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秋花 第一章

台版

献给母亲——

01

当百货公司外墙垂挂的布幔上跃动的拍卖、折扣等这些广告字眼前添上了“秋”这个枕词【注:和歌的修辞法,与诗句本身的意义没有直接关联,仅用来修饰一定的语句。】时,清风如同调皮小儿般一溜烟窜过街头,我们正处于漫长的暑假与校庆园游会之间,上起课来心不在焉。

穿着深蓝色牛仔裤和鲜艳横纹衫的小正,这段期间就在我家过夜。

小正的全名是高冈正子,从南方的神奈川县到东京上大学。和来自北边县市的我,方向正好相反。

南辕北辙的差异还有别桩。就拿牛仔裤来说吧,我呢,总是选择最平凡最不碍事(虽说牛仔裤也不可能碍事)的款式,而小正,却卯起来穿超级紧身的烟管裤。

我端着茶具上楼,只见她坐在窗边桌前的椅子上,高傲地交抱着双臂。窗外,传来忽远忽近的虫鸣。

“你真没规矩。”

“贵客”把她那双又细又长的美腿朝我这边笔直伸来,身体呈三十度倾斜。那副德性与其说是高傲,毋宁像是自甘堕落。她每次靠着椅背,总会慢慢往下滑,最后就变成这副德性。

我把端来的托盘放下。然后,从角落拿起家长以前在筑波万国博览会买给我的白兔布偶,放在她交抱的双臂底下。

“干嘛?”

白兔弟弟咕噜咕噜地滚下去。我在小正的脚踝边、橘袜的上方拦住了它。

“你这个姿势正好可以当滑梯。”

然后,我把兔子交给小正,开始泡茶。我的房间是和室,只有桌前半张榻榻米的空间铺上灰樱色地毯。当然,那是怕椅子磨坏了榻榻米。

“过来这边坐嘛!”

我说道,并在摊开的小桌上排放两个茶杯。茶是烘焙过的粗茶。我们刚刚才在房间安顿下来,小正就突然冒出了一句“好想喝烘焙茶”。

小正把手伸进兔子里,兔子也可以当成手指玩偶。然后,她一边捏尖嗓门说:“——过——来——这——边——坐——嘛。”一边让兔子蹦蹦跳。

“被你这么居高临下盯着泡茶,那我岂不是成了‘丫鬟’。”

“——唉——哟,原——来——是‘丫——鬟——’小——姐。”

这段对话真无聊。

“你该不会是专程来表演人偶剧的吧!”

彷佛被茶香吸引,小正这时候终于姗姗起身。

“江美现在,应该正在努力吧。”

“我想也是。”

我们还有个参加人偶剧社团的朋友,她叫吉村江美。我们三人从大学入学以来就是好朋友,不过,江美竟然在就学期间结婚了,这个暑假,一直待在九州岛陪她家那口子。除了有点嫉妒,我也深切体认到“原来朋友结了婚,就会被老公抢走”。

因此,这个夏天,江美没参加人偶剧社团的地方巡回公演。说是巡回公演好像有点奇怪,实际上,她的社团每逢长假都会在几个地方停留表演。这次,江美直到新学期开学才回来,彷佛是为了弥补之前没参加社团活动。最近校庆将至,她天天都在社团练习到很晚。

不过,经我仔细盘问,好像是因为演出当天正逢周末,她家那个大块头会从九州岛赶回来。他今年刚毕业,是那个社团的学长,若说他来看表演确实是天经地义,总之,站在我们局外人的立场只能耸耸肩,说声“小两口好恩爱”。

“——我——要——开——动——了。”

小正让兔子规矩地行个礼,就脱下来,拿起茶杯。

02

小正来的时候戴着帽子。现在,帽子和包包放在一起,我看着她的帽子问:“小正,你知道‘小正帽’吗?”

“知道啊。”她兴趣缺缺地回答。

头顶上有颗圆球的毛线帽,就是小正帽。据说这是源自于某漫画的主角【注:一九二三年,桦岛胜一的漫画《小正的冒险》,主角戴这种帽子因而带动流行。】,她自己叫小正,想必对这个名称已经听腻了吧。

吾友戴的,想当然耳,不是那种帽子,而是与牛仔裤成套的丹宁布男帽,跟她那张有点像古装剧美男子的脸蛋,倒是很搭。

我抓起那顶帽子往头上一戴:“唉,你看,被我一戴,就像女生的帽子吧?跟你戴起来的感觉完全不同。”

“讲什么鬼话啊!”

