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仲川未步和芦屋忍香没有回到教室。不是当事人的高町大概是被赶走了,第六节课开始后才回来,富松德子却在第六节课结束后一副做好心理准备的表情独自回来了。根据学校的通报,连环虐待动物致死事件通报给了警察局,三个人当中最冷静的她作为代表说明了发现时的状况。
富松德子理所当然地遭到同学们的提问,虽然对重复同样的说明感到厌烦,但她似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按顺序认真地回答。
仲川未步最先注意到放着一个“类似篮子的东西”。篮子在支撑停车场铁皮屋顶的白色柱子下,混入了自行车列中,正在谈论几天后即将到来的田径部例行记录会的富松德子和芦屋忍香没有注意到。被仲川未步的惨叫声吓到的两人急忙跑到她身边,看到了她所目睹的东西。篮子——库芬的基本色是偏粉红的浅米色,上面竖着带褶边的花褶。那个东西在铁制摇篮顶和圆形篷布之间的阴影下,虽然很暗但探进去就发现里面也铺着同样花纹的靠垫,上面仰面躺着一只白猫的尸体,并非婴儿。猫的眼角沾着灰色的眼屎,半张的嘴巴里露出尖牙,牙龈鲜红如血。前腿像是“骨头被剔了,还是被粉碎了”似的弯弯曲曲地绑在一起,泛黄的毛上到处沾满了黑红色的血。
后来,三年级的学生和老师听到仲川未步的惨叫声纷纷从校舍里跑出来,引起了很大的骚动。遵照老师的指示,富松德子带着哭个不停的仲川未步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到了保健室,之后库芬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
好不容易从提问中解放出来,富松德子穿过同学来到走廊一侧的皆藤留美的座位上,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皆藤留美点着头,然后坐着回头看着班上的同学,用不允反抗的强势声音对他们忠告道。
“虽然说不要成为话题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未步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芦屋也好,德子也好都是这样。所以,我虽然不会说不要谈这件事,但绝对不能问未步这件事,也绝对不能取笑她。明白了吗?”
“不会的,那种事。对吧?”乃田诺艾尔意外地说道,和同伴互相点了点头。“基本上都听德子说了。”
“谢谢。”富松德子在绝妙的时机说道。“真的帮大忙了。”
“……没什么。”乃田诺艾尔似乎并不习惯良心被撩拨,一边把蓬松的波浪头发卷在食指上,一边生硬地回答。
我很佩服富松德子能很好地利用皆藤留美和乃田诺艾尔这一点,她监视般地环视着仍在随心所欲地说个不停的同学,与高町四目相对时,一只手托在自己瘦削的腰上累了似的虚弱着微笑。
高町也报以同样的微笑。然而,当富松德子移开视线后高町仍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好像为朋友的可靠感到自豪,但那眼神里带有一丝阴郁,好像因为站在那个地方的不是自己而感到一丝寂寞。她似乎在羡慕富松德子为了仲川未步变得更加坚强更加勇敢的行为,就像在羡慕骑士被应该守护的公主眷顾的幸福一样……
放学后,高町和富松德子帮正在保健室休息的两人收拾行李,一起走出教室就再也没有回来。虽然并不期待,但那天高町并没有来图书室。
第二天,第三天,高町都来了学校,但没有说话的机会。因为仲川未步的颓丧超乎想象,一到休息时间高町她们就寸步不离地陪着她。这样一来她就能避开同学们纠缠不休地谈论这次只有一只猫的疑问和寻找犯人的话题的视线。自行车停靠的地方也改在南校舍一侧,上下学的时候肯定有三个人中的一个陪着。
在三天后的星期四,我终于和高町说上话了。距离文化祭还有不到两周的时间,放学后留在校舍做准备的学生越来越多。在我们的教室里,《化石燃料与替代能源》小组也开始利用彩色记号笔,放大复印的照片和图表,在印刷纸上总结研究成果。
高町的手指用不让专心工作的同学注意的方式敲了敲我的桌子,我们走不同的路在图书室会合。我到的时候高町已经来了,她站在阅览角的一角,从南窗俯瞰硬地球场的跑道。
“田径队在开记录会(译注:为了更新自己成绩,记录时间的比赛)。”虽然没有其他学生,高町还是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看,快轮到德德了。”
我没有走到高町旁边而是在阅览区和书架的交界处俯视跑道。跑道内侧的左半部分是手球场地,另一半是田径跳跃比赛的场地。跑道上计时的鸣枪响起,内侧也同时进行着撑杆跳、跳高以及跳远的记录会。
“德德从初中开始就一直在练跳高,据说在县级比赛上也得过.很好的成绩,是个被寄予厚望的选手。”
在那之前我不知道富松德子在做什么比赛。在高町的帮助下我在排队跳高的队伍中看到了一个眼熟的短发女子,她穿着短裤扭动着修长的手脚。还剩两个人就轮到她跳了。
“未步她们大概也在什么地方参观吧。”高町把头抵在玻璃上,低头看着正下方,寻找了一会儿仲川未步的身影最后放弃了“从这里看不见吗?”
