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我穿过检票口,环视了一下刚装修过的漂亮车站,发现高町已经靠在通道的白色圆柱上等着我了。
“太晚了!”在自己穿过稀稀拉拉的人群走近时,高町不高兴地瞪了我一眼。
“现在……时间应该还早。”检票口的时钟显示的是十一点五十三分。“你看,还有七分钟。”
“什么?那种是活生生的人的想法。”高町明显皱起眉头。“看来你是理所应当地坐电车来的。”
离开圆柱后高町迅速向出口走去。她穿着一件带兜帽的斗篷似的盖过膝盖的白色针织外套。毛茸茸的布料上到处编织着红褐色的北欧花纹,腰间系着一条用木制扣子固定的同样针织材质的腰带。她穿着到小腿以下的茶色长靴,肩上斜挎着奶油色的小包,头发因为帽子的厚度和起毛的绒线在背上呈放射状扩散。第一次看到高町穿的便服很新鲜,感觉比在学校见到的时候更孩子气。
售票机前聚集了一群大学生模样的人。从旁边经过时高町为了不引人注目一直保持沉默。因为是星期六的白天,车站内和外面的人行道上都有不少行人。我们出了车站,在高町的引导下向马路对面的天桥走去。
“之后呢?”她看准不会被人看到的时机瞥了我一眼略带关切地问道。“在那之后心情如何?”
“非常好。”我在她旁边若无其事地回答。“你说的世界变了,一定是指这种感觉吧。”
高町像只发痒的猫从喉咙深处笑道。“太夸张了。”
出了车站,在高町的引导下我们朝马路对面的天桥走去。
没有夸大其词,世界好像真的大不相同了。虽然什么都没变,但我目睹的所有景象都变了。昨天在图书室和高町道别后我像往常一样乘电车回家——两个月前被烧毁的房子在我眼中依然存在。朴实无华的玄关,红瓦屋顶,被雨水打黑的白色灰浆墙壁。哪里都找不到烧焦的痕迹,房子还是以我熟悉的样子在那里。就像——时间在发生火灾之前停止了一样。
当我下定决心走进屋里时,母亲在厨房里一边倒水一边削胡萝卜皮,父亲则在院子里烧着割下来的草,没有一丝不耐烦。他瞪着冒出来的烟,眼神就像在看赌上一生的敌人。那和命运中九月八日从学校回来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
【遗体被认为是住在这里的公司职员·一居士藤次(49岁)和妻子弘子(46岁)】
“我回来了”
我满怀惜别地轻轻说出这句话,感伤却像喷雾器吹出的一样化为乌有。没听到吗。两人头也不回地默默继续着各自的工作。灵魂装置的人偶。模式灵。我背对着两人走向房间——这时,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油然而生。当脑袋探到比二楼地板还高的位置时,就像从巨大的水槽里探出头一样,呼吸困难的感觉稍纵即逝。我把残留的迷惘和一丝留恋完全抛在了脑后,我和父母不同。我还活着!走进不存在的家、不可能存在的自己的房间,我放声大笑。从那以后,直到第二天早上,在遵守高町的约定离开家之前,我一次都没有离开过房间。
“我还以为你会更失落呢。”她走在通往天桥的盲文地砖上,有些泄气地说。“这么说呢,我杞人忧天了”
“你一直在担心我。”
“这个嘛,因为是朋友嘛。”高町似乎对这样的坦白还有点抵触,快步跳上了天桥的第一层。“给你看了那篇报道,我也有责任。”
高町迅速爬上楼梯。我跟在她身后,看着高町没有一点伤痕的脚。
因为是朋友嘛。
她一定想不到这句话多么能填满我的心啊,久经风霜的沙粒落下一滴雨露的话瞬间就会渗进深处啊。
天桥上的人影并不多。上完楼梯我们再次并肩而行。脚下车辆川流不息,走过人行天桥后可以看到一座常青树茂盛的小神社。她还没告诉我要去哪里。我们默默地走着,过了一会儿高町似乎开始注意到这种违和感。
“还是无法接受啊。”看着旁边的我高町说出了不满。
“什么?”
