我们不是天下无敌的搭档吗?」
最后一幕是在床畔。
「……我还没有听你告诉我心愿……」
雷克斯紧紧握住雪白的手,屈膝跪地,彷佛向神祈祷。珂古兰的脉搏跳得很快,但一秒比一秒虚弱。
「你不是有赌上人生也想要实现的心愿吗?」
「……真拿你没办法。我不是说过吗?那个心愿你无法实现……」
「求求你,珂古兰!即使我无法实现,还是把你的心愿告诉我!」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实现珂古兰一直以来深藏心中的愿望,是恶魔最后的手段。
「求求你!没有听到你的心愿,我不甘心就此结束!我无法忍受这种结局!」
「……真拿你没办法。」
恶魔握住她的手祈祷,希望那是凭他的力量可以实现的愿望。没错,他甚至向神祈祷了。不,他不在乎这种事,只要珂古兰能活下来,他什么都不在乎。
「我想要的是爱……」
于是,珂古兰说出来了。
「我可以爱人,但自己一个人没有办法被爱。我一直想要某个人对我的爱……那是如同家人的爱或朋友的爱那般……爱著珂古兰‧迪亚斯……我想要无条件的爱……」
这是个渺小得令人错愕的心愿。
「……傻瓜。」
雷克斯握著她的手,跌坐在地上。
「那是过著普通生活的平民都能轻易实现的愿望……」
「或许吧。但是,我从来不曾拥有,所以很想要……」
珂古兰的意识已经变得朦胧了吧?她伸出左手,彷佛要抓住星星。
雷克斯急得心脏几乎破裂。
到底是谁创造出这个可怜的生物?他恨不得把那些人找出来大卸八块,指著他们质问到底做了什么?创造出什么?
然而,珂古兰甚至处处为他们著想,不只原谅他们,还深爱著他们。
他们竟然恩将仇报。
开什么玩笑!这个愿望太可笑了吧?这本来应该是在很久以前就实现的愿望。人在出生的瞬间就被赋予这种爱,光是翻身就令人喜悦,人类在经过这些历程后成长。
她却不曾拥有。
相反的,世界赋予她的是莫大的伤痛与可悲的下场。
「来人啊!」
宛如绝对不会抽中的签,死路一条的陷阱,回天乏术的疾病,她一直以来被这些东西缠身。
「快来人啊!有没有人在?」
没有人来。在黑暗的寝室里,没有人爱著珂古兰,也没有人来拯救她。
琪侬背叛了,爱芮什么也不知道,希尔蒂南逃走了,梅蒂已经来不及。
没有人。
「笨蛋……早知如此,为什么当初要疏远所有人?既然你爱他们、想要被爱……就应该主动接近他们啊!」
「不行……倘若我这么做,他们会像雷克斯一样被杀害……」
结果她伸出的手终究构不到星星,无力地在半空中拍打,最后落到床上。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因为我喜欢的人,都会落得凄惨的下场……」
听到她有如梦呓的话语,雷克斯才霍然惊觉。至今珂古兰与人疏远,绝对不是个性使然,而是不得已的行为。
其实她很想亲近大家。
她明明很想要别人的爱,但只要稍微显露出那种态度,「世界」就会见猎心喜,以凶残的手段对付「某人」,以儆效尤。
和那些小鸟一样。
所以她才疏远人群。如同亲手扭断小鸟的脖子,让人一开始就无法接近她,而她也不会接近「幽灵」等人。
做得太完美了。
在这个名为王宫的巨大异形系统之下,即使身处最残酷的地方,珂古兰仍然以完美无缺的方式应对一切。在常人的眼中看来,就像只有被齿轮与滑轮磨损的部分,她却让两者滑顺地咬合,苟延残喘了十六年。
然而,这个机关终究只是以被破坏为前提所制造,是随时可以舍弃的零件。可悲的是,当事人也接纳了这个命运。因为深爱他们,以及未被他们所爱,所以……
唯一可以赋予她爱的基尔德凯鲁亚也期盼她死亡。
没有人希望她活下来。
所有人都希望珂古兰死去。
只有恶魔例外。
「……不、不然,珂古兰。」
雷克斯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液。
