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2

菱山抱着日志和教材走下讲台,从前门走出去,僵坐在座位上的仲川未步和芦屋忍香慢慢地对视了一眼,互相摇了摇头,确认没从高町那里听到什么。然后一齐回头看着坐在走廊一侧的富松德子,富松德子看着两人的动作,点了点头仿佛自己也一样。看到两人不知所措的表情,富松德子仿佛突然明白了自己的使命,毅然决然地站了起来,迅速转身从后门奔向走廊。

“老师!”伴随着脚步声,走廊里传来叫住菱山的声音。

“啊”,在剩下的教室里,第一个开口的是乃田诺艾尔。“未步她们也不知道吗?芦屋也是?”

仲川未步摇了摇头,似乎还无法从恍惚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什么都没听到……”

“嗯。”乃田诺艾尔无聊地哼了一声。“真意外。”

她的口气就像在质疑自己和高町之间的友情,也许是这种口气惹怒了芦屋忍香,她不小心说漏了嘴。“小夏帆——我知道高町的妹妹住院了……”

“妹妹?”原丸冈小组的男子立刻追了上来。“那么,死的是玖波的妹妹吗?不是外公吗?”

“对了,我在文化祭上看到过。”旁边的女生呼应道。“高町牵着一个低年级女生的手走在南校舍里。那个女生戴着很大的口罩,脸色确实很差,好像体弱多病。大概是她——”

“我不知道!”仲川未步像是要打断他似的叫道。迄今为止,她从来没有这样大声说过,而且她的双眼已经被快要溢出来的泪水浸湿,被她的气势所压倒,所有人都沉默了。她用手指擦干眼泪,祈祷般地重复着。“我还……不知道。”

但是没过多久,富松德子就从走廊回来告诉了她事实。

“未步……未步?”

富松德子只呼唤了一次就沉默了,她和两人对视后静静地摇了摇头。这样就足够了。至少对仲川未步和芦屋忍香,还有我来说。芦屋忍香像是要克制自己的感情,在眼镜后面皱起眉头,富松德子则一脸微妙地紧抿着嘴唇。只有仲川未步呜咽着低着头,眼泪像决堤般扑簌簌掉下来。

开始上课了,仲川未步还在自己的座位上抽动着鼻子。第一节课结束之前,高町好像回复了富松德子代表三个人发的邮件。

“明天,要为小夏帆守灵。”

一到休息时间,为了避开同学的视线,她们三个人聚在教室后面商量着。会场在高町家附近的礼仪大厅。三个人决定傍晚在车站集合后一起前往。

“能告诉我那个地方吗?”

皆藤留美走了过来,跟三个人打招呼。

“留美也去吗?”富松德子警惕地问道。“不是因为是班长——”

皆藤留美面不改色地回答道:“如果高町不希望我去那我也会放弃。”“我和她的妹妹没见过面,但她休息了这么长的时间,并非作为班长,我自己很担心高町。”

“如果是这样的话……”

富松德子向另外两个人使了个眼色,得到沉默的同意后,把高町家的地址和大厅的名字告诉了她。

“一起去的话——”

“啊,不用在意。”皆藤留美拒绝了富松德子不感兴趣的提议,在笔记本上写下地址,淡淡地说了声“谢谢”就回到了座位上。

“留美和高町——”

富松德子用眼神制止了芦屋忍香正要说出口的话。“算了吧。”

“……对不起。”

三个人都默默地目送着皆藤留美的背影。仲川未步的视线落在脚下,两人也跟着垂下了视线。“小夏帆……”仲川未步不知对谁发出的呼唤戛然而止。富松德子和芦屋忍香都无法接口,三个人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好想快点……见到高町。”

过了一会儿,仲川未步虚弱地嘟囔着,仿佛是现在能说出的唯一的真实。

小夏帆的守夜在县道边上的两层楼小葬仪厅举行。四方形的建筑物后面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仿佛代表着前来的人们的心情,在入口透出的橙色灯光的照射下在十二月微阴的夜空中摇曳着暗影。

大厅里不断播放着曲调舒缓的背景音乐,音量很小。会场在入口右手边。中央有一座朱红色和金色装饰的长条焚香台,往里六七米左右安放着一具小小的——非常小的棺材,台上挂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小夏帆脸色苍白,天真无邪地微笑。

我看见高町坐在棺材旁边的椅子上。她好像已经这样待了好几个小时,她在身穿丧服的父亲的身边,弓着背,膝盖紧紧地闭合,对前来焚香台的人视而不见,握紧拳头,低着头。

我在公寓门口的停车场听到大人的谈论,小夏帆是上周四感冒的。无需多言,被母亲的感冒传染了。星期六病情恶化住院,身体不适仅一周后,星期五凌晨因肺炎导致呼吸衰竭去世。本来就缺氧的体弱多病的身体,再加上高烧和呼吸衰竭会直接被压垮吧——以哀悼过早死亡的表情发表推测的大人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负责任。

很明显,高町又认为全都是自己的责任。和两天前在PICU前看到的一样。不同之处在于拼命祈祷着康复和已经知晓祈祷没有传达。

过了一会儿,皆藤留美出现在会场时,高町在父亲的催促下抬起头,迈着蹒跚的步伐走到前台,在墙边和她说了几句。但与毅然克制着草率的感伤的皆藤留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高町就像想招供却不被倾听的真凶一样,就像只盼着被毫不留情地惩罚的服刑者一样,在枯萎着的黑发下无力地垂着头。

