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淅沥淅沥……淅沥淅沥……淅沥淅沥……细雨绵绵,像无数条从天而降的白丝线,柔柔细细地包覆着这个世界。
这是六月的午后。下课后的教室,过了一阵子,有一股莫名的寒意,彷佛家人搬走后空旷冷清的屋内。
我和江美在窗边隔桌而坐,从刚才就一直聊天。
江美穿着横条纹T恤。徐缓水平流线中的两条莲花色,在冷清的教室里显得温柔美丽。
最后我们聊完了,不约而同地瞥向窗口。
雨水覆盖了视野,如果把视线的焦距拉近,只见透明水滴装饰着窗玻璃。
我猛地起身,双手撑在桌上,凝视着江美那张白皙的脸庞。然后,压低嗓音装酷地说:“把这场雨送给你吧!”江美微微歪起脑袋。
我指着窗户,说:“梅——雨——”
02
“梅雨的英文怎么说?”
我记得国中时,有一次到教职员办公室,顺便问了这个问题。我是认真的。时值六月,询问对象当然是英文老师。
那位总是笑咪咪的圆脸老师,贼贼地笑了,并说:“Plum rain。”
这好比把番茶直译为Savage tea。
我一头雾水地“噢”了一声正要叹服,“基本上那边应该没有梅雨!”老师如此说道。
“那么,六月怎么说。”
“June。”
“June bride这名词你知道吗?”
“呃,懂一点。”
“会有那个说法,想必也是因为每逢六月那边的天气特别好。”
“原来如此。”
看我点头同意,老师又补上一句无关的题外话“我是十月结婚的喔”,接着又说“硬要说的话,大概是rainy season吧”。
“下雨的季节吗?”
“对,也就是雨季。”
此时,桌子另一端有人喊我的名字。
“有!”我应声转头。大块头的国文老师拿着新鲜屋的牛奶盒,朝我这边注视着。
“上次,教俳句时我们练习过季语吧!”
“是的。”
“七夕这个名词,你认为是哪个季节的季语。”
“夏季——”
“错了错了,是秋季。”
我“咦”地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叫,简直无法理解。说是夏季还嫌早呢!
老师露出了猎物一如预期落入陷阱的表情说:“喂喂喂,你仔细想想,七夕是几月几日?”
“七月七日。”
“七、八、九月是秋天。所以,七夕是秋天的季语。”
我自言自语:“啊,要依照农历的算法。”
老师一脸满足地说:“夏天是四、五、六月。所以,梅雨不是六月而是五月下的雨,也就是什么……”
老师不放过任何逼我复习的机会。
“五月雨。”
“对对对。”
英文老师彷佛在等这一刻,马上说道。
“知识就是乐趣,懂吗?”
今年,又到了那个梅雨时节。
此时此刻,我早已听惯了雨声,床上的垫被也吸饱了湿气,在我身体底下要求“赶快把我拿出去晾干”。
然而,对我来说,六月可不是只让人感到郁闷,因为圆紫大师的落语选集从这个月开始发售:
从第一卷的〈第一百年〉和〈山崎屋〉,到最后一卷的〈鳅泽〉与〈三味线栗毛〉,总共有十二卷。我打算从拮据的手头中努力筹钱购买,至少已经向福利社订购第一卷,发售日当天便拿到货了。
那卷带子现在放在我的包包里。
和江美聊完,走出文学院大门的我,冒着细雨正要去见圆紫大师。
03
之前,我们早就约好等我买了录音带,大师要送我签名板。听起来很像是促销活动的特惠赠品,不过,这纯粹属于我与圆紫大师的私人约定。
我走进一家位于文学院附近地铁车站旁的咖啡店。大师表示从自家过来不用换车很方便,但特地让人家送来还是令我惶恐不已。
我比约定的三点提早二十分钟抵达。然而圆紫大师已经坐在窗边的位子。
“您等很久了吗?”
“不会,我也刚到。”
我点了红茶,视线瞥向大玻璃窗。与刚才在教室里看到的一样,窗户上点缀着宛如少女泪湿双颊的水滴。
镶嵌在方框里的雨景中,撑伞的路人行色匆匆,往来车,疾驶而过,溅起了阵阵水花。
“每天下个不停耶。”
“讨厌下雨啊!”
“那要看我正在做什么。”
“意思是?”
“如果正在家里看书,下雨让我心情沉静,那时候就很喜欢。”
“原来如此。”
“不过,梅雨总让我想起泡芙。”
圆紫大师露出了有趣的表情。
“这是什么组合。”
“说来话长……”
“请说。”
“我爱吃泡芙。”
“女孩子大多爱吃泡芙和起司蛋糕之类的甜点。”
“我也是女孩子。这样可以证明了吗?”
“我同意。”
大师很配合。
“酷暑时咬着冰透的泡芙,冰凉的鲜奶油在口中融开的滋味真棒。”
“听起来的确很好吃。”
“不过,那可不能配啤酒。”
圆紫大师莞尔一笑。
“能够毫不在乎地这么说,证明你不喝酒。”
“是吗?”
“对,因为你刚才那句话,相当倒胃口。”
真沮丧。
“对不起。”
“不不不,用不着道歉。然后呢?”
“然后……我高中念的是女校。”
“我好像听你提过。”
“对,同市还有另一所男子高中。”
就算话题跳得太快,大师也会耐心倾听。再加上我有点焦躁,于是越扯越远。
“不是姐妹校吧。”
“是兄妹校。因为听说那所男校创立的时间比较早。”
“这样啊!”
“然后,两校会举办联谊活动,由各校每个班级自行策划,并找对方合作,然后在其中一所学校举行。”
“听起来挺好玩的。”
我耸耸肩。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参加之前还有点期待,在活动开始之前,大概都是这样吧。真的去了,也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哎呀呀。”
“所以,我们也办过,还在对方的校园举办咧。活动开始之前还有一点时间,于是我们在站前面包店逗留。男高前面就是车站。很丢脸吧,居然是女高的学生大老远跑来找男生。您不觉得很奇怪吗?”
“那也是命运吧!”
“天啊。”
“很气?”
“很气!”
茶送来了。下雨天最适合来杯热红茶,我将白茶杯送到嘴边,继续说:“那天是星期六,面包店可能隔天公休,店里的蛋糕有折扣,于是我买了泡芙,这是联谊活动最大的收获。它的鲜奶油不甜不腻,口感清爽正合我意。从此,我就认定了那家店的泡芙,大概每隔几个月会去买一次,结果在不知第几次的梅雨天……”
“终于进入正题了。”
“对,我想您已经猜到,泡芙馊掉了。夏天,我通常会特别注意食物保存,不过那天是阴天,我一时大意忘了把吃剩的泡芙放进冰箱。到了学校才想起来,赶回家一看,已经馊了。所以一提到梅雨,我就会反射性地想起那一天。”
“这算是对食物的怨恨吗?”
“对。”
“比起泡芙,我画的极为平凡无奇。”
圆紫大师说着,拿起靠在椅背上的粉蓝色唱片袋。那是塑料材质,以防内容物被雨淋湿。接着,他取出我要的东西,一块签名扳。
圆紫大师把纸板转向我。
他用墨笔画了一只待在叶片上的蜗牛。墨色浓淡有致,笔触轻快沉稳:“我想……,应该画点配合季节的东西。”
他把纸板交给我。
“哇,不好意思。”
“喜欢吗?”
“喜欢,没想到还能拿到您的墨宝,简直是意外的惊喜。”
“太夸张了吧。”
圆紫大师露出温柔的微笑。
纸板上以高雅的字体,写着“蜗牛心中亦有翅”。
小时候,我曾经在住家附近的河边抓蜗牛,还带回家放在院子里。当时,我还不知道“ㄍㄨㄚㄋーˊㄡ”写成汉字会有“牛”这个字。不过若要打个比方,我当时几乎打算在院子里搞个大规模的蜗牛牧场。
没想到这个计划在母亲大人的怒吼下:“不准养!院子里的树叶会被啃光。”因而惨遭封杀。
那天,我撑着父亲的大黑伞,细雨如雾的记忆,还有宛如驼在背上的大伞,随着回想的酸甜滋味在瞬间涌上心头。
“这里的‘翅’是‘翅膀’的意思吗?”
“是的。”
“您自己作的诗?”