“首先,我并不知道这个“什么”是不是无法接受的反应。”(まず、その何が纳得いかないのかわからないって反応がね)她嘟囔着,再次看向前方。“有时若无其事地搭电车,有时规规矩矩地一级一级爬楼梯,然后像这样走过天桥。总觉得一点都不有趣。”
“就算要求我有趣也太强人所难了。”
“诶!”她吃惊的看着我。“不行吗?”
“当然不行,期待只不过是自作主张,是否符合期待又是另当别论了。”
高町看了我一会儿,嘟囔了一句:“无法接受啊。”然后把目光移回前方。
她也没再说话,我以为她又生气了,但从天桥上被强风吹得飘动的头发缝隙中我看到她的侧脸,她在笑。
“你看起来很开心?”
“是吗?”她毫不掩饰地笑着“嗯,灵魂之友还是第一次。不管愿不愿意,我还是蛮期待的,真希望最终能飞上天空啊。”
“我会努力的。”我说,与其说是积极地表明决心,不如说是希望她饶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相信自己就够了,一定。”
高町看着我的脸,用力握紧被白色袖口遮住的拳头。此时迎面吹来一阵强风,高町的长发在肩头和后背乱舞,她那挺起的玲珑右耳上别着一个像波斯菊一样的白色花饰的发夹,和穿制服时不起眼的深蓝色发夹不同。那是一看就知道是不值钱的塑料花饰。
过了天桥,我们沿着神社的树篱拐了个弯,离开马路往里走。第一个巷子的拐角处有一家老旧的咖啡店,高町从咖啡店前经过时若无其事地看了看映在黑色玻璃上的自己,手指贴在耳边调整左右两边发夹的固定程度和角度。我暗自想到她也许很喜欢便宜货,没有告诉她中学时教室公告栏上用的图钉上正好有一模一样的装饰。
穿过几条小巷来到另一条大街,对面出现了一条有拱廊的老商店街。高町一马当先地在商店街前进,走过老旧的小钢珠店的路口,绕进屋檐下烤着御手洗团子的团子店的拐角,走上了排列着居酒屋和小吃招牌的杂居大楼街。
刚过正午,天还很亮人也不多,所以没有原本的——或者说是未知的——热闹和喧哗,冷清得让人屏住呼吸,头顶上到处都是电线让我有些心神不定。不是从昏暗狭窄的大楼楼梯上冲出来的酒鬼,就是像皮包骨头的看门狗在狂吠般摇摆的二楼窗户,我本以为会突然传来小屁孩别随便进来的酒气熏天的吼声,高町却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就像看熟食展示柜一样自在地望着堆在小巷里的红色啤酒瓶箱和紧闭的卷帘门。
来到一条小小的交叉路口,高町停下脚步,指着右手边的路。
“大概就是那一带吧。”
“那一带?”
在她的催促下我朝那边的街道望去,那里的氛围和刚才走到这里的酒馆街有些不同,有好几家经营面向年轻人的服装和时尚杂货的小商店开门营业,也有很多人,相当热闹。
“应该就在那附近大楼的二楼吧,我没什么兴趣。”高町随便指了指门口挂着手写小招牌的旧衣店。“丸冈说的银饰店。”
“那么——”
“是啊。”高町点点头。“应该是在这附近,丸冈说他上周五看到我了。”
我环视了一圈交叉路口。一路走来,都是类似的酒馆街,左边的路也大致是同样的景色。只是与其他地方稍有不同的是,越往里走就能明显看到与商住楼或租户风格迥异的大型建筑越来越多。
“这边。”
高町催着我,毫不犹豫地走进左边的路。
“那家什锦烧店。”高町指着拐角处第三家开着门帘的小店。“那天晚上回来得很晚,所以在那里吃了晚饭。确实是从里面的宾馆走过来的,回来也是沿着同样的路回来的,所以丸冈看到的话可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虽然现在还没到那种程度,但一到晚上,霓虹灯招牌和灯光把酒店的墙壁变成粉红和紫色混合的颜色,气氛相当妖娆,光是和父亲从前面经过都让人有点心跳。”
“和父亲?跟你一起的是——”
“不是‘爸爸(パパ)’,也不是‘大叔(オヤジ)’,而是‘父亲(お父さん)’。”高町再次确认。“不然的话,也不可能穿着制服堂堂正正地走在夜晚的这里吧?”