她故意语带粗鲁。

“不敢,小的没别的意思。”

“哼!你还不是成天打领结,简直像是去喝喜酒。”

附带一提,江美的喜宴是日式的。小正凛然挑眉,补上一句:“别人说也就算了,没想到这种话会从你嘴里冒出来。”

这是手足相残。

“我的意思是,你今天‘穿得很正’,看起来清爽利落。唉,小正。”

“干嘛?”

我一边用食指稍微顶起帽檐,一边说:“真可惜。你如果念的是女子高中,绝对会很抢手。”

小正被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呛到。

“……你这女人有神经病啊。在女校抢手有什么用。”

“学妹会送你巧克力喔。”

“呜,恶心。”

“只是好玩嘛。”

“废话。”

“小正,你有没有送过谁真爱巧克力呢?”

“你很烦耶,那种事不重要吧。”

“喔——我懂了。你害羞的样子真可爱。”

我支肘倚桌凑近盯着她。小正大概是见形势不利,连忙转移话题。

“女子高中给人的印象好像很优雅,其实进去以后并不尽然吧。”

“嗯嗯,有些地方其实很粗鲁,而且都是女生也很容易变得厚脸皮。如果有年轻男老师在我们刚上完体育课后想进教室,我们还会说‘正在换衣服’,抵死不让他进来。”

“其实你们早就换好了吧!”

“对啊,老师在走廊上不知所措。”

“这是欺负人吧。”

“我们班还有人拿袜子对老师作文章呢。”

“袜子?”

“对,故意坐在最前排。如果来的是年轻老师……”

“专挑年轻的下手太下流了。”

“没办法,如果不是年轻的根本不会被吓到。那就不好玩了。”

“真可怕。”

“总之,我同学就坐在前排不停打量老师的袜子。有一天,还没开始上课,她就举手说:‘老师,你穿的是昨天的袜子吧?’。”

“结果呢?”

“老师脸都红了,结结巴巴地辩解说:‘不是,这是……’虽不知道是真是假,总之‘袜子’小姐的目的达到了。”

小正叹气,“她就是赌那一瞬间,可真是颓废的热情啊!”

“不过,那是个开朗的好女孩喔!”

我拆开柿种米果袋口的金色绳子。虽然米果随处都买得到,但这不一样,是越后【注:新舄县的旧称。】的地道货。这个夏天,我跟我姊去了趟新舄。当时,姊姊买了这个当作伴手礼。

大罐里有几袋柿种米果。本来数量多得惊人,随着秋天来临,也只剩下最后一袋了。

然后,我把小正带来的家乡名产,也倒进盘子里。是花生。

03

“这两种混着吃真是杰作耶。”小正边动嘴边说道。

就“混合内容”来说极为古典,同时也的确有让食用者欣然接受的实力。这不是威士忌加水,是米果加花生。

就这样,不知是命运之神的哪种安排,生于新舄的柿种米果和产于神奈川的花生,在我家的盘子上结为连理。

我一边蠕动嘴巴,一边说:“说到切身体验女子高中的厉害,是在我高一那年的这个季节。”

“当时,我是学生会的干部。所以,校庆园游会结束后,我是受理各班会计的窗口。”

“喔,就是检查各班摊位的营业额是吧。”

“对啊,各班班代会把会计袋送过来。学生会办公室在校舍二楼,午休时间和放学后我都在那里留守,负责收会计袋。袋内有明细表,各班如果有收入,里面也会装现金。”

“那种工作很伤神耶。”

“对,因为涉及钱嘛。然后,有两个高三生进来,把袋子交给我。我开始核对数字和现金。期间,那两人一直在交谈。我听到其中一人喊另一个绑辫子的瘦脸女生叫‘江暮’。我核对完毕说‘可以了’之后,才发觉少盖一个章。等我抬起头时,那两人已经走到门口。我情急之下大喊:‘对不起,请等一下,江暮学姊!’,结果,那个绑辫子的转过头来,表情很可怕。”

小正边往茶壶添热开水边说:“哎呀呀。”

我继续说:“正在窗边吃便当的副会长当下笑着说:‘你就原谅她吧,这个学妹又不知情。’。”

“什么意思?”