“不不不,我以前虽然也被赶鸭子上架勉强学过,不过可没办法写得这么风雅。这是摘自《江户俳谐岁时记》[118]。”
我再次想起圆紫大师是国文系的大前辈。
我慎重地问道:“蜗牛是夏天的季语吧。”
“对。”
梅雨是五月的雨,又名五月雨。如果按照国历的算法正好是这个时期,属于六月。我一边望着大窗外的风景,一边咕哝着:“六月……”
同时,我打算把那件事告诉圆紫大师。不过,事情总有先后顺序。
“落语一提到俳句,立刻会联想到‘杂俳’[119],不过提到和歌的段子好像也不少。”
“是啊,比方说《西行》[120]也有所谓的《和歌三神》[121]。”
“像那种题材的段子,多半别具巧思,基本上我还蛮喜欢的。就算撇开落语,在古典文学中也有《古今着闻集》[122]之流,我还记得其中的某个故事。”
“噢!”
“听到纺织娘的叫声……,我想大概就是现在的蟋蟀吧。某人奉命用这个题材‘咏诗成句’[123],结果他一开口就说‘青柳——’。”
“噢!”
“‘柳’是春天的季语,所以当场遭到众人取笑,没想到整句话是‘青柳绿丝纺成布,夏去秋来织娘鸣’。”
“亏你记得这么清楚。”
“是啊,看过的东西觉得有趣,往往印象意外深刻。话说回来,故事最后,此人毕竟还是信手捻来纺织娘,切题地咏出了‘犹如柳枝丝丝缠绕,从夏到如今入秋,蟋蟀声声嘶鸣’。还有另一个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对于应是秋句的‘初雁’这个诗题,某人劈头就咏出了‘春霞’。”
“这种破题法,换个角度想还真是坏心眼。”
“会吗?”
“不不不,别理我,你继续说。”
红茶已经喝完了,我拿起厚重的水杯喝了一口。
“此人同样遭到嘲笑。可是,他最后咏出了‘春霞朦胧去复返,忽闻雁声秋雾上’”,于是博得满堂彩。”
说到这里,我从包包里取出录音带。圆紫大师露出宛如少年的羞赧表情。
“出版这种东西,名符其实还早了十年。”
“哪里哪里,您别这么说。再过十年,还要请您出一套百卷大全集。”
“你现在就要预约吗?”
“对,我第一个报名。在那之前我会努力存钱。”
圆紫大师微笑了。
“哎呀呀,那我也得赶紧充实表演内容啰。”
接着,我们聊到了录音带,圆紫大师说了一些公开录音的幕后花絮:一旦察觉现在观赏的现场表演要制成录音带,据说观众席中,总会出现大师的表演一结束立刻拍手的人,令制作人很困扰。不过,我能理解那种心情,想想还蛮好笑的,此人一定是想留下自己的掌声,随着表演逐渐接近尾声,想必紧张得严阵以待吧。
我说出对第一卷的感想。第一卷收录了两个段子,都是颇能展现大师特色、与观众融为一体的现场演出。我如此说道。
圆紫大师想了一下才说:“表演时当然很满足,不过也有很多现场演出连我自己都觉得差强人意。有时候,感觉自己和观众都消失了,彷佛眼中只有表演的段子。那对表演者来说,正是无上至福的瞬间。那一刻,在观众看来,或许已经与落语融为一体了。”
对我这种黄毛丫头的意见,大师听得极为认真。
“收录选集的段子,都是很快就决定的吗?”
“是的。该选哪个、该剔除哪个,也不是毫不犹豫,不过算是决定得很顺利。”
“《鳅泽》[124]也有收录耶。”
那是三游亭圆朝创作的著名段子。
“对啊。”
前往身延山[125]进香的旅人在雪山里迷路,慌乱之际发现了一间屋子。令人惊讶的是,屋中的女子竟然很眼熟,原来是吉原以前的花魁娘子阿熊。旅人喝下阿熊端来的蛋酒,就去休息了……。故事如此发展。
据说这也是初代圆紫拿手的段子,因此算是春樱亭的“传家绝活”。
“这个《鳅泽》,是三题段子吧。”
“是的。”
由客人出三道题目,组成一个段子表演,这就叫做三题段子。若要将题目巧妙地融入故事里想必不容易,因此表演一旦成功,就会显得格外风光。
“三题是〈蛋酒〉和〈解毒符〉,还有……”
“唉,现在已无从确定了。也许是以〈鳅泽〉这个地名为题,也有人说是〈枪炮〉,还有人说是〈膏药〉。”
“三题段子的历史很悠久吧。”
“是的。据说初代的三笑亭可乐[126]表演过了,所以算是很久了。”
最近,和田诚[127]有个好玩的提议,由女明星出三道“题目”让作家写成极短篇。附带一提,吉永小百合[128]出的题目是〈魔法之水,红宝石,白萝卜〉,接招的是名作家野坂昭如[129],写成的作品名为《橄榄球指南》。
“圆紫大师表演过吗?”
“有啊。”
“成绩如何。”
“直冒冷汗。”
“好想听听看。”
“你的品味真诡异。”
圆紫大师搔搔头。我继续说:“说到这里……”
“怎么?”
“我也遇过〈三题段子〉。”
“遇过?”
“对。”
我忽然觉得很愉快。若说咏秋时,开口就以《春霞》破题,是一种吊人胃口的说法,那么我现在就是刻意如此。圆紫大师肯定认为我讲话天马行空,毫无章法。
不过,他的表情依然像在旁观玩沙堆的小孩,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题目有三道吧。”
“是的。”
“其中有〈蛋酒〉吗?”
我淘气地笑答:“没有,不过〈蛋〉是第二道题目。”
04
那是大约一年半以前的事,江美的一通电话揭开了事件序幕:“我要去扭紧。”江美悠哉地说道。
“扭紧什么?脖子吗?”
我开玩笑问道,只闻话筒彼端传来呵呵笑声,彷佛看得到江美丰润的圆脸。
“水管的总开关啦。”
“太夸张了吧,关个水居然还要大老远跑去轻井泽。大概有多少公里?”
“我哪知道。”
“你去过吗?”
“没有。”
我也没有。
江美参加的那个社团,社员当中好像有千金小姐〈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千金小姐”,但在轻井泽有别墅,还有进口轿车,这样的条件,在我这种一文不名的平民百姓眼中,自然会想喊声“嗨,千金小姐!”]。
“所以,我得去把别墅的水管总开关关好,把剩下的水放光,那是为了……”
“这点常识我知道啦。”
当然是为了避免水管冻裂。
“哟,好聪明。”
“谢谢夸奖。”
她说过去的时候,还可以顺便享受轻井泽晚秋的情调。
问题是——我问道。
“夏天在那里避暑,回去时先把水放掉不就行了吗?”
“唉,你真外行耶。”
这种事还分什么外不外行。我干咳一声,说:“很抱歉,敝人在下我,和别墅那种玩意儿无缘,顶多自家院子里有间破储藏室。”
“闹什么别扭啊!”
江美又笑了,一边解释给我听。别墅也会出租给外人住到秋天,所以在夏天刻意不关水。话说回来,也不好意思叫最后一位房客把水放光。于是,等到天气变冷时,只好委托某人,或是让不怕麻烦的熟人住下,再不然只好自家人出马。
“所以,峰小姐找上我,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住一晚?’由她开车,只要跟着坐车就到了。”
峰由加莉是千金小姐的芳名。
“嗯……”
“目前有四个人要去,还可以再坐一个。”
我当下懂了。
“慢着,另外两人是男的?”
“猜对了。”
“太过分了,这是那种配对游戏吧!”
“你在胡说什么!”江美愉快地说,“另外两位是葛西先生和吉村先生,都是三年级学长。葛西先生和峰小姐的交情很好。”
“所以,为了避免形成二对二的局面,才拉我一起去吧。”
“就算没这个打算,你也可以去呀。在那种荒郊野外有保镖当然最好。”
不管怎样,秋天的轻井泽这个描述的确极具魅力。
我们看戏看到太晚时,我曾经在江美家过夜,江美也来我家住过,所以比较好向父母交代。只要说我们仰慕大文豪堀辰雄[130];与立原道造[131],打算来趟文学散步之旅,父母应该会同意。
结果,我还是忍不住答应了。
05
峰小姐的车子是红色的;那种如同酸浆草果实带着橙色的朱红。
对我来说,上高速公路本身就是一种稀罕的经验。看着与我同龄的人握着方向盘,彷佛在高中运动会上看到同学大出风头,忍不住觉得对方好厉害。
峰小姐开车技术很老练,就像在住家附近骑脚踏车般。一路上车子不多,挡风玻璃外是一片蔚蓝如洗的无垠晴空。
车速应该很快吧,但眼前一直出现同样的风景,因此没什么感觉。车子时而响起叮叮叮的电子声响。
“小心点。”江美说。
“好啦。”这是峰小姐的回答。我们坐在后座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江美凑近问道:“那是什么声音。”
“超速的警报。”
葛西先生坐在副驾驶座,他是峰小姐的“某某”,个子中等,眼尾微微上扬。容我用奇怪的形容,他长得很像狐狸。不过,浑身墉懒地歪躺着,好歹还是有些魅力。
每当车上响起叮叮声,那样的葛西先生,便在一旁用空虚的声音煽动道,“冲啊冲啊!”
