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在十月的某个星期五傍晚听到了那件怪事。
02
不知起因为何。那天中午,我在学生餐厅吃咖哩饭,忽然觉得口腔左边下排有颗牙松动,心想,大事不妙。在一个月前,我感觉喝水时那一带的牙齿特别刺痛,却没去看牙医。我这人总是忍到痛得受不了,才肯乖乖就医。
我试着用舌尖去顶它,一边留意旁人的目光,用免洗筷戳一戳。
那颗牙移动了一下。
牙套整个松脱,这下子不能再拖了。若是置之不理,牙套会和咖啡一起被我呑下肚。我用免洗筷用力戳,牙套应声脱落,再以舌头将牙套往前送,若无其事地把那个银色物体包进餐巾纸。
勉强用另一边牙齿嚼完剩下的咖哩饭,内心一阵空虚。
我将水倒进乳白色塑胶杯,入口委实刺痛。
文学院的学生餐厅前面有一片宽广的中庭,下一堂课马上就要开始了。那里聚集了不少人中庭对面有一座包办开学、毕业典礼的大礼堂,学生经常在那里上体育课,所以那些人不见得都是文学院的学生。
我透过高达天花板的大片玻璃窗,漫不经心地眺望由右往左流动的人潮。那景象映入眼帘,我的注意力却集中在牙齿上,若用舌头去顶,那颗牙格外刺痛。尽管如此,又忍不住去顶那个突然出现的洞,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想起了维利耶·德·利尔阿达姆[60]的杰作《残酷物语》(Contes cruels),里面的贵族波兰公爵理查,他是一个美男子,与世上最后一名身染强烈传染性疾病的患者见面,却忍不住碰触了对方的手。
不管怎样,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也会变成《残酷物语》的女主角。
我从椅子上起身,打电话回家,一听到母亲大人一派悠哉的声音,便拜托她替我预约牙医。
“预约什么时候?”
“今天傍晚,我马上回家。”
“可是,医生马上会帮你看吗?”
我目前常去的牙医诊所就在我家附近,开了两、三年。那位牙医生待人亲切、医术高明、风评良好,所以诊所总是人满为患。初诊在挂号之后得等两个星期才排得到。“但是急诊病患不在此限”,所以我打算利用这一点。
“一般病患不行啊。但你只要说我牙套掉了,现在忍痛从东京赶回来,八成没问题啦。”
“你不是不痛吗?”
“哎呀,真是不敢相信,你是我妈耶,至少在电话里听得出来我很痛吧!”
“是吗?”
“和母亲讲电话,用不着哭天喊地吧!”
我放下话筒,背上黑色肩包,走出学生餐厅。原本那天我也有一堂体育课,就是下一堂,不过我在五月份已经放弃了。
学校规定,学生要从众多体育课程中选修两个学分。我在一年级选修了羽毛球。
羽毛球是一种比想像中更激烈的运动,一场比赛下来,总是累得半死。正因为需要技巧,所以乐趣横生。控制羽毛球,让它忽前忽后,玩弄运动神经比自己差的人,真是爽快,单打方面我多半会赢。不过,若被对手以高飞球逼至球场后方,我会因为臂力不足,没办法把球打到对手的后方,以致所及范围都在前半场,根本赢不了。因此,我必须在对手发现这一点之前定出胜负。
若是双打,我负责打前半场。一开始我会送球,把球打到前面的线,等对手将球挑回来,再赏对手一记杀球,让球落在对手的界线内得分。这么一来,对手只打到一球,比赛就结束了。由于对手是菜鸟,就算知道我的攻击模式,一时之间也无法反击。两、三回合下来,不悦之情明显写在脸上。从这时候起,我会将杀球改为网前吊球,一下子让球落在网边,一下子击出高飞球,对手的心情就会跌至谷底。虽然是比赛怨不得人,我却经常有罪恶感。
旁观我姊打排球,并成为正式选手,我打一开始就认为自己与运动无缘,打从心底放弃了。不过,看来羽毛球很适合我。教练不用手捡起地上的羽毛球,而是用球拍顶端轻快地将球捞起来,那动作好帅,我在家里的走廊上练习好几个小时,总算也练成了那一招。
今年,我心想网球一样用球拍,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基于这个单纯的想法,我选修了网球课。这门课相当难选,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校方居然用抽奖机筛选学生,就是那种转动时会发出“咔啦咔啦”声响的东西。所以,我也算是命中注定的菁英。但是,当我来到理工学院附近的球场,挥出有生以来的第一拍时,心想,我的妈呀!
当网球击中球拍面时,沉甸甸的根本打不回去。光是避免被球带着走,就使尽了我吃奶的力气。这个圆形的淘气鬼压根儿不听使唤,砰、砰地往错误方向飞去。
念小学的时候,工艺课有一堂“制作书架”,同学们一字排开使用小型电动线锯,大家压着木板,顺着画好的图案移动线锯。木片一掉落,木层漫天飞舞,看似轻而易举。
一轮到我,我将黑线般的线锯抵在木板上画好的兔耳朵,打开开关。突然间,木板因为震动而不停地抖动。我拼命压住木板,却怎么样也控制不了,好不容易压住,却还是没办法顺着图案移动线锯。其他人明明不费吹灰之力,凭我的臂力就是控制不了,总觉得大家的目光通通集中在我身上,不禁羞红了脸。
因为老师在放学后助我一臂之力,完成手工的部分,成品总算像样了点,但我忘不了那天的无力感与屈辱。
那种感觉回来了,令我心情黯淡。当时,我在精神上已经输了。尽管如此,总认为习惯以后情况会好转,于是又上了几次课。然而,情况不见改善,我就是没办法把球笔直地击回对面的球场。
于是,不知是第几次上课,我在那个时段漫步在神田的旧书街。从此之后,星期五的下午就变成了空空。
我搭乘地铁,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打开中村真一郎的《读书吉日》。我决定从今年一月一日起,尽可能一天看完一本书。我将一张活页纸贴在房间的书桌旁,写上看完的书名。不过,因为《安娜·卡列尼娜》[61](在今年二月份花了一个星期才读完。)也算一本,所以要达成目标相当困难。从家里到学校的路程要花一个半小时左右。假如是《万世师表》[62],往返一趟可以看完六遍。一旦进度落后,我也会读薄书来充数。
看完《安娜》的充实感无法言喻。就古典小说而言,若是读到诸如《安娜》或《贝蒂表妹》( Cousin Bette)这类质量皆巨的作品,脑海中自然会浮现“小说中的经典”这样的感叹,这感觉和接触爱不释手的名著又有不同,我总是打从心底觉得活着真好。
至于看不懂的书,例如亨利·詹姆斯[63]的作品,由于其他地方找不到,所以我买了二手的文学全集版,今年冬天看完了《罗德里克·赫德森》( Roderick Hudson)。坦白说,真的看得很痛苦。我几乎靠着意志力看完三段式排版的细小铅字,把良好的视力弄得有点假性近视。亨利·詹姆斯是如此地位崇高的作家,问题大概是出在我身上吧。如今升上大学,重读犹如出自神之手的利尔阿达姆的《维拉》(Vera),大为惊艳,高中时代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无论如何,我晚上就寝前一定会点亮床头灯,朝右侧身躺在床上打开书本,这就是我的“就寝仪式”(这个专有名词出现在一年级的心理学课堂上,我觉得它是个有点神秘的有趣字眼。)。
这个时候,我的脑袋变得昏沉,于是伸手扭亮台灯,阅读书本。我没用过“书签”,只要用力盯着页数,这期间不管睡觉或玩耍,下次再拿起那本书,我都能迅速翻开上次看到的部分。
一确认过页数就熄灯。因此,即使一页都没看,我没有一天不打开书本。在黑暗中,我对着内心不特定的神明低喃:
神啊,我今天也读到书了。
然后安然入睡。
03
我像在花园散步般,看完了《读书吉日》。我没有按照顺序,而是前后跳着看。举例来说,我看到利尔阿达姆的全名是Jean_Marie_Mathias-Philippe-Auguste。Villiers de L'lsle-Adam时,不禁莞尔一笑,而看到报上针对“何谓忠臣藏”[64]进行鞭辟入里的反驳感到奇怪,却因“若是文艺评论,就不该追究内容是否正确”这句话而变得心情舒畅。
但在地铁转了一班车,读到对于法国作家索瓦( Leopold CHAUVEAU)的《年老的鳄鱼》的谈论,我立刻阖上书本。不知不觉肚子闷闷的,我闭上眼睛,渐渐睡着了。
如有必要,脑袋的某个部分似乎会保持清醒,我正好在平常下车的那一站醒来。
我一坐上私铁,这次马上闭起眼睛,不久又昏昏欲睡,醒来时变得更慵懒了。
车站内的楼梯上上下下,真是折腾人。我缓步走在沿着河川的路上,红蜻蜒忽然从眼前飞过。
“医生叫你五点半过去。”
我一到家,母亲大人说道。
“哦。”
“不会说句谢谢吗?”