“今天不陪她也可以吗?”我问。
看着我,高町的表情微微缓和下来。“未步的话已经没问题了。她自己说过已经没事了。嘛……大概是觉得如果不这么说的话,德德可能会向记录会请假吧。而且今天她会和忍香一起回家。”
说话间,一个人的跳跃以失败告终,离富松德子的顺序只剩下一个人了。记录员调整了一下高度,掉在厚厚的绿色垫子上的横杆又被摆了回来。高町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着高町。说真的有很多问题想问。不仅是虐待动物致死事件,更让我耿耿于怀的是丸冈之前的告发。“丸冈说的是真的吗?”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我有好几次都想好好地问她,但是,不可能做到。怀疑就像剃刀一样,如果放在嘴唇上会伤害对方,自己的嘴唇也会同样受伤。在高町看向我之前我移开了视线。即使不说出来表现在脸上也是一样的。别想了。我一边这样对自己说一边低头看着跑道。但是脑子里有一句话在不停地环绕回旋——因为她没有否认。
在跑道外侧,有几个测量时间的男队员正在跑道上为了降温走着。其中一名男队员一边走一边将金属接力棒一圈一圈地往上扔,然后单手接住。第三次扔出去的时候,可能是落下的接力棒转得不太对吧,差点掉到地面上,他慌忙开始用双手玩起了手球。
这时我想起来了,高町曾经在笔记本上写下的句子。
“短接力棒不能掉下。”
回过神来,我自言自语道。当我意识到糟了的时候为时已晚。高町突然转过头来,用质问的眼神看着我。
“那个……偶然看到的。”我慌忙地寻找辩解的话语。“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没打算偷看——”
高町哧哧地笑了起来。“没关系,要是让人看了会为难的话我就不会写了。”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又笑了。“说起来,那也不是田径的接力棒,而是指挥棒。”
“指挥棒?”
“对,我妹妹喜欢——啊,你看,轮到德德了。”高町打断话题指着跑道。仔细一看,富松德子站在队伍最前面,等待着横杆的调节结束在那里轻快地蹦蹦跳跳。“从这里看就不知道设定成多少厘米了。”高町遗憾地说。
笛声短暂地响起,富松德子举起右手。她像画一道缓缓的弧线一样慢慢地开始助跑。修长的双腿跳跃般有节奏地踢着地面,速度慢慢加快,幅度越来越大,从横杆的侧面以一个急角度绕过去,然后一口气腾空,将浮在空中的身体后仰,以鲜明的后仰跳轻松地——从我们的角度看是这样——飞过横杆,肩膀着地在绿色垫子上,顺势向后翻了个身猛地站了起来。到这里为止的过程,仿佛在助跑之前就分毫不差地将后续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似的,既顺畅又灵活。
“太好了!”高町发出无声的欢呼,无声地拍手。“好厉害好厉害!”