不久,车子开进了休息站的停车场。
我们开门下车,踩着白线挺直腰悍,吹过长空的清风舒爽宜人,江美一边伸懒腰一边说:“好想考驾照。”
据说,峰小姐当初一考完大学,不等发榜就跑去驾训班报名。她说,就是抱着这个期待才熬过升学考试。
“我也打算哪天去考驾照。”
“你一定是那种安全驾驶。”
我皱着脸。
“那可难讲。我本来也这么以为。可是,我刚才发现每当车速加快时,我也在心中高喊
‘冲啊冲啊’。”
“天啊。”
走进休息站的餐厅,三个女生坐在靠墙的长椅,两个男生与女生相对而坐,举目望去客人寥寥无几。
峰小姐在米白色衬衫领口系着一条红丝巾,彷佛配合车体的颜色,外罩一件厚重的黑夹克。她的个头娇小、脸蛋浑圆,脸上有小雀斑,还有一封小虎牙。
我们点过餐之后,峰小姐与葛西先生开始聊西洋棋,好像是社团正在流行。他们俩的棋艺似乎在伯仲之间。
我和江美说了声“失礼了”便起身离席。等我们回来时,峰小姐的聊天对象已换成了吉村先生。
葛西先生站在走道上,随手戳戳走在前头的我的衣袖。
“干嘛?”
我一驻足,葛西先生的手就这么往旁一滑,指向吉村先生的头。
我为之愕然。吉村先生蓬乱的卷发中,正冉冉地升起几缕白烟。
06
吉村先生是个彪形大汉,身穿咖啡色粗织毛衣,连长相也像童话故事里的巨汉。
他那头自然卷的长发中,竟然冉冉升起一缕白烟。与其说奇妙,还不如说是奇怪的景象。
峰小姐一边和吉村说话,一边不时偷瞄我这边,好像正在憋笑。
“怎么回事?”我抱着亲眼见到科幻电影场景的心情,终于挤出声音问道。
于是,葛西先生得意地一笑,把手伸到我面前,是香烟。他把烟叼在嘴里,悄悄地凑近吉村先生背后。
“然后啊……”
千金小姐配合他的动作,倾身探向桌面,聊得更起劲。吉村先生已被千金小姐的莺声燕语完全吸引,不时应声附和或热心地发表意见。
葛西先生悄悄地朝着那头卷发吹气,不断地重复这个举动,喷吐出来的烟,变成了几股小狼烟开始在“头山”四处窜升。
“天哪……”我明白了。
不过当下的心情很复杂,不知作何反应。或许是因为我很怕烟味,一想到“要是我的头发被那样玩弄”就笑不出来,不知得用上多少洗发精与润丝精才能洗去那股烟味:
(因为吉村先生是男人,或许没那么在意。)
正当我如此暗想,像是在对自己辩解之际,背后传来江美的声音。
“太不应该了。”
转身一看,江美一如往常笑得像个公主,声音依然温婉悦耳。不过,她的确是在责备。
年过二十的葛西先生,像个恶作剧被发现的小孩般缩起脖子。江美的人品就是有这种影响力。
“你不玩西洋棋吗?”一坐下,峰小姐便开口问道。
“嗯。”
我在朋友家摸过棋子,仅此而已。若是将棋(说句题外话,还有学校严禁的四色牌),高中时期倒是在教室和学生会办公室玩过几次。
“别墅那边也放了一套,到时候再来玩吧。”葛西先生也跟着起哄。
“最强的,是‘女王陛下’。”他不说皇后(queen),却别有意味地如此强调。
“哎哟,我真有那么好强吗?”
千金小姐迫不及待地回嘴。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倏地浮现一股蒸腾的妩媚。
“不管怎样都敌不过屋主。万一咱们半夜被赶出屋子,那就麻烦了。”峰小姐娇笑道。
我不清楚这是单纯的对话,抑或别有深意,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很开心。
07
一行人离开休息站,由葛西先生接手驾驶。
我听着单调的引擎声逐渐感到困倦,开始打起瞌睡,脑袋先是狠狠地撞上车窗,接着又甩向反方向,最后倒在江美肩上。
等我清醒时,已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车子彷佛行驶在一个美丽的大容器中,四周的群山染上了清晰的秋色。
“那个金色东西是什么?”我望着挥洒在远景与近景的金澄色光辉,不禁高叫。
“哟,你活过来了。”正与吉村先生聊谈的江美,转向我这边说道。
葛西先生头也不扭地回答:“不用说也知道那是落叶松。”他不说我可不知道。
“噢——”我老实地用力感叹。
车子驶进轻井泽的街道,我依然听话,一切都交给他们,叫我下车就下车,叫我走路就走路。
风异常地冷。我合拢外套的前襟,扣上扣子,席卷而来的秋意,索性贴近着肌肤。
我们前往旧三笠饭店[132]的遗址。古色古香的外观自不用说,一行人从红叶点缀的前院走入屋内,便看到了徽章,融合了三笠(Mikasa)的M与饭店(Hotel)的H的风雅设计,令人赞叹不已。
我们买了面包、奶油及果酱等食物,这次换峰小姐开车。
“给你们看个有趣的东西。”
车子最后停在中轻井泽的公民馆前面。
庭院里展示着不可思议的车辆。
“那是什么?”
“如假包换的蒸气火车。”
大家下车,围绕着那节车厢观看。据说,那节车厢以前跑过连结轻井泽与草津的铁路。
说到“蒸气火车”通常会联想到“力大无穷”,这节小火车却极为可爱。
它的外形好像一个黑色便当盒,前方有一个黑色驾驶座。“头”上的导电弓架像触角般伸得很长。据说它有个昵称叫“独角仙”,果然取得巧妙。
(超越时空,如今与我相对的“独角仙”小弟,想必过去也载着无数欢喜与忧愁,全力向前奔驰。)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从白栅栏探身,盯着这迷你蒸气火车,顿时有一股情绪涌向对方。这种感觉就是爱吗?
我们离追分的别墅不远了。从一条大路拐个弯,视野突然被无垠森林笼罩着。
我们要找的建筑物在群树之间露了出来,缤纷落叶妆点着一栋绿顶白墙的双层楼建筑,是非常典型的“别墅”。
走在前面的千金小姐,从口袋里铿锵有声地取出钥匙圈,毫不扭捏地开门。
08
待男女生的房间分配好以后,我们在楼下大厅集合。峰小姐泡了红茶、端出点心:
孤陋寡闻的我,在果酱店买了从没听过的大黄果酱。
店内放满了五彩缤纷的果酱瓶,光看就令人赏心悦目。洋槐、桑椹、醋栗、山李、金橘、核桃。我彷佛闯入童话森林,逐一检视漂亮的标签,发现其中有“大黄”。
我的个性保守同时喜新厌旧,我拿起大黄果酱,与江美讨论该不该买。
“如果拿不定主意,干脆买下来。”江美说道。
若是小正,一定会说:“如果拿不定主意,那就别买。”
仔细想想,我真是明知故问。
据说大黄是一种叫“洋欸冬”的蔬菜。我选择它是因为标签上写着“最适合搭配俄罗斯茶”,用果酱代替砂糖就是所谓的俄罗斯红茶。轻井泽的空气微寒,我想象吹着热气喝下它,一定能让身心都温暖起来。
我在浓涩的大吉岭红茶添加了丁香色果酱。
酸酸的滋味果然与红茶很搭配。
“嗯,还可以。”江美说道。吉村先生也一脸认真地吹着热红茶,点头表示赞同。
至于葛西先生,则表示红茶加果酱很难喝,索性喝原味红茶。千金小姐也夫唱妇随。
最后,峰小姐放下茶杯,从暖炉上拿起西洋棋盒。
那套棋不算正统,棋盒是对折式的,打开以后棋子就在里面,款式很常见。感觉很像是渡假时顺手买的。
“来,请吧!”她打开棋盒,往桌上一放,邀请葛西先生。
“好。”葛西先生以熟练的手势开始排放棋子。
我心想,既然不喜欢把果酱加进红茶里,那就换个方式。于是,把硬面包切成薄片,再抹上薄薄一层大黄果酱,排放在盘子里,搁在棋盘旁。
葛西先生以那双凤眼投以一瞥,拿起一片享用,然后朝着棋盘对面的佳人说:“这玩意儿,味道不错。”
他一边蠕动着嘴,手也不停地移动。西洋棋和将棋不同,棋子被吃掉就没了,所以棋盘上越来越空旷。
峰小姐手中的国王四处逃窜,兵败如山倒。
“很不甘心吧!”