我想就算和父亲在一起,一般情况下也不会走在这种地方。
“父亲的车停在那边。”高町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辩解道。“而且,同学——丸冈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不过,那时候你就应该在大家面前这么说明“和我在一起的是我的亲生父亲”这样的话——”
“不可能。”不知为何高町自暴自弃般说道,落寞地望着前方的酒店。“不过,也有可能。”她好像改变了主意似的推翻了前言。“没变的,就算说了,那种无聊的事情也会持续一段时间,就算没人真的相信。”
高町陷入沉思,沉默了一会儿。一开始只是短暂的停顿。然而,在这种状态持续的过程中,我们离酒店街越来越近,每一秒的沉默随着距离堆积,沉重地压在我们之间。走到最前面的饭店时高町看了看入口围墙上金属牌上的收费表,下定决心似的说:“休息要四千日元。”声音卡在喉咙里,听起来很奇怪。从那条马路走过大概只有一两分钟的时间,但即使没有可疑的灯光和霓虹灯我也会心惊胆颤。
好不容易走出酒店街,突然来到一条有中央隔离带的六车道宽马路上。卡车的引擎声像地鸣一样低沉,附近有个很大的十字路口,上面是高架桥的弯道。
“终于到了。”噪音似乎驱散了尴尬,高町恢复了往常的状态。“果然走着来要花挺久的。”
高町的视线投向道路对面。那里有一个用裸露的铁架建成的两层立体停车场,里面耸立着十层楼高的大型建筑。没有任何装饰的水泥外墙,挂着综合医院的巨大名字。
“平时我都是在车站前搭巴士。”这么说着,高町朝高架桥下的十字路口走去。“天桥前面不是有公交车站吗?”
我只看到天桥和高町,没有注意到其他。“高町经常来这里吗?”接着问道。“放学后早点回家或者请假的时候?”
高町点了点头“妈妈不能来的时候,我尽量都会来这。”
我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父亲、母亲,还有高町。我所知道的她的家人只剩下一个了。
仰望着医院大楼,高町用左手中指轻轻触碰大波斯菊的发卡。
“我妹妹住院了。”
高町的妹妹叫玖波夏帆。听高町说她七月刚满九岁,八月底开始反复住院出院。话虽如此,但这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自从出生以来她已经多次进出医院了。
“心脏天生畸形。”绿灯亮起,高町踏着人行横道平静地解释,仿佛要将自己的身体混入发动的跑道的轰鸣声中。“叫做单心室症,和健康的心脏不同,出生时几乎没有右心室。”
心脏的基本构造在课堂上学过,所以我也记得。通常,心脏有四个房间,左右各有心房和心室,右心室连接肺动脉,以便在体内循环,将污浊的血液输送到肺部。单心室症,顾名思义,左心室和右心室就像一个房间,在那里肮脏和干净的血液经常混合在一起。而且高町的妹妹因为天生肺动脉的一部分完全堵塞,没有将血液从心脏输送到肺部的途径,根本无法制造干净的血液。
“夏帆出生没几天就在生死边缘徘徊,这是当然的,因为血液不流进肺里,不管怎么呼吸都无法补充氧气。脸色愈发惨烈,如果再晚一点发现就危险了。然后……出生后不到一个月就做了第一次手术。”
据说是使用名为“分流”的人工血管,将肺动脉没有堵塞的地方和大动脉连接起来,开辟出一条从大动脉直接流向肺部的道路。因此,虽然血液中吸收了氧气,但由于是单心室,心脏与污浊血液混在一起的问题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在四岁之前还要再做几次大手术,让心脏不混有血液。这样的话,日常生活和轻微的运动应该就能和健康人差不多了。”高町沿着停车场的围栏走着,眼神沉重地抬头看着病房。“还有很多问题。”
此后,导管检查、格林手术、房坦手术等陌生的名词频频从高町口中冒出。虽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但总而言之,必须进行血管连接手术,让流经全身的肮脏血液不回到心脏,而是直接流到肺里,而高町妹妹的情况是,据说是作为肝的一部分的肺动脉比平常人细太多因此无法动手术。
“所以,现在只能尽量不给心脏增加负担地生活。因为感冒而住院的情况也很常见,肺炎也得了好几次。蛀牙或者口腔稍微出血,细菌就会进入心脏导致死亡。状态好的时候血液中的氧气也只有普通人的七成左右,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气喘吁吁,运动也几乎——”
“指挥棒呢?”我想起来问道。“妹妹不是说很擅长吗?”
