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是,没有不幸。
幸福的是,没有幸福。
†
闭上双眼,浅浅呼吸,放松身体的力量,远离一切现实。只有头脑清明,最后甚至失去意识。珂古兰的视角彷佛幽灵般上升。
抽离盘根错节的现实,从知识顶端轻轻俯瞰。想像浮现在暗夜中的云朵。连自己的肉体也消失,只剩下纯粹的思考。
稍微整理一下。
珂古兰站在神祇的角度,俯瞰脚下的后宫。爱芮和希莱丽泽等人的人偶,在化为思考模型的后宫里模拟现实般地行动。里面当然也包含了珂古兰的人偶。化为神祇的珂古兰仔细审视自己的人偶,评断公主的处境。敌众我寡,还有压倒性多数的观望者。
珂古兰谨慎地操控视角,把时间回到一个月前。人偶的处境变化很大。大多数原本是观望者的人流入敌对阵营,她没有任何战友,剩下的则为旁观者。
珂古兰冷静地衡量在悬崖旁摇摇欲坠的人偶处境,连眉毛都不挑一下,只是来回审视著时间的推进。
看到后宫的整体时,她发现一个月前的情况还很安定。当然公主的生命仍然像风中残烛,但反而因为扭曲到了极致,因此只要除去这一点,就能得到更安定的配置。
然而,现在情况陡然一变。
连接公主的许多条线变得混乱,敌人、观望者、旁观者的关系瞬息万变。混乱招来更多混乱,甚至在与公主人偶无关的地方也有人斗争。失去秩序,混乱蔓延,局势已经混沌得连珂古兰也无法掌握。
这正如珂古兰所愿。
如今,公主已处在漩涡之中,对她贸然出手恐怕无法全身而退。
当然,她无法防堵部分鲁莽的失控,或无法预料的「看不见的攻击」,所以只能放手一搏。
珂古兰对目前的进展还算满意。她将自己的人偶回归原处。
接著,她取出另一个人偶。
那是没有配置在后宫或王宫、纯洁无瑕的人偶。人偶上只刻了三个字「雷克斯」。
时间再往前推移。三周前的那个早上,雷克斯的人偶和珂古兰还在一起。但在那之后,他走出宅邸,之后下落不明。
但珂古兰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事而停止思考。只要就莉登顽固的态度和骑士队不自然的言行来推理,就可以立刻察觉雷克斯被藏起来的理由有多么可疑。
珂古兰暂时把视角从雷克斯人偶挪开,对焦于将他卷入其中的现象。下一秒,浮现出近似巨大罗网的结构。
那是目前在后宫蔓延的渎职结构。
其中一张网捉住了雷克斯。珂古兰谨慎地解开网上的结,仔细注视,然后发现捉捕他的渎职,大致上可分为两类。
一张是骑士队编织出的网。这张连接后宫内、外的犯罪网,其下还有更多的渎职在支撑著整体结构。
这张网编织得很完美的地方是,骑士队并没有掌握所有主导权。她们的工作只是对进出的物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物品本身毫无关连。所以随著「买卖」的种类增加,更能确保彼此安全。一旦有什么万一,她们构筑起可互相像蜥蜴般断尾求生的关系。蜥蜴断掉的尾巴和每一个网结一样。珂古兰的思绪驰骋在后宫中那些被偶然举发的事件。普通的宫姬看到这些,便以为渎职已被整饬,事实不然。那只是被切断的尾巴,罗网本身还悠然地存在著。
就这一点来说,格菈也一样。目前摆在眼前的难关是,到头来也只是和其他张罗网战斗,即使格菈被击倒,也会有人取代她的位置。没错,这只断尾的蜥蜴,有时就算切断它的头,也还是能苟延残喘。
总之,这张罗网捕捉雷克斯的时间太短,也不是最本质的那张网。珂古兰把目光投向另一张网,目前捉住雷克斯的犯罪网是这一张。
但是,要解开它难如登天。坦白说,她指责格菈放行男人进入后宫,只是依据格菈的个性和雷克斯消失的事实而做出的栽赃,更深入的事她全然不知。
而且新的情报也是谜团重重。
向格菈询问后可以明白,她们似乎不认为雷克斯的出现是异常的。至少在她试探时,从格菈的反应看来她只是进行「日常的渎职」,看起来也不像有和来历不明的人物往来。这次的委托也能证明这点。
在那之后,珂古兰说:「我对那个男人一见钟情,让我见他。」当她如此拜托格菈时,格菈便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然后指定了今天晚上会让对方前来赴约。
到了这个地步,即使聪明如珂古兰也一头雾水。她有一种直觉,雷克斯是不是做了什么?
