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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最终话 孩子们

喝下石头,

在喉咙附近

发出「咚」一声。

我快要

满出来了。

帝都已进入盛夏,耸立在后宫后方的山峦蓊郁,远方的海洋彷佛被倒入墨水般地深浓。被群山环绕的后宫也一样,金楢宫的小花坛和银樫宫的大庭园都全力迎接盛夏,为宫姬们带来极致的视觉享受。夏天将一切渲染成鲜艳的色彩,万物接受太阳的恩泽,歌颂生命。

其中,位于银樫宫边缘的某间宅邸格外地生气勃勃。这一带,罕见的小鸟们拍动七彩翅膀,骆驼和驴子在附近悠然漫步。这里是最近声名大噪的珂古兰公主宅邸。

有两个人在稍微有段距离的地方打量著那栋宅邸。

「……我们走吧。」

爱芮‧戴那巴雷司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液,抬头看眼前的宅邸。

「你不用那么紧张啦。」

相较之下,另一名少女──梅蒂则是打了个呵欠,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我们只是去朋友家玩而已,放轻松一点。你看!」

梅蒂提起身旁的篮子,里面装著她特别准备的故乡点心。

「你太天真了!你不知道别人怎么称呼那间屋子吗?动物园和鬼屋!总之,我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没有你说得那么夸张啦,大家都是好孩子呀,对不对?」

很快就发现两人的野兽们朝她们走来,山羊和骆驼也在不知不觉间加入了行列。爱芮吓得想打退堂鼓。

「……总之,我们走吧。」

「啊,等一下,爱芮!」

「叫我爱芮『小姐』!」

两人在野兽的带领下来到玄关。

今天梅蒂、爱芮和珂古兰约好一起喝茶。虽然最近三人碰面的机会变多了,但令人意外的是,这是她们第一次私下见面。

「……奇怪?殿下没有听到吗?」

她们敲了门,却没有任何回应,两人只好在玄关和野兽玩耍,平稳的时间一分一秒经过。

「呼啊。」梅蒂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你想睡觉吗?」

「啊,不,对不起。」

「没关系。不过,怎么都没有人来开门?她出去了吗?」

但感觉屋子里有人。墙上的窗户全部打开,窗帘的下襬摇曳著。既然窗户没有锁,应该可以从窗户跳进去。

「不可以!」

「……我什么都没说呀。」

「你最近真的很夸张,最好小心一点。」

爱芮说道。这时,门锁冷不防被人打开。

「什么嘛,里面果然有人!」

接著,门也打开了,但出现在门后的是黑豹和骑在它背上的小黄金猴。

「吱!」猴子像在耍杂技般恭敬地鞠躬。

「怎么会是猴子来开门……」

「你太客气了!」

「你不要认真回答它啦,笨蛋!」

「吱,吱?」

「原来如此,侍女出门了吗?」

「咦?」

「吱吱,咬咬。」

「啊,你要带我们进去吗?谢谢。来吧,爱芮,我们走。」

「咦?咦?」

两人在猴子的带领下穿过玄关。走在后方的爱芮不停自言自语:「不会吧?不,她的话很有可能……」

「我先跟你说清楚,刚才是开玩笑的。」

「我、我知道啦!但这么一来,不就变成我们擅自闯进来了吗?」

「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有用,我们走吧。」

梅蒂拉著畏怯的爱芮,大摇大摆地走在走廊上。

虽然梅蒂说自己是开玩笑,但爱芮不认为她在撒谎。两人在野兽的带领下,走在明亮的走廊上,不可思议的是,爱芮坚定地觉得自己不必害怕。梅蒂有时会给人这样的感觉,全能得彷佛做任何事都可以被神原谅。爱芮觉得自己现在无所不能。

梅蒂的左手牵著猴子,右手牵著少女,在阳光撒落的走廊上小跳步,熟悉的野兽们从窗户现身,献上祝福。她最喜欢的朋友在走廊的另一端等著她,梅蒂高兴得想大叫,

打开门。

客厅是残留著浓厚魔法气息的童话世界。

盛夏的阳光融和从森林吹来的风,在窗帘的下襬嬉戏。筛落的阳光画出宛如水底的纹路,与地毯的花样融合。客厅里充满光芒,没有丝毫邪气。

带路的野兽们轻巧地跑过两人身边,加入同伴的行列。野兽们围成一圈,用温柔的眼神望向她们。

是睡美人。梅蒂在心中说道。

乌黑的秀发宛如流水,雪白的手如浪峰般拨弄头发之海,柔弱地躺著的脸是珍珠贝,轻微的吐息反覆,好似海潮声。

童话公主。

梅蒂知道珂古兰有这个别名,但这是她第一次感到人如其名。珂古兰是现实之外的人,至少她身上具有某种特质让人产生这种感觉。

为珂古兰献上这个名称的诗人,也是从珂古兰身上看出「那种」特质吧?不只是绝伦的美,不只是超凡出尘,因为见证了只有在童话故事中才会出现的奇迹瞬间,所以才为她取了这个名字。

明白这一点后,梅蒂忽然觉得很烦躁。那名诗人察觉的某种特质,对当事人来说就和打盹一样,只是再平凡不过的日常生活一部分。

人们对此视如至宝,所以才为她取了那个名字,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某种描写,她的言语是用笔写下的文字。因为想让自己的想法更笃定,所以才为她取名「童话公主」。

但她根本不是生活在童话故事之中。

「居然在打瞌睡,真是太过分了。」

梅蒂一脸无奈地叹口气,向前跨一步,下一秒,她的右手被人向后拉。

「怎么了?我们赶快叫醒她吧。」

「但、但是,她在睡觉……」

梅蒂再次叹了口气。这个名为爱芮的少女是少数和她一样在意珂古兰的人,但为什么爱芮这么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感?

就像被欺凌的幼犬,明明很在意却故意忽视对方,为了说「讨厌她」而接近对方,自始至终都只是在原地打转。

其实爱芮也有自觉,但无法克制自己,有时不惜欺骗自己也要接近她。所以……

「不用担心。」

梅蒂紧紧握住她的手。

「是她不对,谁叫她要爽约。」

「啊……」

「走吧。」

两人穿越野兽们围起来的圈圈。象徵童话世界的它们有如从现实而来的使者,爽快地让出一条路给她们。它们感觉到和爱芮相同的迷惘,想要做些什么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消极地等待援助。她可以从它们身上感觉到一种哀伤的心愿。

「珂古兰殿下,快醒一醒。」

「嗯……」

不过,梅蒂有一种使命感。

她怀抱著信念,相信自己是正确的。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摇醒睡美人,抬头挺胸地说,即使惹她生气或对她感到过意不去,她也不在乎。

不过,她在意的只有一点。

「唔……嗯……」

平稳的浪潮被惊扰,黑发宛如海啸袭来前急速退潮的海水般拉起,右手如猛禽般抓住扶手,四肢的肌肉逐渐蓄起力道。蛋壳裂开,睁开的眼眸如蛋黄般闪耀,对一切充满警戒。

梅蒂希望珂古兰变为人类,跨越身分与图书馆厚重的墙壁和她说话。所以她希望珂古兰从童话世界回到现实。

因此,她应该对珂古兰的改变感到喜悦。

最近珂古兰改变了许多,她藏起以前疏远他人的态度,积极地与大家交流。一切进展都如梅蒂所愿。

然而,为什么她变得如此不安?

