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1

当然,刚才的只是一种邪恶的妄想。我对自己说。大概是被守夜的阴气和末田仁忧伤的成长故事所吸引,在过度敏感的内心,第一次了解到的事实和记忆,勾勒出了些许奇怪的涟漪吧。高町只是单纯地担心小夏帆的病,她的父母对高町的爱一定和对亲生女儿一样。她既不是童话中不幸的女主人公那样被迫照顾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也没有作为养育自己的代价而时不时被带到酒店街,成为养父的特殊对象。那些话语只不过是不知所措的我在擅自肮脏地推测罢了。

那段对话乍看起来奏效了,当我第二天看到高町像往常一样在教室里和富松德子她们相谈甚欢的样子,内心的不安几乎烟消云散。果然是我想多了。就像快要痊愈的感冒一样,不要自作聪明,只要安静地度过一段时间,烦恼之事就会不知不觉间忘却。

末田仁在福利院生活的事,高町被学校和警察询问情况的事几天内似乎连高一生都知道了。很多同学肯定都想详细了解末田仁和高町的关系。但没有人直接询问,也没有人揶揄讽刺。一定是还记得丸冈以前的失败所以才会这么慎重。就连乃田诺艾尔等人也认为,从高町的性格来看不值得冒着和丸冈重蹈覆辙的危险抛出这个话题。

就这样,小小的好奇心和猜测被大型活动结束后的慵懒日常吞没了。学校生活恢复了正常的节奏,走廊和楼梯上堆满了纸箱,十一月剩下的日子被一波又一波的无聊的常规课程冲走了。守夜之后的一段日子高町都没有请假,我们还是会像往常一样避开别人的视线,在放学后空无一人的图书室里共度时光。我担心既然文化祭结束了,准备研究发表的名义也没有了,就再也没有机会和高町一起生活了。但高町还是一如既往地邀请我。只要时间允许我们就会聊些无聊的话题或是读书。

有一天,我们在图书馆见面后,高町从书包里拿出《脑中的幽灵》这本书给我看。

“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有趣吗?”高町笑嘻嘻地提议。表面上高町已经完全从末田仁的死中恢复过来了。“昨天在旧书店看到的,很便宜我就买了,觉得很适合架。”

“我?”

好像是国外书籍的日译本。封面上画着油画风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具插图。莫非是古老的灵异小说什么的?我这么猜测。

“有时候,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高町收回拿着书的手,看着书名。“如果只有我才能看到,那么架,是不是只存在于我的脑海里……就算说不是,说到底,也没有办法证明。”

“有什么好证明的,我就在这里。”我不费思索地说完,心里知道这不是高町想要的回答。

“是啊。”高町扑哧一笑。“不过,架刚才这么说也许只是我的大脑让你这么说而已。我脑中的幽灵。这样一想,不就没完没了吗?”

“这本书里写的就是这种事吗?”我问。

“你看,这也是。”高町似乎很享受我的反应,脸上挂着笑容。“你能断言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说什么都会这样没完没了。我无言以对,像要逃避高町的视线似的望向窗外,这时我突然想起换座位那天的午休时间,有个学生在南校舍的走廊上指着屋顶上的我。对了,至少除了高町,还有人能看到我。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小心翼翼地通过不同的线路来到这间图书室。如果在一起的样子被别人看到的话,高町就会受到通灵少女的指控。但如果我把那天发生的事说出来,高町或许又会强词夺理地说,那也只是她的大脑让我这么说的。这样的话,我不说出这件事高町就不会知道,不,正因为我没有说出,正因为她不知道,才证明我不可能是“高町脑中的幽灵”——我思考着,就连自己在思考这件事也感到满意开心。

高町的嘴角还挂着不知从哪得到满足的微笑。“‘脑中的幽灵’。”她看着封面喃喃自语,哼哼地微微一笑,终于说出了真相。“真的很适合架,因为这本书写的是关于幻肢的。”

“幻 肢?”

“你没听说过吗?因为事故或战争失去手或脚的人会感到明明已经不存在的那部分的疼痛,好像还在那里。”高町翻开书,找到汉字的标记,拿给我看。“我想,说不定架也是相同的存在。”

“我?”