“谢谢母亲大人。”
我郑重地道谢,时间还很充裕。
喝了一杯茶,上了二楼,铺好绵被,脱下方格裙摺好,换上睡裤。这身打扮不太能见人,上半身穿着衬衫搭背心,躺着发呆,说不定有点发烧。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偏遇顶头风。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下午四点多,切身感觉日暮时分提早了。天空已不再是蓝色,而是变成了水蓝搀白的颜色。
我起床换上裙子,套了件毛衣。
下楼走进厨房,刷过牙并向母亲大人知会一声,便走出家门。
牙科诊所位于镇公所后面,远离大马路,所以很安静。我走着走着,一辆红色轿车正好驶入停车场,车子停妥后,一名中年妇女下车,车门“碰”地一声关上,她还瞄了我一眼,然后快步走向大门。大概是想拿诊疗单吧。
我在柜台出示健保卡和上次的诊疗单,一看座位,只剩那女人的旁边有空位。她留着一头像是刚烫的卷发,眉毛经过仔细描绘,算是个美女吧。大眼、大鼻、大嘴,五宫轮廓分明。
我在她身旁坐下。
早就知道医生看诊不会按照预约时间,通常都会晚一些。然而,是我强行插队,不早点来实在过意不去。现在才五点多,看来有得等了。
我不太会带书去诊所或美容院,大多是看店里提供的杂志,于是获得了一些流行资讯,像是“主演《黑瞳》( Oci Ciornie)的马切洛·马斯楚安尼[65]果然演技精湛”或“缩小腰围强调身体曲线的风潮,也快要退流行了”等等。
然而,我今天默默靠在乳白色椅背上,时而用舌尖顶着牙齿的洞。
难得没有高声尖叫的儿童,候诊室宛如湖底般悄然无声。不时有人被叫到名字,然后消失在门的另一端,而新病患以相同的比例上门。
秋日的夕阳西沉得快。我从大片窗户望向屋外,夜色已悄然来临。
不知是第几十次用舌头刺激牙齿,一阵剧痛传来,痛得我皱眉,此时,身旁的中年妇女对我说:“小姐……”
我眼神放空,看见她唰唰唰地翻阅从一开始就堆在膝上的一叠女性杂志。
她好像很快就看腻了,将杂志放回柜台旁的收纳柜,然后看到一名高中生走进来,连忙回到座位上。(高中生一出示诊疗单,马上站在窗口旁开始背诵英文单字。大概是快考试了吧。)
接着,中年妇女拿出看似文化中心的课程简介,又唰唰唰地翻阅。不久,她也将那东西收了起来,无所事事地闲得发慌。
然后,她出声向我攀谈。
再也没有比在无处可逃的地方,被身旁的陌生人搭话更痛苦了。当然,如果对方问的是一、两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倒也无妨,万一对方是饶舌男或长舌妇,下场可就凄惨无比。这种情况,通常得一边察言观色,一边随声附和,本着日行一善的精神提供免费的聊天服务,简直没完没了,最后弄得自己筋疲力尽。
说到美容院,也是因为设计师不会找我聊天,所以我才挑了现在常去的那家店,剪发技术对我而书倒是其次。
更何况我今天身体不适。
我像只被老虎盯上的小白兔,畏畏缩缩地应道。
“是……”
“你是从镇公所那个方向过来的吧?”
到底是来看牙医,她没有涂口红,不过嘴唇还是很漂亮。唇角左边有颗黑痣,看起来就是一副三姑六婆的模样。这种人在女子高中的每个班级多少都有一个。
“是。”
“你家住在公园附近吗?”
镇公所前面和住宅区中间有座小公园,公园里附设秋千、滑梯以及河马、猫熊、长颈鹿等等儿童游乐设施。
“倒也不算近……”
“算近啦!”
她对于公园相当执着。
“是啊。”
不晓得怎样的距离算近,但我怕再争辩下去会很麻烦,于是这么回答。然而,这位黑痣小姐接下来说的话有些不寻常。
“既然这样,你看过……小红帽吗?”
04
“什么?”
我霎时忘了牙痛反问。黑痣小姐压低音量接着说:“我上个星期看到她喔。”
这话题变得越来越莫名其妙。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我惊讶地频频眨眼。这人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脑中甚至掠过这个想法。
“你不知道吗?”
她兜着圈子说道。似乎知道这件事,让她下意识产生一股优越感,仿佛在掌心里转珠似地引以为乐。不过,那是什么?我感到好奇。
“这么说来,那件事大概不太出名吧,不过是件怪事喔。”
“是。”
“那公园旁有户人家姓森长。”
“是的。”
“你知道吧,那户人家有个名叫夕美子的女儿,中学、高中都和我念同一所学校,而且六年内我们同班了三次。”
若是森长家的夕美子小姐,我也很清楚。
那时候我还没上小学,所以事隔久远,如今的那座公园,在当时还是一块农地。春天,那块田种满了小麦,在孩子眼中,什么东西看起来都好大,我当时觉得小麦有玉蜀黍那么大。明知田地禁止进入,我们还是像个跑进桃花源的渔夫在田埂上行走。小麦青涩的气味从两侧薰染着我,轻拂肌肤的微风,被层层小麦屏障遮蔽,完全吹不进麦田。我一再擦拭额头的汗水。
当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仙乐般的美妙旋律。
是钢琴声。
我在原地呆立良久。不,或许“吓呆了”这种说法比较接近。一种类似恐惧的快感流经背脊,仿佛这世上只剩下自己和那个声音。
过了一会儿,我像是被绳索拉动般,拨开小麦叶片在深棕色的小径上举步前进。
顿时觉得视野豁然开朗,眼前有一道围墙,底下有三分之一是水泥砖,上层是铁丝网,那音乐来自围墙另一边的屋内。我伸手抅到了铁丝网。虽然不记得有什么东西,但总觉得那里有块脚踏板。我毫不费力地爬上水泥砖,攀着铁丝网站稳,这时候正好和屋内弹琴的人对上了眼。
老实说,我爬上来与其为了偷窥,倒不如说是被琴声吸引,人不知不觉就在那里了。所以,当我看到弹琴的人,竟然自乱阵脚,不知如何是好,就算想逃也动弹不得,我简直像只挂在蜘蛛网上的小蝴蝶,以这种姿势站了好一阵子。
这段期间,那个人笑眯眯地朝我走过来,打开窗户。
我仍然攀在铁丝网上说了声:“午安。”
记忆中,有些部分像汪洋般缺了一大块,有些部分像是轮廓清晰的小岛,当时的情景异常鲜明。
那个人就是森长家的夕美子小姐。
她留着一头柔顺的长发,眼角微微下垂,眼神很温柔,从眼角到脸颊有一道八字形的皱纹,或者该说是线条分外明显,使得她的双眼看起来更惺忪。
“午安。”
夕美子小姐也微笑道,然后问:“你刚才在听我弹琴吗?”
我点点头。
夕美子小姐坐回钢琴前,从头再弹一遍。这次窗户开着,我得以徜徉在琴音的律动中。
我侧耳倾听,觉得房内挂的那幅绿色的画好美,虽然不晓得画的是什么。接着,我看到画架上有一块画到一半的画布,以及地上随处散放的颜料盒,觉得内心激昂澎湃。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仔细想想,美夕子小姐当时正好是我现在的年纪。
夕美子小姐弹完之后,告诉我那首曲子叫作《月光》。不知为何,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所以,在我上了中学之后,才知道那是德布西[66]的名曲。
05
“高中毕业后,好久没和她联络。不过,我跟她还真有缘。”
黑痣小姐接着说。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女儿当时在托儿所上课,她们那班来了一个新同学。我瞄了那孩子一眼,总觉得长得好像谁,心里正纳闷着,接下来那几天都是外子去接孩子,所以我就忘了。后来,有一天在托儿所门口和森长小姐不期而遇。喏,那个人……”
她压低音量。
“离婚了吧!”