为什么珂古兰会露出如此骇人的表情?

累得忘记约定而打瞌睡的珂古兰脸上,刻满了混乱与猜疑。

梅蒂想知道她究竟在恐惧什么。

清醒过来的珂古兰很快就恢复为平常的自己,脸上带著柔和的笑容。

「对不起,我似乎有点累了。」

两人大方地原谅她(至少梅蒂不介意),然后开始三人之间的小茶会。客人摆出伴手礼的点心,主人亲手泡茶招待。

不过,这时候珂古兰心中另有别的想法。

她表面上泰然自若地和两人聊天,其实内心很慌乱。她没想到自己会犯下打瞌睡而忘了约定这种错误。幸好对象是这两个人,不然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您还好吧,珂古兰殿下?是不是累了?」

梅蒂趁聊天的空档询问。

「我没事。」

珂古兰答道。她最近的确瘦了,睡眠也变得很浅。但不可思议的是,她不觉得疲倦,甚至觉得自己可以无止尽地继续下去。

「我们来聊一些有趣的事吧。梅蒂小姐知道这个月将在白翼门举办的祭典吗?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参加?」

珂古兰仍然不遗余力地拉拢梅蒂。

经过格菈和希莱丽泽的事之后,她更加确定梅蒂和自己很合得来。梅蒂一点也不害怕被视为烫手山芋的公主,彷佛能把水与油混合在一起一口饮下般。

比方说,现在的茶会也一样。最近她和爱芮被认为「言归于好」,也是梅蒂的功劳。珂古兰为了利用梅蒂而接近她,爱芮为了保护梅蒂而跟她形影不离。

梅蒂有一种力量能结合本来不可能在一起的人。那也是现在的珂古兰亟欲拥有的力量。

「月底吗?当然没问题!」

「等、等一下!你还打算增加自己的行程吗?」

果不其然,梅蒂不加思索地一口答应,但旁人出声制止她。

「不方便吗?爱芮小姐。」

「我不是说过叫我『爱芮』就好,不要加『小姐』吗?」

「哇!真的吗?爱芮!」

「我不是说你,笨蛋!」

爱芮边大口吃茶点,边踢了兴高采烈的梅蒂一脚。

「你已经有其他行程了吗?既然如此,我再重新调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的行程太满了!今天在这之后还有茶会,明天要去看表演会,后天有棋方举办的小型大会!然后每天还要参加茶会或园游会!我受够了!」

爱芮忍不住大叫一声,然后倒在沙发上。

「……那么,爱芮小姐缺席……」

「不只是我,你也好好休息一下。再这样下去,你迟早会累倒的。」

「我不要紧。」

不巧的是,珂古兰无法用「我累了」这种和平的理由来休息。这副身体彷佛不在人群中现身操控他人,就无法活下去。

「哼!忘记约定,累倒在家里的人还好意思说!」

「……关于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但是,其他的事,你没有资格插手。」

「是啊,你说的对,反正我是不相干的人!」

翠碧的眼眸燃起阴沉的火焰。糟糕。珂古兰很后悔。这个表妹的个性很激烈。她说错话了,或许她真的有点疲惫吧?平常她对爱芮的怒气总是冷处理,这次却加剧了她的怒火。

「无所谓,我缺席。」

「……既然如此,那就没办法了。」

「不只是我,她也不去。」

「咦?我吗?」

话锋忽然指向自己,梅蒂惊讶得张大双眼。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她去不去轮不到你来决定。」

「哦?你的表情都变了。」

这时,爱芮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哈哈!我说不去的时候,你一点也不在乎,但说她不去,你就千方百计挽留她。」

爱芮气得右手发抖,犬齿咬紧下唇,已经濒临情绪爆发的边缘。珂古兰感到很困惑,跟在那天的宴会上一样,不明白爱芮为什么生气。总之,她得先安抚她才行。

「爱芮小姐……不,爱芮。」

「无所谓,你想怎么叫我就怎么叫,卑鄙小人!」

爱芮笑了──即使她一点也不快乐。

「我看穿你最近经常邀请我的原因……哈哈,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反正我只是她的附属品。不,现在对你来说,我只是拖油瓶吧?我不去,你还比较轻松吧?」

「……」

「……不去就不去……」

握得泛白的拳头用力捶桌面。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你想问的是,我为什么要利用你们?」

「不是!我不是在问那个!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

「……抱歉,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听不懂?」

爱芮站起来,指著珂古兰。

「就算你利用我,我也不在乎!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心机很重、伪善又阴险!但是,我看不惯你现在的做法!」

「不然你要我怎么做?」

沉静的火焰在珂古兰体内燃起。她知道自己不应该激动,却无法镇压体内的烈火。

「告诉我,爱芮,我该怎么做才能不惹你生气?」

「……你是认真的吗?」

爱芮像忽然泄了气一样,脸色铁青地跌坐在椅子上。

「对你来说,我根本可有可无吧?还是说,你真的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

失去怒意和激动的眼眸浮现一抹绝望。

爱芮说那是「简单的道理」,但珂古兰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拜托我呀……」

爱芮说道。

「直接拜托我就好了……告诉我原委,然后拜托我协助你,这样就行了。我也不是笨蛋,你都做到这种地步,我当然看得出来你别有意图。我们不是表姊妹吗?不是朋友吗?你只要说一声就好了!然而……你却设下重重陷阱,让人无处可逃,简直把我当成敌人……」

愤怒和悲伤连同言语一起溢出。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你的脑袋有问题吗?」

直到这一刻,珂古兰才察觉到。

自己的某个部分已经疯了。

「……」

就像爱芮所说的。她为了得到想要的结果而放出假想的丝线,操控一切。

但是,她有必要连对爱芮和梅蒂都做到这种地步吗?像太阳一样的梅蒂和潸然泪下的表妹,对她们设下陷阱有意义吗?