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根本已经脱离常轨。
「什么……」
「我不行吗?」
恶魔说得宛如笨拙的告白,事实上也是如此。
「你……?」
「对、对啊!没错!我爱你啊!」
「你愿意爱我吗?」
「对!我愿意爱你!」
珂古兰的眼眸亮起一盏希望之灯。
是蛇。
「如何?这么一来,你就愿意活下去了吧?还是说,你对我有任何不满?」
「……不,没这回事。我很高兴……但是,你做得到吗?」
「当然做得到!」
蛇来了。
不过,雷克斯无视它,硬是挤出笑容。所有阻碍他都视而不见。
「所以,珂古兰!命令我『爱你』!」
雪白的下颚轻轻摇晃。泪中带笑的绝望以笑容的形式颤抖。
「……你还是……不明白吗?」
「不明白什么?」
「爱是不能用命令的,不然就无法实现……」
「你在说什么啊?别说了,快点命令我!不然就来不及了!」
已经连呼吸都很艰难的珂古兰,最后还是毅然回答:
「我不要……」
「你!」
雷克斯不懂她的坚持。
「珂古兰,为什么?只要你命令,我就会为你实现!」
「我想要的……不是那种爱……不是靠命令得来的爱……雷克斯,你真的不明白吗?就连你也不明白?」
握在掌中的手逐渐失去力量、失去最后的希望。
「……不要,我绝对不能命令你。爱是自然流露的东西,不是强迫得来的……如果我命令你,最后爱会死去……」
「但是……但是,珂古兰!」
「所以求求你,由你来许愿。」
珂古兰说道。
瞬间,雷克斯感到背脊窜过一阵寒意。
「不是由我,而是由你来许愿,红眼恶魔……」
「我……」
「由你来说,雷克斯。说你想要我……说你爱我……」
「唔!唔唔唔唔唔唔!」
「只要你说出来,我会全部为你实现……呵呵呵,我们的立场对调了呢。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那一定很有趣……」
「只要我说出口就行了吗?只要简单的一句话,你就愿意活下来吗?」
「对……」
是蛇,蛇来了。
那是一条巨大得前所未见的蛇,监视雷克斯是否脱离设定。
「既然如此,我就说了。我──」
鲜红的双眼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这时候,雷克斯的右脚已经被吞噬。
「爱──」
说完这个字,他的左手消失在鲜红口腔的深处。
──我爱你。
雷克斯已经牺牲到这个地步,却无法说出最后一个字。
「啊……啊……唔……」
蛇咬向他的咽喉。他冷汗直流,肌肉紧绷,虽然可以开口但说不出话。有如肉块的身躯缠绕他全身,蛇造成的剧痛宛如警告流窜恶魔全身,不容许他脱离设定。
「你果然不肯说……」
珂古兰彷佛在确认早已了然于心的结果似地说道。
雷克斯立即改变方向,不中用地恳求珂古兰。
「珂古兰,拜托!这件事……这件事我说什么也办不到!所以,命令我!向我许愿!命令我『爱你』!求求你!」
「真不乾脆……」
最后,珂古兰闭上双眼,原本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稳。
「喂,你醒醒……快醒醒啊……」
冰冷的手让雷克斯心乱如麻。他的感情化为火焰燃烧著心脏。
蛇甚至对他心中的感情起了反应,紧紧缠住他的身体。
「保重……希望你……下次能遇到更好的主人……」
「不要死!不要说那种话!不要!我的主人是你!我只要你!啊啊!啊啊啊啊!快来人啊!谁快来救她!拜托!快点救她啊!」
眼泪不断流出,恶魔声嘶力竭,宛如回到三百五十年前,慌得六神无主。和遭到最喜欢的人所杀时一样,他即将失去最喜欢的人。当时的雷克斯只是渺小的一个人。
雪白的肌肤越来越白皙,头发的颜色超越了乌黑而近似黑暗。她的美益发慑人心魂,令人不寒而栗。珂古兰已经美得不似人类。
最后,她泫然欲泣地笑了。
「永别了……」
就这样,珂古兰结束了十六年短暂的人生。
†
看不见月光的黑暗深处。