葛西使出最后的杀手锏,面无表情地说道,并点燃一根烟。此时,峰小姐开始排放第二回合的棋子。
葛西先生叼着烟,继续迎战下一回合。
若以将棋来比喻,皇后等于兼具“飞车”与“角”的功能,非常厉害。
峰小姐大胆地使用大棋,并且在最后舍弃重要的皇后,以骑士进逼获胜。
她交抱着双臂,骄傲地仰靠在椅子上说:“很不甘心吧!”
看来她赢得痛快。
之后,两人起身说要出去买东西。大概等回来时再继续缠斗。
屋里剩下三个人,我们闲聊了一阵子。巨汉吉村先生,局促地跷起又长又粗壮的腿,笑嘻嘻地说话。
我望着桌上的棋盘,问江美:“你不玩吗?”
听说他们的社团正在流行西洋棋。
江美参加的是人偶剧社团,但不管是什么团体,不时会从内部吹起一股跟风,就这么吹上好一阵子。
“这个嘛,我考虑看看。”江美说着,拈起一只白塔形棋子。
我蓦地灵光一闪,问吉村先生,“你的棋艺其实还不错吧?”
这个在一旁观战、一脸佩服的人,其实远比对战者高明许多——若真是如此就有趣了。
名人剑豪总是藏身乡野。不料——
“哪里,我差劲得很。”吉村先生不好意思地抓着一头乱发。现实果真不是电视古装剧。
窗外的光线渐暗,已近黄昏。吉村先生上了二楼。
“我教你吧。”江美说道。当然,她是指西洋棋。
不过,我第一次来轻井泽,今后不知何时还有机会来访。虽感谢江美的好意,我还是只想在别墅四周散散步,于是站了起来。江美好像打算找吉村先生作陪,只见她把棋子收回盒子里。
塑料制的黑白棋撞到木盒发生喀喀声响。江美拿起棋盒上楼。
我走到室外。
院子里有一棵从根分成三股的枫树。我抬头一看,树梢还留有些许日光,叶片像讯号灯般由红转黄,宛如幻灯片般出乎意料地明亮。
我穿越建筑物后面,那里有一条通往杂树林的小径,很难称之为路。我踩着落叶前进,每走一步,脚底下便发出细碎的声响。
经过白桦的盘根错节处,视野豁然开朗,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芒草原,泛白的芒穗宛如梦中的场景,随风摇曳直至远方。远处可见落叶松林,还有看似沉稳的山脉。
一定是浅间山。
山顶一带萦绕着小片云朵,如同撕开的绵花糖般。
我穿着栗色外套,交抱着双臂,打褶裤下的一双瘦腿并拢,朝着辽阔的壮丽风景凝望了半晌。
轻风拂面而过,芒草晃动,林中树叶沙沙作响。
太阳行色匆匆地沉入平缓的山棱暗处,暮色笼罩大地。唯有山的另一头,犹如仙界般明亮。
随着日落,空气益发冷冽地包覆我的全身。浅间山头深紫色的云帽,逐渐转变成雅致的淡红色。
09
“蛋怎么办?想想办法吧!”千金小姐下令。
据说明天早上要吃烤吐司配火腿蛋。不过,只为了那顿早餐买一盒蛋也太多了。
“不能煎荷包蛋喔。她明天要做,中西日式,她都会。”葛西先生兴趣缺缺地说,一饭团、荷包蛋,还有泡面。”
峰小姐一边走向冰箱,一边曲肘朝葛西背部给了一拐子,他仰身呻吟。
好吧,鸡蛋。
如果有菠菜,我可以做拿手的纸包焗蛋,若搭配吐司大概会做蛋包吧。尤其是后者,等醋水沸腾后再打蛋的作法本身就很有趣。我很喜欢把松散的蛋白裹住蛋黄这道程序。
不过,以目前的情况最好还是制作原味蛋卷吧。
我拿起占了半盒数量的五颗蛋开始动手。
有了基本调味料,缺的东西也补齐了。千金小姐和江美在我身旁负责煮意大利面、调制色拉。
加上现成的饭团,劳动的成果热闹地摆满了餐桌,准备齐全。
“江美你们的战况怎么样?”我问道。
“二胜一败,学长赢了。”江美微笑道,她看着吉村先生。吉村先生害羞地再次抓抓头。
这时,峰小姐说:“如果分成红白两队,加上之前的战绩总计二比三,只要我再赢一回合,男女就打成平手了。”
她提议等一下玩扑克牌。
餐后,我们开始收拾残局。吉村先生说要帮忙,不过厨房里不缺人手,巨汉先生似乎无处容身,像无头苍蝇般瞎转了一会儿,只好离开。
葛西先生坐着看杂志,动也不动。
我边洗盘子边说:“他走出房间时,得低着头吧!”
“你是说吉村先生?”峰小姐回应。
“对,那已经成了习惯吧。”
“因为头会撞到门框……。到目前为止,想必撞过很多次了。”
“高个子也蛮辛苦的。”
最后,话题人物吉村先生拿着西洋棋盒回来了。
“噢,好:看我轻松摆平。”
葛西先生把杂志往旁一放。江美说:“说那种话,当心反而会被摆平喔。”
安啦,只要谨慎一点就没事,葛西先生一边说着,一边摆放自己的黑棋。按照西洋棋的规则,持黑棋者后攻,也就表示技高一筹。接着,开始摆放对手的白棋,却迟疑地停手,还纳闷地歪起脑袋。
“怎么了?”峰小姐一边擦杯子一边问道。
“咦,怪了。”葛西先生一边拨开塑料棋子检视,一边回答,“……白皇后不见了。”
10
“不会吧,不可能被松鼠叼走。”
千金小姐的话令我感叹——(原来如此,提到鼠字竟然先想到松鼠,不愧是在轻井泽啊!)
“大概是之前没放进盒子里吧,八成掉在二楼和室的角落。”
葛西先生说着便起身,吉村先生也跟着上楼。
“怎么回事?”连江美都匆匆擦干双手尾随在后。
“那种东西本来就很容易搞丢。”
“若是骨牌还有空白牌。”
江美率先回来了,好像没找到。
“需要找个替代品吗?”
“才不要呢,那样感觉很糟。”
“如果是某方想逃避赛局,那就可以解释棋子为何消失了。”
“怎么可能!?”峰小姐猛摇手,然后想了一下,便说,“至少……不是我干的。”
我们泡了茶,在客厅集合后,又针对这个“谜”讨论了半天。
“我们并没有监视谁去过哪里,区区一个‘皇后’,谁都有办法藏。”峰小姐如是说。
此刻的氛围尚属于“棋子在某种情况下不慎遗失”,因此大家点点头,说着好玩罢了。
这是名符其实的围炉夜话,只不过壁炉纯属装饰,暖气来自室内空调。
峰小姐猛地倾身向前,“虽然有人提出‘怕输把棋子藏起来”一的假设,但我发誓绝对不是我。葛西先生,你呢?”
“开玩笑!我占了上风干嘛做那种事……”说到一半,他诡异地笑了,“该不会是不好意思让屋主落败,所以被吉村他们藏起来了吧。”
“乱讲!”峰小姐气呼呼地说着,“再不然……,对对对,也有可能是这个人。”
葛西先生那双凤眼眯得更细。他居然指向我,我心头一惊。
“为什么?”我理所当然反问。
“因为我们一直下棋,你觉得‘好无聊’,所以干脆把棋子藏起来。”
学女生娇嗔扭动的姿态实在很不适合他,很可笑。我忍俊不禁。
“小学生才会那样做。”
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我们改玩扑克牌。
这是四人游戏,据说叫做black out。首先,一人发一张牌,接下来,第二轮拿两张,依序增加张数。玩法充满变化,相当有趣。
我在江美身后看她示范,自己终于正式上场。
用牌决定过关者,结果葛西先生抽到黑桃三中了头彩(不,该说是倒了大楣吧)。不过,葛西先生的贤内助倒是意外地称职,不停地替我们倒茶。峰小姐拔得头筹,吉村先生第二个过关,下一局我拿第二,遂起身离席。
我走向厨房,打算在茶壶里添点开水。倒入冷水,放上瓦斯炉,明亮的蓝色火焰在水壶下方啦地燃开。
窗框内的方形夜色深沉,微微传来风吹过树梢的声响。
要是没有中央空调,想必待在室内也会冷得发抖。根据峰小姐的说法,这里每年到了十一月份便降下初雪。果然与平地的气候不同。
若没有江美的那通电话,本该在家中无所事事的我,此刻像个被镊子夹起的小精灵,被扔到了遥远的轻井泽别墅。想想还真是不可思议。
(然而,撇开我这种感慨,真正的“不可思议”正在出乎意料之处埋伏。)
我想起连自己都觉得煎得不赖的蛋卷,漫不经心地打开冰箱门。
11
“什么事?”江美歪起脑袋问道,其余三人也跟着转头或拉椅子,看着站在门口的我。
“这个……”
我伸出刻意握紧的右手,然后缓缓地张开。
“哎呀!”峰小姐放下手里的牌,当场站了起来。
此时,笛音壶的壶嘴发出高亢的尖叫,只是,没有人叫我去关瓦斯。
我手上的东西是“白皇后”。
“你在哪里找到的?”