听说她嫁到关西,一、两年后又搬回娘家,父母后来相继去世。
当时,我已经升上了小学高年级。
每当父母提起夕美子小姐的事,就会同情起她的际遇。我虽然对于详情一无所知,但一想到那个看起来拥有自己世界的温柔女人遭逢不幸,就连身为孩子的我也会悲伤。那份悲伤包含了等待自己的未来以及活着的恐惧。
从此以后,夕美子小姐和女儿相依为命地住在那栋房子里。
她好像在哪家公司上班,我不清楚她拿了多少赡养费,不过前夫应该也会付给孩子一些教育费吧。
我曾经在傍晚的超市遇到夕美子小姐牵着女儿正在购物。我只是从远方看着她们,并没有出声叫唤。
后来,我都是从母亲大人的口中得知她的消息。据说三、四年前,她的绘本还得过奖。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当时才知道夕美子小姐毕业于美术相关的大学,并出版过几本绘本。
我马上跑去书店找书,不过并没找到,那些书大概不是大型出版社出的,但是我很想看,所以还是请书店代为订购。
那幅《睡美人》的画,基调是带有森林绿的绿色。我蓦然想到,当时被琴声吸引从窗户偷窥时,夕美子小姐的房内不就是这种颜色吗?
“森长小姐得赚钱养家,于是把孩子送到托儿所。我家是因为外子勤快,女儿又得父亲疼,所以父女俩三不五时会一起外出,我倒是乐得轻松。就这一点来说,森长小姐除了工作还得做家事,光想就觉得她很辛苦。”
黑痣小姐诉说同学的往事。
“唉,她的小孩现在上了小学,情况大概略有改变吧。噢,对了,她女儿念小学时也跟我女儿同班。三年级之前托安亲班照顾,这两个孩子也都在一起。你看,这么一来,我们还真有缘吧!”
“嗯。”
“我们两家住得远,两个孩子却经常玩在一起。然后啊,前一阵子的某个星期天,孩子的学校举办运动会。九月份以后的天气一直不太稳定,我还担心办不成呢!”
“真的。”
实际上,今年秋天经常下雨,不带伞出门的日子寥寥无几。
“外子由于星期一休假,所以尽说些风凉话,什么星期天下雨也无所谓。果然,运动会因雨延期。我在去年就把工作辞了,所以星期一全家人都在。这种风凉话,别人听起来可是很困扰吧。但是小姐,星期天上班准没好事,家人深受其扰。”
“是吗?”
“是啊。”
“可是,听你刚才说的,你先生经常带孩子出门吧?”
黑痣小姐面露苦笑。
“他在赎罪,利用傍晚和假日补偿。由于他的工作地点离家不远,所以平日下班也能回家吃晚饭,不过星期天就不行了。”
她好像在说一部老片的片名。
“他是这么想,反正隔天放假,所以尽情玩乐,回到家几乎都半夜了。”
“那……”
我把话题拉回来。
“运动会呢?”
“办啦。女儿的外公、外婆,也就是我爸妈从东京赶来,一起替她加油。森长小姐早上也来了,真是太好了。不过,当天地面上有点积水,在进行团体表演时,我女儿站的位置就是撒过沙子的积水区。她在那里又躺又爬,把体育服弄得脏兮兮。”
脏不脏不重要,重点是小红帽到底怎么了?
“不过,我女儿赛跑得第一名喔。外公外婆看到外孙女大显身手,简直乐翻了。我们还在加州风洋食馆吃饭,外公外婆说要带她去东京玩。星期一学校补假,我女儿想去后乐园,所以起得很早,我替她准备一些简单的换洗衣物,就让我爸妈带她回去了。”
门倏地打开,护士呼叫下一名患者,并不是黑痣小姐,我松了一口气,既然都听到这里了,会想听到最后是人之常情。
“祖孙三人离开以后,我一个人在家。好不容易放晴的天气又开始转阴,后来还下起雨。我在家闲得发慌,忽然想到,何不去拜访一下森长小姐?正好我有一个朋友想自费出书,如果能拜托森长小姐画封面,那是再好不过了。你知道吗?她画得可好了。”
我心头一怔。夕美子小姐的画作有自己的个性,也是她付出一切所创作而成的。黑痣小姐虽然是她认识多年的朋友,但只因心血来潮就拜托人家做这种事,此人也太不识相了吧。
“我到了她家,她正好吃过晚餐。我一面帮她收拾,一面东扯西聊,但画封面一事她委婉地拒绝了。我想,她大笔一挥,两、三下不就画好了吗?这点小事也不肯帮忙,真是的。”
黑痣小姐一脸不悦,仿佛在说:实在搞不懂她干嘛那么小气。我无言以对。
“不过,唉,撇开这件事不提,边喝茶边聊往事倒是很愉快。”
“你先生呢?”
我忍不住发问。她先生回到家发现没人,大概会吓一跳吧。
“哎呀,森长小姐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她吃吃地笑了。
“我想可能会晚归,所以把大门钥匙带着。当然,我事先在厨房的餐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写下女儿和我的去处。”
“嗯。”
“我也跟森长小姐说了。外子大概不担心我,但是会挂念女儿,而且星期天他都到半夜才回来。结果,这一次他偏偏提早回家。”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没有预习功课,偏偏被老师点到名。
“这人很任性,还打电话到森长小姐家大发雷霆,说要听听女儿在运动会上的表现,要我早点回家,怪我怎么没想到他会提早回家。你不觉得他很无理取闹吗?”
我发出了不知第几个不置可否的“嗯”。
“这件事说来奇怪,正好在我借厕所的时候,森长小姐为了缓和气氛,说起了小红帽的事。”
终于要讲啦?我注视着她那唇角有点上扬的嘴唇。
06
“厕所在楼梯后方,靠近玄关,森长小姐把我带去那里,她也顺便整理鞋柜。后来电话响了,由于电话柜摆在玄关,就算我不想听也会听到。”
那语气有点像在辩白。
“她一接起话筒就说:‘是,她在。’我听到这句话就知道了,她还提到运动会,说:‘幸好当天没下雨,不过后来下起倾盆大雨。’接着,她像自言自语地说:‘照这个情形来看,小红帽今天大概也出不了门吧。’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匪夷所思吧。接着,她又说:‘啊,小红帽最近每个星期天都会出现。’然后,叽叽咕咕地不知道在解释什么。奇怪,她在做什么?我从厕所出来接听电话,不管外子正在抱怨或等一下要出门吃饭,我都心不在焉,一心只在意小红帽的事。”
我也认真地点点头,情况渐入佳境。
“我一挂上电话,马上到厨房问她。然后,她告诉我,她是在八月份发现小红帽的。听说她家二楼的窗户正好面对公园里的长颈鹿,每到星期天晚上九点,那只长颈鹿前面一定会出现一个小女孩,好像一块化石站在那里大约三十秒,然后就消失了。”
那正是童话故事会出现的情节。我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会不会是补习班的孩子,下课后在回家的路上跑去公园呢?”
我经常在很晚的时间遇到结伴回家的小学生。如果是同一天的相同时间不就有这种可能吗?
“可是她是一个人,而且在那种地方。假如下课后在回家的路上,我实在不懂她为什么站在那里不动。”
这倒也是。对了,我还没问到重点。
“小红帽是指……”
“喔,听说那孩子总是穿红衣,有时候是红裙,有时候是红罩衫,总之身上一定有红色,所以森长小姐才叫她‘小红帽’。”
说到这里,黑痣小姐压低声音。
“我也不是特地等那孩子出现。但是,就在我们闲聊之际,猛一回神正好快九点……”
她的表情好像要开始讲起鬼故事。
“我们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的房间。听说那房间原本是她父亲的书房,里面有大书柜和大书桌,书桌对面的绿色窗帘是拉上的。森长小姐说:‘哎呀,今天会不会出现呢……’趋身向前拉开窗帘,眼前确实是那座公园,路灯散发出细长的光线,就像女生的裙摆般落了一地,唯独那里的雨势看起来是银色的,在银色大雨中,小长颈鹿茫然地抬起头,淋成了落汤鸡,然后啊……”
黑痣小姐故意顿了一下,对我眨眨眼,然后慢慢说:“果然有个小女孩站在那里。”
我默默以眼神催促她。
“公园里到处都是水洼,好像一张张大盘子,雨势相当大。她站在那里撑着透明雨伞,侧身对着我们动也不动,略微低头。我很清楚看到雨水在她的伞面上跳动。”
“那……,她身上穿的是?”
“雨衣啊。鲜红色的雨衣。”
如果是雨衣,应该附有帽子吧。这么一来,岂不是名副其实的小红帽吗?
当我正这么想时,仿佛等候已久,尖锐的唱名声连续呼叫了两个名字,一个是我,另一个似乎是黑痣小姐。她在呼叫声尚未结束之际,像在说“先走一步”地迅速起身,朝诊疗室走去。
我一进去,室内并排着三张诊疗椅。
“来,这边请。”
我依言坐上右边的椅子,躺了下来,盯着白色天花板。“怎么了?”以这句话为开头,接下来的那段时间并不快乐。我闭上眼睛,交握的双手放在腹部上,机具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我反复思考,哪一出戏会出现女孩子哭喊“牙好痛!牙好痛!”的情节,但这个问题在脑袋里空转,我根本找不出答案。
“放轻松。”
我的身体似乎变得很僵硬。
诊疗结束时,黑痣小姐已经不在了。
外面一片漆黑,我抄近路穿越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巷,树影看起来好像魔女。我一回到家,只喝了一杯热牛奶,马上就上床睡觉了。发烧和疲倦感变得更严重了。“睡一觉应该会好一点吧。”我这么想,于是闭上了眼睛。
梦中出现一个身穿红色雨衣的小女孩,侧身站着,她的脸被帽子遮住。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梦里?