被所有人舍弃的牢笼之底。
蓝达那利亚帝国的后宫。
在这个聚集世界上所有财富的地方,高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一名少女因心愿求之不得而死。
「笨蛋……」
送她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的只有一名恶魔。
「你这个笨蛋……」
恶魔拥有实现愿望的魔力,以夺取人类的心愿、擅自替人实现为乐,并且以此为生。
他却遇见一个棘手的人类。
珂古兰‧迪亚斯──绽放于人类世界顶端的漆黑之兰,拥有全世界的帝国独生女。
珂古兰是个十分谨慎的少女,完全不相信恶魔的力量也不肯使用,甚至暗中磨著獠牙,伺机对抗恶魔。
这让恶魔感到非常痛快,甚至可以说喜欢。
喜欢她冷酷却又温暖的一面,意外地贪婪却又淡泊的一面,以及不向任何人认输的眼神。
所以,他悲痛欲绝。
「你怎么能死!」
攀著他的手还留有余温,平稳的气息令他哀伤。他握住她的手,握得很大力,希望她会气愤地对自己说:「很痛耶,快放手,笨蛋。」
然而,珂古兰什么也没说。
「……结果你还是拋下了所有人,也拋下我……」
雷克斯忽然感到很害怕。
永恒发出声响,包围恶魔,彷佛要将他带到遥远的某个地方。啊啊,又来了,「永远的恐惧」又来临。一切被均等化,失去所有价值的恐惧束缚著他。
总有一天,他会连这件事都忘却吧。
忘记这件事,然后重蹈覆辙。
「……开什么玩笑!」
黑暗中没有其他人。
只有一名恶魔和一条蛇。
「谁要接受这种事……」
恶魔怒瞪寝室的角落,那里有一条伸长舌头的红眼大蛇。那条蛇大得前所未见。他还没有发动魔力,甚至没有说话,巨蛇却表现出极大的警戒。
「我绝对不接受!不管任何人说什么!我绝不会接受!」
巨蛇向他袭来,用宛如鳄鱼的血盆大口吞噬他的左脚,鲛般的身躯紧紧缠住恶魔,想将异常的设定导回正轨。
「我不接受!我绝对不会接受这种结局!」
不过,恶魔已经不在乎巨蛇,站得直挺挺地任由它啃噬、紧缚,将手伸向心脏。
珂古兰一定不期盼这种事。
雷克斯知道。她不仅不会感谢他,还会把他臭骂一顿吧?
尽管如此,他也不在乎。
「实现吧,魔法神灯!这里有一个至高无上的愿望!」
神灯散发出眩目的光芒,恶魔的身体化为泡沫的同时,巨蛇也发出哀号。这是可想而知的,因为巨蛇是恶魔的一部分,所以恶魔崩解时,它也无法幸免于难。
金色的光芒在黑暗中溶化,映照出十层、二十层幻想,然后又瓦解散去。雷克斯也一样。他不认为这种事会成功,因为他的行为就像以剃刀劈柴、用椅子支撑屋顶。「红眼恶魔」并不是为了这个目的被创造出来的。
即使如此,雷克斯还是祈祷了。
和创造出他的那名老人一样,用近似疯狂的激情衷心祈祷。
在没有任何人的黑暗深处,恶魔第一次有了心愿。
光芒宛如万花筒,在改变形状的同时瓦解。海洋、山峦、星空,恶魔至今看过的景色显现又消失;牛、青蛙、蛆虫,凝集成形又消失。
当东西一件一件消失,珂古兰逐渐恢复血色,黑指甲里的瘀血消散,渐渐恢复生前的美丽。
然而──
「……抱歉,珂古兰……我已经尽力……但还是救不了你。」
剧毒已经清除,她的血液应该不再含有毒素,但心脏仍然没有跳动。
「哈、哈哈……这种结局太不像话了……」
右手掉落,右脚也掉落,身体化为泡沫逐渐消失。
无力倒卧在珂古兰身边的雷克斯,脸上却挂著满足的表情。
纵然心愿无法实现,只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他也心甘情愿。
只要能前往和她相同的地方,他就心满意足了。
「我做了任性的事,抱歉……」
崩解已经来到心脏,不过,雷克斯丝毫未感到后悔。
啊,不,他有一个遗憾。
「糟糕,我忘记说了……」
有一句话他必须说,但是他的嘴巴已经消失,身体也消失,再也无法说话。
……真是……太不像话了……