算了,至少现况有所进展。珂古兰回归现实。
「吼~」
她的眼前有一只毛皮漆黑的豹。
「……咩~」
不只是黑豹,她的脚边有一只雪白的山羊,扶手上有小鸟、陆龟和公鸡,每只动物都以各自觉得舒适的姿势休息著。
这里是后宫偏远处的公主宅邸的客厅。珂古兰深深坐进客厅的沙发里,漫游在思绪的世界里。但这些「雷克斯」似乎不满她这么做,不断騒扰她,彷佛在说:「陪我们玩嘛。」
「真是的,你们真爱恶作剧。」
珂古兰边搔弄黑豹的下颚,边微笑著说。
这些动物和骆驼一样,都是回归现世的祭品。珂古兰尽全力保护它们,所以现在宅邸里充满各式各样的动物。
拜此所赐,最近传出这间宅邸是动物园和鬼屋的谣言,连照料珂古兰的宫女都逃之夭夭,但珂古兰未放在心上。
她紧紧抱住黑豹,深深吸一口气。曾是恶魔一部分的动物们,身上残留著雷克斯的气息,抚慰了珂古兰疲惫不堪的心。
最近只要和它们在一起就可以放轻松。如果没有它们,或许珂古兰的心早就崩坏了吧?
「珂古兰殿下,我回来了。」
不过,这样的时间很快就结束。珂古兰松开柔软的毛皮。
站在门前的是琪侬。
「你回来啦。快报告给我听。」
「是的。我问了那名守卫,她说骑士队长当天亲自看守监牢而不在现场。」
「……哦。」
「还有,对于当天前来宅邸的骑士──爱德拉和蜜丝拉,我提出格菈的名字向她们询问事情的始末,她们说对雷克斯进监牢后的事毫不知情。」
「莉登的口风真紧。」
琪侬所说的都是背叛、秘密和被藏匿的真相。珂古兰将所有情报装入脑海,消除空白地带。
「还有这一大叠信件……」
「给我看。」
将近一半的信封没有花纹,不只没有落款,甚至没有写收件人。许多是来自想从巨额财宝分一杯羹的贫穷贵族。珂古兰仔细阅读信件的内容,将信分类为「可以利用」和「没有利用价值」。
「可以利用」的,是带有渎职气息的信。
珂古兰在蜥蜴切断自己的尾巴之前,先把尾巴捡起来。罗网是隐藏起来的,而她们处在罗网上看得见的地方。珂古兰在罗网的破绽之处倒入黄金,汲取情报,然后揭露上半部的结构。她的目的当然不是揭发,而是为了让情况变得更混乱。
「琪侬,把这封信送出去。像平常一样,用匿名的方式。」
「遵命,我立刻去办。」
「还有,这次从现场探查女官长身边的人。她不可能没有察觉骑士队的渎职。顺利的话,还能激起一场人事异动。」
「遵、遵命!」
「还有,我想追查我送出的古金币下落。你能透过你的老家帮我联系出入的业者吗?试试看做不做得到。最后,回去时帮我把这份怀纸挟在正门。」
「是、是!遵命。」
「我的命令只有这些,你可以退下了。」
情况又有了变化。珂古兰谨慎思考到手的新情报,更新假想模型,矫正错误的情报,重新编织罗网。
她实验性地替换数字,甚至编织出完全不存在的罗网,然后再卷起丝线。她感觉自己彷佛变成蜘蛛一样──操控阴谋丝线的不义蜘蛛,在这座名为「后宫」的致死之网上悠然自得地步行的黑发女郎蜘蛛。
珂古兰笑了。
她要把世界改写成她所希望的模样。
为此,她毫不在乎所有人的死活。
「──殿下,珂古兰殿下。」
「什么事?」
思绪被人打断,珂古兰只好回归现实。
「那个……珂古兰殿下,最后还有一件事。就是这个……」
「……这是什么?」
琪侬像掏起水般地伸出手,给珂古兰看手掌上的东西。
她的掌上放了数十枚金币、银币和细小的宝石。
「呃……这些是希莱丽泽小姐给的,这些是席薛公主给的,银币则是直接扔进屋子里……所有人都叫我背叛您。」
「哦,原来如此。」
珂古兰冷笑道。每个人的思考模式都一样。就像她用金钱来收买人心一样,对方也企图用同样的招式来打乱她的阵脚。
珂古兰不在乎,因为这么普通的手法反而在她的预料之内。
但是,之后的事稍微超乎她的想像。
「请您收下。」
琪侬颤抖地递出财宝,彷佛那些是受诅咒的东西。
「……」珂古兰不明白琪侬为什么要这么做。