珂古兰觉得自己在最根本的地方做错了。那是失去雷克斯之后,始终消抹不去的不协调感。

「我无法像这个少根筋的人一样摆出满不在乎的态度!跟我说实话!快告诉我!不然我不明白!」

珂古兰想不到任何反驳的话,理智反而成为她的敌人。她冷静思考。因为冷静,所以不得不「肯定」爱芮所说的话。

她感觉到如燃烧般的火热。为什么她会在爱芮身上感觉到和雷克斯同样的火焰?与只有在那个晚上体会到的温暖火焰同样的东西,就在她的眼前。

珂古兰无法压抑心中的动摇。她不明白眼前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东西。

那是世界上明明只有雷克斯才拥有的东西。

「说啊!」

已经无庸置疑的火焰就在眼前,与眼泪一起献给她。珂古兰犹豫了。遍寻不著的宝贝忽然交到她手上,让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据为己有。

然而──

「……不。」

珂古兰却无法伸出手。

「爱芮,我对你无话可说。」

「!」

泛泪的眼眸变得阴沉混浊。

珂古兰听到快步跑远的声音。被人用力关上的门摇晃了地板。小小的龙卷风扬起泪珠的水花,踩踏野兽的尾巴逃走了。

只剩下暴风雨后的宁静。现场没有人说话,只有从桌子滴落的茶水发出格外响亮的声音。

珂古兰也属于寂静的一部分。她深深坐入长椅中,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只感觉到脸上传来麻痹的火热。

「您没事吧?哇,好红……请等一下。」

某人拿沾了水的手帕敷在她脸上。凉意反而加深火热感,让珂古兰感到阵阵抽痛。但是,她无法挥开对方的手,因为她的手、脚和心都无法动弹。

「爱芮回去了……」

某人再次开口。

「不能怪她,您刚才说得太过分了。」

珂古兰抬起不再麻痹的脸,看到梅蒂脸上浮现伤脑筋的笑容。

「……你不回去吗?」

「嗯……说的也是,我必须去接她才行,虽然还早,但我还是先告退吧。」

「……哦。」

「不过,我想多留一会儿。」

语毕,她们没有再说话。梅蒂真的只是留在客厅,顶多收拾打翻的茶具。

只有时间流动著。珂古兰欣然依赖这段沉默。

其实她应该为自己找藉口,否定爱芮的话,撒下更多谎言──像至今所做的一样。

然而,她说不出口,梅蒂也没有追问。

「那么,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梅蒂真的只是多留一会儿,半晌,她准备离开。

让人惊讶的是,珂古兰对此感到寂寞,所以她才会多嘴说出不该说的话吧?

「……你什么都不问吗?不在意爱芮说的事吗?」

「说不在意是骗人的……但是,我相信您一定是为了我们好才选择不说。」

「相信……」

珂古兰心中产生迁怒般的怒意。她求之不得的「信任」与「爱人」,梅蒂却能轻易说出口。这样的她令珂古兰憎恶。

「你为什么能信任我?你懂我什么?」

「哈哈哈,说的也是。我只知道您喜欢图书馆,有点毒舌,还有你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嗯?你在胡说什么──」

梅蒂的表情融入阳光中。

「『幽灵』对『妖怪』的认知只有这些。尽管如此,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珂古兰再次感到一股热意。这次由梅蒂向她发出和雷克斯与爱芮相同的热意。

「梅蒂,你……」

「那么!我先告辞了。啊,手帕不用还我,要好好冰敷才行喔。再见!」

珂古兰还来不及挽留,火焰再次离开了。

只留下珂古兰与野兽。

「……」

两人离开后,珂古兰仍然无法动弹。

忽然涌现的疲惫笼罩珂古兰全身。不,并非忽然涌现,她只是没有感觉到,其实疲惫一直都存在。

「……叫我说出真相……」

珂古兰早已心力交瘁。

「乾脆向她全盘托出……说『你的母亲想要杀我』。呵呵,她那么善良……一定会产生很深的罪恶感吧?她一定能被调教成跟琪侬一样顺从、宛如奴隶般的孩子,既然如此──」

珂古兰说到一半便把话打住。

她很害怕。因为自己真的办得到。珂古兰‧迪亚斯能像折断小鸟的骨头一样,毫不犹豫地毁灭可爱的表妹。

珂古兰第一次为那样的自己感到恐惧,彷佛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妖怪。当她察觉时,头上已经长出角,想吃人类的肉。

她希望有人告诉她,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局面。

爱芮说她错了。然而此时此刻,珂古兰也有同样的想法。她做错了一些事。同时,她也感到愤怒。

到底要她怎么做才好?

她的世界没有和善到能让她活得堂堂正正。她只能藉由弄脏自己的手来保护自己、保护雷克斯,以及保护野兽们。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呼……呼……」

珂古兰抱住瑟缩的身体,感到一股不敢置信的寒意。

她好想见雷克斯,触碰他的温暖,确定自己没有做错。或者,如果她错了,她甘心被骂。

这里太冷了,冷得孤伶伶的她几乎要冻僵。

夜里,雷克斯坐在窗边,仰望有阴晴圆缺的月亮。

「好慢……」

自和妇人约定的那天后,已经过了五天。

他知道才五天而已,自己还不需要焦急。但是,在不上不下的状态下只能枯等的感觉很难受,害他整天胡思乱想。

……该不会对方对他起疑心了吧?

有可能。雷克斯回想起和那名来历不明的妇人最后的对话,她很明显地在怀疑什么。

雷克斯心想,妇人是不是对他有所误会?他猜不透对方的想法,但无法否定她对要不要让他们见面有所迟疑的可能性。

「唔……但我也不能怎么样。该怎么做才好……」

「雷克斯,你不要在那边自言自语,帮我翻译这段。」

在雷克斯烦恼不已时,马修拉扯他的袖子,要他靠著月光帮忙翻译徵人内容。马修今天也来找雷克斯学习语言。

不,不只是马修。

「啊,雷克斯,你翻译好之后,帮我看看我的计算对不对。」

「喂,萨贾,你很狡猾耶!雷克斯!快点下下一步棋!」

狭窄的房间塞满孩子们,他们都和马修年纪相仿,有人学语言,有人学数学,各自学习想学的知识。起初只有一个人的晚间教室逐渐广为人知,现在发展成小有规模的夜校。

「好啦。」

雷克斯心不在焉地回答,一一帮他们看功课。坦白说,明天有很多工作要做,他又很在意珂古兰的事,所以想早点就寝。

但是,看到孩子们学习的样子,他就无法轻易拒绝。

马修等人拚命学习的态度,并不是宛如在玩上学游戏的后宫宫姬们可以比拟的。所以雷克斯无法不疼惜他们,并想尽可能教导他们知识。

──即使他知道那是恶魔的行为。

「我写完了!雷克斯,你看!我写的对吗?」

「我看看。嗯,写得很好。」

「太好了!」

马修高兴得跳起来。或许是因为年轻和认真,每个孩子都进步神速。

「好!我变得这么厉害,应该可以成为口译或代书吧?」

「是啊,应该可以吧?」

「嘻嘻嘻!对吧?」

「什么嘛!我也会呀!」

「我也会!」

听到马修那么说,每个孩子也开始说起自己的梦想,雷克斯只是默默点头。

他心想,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人类?如果现在有魔力,就可以帮助他们了。然而,现在的自己只是一个无力的人类。

不,或许现在的自己更恶劣。看到孩子们心中燃起希望,雷克斯更加不敢肯定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那个男人也这么想吧?雷克斯想著。这时,他忽然看到有人从孤儿院入口望向他的房间。