富松德子站起身从垫子上走下,朝着校舍的方向轻轻摆出握拳的姿势。视线的前方大概是正在为她鼓掌的仲川未步。富松德子绕到垫子后面再次向校舍方向挥了挥手。然后小跑着再次加入排队队伍的最后。
“我妹妹。”高町的目光依然追随着富松德子的身影,又开始了中断的话题。“我记得之前说过,我有个上小学的妹妹,她最近迷上了指挥棒。你知道吗?在体育比赛的啦啦队和游行时会随着音乐旋转指挥杖的角色。”
“我的小学也有社团。”我说。
“是吗?那你知道根据身高的不同,指挥棒的长度也有好几种吗?因为要用手肘和手腕转动,太长的话会很重,打到身体和上臂会掉下来。所以太长的指挥棒掉下来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
“短接力棒不能掉下吗?”
“是啊。那完全是自己的失误。没办法辩解。不过听我妹妹说,太短的话不是太轻就是旋转不稳,实际上很难把握。从那以后这句话就成了我和妹妹之间的口头禅,意思是要对自己能做的事情要尽力而为。”说到这里,高町呵呵地笑了。“我笨手笨脚的,无论妹妹教我多少次,我都完全无法理解手腕和手指的动作,连短的也无法正确转动。”
“高町没有参加什么运动吗?”
“像样的运动完全不行。”她寂寞地摇了摇头看向跑道。“所以我非常憧憬德德这样的孩子。也许你会觉得太夸张了,但至少像德德那样在空中仰面跳过横杆时看到的天空景色,我肯定一辈子都看不到。”
我觉得太夸张了,但没有言语。在那之后的一两分钟里我们默默地俯视着跑道。不久,手球部在跑道的左半部分开始了游戏形式的练习。高町好像还在注视着跳高。在手球场上身穿黄绿号码衣的进攻方开始华丽地传球,不久在守门员脚下跳起的黄球跃进了小小的球门。
就在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有学生走进了图书室。是两个女生。虽然是陌生的面孔,但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和高町保持一定距离,躲在书架后面。我想她们马上就会出去。高町坐在电脑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跑道。
可是过了三十分钟二人组还是没有离开。田径队的记录会结束了——高町终于站了起来。那是我们的时间要结束的信号。高町把放在大桌子上的书包搭在肩上,瞥了我一眼就离开了图书室。
从高町消失了的阅览区往窗下看,包括富松德子在内的一年级学生正把厚厚的垫子和横杆搬到跑道外的体育用具仓库。
富松德子在那之后两次成功越过,第三次失败了。碰倒横杆后,她在垫子上坐了一会儿,懊悔地仰望天空。我想此时她眼中的遥不可及的天空,一定和高町所知晓的景色一样吧。
第二天,高町也去上学了。但她的行动和昨天相比有些变化。陪伴仲川未步的工作就交给了富松德子和芦屋忍香,每到课间休息的时候她就会离开教室。不知道在哪里做什么,一下课就不见了,下一节课快要开始的时候才回来。因为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举动,除了三人组以外的同学似乎都没有注意到。
午休时高町也不在教室里。我有一种想追上去看看的冲动,但当然没有勇气去做。话虽如此我也没有理由留在没有她的教室里,于是又决定像往常一样去屋顶避难。
现在,通往屋顶的楼梯上也堆满了文化祭的广告牌和满溢出小物件的纸箱。扶手一侧只剩下勉强能容一个人通过的空间,这样一来光是把东西卸下来就很麻烦了。楼梯平台上堆着几个更大的纸箱,从最上面打开的盖子可以看到横幅的一角。到了那天一定会从屋顶上轰轰烈烈地甩下,或者沿着厚重的水泥栏杆横向铺开吧。
我来到了屋顶,走到储水箱旁,望着一级河川和铁路交错的景色消磨时间。午休时准备工作似乎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学生从西门出来,穿过马路,前面的河边操场上也有几个学生,可以看到杂木林和操场的交界处堆着很多帐篷杆和白色帐篷。
途中,鸽子停在比校舍屋顶稍低的走廊屋顶上,啄了啄脚下的水泥,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身体圆润,头部灰色较深,应该是雄性。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高町起的名字——应该是邪教。它为了寻找新的食物不一会儿就向东飞去了。我想起高町留下的作业,思考了一下新生的雏鸟的名字,但很快就厌倦了。