珂古兰操控的丝线当然也适用在自己人身上,所以她时时刻刻都思考著琪侬背叛的可能性。
不,琪侬应该早就背叛她了,因为以琪侬的立场来说,这样还比较自然。投奔没有权势的公主,对琪侬没有任何好处。
「……谢谢你,琪侬,我对你的忠诚感到很高兴。」
「谢谢殿下!」
「所以,你还是收下吧。」
「咦?」
「你也需要用钱吧?用这些钱去买新衣服。」
如果琪侬收下这笔钱财,珂古兰反而能安心。
「我、我不能收!请殿下收下!」
然而,琪侬却慌乱地跑向珂古兰,将钱财塞给她,彷佛一刻都不想多拿。
「这些钱财请您拿去用!我没有资格使用它!」
「……哦。」
「那、那个……我先告退了!」
这次琪侬真的离开了。
珂古兰手中握著冰冷的金币沉思。
琪侬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
她已经对琪侬展开搜查,但尚未揪到她背叛的尾巴。更甚者,琪侬彷佛真的对她忠心耿耿,甘于为她卖命。
珂古兰还不明白琪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她只知道一件事。
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就好像从第一颗钮扣就扣错了,没有修正更早以前就产生的错误。同时,她有一种已经无法修正的感觉。
毕竟从她出生开始,世界的一切就错得离谱。
她知道琪侬再也不会称呼她「小姐」。
珂古兰的胸口掠过一抹不安。她把手伸到椅子下方,下意识地寻求温暖,但没有得到想要的触感。
「……你们怎么了?」
野兽们都聚集在屋子角落,目不转睛地看著珂古兰。
「过来这里。」
珂古兰拍手招唤它们,但它们仍然一动也不动。
「算了……」
所有事情之后再来想办法。珂古兰将精疲力尽的身体抛进沙发,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感觉某种东西逐渐濒临极限。
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想他,希望他用那少根筋的声音呼唤她的名字。
那个梦想即将变成现实。她等了好久,终于走到这一步。其他的事等见面后再问。共享所有秘密,之后再来决定就行了。一思及此,珂古兰下意识地放松表情。在严峻的思考中,她觉得自己触碰到久违的温暖。
珂古兰看向立钟,约定的时间即将到来。她玩味著幸福,等待那个时刻。就像在等待祭典的礼物一样,这段时间令人焦急。只能空等的感觉让她坐立不安。
他为什么不快点来?珂古兰怀抱著这样的心情在窗畔坐下,彷佛等待父母回家的孩童翘首望向窗外。
约莫过了半刻钟,一名宫姬从庭院的彼端现身。
她的身高很高,披著慈螺的宽外袍。
是他吗?珂古兰看不见对方的脸和头发,但身高看起来差不多。不过,珂古兰按住用力鼓动的心脏,叫自己冷静下来。最近她只要看到身高稍高、短发的人,就会以为对方是雷克斯。她已经不知道失望了多少次。
宫姬走进庭院。
珂古兰离开窗畔,走向玄关。她在熟悉的走廊摔倒两次,这恐怕不只是因为忘记点灯的缘故。她沿著墙壁缓缓走近玄关,接著听见「咚、咚、咚、咚」的敲门声。
那是格菈告诉她的暗号。无尽的安心感在珂古兰心中扩散。她所做的一切都有了回报。
然而……
「雷克斯?」
黑豹雷克斯不知何时来到珂古兰身旁,警戒地瞪著门的另一方。不只是黑豹,连猫头鹰、蛇以及年迈的陆龟都伸长脖子充满警戒。
一抹不安掠过珂古兰的心。
原本便是一心同体的「雷克斯」们之间的情谊已经超越种族,豹和公鸡甚至能在同一个地方相安无事。
如今,它们却不约而同地散发敌意。
珂古兰心想,不会吧?她付出那么多的心血和努力,都要付诸流水了吗?