「唔,糟糕。」

「雷克斯,你怎么了?为什么一直看外面?该不会看到那个女孩的幻影了吧?」

「不是,是怀兹。」

「咦?」

时间在这一刻停止。

「快撤退~~!」

声音响起的同时,所有人动了起来。几个男孩从窗户跳出去争取时间,女孩迅速收拾教材与文具后匆匆忙忙逃跑。不愧是贫民街出身的孩子,他们对危险很敏感。雷克斯看得眼花撩乱时,所有藏匿工作已大功告成。

不过,这次的对手是熟知他们一切把戏的人。

身手矫健的野兽在暗夜里奔跑。

「哇!」

「哇!」

跑去缠住怀兹华德的孩子们依序发出哀号,如狮子前脚的右手搭在关到一半的雨窗上。怀兹华德一跃而入,没有出声,也没有敲窗。

「……喂。」

克里米那的怀兹华德。拥有猛禽般眼眸的男人,如飞燕般降落在房间里,环顾四周。

他一眼就看穿这个房间里发生过什么事。

「我应该跟你说过,叫你不要多事。」

「怀、怀兹大哥,这是──」

「你闭嘴!」

愤怒的目光揪住雷克斯。

「你要被我痛打一顿才会学乖吗?既然如此,我就如你所愿。」

怀兹华德边说话边伸出手,揪起旧衣服的领口。

「喂,不要给孩子们看到那种残忍的画面!至少不要现在动手!」

「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你对他们做的事才残忍吧?」

「……你说什么?」

「我叫你不要对他们『炫耀』!一见钟情?放手一搏?要玩有钱人的游戏去别的地方挥霍!这里的人不像你那么自由!」

怀兹华德尖锐的目光扫了房间一眼。马修吓一跳,赶快藏起蜡板,但他的动作当然逃不过怀兹华德的双眼。

「马修,那是什么?」

「啊,呃,这是……」

「明年就要加入军队的人,学习文字有什么用?」

少年的表情为之一僵。

「难不成你想当将军?萨贾,你也一样!只是在船底划桨的人,不需要学会看星相!阿尔梅拉,你想成为棋方的宫姬吗?也不照镜子看自己长什么模样!」

每一句都是诅咒。怀兹华德的每一句话,让孩子们的表情逐一冻结。他先下手为强,摘去名为「可能性」的芽。

「快住口,笨蛋!」

雷克斯忍无可忍地大叫。

「混帐!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为什么要煽起他们的绝望?」

「你才不要给他们不存在的希望!」

两人针锋相对。雷克斯和怀兹华德都有属于自我核心的绝对信念。

宛如暗夜的眼眸嘲弄似地扭曲。

这一刻,雷克斯觉得自己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怀兹华德」这个人类。

「即使牌面再差……我们也只能用被给予的牌来决胜负。然而,你却轻易舍弃手上的牌,煽动他们追求理想。看到你这么做,他们会有何感想?」

「……」

「只要不知道,就能活下去;只要别抬头看、低头看著地面,就不会失足。你在教不懂天空的人什么是天空,不懂自由的人什么是自由。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么残忍!」

怀兹华德说的再正确不过。

雷克斯看过不少人走向毁灭的瞬间。

意外的是,大部分的人并非因绝望而毁减。

杀死他们的不是绝望,而是希望。他们见到了绝对无法得到的希望而选择死亡。雷克斯对此再清楚不过。

因为他是恶魔。

「啊啊,是啊,怀兹,你说的没错。希望和绝望一样都足以杀死一个人,我很清楚这一点。」

「你……」

怀兹华德放开雷克斯,第一次面露怯意。

雷克斯笑了。他比任何人还要明白这个道理,轮不到怀兹华德来向许愿恶魔说教。

「但是,我还是会选择希望。」

「……即使扭曲他们的人生,你也不在乎?」

「这种说法有点过分。」

怀抱希望才是正确的。那对雷克斯来说是不可动摇的真实。

但是,把这个想法强压在别人身上,总觉得不对劲。

「你负得起责任吗?」

怀兹华德彷佛呕血般地说出这句话。直到这一刻,雷克斯才明白怀兹华德总是处处与他作对的原因。

怀兹华德和他一样有能力指导孩子们,教导他们语言和历史,让他们看见希望。

然而,不知道怀兹华德过去经历过什么事,让他没有那么做。雷克斯相信过去一定发生过一场悲剧。

「回答我,雷克斯!」

怀兹华德正是「怀抱不会实现的愿望的孩子」。不知道是多么残酷的命运,让这个只活了不到雷克斯年纪的几十分之一的少年濒临生命的极限,拚了命才勉强把脚踏在人世间。他的脸上带著嘲弄的笑容,同时写著「不可能」。

那和恶魔的结论一样。随意实现愿望的恶魔无法对任何人负起责任。

即便对象是公主亦然。

「雷克斯……」

孩子们胆怯地揪住他的衣角。以前的恶魔一定会冷淡地挥开对方的手,甚至逃到别的时代,不让对方触碰自己。「负起责任」根本不可能实现,同时也把恶魔逼入孤独。

但是,雷克斯已不再是从前的他。

不知从何处流入的力量溢满胸腔,他的心温暖地燃烧著。

失去超凡的力量,雷克斯再也无法实现任何人的愿望,也不可能为他人负起责任。

即使如此……

「好,我会负责。」

「……你说什么?」

「我说我会负责。」

把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胸腔的热意化为风,盈满他的心。那和向珂古兰告白时吹拂的风非常相似。

「虽然……虽然我很渺小,但我会竭尽全力。马修!」

「咦?」

忽然被点名的少年吓得跳起来。

「你刚才听见了吧?如果你真的想当口译,我也会协助你,提供我的智慧。其他人也一样!」

「真、真的吗?」

孩子们跑到雷克斯身边,彷佛第一次见面一样围著他。

「雷克斯,你愿意留下来吗?你不回去了吗?」

「没错!不过,我很严厉喔!」

「太好了!你愿意当我们的老师!」

「老师?」

「对呀!雷克斯老师!太好了!我们有老师了!」

孩子们高兴得手舞足蹈。坦白说,雷克斯不清楚「老师」是什么,不过,看到他们欢天喜地的样子,他也无意更正。

而且「雷克斯老师」听起来还不赖,他觉得很适合自己。

「……你根本办不到。」

孤伶伶地被留在黑暗中的怀兹华德说道。

「你说的话才是无法实现的梦想……」

「或许吧。但是,你所认识的我,本来就一直在追逐那个梦想,不是吗?」

或许他无法实现诺言到最后,有可能半途而废,背叛他们的信赖。

但那和立定志向是两回事。

雷克斯已经深知这一点,就像他立誓与那个黑发女孩长相厮守一样。

「……她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谁?」

「你嫌自己的麻烦还不够多吗?笨蛋!简直莫名其妙!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

「等等,你说的到底是谁?」

「你给我闭嘴!」

「哇!」

雷克斯冷不防挨了一拳。

「哇!雷克斯!住手!怀兹大哥!你要做什么?」

「……气死我了!你这混帐真的让人很不爽……」

「那、那才是我要说的话!」

雷克斯脚步踉跄,但硬是不肯倒下。

「虽然你一直都很恶劣,但刚才那一拳简直莫名其妙!我绝不饶你!你不要以为我都不会还手喔!」

雷克斯抡起拳头恐吓怀兹华德。

「哼!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已经很久没有揍人!等一下控制不好力道,你可不要哭著求我放过你!」

