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3

窗帘着火了。扎成一束的窗帘的流苏附近喷出了最猛烈的火焰。在我眼前围绕着扎带表面的火焰燃烧到被捆绑的花边窗帘,火势开始扩大到整个窗户。窗玻璃被染成了更加明亮的橙色,昏暗院子里的晾衣竿和破旧的儿童秋千被不稳定的光线照得透亮。

为时已晚……是这样吗?绝望的心情像舔舐蕾丝窗帘的火焰一样从脚边爬上来。结果,我又——不,还没。我鼓起缩成一团的心,想着回到这里的目的。再次将所有的意识集中至刻在空白容器上的唯一一个名字,高町、高町、高町、高町、高町、高町、高町、高町、高町、高町、高町、高町、高町、高町、高町、高町、高町、高町、高町、高町、高町、高町、高町、高町、高町、高町、高町……

高町。

那一瞬间,一切的犹豫都烟消云散。我从玄关冲进屋里——屋里很暗,已经被白茫茫的淡雾充溢。鞋柜旁边放着高町的上学鞋,旁边摆着一双红色的小运动鞋,应该是小夏帆的。走廊上没有火焰,但从客厅传来了忽明忽暗的朦胧光亮,天花板上也有朦胧的烟雾漏了出来。

很安静。令人毛骨悚然。好像还没有人发现火灾。已经……谁都似乎没留下来。

一动不动的高町的身体被随意泼上汽油,父亲擦过的火柴缓缓旋转着落下的场景浮现在我的脑海。

“高町!”我叫道。希望她能稍微回应我,但又害怕着,隔了一会儿,又呼唤了两次、三次。“高町!”

没有回应。我冲进散发着灯光和烟雾的客厅。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从外面看到的窗帘,冒着刺眼的火焰和黑烟燃烧着的煤油炉。被火焰蔓延到周围的地毯和墙纸,顺着花边窗帘,另一侧的窗帘也开始燃烧。墙纸和窗帘的纤维在不断收缩的过程中传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以及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嘶嘶”的漏气声。天花板附近弥漫着白雾与黑烟,火焰放出的灯光漫反射仿佛飞进了晚霞云里。

高町就在云里。

高町站在双人沙发前。最初我偷偷从院子里往里看的时候在那看到了父母的脚。沙发靠在玄关一侧的墙边,那一带还没有火焰。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及膝长袖连衣裙,棉质的质地看起来很柔软,大概是家居服。她光着脚踩在短毛地毯上的白色脚丫被火焰映成了橙色。白天洗净的长刘海像在学校时一样用几根发夹固定着,发梢在左耳下慢慢晃动。她的脸庞被时时刻刻的火焰勾勒出的深深的阴影覆盖,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压迫感,面对扑面而来的烟雾和热浪,她丝毫没有退缩的迹象,只是站在那里,用平静如水的眼神看着我。

确认平安无事后,有什么东西涌了出来,我差点瘫倒在地,“太好了。”发出了安心的声音“还以为已经来不及了——”

“为什么要回来?”

高町用毫无紧迫感的平静声音问道。虽然小心翼翼地抹除了表情,但眼睛里似乎浮现出一丝困惑。就像发现没养好就扔掉的宠物靠自己的力量回来的主人一样,再一次重逢的惊喜也马马虎虎,早早就开始考虑不得不再次狠心抛弃的痛苦。

从火炉旁边的墙壁上传来“啪”的一声木材弹起的巨响。

“为什么还要回来?”高町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带着明显的责备。“那么……”尴尬地垂下眼睛。“明明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脑海中掠过货物集装箱上的那句话。但琐碎的杂念都在头顶的烟雾中融化消失了。高町的样子很奇怪。即便如此,此时此刻她平安无事的喜悦更加猛烈。

“太好了。”我镇定地重复道。想要据此来消除涌起的违和感。“得赶紧逃。”

但是,高町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看,烟越来越大了。”我望着天花板“没时间再磨磨蹭蹭的……”

“我哪也不去。”

我把视线转回高町。“什么?”

“我不希望你回来。”高町再次垂下眼睛。“为什么……又回来了?”

“这种事待会儿再说,现在……”

“来不及了!”高町突然加强语气,左手挥向冒着黑烟的火炉。“你看不出来吗?”

我还不理解。所以我回答:“我明白。所以得赶紧逃——”这时,我终于意识到了。我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高町。她背对着火焰,黑暗的眼眸中,燃烧着一股想要将自己彻底燃尽的火焰。

“是高町……做的吗?”