“你们猜。”
我既然受了惊吓,当然也不能放过其它人,于是故意装傻。大家保持沉默看着我,像乖学生等待解答。
此时,我像个超级巨星般开口:“——冰箱?”
葛西先生蹙眉。
“怎么回事?”
“就在里面,放鸡蛋的地方。”
众人啊地一齐发出惊愕。看来,在座有人演技比我好。
我走近桌子,像要将军似地(起码还知道这点术语),放下白皇后。
“不可能是棋子自己掉进去的吧。松鼠也不会开冰箱。是在座的某人做出这件事。除非……这栋建筑物里还躲着第六个人。”
“喂,拜托你别说得这么可怕。”
峰小姐这么一说,江美吃吃地笑了。
“如果是电影,这时候应该爆出雷声。”
“轰隆隆!一道闪电照亮可疑男子的面孔。啪地一闪!”
葛西先生搞笑地说道,千金小姐娇嗔一声,露出了害怕的表情。
“那倒不至于,所以这应该也是游戏吧。跟西洋棋与扑克牌一样。”
我对葛西先生如是说。
“也对啦,事到如今算是吧。八成是某人的恶作剧。”
“太无聊了吧,干嘛做这种事……”
言下之意,有人在峰小姐的别墅如此任意妄为似乎令她很困扰。不管是什么用意,期待已久的决战被打断,她一定很不高兴。
“总之,我先去关火。”笛声已尖锐到无法忽视的地步。
“我也去。”江美站了起来。两个男人也跟着起身,大概是想亲眼瞧瞧到底藏在冰箱的何处吧。
一行人鱼贯地走进厨房。我先关掉瓦斯,将沸水倒进茶壶。蒸气如云雾般冉冉升起。
就在大家检视冰箱内部之际,娘子军发出惊讶声,好像立刻察觉到某件事。我忘记报告那件事了。
我一边把壶盖牢牢盖上,一边对江美说:“对了,蛋变成了四颗。”
吉村先生侧首不解:“蛋?”他一脸茫然,不明所以。
“对!‘皇后’现身,‘蛋’却少了一颗。”
12
我们把白皇后放在厨房的餐桌上,围着它落坐。塑料棋子在众目睽睽下,似乎受宠若惊。
“这下好了。”葛西先生抚着脸颊开口。
“是谁干的?没办法锁定对象哪。”
峰小姐问:“为什么?”
“你想想看,说到机会人人都有,接近冰箱谁都办得到。更何况,就算有人自首也不好玩,问题在于为何要做这种事吧!如果是精心布置的游戏,答案应该由我们找出来。”
峰小姐像猫一样伸手,触摸着正在说话的男友。
“干嘛!?”
“看看那颗蛋是不是在你的口袋里。”
葛西先生苦笑着说:“没有啦。”
大家都反射性地检查自己的衣服。我虽已脱下外套,身上只穿着白毛衣,还是不由自主地抚摸一番,当然没有那颗蛋。
“谁有?”
众人纷纷摇头。葛西先生则点点头说:“把棋子放进冰箱,取出鸡蛋。如果只有一人在场那不成问题,就算有其它人在场,只要藏在口袋或毛衣内,再不然藏在手里拿的东西底下,即可轻易从厨房脱身。之后,再随便找个地方放就行了。”
我提出抗议:“我认为不是随便找地方放。”
“咦?”
“如果要放,一定会放在有意义的地方。”
巨汉吉村先生兴味盎然地凑近桌子。
“此话怎么说?”我一边思考,一边缓缓开口。
“棋子在哪里?在冰箱。如果只是随便找个地方放,应该还有其它场所。把冰箱当作藏放地点,也未免太奇怪了吧。”
“你的意思是,有必要放在那个地方?”
“对。”
“我赞成。”峰小姐说着,轻轻举手,说道,“我认为一定是这样。冰箱,或者是说,蛋所在之处的必然性。”
“为什么?”这次轮到葛西先生发问。
“清醒一点好吗?不只放了棋子,还拿走了蛋耶。正因为蛋消失了,我们才会摸口袋。
对方一定想强调:‘棋子’之后是‘蛋’。”
“说不定只是因为冰箱比较容易藏放东西,才放进去。如果是冰箱,迟早会有人打开,到时候就会发现棋子而嚷开。用这一招来观察大家的反应再适合不过了。所以这不正是最佳地点吗?”
“然后又顺手把蛋藏起来吗?”
葛西先生抚摸着下巴:“这也不是不可能。”
“真可笑。那样也未免太没创意了吧,根本算不上是游戏。‘游戏’(game)如果拿掉‘艺’[133],剩下的只不过是‘无’(mu)。”
千金小姐说的双关语相当高明。
葛西先生也贼兮兮地笑着说:“如果一无所有,那也未免太空虚了。”
13
好,故事进入中段。
善言者往往善于倾听。圆紫大师一边巧妙地应声附和,一边勾起我的记忆。那件事令我印象深刻,即便事隔一年半,连细节都历历在目。
“很有意思的故事。”
“是吗?”
“奇怪,怎么连当事人也回答得意兴阑珊。”
此时,圆紫大师点了一杯咖啡,我又叫了一杯红茶:准备长期抗战。
“不过,若当作谜题可能不上不下,我觉得不够看。”
“喔。”
“若是值得讲,我早就讲出来了。”圆紫大师微微倾着脑袋。
“不,我倒不这么认为。”
“可是,就连‘嫌犯’是谁,光听这些也猜不出来……”
我说到一半,嘴唇就这么僵注了,然后眨巴着眼,因为我看出圆紫大师的表情,他的表情分明在说“我猜出来啰”。
“不会吧——”
我目瞪口呆。
“怎么了?”
“没有,可是……”我只能语无伦次地讲些废话。
“来,先喝口茶再说。”
圆紫大师比一比刚好送上来的红茶,笑咪咪地对女服务生说:“啊,我们还要加点蛋糕。”
他可真会掌控气氛,想到这里不禁有点不甘心,有幸得到大师的签名,我本来还打算请他喝茶,结果这下子好像连蛋糕都要让大师请客了。
“你要吃什么?”
“起司蛋糕。”说着,我拼命动脑筋思考解谜关键,但想不通就是想不通。我难以释然地说:“好吧,先撇开那个不谈,只不过是有人为了充场面才搞出来的游戏,所以在动机方面并没有必然性,拿来当作谜题也没什么意思。”
不知为何,圆紫大师的笑意更深了:“这个‘充场面’说得好,果然像是你会用的字眼。”
真气人。不过,看到圆紫大师的表情,我开始觉得他连原本没有的“必然性”都考虑到了。
果真如此,那我岂不是毫无立场了?不,等于当时的在场者全都成了笨蛋。
圆紫大师淡淡地说:“世间事都有各种解释,对吧。不过,在一个体系中如果参照前后的因果关系来思考,有时候答案意外地简单。”
圆紫大师说着,从衬衫口袋抽出细字签字笔,在纸巾写下以下的数字。
八万三千八三六九三三四七一八二四五十三二四六百四亿四六
“这是什么?”
“没有啦,你说到轻井泽,让我想起在两、三年前,我也去过轻井泽的追分。当时,我去某地收集乡土资料,在那里看到碑文的拓本。”
他说得若无其事,我听得战战兢兢。
“……是诗歌吗?”
“对,叫做什么‘一家歌碑’。”
此人太夸张了,这么长串的数字亏他还记得住,这可不是我那《古今着闻集》的诗词能相比的。
“是按照万叶假名[134]的要领吧?”
“大致上是。”
“您说叫做‘一家歌碑’是吧!”