“比我还厉害。”高町露出一丝自豪的表情。“虽说是很棒,但也只是在身体状况好的时候坐在椅子或床上,不停地旋转练习而已。夏帆的梦想是总有一天 做完房坦手术然后加入指挥棒同好会。很小的梦想吧?但是——”
这个梦想肯定不可能实现——高町很想这么说,但大概自己也被吓了一跳,闭上了嘴。此时我终于理解了高町的问题。看着拒绝换座位的她,茫然地感觉到的东西的真面目。高町现在要面对的,正是妹妹生来就背负的天堑。虽然没有任何过错,但从起跑线开始就已经有很多道路被封锁了,面对的是残酷而反复无常的生而不等。
穿过停车场,在医院门口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男孩和他的家人,他们把几个纸袋放在楼梯上,像是住院时的行李,等着父亲把车从停车场开过来。高町走上楼梯旁的轮椅斜坡,用夹杂着羡慕与怨恨的眼神注视着他们。每次看到这样出院的患者她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因为抢走了小夏帆的好转材料才康复的。
一进医院,高町先去一楼最里面的小卖部买了两瓶热红茶。她提着小塑料袋从小卖部出来把我带到无人的昏暗通道,告诉我要保持距离行走。
“医院里好像有很多幽灵,但也有很多灵念强的人吧?这就是理由。“夏帆住的儿科里还有更小的孩子,小孩子的灵念特别强。”
因为经常来这里的高町有很多熟人,所以她不想被人看到和我在一起时引起骚动,或者让人觉得不舒服。因此,对我的限制是在这家医院里最少要离高町五米,最好是十米以上。当然也禁止和她说话,更别说一起进小夏帆的病房了。
“没事做的话去别的地方消磨时间也行。”她说。“我想我会和夏帆待两个小时左右。”
但我没有其他目的,于是按照她的吩咐保持距离地跟随。儿科在七楼,看着高町上了电梯,我走附近的楼梯上去。
到了七楼,电梯间里已经看不到高町了。大厅旁边就是护士站,年轻的护士正在玻璃对面拿着的文件夹里写着什么。不一会儿那位护士来到通道上,快步从我面前走过下了楼梯。
病房围绕着护士站所在的中央区域排列。护士站的正面有一个像儿童馆或百货商店托儿所一样的地方,地毯边放着色彩鲜艳的靠垫和绘本,一个三、四岁左右穿着睡衣的小女孩坐在那里读绘本。
沿着走廊转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高町妹妹的病房,四人间,滑动式门敞开的入口旁边有一张用马克笔手写的名牌,上面写着<玖波夏帆>。这个名字在四个并列的名字中的左上角。
按照名牌上的位置,高町坐在左侧靠里的床前。妹妹被高町的背影挡住,难以窥见。从高町朝向床的角度来看,她可能已经睡着了。
从我所在的走廊到高町的后背,只有五米左右。幸运的是,病房对面有一个小小的凹陷,用来对病房里产生的垃圾进行分类的空间。从那里可以看到病房里面,越往里走越昏暗,像幽灵一样,也可以保持五米的距离。
于是我躲在扔塑料瓶的箱子里,如果被扔垃圾的小孩发现有人呆呆地站在这种地方,我这种怪人应该会为医院里常见的鬼故事加点小插曲,这么想着的我听到了从病房里传来的高町的声音。
“啊,把你吵醒了?”
“还在睡哦。”和高町声音不同,好像刚睡醒的一个孩子的声音。是高町的妹妹——小夏帆的声音。“今天不是十二点的公交车吗?”
“对不起,我来晚了。”传来了翻找塑料的声音。“看,奶茶。”
“太好了!”