我漫不经心地反问道,她看着我的眼神有些锐利。“就算是告诉你真相的我也还没有完全理解。你现在还是理所当然地坐电车,规规矩矩地上下楼梯。”

“这个……我觉得和幻肢不太一样。”

“在错觉方面应该差不多吧?”高町没有退缩。“架的话,就是整个身体。”

高町一如既往地偏爱对我紧追不舍。当然又是开玩笑。证据就是在接下来几天的阅读过程中,高町完全忘记了当初的立场。

《脑中的幽灵》是一位出生于印度的神经科医生拉马钱德兰写的书,他从一个看似匪夷所思的幻觉病例中,假设大脑未知部分的构造,并找出极其简单的解决方法,作为读物来看写的非常生动形象——就是这么回事。

“——这里还写着幻肢痛的消除方法。”

就像印第安人的书一样,高町有时会向我披露内容。准备一个简单的装置,把镜子放进带有窥视孔的纸板箱里,把与失去的手相反的手伸进去,仿佛失去的手还在那里还在活动,这样幻肢痛就会立刻消失。

“不过,这种方法对于架是没用的。”高町托着腮,懒散地说。“两只手都没有,而且还必须照镜子。”

“嗯,不过本来就没有痛过。”我委婉地纠正道。

听到这句,她把脸颊和嘴唇的左半部分埋在手心里,抬起视线看着我。“咦,你想说什么?”

“我无所谓。”我说。“只是觉得这样随意的高町有点没意思。”

高町歪开的嘴唇发出干笑。“这样啊。”

末田仁守夜之后,每次这样的聊天都能让我真切地感到自己和高町的距离更近了。高町在我面前展现出了比以前更加放松的姿态。她的坐姿和说话方式比起在教室变得更加自在轻松,在仲川未步她们面前连拨动的开关都关上了,对话结束的时候她就像是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放松。我想这大概就是末田仁自杀的影响吧。要想在大家面前表现出已经克服了他的死亡,或者假装自己根本就没有被影响就必须比想象中更加努力。

高町需要休息。只要我能帮助她无论付出多大的努力我都愿意。话虽如此,我能做的事还是没变。

“虽然你说着无所谓。”比如这次,在沉默了一会儿后,高町好像心血来潮地试探我似的旧话重提。“你不想试着找找自己的身体吗?”

每次我都不去考虑这件事。至今为止,我多次回想起市民医院那种乏味的病房,我躺在病床上的情景。持续了两个多月的昏睡状态之后,再也没有人来访,单调的房间里连一朵探病的花都没有,在生命结束之前感觉要失去所有的记忆——但是,就像是久违地想起了早就转学的同学一样,这次的想象也没有勾起我的兴趣。

“暂时就这样吧。”我说。

从结果来看,这样回答是正确的。“嗯,我的朋友是幽灵架。”她点了点头,然后用仿佛警告一样的语气结束了这个话题。“如果什么时候恢复到原来的身体,那你真的是我的朋友吗?有点——不,十分怀疑。”

就这样,我们聊了很多。某一天,我们聊起刚刚相遇时的话题。契机是中庭的一只土鸠,从生蛋的时候算起,孵化似乎稍微晚了一些,我一直担心这次会不会就这样孵不出来了,我向往常一样到图书室,顺便往巢里一看发现碗形的巢里有两只覆盖着蓬松的黄色绒毛的雏鸟,也许是去排泄了吧,一直会给新生的雏鸟温暖的父母鸽不见了身影,只有两只雏鸟在巢里紧紧地靠在一起,不停地扭动着身体,既像是为了抵御日益严酷的寒冷而互相取暖,也像是为了独占父母鸽的爱而互相驱赶至巢外。

“如果真的把对方赶出了巢呢?”兴致勃勃的高町听完我的话后说道。“就算在最初的生存竞争中获胜,也再也回不到之前的自己了吧。”

在图书室的鸟类图鉴中也没有记载鸽子的雏鸟有这种习性。即便如此高町也没有放弃这个想法。她说我们肯定也一样,每个人都有过让现在的自己成为现在的自己的原始体验。

“就像紧紧抓住根一样。”高町形容道。“不要误以为自己是特别的,每个人都应该有过一件让自己限定为自己的第一件事。”

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但我想高町一定是想说自己的事吧。所以我就这么问道“那么高町发生了什么事?”

“我呢,发生了几件简单易懂的事。”不出所料,高町爽快地回答。“第一个是亲生父母去世的时候。之前也说过,当时的事情我已经不太记得了,但也依稀记得……被带到各种各样的地方,就像自己变成了难以对付的宠物一样,被大人接二连三地交给大人。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明白,原来自己并没有之前相信的那么特别,也不是被理所当然倾注爱意的存在,这个世界并不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发展。”

“那时你抓住了高町的根?”

“应该是吧。”高町露出笑容,似乎并不恨这件事。“还有一个就是夏帆出生的时候。”

“小夏帆?”