“是的。”
我当然先找“一八”[135],在正中央。我指着那里,注视着圆紫大师。大师点点头,我当下精神大振,一边把手指滑向另一个字一边说:“一家处”(hitotsuya-ni,一八二)
“很好!”圆紫大师夸奖道。
“工作?”(shigoto,四五十)
“不,这里的‘四’要念成yo。”
“噢,是‘每夜’(yogoto)吗?每夜,身染(yogoto-minishimu,四五十三二四六)。”
我努力解读到“一家处每夜身染”便宣告放弃。圆紫大师运笔如飞地加上假名注音与汉字批注。
山道寒寂一家处,每夜身染百夜霜
“原来如此。”
“‘四五十’如果放在整句里一起看,就会发现不是‘工作’而是‘每夜’。”
我倾身向前,盯着圆紫大师说,“我找不出来。”
圆紫大师苦笑道:“不,那是因为你临时看到。如果定下心来从容思考,你一定看得懂。”
“承蒙您这么说,备感荣幸。”
“唉,别使性子嘛。”
我忍不住发笑,正好起司蛋糕送来了,我一边叉起蛋糕吃,一边继续说:“如此说来,您的意思是,我说的故事其实也有一个全盘性的大方向啰。”
“对。”
“简而言之,拘泥于部分细节就会看不见,若就整体来看应该是看得见……”
“没错,没错。”
思考方式是懂了,但实际上还是束手无策。
不管怎样,我进入“轻井泽三题段子”的后半段。
14
“江美觉得呢?”我做球给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负责发问的圆脸好友。
“啊,我吗?”
“嗯。”
“这个嘛……”她缓缓地拉长声调。
“松鼠类。”峰小姐“咦”地出声,语带抗议。当然,我也无法同意。
“不是说过那不可能吗?松鼠又不会开冰箱。”
“所以啰,是类似松鼠的准松鼠。”
“好怪,我听不懂。”
就算被吐槽,江美还是像个家教良好的公主殿下,白皙的脸蛋漾着笑意。
“就算猜测是某种动物,恐怕也有点牵强吧。不管是哪种‘动物犯案说’一概驳回。”
葛西先生像法官大人般态度严峻地说,“总之,继续争论下去也不会有进展,大家先休息一下吧!”
说完便看看手表。坐在左边的我也反射性地看向他的表面,长针与短针交织成一把金色剪刀,每过一个小时绕完一圈,剪刀的双刃就会迭合。我觉得这个设计很有趣,也很适合他。人具有自己的风格,不管怎么说都是好事。
“八点了——”
“去洗澡吧。”峰小姐说道。
大家讨论了一下洗澡顺序,最后决定让男生先洗。吉村先生率先走向浴室。
我们上楼,在和室卸妆、准备换洗衣物。
峰小姐脸上有淡妆,她先用卸妆乳卸除。这套程序真麻烦。
她的妆还没卸完,纸拉门就被咚咚咚地敲响了。
“谁啊?”
闷不吭声地敲门,令人不太舒服,我试着问是谁。当然,用删去法一算,除了葛西先生不可能是别人。与其问对方是谁,其实是在要求对方出声。
果然,传来了葛西先生的声音,“我啦!”
那语气显得毫不客气。我和江美站起来,走了过去。
“什么事?”
他耸耸肩说道:“蛋出现了。”
15
峰小姐用面纸抹去脸上的卸妆乳,不由得转向我们。
我立刻回问:“在哪里找到的?”
“更衣间的架子上。”
我瞄了浴室一眼,立刻看到他所说的地点,说是更衣间或许太夸张,不过浴室前面确实有一个空间,也有架子。
“是吉村先生发现的吧。”
“对,他一路跑来厨房,嚷着找到了找到了。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过来看看。”
“啊?”
他不是来通知我们蛋找到了吗?“好奇心的驱使下”是什么意思?一瞬间我这么想。这个疑问,在听到葛西先生接下来所说的便得到了解答。
“我在想‘蛋’以后是什么。‘蛋’取代了‘棋子’,若比照同理,放蛋的地方应该也会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吧?”
“啊……,说的也是。”江美当下回答。
“浴室是我打扫的,所以我应该知道。我记得入口的架子上有一面粉红框的‘镜子’。”
“镜子——”
“对,是那种立镜,比文库本略大一点……”
“就是那个。”
“不见了吗?”
“不见了不见了,真的消失了,非常彻底。”
葛西先生摇摇手愉快地说完,便下楼去了。峰小姐那张雀斑脸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峰小姐问着,卸妆后的脸蛋清纯可爱多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到楼下的客厅集合。期间轮流去洗澡。
“好了,这次是‘镜子’吗?”葛西先生说着便回来加入了,江美接着起身离席。
吉村先生交抱着双臂,仰望着天花板说:“不管在冰箱或更衣间,东西都放在看得到的地方。这次,应该也会摆在容易发现的位置吧。”
原来如此,的确有理。“棋子”在“冰箱中”,“蛋”在“架子上”……。此时,我“啊”的一声,福至心灵。
“怎么了?”峰小姐不可思议地看着愕然张嘴的我。
“慢着——”我皱着脸,正在整理思绪。
“噢,看来这位小姐有高见。”
葛西先生搞笑地说道。不过,好像也半带真心的期待。
“……找到这三样东西,藏宝游戏是不是就算结束了?”
我不分对象地如此问道。回答的是葛西先生,他说:“不知道耶。不过,三是好数字,很可能到此为止了。”
“若真是如此,那我可能知道‘镜子’放在哪里。”
“喂喂喂,真的假的?”三人的视线纷纷集中在我身上。
“就像接龙一样,最后应该会回到原点。”
葛西先生霎时沉默,然后啪地拍膝。
“对了,在‘棋盘中’。”
说着立刻起身,走近那座装饰用壁炉。我也猛然跳起。葛西先生拿起木盒。
镜子,藏在里面稍嫌大,虽然放不进去,不过在盒子底下。
“宾果!”葛西先生说着,将粉红镜框的镜子高举至头上。我也不禁有点得意。
“好厉害,名侦探!”
“不过,谁都可以把这玩意儿藏在这里。到头来还是抓不到‘嫌犯’。”
葛西先生左手持镜,右手抚着头发耍酷地说道。
的确,稍早在发现少了棋子时,棋盒已被放回此处。直到开始玩牌为止,任何人皆可以自由进出。夹带一面小镜子藏在棋盘底下,是轻而易举之事。
吉村先生抚摸着下巴说:“也就是说,找到‘皇后’时,如果立刻把它放回棋盒中,就会发现‘镜子’。”
“白皇后”现在依然寂寞地在厨房餐桌上罚站。
我一边点头一边说:“三样东西在那时候已经布置妥当。不管怎样,洗澡时间到了,‘棋子’不可能不放回原处,所以这个接龙游戏迟早会完成。”
如此说来,“藏东西”的目的不在于“隐藏”这个动作,而是这三者的“提示”。
我说:“——棋、蛋、镜。答案是什么呢?”
16
“十五,七,十九。”在手心书写的峰小姐,突然如此说道。
“咒语吗?”
“是三个汉字的笔画啦[136]。”
“好像没有特别意义。”
“要是有保险箱,或许是密码的数字。”
她依依不舍地说道。
“如果用‘棋、蛋、镜’就是三个汉字。不过此人既然特意藏起‘queen’,我认为应该朝‘queen’、‘egg’、‘mirror’的方向去思考。”吉村先生如是说。
“不愧是英文系的高材生。”
这点程度的单字被如此赞美,反而像嘲讽。听说葛西先生念的是政经系,吉村先生是文学院学生。说到这里我才想起,曾经在文学院与这位巨汉先生擦身而过。
“Q·E·M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吉村先生认真地思考,但最后还是摇摇头。
“如果是QED,那是‘证明完毕’。”
“不仅没有完毕,反而越来越像走入迷宫。”
“我倒觉得只要单纯思考‘女王’、‘蛋’、‘镜子”的关联就好了。”
“这样算单纯吗?”
我再度灵光一闪:“搞了老半天,原来是这样啊!”
“我懂了!”我啪地两手一拍。
“啊?解出来了吗?”
“对!也知道是谁干的了。”
此时,门轻轻地开了。换上衬衫与开襟毛衣的江美,像吉村先生那样搔着头站着。
“被你发现啦!”
“庄司小姐是‘犯人’吗?”葛西先生惊讶不已地问道。
庄司是江美的姓氏。“犯人”轻轻地压着闪闪发亮的头发说:“对,我自首。”
然后,她乖乖地低头行礼,“我不会畏罪潜逃,只是想去把头发吹干。”
“江美。”我朝着好友正欲离去的背影喊道。江美一脸天真地转身。
“什么事?”
“准松鼠的‘准’也就是‘亚’[137]吧?”