我好像在黑暗中,淌着汗反复问道。
07
隔天是星期六,我发烧到三十八度,所以没去学校上课。
由于白天的天气太好,我穿着睡衣走到院子。阳光并不炎热,暖洋洋的很舒服。原来已经到了这个季节。
“嗡”地一只大蜜蜂飞来,我吓了一跳缩起身子,蜜蜂一副“谁理你啊”,光明正大地穿越围墙飞去。正这么一想,又看到蝴蝶在柔和的光线下飞舞,红蜻蜒鼓动着翅膀。
我们还活着。
来讨论一下认知吧。前一阵子,我和好友小正聊天,她以“你爱的人不爱你这种常见的不幸”来形容不幸。当时,我正好带着玛斯诺·费奇洛[67]的《柏拉图式爱情》(DeAmore),所以这么说:“可是也有人说,你爱的人不爱你就等于死了。”我对于这种心境,大概也抱持着略微复杂的憧憬。
但是,小正却轻易推翻这个论点。她说:“笨蛋,所以死不就是最常见的不幸嘛!”
我摊开父亲买的折叠木椅,怔怔地望着庭院发呆,然后回到了房间。
我在床上滚来滚去,一整天都在看书,在症状恶化之前退烧了。到了晚上,感觉轻松多了,肚子也舒服许多。
不过,生病倒是有一个好处。
“早安。”
星期天早晨的厨房。
我穿着睡衣,一脸轻松地走进厨房。父亲吃完早餐坐在椅子上,罕见地拿着早报里夹的邻镇超市广告传单:
秋季女装大拍卖!
买到赚到超级大特价
名牌衬衫通通15000圆
我从父亲身后经过,偷瞄传单上的文字。这是平静的一天。
母亲大人在院子里晾衣服。我没看到姊姊,她一定盛装打扮,跑去哪里鬼混了吧。
父亲叫我。
“是。”
我左手拿着红茶罐,右手拿着汤匙朝父亲的方向看去。
“好一点了吗?”
“嗯。”
我面露微笑。父亲那双和我一模一样的眼睛也笑开了,父女俩仿佛照镜子般。看到他笑,我也开心,拿着罐子和汤匙,靠着流理台。
“天气真好。”
温暖的阳光和昨天一样,从打开的铝门窗照进来。不知哪里传来阵阵鸟鸣。
“嗯。”
父亲望向庭院,又将视线移回我身上,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的衣服够不够?”
我知道父亲想说什么,这时候的他看起来很可爱。
“还好。”
“你姊在你这个年纪,要我买了不少衣服给她。”
“爸买了书给我。”
这是我的真心话。毕竟我很好命,从来没打过工,因此和姊姊不一样,大学生活完全仰赖家里。
“买件衬衫给你吧。”
大概是女儿生病,激起了为人父的本能吧。
“带我去买吗?”
“嗯。”
我用汤匙轻轻敲了一下红茶罐。
“真高兴。”
父亲露出害羞的表情,然后稍微沾了一口冷掉的茶,若无其事地说:“你还没开始化妆吗?”
“人家还是学生嘛。”
“你姊……,倒是经常化妆啊。”
姊姊是一个走在路上会让路人忍不住回头的大美女。在全学年的成绩是第二、三名,自然会想拿第一名,这一点也不稀奇。人就是这样吧。当然,如果仔细看,身为妹妹的我也是长得很可爱啦。至少,我自认为如此。
“是喔。”
关于姊姊的事,我装傻略过。
“你都快二十岁了吧。最好跟姊姊学一下怎么画口红。”
骗人。撇开一般人不提,这绝对不是父亲的真心话。
姑且不论拿母亲的口红涂着玩,姊姊第一次化妆是什么时候?我记得一清二楚。那是高二那年的秋天,她说要参加校庆表演。只有我知道,父亲当时的表情从未在姊姊和母亲面前出现过。
我们来讨论一下“意志”吧。
就算父亲真心允许,我死也不肯画口红。
08
父亲买了一件千鸟格纹双扣套装给我,那颜色远看像土黄色,相当朴素。
话说,星期天还发生了另一件事。晚上八点半左右,我开始坐立不安。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套上夹克,对母亲大人说“我去书店马上回来”,她一脸错愕。我听见母亲大人在背后说“何必现在去呢”,我连说两次“马上回来”,便走出家门。那天晚上,天空中的星星很少,我握着脚踏车冰冷的手把走出院子,目的地当然是那座公园。我骑到公园前下车,悄悄地牵着脚踏车经过,秋千、猫熊和长颈鹿的影子简直像是一张张剪纸,在灰白色地面上拖得很长。公园里没有人,我一看手表,正好九点。
我出门前告诉母亲大人要去书店,所以还是走进书店。母亲大人并不会跟踪我,这只是我对自己的交代。
高中时期根本没想过会在这种时间走进附近的书店。去年冬天,一家影视出租兼撞球场、书店的休闲中心在国道加油站旁开幕,营业时间到深夜。加油站的另一边是镇公所的宽敞停车场,国道另一边有家蜂蜜蛋糕工厂。特别像是今晚这种暗夜,在称不上多彩多姿的黯淡景色中,闪烁的霓虹灯就像魔界之城的记号。
(小红帽怎么了?)
我浏览着一排排文库本的书背:心里这么想着。那种剧情不可能是黑痣小姐编出来的,细节未免交代得太清楚,绝非随口胡诌的剧情。既然如此,小红帽今天为何不出现?
我回家后,除了“为什么会出现小红”,好像又多了一样功课。
不过,下个星期天我没去公园,因为我收到了圆紫大师寄的个人表演邀请函。
我们在藏王告别时,圆紫大师写了联络方式给我,表示小雪寻母若有什么进展,要我写明信片告诉他。后来小雪顺利与母亲重逢,我只有匆匆写了一封短信告诉他。结果他寄了十月份的个人表演邀请函给我。空白处写着“如果方便的话,请告诉我那件事。”名震天下的红牌落语大师如此拜托,我也备感光荣。
我收到这张明信片:心想自己写短信给圆紫大师的用意,说不定是下意识希望彼此能再见面。
明信片上写着“你来的时候我会把位子准备好,麻烦事先跟我联络。”大概是避免保留毫无意义的空位吧。我打电话过去,是一个女人接的,对方记下我的姓名,并说:“那么恭候大驾。”感觉真好,总觉得自己俨然成为贵宾。
于是,我决定穿上那套新装去亮相。
09
会场在滨松町的寿险公司大楼。我平常不会在这一站下车,此时,我就像在峡谷中穿梭的旅客,在林立的大楼中前进,然后抵达了地图上标示的地点。
我在服务台报上姓名,服务人员把入场券、简介及圆紫大师写的字条交给我。我赶紧打开来一看,字条上以清秀的字体写着“我会在表演结束四十分钟后,到前面那家咖啡店。你如果方便的话,请务必过来一趟。”语气显得过意不去,大概会迟到吧。他的时间确实卡得很紧,就算我们能交谈也只有一个小时。但我无论如何都想和圆紫大师说说话,于是毫不犹豫决定赴约。
我举步前进,这栋大楼新颖,宽敞舒适、装潢华丽。如果在奶茶色椅子上打个盹儿,那椅子撑着身体应该很舒服。地毯也一尘不染,简直可以直接坐在上面喝茶。
我坐在第三排正中央的“好位”,打开今天的简介。
开头的《独眼国》这三个字,令我一阵揪心。
圆紫大师表演的《独眼国》有一种看皮影戏的况味,令人又爱又怕。
话说,街头卖艺的老板听说有人看到一个独眼女孩前往北方。果如传言,老板发现那女孩正在平原上,正想带她回去时,四周突然出现一大群人,把老板抓住,将他押到衙门,命令他抬起头来。老板一抬头,看到四周群众都只有一只眼睛。此时,判官发现老板有两只眼睛,便说:“待会儿再审,先带他去游街示众!”