当玲子小姐穿着和末田仁守夜时一模一样的女士西装和项链来的时候,高町的反应也差不多。只有一次,当玲子小姐说“很辛苦吧”时,高町的表情慌乱到几乎要抱住玲子小姐浑圆的肩膀号啕大哭。但她拼尽全力忍住了,大概是因为父亲紧挨着他。她肯定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在养父面前依赖其他大人的样子——尤其是依赖玲子小姐的样子吧。

玲子小姐和父亲站在那里聊了几分钟。父亲挺直腰板,不失礼貌地回应玲子小姐的慰问。在他身边的高町那乌黑的窗帘刘海依旧枯萎着,但当父亲把他的手掌放在肩上时,她呆呆地抬头。

“你朋友来了。”

顺着催促的视线,富松德子她们三个人出现在前台。她们虽然已经发现了高町,但可能是顾虑到父亲和玲子小姐没有靠近。

“去吧。”

玲子小姐温柔地说着,父亲也附和地点了点头。

“我会一直陪着夏帆。这里就不用担心了,你和朋友们在上面休息一会儿吧”高町拒绝地摇了摇头,抓住她肩膀的大手用力命令道。“听我的。”

高町像是被推开似的离开了那里,但出于惯性只是摇摇晃晃地走了两三步就停了下来。但高町的精神已经达到极限。她战战兢兢地抬起低着头的脸,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面对着三个人,在玲子小姐那紧紧包裹的感情溢了出来,她双膝跪地。三个人慌忙跑到高町身边,四个人蹲在地上互相抱着肩膀大哭。四个人的呜咽足足响了一分多钟,在庄严的仪式上默默沉淀下来的悲哀再次在大厅里搅拌,紧逼着在场所有人的胸口。

片刻之后,富松德子和芦屋忍香擦着眼泪站了起来,高町的父亲上前搭话。

“从那里的楼梯可以上到亲属休息室,能不能让这孩子在那里休息一下?我们说她也不听。”

“我明白了。”富松德子哽咽着,用充满使命感的眼神点点头。

“高町。”还没摘下眼镜的芦屋忍香扶着高町的右臂让她站起来。“走吧,好吗?”

也许是所有的力气都随着眼泪一起倾泻而下,高町在敦促下离开了会场,在两侧的搀扶下走上狭窄的楼梯。

“能有陪她一起哭的朋友真是太感谢了。”

四个人消失在楼梯深处后,玲子小姐感慨地说,越是这种时候就越需要救赎。

“嗯,真的。”高町的父亲回答,目光没有离开楼梯。“一直以来,不管我们怎么说,她一刻也不离开夏帆身边。”他的视线移向小夏帆的棺材。“自从夏帆在家里病倒后,她好像就没好好睡过觉……虽然我和妻子从未如此想过。”他虚弱地眨了眨镜片后的眼睛。“那孩子好像认为这次的事情是自己的责任。”

玲子女士说:“生活在儿童之家上的孩子们有时会对特定的东西表现出惊人的执着。”“大多是毛绒玩具,或者是一直用的毛巾被,在他们身上那些东西和家人的感情有着很深的联系。我想对于那孩子来说一定是妹妹。”

“也许是这样。”父亲承认道。“让那孩子产生这样的想法也许是我们这些父母的责任。”

玲子小姐摇了摇贴着珍珠项链的头。“不是谁的错。只是,为了在家庭中继续成为必要的存在,她总是比自己优先考虑妹妹,这样的她失去妹妹的悲痛当然是无法估量的,那是幼年便形成的内心中原始无垢的部分,她害怕这样一来父母就不再需要自己。”

“那孩子一直都是我们的宝贝女儿。”父亲用充满力量和温柔的声音说。“以前是这样,今后也是如此。这么早就失去夏帆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痛苦经历……但我们还有那个孩子。这件事对我们来说是莫大的安慰,但愿那个孩子能明白。”

“她肯定知道的,只是现在的打击太过悲痛,无法顾及。”

玲子小姐的语气中带着强烈的震撼力,仿佛要切断责任的链条,似乎要以不亚于她体格的巨大包容力宽慰着高町的父亲。

但此时,我想起了玲子小姐说的另一件事。乍一看高町的父亲很优秀。他挺直腰板,彬彬有礼地对待前来上香的人们,压抑着失去女儿的悲痛表现得坚强,作为一个父亲无可非议。但不知为何,高町父亲说的每一句话,在我耳中都非常空洞虚伪。

那个人在说谎。高町的父亲再次望向女儿消失的楼梯。我观察着他的侧脸,忧郁的眼神无声地反转,仿佛从深处缓缓渗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火焰。

那孩子好像认为这次的事情是自己的责任。

看到高町我就知道这点了。但这么想的真的只有高町吗?高町代替感冒的母亲照顾小夏帆是纯粹出于家庭关系,还是长年被要求为养女这一弱势地位做出贡献?末田仁守灵归来时涌起的怀疑再次在我心中发出警告。回想起父亲若无其事地靠在她身边,命令她要听话,一次也没让玲子小姐和高町独处,然后用力抓住高町肩膀的大手。简直就像为了不让玲子小姐发现而在传达什么言外之意——就像虽然她们什么也没有看到,但也要叮嘱朋友不要说多余的话。