高町没有回答。这就是她的回答。

“为什么要这样——”

我立刻意识到这句话毫无意义,闭上了张着的嘴。我很清楚原因。暖炉在客厅的一角燃烧着,暖炉的深处通过狭窄的通道与面向庭院的日式房间相连。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客厅和日式房间之间只有一堵墙。但那是楼梯。透过斜扶手可以看到,从包围火炉的耀眼火焰中产生的无穷无尽的黑烟,正源源不断地被吸入通往二楼的楼梯。

除了我们,一楼似乎没有其他人。

“那些人在哪里?”

高町的表情浮现出一种奇妙的、近似清爽的悲伤。“明白了吧?”她移开视线,冷冷地说。“一切都结束了。”

我带着难以置信的心情抬头望向雾霭笼罩的天花板——二楼。在昏暗的房间里躺在冰冷地板上的.高町的形象,在养女意想不到的反抗下丧命,变成了两副丑陋的身体。地板上溢出的两个人的血液似乎马上就会从天花板的接缝渗出来。

我把目光转回高町。希望着否定、像是在寻求帮助似的颤抖着询问,。

“骗人……吧?”

高町将双手藏在身后,仿佛永远也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脏兮兮的手。“要是假的就好了。”她寂寞地嘟囔道。“全都。如果都是梦就好了。”

至今为止最炽热的烙铁压在了我的灵魂上,我、这次又没赶上。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果然应该把她留在货物集装箱上。不管我怎么对自己说这是他们罪有应得的惩罚但还是无法忍受。把小夏帆的死推卸给她,让她忍受异常的待遇和可怕的要求以此来补偿,这种事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也不应该继续下去。

“我不希望你回来。”高町用带着放弃的声音重复,她露出虚弱的笑容,视线落在光着的脚。“这也是……惩罚吧。我本来想在谁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终结一切的。”

“终结”这句话的不祥之感令我战栗。高町要消失了。从我面前,从这个世界永远离开。这……这不就跟世界终结一样吗?

“错了的不是高町。”我又重复了一遍集装箱上的主张,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错的是他们。所以,没关系的。只要坦诚相待,大家一定会理解的。所以——”

“不可能。”她平静地打断了我。“我做不到。”

“做不到?”我无法理解。“为什么?”

“因为我最喜欢他们了——爸爸妈妈。”高町勉强露出微笑。突然她的眼皮一颤,大大的泪珠从左眼滑落。“真的……因为太喜欢了。”

她失声痛哭。事到如今,从没想过会从高町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这个家的锁链竟然如此紧密地缠绕在高町的身体和灵魂上。

“并非如此。”但我还是说。“就算对你有养育之恩,也没道理如此袒护。”

但高町深吸一口气,用手掌擦去脸颊上的泪水。“不是的。”她说着,悲伤地低下了头。“不是这样的。”

“……不是吗?”

“亲情,恩情,根本不是这样的。”

为了平复心情,高町又吸了一口气。然后——终于开始着告白。

“架认为我被爸爸他们——特别是爸爸做了很过分的事,对吧……刚才在那里的空地上我是故意让你这么认为的。我不知道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怀疑的所以我并不会生气,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但是与其让人知道真相,还不如让人就这么想——因为对我来说,那是比这更……无法相比的悲伤。”

高町身后的花边窗帘燃尽,她的背影模糊地映在烟熏的玻璃上。隔着玻璃的她失魂落魄,毫不在意火焰,就像在枪林弹雨的最前线突然意识到战斗的空虚的士兵一样,毫无防备地站着。

“从我四岁的时候,从玲子小姐的儿童之家第一次来到这个家的那天起,他们就一直爱着我。当然,不是什么贬义的意思,纯粹是作为女儿爱着我。爸爸和妈妈一次也没有嫌弃我,就连昨晚的事,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认为的,爸爸只是担心我才来房间看看。夏帆离开后我就一直躲在房间里,饭也不吃,晚上也不好好睡觉,所以他一直守护着我直到我睡着。从来到这里的那天起,我就非常喜欢这两个人,三年后夏帆出生后,我更加爱着这三个人,即使是现在这一瞬间,这一点也没有分毫改变。但是——”高町再次低下头,湿润的睫毛微微颤抖。“爸爸他们不是这样的。”

就这样,高町一时语塞。我无法插嘴,只能等着高町处理好情绪再次开口。我知道必须抓紧时间。但高町的话中有着不容置疑的真实的重量,尽管我知道那只不过是错觉,但在真实面前就连火焰也会退缩,就连走向时限的时钟指针也会顾虑地放慢脚步。

“夏帆……”高町再次平静地说。“听说我有了妹妹的时候,虽然才刚上小学,但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喜出望外。爸爸和妈妈的表情看起来也一样幸福……不过,我想应该是在出生不久才知道心脏有畸形……之后,爸爸妈妈的样子一点一点地发生了变化。夏帆四岁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夏帆长得很慢,比同龄的孩子要小两圈。“那时的高町很可爱。”有一次,我在走廊里听到妈妈不满地抱怨,我吓了一跳,悲痛欲绝。爸爸很失望地嘴上责备道:“脸色这么差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妈妈摇了摇头,双手捂着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怎么也不行。每次看到夏帆的脸,就好像生下了外星人的孩子一样……”

“外星人?”