不一会儿铃响了,河岸上的学生也爬上河堤穿过马路朝这边跑过来。我也差不多该回学校了。
但是,问题来了。
刚要进去,门外就传来了学生的说话声。门旁有一扇紧闭的玻璃窗,平时可以从那里看到里面的情况。但现在被纸箱挡住了,几乎看不见。尽管如此,从边角细长的缝隙中还是能看出里面有人影。
这里也在为文化祭做准备,我并不感到惊讶。话虽如此,如果楼梯平台上有学生的话,又不能从禁止出入的楼顶厚着脸皮回去。不过他应该会在午休结束之前回到教室,所以等到那之前就好了,我是这么想的,直到我看到背对着我,站在昏暗的楼梯平台上的人影。特征鲜明的长刘海,梳成一绺的金属发卡在微弱的光线下发出暗淡的光芒。
是高町。我再次仔细地往里面看。没错。然后——里面还有一个人。几乎都藏在高町的右肩上,看起来像个男生。两个人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当然是为了避人耳目。我只知道这一点。
“真的吗?”隔着玻璃窗,隐约听到高町平静的声音。“可以相信我吧?”然后不耐烦地、催促般地大声呼唤。“仁?”
高町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像是移动了重心,我也看到了那个叫仁的男生的脸。他比高町矮小,像被父母训斥的孩子般微微低着头。剃过的光头一样的洁白皮肤,额头很宽,不平衡地搭在萎缩的肩膀上的大脑袋就像在河边捡到的石头一样歪斜。
他的嘴一动也不动。虽然听不到声音,但他似乎轻轻点了点头——额头上的黑发微微上下起伏,就像在海边飞翔的海鸥。
“好”,高町说。虽然看不见表情,但声音很明朗,或许是在对他笑。“那么,这个话题结束,从今往后,哪怕是一点点也好,要多想些开心的事。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的——”说到这里,高町变得吞吞吐吐“正好,文化祭马上就要来了。”像是故意提高了声调,用明快的声音说。
“不可能。”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声音像鼻子在说话一样潮湿而柔和。“小高可以,但是我……”
“可以的。”高町用强有力的声音打断。“仁只是在自作主张罢了。之前也说过一次吧?不能因为最初的两人是那样的就觉得全世界都是如此。”
“可是,小高和我……”
“我不想听。”高町没有理睬。“我会生气的。”之后,她的头稍微动了一下——大概是看了看手表——“该回教室了。”催促道。
他没有动。
“仁?”
“对不起。”他道歉道。“我——”
“够了。”高町打断他。“所以,不要忘记约定哦,刚才说的话也是。”
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被称为仁的学生被高町送下了楼梯。过了一会儿,高町的身影也不见了,隐约传来慢慢下楼的脚步声。
我悄悄地回到楼里时,高町正好下到折返的平台。当走到靠在尽头墙壁上的挂着红白花饰的大招牌和可以折叠的木制扶手之间的狭窄缝隙时,她很自然地抬头,看见了站在楼梯上的我。然后——保持着这个姿势。我从来没见过高町那么震惊的表情。
“什么?”
高町张着嘴,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那时候,就像蒸汽火车的车轮发出咣当一声缓缓开动一样,我知道,在她忘记眨眼的瞳孔深处,脑海中正在飞快地计算运转。结果首先是表情上的动摇消失了,摇身一变为僵硬的笑容。
“什么?”她像是要掩盖最初毫无防备的反应似的说道。“你在哪里?”
“屋顶。”我回答。
“屋顶?”高町皱起眉头。然后好像很在意别人的目光似的往楼梯下面看,但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是为了争取思考的时间。
“刚才那个是谁?”我问。
“什么?”像最后的挣扎一样,她一脸茫然地抬头看着我。
“你们在这种地方说什么?”
高町搜寻着话语——终于放弃似的叹了口气。“没想到传闻是真的。”她说。
“传闻?”