那孩子一直是我们的宝贝女儿。

玲子小姐和高町的父亲打了个招呼,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大厅。目送着她乐观的脚步,我意识到不能对这个怀疑放任不管。虽然没有证据,但是可怕的事情往往会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愈演愈烈。而且……高町或许已经不打算不管自己受到怎样的惩罚都要呐喊了。

只剩下高町的父亲一人,他摘下银框眼镜,用拇指和食指按住眼角。然后把眼镜放回原处,单手微调了一下镜框的位置,又挺直腰杆回到了小夏帆身边。

高町和父亲离开时,只有母亲一个人坐在小夏帆的棺材旁。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对前来上香的人视若无睹,就好像她至今都无法相信自己已经失去了小夏帆,更重要的是她无法接受自己的感冒传染给了小夏帆。

即便如此,总有一天她也会直面残酷的现实。然后看向剩下的高町,她或许会这么想。我们最重要的独生女儿已经死了,为什么这个孩子还厚颜无耻地待在这个家里呢?

总之必须要尽快和高町谈一谈,但是第二天的星期天,在同一个大厅举行告别式的时候我也没有机会接近高町。出殡时母亲抱着小夏帆的遗照坐进灵车后座后,拿着牌位的父亲假装催促走不动路的女儿,空着的那只手却若无其事地搂着高町的腰,我没有看漏这一景象。一瞬间,高町战战兢兢地将身体远离父亲。但马上就听之任之,慢吞吞地坐进后座。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去了教室。高町当然没有来。我盯着空荡荡的高町座位下定了决心,不能再等她上学了。一想到在这期间高町受到了养父母怎样不公正的对待,甚至被他们施暴,然后无条件地接受了这一切,我就坐立不安、如坐针毡。在母亲离开的房间里,父亲俯视着高町,用那冰冷的视线夺去了她所有的自由,没有任何打骂就获取了她的服从。最可怕的是,这种想象或许一点也不夸张。

仲川未步她们只是默默地为小夏帆的死感到悲伤,为高町担心,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她们可能根本不知道那对父母和高町没有血缘关系。

我知道高町的住址。在一切为时已晚之前我必须尽我所能。

她的家在离住宅区稍远的狭窄小巷的尽头。总觉得高町住的是更加精致的西式房子,比如小阳台上常年开着园艺花。但当我看到门柱上写着“玖波”的门牌时,那座褪色的青瓦屋顶的木制住宅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下,看起来像是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泥泞所绊倒的房子。二楼的墙壁上,窗框上出现了细小的裂痕,门柱的水泥角也有缺口。停在大门旁的黑色面包车虽然洗得干干净净,但车库的白色金属柱子和铁皮屋顶的油漆剥落变成了红褐色。

玄关和门之间有一个小小的前院。不过与其说是院子,更像是一块普通的空地,从沿着围墙种植的丹桂的缝隙中看到的只有晾衣竿和似乎常年挂在外面的幼儿秋千。

这三棵并排高耸的丹桂遮挡住了视线,从巷子根本看不清屋里的情况。车虽然停在那但没有亮灯,所以也不知道高町和父母在不在车里。这种时候我的特质就应该派上用场了。没有必要犹豫。但是,做不到。当她的家出现在我的眼前时,里面是否真的发生了令人发指的事情,这个疑问和内疚一起轻而易举地摧毁了我在教室里的踌躇满志。我既想保护高町又不想被她讨厌。擅自来到这种地方,而且还是在家里与她相见,根本不用想她会有什么反应。

总之,先从稍远的地方监视等待高町离开父母的机会吧。我找到了妥协点,从巷子往回走一点,有一块空地。路边有个水泥防火水槽,除此之外都是被枯草覆盖的空地,最里面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生锈的货物集装箱。高2.5米,宽约六米,正方形的侧面有左右对开的门。原来好像是浅绿色,由于锈蚀严重现在几乎是红褐色。只要有这样的高度,就能越过三棵丹桂的树尖,监视玖波家的整栋住宅。

第一天能确认的只有太阳落山的同时面向庭院的一楼客厅模样的房间亮起了灯,高町的母亲出现在窗边,拉上了遮光窗帘。那天晚上,我在集装箱上观察高町的家直到客厅的灯熄灭。这期间没有任何人从家里出来,也没有人来访。快到明天的时候,客厅的灯灭了。我鼓起勇气在黑暗中潜入院子,时刻绷紧神经,生怕里面传出说话声或声响。如果真的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命令般的怒吼声、高町的悲鸣声,该怎么办?我在心里提心吊胆。但什么也没听见。不仅如此二楼的两扇窗户都很暗,我甚至无法确认父亲和高町是否在里面。

第二天我也没去学校,一大早就在生锈的集装箱上监视高町的家。父亲走到门口拿报纸,之后母亲把衣服挂在秋千旁边的晾衣竿上回去了。到太阳落山为止能确认的动向只有这些。客厅的灯亮了之后洗好的衣服还没拿出来,在晚风中,对折的白色床单像幽灵一样摇晃着。