咚、咚、咚、咚,敲门声变得急促。
希望中夹杂著绝望。现在珂古兰不想打开门了,因为她以为是礼物盒的东西,已经变成墓穴的盖子。
咚、咚、咚、咚。
「是谁?」
「……我从白翼门『运送梦想』过来了。」
啊啊。
听到这个声音,连仅存的希望也消失。
即使男人尽可能压低声音用假音说话,珂古兰还是听得出来。雷克斯的声音更轻柔,至少不会蕴含如此粗暴的气息。
「请让我见珂古兰殿下。」
「……我就是。呃,『梦想是必要的』……进来吧。」
珂古兰回答暗号后解开门锁。男人毫不犹豫地打开门。
「咕噜噜噜噜……」
「别这样,雷克斯……跟我过来。」
这时珂古兰已经恢复成平常的自己。
没关系。她早就习惯绝望了。这点程度的绝望不算什么。
相反的,她很庆幸可以判别很多事。一直以来,她活得如履薄冰,但这次在野兽们充满警戒之前,她完全没有想到来者是别人的可能性。看来只要遇上雷克斯的事,她就很容易失去理智。
她必须谨慎行事,因为严苛的日子还没有结束。
「……让我看你的脸。」
进入屋子后,珂古兰命令男人,男人也听从珂古兰的指示。
男人与雷克斯的年纪相仿,发型和体型也很相似。
但他们的相似点只有这些,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完全不同。
「……咦?」
珂古兰本来想揪出这个男人的底细。
但已经没有那个必要。
「你该不会是……」
记忆从脑海弹出,回到过去。那是难以忆起的孩提时代,是珂古兰还不知道该如何接纳绝望时的记忆。
「亚尔斯。你是亚尔斯‧莫尔德!」
「……我已经舍弃那个名字了,公主殿下。」
亚尔斯──不,那个名字被剥夺的少年说道。
「我现在的名字是怀兹华德。」
莫尔德家族。这个名字是约莫五十年前出现在历史舞台上的新兴家族。来自长剑半岛的莫尔德,藉由海运事业跻身贵族阶级,其势力之庞大,近年来甚至当上出身地的属州提督。
但珂古兰记得他,并不是因为这个家族辉煌的过去。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亚尔斯佩服地说道。
「我们当时只见过四、五次面,我以为你早就把我忘得一乾二净。」
「是呀,一般来说,我应该不会记得你。」
珂古兰的目光瞬间变得严厉。
「但是,你的存在太显眼了。」
那年她六岁,是母后去世约莫一年后的事。珂古兰参加某次园游会。这种聚会基本上是为了家长所举办的,被带来的小孩因闲得发慌而开始使坏,玩起捉迷藏、和人吵架并欺凌其他小孩。
父母的权力会对小孩产生影响,这就是贵族子弟间的交友关系。就这层意义来说,当时的亚尔斯是无敌的。他就像站在强大的莫尔德家的顶端般闪耀,成了其他孩子追随的孩子王。
当时他们看上的目标是爱芮。
虽然现在爱芮的个性激烈得让人不禁感叹究竟是谁造成的,不过当年的爱芮真的很可爱,害羞内向得在他人面前甚至不敢说话,让人不敢相信她是将军家的女儿。
当时是珂古兰对她伸出援手。
珂古兰不知道母后与阿姨之间的恩怨,在庭园的灌木丛中培育的友情始终没有被戴亚发现,在短暂的孩提时光中,两人情同姊妹。
「好怀念。那段过去久远得好像一百年前的事。」
「……是啊。」
珂古兰笑著说道。这种感觉就好像在古老的书本中发现一枚古老的书签。在最近令人头痛的每一天里,只有过去的记忆仍原封不动地残留下来。
怀兹华德也有相同的感受。他露出如果雷克斯和马修看到会很惊讶的柔和笑容,缅怀著过去。然而,他的笑容里仍带有珂古兰不熟悉的严厉。在她的认知里,亚尔斯‧莫尔德应该是更爽朗的少年。
「……你家的事真的令人十分遗憾。」
「一切都过去了。」
两人因为那起事件而分离。
莫尔德家族的确很强大,甚至担任梦寐以求的属州提督一职。然而,当上提督之后,他们的当家却犯下决定性的错误。
那就是诛杀。
在莫尔德家族的当家米海尔就任地的长剑半岛上,自古以来便居住此地的索里德人与蓝达那利亚人产生纷争,众人都期待提督能消弭两族的不睦。
米海尔也确实回应了众人的期盼。他用当地的语言与索里德人对话,展现同胞的亲和;以在帝都培养的教养接触蓝达那利亚人,让他们安心。在那片土地上,施政者的人格更胜于实施的政策。以这点来说,米海尔非常杰出。
然而,在米海尔的任期即将届满的第三年春天,他开始冷落蓝达那利亚人,偏袒索里德人,最后导致双方的对立加剧。
心生不满的蓝达那利亚人前去抗议,米海尔视此举为蓝达那利亚人的叛变而执意诛杀。最后,他们率领属州军和志愿兵进攻帝都。