江美点点头便离开了。
当然,接下来我遭到大家的围攻。下一个应该轮到峰小姐去洗澡,她也赖着不肯走,我就像召开记者会的大明星般回答大家的问题。
“‘女王’、‘蛋’、‘镜子’,这么思考便想起一个故事,然后就明白江美之前讲那句话的意思了。”
“哪句话?”
“我问‘江美觉得呢’时,她的回答。”
“她是怎么回答的?”
峰小姐跳起来,说:“是松鼠!”
“正确来说,她说的是‘准松鼠’。‘准’就是‘亚’,亚硫酸和亚军的‘亚’。这么一想便符合了。”
此时,峰小姐反倒像是被狐狸耍弄得一头雾水。我继续说:“简而言之,就是亚、松鼠。日语发音是Aˊliˊce。”
17
“抱歉,惊动大家了。”全员到齐后,江美从椅子上起身,再次欠身鞠躬。
“不过……,很好玩吧。”
“的确是很特别的经验。”千金小姐说道。
“我以为那不是多难的联想游戏。”
葛西先生呼地喷吐出烟,眯起眼说:“是《艾丽斯梦游仙境》吗?”
穿过“镜子”走进不可思议的世界,那个故事的整体就是在模拟西洋棋,也出现了“女王陛下”;“蛋”当然就是鹅妈妈童谣中耳熟能详、坐在墙上的蛋头先生“Humpty Dumpty”。
江美一直在等待有人能察觉到这一点。
“为了弥补让大家虚惊一场的罪过,我要表演才艺。”
说着便拿起手上的竖笛。江美在国、高中曾加入铜管乐队,此时我还不知道这件事。
“咦,那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峰小姐解释说:“那是我姐的。今年夏天她带来吹奏,然后就一直放在这里没带走。”
在轻井泽树林中吹笛的诗情画意我能理解,把竖笛放着没带走,也显得落落大方。
想必峰小姐早就知道江美会吹竖笛吧,所以才叫她演奏。
“好久没吹了,不好听还请见谅。那我就吹一首最熟的曲子《竖笛波卡舞曲》(clarinetto polka)。”
江美似乎已事先看过乐谱,半闭着眼将竖笛抵在唇上:闭上眼之后,柔美的音符洋溢着室内。
在寒气冻人的夜晚,童话世界的人们集合在绿顶白墙的:“屋里,围炉闲聊,共渡欢乐时光。最后,长发女子起身吹奏魔笛,旋律如丝绢般越过无垠山丘、经过湖泊,永无止境地流淌而去。
我如此幻想着。
最后,我们用冰水和可乐调威士忌,我发现峰小姐喝醉就会傻笑,千金小姐与葛西先生一旦喝酒已百无禁忌,他们的亲密举止自然得令人暗叹两人竟忍受得了分房而睡:
凌晨一点过后宣告散会,我们三人在二楼并排躺下,静谧如浪潮般直逼而来。喝了乌龙茶加冰块的我,在黑暗中份外清醒,迟迟无法入眠。
起先我们还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最后终于嘎然而止。
出外旅行向来比其它人晚睡又早醒的我,一边想着“今晚又剩下我一个人”,一边闭上了眼。
耳边微微传来峰小姐那可爱的鼾声,外面不时还有夜风吹动着树木,室内若有花瓣坠地,恐怕连那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察觉身旁的江美动了一下。我悄悄睁眼。
朝右侧卧是我的习惯,虽然面向江美,但能察觉的只有窸窣动静。室内连小灯都没开,因为我们一致同意“完全黑暗比较容易入眠”。
然而,我总觉得江美那温柔的视线一直落在我身上。
流逝的时间宛如沙漏里的沙粒滑落。
不知落到第几万粒沙,当我蓦地闭眼时,江美的嗫语传来。
“对不起……”
我轻轻反问了一声“啥?”那个疑问陡然被吸入黑暗中。
(是我听错了吗?)
过了那一瞬间,昙花一现的话语究竟是真是假,已如沉入水底的水晶珠般难以捉摸。
而我,也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18
第二天早上,峰小姐做了火腿蛋。让我们伤脑筋的那颗蛋也和其它蛋友们一起变成了荷包蛋,祭了我们之中某人的五脏庙。
我们把房间收拾干净,将厨余集中,最后把水管里的水放掉。吉村先生关紧总开关后小跑步回来,或许绊到了满地的落叶,在三个女生面前重重跌了一跤。巨汉先生在五彩缤纷的秋叶地毯上张开长腿一屁股坐下的画面实在很有趣,我们忍不住笑了出来。
中午以前,这辆红车就离开了别墅。到此为止的经过,当然是重点摘要啦,就这么说完了。
“怎么样?”我问道。
“原来如此,半夜道歉的那一幕,的确是个令人点头同意的结局:”
“是吗?”
对我来说正好相反,那一幕令我有点无法释然。翌晨,我向江美确认,“昨天半夜,你说梦话有提到对不起吗?”江美一如往常一样慢吞吞地回答:“有吗?不知道耶!”然后对我嫣然一笑,就这么含糊带过。
“她在那天晚上道歉,唯一的可能就是为了‘艾丽斯游戏’。不懂她干嘛跟我道歉,除此之外,我倒是没有其它疑问。”
圆紫大师像是要整理思绪般,望着窗外的绵绵细雨,最后转脸问我:“毫无疑问吗?”
“嗯,对。”我这么回答,话声方落却开始不安。
“当然,我承认的确发生了怪事。”就算要辩解,也已无力回天。
“不,事情本身一点也不奇怪。”这话也未免太毒了吧,原来奇怪的是我。
只是,圆紫大师确实透过不同的路径(很不甘心的是,他那条路显然近多了。)找到了“犯人”。
我做作地轻咳了一声,说:“圆紫大师,在我还没提到‘亚松鼠’之前,您早就知道‘犯人’是谁了吧。”
“是。”
“猜的?”
“对,当然,除了庄司小姐别无可能。”
“换言之,这只不过是小事一桩嘛,其实可以更条理分明。”
“是的,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确认一件事。”
然后,圆紫大师喝了一口咖啡,若无其事地丢出一个对我来说等于是炸弹的冲击性发言。
“那位庄司小姐与吉村先生,最近就要结婚了吧。”
19
天底下有这种事吗?
连我自己也是刚刚在文学院教室才听到江美亲口透露,大师为何光听我叙述一年半以前的轻井泽之旅就猜得出来。
我唯一的念头是,圆紫大师该不会在当时就躲在天花板上,或是戴着附有吸盘的手套像雨蛙般贴在窗外偷听吧。
一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后者的模样,大师还穿着表演的和服。我看着眼前的他,忍不住眨眼。
大师一派从容地确认:“我说错了吗?”我拼命摇头表示“没错”,然后又用力点头表示“要结婚”。
“是吗!”无视于我的复杂反应,圆紫大师莞尔一笑,又开始喝起咖啡。
“为什么,您怎么知道?”
“没什么,其实很简单。”
圆紫大师放下杯子,仰起人偶般的脸庞,说:“我刚才不是说过,我也去过轻井泽吗?”
“对。”
“那是几年前,令我难忘的五月一日。我从小诸[138]过去,时间还很充裕,难得有机会,我打算去怀古园游赏一下,所以在中途下车。同行的弟子游紫,事先查过电车时刻表。他这人就是一丝不苟的化身,照理说不可能失误,偏偏那时候搞错了,等到我们抵达车站时,电车正好离开,结果没赶上。”
“唔。”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管怎样,只好先含糊应声。
“真是倒霉的俊宽[139],但事后懊悔也没用了。”
“是啊!”
“于是我们改搭出租车。车站前面停了很多出租车,我俩上了其中一辆,司机问我们目的地,我一回答轻井泽,对方立刻说:‘先生,很抱歉,请你们下车!’。”
“咦?”
“然后,司机指着旁边的一辆说‘请你们搭那辆’。你猜……”
圆紫大师停了一拍,缓缓说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拒载吗?可是如果不载人,又叫你们坐隔壁的车……”
我依照一般常识回答。
“隔壁那辆车正好要去轻井泽,有人用无线电叫车……”
“如果从轻井泽过来的客人,应该会搭轻井泽的出租车吧。”
说的也是。
“很简单,那是要回轻井泽的车。”
“不不不,那是小诸车站的出租车。”
“不然,那辆车已经坐了要去轻井泽的客人。也就是说,采取共乘制吗?”
“不不不,那种客人很少见。”
“派车路线不同,所以原先那辆车不走轻井泽。”
我苦苦挣扎。
“又不是公交车,应该没有这种限制吧。”
“再不然……”我的思路四处碰壁,接着又发现一个出口。
“和值班时间有关!”