第三天早上,冰冷的床单被收走,同样的地方又晾了新的床单。时间又流逝了,不久太阳西斜。到了此刻我还是一次都没有看到高町的身影,我感到了危机感。等到天黑我走下集装箱,趁着客厅的灯还亮着潜入进前院。我透过遮光窗帘下的缝隙往里窥视,看见两个人的脚正坐在靠墙的沙发上放松。里面盘着腿的明显是男人的腿。另一个是穿着女式短袜的脚,脚踝周围很粗壮,和高町纤细的脚踝完全不同。

我之后围着房子转了一圈,一楼和二楼都没有其他亮着灯的房间。然而在唯一亮着灯的客厅和更里面的昏暗厨房都没有高町的身影,这是怎么回事?一种可怕的预想让我心里发毛。后门旁边有一个大型燃气热水器,斜上方有一扇磨砂玻璃小窗和换气扇。那天晚上我数着那扇小窗亮起的灯和热水器启动的次数。浴室只使用过两次。

尽管如此,我还是慎之又慎。或许高町身体出了问题躺在床上。考虑到最近的劳心劳力和晴天霹雳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是发烧的话就要和父母分开一个人待在昏暗的房间里,还需要定期更换干净的床单,节制洗澡,这些都可以理解。但是当我又一天耐心地在货物集装箱上监视时,自己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接受了这样的解释。甚至对这种可能性抱有期待……我在等什么呢?我望着悄然无声的房子,无数次问自己。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一定要去确认。

夜里,一辆白色顶棚摩托车停在高町的家门口。身穿白色和红色连襟的年轻男子按下门牌旁的门铃,高町的父亲从玄关走出来。他从外卖车里拿出披萨盒收了钱后返回。在此期间父亲一直面不改色地一手拿着三盒叠在一起的披萨,把收到的零钱塞进口袋里,转身回到家里。

果然有点奇怪,如果高町还躺在床上,就算今天恢复了一些气力,难道会特意点披萨这种很容易胃胀的东西吗?可怕的形象——失去了大半的利用价值,不被当做正常人看待,只是为了防止逃跑,整天被关在黑暗的房间里,被束缚的高町的形象——一点点增加着心中的现实感。那天晚上我再次趁着黑暗潜入院子。客厅里只有两个人的脚,浴室只使用过两次。

第五天,终于发生了显而易见的行动。刚过正午,穿着便服的父亲和母亲一起从玄关出现,上了车不知去了哪里。我目送着离开车库,慢慢驶过空地前狭窄小巷的黑色面包车,机不可失。两个人出去了,也就是说现在高町一个人在家。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了。连高町的身影都没找到,怎么想都觉得诡异。总之,哪怕只看到她一次——就在这时,我看见二楼左侧的房间里有人影微微晃动。虽然拉着花边窗帘看不见脸,但从身高来看绝非他人。高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房间深处,不一会儿,从房子后面——浴室换气扇附近——隐约可见烟雾般的蒸汽升腾。

看到这一幕我从心底松了一口气。高町还活着。意识到自己因为这件事松了一口气之后,渐渐亲身感受到了在角落里设想的最坏事态的恐怖而发抖,但现在放心还为时过早。实际上,高町现在也只是趁父母出门时洗澡。果然那个房子有什么诡异的地方。话虽如此,高町似乎至少没有受到物理上的束缚。既然如此我应该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和她见面,说服她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然而,高町也是这么想的。不久,浴室的蒸汽停了,我想再等一会儿就回家。但在我下集装箱之前,玄关打开了,高町走了出来。

一开始,我喜出望外。啊,太好了。不用我说出口,高町就已经下了决心。决定在父母回来之前离开那个家,在玲子小姐那里或者其他什么更安全的地方得到保护。但事实并非如此。高町空着手,脚上穿着橡胶底的鞋。久违的外界空气似乎比预想的还要冷,她把披在身上的白色羽绒服的拉链拉到脖子上,带毛皮的兜帽遮盖着眼睛,她拖着蹒跚的步伐在水泥上挪动,径直朝我走来。

她在防火水槽前停下脚步,从兜帽深处瞪着坐在货物集装箱上的我,仿佛在说并不打算反复询问所以请小心回答。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的语气很冷淡,充满了敌意。

我毫不畏惧地回看高町的眼睛。“我在担心朋友。”

高町无奈地将视线落在脚边,嗤笑一声。“是谁拜托你的?”

“没有人拜托就不能担心你吗?”

高町深深叹了口气,抓住写着<防火水层>的红色标识杆,脚踩在水泥顶板上。“你知道我会说什么吧?”

我没有回答。高町跨过防火水槽,踩着低矮的杂草来到集装箱下面。

“担心朋友啊。”她嘲笑地说着,把集装箱侧面生锈的油漆剥落下来。“你打算在那里待到什么时候?”

“直到你不用我担心为止。”

“现在我可以明确告诉你。”高町用指尖用力打碎了脱落的油漆碎片。“一直待在这种地方会很碍眼的,你转行做地缚灵了吗?”