“唉,我向来粗心大意嘛,老是把人家的绰号当成本名。”

小正笑了一下,一边替我添热茶。

“说到这里……,我想你也猜到了。‘江暮’【注:发音为Ekure,与洼地同音。】原来是绰号,因为她很瘦,才被冠上这个名字。是体型啦。换言之,说到三围的臀围、腰围……”

“她没胸部。”

“答对了。不过,我当场叹为观止。就算形容得再夸张,‘没胸部’也就算了,居然用‘洼地’来形容耶。太过头了吧,这个语感太猛了,结果竟然通行无阻。我当下觉得这就是女子高中,就连那位当事人,突然被学妹这么喊虽然很不高兴,不过她同学这么喊她,她也默认了。”

“‘喂——洼地。’‘干嘛——’”

“你干嘛指着我。”

“没别的意思。”

小正若无其事地吃米果。

“女校的确有那种风气啦。如果在男生面前天天被这么喊,八成会很沮丧,大家都是女生就无所谓了。反过来说,正因为可以大剌刺地不必故作文雅,所以比较轻松吧。”

“你这个过来人都这么说了,大概就是这样吧。”

“说到这里,有一本书叫做《福楼拜的鹦鹉》,里面有一章是《布莱兹怀特的惯语辞典》。”

“哦?”

小正露出“你又有什么惊人之语”的表情。我径自往下说:“引用那种辞典好像证明自己真的很庸俗,不过福楼拜【注:Gustave Flaubert,一八二一~一八八〇,法国现寅主义作家。他在中学期间认识了美丽的少妇爱莉萨,而这份爱恋一开始便注定没有结果,福楼拜将这份情感转移至作品《情感教育》中。一八五六年,他的大作《包法利夫人》在《巴黎杂志》连载,因内容太敏感而被指控为淫秽之作,诗人拉马丁吉诉他,“在法国没有一个法庭能定你的罪”。果然后来经法院审判无罪,开始声名大噪。】的朋友路易·布依雷(Louis Bouilhet)对平胸女孩是这么说的:‘胸部平坦,离心比较近。’”【注:引自麦田出版《福云拜的鹅鹉》中译本,译者为杨南倩、李佳纯。】。

“我看那家伙,不是大好人就是超级讨厌鬼。”小正两、三下就结束这个话题,“那你一直都在学生会当干部?”

“嗯,直到高三那年园游会结束。”

“一直负责会计?”

“不,当初是老师叫我帮忙编辑学生会刊,我才被拉进去,所以编辑才是我真正的工作。高三时还兼任宣传组长,超累人的。随着园游会的逼近,必须不断地制作新的宣传单,我忙得头晕眼花。”

“不过,很怀念吧。”

“的确。”

“刚毕业时还会带着慰问品回母校,参加园游会吧。”

“是喔。”

“今年呢?”

我摇摇头。小正颔首,说:“过了三年,也差不多该断奶了。”

我的视线略微低垂。的确,去年我也没返校露脸。不过,今年的情况不同。

“就算想去也去不成了。”

小正纳闷地问:“出了什么事?”

“园游会取消了。”

虫鸣渐深。

04

“可是,校庆园游会是学校最大的活动吧。”

“对啊,我当过学生会干部所以很清楚,光是预算就超过百万,筹备期间长达半年以上,如果把耗费的劳力加起来应该是一股很惊人的能量。”

“这样还能取消喔?”

“对呀,因为没办法嘛。不,不应该说没办法。你知道吗?就在园游会前夕,学校有人……”

就因为那是认识的人,我说不出接下来那个直接的动词,可是即便再怎么兜圈子,恐怕也只是更不适切,所以我最后还是说了。我说,有人死了。

顿时,那个女孩刚上小学的模样,翩然浮现。

那年春天,我大她三岁,就读国小四年级。在上学路队集合的空地前,有一道长长的大谷石围墙,从一旁射进来的晨光把那里照得灿然发亮。我抵达时,那个肤色白皙的新生背着亮晶晶的书包站在那里。一双细长的凤眼和轮廓分明的嘴唇相映成彰。她的五官恰到好处地融合了温柔与强悍,有一种蓦地蛊惑人心的魅力。

津田真理子

崭新的名牌,像一年级新生常见的以平假名拼出全名。想必是她妈妈一笔一划用心写上去的,笔迹端整秀丽。

立时,另一个宛如小猫的圆脸新生蹦蹦跳跳地冒出来。那孩子和津田同年,从小一起长大,国、高中也同校,如今津田已不在人世,这女孩等于是津田的终生挚友。比起身材修长的津田,她矮了几根手指头的高度。

名牌在她胸前跳动。

和泉利惠

“怎么回事?食物中毒吗?”小正的声音,让我彷佛在瞬间潜水后重新冒出水面。

“才不是。这件事就连报纸的全国版都登了,虽然篇幅只有一小块。在我们这一带,当然更轰动。老实告诉你吧,是学生半夜从学校顶楼摔下来。”

“半夜?”

难怪小正会反问。女孩子在那种时间留在学校本来就很奇怪。

“因为园游会快到了,所以校方破例,以学生会成员为主的学生可以留校集宿,这是传统。”

“慢着!坠楼的是学生会的人?”