神灯恶魔最后抱持这样的想法,消失在黑暗之中。
†
朝阳拂退夜晚的黑暗,充塞寂静的宅邸恢复日常的温暖。
阳光照耀寝室,彷佛不曾发生过不祥之事。小鸟啁啾地演奏和平的音乐。
不过,这间与平常无异的寝室,却多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数个银制的盆与盘子,以及充满整间寝室的药味。这些出自于坐在床畔的秃头老人。
「您醒了吗?珂古兰公主。」
清醒的珂古兰看到认识的秃头老人,感到相当困惑。因为那名老人是她熟稔的宫廷御医──哈理斯医生。
「……哈理斯医生?」
「正是老夫。」
「……医生,你也过世了吗?」
「您在胡说什么?老夫怎么可能过世?」
珂古兰定睛一看,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从窗户射入的阳光,使寝室散发出淡淡光辉。哈理斯开始收拾药瓶和放血用的工具。
珂古兰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整理好思绪。
「……为什么?」
她的意思隐含「为什么要救我」。老人不愧是宫廷御医,彻底理解她的意思。
「……昨晚王宫接获通知,慈螺的国王取消与希尔蒂南小姐的婚事。」
慈螺的国王是与珂古兰联姻的最有力人选。他与希尔蒂南的婚事取消,代表珂古兰重燃身为公主的价值,所以她才能获救。
「您的感冒很严重。」
哈理斯说道。
「您许久没有参加晚宴,所以才会身体不适吧?我会为您开药。」
换言之,变成了「这么一回事」。
「那么,老夫先告退。还有其他吩咐吗?」
「……不,没有。」
「请保重身体。」
寝室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珂古兰坐在巨大的床上,一时之间无法相信自己还活著。
半晌之后,她才开始产生自己幸存的真实感。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
她忍不住捧腹大笑。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雷克斯,你看到了吗?哈哈哈哈哈哈!」
珂古兰笑了,无法克制地大笑。
世上所有人都按照优先顺序采取行动,把价值与危险放在天秤上衡量,杀死或饶过其中一方,像这样决定一切。他们到底把人命当成什么?想杀就杀、想饶就饶,恣意决定。这就是她的世界,她也接受了这个事实。
但是,她没想到会反覆无情到这种地步。
珂古兰嗤笑,抱著肚子嗤笑。
人类是多么罪孽深重啊?这反而让她感到痛快。渺小的自己立下的誓言、做好的觉悟,竟然遭如此轻易践踏,夺走了连万能的恶魔也无法实现的心愿。
这就是人类,这就是世界。
「呵呵呵,呵呵呵。如此一来,你也只能甘拜下风了吧?呵呵呵。」
珂古兰很快就恢复原来的自己,因为什么也没有改变,只是回到原点罢了,她的性命仍然被放在天秤上衡量。
「太好了,恶魔,一切又回到原点。」
那些不值得一提但是开心又倦怠的每一天,再次重新开始。珂古兰擦拭眼角,向四周说道。她心想,恶魔一定很沮丧吧?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说不定会躲在某个地方闹别扭。
然而──
「……嗯?雷克斯?」
珂古兰终于察觉不对劲。
寝室里没有其他人。
「?」
她从棉被钻出来,赤脚站在地毯上,在睡衣外披上一件薄外套后,环顾寒冷的寝室。
「雷克斯?」
她伸手遮挡刺眼的阳光,在寝室走来走去,逐一看向沙发、桌子、天花板,却没看到恶魔。
「你还在生气吗?快点出来啦。」
恶魔不在柜子里,亦不在天花板的横梁上。她也在地板上找,但不只没找到恶魔,甚至连金色油灯都不见了。
「你不要再胡闹了,我现在没有心情陪你开玩笑。」
恶魔没有现身。