“听说有人看到屋顶上有架的幽灵。”
我想起换座位那天的午休时间,有个学生站在南校舍三楼的走廊上指着屋顶上的我。果然还是出现了传闻。
高町瞄了一眼左手上的手表,然后避开楼下的视线,把身体转回栏杆边。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右手搭在扶手上,“然后呢?”用强硬的声音问道。“你从哪里开始听的?”
“什么可以相信之类的。”
“是吗?”高町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想到被人看到。”
“是认识的人吧?”
“嗯……”为了能更小声地说话,高町走上楼梯。“应该说是老朋友,或者说是青梅竹马吧。他叫末田仁,是二年级学生。”
“躲在这种地方说什么?”
高町为难地用左手摸了摸脖子。“我刚才答应过,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她苦笑了一下,又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算了,是架的话应该没问题。”“也没有时间,简单地说……仁啊,那个阴郁的二年级学生就是凶手。”高町直截了当地说。“那起连环虐待动物致死的案子。”
“他?”
我回想起刚刚还在这里的二年级学生。我不知道这么想是否恰当,但他看起来很懦弱,不像有胆量做出这种事,但是一想起他把杀了的猫的前脚执拗地弄碎、绑成死结的情景——那种不寒而栗,似乎比之前想象的犯人形象还可怕好几倍
“真的吗?”
高町点点头。“因为刚才他本人也这么承认了。”
“你是怎么发现的?”
“应该说是前科吧,我只是听说并未亲眼所见,小学的时候,仁……杀了蚂蚱和螳螂,好几只并排放在花坛的砖上。不过,我也觉得应该不是他……直到周一的事件发生之后,我才开始确信。”
我想起高町带着芦屋忍香去保健室时嘴唇的轻微动作。
“库芬。”我喃喃自语。
高町大吃一惊地看着我。“为什么说这个?”
“那时候你说过的。”我蒙混过去。“踏进走廊的时候”
“……真的?”高町似乎无法接受。这时,校内响起了下午上课的铃声。“算了,什么都无所谓了。”高町冷静地说。“应该就到此为止了。如果是故意针对未步的话我是不会原谅的,但好像也并非如此。”
“他会被逮捕吗?”
“这个嘛,我不打算对任何人说。”高町像是根本不打算考虑已经结束的事情似地搪塞过去。“从手工艺部偷出库芬时,如果被人看到,不久就会被抓起来。””
“手工艺部?”
“啊,架还没听说吗?那个库芬,好像是手工艺部为了文化祭展示而准备的。本来打算把部员做的婴儿人偶放进去展示但是不见了。早上去二年级教室的时候听他们说的。”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今天并没有被噪音所困扰,所以班上的同学可能还不知道。
“说起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种事我不可能知道。而且,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能把做过的事正当化。”
明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我却觉得她的语气太冷淡了。不知道是感受到了我的想法,还是自己也意识到这句话太过无情,高町有些尴尬地打圆场。
“虽说是青梅竹马,但自从进了这里之后我们几乎没见过面。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是一段孽缘。总之,他答应我以后再也不做了,我只是相信这一点。”
于是,高町又开始下楼梯。左拳在木制扶手上砰砰地敲着,仿佛在对自己说能做的都做了。
“对了。”走下楼梯的高町回过头。“我还没有原谅你在屋顶偷窥。”
她用和之前完全不同的追问语气说道。但我并没有胆怯。因为是高町的事,她想要尽快恢复往常的状态,所以故意表现得很强硬。
老师的脚步声从南校舍沿着走廊走来。
“还不快回教室。”我说。
但是,高町抬头看着我,一动也不动。
我回视着她严厉的眼神——感觉有些奇怪。她并没有生气,但又不是因为尴尬而改口或敷衍,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莫名的决然。
“我觉得你还是自己发现比较好。”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说。“差不多该明白了。”
我不知道在说什么。她猛地转过身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楼梯。
答案在放学后揭晓。
高町以前说过,自己是谁,是青春期遇到的第一道障碍。放学后,高町准备的正是这个话题。
我们像往常一样在图书室碰面。我晚到的时候周围还有一个学生,他看了一会儿文学书架的书脊,不到五分钟就离开了。柜台上没有图书委员的身影。
“今天没什么时间。”高町很少见地没有放下肩上的书包,站在阅览角等着。“其实我今天根本没打算来这里。”
但我是因为桌子的信号才来到这里的。“有什么事吗?”