“太过分了吧?”高町笑了,仿佛是在悲伤的深渊中遇到的讽刺。“我一开始也不相信。不过妈妈确实这么说过。在那之前也有过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后来我才明白过来。我不在的时候,爸爸妈妈绝对不会对夏帆露出笑容。”

在爸爸妈妈面前真是个机灵鬼呢。

我想起母亲带着左眼缠着纱布的男孩说的话。儿子的不安分让她很头疼,她站在儿科病房的浴室前,毫无深意地羡慕着小夏帆的坦率。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有多幸运。当然,我也不知道。我回想起高町的父母姗姗来迟地来到病房。玲子女士至今为止见过的那些不爱孩子的父母,那些根本上就无可救药的父母。

“我希望爸爸妈妈能改变,我一直对自己说没事的,他们一定会改变的——不,我真的是这么相信的,因为他们真的是很好的人。检查结果出来后,只要大静脉连接到肺动脉的手术成功,夏帆的身体就会变得更强壮,血液变得干净,发绀症也会消失。这样的话,妈妈他们也一定会——所以在那之前,我想尽我所能。为了减轻外出兼职的母亲的负担,尽可能承担起照顾夏帆的责任,为此还请了假……可是,手术一直没有开始。渐渐地,我对自己的职责感到空虚。我很喜欢夏帆,和她在一起从来没有感到痛苦。但是,我隐约感觉到。爸爸妈妈内心已经不想再为夏帆牺牲时间和金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监视爸爸妈妈的行动。只要稍微移开视线,夏帆就会感冒,而且一旦感冒就会持续很长时间,虽然因为免疫力低没办法,但次数异常得多。当我发现妈妈把给夏帆吃的药扔在厨房的垃圾桶里好几天的时候我浑身颤抖得不停,蹲在那里,长久地无法站立——那么,之前夏帆被灌下的是什么?我害怕至极,光想想就胆战心惊,之后也没有问过妈妈。过了很久,当我发现平时用的糯米纸和淀粉都放在同一个抽屉里才稍微放心了,但我发现安心的自己相当麻痹时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样,我也渐渐——”

窗外传来“吱吱”的巨大声响,高町回过神来,沉默不语,静静地回头。靠近火炉的窗帘滑轨从变软的窗框上脱落,被烧成炭的窗帘的重量一下子倾斜了。已经到极限了。弥漫在房间里的烟越来越浓,墙壁上的火焰快要烧到天花板了。

但当她转向我的时候,就像没能接过递过来的纸巾而回头看了一眼的人一样,高町已经对背后失去了兴趣。

“爸爸妈妈还以为我没发现呢。”她若无其事地继续说。“所以我也装作没发现——”

“那件事以后再说,好吗?”为了不刺激她,我小心地提议。“总之,现在必须赶快避难。”

高町默默地摇了摇头。好像现在什么都不想说。熊熊燃烧的火炉已经变成了一根火柱。高町缓缓地闭上眼睛,仿佛要将火焰的热度和烟雾隔绝,更深地潜入自己心中的黑暗。

“夏帆什么都不知道。”她又开口道。“所以我在他们三个人面前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在这样的过程中,我告诉自己,只要有一个契机,一切一定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我的大脑已经明白,必须要更加擦亮眼睛更加小心。但是……和想保护夏帆一样,我也想相信爸爸他们。这次的事——”一瞬间,高町闭上了嘴,把手放在胸口吞下了呜咽。“相信爸爸而去上学是我的错误,是无法挽回的……滔天大错。那天……只去了一天的学校,和架道别后急急忙忙地回来的时候……我感觉像是被推下了万丈深渊。”高町微微睁开眼睛,视线落在脚边的沙发上。“夏帆在这张沙发上喝着可可,爸爸坐在旁边,他可能没有想到我会那么早回来,虽然表情平淡,但眼睛明显动摇了。我立刻注意到——夏帆用小小的双手捧着,若无其事地开心地喝着的马克杯……就是那天早上我给妈妈沏茶,拿到卧室里的杯子。肯定没好好洗过吧……”