圆紫大师好像把这个段子的重点放在“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胡枝子、葛花……,一面列举秋天七草[68],一面踏进平原的场面也很棒。然而,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进入“独眼国”城镇的情节。老板被众人押着,一面四处张望,屋顶、柱子、壁墙并无任何特殊之处,指不出哪里不同。尽管如此,栉比鳞次的房屋确实不是这世上的产物。
我看到这里便感觉背脊一股寒意,不知圆紫大师是否想以这个段子吓唬观众。剧情虽然淡淡地平铺直述,不过我看到这里便觉得毛骨悚然。
不久,连增设的座位都坐满了观众,表演会从《独眼国》开始。这次,我在不同的情节打了一阵哆嗦。
一个女孩站在平原上,下半身被芒草遮住,身穿红色和服。
10
我还在担心圆紫大师能不能在四十分钟后脱身,没想到他在表演结束后四十分钟准时推门进来,穿着一件与舞台风格不同的浅蓝色夹克。他找到我,对我微微一笑。
“抱歉,强人所难……”
“哪里。”
圆紫老师点了杯热可可,顺手将烟灰缸挪到一旁。说到这个,我没看过他抽烟。
“夏天过后就没再见面了吧?”
“是啊。”
“今年秋天来得早,看来冬天也会提早报到。”
我听着一般性的季节问候,仿佛做梦般想起了藏王的夏日阳光。早晚温差大,天气真的开始变冷了。
“昨天,我在电车上遇到高中同学,听说他在仙台念大学,因为有事,所以周末回来一趟。他说在那边如果没有毛衣根本活不下去。”
“原来如此。”
然而,我们没有太多时间闲聊。我马上提到在藏王的停车场拍到小雪和她母亲的车。
“结果,在查到对方身份的同时,小雪的母亲也跑去报警。据说她先生和职场上的年轻女孩……”
我稍微垂下目光,服务生送来热可可。
“于是,她先生除了逼她签字离婚,还差点抢走孩子,她已经走投无路了。在那天之前,她心想唯有自杀一途,但在离开小雪之后,她马上发现自己没办法丢下孩子自杀。”
我把书信交给圆紫大师。收件人是庄司江美小姐,就是上山家的江美。当然,她现在也上了大学,所以人在东京。因为我会与圆紫大师碰面,所以江美把这封信交给我保管。
“可以看吗?”
“嗯。”
这封信是她母亲写的,约有三张便条纸的份量,不怎么厚,包含道歉在内,冷静而简洁地提到了至今的心路历程与往后的决定。
愚昧的我终于明白自己该走的路。我已能向前迈进,不再被任何挫折击败。
最后以此做为结尾。这段话不是写给我们这种没有人生历练的小女生,大概是她的自我鼓励吧。
我不能说“太好了”,顶多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实在没有心情随口说这种话。然而,我隐约看到小雪在漫长的人生阶段往上爬了一级。
圆紫大师看完以后,小心翼翼地摺好信纸。这个动作隐含了他的情绪。
店内轻声播放的音乐似乎是莫扎特的曲子。
圆紫大师把信还给我,我小心地收起来。
接着,我抬起头,像是转换乐曲似地说:“我买了这个。”
我用左手拎起套装领口,语气像个跟老师报告的学生。
圆紫大师微微一笑,肯定在看自己未来小孩的模样。
“不过是特价品。”
“很好看。你发现它的时候,一定觉得‘太棒了’吧!”
“是啊,太棒了。”
圆紫大师拿起热可可就口,好像很温暖。
“拜病倒之赐。”
“哦?”
“我生病发烧,我爸买给我的。”
“哎呀呀,没事了吗?”
“嗯,烧完全退了。”
圆紫大师偏着头。
“还有其他毛病?”
“牙齿正在治疗中。”
“喔……”
圆紫大师的手自然伸到嘴边。
“那真痛苦。”
我噗哧一笑。
“还没完呢。我是《七段目》里的平右卫门,‘接下来还有天大的病痛等着我’。”
圆紫大师配合我轻佻的语气,也说:“那你满目疮痍了嘛。”
“对,我是个满目疮痍的女大生。最后一个是心病,我想请圆紫大师治疗。”
“要我替你治疗?”
“是的。”
“我又不是医生。”
“不,我刚才说的心病,是‘百思不得其解病’。能够替我看病的只有圆紫大师。”
我认真地说道。
“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怪事?”
“是的。”
我瞄了手表一眼,九点半。
“可以说吗?”
“请说,请你务必告诉我。”
“我刚才提到小雪的事,其实在我家附近也有一个离了婚、和女儿相依为命的母亲。”
我把自己和森长夕美子小姐的相遇,还有黑痣小姐说的故事巨细靡遗地讲了一遍,在脑海中重现经历或读过的书本内容,是我的拿手绝活。好几次,我看过圆紫大师从毫不起眼的线索中找出答案,好像神奇的炼金师。所以,我试着不遗漏任何一个不起眼的细节。
“怎么样?”
“这个嘛。”
圆紫大师答得很暧昧,优雅的手指下意识地抚摸桌面。
“您知道小红帽的真面目吗?”
大概会以什么具体形态出现在圆紫大师的脑海中吧。我盯着他那张人偶般的鹅蛋脸。圆紫大师缓缓开口说:“小红帽……,应该有三个吧?”
我原本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圆紫大师说什么,我都不会惊讶,不过这句话令我语塞。
“现在是最后点餐,请问还需要什么吗?”
一个体型瘦长、有点像年轻武士的男服务生一面在水杯里加水,一面快速地说道。这家店快打烊了。
“嗯,不用了。”
圆紫大师温和地回答,男服务生说了声“打扰了”,便走到别桌,同样快速地重复同一句话。
三个?正当我想反问时,圆紫大师先提出问题。
“只有这些线索吗?”
我不知所措,不懂圆紫大师为什么会说这种话。
“是的。”
“这样啊。”
圆紫大师失望地说。
“怎么了?”
“没什么,你刚才说那位森长小姐在画绘本吧?”
“是的。”
“说不定她也画了‘小红帽’。”
“啊!”
我轻呼一声,完全没想过这种事。
邻桌正在用笔记型电脑洽公的客人站了起来,店内的客人渐渐散去。
我畏缩地问道:“这有关系吗?”
“不知道,如果出版成书,我倒是想看看。”
“我没仔细调查,不过我手上有《睡美人》和《白雪公主》。这两本都是格林童话,我想森长小姐很有可能画《小红帽》。”
“原来如此,如果有的话,马上弄得到吗?”
圆紫大师露出小孩子找到失踪玩具的表情。
“如果跑一趟神田附近的大型书店,应该没问题。要是找不到,再去问问出版社。”
“可以请你找找看吗?”
“当然。”
“为了答谢你,改天请你吃饭吧。”
“这样我反而过意不去……”
“不会不会,我会挑一家便宜的店,你不用担心。”
圆紫大师笑道。
“学生星期天比较有空吧。我正好下星期天傍晚之前有空,方便吗?”
“可以。”
“你今天晚餐吃什么?”
“中场休息时,我在大厅吃过大阪寿司便当,那是我在半路上买的。”
“哦!”
“我原本想坐在位子上吃,但是主办单位禁止。”
我有点怨恨。
“真是不好意思。”
“幸好在大厅吃东西的人不止我一个,要是一个人就太丢脸了,更何况我穿套装。”
“是吗?”
“嗯,当时我真的觉得穿错衣服了,要是穿牛仔裤就好了。”
我们决定了下周见面的地点和时间,便离开了咖啡店。车站前的高楼大厦以夜色为背景,显得格外雄伟。
11
隔天,我一放学马上跑去神田的书店。
万一找不到,我打算打电话问出版社,于是也记下了替夕美子小姐出书的月草出版社电话。然而,我格外轻松地在绘本区找到了《小红帽》。
这是一本B4开本的书。我一看出版日是今年七月,还很新,所以才能轻易买到吧。不过,《睡美人》和《白雪公主》都找不到了。看来若非大型出版社的版品,超过某种时限的旧书就很难找到了。
我原本想找家咖啡店,好整以暇地看书,但是碍于现在处于经济拮据的非常时期,所以决定省钱。我和平常一样走到秋叶原,使用月票搭乘日比谷线。
我在车厢里坐下,一副准备就绪地拿出了《小红帽》。
这个故事果然也出现了森林,无论是“森林”或“月亮”,据说日本与西方所代表的意义有相当大的出入。日本的童话故事会出现山,而森林大概不像西洋童话故事那般充满了神秘与恐怖的感觉吧。
夕美子小姐姓森长,纯属巧合,但是替这本书增色不少的,确实是带有森林绿意的深绿色,令我不禁想说“夕美子的绿”。
话说,《小红帽》的第一页画了一个提着篮子的小女孩。
好久好久以前,
有一个戴着红头巾的可爱女孩。
有一天,小女孩的妈妈说:
“小^红帽^(录入者注:台版书中“红帽”是用一种形似日文、但非日文的符号表示,因为敲不出来那些符号,故如此处理。),替妈妈带瓶葡萄酒给外婆。”
“好。”
我在书店翻阅时,隐约觉得这故事和之前看过的不一样。不过,说到夕美子小姐,我只会想到“画”,所以不太在意文字。但是像这样仔细阅读,就会发现这本书的文字不像《睡美人》那么规矩。好比说,“小^红帽^(绘本采用这种形式。为了方便与本事件的“小红帽”有所区别,我以这种形式表示。)在回答之前的说明,以及后来“小^红帽^朝气蓬勃地出发了”的叙述都没有。
接着翻页,一整页都是“夕美子的绿”,俯瞰森林。可以看到在森林里行走的小红帽的肩膀,万绿丛中一点红,突显她的存在。而她的右前方有一块像是被斜切的岩石,岩石后面露出一只野兽的脚。文字叙述仅仅一行。
啊,大野狼!