「如我所愿!白痴,放马过来!」

「哇!你们两个都住手!」

两人不理会马修的制止。雷克斯开始三百五十年来的第一次斗殴。他的杀人拳挥空,必杀踢还踢到墙壁。他的攻击几乎没有打中怀兹华德,只是像平常一样被怀兹华德殴打,但不知为何,他觉得很高兴。

许愿恶魔和十七岁少年打架。

这让雷克斯欢喜无比。

雷克斯不在,消失了。好不容易到手的温暖被暴风雨掳走,只剩下微弱的余温。

即使如此,珂古兰仍然追逐著他。道路是艰险的、不确切的,痕迹被暴风雨吞噬殆尽,但她从不死心。若是痕迹被消除,就去追查消除者,为了协助看不见身影的火焰,她苦思对策。

她的努力有了回报,最后终于让她找到线索。

怀兹华德。他一定知道内幕。

只差一步了。珂古兰第一次感受到具体的成就感。若要比喻,至今她的行动是搜寻逃入山中的一匹野兽。不过,接下来就不同了。她已经找到猎物,今后只要思考收拾它的方法。这是她的拿手绝活。

只要像对戴亚呢喃、将格菈逼入死角一样就行了。

再一步,她就能见到雷克斯。一思及此,珂古兰的心便感到一股恬适。她用恬适的心思考,接下来该怎么陷害、威胁怀兹华德。

同时她也发现,那是距离火焰最遥远的行为。

她的身体好冷,头好痛,肚子好疼。

先前感到的疲惫紧紧黏附在她身上,无法消除。珂古兰逐渐濒临极限。

不过,她表面上还是按照行程行动。在地狱度过十五年的精神力,在这种时候仍不松懈地运作,半自动地打理日常琐事。她彷佛一分为二,人偶的自己今天依然精神奕奕地筹划阴谋,真正的自己则是抱住膝盖坐著不动。每天都像一场梦魇,有时她甚至分不清梦境和真实。

就像现在。

「……兰,珂古兰。」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珂古兰才缓缓回到现实,抑或是梦境。

这里是一座陌生的庭园。

「你还好吧?大家都回去了喔。」

希莱丽泽‧艾尔提拜一脸担忧地站在珂古兰面前。这里是她宅邸里的庭园。

珂古兰想起来了,自己受邀参加希莱丽泽举办的茶会。

她还是在人前留下把柄了。

珂古兰忍不住皱起眉头。她似乎禁不起从夏日枝桠间筛落的阳光诱惑,一不小心在茶会上睡著了。

「……很抱歉,希莱丽泽。」

「不用放在心上。你最近经常外出吧?这是好事,但你似乎太勉强自己了。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希莱丽泽细心照料珂古兰,让侍女端著水,自己亲手撑伞帮珂古兰遮挡太阳。珂古兰很高兴,触动人心的体贴对现在的她来说非常宝贵。

她忍不住心想,这个世界真的充满了温柔,不分贫富贵贱地拥抱每个人。或许像自己这样的人,也有获得幸福的机会。

所以,这样的结局是自己招来的吧?

「你怎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阿姨的脸上沾到什么吗?」

「不……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可惜什么?」

如果可以,珂古兰恨不得直接打道回府。这是她的真心话。

「……希莱丽泽小姐,我能不能耽误你一点时间?」

或许对方也有相同的想法。希莱丽泽一瞬间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微笑著说:

「我不能拒绝吗?」

「……不能。」

「你真霸道……至少等茶泡好再说吧。」

珂古兰没有等她。

「我想问的是,关于你犯下的禁忌。」

没想到自己的体贴竟招来对方反掴一掌,妇人困窘地微微一笑。

「……首先,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发现幕后黑手是我?」

见过大风大浪的妇人没有为自己找拙劣的藉口。

「是怀兹华德……不,是亚尔斯留下蛛丝马迹。」

「啊啊,果然是他留下破绽,真拿他没办法。」

不知为何,妇人释怀地喝茶。

「你还记得他。」

希莱丽泽愉悦地笑著说,彷佛现在是一场真正的茶会。

「……王宫里已经没有人记得他了,谢谢你……」

「不客气……」

珂古兰所做的事还称是不上推理,只是单纯的调查。而且,她的调查只是结合情报和想像的谬论,没有任何证据。她只是思考「怀兹华德」这个强劲的棋子出现在那种场合的理由。

更何况,以怀兹华德的身分根本不应该当男娼,然而他却甘于堕落。若非有人指使,否则这件事有如天方夜谭。

珂古兰首先怀疑的是某人的恋人。就像自己记得怀兹华德一样,或许他和在王宫时代结识的人到现在仍保持往来。倘若如此,相关的人恐怕多不胜数。

不过,珂古兰立即察觉自己没有必要特地调查。因为他当年的恋人还只是年轻的宫姬,没有必要协助成为烫手山芋的男人。再者,指使他的人不可能身分卑微。怀兹华德被交付「探查她的意图」这个重要任务,他的主人绝不可能只是泛泛之辈。

珂古兰确信某个身分高贵的人将怀兹华德视如己出。

知道这一点后,就有不少方法推论出幕后黑手。

来自长剑半岛的宫姬,其中又具有权力的人屈指可数。珂古兰将调查的重点放在这些人身上,矛头最后指向希莱丽泽‧艾尔提拜。

希莱丽泽是艾尔提拜家族的千金小姐,艾尔提拜家位于怀兹华德的父亲──米海尔‧莫尔德的派任地。

据说起兵叛变的米海尔当年已经疯了。不难想像为何会有此谣传,因为凭藉属州的陆军,绝不可能攻陷蓝达那利亚帝国。事实上,米海尔最后是在己方阵营放火烧死自己。

不过,世人对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疯狂的意见分歧。

是被戴那巴雷司击溃时?首战连胜时?还是他从出生就疯了,只是始终隐藏得很好?