“这个推论相当不错。小诸往返轻井泽得花不少时间,这跟前往市内不同。不过,我既然特地出题,表示话中藏有‘解谜的钥匙’——司机先生‘有事’。”
“有事?”
“你猜,是什么事?”
我当下恍然大悟。五月一日!
“劳动节!”
圆紫大师笑着点点头。
“对,他要参加劳工大会,如果跑一趟轻井泽会来不及,只有五月一日才会发生这种事。季语就是最好的例子,有些事件会与时间结合。”
“是。”
“我们今天的对话也很典型,从季节时令的寒暄开始,再从‘梅雨’谈到‘蜗牛’,相当自然。接下来又提到录音带。不过你特别提的,是还没发售、预定收录在最后一卷的〈鳅泽〉。那是冬天的段子,从那里又扯到三题段子,于是你开始叙述‘晚秋的轻井泽’那个故事。从夏天,突然转为冬天再进入秋天。‘季节’的顺序错了。”
我噘起嘴:“就算‘季节’不对我也没办法。”事态本该如此,也只能这样了。
20
“对,当然,你是那个打算。毕竟,在转变话题之前聊的,就是被取笑‘季节’不对、结局技高一筹的和歌故事。你一定想这么说:‘看似脱序的情节,听到最后其实合乎完美的平仄。’。”
我瞪着圆紫大师,恨不得在他脸上瞪出一个洞,然后撂了一句:“大师,您真不可爱。”
“不,其实是可爱的,只是比不上你。”
“讨厌。”我微微举起拳头,做出欲揍人的假动作。
圆紫大师欠身低头:“我投降。”
此时,店里吵吵闹闹地涌进一群人,大概是修同一门课或同一个社团的学生,把我们后面的桌子搬到对面并桌,便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在他们看来,我们很像是副教授或讲师正对着学生低头吧。这么一想,不免有点好笑。
“然后呢?”我催他继续往下说。
“对,然后听了你的叙述,我发现庄司小姐和吉村先生,该怎么说呢?好像交情匪浅。”
“庄司小姐和……”我不由得反问。
“是的。”
“不是峰小姐那一对吗?”
“那一对只是不掩饰。话说回来,你的叙述最后应该会归结到‘季节’上。你说得很起劲,可见得那应该是好事吧。这么一想,我发现你今天好像有点浮躁。根据这一点来推敲,结论就很清楚了。如果一封交情匪浅的男女和‘现在’有关,那么联想到六月新娘应该再自然不过吧。”
一点也没错,我说完故事以后,本来打算宣布那两人即将结婚,以“六月新娘”作结尾,让这次的对话首尾一贯。
“果真如此,庄司小姐跟你比较熟。在你得知婚讯后会让你印象深刻的,应该是她这一对。不管怎么说,这个故事的主角毕竟是庄司小姐。要结婚的,我想应该是她。”
“这我知道。可是,您到底是根据哪一点判断庄司小姐和吉村先生交情匪浅?”
“很简单。”圆紫大师流利地说道,“因为有三样东西不见了。”
21
到了这种地步,只能听圆紫大师细说分明。大师谆谆教诲地说道。
“若要说得更正确一点,是因为皇后消失了。只是好玩而突然冒出《艾丽斯梦游仙境》,听起来相当牵强。其实是想替其中一种东西;具体而言是第一种东西的消失添附某种意义。
所以,才会把另外两种也藏起来,这么一想不就解释得通了?”
听不懂。我皱眉。
“你知道吗!一开始发现少了皇后这颗棋子时,有人暗叫不妙喔。”
“咦?”
“如果在庄司小姐对战之后才发现棋子不见了,当然会上二楼的房间找,葛西先生也的确这么做了。但如果还是‘没找到’,未免不合理。可是,你想想看,如果拿到二楼时,‘棋子早就不见了’……”
我愕然地张大了嘴。
“只要找找一楼客厅的桌子底下就行了。对吧。棋子是从‘客厅’移动到‘和室’。如果不在楼上,应该就在楼下吧。”
“可是……”
“当然。没有皇后就不能下棋。庄司小姐却说,她和吉村先生对战的战续是一胜二负。打开盒子发现棋子短少想必会暗叫不妙。”
我用力吞口水,感觉两颊发烫。
“庄司小姐在客厅的桌上把棋子放回棋盒时,就已经漏掉了皇后。峰小姐的白皇后在第二回合最后被对方吃掉了。假设葛西先生当时随手放在桌边,然后两人起身离席,其它人想必也换过座位吧,就算棋子不慎掉落地上也不足为奇。”
圆紫大师喝了一口水,继续说:“好,庄司小姐拿走棋盒,和吉村先生在二楼独处,消磨了一段时间。他们并未下棋,所以没发现棋子短少。等大家会合时被问起‘棋战的成绩如何’。其实直接说‘没比赛’就没事了,不过心理上就是说不出口,反而谎报对战成绩。后来发现棋子不见了,这下子可慌了。”
圆紫大师绝非在搞笑,他说得极为认真,毋宁是对江美的心理状况深表同感。
“我懂。”我依旧红着脸,毅然点点头,“但若是那样,在提到‘亚松鼠’之前;也就是我一开始叙述时,‘犯人’也有可能是吉村先生吧?”
“不,你想想看,大家在发现棋子不见之后的行动,吉村先生跟着葛西先生上楼,大概还是感到不安吧。可是庄司小姐紧随在后,却先一步回来,想必是假装去追葛西先生,其实是抢先回来捡客厅桌子底下的皇后吧。因为是自己收拾的,一旦短少了,顿时会想到遗落在哪里。她不想被看到,所以才会尾随大家上二楼,再抢先一步回来。”
“噢。”我发出叹息般的声音肯定。
“照你的描述,庄司小姐这个人给我的感觉是看似温婉实则精明。就算依这样的个性来推断,也能理解她为何采取这种行动。”
“的确……”
“好了,收回皇后倒是没问题,不过这下子可伤脑筋了。最好的办法就是以‘掉在二楼和室’来解释。问题是,葛西先生与吉村先生已亲自确认过楼上并没有棋子。”
“是。”
“‘没办法,就当作是我藏的吧,当作是个可爱的小游戏好了!’她八成这么想。事实上,也的确成了‘可爱的游戏’。于是,把线索从‘皇后’立刻联结到《艾丽斯梦游仙境》,接下来只要等着被发现就行了。如果迟迟无人解答,自己再来揭晓。”
“说的也是。”
“结果没那个必要。‘名侦探’适时地出现了。”
我往后靠在椅子上。
“现在看来,这个称号令我很羞愧。”
“我想也是。”
圆紫大师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不,看着我,同时也看着不在场的新娘江美。
“不过……,你千万别怪庄司小姐。她和学长是怎么打发那段时间的,外人若是胡乱猜测,那才下流。不过,我倒是想冒昧地说句话。他们既然刻意隐瞒,想必当时不外乎是拥抱或接吻吧。之后,他们想当成两人的小秘密,这种心情你应该也能体会。我认为应该要尊重他们。”
“是。”我当下肯定地回答。
“虽非飞雁传书那么神秘,但世上的人都有秘密,公开或隐藏因人而异。人们都有不能说的秘密。峰小姐、葛西先生、庄司小姐及吉村先生,乃至你我皆然。就某种角度而言,想必是秘密的多寡,塑造出人不可改变的特质。”
背后的团体客哇地掀起一阵欢呼声,好像是某人说了什么有趣的提议。各种音频混杂,融为一体,化成统一的声音。
圆紫大师的柔和嗓音与之重叠。
“只是,问题解决了以后再回过头来看,等于是利用了你。对庄司小姐来说,想必耿耿于怀。她偷偷向你道歉,就是这个原因。”
比起那句话乍现的一瞬间,江美在那之前的沉默蕴含了多么深的愧疚,我现在总算能体会了。
而今天,江美要结婚的消息,头一个通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
22
“吉村先生毕业后据说要被派到九州岛的分公司就职。如此一来,两人才痛切地确认彼此都需要对方。只是,就算结了婚,江美还是会继续读大学,所以得再过两年才能住在一起。照江美的说法,正因如此她才不想订婚,只想正式入籍。”
下课后,江美在教室淡淡告诉我的话又重现心头。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我或许会觉得此人操之过急。可是,从江美口中说出来就不会。我好像看到了扎根踏实的花朵。”
江美绝对不会有问题,就算遇到难关也会带着微笑克服。
我看着圆紫大师,圆紫大师也看着我。一切似乎尽在不言中。
我小心翼翼地把签名板收起来:“百忙之中还打扰您真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圆紫大师说着瞥向窗外,轻轻地咦了一声,“雨,停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