这与至今看过的版本明显不同。我又看了一次封面,在惊讶的同时也觉得难怪如此。
图/文 森长夕美子
话说,《小红帽》接下来的剧情是这样的:
大野狼比小^红帽^提早到了外婆家。但是门上了锁,外婆不在家。大野狼从烟囱钻进屋内,把门打开,戴上外婆的睡帽躺在床上。这时,毫不知情的小^红帽^来到了外婆家。
于是展开了有名的对话。
小^红帽^偏着头。
“外婆的耳朵为什么那么大?”
“那是因为想听清楚你说的话啊!”
在棉被与睡帽之间,露出了竖直的毛绒绒咖啡色耳朵。下一页,小^红帽^大胆地盯着床铺。
“外婆的眼睛为什么那么大?”
“那是为了把你看清楚啊!”
小^红帽^也睁大眼睛,眼神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下一幕场景,小^红帽^被棉被底下伸出来的大手抓住,好像很痒的样子。
“外婆的手为什么那么大?”
大野狼压抑内心的兴奋。
“那是为了抱你啊!”
下一页,大野狼的獠牙几乎碰到小^红帽^的脸。小^红帽^天真无邪地将小手伸向大野狼的嘴巴。
“外婆的嘴巴为什么那么大?”
“那是为了——”
此时,视点逐渐靠近,从全身、四分之三、半身到脸孔。翻页之后,是大野狼占据一整页的嘴巴,四周镶满了獠牙。小^红帽^仿佛被吸进突然张开的血盆大口中。这一页的文字大得吓人,以黑色为背景,放上萤光效果的金银红蓝黄色大理石纹路字体。
“把你吃掉啊!”
12
小^红帽^在暗无天日的肚子里,气极败坏。不久,她听见像风一般的呼噜声,那是打呼声。原来是吃饱的大野狼睡着了。小^红帽^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掏出百宝袋,拿出树叶、糖果以及可爱的裁缝道具。
小^红帽^用一把小剪刀,卡擦卡擦地剪开大野狼的肚皮,然后将五颜六色的石头塞进张着大嘴、呼呼大睡的大野狼肚子里,再不留痕迹地缝起来。
一觉醒来的大野狼摸了摸肚子,皱起眉头。
“总觉得肚子不舒服,难道这女孩有毒吗?”
下一幕场景是大野狼一脸窝囊地蹲在地上吃草。
大野狼因为肚子不舒服,只能吃草。
森林里的动物们总算放心了。
最后一页和开头一样,小^红帽^正面站着。
后来,小^红帽^开始小心大野狼,大野狼也开始小心小^红帽^。
当然,书中有许多部分与格林童话不同。
夕美子小姐的小红帽并没有一直待在大野狼的肚子里,也不是被猎人救出来,而是一如文字所述,凭着自己的力量走出一条路。这应该是夕美子小姐特地提笔的理由。
此外,小红帽用剪刀破肚而出,仔细想想,剪刀、针线这些工具都是象征女性的物品,小女孩使用这三种工具和大野狼对决也不奇怪。
再说,有些人明明不值得尊敬,却不时对“站在女性立场的人”表现出强势的态度,或者藐视对方,故事结尾大概也在讽刺这种人吧。
不用说,这是我的解读,大概不同于孩子们对于绘本《小红帽》的解读。撇开这种论调不提,《小红帽》是一本紧张刺激又有趣的绘本。
不过,小孩子的想法总是意外地保守,说不定没看到外婆和猎人会觉得被骗了。就这层意义而言,出版社出这本书肯定是英明的决定,也是一项冒险。是什么原因让出版社这么做?大概是夕美子小姐一路走来,透过《睡美人》等作品建立起来的销售成绩吧。
也就是说,夕美子小姐的书很畅销。
我想到这里,觉得很开心。
我在私铁的月台下车,将绘本收进皮包里,这时才想起为了什么买这本书,于是停下了动作。我真是糊涂。
在等车期间,我站着又从头读过一递。然而,还是找不到解开“小红帽”之谜的线索。
不久,快速电车轰隆隆地驶进月台。
13
造成月底拮据的主因是什么?因为我买了评价颇高的俄罗斯莫斯科波修瓦剧院(Bolshoi Theater)来日本公演的票,票价贵得惊人。
我从高田马场前往环球剧院(The Globe Tokyo),欣赏著名歌剧《阿玛迪斯》。
然后带着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心情,快步走在同样阴暗的路回家,感觉他们的演技有点夸张。然而,舞台上呈现的是人类的悲哀,最让我感受到这一点的,是萨里耶利(AntonioSalieri)第一次听到莫扎特音乐的那一幕,那简直是命运的一击。
人类无法随心所欲地活着,亚当和夏娃吃下了禁果,这是何等悲哀。
除了这种日子,我平常都在家里吃晚餐。
饭菜通通交给母亲一手包办。我实在没空买食材,所以无论如何都会变成这种情况——这当然是藉口,其实单纯是懒惰。
如果早点回家还赶得上准备晚餐,我也会听从母亲大人的指挥,煎煮炒炸样样来。今年冬天,母亲大人买了万用不沾锅,好用得简直像是梦幻极品。喜新厌旧是人之常情,我再也不用以前的平底锅了。
话说,吃完饭就卷起袖子洗碗。从中学开始,只要我在家,这就是我的工作。唉,不过早上我嘴一抹、碗一丢就冲出家门,若是在家还不洗碗,大概会遭天谴吧。
看过《阿玛迪斯》之后几天,当我正在流理台洗碗时,背后传来母亲大人看电视的声音。
节目正在介绍“山地大猩猩的生活”。
我握着充满泡泡的海绵,下意识地回头。在那块方型荧幕中,出现了非洲或某个内地的风景、森林生活,以及大猩猩粗鄙的脸孔。
虽然它的外表粗犷,但性情颇为温驯,它正在啃树枝,抱着树枝,一股劲儿地狼吞虎咽,吃完了就睡觉,睡醒再吃,这样一天便过完了。
大猩猩实际的生活情况,绝对不像我从电视上看到的那么单纯,总觉得超越欢喜悲伤的单调时光在那里流逝。
我脑中忽然闪现自己变成一只大猩猩,坐在高耸的树下,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我已经神智不清了。
14
下个星期天,天气晴朗。
我们约在银座的书店碰面,圆紫大师带我去附近的餐饮大楼。
“你想吃日本料理、西餐,还是中菜?”
每层楼供应的菜色不同,哪一种都好。
“我喜欢日本料理。”
“我也这么觉得。”
我们搭电梯上楼。这家餐厅设有桌椅,不过我们还是把鞋子脱了,脚底踩着地毯,有种围着暖桌而坐的感觉,很轻松。
圆紫大师点了两个怀石便当,然后问我:“你喜欢童话故事吗?”
“以前很喜欢,不过我比一般人更早接触露西·莫德·蒙哥马利[69]和埃利希·克斯特纳[70]的作品,所以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反而被我丢到一旁。”
圆紫大师喝了一口茶,说:“大家常说:‘女孩子都在等白马王子来接。’你向往童话故事的那种场景吗?”
我应道:“问得好。”
“对我来说,童话故事里的王子根本是不可思议的人物。”
“此话怎说?”
“故事到了尾声,王子忽然冒出来,而某只动物其实正是他的化身,最后女主角轻易嫁给了他。除了知道他的身份,完全不晓得他有什么优点。我会对女主角投入相当程度的感情,觉得她与来路不明的王子在一起,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这意见可真辛辣。”
圆紫大师窃笑道。
“‘来路不明的王子’这话说得好,如果换成‘垫话’,就是‘任凭风吹雨淋’了。”
“真的。”
我也笑了。
“你连王子都看不上眼,当你的男友候选人也很难吧?”
“您的意思是……,所以我总是找不到对象吗?”