「你还不现身?真的很过分耶!我数到十,你快点出来!」
珂古兰数到二十,雷克斯仍然没有出现。
「……雷克斯?」
最后,她打开窗户,环顾充满晨曦的寝室。房内什么人都没有。
一个预感在心中油然而生。
「……」
像石头般沉甸甸的东西梗在胸腔深处,无以名状的想法支配她的心,冰冷得结冻的理智不明所以地颤抖。
她心想,别理他了,反正他一定又跑出去玩,继续找他只是白费力气。更重要的是,她现在必须思考今后的对策。
所以别管他了。
「……」
明知如此,但不知为何……
当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夺门而出。
†
太阳还没有露脸的早晨,梅蒂不经意发现在散步的爱芮。
「啊!早安,爱芮小姐!」
「唔!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只在睡衣外披上一件外套的爱芮,想逃时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她从过往的教训中学到,自己根本无法跑赢在山中长大的梅蒂。
梅蒂笑吟吟地走向爱芮。一大早就遇见金发美少女(还穿著睡衣),梅蒂感到精神一振。
「早安!爱芮小姐!」
「早、早安。真是的,一大早就触楣头,今天真倒楣。」
「没那回事,今天是非常美好的一天!」
「……是吗?我倒是很怀疑,对你而言有不美好的日子吗?」
「当然有呀!我刚进入后宫的时候被欺负得很惨,差点就死了。」
爱芮一脸惊讶地转过头来看她。梅蒂在心中反省,原来爱芮不知道这件事。当时的她心想除了一个人以外,全世界都是她的敌人,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没想到你也有那样的过去。」
「对呀!所以,我会努力让每一天都变成美好的日子!嘿嘿,就从爱芮小姐开始。我可以拥抱您吗?」
「为什么你的结论是这个?等等!我没有说可以吧?快点放开我!」
肚子吃了几记强而有力的捶打,梅蒂这才松开爱芮。将军家的女儿意外地强壮。
「不过,爱芮小姐,您起得真早。我第一次在这个时间遇见人。」
「哼,平常我总是睡到很晚……但是,昨天她的脸色很差,所以我有点在意……」
「她?」
「没、没什么!忘了我说的话!」
爱芮满脸通红地别开脸。
「……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呃,我吗?我的事您就别在意了。」
「什么嘛!快告诉我!」
攻守逆转,爱芮得意地笑著展开攻势。
「对了,爱芮小姐……嗯,这样的称呼好麻烦,我私底下可以称呼你『爱芮』吗?」
「喂!你不要转移话题!」
「你也可以叫我『幽灵』喔!」
爱芮一脸惊讶。
「……什么意思?」
「那是我在这里第一个交到的朋友帮我取的绰号。」
「……你尽早跟那种朋友绝交比较好。」
不知为何,爱芮彷佛爱操心的阿姨,设身处地为她著想说:「快点跟她绝交!」梅蒂不禁苦笑,这件事果然很难解释。
「你不用担心。她虽然个性冷淡又毒舌,有时候还会说非常冷酷的话……」
「……你还是不要跟她往来比较好吧?」
「……我也经常这么告诉自己……」
但是──
「她是我的朋友。」
「哦?」
爱芮略显寂寞的态度让梅蒂觉得很可爱。她心想,爱芮果然很像山羊。
「为了见那个朋友,所以我现在要去茶馆。」
「……你们约这么早?」
「不,我并没有和她约定时间,而且最近都没有去茶馆找她。」
「然而你却说现在要去见她?你是笨蛋吗?」
爱芮看向梅蒂的眼神,彷佛在看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梅蒂一时语塞,找不到任何话语为自己开脱。
下一秒──
两人看到令人难以置信的人物。
「雷克斯!」
那是……
「你在哪里?」
那是怎么一回事?