但他们连属州的领地都还没跨出,就被加尔帕斯卡‧戴那巴雷司率领的国防军全数歼灭。
以米海尔为首,包括莫尔德家的祖父、祖母,以及担任军师的叔父,都被判以国家叛乱罪而处死。莫尔德家的财产充公,也没有人在意遗族的下落。
莫尔德家的长男现在就在珂古兰眼前。
「不过,让我惊讶的是,你变了好多。」
珂古兰仔细打量六年不见的损友后说道。那个宛如日正当中的太阳般傲慢又爽朗的少年亚尔斯,随著岁月的流逝而变得有如阴暗燃烧的破晓般沉著。
「我也很惊讶。」
怀兹华德说道。
「当时的我一定作梦也想不到,你居然会和男人偷情。」
「我也是,没想到你变得像男娼一样。」
「……哈,彼此彼此。」
「你现在住在哪里?」
「……我在帝都。」
亚尔斯,不,怀兹华德模棱两可地回答。
「对不起,你不方便回答这个问题吗?」
「抱歉,如果你不介意谎言,我可以稍微向你透露……」
「谎言?」
「对,这份工作必须经常撒谎。我有时候是学院的学生,有时候是王子,有时候是拥有尊贵的血统但家族已没落的人。」
怀兹华德不知所措地搔头。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让我的计画全被打乱……算了,要现在开始也行。」
「不用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那是韬光养晦般的柔和笑容。
「你虽然是大罪人之子,但似乎过得还不错。看来我是白担心了。」
「那就好。」
自然而然的对话,让珂古兰感到很惊讶。她最后一次见到怀兹华德是六年多前,而且当年和怀兹华德也合不来,然而,现在和他重逢却不觉得尴尬,甚至还觉得和他很谈得来。
或许是因为怀兹华德遭逢大难后改变了很多吧?珂古兰反而觉得自己与宫姬同学之间话不投机。相较之下,怀兹华德虽然言语粗俗,但每句话都有其用意,所以让她抱有好感。
「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喂,买下我的人不是你吗?」
粗野的装扮与高尚的礼节之间产生了奇妙的哀愁。
「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像这样继续聊天,陪你下棋,或是陪你打发时间也行,我会遵从所有命令。」
「所有命令……」
「没错,所有命令。」
怀兹华德露出看透一切的笑容。
「当然,如果你不中意我,我可以现在就走,下次会换别的男人来吧。」
「……哦。」
「什么嘛,原来你真的打算这么做。」
怀兹华德用略带遗憾的口吻说道。
「你对认识的人没兴趣吗?」
「不,我不是对你不满。我想,这中间大概出了差错。」
「差错?」
「你还记得三周前这里发生的骚动吗?」
珂古兰开始说明变成事实的事件──野兽们从国王的庭园逃出、闯入后宫,那时有一个男人潜入自己的居所,现在她在寻找那个男人的下落。
「……原来如此。」
怀兹华德点头,不知道是否相信珂古兰所说的话。
「我明白送错人的理由了。在那一阵混乱之中,你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吧?所以在指名的时候说『那天被逮捕的男人』,对不对?」
「对。」
「果然没错。其实那天,包含我在内还有其他人被逮捕。」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
这一刻,珂古兰终于明白那天为什么会发生不自然的事,因为骑士队把雷克斯当成怀兹华德的同伙逮捕。
雷克斯大概也是将错就错,假装自己是他们的同伴而离开后宫,所以才会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那么,雷克斯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亚尔斯,不,怀兹华德,你知道他的下落吗?」
「在回答你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找他?」
「……如果说我对他一见钟情,你相信吗?」
「什么?」
怀兹华德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珂古兰。
不管是莉登还是格菈,她们到底把自己国家的公主当成什么?