抑或者──

「……是夏天。」

与吹向故乡相同的海风轻拂希莱丽泽的发丝,珂古兰觉得自己彷佛看见当年的少女。

果然是那年夏天吗?地点是诗人讴歌的约瑟恩城吧?当年身为氏族之妻的希莱丽泽与珂古兰一样,芳龄十六,与年轻的丈夫一同迎接新上任的提督。

时年三十二的米海尔,站在位高权重的莫尔德一族与男人的顶端。年轻提督腾起浪峰,等待时机,或许在那里看见了年轻妇人。

或者,从那时候起,他就──

别想了。

珂古兰打断自己的妄想。

一切只是她的想像。她已经过分践踏她们的心情。既然希莱丽泽已经承认,她也没有必要探究她的过去。

不知为何,珂古兰忽然想哭。希莱丽泽没有找藉口为自己开脱,珂古兰明白,她是为了勉强维持自己心中濒临崩解的某个部分。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她问了多余的问题。

「你是指让他潜入后宫?」

「不,我问的是,为什么要波及其他宫姬?」

珂古兰已经彻底调查希莱丽泽的事业。有多少收入、付给骑士队多少贿赂、向谁收取费用,她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希莱丽泽赚取的金额不多。

「如果没有牵连那么多人,只有你涉入其中,还不至于引起问题。事实上,我听说有其他人做同样的事,但她没有参与你的事业。你把网扩张得太大,所以才会被我揪出狐狸尾巴。」

理智命令珂古兰不要说话。为什么要问希莱丽泽这些?难道她想听令人怜悯的遭遇来同情她?或者听令人厌恶的事来憎恨她?无论哪一种情况,都是令人不敢恭维的恶意。

「为什么?」

但珂古兰无法阻止自己。她不明白希莱丽泽为什么要协助几乎与她没有关系的男人和女人。

最后,希莱丽泽说了。

「你的委托呢?殿下。」

利刃般无感情的笑容斩断珂古兰的质问。她的笑容直落珂古兰的胸腔,加深已逐渐崩坏的某种东西的裂痕。

「我会接受你的委托。」

「……说的也是,请忘记我刚才说的话。」

拜此之赐,珂古兰也回复冷酷的自己。

没错,从一开始就与她无关。

她只要有雷克斯就够了。

「……我只有一个要求。」

「我接受。」

珂古兰吸一口气,然后吐出。

她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珂古兰将几乎融化的思念化为声音传送出去。

「让我见那一天进入我房间的男人──这次请不要弄错人。」

「请告诉我他的特徵。」

珂古兰把对说格菈的话再说一次。

「……我明白了,的确有一个男人跟你形容的一样。」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珂古兰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是十七、八……是红色的……身高有点不一样。应该没错。他说自己的名字是雷克斯,是他吗?」

「……」

「殿下?」

「咦?对……」

珂古兰仍然不敢相信。她完全感觉不到欣喜,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她的情感飘到不知名的地方无法回来。

「……殿下说对他一见钟情,是真的吗?」

希莱丽泽彷佛看穿一切般说道。

「你也认为我在撒谎吗……?」

「不,相反的,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理由,因为这一个月来,你真的很努力。」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

「……让我想想。」

红茶茶杯倾斜。

「如果很麻烦,我可以协助你。」

「……谢谢。不过,嗯……」

空气中开始弥漫略微不平静的气息。珂古兰很熟悉这种气息。

「我该怎么做呢?真伤脑筋。」

珂古兰做梦也不敢相信她会采取这种举动。

这个女人到这一步仍然说:

「我该接受还是拒绝你的委托呢?」

「……你想和我谈判?」

珂古兰的情感瞬间降至冰点。冷酷彻底夺走她的温暖。

「……别开玩笑了,希莱丽泽,你没有和我谈判的筹码。」

「我可不这么认为。」

「不要太自以为是。立刻照我的话去做,不然你和你的客人都会吃不完兜著走。」

「但就算殿下这么做,也见不到他。」

「……可笑!一个稍微在意的男人,根本比不上身处后宫的所有人生吧。」

「看样子我们的谈判破裂了。」

珂古兰完全摸不清希莱丽泽的想法。

「……好吧。只要你实现我的愿望,我不会对你不利。虽然我无法留下书面证据,不过我也成为你的客人,这样你没有意见了吧?」

「我不需要那样的誓约。」

「……好。我写下誓约书。」

「我也并非想要你写成文书。」

「你到底想要什么?」

头痛瞬间回到她身上。肺部彷佛浸湿般带著热度,全身肌肉同时绷紧。

「珂古兰,我并非想和你谈条件,只是在审查『让你见他』这一点而已。」

「……什么意思?」

头好痛,眼睛好痒,呼吸好急。

「为什么我非得接受你的审查?」

「你还不明白吗?珂古兰。」

最近好像有别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不要开玩笑了。你一定是心想,我根本不敢去举发你吧?你最好不要太小看我……」

胸口深处涌现一股力量,那是和折断小鸟的骨头、掐住琪侬的脖子一样,自己已经无法驾驭的力量。

「立刻照我的话去做!现在!」

「……我没有小看你。不过,如果你真的会去举发我,那我更不应该让你加入我的圈子。为什么像你这么冰雪聪明的孩子会不明白呢?你刚才不是问过我吗?」

「你在说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不惜冒险也要帮助其他宫姬?』珂古兰,你真的不明白吗?以前的你应该可以立即找到答案。」

「以前的……我?」

珂古兰无法对这句话置若罔闻。

「你没听见吗?以前那个不爱任何人的你,应该可以立即明白我为了什么而叹息。」

「……你究竟懂我什么……」

「我懂。因为我喜欢你。」

希莱丽泽悲伤地垂下目光。

「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吗?其实有很多人在看著你。隔著图书室的书架或棋盘,当时那个不向乖舛的命运屈服,甚至热爱那种命运的你真的好美。然而,一旦爱上某人,你就完全变了。恭喜你,珂古兰,我衷心祝福你,你变成人类了。你把所有人分为两类,决定只爱你所爱的人……」

「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她的头好痛,头上一定在长角吧。身体好痛,一定有岩浆流进体内。

「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东西,我想珍惜它有什么不对?除了他,我已经一无所有!」

「我没有说你不对……只是再也无法被你所爱,让我很难受。」

接著,希莱丽泽闭上双眼。

那一瞬间,珂古兰知道某件事已尘埃落定。

「请回吧,殿下。今天的对话,我会当作没听见。」

「可笑!等一下,希莱丽泽。」

「……我听你说。」

希莱丽泽停下来,到了这一步,她还是怀抱几许期待。

然而,珂古兰却说:

「……你会后悔。」

「我还能对什么感到后悔?」

「我会践踏你的一切,毁灭所有人。」

「……连你都失去了,我还能哀悼谁?请回吧。」妇人默默地行礼。

「至少我要保护你的世界不受你摧残……再见。」

茶会结束了。

太阳沉落大海,温暖的东西逐渐冰冷。今天缓缓迈向结束。

希莱丽泽走了。珂古兰不认为这只是一场失败的谈判。她就像世界的化身,珂古兰无法忍受被她舍弃。

「等一下……」

珂古兰很害怕,吐出的威胁全部反弹到自己身上。难道自己真的非得毁灭她吗?非得毁灭格菈、莉登、骑士队和这座后宫吗?