两人惊愕得瞠目结舌,僵在原地,理智拒绝理解眼前的光景,心想那大概是梦境的延续。
「你……」
「……什么?」
「你……有看到她吗?」
「……有。」
眼前的人,竟然是穿著睡衣在庭园里奔跑的珂古兰‧迪亚斯。
两人互相拉扯对方的的脸颊,心想一点也不痛,这果然是梦境,再回去睡回笼觉吧。
然而,梦中的人却发现了两人,不让她们就此逃跑。
「啊!爱芮!梅蒂!你们来得正好!」
「咦?咦?咦?」
「等等!咦?珂古兰殿下?」
「雷克斯不见了!」
雷克斯?梅蒂想起来了,那是曾参与戏剧公演的那只小鸟的名字。一思及此,她稍微掌握了状况。也就是说,小鸟飞走了,珂古兰才会这么慌乱。
「你们有没有看到他?」
「没、没有。很遗憾,我没有看见它……」
「这样啊……」
「咦?但是,我记得那只鸟──」
爱芮说到一半便把话打住。这时候,梅蒂才注意到珂古兰的姿态,忍不住哀号出声。
「天啊!珂、珂古兰殿下!您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那位美若天仙的公主全身沾满泥巴,身上的睡衣因泥巴变得破破烂烂,娇柔的脚被碎石划破而伤痕累累。最重要的是,她的黑发被枝叶勾得凌乱。
「头、头发!您的头发!」
「我的头发一点也不重要!」
帝都百万人民听到这句话都会回答「很重要」的国宝,珂古兰却一点也不在乎,彷佛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
「那么,你有没有看到琉西卡‧玛吉姆?或是金色油灯?」
「什么?」
琉西卡是最近蔚为话题的神秘美人,但是梅蒂完全不明白珂古兰为什么会忽然提起她的名字?更遑论金色油灯。
「有没有看见?」
「呃,我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一般来说,如果弄丢东西,可以到自己经常去的地方找找……」
「你说的对!」
梅蒂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说了理所当然的事,珂古兰却这么感激她。
「谢谢你,幽灵!我去找找看!」
「哇、哇啊!」
被珂古兰用力抱住的梅蒂,惊讶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不过,珂古兰很快就松开她,飞箭似地向前奔去。梅蒂看著她的背影,呆立在原地,惊愕得连冲击都感受不到。
等等,珂古兰刚才说……
「幽灵……」
看著刚才被热切握住的手,梅帝喃喃说道。
「……我第一次看到她露出那种表情……」
她身旁的爱芮则是不甘心地嘀咕。
†
珂古兰向前跑去,跑过茶馆、跑过餐厅、跑过庭园,寻找他的身影。
她知道有人看到她,但她不在乎,因为现在有更要紧的事。
她穿过回廊,披在身上的外套早就不知道掉在什么地方。脚底产生几道伤口,让她觉得疼痛,但珂古兰仍然无法停止脚步,心中的某种东西不允许她放弃。
穿过回廊、穿过教室、穿过树林,即使如此,她还是找不到雷克斯。
「呼……呼……呼……」
走在庭园里的珂古兰,身上沾了青草,衣衫凌乱,绢质的睡衣沾满泥巴而变得破烂。这个人不再是被誉为「童话公主」的公主殿下,而是拚命追求某种东西的十六岁少女。
不久之后,珂古兰回到寝室,重新更加仔细地在寝室里寻找。她翻找书架上方、沙发底下,任何再小的缝隙也不放过,不愿粗心漏看小巧的油灯。
意外的是,打从一开始,他就一直在距离她最近的地方。
「啊……」
那是枕头与床铺之间的小缝隙。
油灯掉落在那个地方。
珂古兰的脸上浮现一抹微笑,但旋即消失。
油灯的样子明显不对劲,原本闪闪发亮的宝石出现无数刮痕,黄金的表面老旧得让人轻易联想到三百五十年的岁月,而且油灯的正中央有一道巨大的裂痕。
啪!裂痕越来越大。
「啊!啊啊!」
崩坏持续著,裂痕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逐渐扩大,最后油灯裂为两半。
不仅如此,裂痕继续变细,龟裂的范围越来越大,油灯就此碎裂。
珂古兰捡起碎片,茫然低语。
「难道他……」
她握住碎片,钝刃割伤她的手指。
怎么可能?不,绝对不可能。
她能够活过来,是人类做的决定,是优先顺序决定了一切,是欲望的天秤倾斜的结果。一切由利益决定,世界化为法则决定了她的生死。她一直这么认为。
但是,她错了。
「……骗人,不可能!」
奇迹的确发生了。
那个恶魔真的实现了愿望。他怀抱「爱著珂古兰」的心愿,因此产生决定性的矛盾而崩坏。因为恶魔本来不应该爱上人类。
爱上人类的东西,不能称为恶魔。
「不……」
罪恶感深深贯穿珂古兰的心脏,从伤口流出透明的液体。
「你这个笨蛋……即使你爱我……自己却粉身碎骨,那有什么用?」
同时,她也是笨蛋。
她不该要求恶魔爱她。那果然是不应该说出口的愿望。许愿的瞬间,就注定失败而毁灭的欲望。无私的心,只能等待他人浇灌。
明明死也不能说出口。
明明知道这个道理。
「哈哈……哈哈哈哈哈……」
珂古兰笑了,笑自己的愚昧、世界的残酷,以及雷克斯的爱。
很讽刺吧?只是希望被爱的珂古兰‧迪亚斯,以及唯有这件事无法现实的恶魔。两人的故事应该在公主香消玉须的瞬间落幕。
然而,奇迹发生了,恶魔全心全意许下爱的誓言。
那个心愿是多么滑稽?