“你应该知道吧”我毫不胆怯地说——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特殊身份派上了用场。你不能把我赶走。”

高町不高兴地抬头看着集装箱上的我,但没有反驳的余地的她挠了挠兜帽里的头。“被附身了可真麻烦。”

她似乎终于不再试图用简单的威吓把我赶走。高町把碎块扔在脚边,绕到货物集装箱门旁边,她扶起半埋在枯草里的一米左右的圆木,靠在门上。圆木潮湿朽烂。她毫不犹豫地以此为跳板,脚尖勾在门闩上,双手搭在锈迹斑斑的顶端,轻松地爬上了货物集装箱。

“啊,刚洗完澡。”高町掸着沾有水滴和生锈碎屑的手掌,嘟囔道。但她的眼神非常温柔,似乎充满了怀念。“大概是从小学开始我就爬到这里来了。那时候还没有这么破破烂烂的。从这里看向我家,会看见夏帆从二楼的窗户向我挥手……”一说出小夏帆的名字,高町兜帽下的眼睛里就泛起泪花,她把脸背过去“这里原本是别人家的田地,想必里面还有农具之类的东西吧。”她用脚尖戳了戳脚下的集装箱。“现在还好,夏天的话,会烫得无法触摸。”

我并不想听这些往事。高町应该也明白这一点。虽然用兜帽和枯朽的厚重刘海遮住了眼睛,但近距离就能一眼看出,高町的双眼红肿,眼皮下面还浮肿着严重的黑眼圈。脸颊和脖子都变得形容枯槁,嘴唇干枯撕裂。

“脸色很难看。”我说。

“是吗,谢谢。”高町别扭地笑着回答。“但是,没问题的。”

“怎么也看不出没问题。”

“当然,我不会说我不伤心。”高町承认。但她显然是想通过承认其中一部分来尽快解决问题。“我都说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怎么也看不出来没事。”我咬住不放。“你必须更加珍惜自己。”

高町笑了起来,发出干巴巴的笑声,对我露出挑衅的笑容。“你什么时候当上我父亲的?”

“本来那个父亲应该说的,但他没有这么做,所以我说了。”

她仿佛一下子提高了警戒级别,盯着我的阴沉眼神更加可怕,之前的笑容完全消失“架知道什么?”

我想象着在亮着灯的客厅里放松的四条腿,以及其他关着灯的房间。“昨天的披萨吃了吗?”我问。

高町一脸茫然。“披萨?披萨是什么?”

“好像一共有三张,你记得配料是什么吗?尺寸是多少?”

“……为什么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

“回答起来应该不怎么困难。”

高町短促地瞪了一眼,移开视线。“我不知道。”

“为什么?”

“还……还没吃呢。昨天我不想吃,就让人给我留了一些。我正准备吃呢。”

“趁父母出门?”

为了平静心情,高町深深吸了一口气。“什么时候吃是我的自由。”

“说起来,父母为什么要点高町不想吃的东西呢?”

仿佛要压抑自己的感情,穿着及踝白袜的脚趾使劲地用力。“没有时间闲聊了。”高町平静地说。“我不想让回来的母亲她们看到在她们离开的时候爬到这种地方的我,明白吗?”

“果然——”

她用锐利的眼神制止了我。“总之,我想说的只是我没事,希望你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我不会放弃的。”

“你不就为了听到这样的回答吗?”

“你现在应该立刻离开那个家。”我终于明确地告诉她。“在父母回来之前,不要拿什么行李。”

“离开家?”高町仿佛从未考虑过这种选择,小声嘀咕着,慢慢地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

她用落寞的眼神看着我,刚才的气势仿佛瞬间消失“我是他们家的孩子。”她的声音里透着无奈。“还是说,你是想让我不要再做夏帆的姐姐吗?”

“不是这种事情——”

“就是这种事情吧?”她打断我的话。“都是一样的。”

“小夏帆的事不是高町的责任。”我拼尽全力地想告诉她。“如果有人想让高町这么想——”

“别说傻话了。”她提高嗓门,然后慢慢地盯着我的眼睛。“当然是我的责任了。”话刚一出口,她就像被恐惧吓了一跳似的。“是我……失败了。因为我疏忽大意,眼睁睁地让母亲的感冒传染给了夏帆。”

我说服着:“没有人能完全阻止,医生也——”

“架不明白的。”高町摇了摇头,似乎不想再听。“架什么都不明白。”

“我明白的是你不应该再这样草率地折磨自己,也不应该让别人草率地折磨你。”

“谢谢你的忠告。不过,作为父亲他们的女儿,我觉得我受到的是最公正的待遇。”她语气坚定。“太可惜了。”

“如果是正常的父母,肯定不会若无其事地把责任推给孩子。”

高町叹了口气。“这是我们家人的问题。所以,架也好,哪怕是德德她们也好,我不希望任何人插手。”

“小夏帆看见现在的高町是不会开心的。”

“那个夏帆已经不在了。”她落寞地说。“这才是问题所在,所以我才要补偿。”

从高町口中说出的“补偿”这个词,让我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因为支配她的是更加根深蒂固的东西。我仿佛看到那栋房子里伸出一条细长却坚固的铁链,紧紧地缠绕着高町的手脚。无论身处哪里,她都被这个家,这个父母所束缚。那一定是从小就绑在她身上的,就像从小就被绳子牵着的家犬一样,对由此的奴役已经不再抱有疑问。

我拼尽了一切。总之想救她出来。

“所以才对那个父母——”回过神来,我脱口而出。“你是说让那个父亲喜欢你吗?”