就在高町说话的时候,从燃烧的窗帘和壁纸上不断地飞散着火星,新的火种不断地在地毯上孕育。高町在PICU前垂头丧气地祈祷,我想起父亲坐在她旁边,抱着女儿的肩膀给她勇气。此时,我终于完全理解了孤军奋战的高町的扭曲与她内心深处的矛盾。

“无法原谅。”高町痛苦地说出这句话,似乎至今仍对这种感情感到困惑。“在此之前我不去想是谁的错,因为我知道追求这种事谁都不会开心,错的是病,病既不是夏帆的错,也不是爸爸他们的错。但这次——”

“既然如此,高町就更没有责任了。”我打断她的话。“现在高町需要的是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让其他人也能听到刚才的事情。这样的话——”

“安全的地方?”

高町一脸不解地看着我。之后,她露出了无力的、排斥的笑容。

“我说的无法原谅,指的是我自己。”她平静地述说。“是谁的错——这种事我很清楚。重要的是,如果夏帆没有生病,一切都不会是这样。更重要的是,即使夏帆出生时同样患有严重的心脏障碍,只要没有我,妈妈们也能好好爱她。神在爱上设下的永恒陷阱就是比较。如果没有我,如果没有厚颜无耻地闯进这个家的我!爸爸妈妈和夏帆,就会更加,更加,更加幸福——”

“所以高町要在这里等死?”我的声音冰冷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哪有这么荒唐的事。”

“我不是说过了吗?”高町不为所动。“我很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全部都是我的错,也许你不清楚,但这就是事实,是我毁掉了这个家庭。异类的我……三个人都很喜欢,希望他们幸福,不想伤害他们,但他们却因为我的存在而痛苦不堪,明明知道这一点却怎么也不想分开,所以夏帆才——妈妈她们才……”

高町终于发出了清晰的呜咽,被染成橙色的脸丑陋地扭曲着。脸颊、嘴唇湿漉漉地发着光,乌黑的头发看起来就像融化的泡沫塑料一样黏糊糊的。

“我不理解。”我摇摇头。“为什么要待在那里?”

“我太任性了,这点我心知肚明。”高町吞了吞呜咽,用不合时宜的平静眼神看着我。“但是,求求你,让我做个了断。”

“绝对不行。”我拒绝了。这样的提议不可能被接受。“这样——这样的……”然而我却说不出什么话来说服。“绝对不行。”我用力重复了一遍。“我不可能就这样丢下高町回去。所以,求你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否则我……我——说的意思,你明白吧?我是认真的。如果实在不行,就用蛮力——”

“蛮力?”高町反问道,教导似的笑着摇了摇头。“做不到吧?”

“我……”

火炉那边传来金属或其他东西弹开的尖锐声音。原本稳定的火焰瞬间膨胀起来,壁纸的燃烧渣喷到天花板附近,像黑色的纸屑一样啪啦啪啦地飘落下来。

“我……”

“绝对不行。”高町温柔地驳回。“不要这样威胁我。”她微笑着,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经了无遗憾,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白天说了那么过分的话真对不起。不,不只是今天,到现在为止很多的事……不过,拜托你了,这是最后一次了。就算只是这一会儿——哪怕是离开这个家之前的这段时间,架还是我的朋友。”

“为什么……”我头痛欲裂。“太狡猾了。”

“是啊,我太狡猾了。我一直都是在利用老好人的架。所以,你可以放弃我了——别过来!”我下意识地朝高町走去。“其实啊,据说印第安人中自杀的人也很多。在南部。失去传统的生活、自身的语言和信仰,被编入货币经济最底层的人很多很多就这样自尽了。现在的我稍微明白了,在失去了骄傲和希望之后,活着是很辛苦的。”

我又朝高町踏出一步。“高町——”

“别动。”高町泪眼汪汪地瞪着我。“只要再靠近一步,我马上就会跳进炉火里。”可怖的是,她的眼神是认真的。“我不想被架看到,不希望让你看到。所以,拜托你了。”

为了不刺激高町,我停下动作,用混乱的头脑拼命思考。怎样才能帮助高町?怎么办才好——但是,在和高町对峙的过程中,就像花边窗帘被火焰卷曲一样,希望一点点地在破灭。如果她不在了一定会悲伤的人们的脸,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又消失。仲川未步、富松德子、芦屋忍香、玲子小姐、小千穗——只是我不知晓,肯定还有很多人吧。但现在,最悲伤的——最痛苦的是高町自己。她失去了小夏帆,连最喜欢的父母都被她亲手杀死,把一家人长久居住的房子放了火……无视她唯一的最后一个愿望,硬是把她从这个家拽出来,真的能救赎她吗?我不明白。