“对。”

“那你应该认识……”她说到一半又改口,“啊,不过你都毕业三年了,学校那边应该没有你认识的人了。”

“不,我认识,从小就认识了。”

“咦?”

“她是附近邻居。津田一家,就住在前方第四个拐角那边。”

05

“我从小学到国、高中一直是她的学姊。国、高中刚好都是我在对方入学的那一年毕业。换言之,我们正好错过。小学生不是会自组上学路队吗?住附近的女生集合一起上学。在我四年级的那一年,有两个新生加入。其中一个就是津田,另一个也是邻居小孩,姓和泉。那三年,我们每天一起上学,所以我很清楚,她们俩的感情好得有点离谱。在学校里也是,每次看到她们总是黏在一起。”

“她那个朋友也念同一所高中?”

“对啊,考高中那一年,她们拎着饼干来我家,说是想了解一下报考学校的实际情况。我跟她们聊了很多。她们在确定录取时,曾一起过来向我道谢,还说要‘一起加入美术社’。”

“然后过了一阵子,也加入了学生会吗?该不会又是两人一起?”

“没错,或许是因为我跟她们提过吧。要是没加入学生会,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小正一听,立刻回说:“你不该说这种话。照你这样讲,岂不是跟‘要是不出生也就不会死’这种论调没两样吗?基本上,依自己的判断来评论他人就太超过了。”

我嗯了一声点点头。小正好像有点无聊,拿起茶杯把玩,接着说:“……这么一来,最震惊的当然是她爸妈,再来就是她那个好友啰?”

“或许吧。葬礼上,我瞄了和泉一眼,她看起来好憔悴,简直像是我认识的那个和泉学妹的‘影子’。”

我把目光瞥向小正肩后。隔着铝窗玻璃,户外的电线宛如五线谱,比起彷佛用麦克笔在天空写字的黑,夜色的暗黑有几分淡薄。秋天的繁星在电线之间闪烁。不久前还得开窗纳凉,随着季节更迭,现在已经把窗户关上了。

想到这里,那个闷热夏夜的记忆也同时苏醒。

“……今年夏天,我家附近举办庙会活动,我还与她们俩擦身而过。以前,在国中时期还会去逛庙会,上了高中以后宁可在家看电视。当时,她们俩正愉快地在路上走着。或许是念书念累了,出来透透气。总之,她们给我的感觉是‘好青春啊’,让我挺羡慕的。当时,我带着邻居小孩,她们俩还齐声高喊‘是学姊的小孩吗’——然后放声大笑。她们无论是说话或停顿或发笑都默契十足,好像事先约好了一样。”

小正以空灵般的声音说:“那就是最后一面……是吗?”

“是啊。”

虽然认识,毕竟学年不同。对我而言,津田学妹是名副其实擦身而过的人。

我听到她的死讯时,惊愕多于悲伤。比我晚生的女孩,竟然已不在人世。若我活着的时间是一条线,她在世的时间也包含在这条线的两端之内。不容置疑的事实令我难以接受,就这样吗?感觉上,比我早生的人,只因其人生有我看不到的部分,过去好像能无限放大。可是,津田学妹没有那种过去,生命的有限突然在我眼前展现,让我很困惑。

“不过,那女生干嘛跑到顶楼?”

“到现在还查不出来。我们高中的顶楼天台……或许哪里都一样啦,平时不开放,向来都上锁,钥匙放在教师办公室。”

“我想也是。”

“可是,你也知道学生会的人,经常使用学生会办公室或其他房间的钥匙吧!所以早就习惯处理这种事,只要先报备一声‘我是某某某,想借某处的钥匙’,即可当着老师的面,公然拿走钥匙。我想,她大概就是这样弄到钥匙的。”

“然后,半夜自己开门,上了顶楼。”

“这是唯一的可能。因为,据说钥匙还放在她的口袋。”

“原来如此。”

小正屈膝,十指交握。她的手指像琴键般排列整齐。我又说:“报上是这么写的,事后也没有出现更正报导。”

“如此说来,她是豁出去才这么做啰!”