就在那一瞬间,我和高町之间仿佛听到了肉眼看不见的核子一样的东西弹跳的声音。高町眯起眼睛,似乎要重新拉开和我的距离,实际上她的身体似乎略微向后仰了仰。在这无异于永远的短暂沉默中我意识到,我和她之间再也无法修复的某种东西已经破裂了。如果没有说出口,也许就可以在之后装作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和话语一起发出无法挽回的沉重声响,滚落在我的脚边。

高町用像是看向一个已经对他付出了所有但却还未离去的乞丐的轻蔑的眼神看着我。

“就算如此,那又怎么样?”她冷冷地说。

耳鸣——疯狂的耳鸣,仿佛熔化的铅滴入耳膜。就算如此,那又怎么样?高町的声音就像被关在巨大的钟里一样回响。

“就算如此……”

自己喃喃自语的声音听起来格外遥远。取而代之的是金属尘埃漫反射般的噪音,声音越来越大。就像躲在暗处等待夜晚到来的蟑螂一齐爬出来,连视野都变得昏暗,被涂得漆黑一片。我拼命寻找高町的身影,试图继续理解状况。可我的脑袋每时每刻都被小飞虫咬得乱七八糟,痛苦得连“就算如此”指的是什么都无法思考。

“我……”话刚说完,又意识到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便缩回了话头。

“你是说昨晚那件事吗?”隐约听到高町冷冷地说。“啊,那也偷窥到了吧。那倒是省事了。”

我不知道高町在说什么。只是,重要的东西已经失去了,现在也在继续着流失。那到底是什么,一定是和刚才的愚蠢之语一起吐出的什么东西。

“那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高町继续说。“我的意思是,如果这样做能稍微补偿一下的话——不,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没有是否喜欢的权利。而且,一想到夏帆的苦难,我就不想逃避那些浅薄的痛苦。”

我听着啪啪的脚步声,看着她离集装箱越走越远。高町走了。在混乱的思考中,只有这种危机感勉强成形了。绝对不能让他这样离开。我又一次拼命地把沉入噪音另一端的声音拽了回来。就算如此,那又怎么样?

“这种事……我不允许。”

脚步声停了下来。“不允许是什么意思?”高町的声音刺穿了我的心脏。“架可以拦住我吗?就像昨天晚上一样,母亲睡着后你能阻止父亲进我的房间吗?怎么可能呢。”她冷笑道“因为是幽灵啊。”

“我……”

“如果你还没偷窥够,那就随你的便吧。就算被品位恶劣的幽灵看到了什么,我也无能为力。”

“我……不是幽灵。”

“啊,是啊,更半途而废了。那不如现在就去某个地方找找自己沉睡的身体吧?不过,我想我之前也说过了,到那时候我和架就不再是朋友了。”

就像在暴风雨中突然体验到了无风状态,噪音戛然而止。视野恢复,我意识到自己突然面对的是一切都即将终结的现实。

“不再是……朋友了吗?”

“那是当然。”高町比想象得还要近。她在兜帽下深深叹了口气,然后用冰冷的眼神宣告友谊的落幕。“既然已经不是幽灵了,那还有什么价值做朋友吗?”

高町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背对着我双手插进羽绒服口袋,沿着破破烂烂的集装箱往回走。我呆呆地目送她的背影,仿佛一切都被夺走了。要走了。我想。高町要用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双脚回到那个家。她说得没错。我无能为力。

她停在货物集装箱的边缘,仿佛在确认货物集装箱到地面的高度。

“你……应该离开那个家。”

好不容易挤出的话语已经化为了恳求,空落落地从头也不回的她的白色肩膀滑落。

“我完全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她最后留下的毅然决然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些许放弃。下一个瞬间,她的身影仿佛要抛下最后的留恋,从集装箱的边缘消失了。

我绝望地目送着高町穿过空地,翻过防火水槽,回到那间可怕的房子里的背影。我仿佛看到有一种自动装置在那间无人的房子里运转,发出低低的“哐哐”声。

我望着再次吞噬高町的房子,像空壳一样被打倒瘫坐在集装箱上十几分钟,说服最终以最糟糕的方式失败了,我只能接受这个现实,我开始怀疑高町可能还在那个家里的某个地方看着我,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疑神疑鬼的感觉,逃也似的离开了空地。

在往回走的路上,高町的父母乘坐的面包车回来了,和我擦身而过。坐在副驾驶席上的母亲,以及坐在副驾驶席深处握着方向盘的父亲,都沉默着,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高町等着的家。

我头也不回地沿着小巷往回走,仿佛要逃避高町等待着的一切。在穿过小巷之前,在我恋恋不舍地最后一次回头时,黑色面包车已经停进车库,父母正朝门口走去。两人手里都提着购物袋,从父亲抱着的白色大塑料袋里可以看到一个崭新的大手提包从里面露出来。