“只是。”高町含糊地说。“把文化祭的准备都推给德德她们了,要是被她们发现在这种地方偷懒肯定会被骂的。”
周一事件发生后就停止的《亚马逊的砍伐森林问题》任务今天又重新开始了。我离开教室的时候三人还聚在富松德子的座位上瞪着收集的资料。
“有通情达理的朋友真是太幸福了。”高町半开玩笑地说着缩了缩脖子。然后突然垂下眼睛,露出冷淡的笑容。
“真是个老好人,一点儿也不怀疑。”
“怀疑?”
“嗯,也有他当时不在场的原因吧。”她好像一个人就这样接受了这种解释,抬起头,估价似的看着我。“架怎么想的?”
“我?”
“等一下,你还不知道说的是那件事啊,也没有什么表情”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不耐烦地补充道。“就是丸冈说的话。”
不知为何,我立刻就明白了。她说的是丸冈提到的高町的援交嫌疑。一瞬间我想说自己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但我看到了当时高町动摇的表情。而且,高町一定也不希望我就这么盲信自己吧……这是她对朋友的期望。
“我很在意。”我坦白道。“我想知道实情。”
没想到她的眼神里似乎有些落寞。“嗯,一般都是这样吧。”她苦笑着说。“其实我昨天也想跟你说这件事,但总觉得很郁闷,提不起劲来,没过多久别人来了,就更说不出来了。”
“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否认呢?”我终于开口了。“如果没做过亏心事——”
高町摇了摇头。“大家肯定都无法接受。”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落寞,但似乎并不后悔。“那种东西嘛,你看,就像洒在桌子上的液体。在风干之前随便擦掉的话就会黏糊糊的,还会留下污垢,但如果等到完全干了之后从边缘开始就可以很容易地剥下来。”
我一知半解。“是这样吗?”
“大概吧。总之,那个时候就算否定了别人也不会相信。既然如此,我觉得像其他人想看到的那样不置可否对我而言更好。”
“这样真的好吗?我觉得这是恶劣的冤枉(濡れ衣)。”
“就算如此也会风干吧?”她说完后冷冷地看着我。“我还没说我是被冤枉的。”
“不是吗?”
“如果我说不是的话你会相信吗?”高町用手指捏了捏裙摆。细长柔弱的大腿露出了比平时略高的部分,她那毫无防备的动作让我吓了一跳。“穿着这身制服,和一个年近五十的大叔走在夜晚的情人旅馆街上,即便如此,我也没卖淫,也没拿零花钱,这种话能说出口吗?如果要我去相信的话也不会信的。”
“那么,丸冈真的看到了?”
“没想到偏偏被丸冈看到了。”高町叹了口气,然后提出了建议。“所以,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去一次,让架也看看。”
“跟我?”
“当然,前提是架想这样。要是让它不了了之,就像今天的午休一样被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偷看,我的心里也不舒服。”
“我没想那么做。”
“是吗?那是不想和我一起去吗?”
“我刚才说的不是这个。”
“知道了。”高町笑着表示理解。“啊,顺便一提不是今天,果然还是太快了,架应该还没整理好心情吧”
“我的话——”
被用手制止了。“不是这样的。”她慢条斯理地说。“刚才说的是第一件事,还有一件事——这才是正题。”
高町暂时闭上嘴,警惕地望向图书室入口。还没有人要来的迹象,之后立刻将视线移回我身上。那眼神和午休结束时在楼梯上看到的一模一样。掠过左眼流到侧边的刘海遮住了视线,这给她的表情增添了几分谨慎。
“跟我去是可以的,但我有一个条件。”
“条件?”
“我从一开始就很在意。”高町一只手抓住大桌子的椅背,好像需要支撑。“架啊,我觉得你……有点不够自觉。”
“自觉?”