或许如小正所言是自杀,但我总觉得无法释怀。

“我也觉得怪怪的,时间和地点都很诡异,况且她好像也没什么烦恼,当然这只是听说啦。无论是园游会的筹备工作或课业,她都会全心投入。”

并非只有脸上挂着世界末日那种表情的人才会寻短吧。或许烦恼在心底最深处悄悄蔓生。可是,我看过如小鸟般活跃的津田学妹,终究还是难以相信。

“到头来,只是某种意外所引发的事故吗?那我们就要回到开头,先问问她为什么在深夜跑去空无一人的顶楼天台了。不过,这种事若发生在男女同校的学校里,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是啊!问题是,那是女子高中。”

“该不会从校外找男生进来吧。”

“那也太大胆了吧。当然,不能说完全不可能,但是半夜在女校约会也未免太没情调了。况且有校警,那天晚上还有老师在学校值班。万一男生被看到,光是这样就会闹得鸡飞狗跳。与其那样做,还不如等到星期天再到外面约会。”

“那是理论上。”

“这话什么意思?”

“实际上,一旦发生关系,即使星期天已经见过面,星期一还会想再见面。”

我嗤之以鼻。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06

话题暂时中断,我把音量压低,听起了CD。我是音痴,唱起歌来荒腔走板,无药可救。这种滋味恐怕比会唱歌的人想象中更悲哀。不过我喜欢听歌,我选歌是旋律第一,挑的都是自觉旋律顺耳的歌曲。

我选了一张标题是《阿比诺尼的慢板》【注:Tomaso Albinon,一六七一~一七五〇,意大利巴洛可全盛期的作曲家。】小品集。第一次听时,除了标题那一首,其他曲子我毫无概念,所以当其中J·A·罗伦楚提的《加伏特舞曲》【注:Gavotte,源自法国Gavot地区的四拍子轻快舞曲。】响起时,我霎时吓了一跳,心想,咦?里面收录了《乐兴之时》【注:Moments Musicaux,舒伯特的六首钢琴小品集。】吗?因为前奏一模一样,所以我印象特别深刻。

“我在家都放《Bulgarian voice》。”

小正说道。

“那是什么?”

“保加利亚民谣合唱曲。我在电视上看到,觉得挺有意思就买了。结果,我老爸探头进房间……”

“嗯嗯。”

“他居然说:‘怎么,这是恐山【注:青森县下北半岛的火山,据说死者的灵魂聚集在此,是著名的灵修场所。】的音乐吗?’真是窝囊透顶。”

聊到这里,我催小正去洗澡,还替她准备了睡衣。小正比我高一点,不过应该穿得下。

小正在角落脱下橘色袜子,接着把双手放在牛仔裤上。她打算先换上睡衣再洗澡。我立刻发现原因。只见她把手放在屁股上,像只蜕皮的虾子,开始与超级紧身牛仔裤格斗。原来如此,在浴室前面不方便做这种动作。

“哇,好有趣的姿势。要我替你拍照吗?”

“——不准看。色女!”

“要我帮忙脱吗?”

“——多——管”

我跟着一起喊:“——闲——事!”

07

隔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九点多了小正还在睡。我虽然也爱赖床,但今天有义务招待客人,所以一早就起来了。

我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大喊“喂,起床了”,接着说“吃早饭、吃早饭”,向来任性的小正还在半梦半醒,仍以霸道的语气嚷着“吃面包、吃面包”,简直像是去参观上野动物园的小朋友。

可是,当她换好衣服在餐厅与我家母亲大人面对面,态度马上转变。

“打扰了。”

“哪里,不敢当,每次都承蒙照顾……”

说话方式向来跟男生一样粗鲁的她,这会儿好像被扔到吉力马扎罗火山顶(Kilimanjaro)或日本海沟,变得温柔婉约、轻声细语。母亲大人在走廊上还说“真是个文静的小姐”。笑死人了!

“你可真是豹变。”

“因为我是君子嘛【注:语出《周易注疏》的君子豹变。】。”

母亲大人一走,她立刻又恢复这副德性。

“来吧,自己的饭自己盛,你可不是‘客人’。”

“好啦!”

从小正手里接过饭杓的我说:“哎呀,不行啦,小正。”

“怎么了?”

“饭锅里的饭,不能从中央挖。”

“为什么?”

“饭锅边缘如果留下一层饭,很容易变硬。看你这样,真的是餐馆老板的女儿吗?”

“哎哟,啰唆、啰唆。基本上,我早上都是吃吐司。”

吃完早餐正在洗碗时,我想起母亲大人昨天交代过,“玄关的日光灯坏了,有空去看一下”。

“小正,过来帮我。”

灯管摆在高处,用院子里那张折迭椅垫脚还不够。可是,那种高度又不到搬梯子或脚架的程度。我决定把厨房的椅子搬出去,待会儿再擦干净就行了。我站在椅子上,拆下灯罩一看,灯管还不算旧。仔细一想,记得冬天才换过。

“看来,是点灯器坏了。”

我从客厅柜子里找出新的点灯器,换下发黑的旧点灯器。一按开关,果然亮了。

一直交抱双臂旁观的小正说:“你真内行。”

“这种事哪有内不内行的,国中不就学过了。”

“有吗?”小正歪起脑袋,“这种事都是你在做吗?”