当时我已经筋疲力尽,根本不考虑最后看到的景象意味着什么就逃了回来。已经什么都不想思考了。我想忘掉高町接受的命运、我的无能为力、再次变得一无所有的现实,只想一个人待着。对着一无所有的我来说,噪音是粗暴的、刺耳的、温柔的。回想起来,噪音对我总是很温柔。每当我无法忍受的现实挡在我面前时,它就会错开接收器的频率,像树叶一样把我包在里面。从一开始就没有拒绝的必要。噪音就是我自己,我才是附着在这个世界角落的一粒噪音。

没有其他可以回去的地方,我回到了本不存在的家。里面今天应该也像民俗资料馆的人偶一样再现着看腻了的父母的光景。我不想看到两人的脸。进了家门打算直接上楼逃回自己的房间。

但一进玄关,我就发现了异样。玄关的瓷砖上摆着没见过的男鞋和女鞋,客厅那边传来喝了酒心情大好的大人特有的发自心底的低沉的笑声。其中也有爸爸的笑声。他用筷子搅拌着烧酒梅干,发着牢骚看新闻的不爽表情是我至今都无法想象的,爽朗,又有点不习惯的笑声。

发生了什么完全无法理解。

“哎呀,你回来了。”

就连发现我的动静从厨房出来的妈妈也开心地笑了。可能是正在一起喝酒吧,她的声音显得比平时更亲切,我没怎么见过这样的妈妈。

“爸爸公司的人来了。”妈妈解释道。“来,架也和客人打个招呼吧。”

我还没来得及拒绝妈妈就把我拉到了客厅。房间里摆着一张大茶几,父亲盘腿坐在茶几前,对面坐着一对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女。桌上放着生鱼片、煮蔬菜、煎鸡蛋的碟子,还有四个盛满啤酒的杯子。初次见面的两个人脸上是充满希望的开朗笑容,抬头看着被母亲带着出现的我。

“是您儿子吗?”女人问。

“咦,看起来像我女儿吗?”

心情大好的父亲把身子探到桌边,沏了一杯茶,三个人都爆炸般地开怀大笑,就像台球的开局击球一样。努力想要理解状况的我在角落里茫然地思考,为什么喝了酒的大人的笑声会如此刺耳呢?

“他们二位要结婚了。”妈妈向我解释道。“就是为了告知这个才特地来这里的。”

“一居士先生真的很照顾我。”年轻男子端坐着恭敬地说道。“我真的很感谢你们,我们现在能坐在这里也是——”

“哎哟哎哟,我不是说过不要太严肃了吗?这真是件可喜可贺的事。”爸爸为了掩饰害羞,拿起啤酒瓶递给男子。“给这家伙再来点。”

“恭敬不如从命。”男人用杯子接了过来,又往爸爸的杯子里倒了一半。

“二位还想请他做媒人呢。”妈妈高兴地报告道。“妈妈吓了一跳。”

“这倒不是我的性格。”爸爸疲惫不堪地嘟囔着,为了不暴露出自己的狼狈不慌不忙地说道“既然两个人都同意,我也不能不接受。”

“请务必多多关照。”

爸爸斜眼看着低头行礼的两个年轻人,将啤酒送入口中惬意地咕哝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往后退。为什么事到如今会给我看这种东西?父亲是…是的,父亲只不过是一个因年龄所带来的屈辱和自卑感而固执己见的内向的小虫子——应该是这样才对。一定是在职场中被孤立,没有聊天的对象,所以只好装出沉默寡言的样子,自以为是地表现出一种难以接近的气氛,听到不时传来的背地议论自己的态度更加强硬恶劣……就这样,一个人随意地按响铃声,向全世界摆出毫无意义的格斗姿势,一个可悲又滑稽的男人,在没有对手也没有观众的拳击台上,戴着一副推卸责任、蔑视他人的拳套上台,令人哭笑不得的拳击手。

但现在,我看到的是与年龄相符的社交能力,也受到职场年轻后辈们的仰慕,无论哪个方面都很不错的大人模样。我无处可逃地面对可怕的事实。我所厌恶的、鄙夷的父亲的样子,假装孤立、沉默寡言,每次听到别人说坏话时态度就会变得更加固执——我所描绘的父亲丑陋的样子,不就是教室里的我吗?

“喂,你干什么呢?”妈妈催促道。“快去打个招呼吧。”

我往后退了几步。“这到底是什么啊……”

妈妈露出讶异的表情。“怎么了?”

“这种事……我不知道。”

那对年轻情侣疑惑地看着我。爸爸把空杯子放在桌上,慢慢抬起头来,抬头看着我——他的眼神是在看一部与自己曾经期待的作品相去甚远的失败之作时的心灰意冷。

回过神来,我已经转身逃离。

“等一下!架!”

背后传来妈妈的声音。我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家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想远离一切。

片刻过后,我回头一看,爸爸妈妈也没有追上来的意思。冷静地想想也不可能追上来。就这样独自一人后,最让我崩溃的是我没有听到一次爸爸叫住我的声音。

我胡乱在外面徘徊。其实我知道,想要逃离的不是父母的幻象,而是我自己。可怜,悲惨,真想消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已经变成这样半途而废的存在,为什么还要紧紧抱住这个世界不放呢?