小夏帆开心地说,高町注视着她从床上坐起。和高町一样的柳柳秀发,但可能是没洗干净的缘故黏糊糊的,并不蓬松。虽然听高町说过,但那天真无邪的笑容仍旧面无血色,就像以前的反派摔跤手或朋克摇滚歌手一样泛着黑紫的嘴唇。
“想喝的话也可以找母亲。”高町帮她拧开瓶盖,把奶茶递给妹妹。“别客气。”
妹妹双手拿着小矿泉水瓶,点了点头。然后扭上橙色的瓶帽放在膝盖上。“今天姐姐的朋友没有一起来嘛?”
“未步她们?听说今天有事。”高町为了不让妹妹沮丧特意用着若无其事的声音解释。“忍香好像感冒了。好不容易夏帆的感冒痊愈可以做检查了,她说不能传染给你。”
“已经完全没问题了。”小夏帆开心地笑了。“医生说烧退了,呼吸也变得轻松了,可以暂时离开房间。”
“真的吗?太好了。”高町把手放在妹妹的额头上,然后摸了摸她的头。“这样的话说不定还能洗头呢。待会儿我去问问吧。”
“嗯。”小夏帆听着高町的话,看了一眼放在窗边收纳架上的细长袋子,“真想快点转动它。”光泽的粉色包装袋,袋口挂着金色蝴蝶结。
“要等感冒痊愈,检查结束的时候才行,你接过那个指挥棒的时候不是和未步她们约好了吗?”
“我知道啦。”她耍了下小性子,再次开心地望着袋子,嘿嘿地笑了。“好期待啊。”
“从袋子里拿出来看看也没关系吧?”
小夏帆摇了摇着纤细的脖子。“不用了,拿出来就忍不住了。袋子也很可爱,光是看着就觉得很幸福。”
“是吗?”高町温柔地说,但在称赞她懂事的温柔声音深处隐隐感到了缓慢的悲伤和愤怒的颤抖。“好。”高町切换了一下语气,微微向右歪了歪头。“夏帆给我做的这个发卡,前几天给未步看的时候她很羡慕哦。”
“真的?”小夏帆两眼放光。“那我再给未步姐姐做一份,材料还剩一点。”
“一定会很高兴的。”
“做什么好呢?还是花吧!蝴蝶也——”
之后,两人继续着和睦温馨的对话。高町一边这样做,一边分别握住妹妹的一只手,用双手包住与眼睛下方和嘴唇颜色相同的指尖,为了消除浮肿温柔地揉着。过了一会护士站那边喧闹起来,一辆银色的配餐小货车出现在病房里,开始给孩子们分发午餐。配餐的声音越来越近,高町说了句“那待会儿见”,把妹妹和自己的奶茶放进了小冰箱。
送餐车开到隔壁病房后,我走出凹陷处回到电梯间。每间病房的门都开着,里面传出塑料容器碰到勺子和托盘的咔嗒咔嗒的声音。一个戴着眼罩的五岁左右的男孩从拐角处的房间里跑出来,不等母亲追上来就跑进了凹陷处旁边的厕所。
我回到电梯间,过了一会儿高町也独自来了,她好像从病房里看到我走了过去。
“你不用陪她吗?”
我望着小夏帆的病房说。高町从大厅的楼梯走过电梯前,穿过窗边高大的观叶植物,站在我旁边。大厅道路一侧是全玻璃幕墙,可以俯瞰医院入口和立体停车场。
“你是不是觉得她很可怜?一个人的话连喝喜欢的东西都办不到。”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瞥了我一眼,然后俯视着外面说。
我也走到高町附近,假装同样俯视地面,然后看了她一眼。“那个发卡是夏帆给你的吧?”
“很可爱吧?”她的声音很强烈,容不得任何异议。“是夏帆用自己买的小学生时尚杂志上附赠的套装给我做的。”
幸好我没有说漏嘴说像图钉,从心底松了一口气。立体停车场对面停着一辆闪着警示灯的巴士,可以看到从前后的车门上下的人。
“上周,未步她们也从这里向外看。”高町终于开口了。“我不太喜欢这样的景致,一看到外面就想尽早把夏帆从这里带出去,可是我又无能为力,只会变得心神不宁。”
“你什么时候跟那三个人说的?”我问。
高町看着我。“什么?”