“是啊。我七岁的时候夏帆出生了……当我知道她心脏有疾病的时候我并非很伤心,作为一个孩子这么想着。原来如此,来到这个家的我,孤身一人的我被新家人迎接,是为了用一生守护这个孩子。我清楚地知道了自己应该成为怎样的自己,那个时候,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对不起夏帆,但还是有点开心。”

高町像是在追思美好的回忆般说道。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原体验不就是自己在脖子上拴项圈吗?高町的脖子上有两个项圈。虽然情况各不相同,但所谓自我觉醒或许就是注意到自己脖子上的项圈;所谓成长,或许就是渐渐看清消失在迷雾对面的锁链的渺小浅短;所谓长大,或许就是在被钉上木桩的地方动弹不得。

“架又是怎样呢?”高町问。“发生过什么事?”

其实,当时我也想起了一件事。

刚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对我试验过。我想父亲一定是想知道自己的儿子能满足多少期待。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个幼稚的考验。寒气刺骨的某天,母亲身体不适躺在床上。或许这也是假装的。父亲说是为了给母亲拿药把我带出了家门。然而父亲带去的不是附近的药店,而是离家十五分钟路程的山坡上的杂木林入口。

“那附近有很多小山丘。”我对高町解释道。“应该是平缓的丘陵地带吧。虽然铺了柏油路,但周围全是农田和旱田,其余几乎都是杂木林。”

“父亲为什么要把架带到那种地方?”

那片杂木林里长满了竹子,几乎填满了落叶树的缝隙,在年幼的我看来那个入口就像一个巨大的天然牢笼。从柏油路到杂木林的深处有一条狭窄的石子路,父亲指着石子路的深处,如同向勇者宣告任务的国王告诉我前面的尽头有一座小祠堂。

“你听好了,架。那个祠堂里的神明只会聆听有勇气的孩子的请求。父亲不能从这里进去。所以我希望架能一个人去祠堂,拜托它让母亲的身体好起来。”

石子路的入口处竖着一面绑在树干上的褪色的鲜红旗帜。当时虽然看不懂汉字,但大概是写着大明神。应该是艳阳高照的日子,但树林挡住了太阳,石子路的深处黑漆一团,令人毛骨悚然。配合着父亲煽动恐怖的语调,与其说是杂木林更像是恶魔居住的魔洞入口。

“所以你就去求神了?”高町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摇了摇头。“走了不到五米就返回了。”

“原来是这样。”

高町的眼睛虽然在笑,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并没有感到厌烦。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父亲冰冷刺骨的眼神。父亲劝我不要轻易放弃,让我再次挑战,我却固执地摇着头紧紧抱住父亲的裤子,只想着如何逃脱眼前那张黑暗之口,逃离也许永远也回不来的可怕冒险。我抬头窥视,父亲的眼睛里浮现出失望的神色,我感到心脏猛地一跳。这比走了五米的昏暗的石子路时在遥远的头顶上回响的无数落叶,以及轻抚肌肤的凉爽潮湿的空气还要可怕。

这是我第一次目睹父亲的心灰意冷。父亲没有再次催我挑战,只是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我慌忙跟了上去,但从那以后,父亲看向我的目光深处永远渗透着自己在曾经期待过的矮小之物面前流露出的万念俱灰。

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为了讨父亲的欢心想尽办法地阿谀奉承,不能再让他灰心丧气了,这么想着的我蹒跚地走上了父亲的劣化拷贝之路。

对于我小时候的狼狈不堪,她没有嘲笑,也不吃惊。关于原体验的故事到此结束。之后,当我从图书室的窗户眺望窗外时突然会想起来,那个时候,父亲还在我面前叫自己“父亲”。不知不觉间父亲只会说“我”。从那天起,我就是一个连亲生父亲都不愿意积极承认自己是父亲的儿子。

我偷望着映在图书室玻璃窗上的高町。高町在日光灯下托腮看书。如果年幼的她也面临同样的考验呢?我漫不经心地这么想象,就像通过代入法清晰地推导出联立方程式的两个解一样,我和她之间决定性的差异凸显出来。

如果当时的高町被带到那片杂木林,如果说是为了夏帆,那么无论她多么害怕,无论她幼小的双脚多么发软,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向幽暗的石子路深处迈步。

高町说七岁那年自己明白了应该成为怎样的自己。十一月剩下的日子里高町也肯定还在追赶着自己,做着自己该做的事。虽然她还是每周向学校请一次假,但我知道她是为了小夏帆才这么做的,所以在被遗忘的教室里的我与其说是担心她,不如说是羡慕她。当我望着窗外,或是数着天花板上的小孔浪费时间的时候,高町却在小夏帆身边完成自己的使命,思索至此,我产生了一种类似噪音的些微嫉妒。

“早上起床后,如果发现高烧不退或者有点乏力我就会让她休息。”休息后的第二天,高町对我说。“妈妈也在做兼职,如果是我的话在家也能学习。”

“你在家学习吗?”