“我不做的话,没人会做。”

我重新装上灯罩,语带抱怨地这么说,小正听了吃吃地笑。我从椅子上回头,问她:“笑什么?”

“这个啊,表示你爸妈很会使唤人。”

我大感意外:“是吗?”

“对呀。等你做完了,再跟你说句‘果然不能没有你’,你一定觉得很自豪吧。”

“嗯!”

“我就知道。”

“我的个性,真有这么容易看穿吗?”

“谁知道。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这是你最大的优点。”

难得被夸奖。

小正在我下了椅子后,脱掉鞋子站了上去,朝着秋天的晴空伸展身体。即便只是一把椅子,站上去感觉整个世界都变了,心旷神怡。

小正维持那个姿势,瞥向院子和大门,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

“信箱里有东西。”

她指向信箱。报纸早就拿进屋里,邮差送信的时间还太早,可是,信箱里的确有一张白纸。

“或许是广告传单吧。”

结果不是。那个东西,令人一头雾水。

08

“——亚当斯密【注:Adam Smith,一七二一~一七九〇,英国苏格兰哲学家和经济学家。他所著的《国富论》成为第一本试画关述欧洲产业和商业发展史的著作。该书发展出现代经济学学科,也提供现代自由贸易、资本主义和自由意志主义的理谕基础。】在《国富论》中提倡自由放任主义(laissez-faire)。”

“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

我把那张摊开的纸拿给小正看。

“是课本吧。”

小正从椅子上下来,这次一屁股坐下。的确是课本对开页的复印件,就内容推测,应该是高三的《政治经济》,这是英国古典派经济学的某一页。

“只有这里,有画线做记号。”

放在小正膝上的B4影印纸,有一段文字被红色签字笔圈出来。“个人自由的利益追求,透过神的‘无形之手’(invisible hand)可以增加社会财富。”其中的几个字——“无形之手”。

我的手指缓缓画过这四个字,小正说:“大概是想背起来才特地画线的吧。八成是路过的高中生把这东西放进信箱的,因为边走边看讲义,然后觉得已经背起来了,发现这里正好有个信箱,不好意思扔在路边,所以就顺手塞进去。”

我退后一步,双手扠腰。

“……太奇怪了吧。”

“的确很奇怪。这世上,怪事可多了。”

小正换个坐姿。

“想想看,如果为了背诵,应该写在笔记本上吧。直接影印课本也太奇怪了。况且,说到重要名词,这一页应该还有很多,比方说‘亚当斯密’或‘自由放任主义’或‘国富论’……”

“我们以前用的版本,好像是译成‘诸国民之富’耶。”

“那个不重要啦。总之,我刚才说的都是重要名词,而且包括‘无形之手’,你看,应该在还没影印之前就画线,分明是为了背诵才画的,这样才对嘛!影印之后,为什么只有这个‘无形之手’又用红笔圈出来?”

“我怎么知道?!”

小正干脆把纸还给我。

右页的亚当斯密头像被涂上口红,还添加假睫毛。此外,上方的留白处画了一个女人的侧脸,注明是斯密夫人(Madam Smith),其他地方也有一些像插图的涂鸦。

大概只是有人把随处可见的高中生课本直接拿去影印。

“你家信箱果真被别人当成垃圾筒吗?”

我将那张纸折好,塞进打折裤的口袋里。

收好椅子,我们被好天气引诱,跑出去溜溜。

“这地方真无聊。”

“怎么说?”

“一片平坦。既没有山,也没有海。”

“山或海本来就要出远门才看得到。中庸才是原点。”

我身为关东平原中央的居民,忍不住想替自己的城镇辩护,可是小正不同意。

“还是大海好,宽广又浩大。”

这儿没有海洋也没有大河,不过古利根川倒是在附近。河的这一端几乎都是住宅区,散步得往对岸的方向。我们决定去那边。

过了桥,我们一边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一边循着田间小径走去。路旁有些地方怒放着大波斯菊,为景致增添了季节的色彩。

稻农几乎将田里的稻子收割完毕,蓦然瞥去,一名中年男子正以规律的步伐走在残存的金色稻浪彼端,下半身被遮住了,看起来好像只有上半截的假人。今天是星期六,想必对方任职于周休二日制的公司吧(附带一提,我们升上大三以后,学科减少,选课时轻松多了,所以星期六才能在这里闲逛)。这是我早已见惯的情景。

“小正,你猜那个人在干什么?”