“换座位那天放学后,你和那三个人说了话吧?按照当时的感觉她们好像还不知道事情的经过。”
“记得真清楚啊。”她低下头,脸上浮现出带着佩服的苦笑。“就是那天,我跟未步她们坦白了。”高町又低头看着停车场。“对那三个人真的是再怎么感谢也无法言尽。我还以为一声招呼不打就休息的自己早就被她们讨厌了。其实她们说想见夏帆的时候,我也犹豫了。那孩子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因为青紫的皮肤也被同学说了很多尖言冷语,因为不能参加各种活动就被当成没用的家伙,她的警戒心更加强了。但那三个人都没有露出一丝嫌恶的表情,关系非常亲密,不仅如此,还互相出钱送礼物——”
“小夏帆的姐姐?”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招呼,高町吓了一跳回头。楼梯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年轻护士,以一种路过后停下脚步的姿势看着这边。好像是从幼儿病房对面的走廊过来的。
“你好。”高町笑着点头。
“你好。”护士一边笑着回答,一边飞快地左右扫视,想要确定高町在和谁说话。
“我在给妈妈打电话。”高町不知何时掏出了手机给护士看,好像刚说完话似的把手机折了起来滑到针织外套的大口袋里。“是语音留言。”高町露出苦笑,故作平静地回到护士身边。“对了,烧好像退了,我还想问医生能不能给夏帆洗头。”
“诶?啊,是啊。洗发水吗……可以吗。按顺序来应该没问题——待会儿再确认。”
“那就麻烦您了。等检查日期定下来——”
高町就这样和护士一起回到了儿童病房,再也没有回到电梯间。
吃过午饭之后我没有去小夏帆的病房,而是坐在医院里面像游戏室一样的一角长椅上,眺望着透过窗户看到的单调的都市景色,和四、五岁的女孩一起摊开阅读以胖兔子为主人公的图画书。
再次见到她时,高町和夏帆一起走出病房。高町脱下外套,把洗发水和护发素放在折叠好的浴巾上从小夏帆身后走了半步。小夏帆坐在床上的时候看不出来,九岁的她好像有点矮。从粉红色睡衣的袖子里露出的手腕瘦削纤弱,在阳光照不到的走廊里,难看的脸色多少缓和了一些。
位于中央区域的浴室的推拉门只开了一半,高町她们正要进去,左眼缠着纱布的男孩和他的母亲从里走了出来,是在分发午餐时走进厕所的一对母子。
“啊,还在用吗?”高町吓得往后退。
“啊,没关系。刚刚结束——喂!快撕下来!”仔细一看,男孩的左眼在纱布上贴着一层透明的薄膜。大概是为了防止眼睛进水吧。“真是的,每次都……”
“对不起,我没确认有没有空位就来了。”高町道歉。
“对不起。”夏帆也一起道歉。
“不,不用了,我的儿子——”说着说着,男孩绕到高町身后抱住她的左脚,躲避着母亲。她叹了口气暂时放弃了让儿子听从,表情柔和起来。“小夏帆,你今天下床没事吗?”
“没事的。”小夏帆用过于客气的语气回答。“烧也退了,医生说可以了。”
“动不动就得意忘形。”高町困惑地笑着说。
母亲对小夏帆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微笑。“姐姐来的日子你很有精神啊!”