最令她感到恐惧的是,冷酷的脑髓回答:「办得到。」

「──等一下!等一下,希莱丽泽!」

珂古兰唤住希莱丽泽,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威胁对希莱丽泽起不了作用,即便以世界做为人质,她也不肯点头答应。无法用恐惧束缚她,她的生存之道没有任何弱点让人趁隙而入。

然而,她说有答案。

而且是很简单的答案,只要回答出来,她不需要其余东西。

但是珂古兰不懂,究竟该回答什么,才能得到这个顽固女人的认可?更何况,她完全不明白希莱丽泽对什么无法释怀。为什么不肯接受这场交易?雷克斯对于珂古兰非常重要,但对希莱丽泽来说根本微不足道,所以她完全无法理解希莱丽泽拒绝的理由。

她不理解对方的世界观。

「等一下……」

珂古兰只是一再说「等一下」,除此之外说不出任何话语。她只想得出谎言和威胁,而不是希莱丽泽所期盼的言语。

绝望一点一滴充满她的心。

珂古兰焦急、恐惧得彷佛溺水,再怎么挣扎也看不见水面,甚至离水面越来越远,且盖子逐渐盖上。希莱丽泽摇摇头,背对珂古兰。即使珂古兰叫她「等一下」,她也没有再回头。

真的没有话可以说了吗?珂古兰寻遍自己至今的人生。只要能让希莱丽泽止步,什么话她都肯说。

「求求你……希莱丽泽,求求你等一下。」

那是只能仰赖对方施予慈悲的话语。

「我还不知道答案,但是,求求你等一下……请你帮助我。」

珂古兰虽然不相信这句话的作用,还是低头恳求她她仍然找不到答案,所以只能仰赖对方的同情。

这种行为让她感到相当忐忑。没有任何计谋,只能把自己交由对方决定,让她极度不安。

「求求你……」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情况没有任何改变。珂古兰仍然低头恳求。

「请把头抬起来,殿下……」

于是,希莱丽泽说道。

蓝达那利亚的夏天是祭典的季节。这个时期的帝都白天炎热,夜晚沁凉如水,所以人们会忍不住熬夜,在清凉的夜市纳凉。

后宫也一样,尤其是八月的最后一个礼拜,会从外面引进摊贩,任宫姬们享乐。只有这一天,平时包办后宫杂务的宫女也可以休息,拎著成串的木牌票券逛街。闪闪发光的摊贩是巨大的异形花朵,徘徊其中的宫姬们宛如妖精。第一次参加的少女们走在夜晚的道路上,对任何东西都啧啧称奇;第三、第四次参加的人一副有点腻了的模样消磨时间;在后宫待了更久的宫姬,则是用慈爱的目光看著少女们,享受时间的流动。

「哇!好棒喔!太棒了!」

「够了,你真的很吵!所以我才不想跟乡巴佬一起出来!」

三人像随处可见的宫姬,在祭典的夜晚玩乐。看起来是第一次参加的少女双手抱满食物,年纪比她小一点的少女则是一副前辈的态度调侃她。走在最后的宫姬转动右手拿的风车,心不在焉地看著两人。

「你买那么多食物做什么?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们拿到的祭典票券数量跟你一样,你之后不够用,我们也不会分给你。」

「因为都很好吃嘛!」

「我才不管你,笨蛋!喂!糖果冰也分我一点!」

梅蒂和爱芮在各式各样的傩贩之间钻来钻去,走在夜晚的街道上。看著两人买东西的方式,意外的发现梅蒂非常挥霍,毫无计画地乱买点心,爱芮则是仔细计画后才买,边走边吃。她们来来回回比价,看哪摊比较便宜、哪摊的份量比较多,跟在她们身后的珂古兰追得晕头转向。

「珂古兰殿下。」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珂古兰才回到现实。出现在她眼前的是戴上古怪面具的梅蒂,以及像鬼一样头上长角的爱芮。穿著制服的两人都做了简单的变装。顺便一提,珂古兰的变装是非常精致的尸鬼。大家都称赞她的变装,但她不记得自己有特别打扮。

「您还好吧?您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哼!人稍微多一点就受不了,真没用!你刚好藉这个机会训练一下,习惯人群。」

「爱芮,你还是一样严格!」

「是你太宠她了!你有差别待遇!」

「我才没有!」

梅蒂边为自己喊冤,边迅速拿出食物塞进珂古兰嘴里。珂古兰吃著两颗蓝莓糖,觉得自己好像小山羊。

三个人宛如漂浮在河面上的树叶,晕头转向地穿过广场上闷热的人群。平时看惯的白翼门上今天点缀许多装饰,充满异国风情。

剧方的宫姬在门上表演戏剧,那是今年甫进入后宫的席朵蓉;棋方的宫姬设置的摊位是带有博弈性质的西洋棋局,偏偏坐在摊位上的人是戴朵菈,所以完全没有客人上门;远方的狂姬今天也纠缠著某人。

「要不要休息一下?」

某人提议,于是三人在庭园的矮树篱笆轻轻坐下。

今天在港口也有举办祭典,港湾深处的烟花船施放七色烟火。

珂古兰目不转睛地望著眼前如梦境般的景色。

一路走来,她们两个人一直扶持她。

自从和希莱丽泽谈判已经过了三天,那天之后,珂古兰每天都失魂落魄地发呆。

她没有停止欺骗,今天也像例行公事般写了黑函,四处播下争端的种子。

她尚未对爱芮和梅蒂表明一切,也还没有找到安置野兽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雷克斯的事也还没解决。

那时候,希莱丽泽最后只拋下一句:「我什么也没听到。」然后转身就走。

到头来,珂古兰不知道自己做的事究竟是对是错,只知道自己「输得」体无完肤。

现在她还不打算报复,不会去举发希莱丽泽,也不打算泄露情报。情况没有丝毫进展。

在不久之前,她一定无法忍受这种情况吧?但不知为何,现在却能心平气和地面对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比冬天的海洋还波涛汹涌的心,现在却奇妙地风平浪静。

她仍然不明白为什么。

「两位。」

还是一样紧紧黏著对方(或是被对方紧黏著不放)的两人回头看珂古兰。

「谢谢你们今天陪我来祭典。不用顾虑我了,去找你们的朋友吧。」

两人看了彼此一眼。连珂古兰也察觉到,有很多朋友和跟班的两人最近只要找到机会就会来陪伴她。

「不然您也一起去嘛。」

「对呀。像你这样瘦巴巴的蜥蜴,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明天会变成蜥蜴乾的!我才不想被你诅咒!」

「放心吧,我不会诅咒你。而且,我不是一个人。」

珂古兰瞥了后方一眼,两人也领会她的意思。不过,没有人因此离开。

「嗯……但是,被人当成麻烦赶走的感觉实在不太舒服。」

「对呀。想赶我们走,就必须付出相对的代价。」

「……请收下这些。」

珂古兰递出几乎没有使用的一叠票券,两人平分后兴高采烈地离开。

「爱芮。」

在两人离去时,珂古兰帮表妹擦掉沾在脸上的果酱。

「啊,谢谢。」

「不,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什么?你真的好奇怪!」

非常醒目的两人一眨眼便融入人群之中。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之后,珂古兰用仅存的票券,到附近的糖果店买了两根只有孩童才会买的棒棒糖。

然后,她走回矮树篱笆轻轻坐下。今天举止稍微有失礼节也不要紧吧?