“大概要去某个地方吧。”

“你指的某个地方是哪里?”

“比方说车站。”

“车站在反方向,那边一整片都是田地。”

“不然就是散步吧。”

“很接近谜底啰。”

“答案是什么?”

“你知道吗?我常常骑脚踏车去邻市的市立图书馆。有时候心血来潮,也会走这条路。

一到傍晚,总会有四、五个人走进田里,有时候是欧巴桑,有时候是高中生。”

“我问你答案到底是什么。”

“如果把稻子全部割光,就一目了然啦……。他们在蹓狗。”

“原来如此。”

“我当下拍膝大悟。原来从这儿直到稻田尽头,根本看不出来,害我一直很好奇他们到底在干嘛,直到看到狗的瞬间,我才恍然大悟,谜底揭晓。现在只看到一个人,所以感觉还没那么强烈,如果人数再多一点,真的很诡异,因为只看到欧巴桑和高中生,朝着没车站也没商店的方向一直走去。”

“其实那是小狗固定的散步路线吧。”

“对啊,从桥那边到车站不都是房子吗,也有车子经过。所以如果要带狗散步,还是得往这边走。”

翩然飞来的红蜻蜓,在稻穗顶端倏地停驻。止步的小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幕。我对着她的背影说:“不过,无论做什么,在这世上能够一览无遗的事情,本来就不多吧。”

“如果全部都看得到,哪还活得下去啊!”

小正轻轻别腰,在蜻蜓的那对大眼前,伸指不停地转圈圈。

09

我在小正来访的前几天,找到了《福楼拜的鹦鹉》这本书。虽然很贵,我还是心一横买了。作者是朱利安,巴恩斯【注:Julian Barnes,一九四六~,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家,着有长篇小说九部和侦探小说四部,曾三度获得布克奖提名,一九八四年的《福楼拜的鹦鹉》最为脍炙人口,是获得梅迪西文学奖(《福楼拜的鹦鹉》)和妇女奖(《尚待商榷》)的唯一英国作家。】,这是一本每章以不同形式进行的奇特作品。我读过之后,觉得有趣又心酸。有趣,是因为作者以各种形式来描述福楼拜;心酸,则是因为透过作者这种笔法逐渐加深了对主角的印象。

这本书既是作家论,同时也是等值的小说吗?

不,说不定《包法利夫人》的作者渐渐隐遁,透过这种笔法看到的是福楼拜本人。若真是如此,这绝对是地道的小说。

比方说,这本书里描述的福楼拜本人及他的作品、书信,统统可视为幻想的产物。虽然是大胆的假定,这本书还是可以成立,福楼拜这个主角依然是活生生的,我暗忖。

不过话说回来,若对福楼拜的作品没兴趣,我根本不可能买这本书。至于我为何会有兴趣,说来就话长了。

有时候,我们会对某位作家产生兴趣。以我来说,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就是芥川龙之介【注:一八九二~一九二七,日本小说家,号“澄江堂主人”,笔名“我鬼”。芥川龙之介在短暂的一生中写了超过一百五十篇短篇小说。作品关注社会丑恶现象,但很少直接评论,仅以冷峻的文笔和简洁的语言来陈述,让读者深感其丑恶性,使得他的小说即具有高度的艺术性又成为当时社会的缩影。其代表作品如《罗生门》和《竹林中》等经典之作。】。国中时看过他的《奉教人之死》,我就像一般国中生大受感动,接连又看了好几本。然后,我发现他从池西言水【注:一六五〇~一七二二,俳句诗人。】深具鬼趣的诗词中,特地挑出这一句:

——被蚊柱【注:夏季傍晩,蚊群聚集看似巨柱】当成基座的乃弃儿乎

可怕。我忍不住把书一阖,就这么愣了好一阵子。关于写诗的人,我这个国中生还一无所知。但是,那是“作家芥川引用的诗”,却令我永生难忘。

后来,我读了《某阿呆的一生》。在“十四”有这么一段:

——他在结婚的翌日,就对妻子发牢骚:“你不能刚进门就乱花钱。”然而,“那句话”与其说那是他的牢骚,不如说是姑姑逼他说的。他的妻子,对他自不用说,甚至也向他姑姑道歉。面前还摆着特地为他买的黄水仙盆栽……我想到的,不是描述的事件本身,而是他至死都无法忘怀的“那句话”。

《奉教人之死》、言水的诗句,以及这段文章,交错缠绕,令我更想深入了解这个人。但是说到福楼拜,我几乎毫无这种欲望。

高中发榜后,我读《包法利夫人》打发时间。当时,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看。高中时期,在发生某件事以后,我读了《情感教育》,然而我对这本书也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去年夏天,我读的是《布法与贝丘雪》文库本。可能在阅读之前,我就预感这本书会有怪异至极的悲剧,所以有点期待落空的失落感。