“我记得第一天也问过你。”高町说。“为什么在班里不和任何人说话?”
“为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旧事重提。
“因为架是幽灵?因为大家都把自己当成幽灵看待?所以就算想说话也不能和任何人说话,谁也不想看自己——架是这么想的吧?”
我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
“而且,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到现在还茫然地许愿状况能稍微好一点。”
“难道我连许愿也不行吗?”无法忍受突如其来的痛苦,我向高町发起了反击“那有那么糟糕吗?”
“既然如此!”高町用强硬的语气反驳——她表情像是在怜悯我,又像是在压抑焦躁。“为什么轻易地进出楼顶?”
我无言以对。在这期间脑海中闪过了好几个理由。但是……她的意思应该是说,如果想要恢复自己在班上的地位就应该避免在无聊的传闻上火上浇油的轻率行为。这种事我也知道。尽管如此,对我来说屋顶是唯一的避难场所,是一个能独处、能平息噪音的重要场所。尽管如此,她——指定我是模式灵还不满足,这次还要从我这里把屋顶也夺走吗?
“这就是我说的没有自觉。”高町毫不留情地指出。“架现在的状况是……非常麻烦、忧郁的状态,架自己是没有任何责任的。虽然详细的原委我不知道,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只是,我看不下去了……因为你看上去就像在自我折磨。”
“看不下去吗?”高町说的是这个吗?我忍不住咒骂道。“真抱歉啊,但我不会放弃去屋顶的。”我正面宣布。
高町抓着椅背的纤细手指动了一下。眼睛依然盯着我——又是那只眼睛。她好像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停顿了很长时间。“我没说不要你去屋顶吧?”
“没说吗?”我无奈地笑了。“刚才不是这么说的吗?你已经忘了吗?”
“我?什么时候?我只是说架缺乏自觉。我想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所以说,不小心进出屋顶,是因为缺乏自觉——”
“所以才说你缺乏自觉——这已经是第四次了。”
我一头雾水,认为她又在戏弄我。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吗?她的说法太过随便,对自己应吐露之事又搪塞敷衍,不合情理。但是——看向我的眼神却十分认真,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完全看不出她有在考虑变脸的时机,或是想嘲弄我的样子。
高町微微垂下眼睛,再次抬起头,直视着我。然后——用那开弓般的凛然声音说。
“架还活着。”
老旧的荧光灯一角发黑,在高町的头顶上发出低沉的呻吟声。如果没有这个声响,我可能会头一次听到沉默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露出了浅笑。不知道是冷笑,还是在逞强。“我知道的。”
高町只是微微皱起眉头,默默地看着我。
“只是这样吗?”不知道为什么,我变得无比不安、烦躁,想要把这股情绪抹去。“你说我不够自觉,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件事。”
“大家一直在说架是幽灵、幽灵。”高町的视线落在放在椅子上的指尖上,表情忧郁地说。“第一次在教室里跟你说的时候,你也没有否认,我还以为你一定就是如此。但事实并非如此。”
“你……是这么想的?”
我的声音很弱,听起来一定很受伤。但是高町好像没听到我的求助,她把挎在肩上的书包滑到胳膊肘,扑通一声放在大桌子上。然后把正面的薄口袋的拉链全部打开,用左手拇指和剩下的四根手指撑开窄口。
“我不是幽灵。”
我终于开口了。这是第一次在高町面前,不,是在某个人面前。气势汹汹地说完之后,觉悟才姗姗来迟。到此为止,也许一切都结束了。高町可能会对我失去兴趣。
但是,我还不明白高町在说什么。
“我觉得这真的是一场恶作剧。”高町微微收了收下巴,看着薄薄的口袋说。“明明还活着为什么说是幽灵?”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再次咒骂道。高町的右手滑进口袋,从里面拿出一个淡蓝色的透明文件夹。中间斜夹着一张纸。从不规则的形状来看像是剪报什么的。难道她不慌不忙地又发现了关于印第安人的有趣报道吗?