「琪侬。」

珂古兰向背后的树荫轻唤,对方立刻回应她。

「是,请问有什么事?珂古兰殿下。」

琪侬没有参加祭典,也没有四处游玩,一直在这里等待珂古兰。

「我不小心买了两根糖果,你过来这里帮我吃。」

「什么?」

珂古兰也觉得自己的藉口拙劣得让人错愕,但说出口的话不能撤回,所以她半是赌气地继续说下去。

从树荫走出来的琪侬,宛如害怕人类的小狗一接下糖果,不知所措地呆立原地。

其实珂古兰希望琪侬在自己身边坐下,但自己对她做了那么多残忍的事,忽然要她「习惯」,对她来说太可怜了。所以珂古兰也满足于这种距离。

她们看著烟火。

时间缓缓流动。

「琪侬。」

半晌,珂古兰开口说道。

「那天,我命令你服从我……」

那是珂古兰第一次使人屈服于自己。从那天之后,两人的关系再也无法变回可逆的状态。

「那时候,如果我──」

──如果当时不是威胁,而是拜托,结果会不会不一样?珂古兰只说到一半,最后还是把话打住了。

因为那种行为就像计算死去孩子的年龄一样。

琪侬再也没有用「小姐」这个带有调侃意味的称呼叫她。事实上,哪怕恢复这个称呼,意义也不同了。

「珂古兰殿下?」

「……没事,你不要在意。」

珂古兰用犬齿咬下糖果,让糖果在口中慢慢融化。她喜欢把棒棒糖咬碎来吃。

不知道琪侬喜欢怎么吃棒棒糖?

珂古兰疑惑地抬头看,发现她的侍女用悲壮的表情舔著棒棒糖。

「……琪侬,你讨厌薄荷吗?」

「……不,我不讨厌。」

看来是很讨厌。

珂古兰不禁苦笑。做出不习惯的事就会落得这种下场。她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琪侬讨厌什么喜欢什么。

「你不用勉强吃,拿回去屋子里吧。」

「呃,但是……」

「你去吧,我再待一会儿就会回去,先帮我把窗户打开。」

琪侬用奇怪的走路方式离开。她大概真的很讨厌薄荷吧?

最后只剩下珂古兰一个人。

珂古兰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她忽然发现自己最近总是和别人在一起:爱芮、梅蒂、琪侬,以及雷克斯。

雷克斯在做什么呢?

珂古兰望著祭典的喧嚣,心不在焉地想。不可思议的是,现在即使想起雷克斯,也不会有痛彻心扉的感觉,只是觉得很怀念,心中充满爱恋。

她好想见他。一思及此,她的心仍然会感到钝痛,但连这股疼痛都让她深深爱恋。

珂古兰心想,或许自己此生再也见不到雷克斯。

这是她在那个早上最先想到的最恶劣脚本。知道他已经不在人世还比较好,因为她可以追随他。但是,如果过了几年、几十年,雷克斯仍然生死未卜,宛如飘浮在半空中,届时她该怎么办?那时,她决定停止那个过于残忍的思考,因为再想下去她几乎要疯了。

但是,她现在可以思考了。

如果永远见不到他,她就等到永远。

心中自然而然产生这个想法。

雷克斯曾经化为恶魔,所以或许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既然如此,她也要变成不老不死才配得上雷克斯。

所以,她开始泰然处之。即使现在无法见面,但如果有永远的时间,他们的擦身而过只是一段小小的误差,只要睡一觉就过了。

呼啊……珂古兰打了呵欠。真难得,最近连在床上都睡不好,没想到却在这种地方昏昏欲睡。不知不觉间,珂古兰便靠著栏杆沉入梦乡。

她心想,希望至少能够梦见他。

「……喂。」

有什么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喂,珂古兰,你睡著了吗?」

珂古兰心想,好吵。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所以希望对方安静一点。

「真是的,你会不会太过分?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苦心才进来这里吗?你看我的脚,上面的毛都被剃光了!」

不关她的事。

「唉……算我拿你没辙。」

某人在跟她说话。

那是陌生的声音,但珂古兰没有提高警戒,也没有惊醒。相反的,那个柔和的声音带有令她安心的效用,反而加深她的睡意。

「哼……不过,真有你的作风,让我也稍微安心了。」

意识朦胧的珂古兰纳闷地想,他是谁?

那个人不断轻拍她的额头。她不知道对方是谁,但希望这个人适可而止。珂古兰边抱怨边张开双眼。

「哦,你终于醒了。」

那是梦中的景象。

明月高挂夜空,流星的尾巴划过银河。

市街包覆在祭典的灯火中,烟火浮在海面上。

白翼门施放烟火,配合戏剧而升起的烟火绕门两圈,最后化为龙袭击主角。

后宫充满欢笑,而且每个人脸上都带著笑容。可看见梅蒂在远处跳舞,爱芮则拚命踮起脚尖想看清楚烟火。

站在最前方的他温煦地笑了。

「早安,珂古兰。」

头上缠著慈螺的头巾、一副沙漠之民打扮的宫姬,露出平易近人的脸微笑。

珂古兰心想──

「啊……呵呵呵……神偶尔也会认真工作嘛……」

「你向神许下和我重逢的心愿吗?」

「是啊……请祂让我在梦中和你相会……」

「嗯?」

真是个美好的夜晚。

珂古兰轻轻翻身,落入他的怀中。

「喂、喂!珂古兰?」

「呵呵呵,不过,你的打扮好奇怪。」

「……啊,我也稍微有自觉。」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对了,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也在昏睡。」

「呵呵,真的吗……」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这不重要。

「喂,你醒一醒。我跟你解释现在的情况,你听清楚。」

「我不要。」

「你、你说不要?啊!喂!不要睡!」

明明在梦里,这家伙怎么这么吵?

珂古兰不悦地鼓起腮帮子,胡乱松开雷克斯的头巾,将纤弱的身体挤进他怀中的缝隙。

那里有令人不敢置信的温暖和香气。珂古兰一张开眼,就可以看见雷克斯那张带著困扰表情的脸庞。

珂古兰的全身变得软绵绵的,意识溶化,表情自然而然和缓下来,感觉自己就像窝在狗窝里的幼犬。

没有任何地方比这里更舒服。

「喂、喂……那个……珂古兰?」

硬要找出一个不满的地方,那就是I作为枕头的心脏跳动得有点吵。

「啊啊!真是的!你太狡猾了!卑鄙!你是鬼!」

「……唔嗯,雷克斯,你好吵……」

「哼!你之后不准对我抱怨!」

珂古兰边想著这真是个美好的梦,边闭上双眼。

现实依然对她很残酷,有时连活著都很痛苦。

与他重逢的日子在遥远的未来,或许要花千年、万年的时间。

但只要有时让她做这样的梦,千年的时间她也能忍耐。

「晚安,雷克斯……」

于是,公主沉入梦乡。

直到施放第二次烟火时,她才从少年的臂弯中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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