这场奇迹是多么不必要?
「怎么可以?你好不容易愿意爱我……却已经不在人世,这怎么可以?」
她的心愿好不容易现实了,终于有人爱她,但那个人却已不在人世。既然如此,当初她没有活过来就好了。既然如此,她一开始便对爱情彻底死心就好了。
珂古兰无法止住泪水。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珂古兰泣不成声。那不是身体反射性流下的乾涸之泪,而是从内心渗出的温热激情。所以,她很难受、痛苦、悲切。
「笨蛋……笨蛋……」
应该早已忘却的感情,因尘封已久的激情而复苏。她无法止住呜咽,无法止住身体颤抖,痛苦得灵魂几乎为之撕裂而死。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一切都鲜明地复苏,所以她才会痛不欲生。她知道这个世界是残酷的,但作梦也没想到竟是残酷至此。
她想要的东西,从来不曾给她。
不需要的东西,却一再呈现在她眼前,最后夺走所有结局。
她明明知道世界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
「啊啊!啊啊啊啊!」
直到现在,珂古兰才理解「爱情不能试探」这句话的意义。笨蛋,她是笨蛋。坚信绝对不会发生奇迹,所以才会落得这种下场。她说想要别人的爱,可悲的灵魂却坚持不相信自己有被爱的一天,所以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
她好想见雷克斯。
但是,永远见不到他了。
这个事实让她痛苦万分。
「既然如此,我活著也没有意义……」
珂古兰抽噎著拾起最大的碎片。
「就让……一切结束吧……」
她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眷恋。
呼吸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就此结束一切,才是正确的吧?
她将利刃抵在颈项。
「对不起……雷克斯……好不容易你愿意爱我……」
爱她的人已经不存在,教导她「爱」的人已经消失。
他让已经死去的她复活,代替她死去。
所以,到此为止吧。如果逼他走上绝路是惩罚,这么做一定能够成为救赎。
「希望至少在来世……我不是公主……」
她明明是第一次说出这句话,却觉得很熟悉。
「希望你在来世不是恶魔……」
这是当然的,因为那是《狐狸与老虎的婚姻》里的台词。
这种时候还能说出故事的台词,珂古兰忍不住对这样的自己笑了。
「永别了……」
深灰色的利刃抵上颈项──
她正要用力划下的瞬间──
「啾!」
某个东西停在她的指尖。
「……咦?」
啾啾鸣叫的,是一只拥有七色羽毛的小鹦鹉。
「你……」
它到底是从哪里出现的?鹦鹉发出可爱的叫声,柔软的羽毛按压珂古兰的手指。
不只是鹦鹉。
「呱呱!」
这次是青蛙。
「吱吱!」
这次是老鼠。动物们亲密地并肩行走,离开珂古兰手指的鹦鹉跟在后方。不知从何处出现的动物们跑向珂古兰,来到她面前。接著……
小狗汪汪叫著,山羊咩咩叫著,跟在它们身后的是大型动物,有牛有马,还有骆驼抖动著嗉袋发出声响走来。
跟在最后方的,是小小的蛆虫扭动著身体而行。
「这到底是……」
寝室变得像一座动物园,有老虎、猪、草食动物和肉食动物。但是,它们没有起争执,狮子和山羊也要好地并排著凝视珂古兰,温柔的眼神充满敬意与慈爱。
那是她熟悉的眼神。
「……」
这时,「当啷」一声,某个东西掉落在她身后。那个东西滚到她的脚边,然后正面朝上停下来。那是她从来没有看过的异国金币。
背后有人,一种预感再次冲击她的胸膛。
野兽们用温柔的眼神催促她,但是珂古兰不敢回头,没有勇气做出如此可怕的决定。因为,如果她回头看,发现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空白,那么她该如何是好?不,她的背后一定是一片空白。她可以自信满满地断言。回应希望的是绝望,回应眼泪的只有利刃。因为这个世界是残酷的、疯狂的,绝对不会对她那么仁慈。所以即使回头,也绝对看不到他。