我多半都是一个人去听落语,偶尔携伴也是和女性友人。
“不,我没那个意思。”
圆紫大师觉得过意不去。我笑着主动接话:“高中我也是念女校,身边没什么男生。”
对我而书,圆紫大师既不是亲戚,也不是友人,所以我可以跟他轻松交谈。
“我和一般人一样,不,我比一般人更期望‘如果能与男性一起漫步街头,那该有多好’。可是,我迟迟找不到这种对象,就算找得到,对方肯陪我逛街的机率也几乎是零。所以我对于感情抱持着悲观的想法,而且……”
我又补上一段不说为妙的话。
“在路上看到擦肩而过的情侣,呃……,我不觉得那幅景象有多美好,或许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态,该怎么说呢?情侣总会情不自禁地炫耀恋爱的甜蜜。只要一想到‘我也会变成那样吗’,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怀石便当来了,另外还附了一道汤。并排在漆器盒中的各种器皿,好像假正经的孩子般可爱。
“对了,《小红帽》。”
餐点送来的时机不对,不过我还是把书拿出来交给圆紫大师。
“不好意思。”
圆紫大师盯着深绿带蓝的封面及充满透明感的红色标题一会儿。
“那我先看。你慢用。”
“好。”
我吃饭特别慢,这样正好。
圆紫大师翻动书页。不过,他的表情渐渐变得复杂;那表情与之前在咖啡店的表情一模一样。
“你对这位作者很有好感吧?”
不久,圆紫大师放下书本,淡淡地问道。
“嗯!”
我立刻回答。喜欢她的原因,与小时候偷看精灵房间的那段邂逅不无关系。除此之外,夕美子小姐勇于面对困难,拥有自己的世界,留着自己的作品,我会对她产生接近崇拜的好感,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么一来,我的话或许会让你不好受。”
圆紫大师干脆地说道。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正要反问时,他已经拿起筷子用餐了。然后,他边吃边问我。
“她很聪明,而且有自己的想法。”
“我也这么认为。”
“其实,后来我买了格林童话给女儿。”
“哎呀。”
“我看了一下。内容有许多地方和这本书有出入。”
“嗯。”
“首先,在格林童话的版本,小红帽带了葡萄酒与点心给外婆,而这本书只提到‘葡萄酒’。”
我看了圆紫大师一眼。只凭记忆,我并没有比对全译版。
“为什么?”
我不禁这么问。
“大概是颜色的关系吧。”
“颜色?”
“嗯,她大概是想把篮子里的东西换成和‘小红帽’一样颜色的‘红葡萄酒’,避免搀入多余的颜色。这样构图才算严谨。”
我拿着筷子点点头。
“还有,在这本绘本中,大野狼是从高处俯瞰,发现了在森林里走路的小红帽,而原作中……”
“他们是在森林里相遇。”
“是啊。然后,大野狼怂恿小红帽‘带束花送给外婆’,让小红帽在途中耽搁了,然后自己先赶到外婆家。”
“是。”
圆紫大师喝汤,轻轻放下碗。
“还有受到身世影响的部分。”
“咦?”
“把段子化为自身的某部分,这一点和落语一样。”
“这么说也是。”
“这时候,如果表现得太理性,那会缩小段子的规模。但是像我这种吹毛求疵的人,就会注意到这些小细节。”
“是。”
“好比说,有一个段子叫《老鼠窝》,你知道吧?”
“嗯。”
《老鼠窝》的故事是——竹次郎从乡下来投靠哥哥,哥哥给了他三文钱。竹次郎以这三文钱做生意,以钱滚钱赚取蝇头小利,一点一滴累积财富。
“我马上会这么想,‘用三文钱累积财富的这段期间,生活费打哪儿来?’。”
“喔,原来如此。”
“这个段子叫《老鼠窝》,不过应该不是想挖坑吧,我总是想得很实际,把三文钱变成六文钱,再变成十二文钱,在这段期间,还是要吃饭吧?如果还有另一笔钱,那就没有必要从三文钱赚起。我当然明白这只是理论,可是一旦开始思考,就想找出自己也能接受的答案。‘竹次郎还有另一笔生活费,不过在哥哥面前为了争一口气,刻意从三文钱开始做生意。’但我认为,如果考虑到三餐这种现实问题,这段子的规模就变小了。”
“我能理解您想说的。”
“小红帽这个版本也有类似的部分。”
“此话怎说?”
“这位作者之所以不安排大野狼和小红帽在森林里相遇,大概是认为,‘大野狼为什么不在那里吃掉小红帽呢?’。”
我眨眨眼。
“是啊。”
“当然,要是小红帽在那里被吃掉就没戏唱了。然而,这是因为大野狼不见得非吃小红帽不可,所以它马上赶到外婆家,模仿小红帽的声音说‘请开门,我是小红帽’,然后骗外婆开门。如果,大野狼想吃这两个人,只要先享用小孩,再到外婆家就行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真是实事求是啊。”
“所以,作者将大野狼和小红帽错开,不过这么一来,就得舍弃大野狼和小红帽在森林里的趣味对话。”
圆紫大师露出略显落寞的神情。
“作者应该了解这个道理吧?不过,一旦发现了,如果不解释清楚,故事就没办法继续发展。理性能够克制感性,感性却无法控制理性。这岂不是理性行事者的悲哀吗?就这层意义而言,理性大概得永远嫉妒感情吧。”
此时,我笑得理所当然,却觉得双脚在发抖。
“好,这个版本和格林童话的最大差异,正是故事中只出现了大野狼和小红帽。”
圆紫大师看着我。
“以大人的角度来看,你怎么看待这个版本的小红帽?”
圆紫大师说到这里,或许想到了我才十九岁,或者认为我比实际年龄更幼稚。顿时,脸上的表情是“这个问题对你而言未免太难了点”。他不等我回答,便直言:“持平而论,到目前为止,如果说得残忍一点,我觉得小红帽被吃掉也算活该。”
我眼前闪过躺在床上的小红帽。若以最普通的比喻,我不可能不知道“小红帽”和“大野狼”的隐喻,这是最合情合理的见解。然而,我还是不想从他口中听到那种话。
圆紫大师接着说:
“佩罗[71]的《小红帽》显然在比喻男女关系。而这位作者的版本,即使不是刻意营造,读者也能从外婆家的那段对话、宛如音乐升高的紧张情势中感受得到。作者的故事只出现了小红帽和大野狼,更强化了这种感觉。此外,这本书是七月份出版的。这位作者在提到秋初公园里的‘小红帽’时,不可能没想到自己的绘本。尽管如此,你的描述却没提到这本书。那位女士叫……黑痣小姐是吗?我想,她如果听到对方说‘真巧,我最近出了一本书叫《小红帽》’,一定会告诉你的。毕竟她描述得那么详细。更何况,如果要加油添醋,再没有比这件事更凑巧了。”
我掌握不到逻辑的推演方向。
“这么一来,那位作者就不会刻意提到绘本。”
“什么意思?”
“宛如童话故事的‘小红帽’事件,假设是这位作者的创作,这件事就解释得通了。”
圆紫大师以优雅的手指,指着《小红帽》这本书。
“可是……”
“她说,公园里出现一个小女孩。这根本是小事一桩啊。”
我注视着圆紫大师,然后缓缓地说:“是喔。”
如果是小女孩,作者家里就有一个,只要私下讲好,让她女儿花五分钟跑去那公园,简直是易如反掌。
“夕美子小姐临时把‘小红帽’的事告诉黑痣小姐,由于家里刚好有红色雨衣,所以就让她女儿跑一趟吧。”
“但是这样也只有两个。”
“咦?”
“夕美子小姐和她女儿,所以是两个。但是您之前说‘小红帽’有三个吧?”
“啊——”
圆紫大师若无其事地说道。
“另一个是你。”
我惊讶地倒抽一口气。
“对吧!窗户对面有个小女孩。这画面的源头可能是很久以前的你。”
我觉得当年的和煦春光瞬间包覆了全身。
15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恶作剧?”
圆紫大师的表情变得沉重。
“如果要按照先后顺序,我觉得最奇怪的是鞋柜。”
“鞋柜。”
“嗯,夕美子小姐带那位黑痣小姐去厕所,自己马上开始整理鞋柜,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吧?”
我又愕然无语。
“一般人等对方进厕所之后都会离开,更何况对方是女性。但是夕美子小姐却待在那里,这是为什么?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电话……”
“对,假设她知道那个时段正好有人打电话进来,那会怎么样?一走出厕所,话筒就在眼前。她判断黑痣小姐如果听到电话响了,一定会出来接,然后说:‘您好,这里是某某的家,我现在请她听电话。’。”
“话是没错,但是她怎么可能知道谁会打电话过来……”
圆紫大师静静地说道。
“打来的是怎么样的电话?”