我不记得在何处徘徊游荡。回过神来太阳已经西斜,多云的蓝天渐渐被夕阳染红。我突然感觉现在所处的下坡似曾相识——这个急转弯下去有个小十字路口,前方是一片被农田和杂木林包围的平缓丘陵地带。

七岁的时候,父亲说要去给母亲拿药带着我走过这条路。那条通往试炼祠所在的杂木林的路,几乎没打算挑战就退赛了。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有来过这一带。但是如果还有小时候的记忆的话,视野开阔的话就会看到平缓起伏的丘陵对面有一个小山丘,山顶是竹子和落叶树交错的杂木林,在背阴的人行道边有一条通往小祠堂的石子路入口。

我想起了父亲的心灰意冷。他俯视着只会紧紧抱住父亲的脚的我时那可怕的眼神,那时候心惊肉跳的感觉,就在几个小时前他看向我的眼神就像看到无法理解的生物一样苦恼厌恶。我回想起那无言的眼神,责备着为什么这种时候还要去打扰他。

我想忘掉一切。如果把父亲、高町和自己都忘掉,干脆从这个世界放开双手该有多轻松啊。不擅长呼吸的生物放弃在海里的生存有那么令人作呕吗?即便如此,我仍能感觉到,即使沉入漆黑海底的沙子中,我内心那被噪音所无法消除的原始而纯粹的部分仍然渴望相信光的存在。至今为止,我丢掉了很多东西。真的丢掉了很多很多……在这个蜿蜒之路的尽头留下了第一个。如果还有一丝重新来过的可能性,那也许只能从通往祠堂的石子路开始。

但当我穿过蜿蜒之路,看到十字路口的信号灯时,那一线希望被轻而易举地打碎了。

景色变了。道路重新铺上了崭新的柏油马路,平缓的丘陵地带建起了一栋栋新房子。还能看到设有门球球场的小公园。原本应该是缓坡前方的小山丘被痛快地削去,露出红色泥土的断面,就像汉字的“圧”字一样,顶部被重型机械压平。杂木林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是今天的工作结束了,一辆大型挖掘机仰着头停在山丘顶端——就像钢铁履带踩在巨大猎物的背上。就像在暮色沉沉的冬日天空中高声咆哮的征服者一样。

那个地方已经没有祠堂,没有石子路的入口,也没有大明神的红旗。啊,这样啊。这么回事啊。我望着完全改变的景色,以一种没有噪音的、令人惊讶的清晰心情理解了。一切都覆水难收,木已成舟。东西丢了就再也无法寻回,下一次永远不会到来。如果不想失去,第一次就要牢牢抓住。现在才意识到,一切都晚了。

就算如此,那又怎么样?

高町的声音就像从从天而降的一粒水滴,突然在我空空如也的心里回荡。我一直空空如也。正因为如此,那声音就像水琴窟的音色一样清澈,回响于每个角落,把我这个容器的轮廓凸显到令人讨厌的程度。如果想听容器本身的声音,只能在空空如也的时候敲击。而且——空白的容器的用处取决于最初装的是什么。我大吃一惊,不由得环视十字路口。高町不可能在这种地方。

就算如此,那又怎么样?

信号灯变了,停在十字路口的车一齐开了起来。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我拼命想起来。对了,我说过不允许这样的事情。那之后呢?高町说我什么也做不了。但是,她并没有说不希望得到帮助。

我想起在巷子里擦肩而过时,在驾驶席和副驾驶席上看到的高町父母面无表情的脸。最后回过头时,父亲抱着的塑料袋里飞出一个大旅行包。虽然是全新的,折叠得很平整,但看起来就像是运动队员暑假长期出游时带的大号手提包。

又不是去旅行,我想。

可怕的场面浮现在眼前。高町无力地躺在那栋房子昏暗的房间里——父母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动弹不得的养女。父亲把沉重的行李整齐地装进准备好的包里,挎上背带,用力拿起呈“く”字形的包,在夜晚的空地上,集装箱生锈的门发出尖锐的嘎吱声打开了,在最里面漆黑的角落里行李被卸下来,永远被关进陈列着腐朽农具的潮湿密室里。

我完全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留下这句话的高町的声音中渗透着放弃。尽管如此,我……就这样让她走了。

至今为止,我丢掉了很多东西。尽管如此,我还有一些东西没有失去,也有一些绝对不能丢掉的东西。我不假思索地迈出步伐。我所缺乏的始终是行动力。教室也好,空地也好。但是,必须要结束了。如果不能重来,如果不想再失去,就只能从现在、这一瞬间、这个地方重新开始。

就这样,我回来了。太阳早就下山了,天空不知何时被厚厚的云层覆盖,不见群星与明月。通往高町家的小巷没有路灯,我陷入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中,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冷风吹干枝叶的声音——仔细想想,简直在不断煽动我的不安。

我看见车停在车库里。二楼的窗户和昨天一样黑暗。客厅里透出灯光,隐约勾勒出庭院里丹桂尖尖的轮廓。那光线比昨天还要明亮,也许是风的关系好像微微摇晃着。

一开始我以为是窗帘开着。因此光线比平时更容易透到外面。但靠近后就会发现房间看起来在摇晃,这不是风的原因,而是从客厅漏进来的光线细微地闪烁着。我站在门前,往前院看的时候——我愕然失色,差点瘫倒在地。

窗帘确实开着。但扎成一束的窗帘在窗户内侧燃起火焰,正燃烧着喷出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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