小夏帆害羞地低下头,抬头看了高町一眼,像是在看她的反应。高町和她四目相对后把手放在小夏帆的头上,把她的头发揉成一团。
“在爸爸妈妈面前你可真是个机灵鬼。”妈妈羡慕地说,看了看躲在高町身后摆出手刀姿势的自己的孩子。“要是我家孩子也能学学就好了,喂,过来。”
儿子想要以高町为屏障逃走,母亲毫不费力地抓住他的手半拖着孩子回到病房。高町和夏帆面面相觑,压低声音窃笑着。高町眯起眼睛,嘴角柔和地上扬。夏帆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皱了皱小巧的鹰钩鼻。
“快去洗个头吧!机灵鬼”
“好~。”
高町先让小夏帆进去,然后自己关上了银色的拉门。不久,隔着门传来了淡淡的淋浴声。听着那声音我隐约浮现出把头放在洗发台上的小夏帆和卷起针织衫袖子,把淋浴头放在手心确认水温的高町的身影。这时——我突然觉得高町叫妹妹“机灵鬼”的样子很诡异。
并没有什么明确的东西。一定是表情、声音、动作,她的一小部分发出的正常情况下无法察觉的极细微的紊乱——因为是我所以能察觉到。那是对年仅九岁就养成了在父母和大人面前讲究自身举止行为的妹妹的怜悯,也是对想要以此来吸引大人关心的讨巧行为的讽刺,是悲伤,也是羡慕,流露出仿佛夹杂着嫉妒的淡淡怨恨。
那天,最后一次和高町说话时我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用完洗发水带着难得心情舒畅的夏帆回到病房后,高町过了许久没有出来。我依然在游戏室一样的角落里坐着,虽然没有什么可做的。即使自己不愿意也在教室里学会了如何与多余的时间相处。好像是哪个孩子的父亲来了,坐在长椅的一端,慢悠悠地打了将近二十分钟的电话就回去了。高町随后走出病房。
她确认周围没有人后,坐到我旁边,小声告诉我父母刚刚联系过她马上就到,等他们到了,应该找不到聊天的机会了。回去的时候也会坐父母的车回去,今天就这样解散了。
我没有异议。待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能把我带来就已经很知足了,即使有不满也不想给她添麻烦。
“今天谢谢你了。”临走时,高町罕见地道谢让我吃了一惊。
“我什么都没做。”
高町露出柔和的笑容默默地从长椅上站起来。我以为她会就此离去。可是,我本以为她是被我看到细心照顾妹妹的样子现在才觉得害羞,但我第一次想到她可能是故意让我看到这一切的可能性——被暗算了,扑通一声。高町几乎是一口气地把藏在心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就像拼命抓着支撑站立之物。
“夏帆的未来会是什么呢?这样下去能活到二十岁吗……那个孩子说坏掉的是自己的心脏,所以是没办法的事,现在已经很幸福了,所以未来就算不能结婚、生子也没关系,这样说的话,我和父母的心情就会轻松很多。”
就在这时,刚才叫小夏帆“机灵鬼”时的噪音这次成为更加明显的信号掠过她的侧脸,她暗淡无光的瞳孔。这样的眼神以前也见过,在谈到一个印第安姑娘在被麻醉期间被摘除子宫之时。
“那个年纪就已经习惯了放弃,今后一定还会有更多更多——尽管如此,夏帆没有哭诉也没有任性,就这样接受了残疾的身体,找到了渺小的快乐……她发自内心地开心地笑,有时甚至让人觉得讨厌。”为了平复心情,高町停顿了一下。感觉空气中的所有粒子都突然增加了重量,带着磁性吸附在她的肩膀上。“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代替她……和夏帆交换心脏,我希望我能承担夏帆所有的痛苦。从夏帆出生的时候开始我就想过无数次。现在也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即使自己认真地这么想,每次……我都明白,之所以会这么轻易草率地思考,是因为我对夏帆的痛苦估计得太过天真。”
我不知道该怎么搭话。就在这时电梯间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高町立刻认出那是谁。她瞥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游戏厅。
过了一会儿,我偷偷看了看走廊,发现高町正在小夏帆的病房对面和父母会合。提着纸袋的母亲走在前面,父亲和高町稍微慢了一步并肩走在前面。父亲的个子很高,长着一张让人联想到银行职员或律师的严肃面孔。他的鹰钩鼻比小夏帆高很多,戴着一副棱角分明的银框眼镜,一只手搭在高町肩上像是在安慰她。母亲的身高和高町差不多,披在肩膀上如轻飘飘的波浪的头发颜色明亮。下巴很小,嘴角带着精致的微笑,长着一张没有凹凸的五官。就像从海底打捞上来的腐朽严重的数百年前的金币上刻着的脸。
看着三人走进病房,等了一会儿,我决定离开。经过病房前时,夏帆的床已经被白色窗帘拉成“L”字形。就好像连同病房的孩子们和监护人的视线都会成为女儿病情恶化的刺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