“我不是说过只要想做就行吗?”高町笑了,但也许是察觉到我的声音里掺杂着寂寞而露出苦笑。“我还可以帮夏帆补习。”

十二月刚一到高町就连续休息了两天。我担心是不是小夏帆的状态不太好,但这次不太一样。

“妈妈感冒了。”高町愁眉苦脸地说。“因为不能让夏帆感染,所以我得承担许多家中的事务。”

在一个家里,对两人的身体状况感到不安,想必是出于顾虑禁止彼此接触,感觉事态很紧要。

“今天刚好父亲休息,所以就交给他了。”高町从图书室的窗户俯瞰着放学后的中庭。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高町的愁眉苦脸是因为照顾两个人的劳累和操劳。但并非如此。她本来今天也想请假照顾两个人,但因为父亲的请假而不得不去上学令她很不满,此时时刻也无法平静下来。“就是这样,不好意思,我想我明天也要休息。”

那天高町并没有在图书室待太久,而是马上回去了。然后就像说的那样第二天没来学校。就这样到了周末,我做好了下次见面最早是星期一的心理准备,但高町星期一也没有来,星期二也没有来,直到星期三放学后高町的座位都是空的。那天,我把天花板上的洞数到一半,发现至今还贴在高町桌子内侧的“956250”这个数字似乎是她胡乱写的,或者是计算有误。

最后一次高町上学正好过了一个星期,星期四的下午,仲川未步和芦屋忍香看着高町的桌子聊天,从那我得知小夏帆得了肺炎,周末就住院了。

那天我第一次打破了和高町之间的默认协议,在下课之前溜出学校飞奔去了医院。虽然没有证据证明还住在之前的医院里,但我猜对了。儿科护士站的正对面是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配餐车后面的桌子上的高町母亲。高町母亲戴着口罩,从七楼电梯间的玻璃墙上忧郁地望着外面,在桌下忙碌地转动着交叉的手指。

但我在儿童病房转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小夏帆的病房。不久高町的母亲站了起来,从电梯间走下楼梯,我跟在后面终于找到了小夏帆。磨砂玻璃的入口上方亮着“PICU”的标识,房间前面的走廊上摆放着没有靠背的沙发,高町和父亲并排坐在那里。发现母亲从走廊走来,父亲松开交叉的腿,放开搂住高町肩膀的手站了起来。穿着便服的高町蜷缩着身体,仿佛在和恐惧做殊死搏斗,低着头,一副随时会被压扁的表情,所以没有注意到我。

母亲在高町身旁坐下后,父亲立刻乘电梯下楼。那一天,高町身边总是有人陪着,所以没有聊天的机会,即使有机会也没有被回应的自信。当她发现自作主张来到这里凝视着一直用祈祷的眼神紧盯PICU——儿童重症监护室的磨砂玻璃门的高町的我,她会对我说些什么呢?

也许应该跟她打声招呼,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第二天的早上,我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那天早上,高町的座位还是空着。上课铃响了,班主任菱山来了,早上的班会开始了。菱山几乎眼也不抬地从手边的日志中淡淡地念起联络事项,五分钟后全部念完,啪的一声合上黑色的封面。这是班会结束的信号。但并没有就此结束。为了争取缓冲的时间,菱山把日志和教材在讲台上摞好,然后像要把犹豫不决的心情咽回去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意味深长地望向窗边的空位,开口说:“然后是,玖波的事情。”

就在那一瞬间,几个同学抬起了头。坐在走廊一侧座位上的富松德子大吃一惊地停止了托腮,一直低着头的仲川未步的视线瞬间转移,芦屋忍香身体突然一颤,望着讲桌。皆藤留美讶异地凝视着菱山的脸,乃田诺艾尔停下了摆弄波浪发梢的手,趴在桌子上假装睡觉的丸冈也微微抬起头。

看到学生的视线,菱山露出了像是久别重逢的体会到作为教师的独特乐趣的表情。但她立刻消除了私情,露出一副在她漫长的教师生涯中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的表情。

“今天一大早,家长和学校联系了。老师用严肃的声音说。“听说家人遭遇不幸,要休息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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