她的个性的确跟恋爱无缘,但大家的反应也太过分了吧?客观来说,珂古兰只是正值青春年华的十六岁少女,所以她当然会一见钟情,也会坠入情网。
然而,为什么自己非得被每个人用「您在开玩笑吧」的眼神看待?而且她明明没有说谎。珂古兰把手抵在胸口。雷克斯—只要想到他,小小的心脏就会轻易加速跳动,运送血液。
她对雷克斯不是一见钟情,但对他的爱恋再真实不过。
不然她为什么能活到现在?为什么会使出违法的手段?抛弃冰冷却完美的日子,束缚琪侬、利用梅蒂、向可能成为国家丑闻的渎职行为伸出援手?她甘心做出这些骇人听闻的事,全都是为了雷克斯。
「真的吗?」
「……算了,忘记我说的话。」
「告诉我,你真的喜欢他吗?」
烦死了。珂古兰宛如赶苍蝇般挥手。
「啧!看来是真的。」
男人不知道从她身上看透什么,不悦地微微咋舌。
「……」
现在,珂古兰已经不认为这个男人只是受人使唤的小喽啰,从他的个性和态度来看,似乎深受敌人信任。
他一定是被命令来探查她的目的。即使不是为了这个目的,他回去之后也会向上面的人禀报今天的对话吧?
聪明绝顶的他现在从她身上读取了什么讯息?珂古兰不禁感到一阵寒意,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相信。但是,「不知道」这个事实,对珂古兰来说也是很重要的情报。就像在骑士队的背后找出一片空白一样,从月亮俯视的眼眸也在怀兹华德背后看见一片空白。
他应该没有理由相信她的说法。
但他却相信了,可见他有别的根据。
「……你认识他。」
这次换怀兹华德惊讶地瞠大双眼。
「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
「你只说『他』,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他……他的身高和你差不多,发色也一样……」
「像我一样的人到处都是,只有这些形容,我不知道你要找谁。他的名字是什么?」
珂古兰犹豫了。
这个男人一定知道些什么。
尽管知道,却不代表他会坦率告诉她。她也不知道怀兹华德会不会把得手的情报告诉某人。
「我不知道。」
珂古兰会编造出「一见钟情」这种荒谬的藉口,当然是因为有其必要。她在寻找雷克斯的下落,但如果寻找理由是「他是恋人」,就太危险了。被敌人知道的话,对方会以雷克斯为人质,不和她进行任何交涉。
但是,如果只是「一见钟情」的程度,对手也无法采取强硬手段,因为在没有证据的阶段就刺激珂古兰,一旦珂古兰说「算了」、不在乎他的死活,敌人就会失去所有武器。既然如此,就静待公主的一见钟情变成刻骨铭心的爱恋后,再让公主与那个男人见面,进而掌握她的弱点,将男人培养成武器善加利用。久居后宫的宫姬应该会如此思考。
然而,敌人失算的是,男人本来是恶魔,和公主早已是一对情侣,而珂古兰对此毫不在乎。
敌人的确掌握了她的弱点,但是,男人要成为「武器」还需要数个月的时间。有了那些时间,珂古兰有自信逆转局势。但是,她现在办不到。
她和雷克斯之间真正的关系绝不能被人知道。因为假使被人知道,敌人便会终止这般拙劣的欺瞒吧。
珂古兰开始思考,这个男人是否有如此高的价值?她不抛弃任何可能性,用深思熟虑来准确衡量。
但是──
「抱歉,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是吗?」
她无法相信怀兹华德。
「既然如此,我也不知道你要找的人是谁。」
之后,他再也没有透露任何事。
†
雷克斯不禁心想,同样是宫姬住的地方,宅邸的主人不一样,房子的风格也完全不同。倘若珂古兰的宅邸是沉静的湖畔,这里就是空白的沙漠。
「年轻小伙子,抱歉,把你找来这个地方。很高兴见到你。」
这里除了原来附设的家具之外,没有绘画也没有花。一个女人在这间没情调的屋子里,她的脸上戴了面具,嘴巴被扇子遮住。但是,雷克斯很快就察觉到,她就是那个现身在监牢的女人。
「先前承蒙您关照了,夫人,好久不见。」
「呵呵,你还是一样多礼。」
女人在扇子后方笑了。
在蓝达那利亚后宫的金楢宫,只有少数宫姬才有资格被赐予宅邸,这里就是其中一间。不久之前,怀兹华德带雷克斯来到这个地方。