“你认真读过吗?当然没有。”高町从上端的半圆形切口打开透明文件夹,一边修正倾斜的报道一边说。“我也是最近才第一次看到。”
然后她把已经笔直的报道放在大桌子上,朝着我能读的方向连同透明文件夹一起旋转,用三根手指轻轻推给我。果然是剪报。左上角放着四格漫画,上面贴着俄罗斯方块形状的报道。四格漫画虽然和父亲在家看的全国性报纸上的不同,但是长年在地方报纸上连载的熟悉的漫画,连我都知道这个装傻脸的上班族角色。上面的日期中途中断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能读到九月。
“九月——”
“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高町说。“我以前也说过了,这个时候我没去上学。”
在这个声音的催促下,我的目光转向了与四格漫画相邻的那篇报道——其实,也许我早就注意到了那篇报道的标题。但我第一次用眼睛清楚地追随着那个文字,第一次正面面对那个标题。《住宅全部烧毁,一家三口死伤》 我像是要喘口气似的抬起头,看着高町。她用充满同情与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我又一次把目光放回报道上。
“你之前不是说过被噪音困扰吗?”高町说。但我已经无法把目光从第一次看到的报道上移开。“你有这么想过吗?不是架被噪音困扰,而是现在的架本身就是噪音。”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反复读了一遍那篇报道——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上面写的火灾的全貌、日期、三个死伤者的名字,几乎要戳破般地紧盯着。在确信自己并不是在做梦之后,我又重读了一遍。8日夜晚,市区一栋两层楼的住宅发生火灾,大火在两小时后被消防扑灭,但在一楼的废墟中发现了两具尸体。遗体被认为是住在这栋房子里的公司职员一居士藤次(49岁)和妻子弘子(46岁)。在二楼睡觉的儿子架(16岁)虽然被消防员救出,但因吸入浓烟而昏迷不醒,生命垂危。面向庭院的一楼燃烧特别猛烈,警察和消防根据目击情报,认为火灾的原因有可能是藤次的篝火处理不当,正在展开后续调查——”
好不容易从报道中抬起头来,高町正以和最后一次看到时完全相同的姿势看着我。她挺直腰板,用三根手指轻轻按住透明文件夹的上端——
“昏迷不醒,生命垂危”报道的中间,高町在狭窄的空间里重复着这句话,用中指滑过中指,安慰般地小声说道。“即便如此,活着这件事也不会改变吧。”
听着她的声音,我想起来了。第二学期开始后的第二个星期五,从学校回来的时候,从电车的车窗看到了白烟,自己叹了口气。星期一的早晨,我桌上的花瓶——插在那里的新花。皆藤留美不耐烦地收拾着。关于我的话题,丸冈小组正在热热闹闹地讨论着,换座位的座位表上从一开始就没有我的座位,谁也没有看向我的教室。
父亲和母亲像木偶一样重复着毫无变化的争吵,放学时间快到了,来关图书室的老师在走廊里跟高町打招呼,却对我的点头致意没有任何反应。
我呆呆地看着高町,自己一定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没关系的,此时我明白了一切,有这么糟糕的事吗?这么糟糕……但我希望她不要误会,我并非只是受伤。反而感觉厚厚的云层随着时间在慢慢散去。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像第一次看到天空真正的颜色一样,我感到黏在喉咙里的东西融化消失了。是吗?原来是这样啊。高町看着我,汹涌的感激之情让我浑身颤抖。
“架还活着。”她再次说道,我伸出右手,好像要和我握手。“这就是第二件事。”
我盯着自己的右手。现在,一切都变了。就像桌子上的透明文件夹一样,一只可以透出对面的手,一只碰不到任何东西的手。我战战兢兢地伸出胳膊肘,把手掌放在面前。透过手掌真的可以看到高町的脸。透过透明的手掌,高町的表情变得宽厚而温柔。高町伸出的手腕微微抬起,像是在催促。
一瞬间,我想起了躺在陌生病房里的身体,我和高町握了握手——当然没有成功,我的手在贴着她手背的地方晃了晃。我们面面相觑,压低声音笑了。就像为扭曲的友情和注定延长的约定仪式献上的祝酒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