怎样才能拯救高町?我舍弃多余的感情,只想着这个。

想不出其他办法。

“我知道了。”过了一会儿,我说道。这句话好像永远诅咒了我的喉咙。

高町又流了眼泪,用尽全力向我露出充满悲伤和幸福的笑容。“我……已经不能遵守和夏帆的约定了。”湿润的嘴唇颤抖着说。“请带着我们的那一份活下去。”

高町的身影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点点头。

“谢谢。”高町吸了吸泛红的鼻子。“太好了,能在最后说出来。”然后,她突然看了一眼应该空无一人的昏暗厨房。“接力棒已经交给下一个人了。”她温柔地——非常温柔地——对着某样东西说。

那时,我确实感觉到了小夏帆的存在。就像小夏帆站在黑暗的煤气灶前一直注视着我们一样——为了减轻高町的痛苦她仍然留在现世,对着最爱的姐姐微笑——可是当我回头,厨房里一个人都没有。餐桌上还堆着披萨盒。旁边有个小小的相框,在那里小夏帆坐在沙发上,右手拿着银色的指挥棒摆着POSE。

我想起了高町在课堂上的涂鸦。“短接力棒不能掉下——”我转向高町,小声说道。

一瞬间,高町露出了喜悦的表情——但马上就像切断留恋似的垂下了眼睛。“快走吧。”她挤出微弱的声音,然后弓着背,干咳了一声。“因为烟和热,眼睛和喉咙都很痛,其实连说话都很痛苦。再磨蹭下去,会把架都卷进去的。”

我只能按照她的要求去做。我看了看高町背后的玻璃窗。在那里朦朦胧胧映出的,像幽灵一样浮在黑漆漆的院子里的,是一个把唯一的朋友留在火焰中准备离开的废物。

“那、我走了。”我说。

高町不再开口,也没有看我。我把她的身影再次印在脑海里,背对着她。

喉咙剧痛。烟渗进眼睛。热气使脸上的皮肤火辣辣的。但是,一旦离开这个家,呼吸到外面冰冷而新鲜的空气,更残酷的疼痛就会铭刻在肺的每一个细胞上,之后无论呼吸到多么清新的空气,都会想起灯油味的烟雾吧。这么一想,眼泪就流出来了。我用模糊的视野看着相框里的小夏帆。小夏帆笑了。天真无邪地。仿佛原谅了一切。

这样就可以了。我反复对自己说。这样就可以了。通往走廊的门旁有一个大冰箱。前面有一个低矮的彩色盒子,我只能看到侧面的一面,上面全是面向女孩子的卡通贴纸,但我注意到顶板上有一本似曾相识的书。那是第一次一起去图书室时,高町擅自借走的民族写真集。

“能把那个还给我吗?”

正要拿起来的时候,背后传来高町的声音。我回头一看,高町不知何时已坐在沙发上,抱膝凝视着蔓延在地毯上的火焰。我等着高町看向这边。但是,她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我转向彩色盒子,拿起写真集。这时,上面的东西滑到了脚边。是小夏帆做的那个有白色花朵装饰的发卡。写真集的封面上,一个亚洲某个民族的黝黑女孩,连发饰丢了也没注意到,正天真无邪地笑着。第一次接触的写真集封面很光滑。就像摸着高町秀丽的长发。

“我还给你。”我又回过头说。

最后一次见到高町时,她注视着在地毯上舞动的火焰,在橙色的照射下,她的侧脸似乎浮现出一丝微笑。纤细的手指在交叉的脚腕前交缠,就像在闻气味一样用力地把低矮的鼻梁和嘴唇压在膝盖上。

我捡起发卡,轻轻放回顶板上,到了走廊。走廊里烟很淡,很安静,空气有点新鲜的味道。玄关的门开着,烟从那里往外逃窜。从客厅传来火焰燃烧的声音,被热得对流的空气低低的回响。玄关的瓷砖上摆着高町和夏帆的鞋子。我跨过两人的鞋子,一个人走到外面。十二月的夜晚很冷,我感觉被冷空气划过的部分重新塑造了我的轮廓。门把手是冰冷的,感觉格外沉重,慢慢地把门关上的时候,从变细的出口漏出来的烟的速度越来越快,发出了“哇”的一声巨响——关上门前的那一瞬间,听起来好似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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