「我今天找你来,是有些事想问你。来,请坐。」
女人向雷克斯招手,雷克斯半迎半拒地在沙发坐下。她阖起扇子,似乎没有为此感到不悦。
「怀兹,辛苦你了,你先退下。」
身后的怀兹华德皱著脸。
「夫人,您打算和他独处吗?」
「咦?你吃醋了吗?」
「我的意思是,这样太危险了。」
对呀!雷克斯点头如捣蒜。这个妇人可能真的很危险,因为她今天虽然有遮住脸,但脖子以下只穿著彷佛裸露出肌肤的薄衣。再这样下去,雷克斯的贞操恐怕难保,所以他希望至少让怀兹华德留下来。
「危险有什么不好?我不介意呀。」
「夫人……」
「呵呵,跟你开玩笑的。那些孩子还在里面,你去做你的工作吧。」
结果怀兹华德还是遵从女人的指示离开。他明明跟怀兹华德个性不合,但怀兹华德的离开却让他感到不安。
「我们来聊天吧,雷克斯。」
声音意外地从很近的地方传来。雷克斯一回头,发现妇人居然坐在自己身旁。从下襬露出的膝盖是雪白的,描绘蝴蝶的扇子是漆黑的。
「哦,好,我、我们来聊天。」
「咦?你好纯情呢,真可爱。」
雷克斯逃到狭窄沙发的角落虚张声势。人类的身体真的很麻烦。他明明对那个妇人没有兴趣,身体却擅自起反应,瞬间混乱他的理智。
「首先,我想先向你道歉。」
妇人说要道歉,声音里却感觉不到任何过意不去。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误会你了。你真的是『不相关』的人吧?」
「我……」
「真的很可笑。我和格菈都没有想到,除了我们带进来的人之外还有别人会进入后宫。不过,你也有不对的地方。瞧你长得这么可爱,那时候居然还将错就错。」
「我……很抱歉。」
「没关系。再说,我也不讨厌像你这样的孩子。我听怀兹说,你在园游会上对某个女孩一见钟情,为了追求她而真的『翻墙』了?真是感人!」
「不,我……」
「真的很感人,太有趣了……」
妇人说要聊天,说完这句话却沉默不语,面具后方的眼眸闪烁著光芒。
所谓「看透」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妇人的眼眸毫无保留,冰冷得令人心头一颤。雷克斯看过几次这种眼神,那是专注于研究的眼神,是以神的视角俯瞰观察对象的博士之眼。
「……仔细观察你后,我发现你真的很年轻,皮肤很光滑,头发很美,真不可思议。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是装年轻的大人……但是,看起来也不像成熟老练的孩子,真有趣。」
「呃……谢谢。」
「但是,只有这样。」
妇人宛如不满意实验结果的博士,钜细靡遗地打量雷克斯。
「没错,只有这样。你看起来似乎拥有独特的什么,既年轻又古老,聪明过人却又愚蠢地潜入后宫──我承认你的确有点特别,但也只有这样而已。」
妇人像好奇地观察虫子翻身的小孩,拉扯雷克斯的脸颊。
「但除此之外,你没有特别的地方。你没有更特别之处吗?」
「特、特别?」
「是呀,特别。比方说,其实你很会讨女人欢心……」
「哇!」
雷克斯跳起来,从椅子摔下来。
「你、你要做什么?庄重一点!」
「……就是这点。」
妇人叹了口气,似乎真的很困扰。
「你是不是偷了什么?还是被下了封口令?嗯……不管哪一个,好像都不对。真的很不可思议。难道那个藉口是真的?」
「你、你在自言自语什么?」
「啊,抱歉,我太冒失了。」
妇人像忽然失去兴趣一样放开雷克斯。
「你不必对我充满警戒,我是你的伙伴。」
「伙伴?」
「没错,伙伴。正确来说,是你和你心爱的女孩的伙伴。」
她到底在说什么?雷克斯狐疑地想开口询问时──
「然后呢?你们当天有见到面吗?」
单刀直入的质问像用针刺住虫子,让雷克斯无法提出疑问。
正题现在才要开始。
「……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呵可呵,真谨慎。你怕我们对那个女孩不利吗?你错了,我反而认为,或许我可以协助她。」
「协助?」
「没错,我想协助她。你大概已经察觉,我们有管道让男人进入后宫。」
妇人微微歪著头,彷佛在问:「你知道吗?」
「……隐约有感觉到。」