「……不要说那种让人落寞的话……」
那个声音比记忆中还要年轻许多。
「拜托你……不要再说你不想活了……」
停下来。后天培养的本能叫她不要回头,叫嚷著:「你还想再次受伤吗?你还要再被背叛几次才甘心?那里不可能有你期盼的东西!」
然而,内心深处那小小的珂古兰却背叛了一切。
她缓缓转身。
满溢光芒的寝室里,以前两人经常闲聊的沙发旁,金银珠宝堆得像山高。异国金币随意堆叠,只要一颗就足以买下一整个国家的红玉和绿宝石彷佛弹珠散落一地。
但珂古兰对那些金银珠宝视若无睹。
她的眼中只有躺在财宝上的青年。
「说『永别』也太过分了吧?」
青年一副衣衫褴褛、精疲力尽的模样,彷佛历劫归来,身上穿的衣服像是奴隶穿的破布,丝毫没有以前的模样。
即使如此,珂古兰还是一眼就认出他。
「……」
「怎么了?为什么露出那种表情?」
「……雷克斯?」
珂古兰的心中同时存在「一定是他」与「眼前的他是幻影」的心情。
「正是我。」
「……为什么?」
强烈的确信与绝对的不相信在心中角力。
不对,她不是想问他这个问题。既使如此,不断背叛她的灵魂却无法阻止她将疑问说出口。
略微尴尬的雷克斯腼腆地说:
「就是……这些算是活祭品吧?恶魔崩解后,似乎就回归现世……」
「似乎?你自己也不确定?」
「没办法啊,因为我也没想到自己还能像这样捡回一条命。那时候,我心想和你共赴黄泉也不错……」
「所以你……」
「真的是我,如假包换。」
她明明很高兴,不知为何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因为她不曾像这样高兴得心中满溢喜悦。
然而,雷克斯却继续说:
「啊,对了,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
「你动得了吗?如果很痛苦,不要勉强!我晚一点再听你说!」
「可是……我必须先跟你说这句话……所以拜托,先听我说。」
「不、不要动!我知道了!我听你说!我听你说就是了,不要动!」
雷克斯应该连稍微移动都很吃力吧?他用细瘦的手勉强支起身体。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打从心底想要你。」
那是誓言。
「我喜欢你的冷酷,也喜欢你的温暖,喜欢你的贪婪和聪明。」
雷克斯用真实编织言语。
「我喜欢你的美丽和丑陋,喜欢你看书时笑得开怀,也喜欢你残酷的冷笑。」
满溢而出的话语很像泡泡,灵魂的色彩近似光芒。
「喜欢你吃豆子时彷佛小孩的稚嫩表情,喜欢你的黑发,喜欢你吃到讨厌的食物时露出似要杀人的眼神,喜欢你走路的姿势,喜欢你睡觉时的微笑。还有……也就是说……」
那是发生在晨曦射入的小房间里的故事。
「……我爱你。」
夏风吹拂,包覆在耀眼的光芒之中。寝室里有小狗、猴子、猫咪、乌龟、骆驼和山羊,还有鹦鹉和蛆虫乖巧地坐好,守护著年轻的两人。
「如果你拥有和我一样的感情,我会很高兴──」
夏风从窗户吹入,东升的太场温柔地温暖全世界。
所有邪恶都不存在这个地方。所有邪恶的东西烟消云散,只剩下温柔的祝福。
「你的回答呢?」
雷克斯不安地抬头看她。
于是,珂古兰回答──
帝国历三百五十二年六月七日,后宫日记中记载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突然出现的三海珍兽在宫中恣意奔跑,到处吓唬刚睡醒的宫姬。这起事件被宫姬们写成天花乱坠的传闻,甚至谣传有恶魔、妖怪和男人混杂其中。
哭得柔肠寸断的珂古兰还不知道,有一部分好奇心强的野兽早已逃出寝室。雷克斯也不知道,不久之后,女骑士将前来抱住公主的可疑人士揍得落花流水。
因为那又是另一篇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