我愚昧地反驳说:“假如这就是答案,那也未免太奇怪了。夕美子小姐不可能事先知道黑痣小姐的先生会打电话过来,而且那通电话就算被黑痣小姐接到也无所谓吧。”
圆紫大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不久,我感觉嘴唇开始颤抖,然后我用双手捂住脸。
我们之间持续了一段沉默。
我叹了一口气,睁开双眼,从指缝间看到圆紫大师的脸,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像父亲,而且很悲伤。
我缓缓地放下手。
“对不起。”
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是否为了打断他的话道歉。
“所以,您刚刚才会提到‘小红帽’和‘大野狼’的事吧!”
圆紫大师轻轻点头。
“黑痣小姐的先生星期天也要上班。假设他下班后打电话过来,那意味着什么?而且黑痣小姐说她先生星期天都会拖到半夜才回家。我认为黑痣小姐的先生是趁森长小姐的女儿熟睡时,才过去找她的。那通电话大概是为了讨论这件事吧。”
“这也未免太大胆了吧,大家都住在同一个镇上。”
“大概是别无选择吧。母亲得张罗晚餐,替孩子看功课,片刻离不开孩子,我想她也只有这段时间有空。她要上班,孩子还小,你知道这种人根本抽不出空。而且,她除了工作和家事,在家里还得画画呀!”
如果有了孩子,母亲确实忙到晚上都闲不下来。只能在白天约好,抽空幽会吧。但是,这种事也只能偶一为之。
“假如有这种隐情,她当然不放心把身为太座的黑痣小姐独自留在电话旁吧。万一黑痣小姐接起电话,彼端的先生慌了手脚,不知道会说溜了什么。她拿起话筒说的第一句话是‘是,她在’,这是故意说给黑痣小姐听的,同时也在警告她先生。这么一来,拐弯抹角地告诉她先生‘你太太来了’之后,接着又说‘照这个情形来看,小红帽今天大概也出不了门吧’意味着什么,也就不言可喻了。”
“小红帽”和“大野狼”大概是这两人的暗号。这两个字眼的情感纠葛顿时在耳畔响起,我皱起眉头,感觉嘴里被塞进一块肥肉。
但是,我对绘本《小红帽》的评价依然不变。
夕美子小姐“被吃”,或者说得更不堪,夕美子小姐“自动献身”,不知这种情况发生在创作绘本之前或之后。然而,她显然将两人的某种关系投射在那本书里。我不认为那是下流的暴露癖。
书中内容肯定是一种赌上自我人生的表现。
圆紫大师接着说:“想到她在那位太太面前说‘啊,小红帽最近每个星期天都会出现’这句话,实在很讽刺。事后,她大概会根据这句话,展开无边无际的想像吧。完成一幅用女儿这个颜料,画在实际风景这块画布上的画作。”
我松了一口气。夕美子小姐为让前言搭上后语,大概也费了一番苦心吧。
“不过话说回来,因为不小心说出小红帽,引发了不少麻烦。”
我不胜感慨地说:这下子事情总算结束了。替这件事画下句话。
“不过,有件事怎么样也弄不清楚。这两人为了什么而产生关系呢?黑痣小姐的先生说不定也喜欢绘画。可是,光凭那一点没办法确定。”
我说完,发现圆紫大师的表情僵硬。他低声说:“不。”
过了好一阵子,我才意识到那是“不,有办法”的意思。这个意思就像水渗透海绵般传入我心,我反而愣住了。
“他们有什么共通之处吗?”
“显然有。”
是那个复杂的表情。大师脸上甚至浮现要不要继续说的犹豫。但是到了最后,好像是希望我承受的想法赢了。
“就是黑痣小姐。”
服务生撤走便当,换上新的茶杯并送上茶水。
我察觉到圆紫大师之前说“我的话或许会让你不好受”的真正用意在于此。
我说,在路上擦肩而过的情侣情不自禁地炫耀恋爱的甜蜜,这不是一幅美好的景象。不美的男女。
然而,在这里出现的,不正是一对丑陋的男女吗?
“你和黑痣小姐只相处了一个小时,即使你尽量委婉而客观地描述,但终究会责怪她的任性、少根筋。不过,那又怎样……”
我感谢圆紫大师没有进一步说下去。黑痣小姐和夕美子小姐从中学、高中,乃至于出社会以后都因为孩子的缘分而在一起。不用说,另一方则是朝夕相处的丈夫。
假设两人侮蔑、厌恶为人妻的女性友人,并把这种行为当成生活上的调剂,笑着品尝快乐的果实……
我已无力遮脸。
如果只是单纯地蒙骗,可以用更简单的方式挂断电话。夕美子小姐说出了“小红帽”,并不是说溜了嘴,应该是伴随着优越感,故意那么说的。
夕美子小姐……,是否乐在其中?
我不寒而栗,感觉在茫茫秋日平原的彼端看到了异邦国度。
“她打算隐瞒到底吗?不打算光明正大地结婚吗?”
“应该是吧。”
“那,她不会觉得寂寞吗?”
“应该会吧。而且,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大概会更寂寞。”
“这样下去好吗?”
“好不好我没办法回答你。总之,这两人脆弱到输给了寂寞……”
圆紫大师沉默许久,然后说:“她们也不笨吧。”
我咬着唇想问:那种扭曲的关系也可以称为爱情吗?但是,我怕发问也怕听见答案,只好将这句话埋藏在心里。
16
秋天也结束了。
到了柿子成熟时。某天傍晚我提早回家,母亲大人要我去拿柿子。
镇上有户人家和母亲大人熟识,每年一到这个时节就会送我们一些柿子。那户人家今年也打电话通知我们过去拿柿子。
母亲大人爱吃柿子,她说那户人家的柿子特别好吃。
我将回礼的梨子放进超市的白色塑胶袋,骑着脚踏车出发。
“哎呀哎呀,这样我们反而不好意思。”
那户人家的女主人说完例行的招呼语,带我走到后院。宽敞的后院光是柿树就有四、五棵,地面上都是落叶。
我从树枝上直接摘下新鲜水果,内心总是没来由地一阵雀跃。
“被鸟啄坏了不少。”
有些成熟的柿子掉在脚边,只要轻轻一扯,柿子立刻与蒂柄分离,总觉得它仿佛在等着我。
我把妆点秋意的果实装进袋子里,满载而归,天空的西边染满了瑰丽的晚霞。
我从小路出来,正要通过一条稍宽的马路,发现是绿灯,而且路上几乎没车,于是我骑着脚踏车直接前进。
这时,一辆红色轿车从右边闯红灯冲了过来,吓得我一身冷汗。
我双手按紧刹车,脚踏车打滑,一道红光从眼前呼啸而过,接着发出刺耳的声音,那是轮胎锁死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对方当然也踩了刹车。车子在很远的地方打横停住。
我用脚撑着地面,很痛苦地挺住没摔倒。几颗柿子滚到马路上,软柿摔得稀烂。我的心脏一阵缩紧,浑身发冷,久久无法动弹。
不久,我把脚踏车扶正,看到摔烂的柿子又打了一阵哆嗦。
红色轿车一前一后地修正方向,好像打算离去。
管他是否就此离去。我心想该怎么处理那些摔烂的柿子。旁边有一片田地,埋进土里应该没关系吧。这么一来,就不会弄脏路人的鞋或汽车的轮胎。
当我立起脚架,开始捡拾地上的柿子时,原本往前驶离的轿车却开始倒车。车子的动作应该没有表情,但不知为何,看起来却像不情愿。
当车子在我面前停下时,我拿着不知是第几颗烂柿,顿时愣住了。
(是黑痣小姐。)
她遮着脸,从驾驶座看着远方的天空。但是,那个卷发造型和整体的模样,肯定是她。
后座坐着一名中年男子和一个小女孩。男子等车一停妥,在小女孩耳畔低语了什么,马上开门下车。
他是黑痣小姐的丈夫。
我想逃走。和圆紫大师聊过那件事以后,我不愿见到话题的当事人。对我而言,这件事确实不太好受。唯一能让我好过的方法,就是告诉自己——那个结果只不过是推论罢了。
毫无证据。这件事无从确认。
那人动作俐落地走近我,看起来是个体型中等的平凡男子。他一面对着我,马上又瞄了车上的孩子一眼,肯定是为了那孩子过来的。
他浑身散发出“这时候要教导孩子勇于负责”的气息。
难以置信的是,此刻四下无人。
黑痣小姐好像在呕气,动也不动。
“不好意思,你有没有受伤?”
他背后的景色融入薄暮中,路灯的光线从正面照亮了他。
“怎么了?没事吧?”
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天上传来般遥远,我拿着柿子伫立在原地,他的领带颜色是带蓝的深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