「真优秀。你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从一开始,你不认识我,却帮我逃出监牢,那时候我就觉得很可疑……就算是再放荡的妇人,一次跟三个男人偷欢也太多了,而且也不可能忘记前一天才偷欢过的男人吧?」
最重要的是,怀兹华德等人的态度。不过,雷克斯不打算坦白说出口。他觉得怀兹华德似乎有不可告人的盘算。
「嗯……」
「我有说错吗?怀兹和其他人是男娼,你是妓院的主人。」
「不,你猜对了我们的身分。不过,三个人并不算多,况且,不记得前一天偷欢的对象很普通吧?」
「……」她的「普通」大概跟他所认知的不同。
「算了,知道这些就够了。小伙子,你还想见那个女孩吧?但是,你不觉得很辛苦吗?你也不希望落得和上次一样的下场吧?」
「确实……」
「既然如此,我来帮你,让你和她见面吧。」
女人忽然拍手,似乎想到一个好主意。
「进入这里的方法、人脉,还有贿赂用的金钱,我都可以帮你准备齐全。对了,你被炒鱿鱼了吧?我也可以帮你延长在孤儿院的工作,并且提高薪水,命令怀兹不准对你动粗,甚至让他当你的护卫,怎么样?」
「我……」
雷克斯浑身战栗,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因为妇人所说的人脉和手段,正是雷克斯特地来这里想交涉的东西。
而妇人却主动说要给他。天底下哪里有白吃的午餐?
「……条件是什么?」
「呵呵,你真识相。我想想,首先,我要钱。不过,不是跟你拿,而是跟你的恋人收取。」
「你的意思是,你要把她当成客人?」
「没错,我总不能做白工,而且最近开销有点大。」妇人一副伤脑筋的模样笑著说道。
「当然,等你们顺利成为恋人之后再付钱就行了。呵呵呵,你有没有胜算?顺利的话,我可以稍微帮你们打折。相反的,有些事付再多钱也办不到。还有,你必须保密。」
「这一点当然没问题。」
「很好。最后还有一项条件,虽然这对你有些过意不去。但我希望你再去见一个客人,你愿意尝试吗?」
「别的客人?」
「没错。坦白说,现在有一个很棘手的客人向我们下订。」
妇人慵懒地叹口气。
「对方的出身高贵,最近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害我无法拒绝她,真伤脑筋。」
「为什么要安排我去见那样的人?」
「那是对方的要求。你不记得了吗?她就是你误闯的宅邸主人。」
「唔!公主殿下?」
「哎呀,你知道她?她说对你一见钟情,真浪漫。」
雷克斯终于掌握眼前的情况。
这一定是珂古兰的计谋。这招真高明。雷克斯在心中叫好,同时差点笑出来。珂古兰居然说对他「一见钟情」,听她这么说的人一定很困惑吧?因为那四个字一点也不像她会说出口的话。
「真的很浪漫……」
妇人语带嘲弄地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
「没什么。如何?你愿意当殿下的对象吗?」
「……如果我拒绝呢?」
「……」
妇人皮笑肉不笑。
「我明白了,我接受你的条件。」
雷克斯像狗儿露出肚子般高举双手。妇人已经说出如此重大的秘密,若他拒绝,大概没有办法活著走出去。
「聪明的孩子。但是,你让我越来越糊涂了。这么做,你不会对恋人感到过意不去吗?」
「嗯……你不用担心。」
雷克斯已经彻底掌握珂古兰的意图。这是迷路时撒在森林里的面包屑,只对国王揭示谜底的藏宝图。
接下来只要走在指引的路上就行了。雷克斯将自己交给局势的发展。
「其实我喜欢上的女孩就是她。」
「……你说什么?」
「上个月的骑马比赛上,我看到殿下,对她一见钟情而迷恋著她。」
这当然是雷克斯捏造的谎言,但也是完美的谎言,因为雷克斯当时真的在场。现在恶魔雷克斯已经变成真正的人类。公主与恶魔之间因超乎常理而不为人知的故事得到修正,两人的相遇获得「一见钟情」这个现实的解答。
不消说,这仍是一个危险的赌注。因为这件事若传出去,会演变成天下的丑闻。即使如此,还是值得放手一搏。
「所以你们是对彼此一见钟情?」
「对。」
听起来很不自然吗?
妇人冷若冰霜的态度让雷克斯直冒冷汗。
「哦……?」
妇人只是冷冷地说了这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