如此看来,我简直像是福楼拜的坏读者代表。若问我真的“看过了”吗,我没自信提出肯定的回答。

心无杂念的孩提时代,看书时有一种如今已无法体会的忘我乐趣。故事里的森林深不可测,繁星遥不可及。我得以从心底与书本一同欢喜哀惧,那是一种无可取代的幸福。

然而,随着年纪增长,这种乐趣少了一点,取而代之的是看得懂以前看不出来的东西。

小孩子具备了超乎大人想象、不可轻忽的感性和知性,同时也有些地方少根筋。记得我上幼儿园时,每次一闯祸,就会捏造复杂的情节以便脱罪,拼命解释“是因为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常常惹得母亲大人大发雷霆。当时,我真的觉得很不可思议,大人怎么会发现我说谎呢?现在想想,当我在外面玩得太晚,努力辩解是因为遇到一个戴海狸皮帽的大叔正在寻找一栋开着七彩紫罗兰的房子,所以我陪他一起找之类的理由(当然还不至于那么夸张啦),大人怎么可能相信。

邂逅《包法利夫人》是在不算是儿童的国三那一年,现在重新翻阅这本书,我还是觉得当时的年纪太小了。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不懂男女关系。

若硬要追问,大概是这样吧——

我看书几乎不曾半途而废。可是,这个秋天阅读《唐吉诃德》,却怎么样也看不下去。

因为我越看越害怕,这与当初看言水诗句的恐惧不同,却又有点相似。我怕的是以这种眼神看待事物的塞万提斯【注:Miguel Cervantes Saavedra,一五四七~一六一六,西班牙小说家,也是现宝主义作家,戏剧家和诗人。】这个人。我无法接受。

然后我想,如果现在读《包法利夫人》不知会怎样,应该不至于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吧。不过,程度虽有不同,还是有阅读《唐吉诃德》时同样的感受。说句冒昧的话,我想,那大概是我的成长。

说到这里,关于作者那句有名的“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我想了一下,他说的应该没错吧。即便在我这个读者看来,作者现在也会说同样的话。但是,我对女主角埃玛无法产生共鸣。的确“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但我不是包法利夫人,这不是修辞学。

同样的,包法利夫人当然是福楼拜,但我不认为福楼拜就是包法利夫人,所以我不想进一步认识作者。这,才是作者与书中主角应有的关系吧。

结论是,我对芥川和福楼拜的解读显然大不相同。

10

说到这里,看《情感教育》之前还有一段内情。事情是这样的——

小时候看过的书,有些只留下宛如夜里远方灯火般的强烈印象,连书名和作者都忘了。

阿尔斯出版的《日本儿童文库》中,也有一本令我留下这种印象。

(说这种话,别人八成会怀疑我现在到底几岁吧!)

最近,我还在神田看到《日本儿童文库》好几次。这套文库是昭和初年【注:约一九二〇年代。】出版的,我现在正好二十岁。至于我为什么小时候读过,那是因为去神奈川县的奶奶家过夜时拿到这套书的,当时我才小学四、五年级。

大人们聚在一起天南地北聊了起来,我觉得很无聊,龙麿叔叔眼神和蔼地朝着我笑,走到我身边。这个人,动不动就爱讲一些艰深字眼,所以我们家偷偷喊他“汉语师龙麿”。

叔叔带我沿着衔接的走廊一路走到灰蒙蒙的偏屋。

在那间塞满各色物品的房间角落,有一张看起来年代久远的藤椅,后方并列着两个用布罩着的书架。叔叔掀起布,眼前出现整排红色书背。

那是阿尔斯出版的书。

“你还记得耳食吗?”

我乖乖点头。

“不能用耳朵吃东西。”

“对对对。”

叔叔高兴地点点头。他来我家时,我正在写老师规定的读书心得。叔叔当时传授的心得就是“耳食”这个名词。

意即,无论书本、绘画或音乐,不能因为别人说好就认定是好的。就像听到餐厅名气响亮才去吃饭,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说好吃,这等于是用耳朵吃东西。

在美食书泛滥的时代,这句话彷佛抢先了一步,不仅不难懂,反而是个极浅显的比喻。

“叔叔小时候,就是从这套文库学到这句话,这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学者写的,他叫折口信夫【注:一八八七~一九五三,民俗学与国学研究者。】。”

叔叔像是要吐露天大的秘密,抽出其中一本,立刻翻到那句话指给我看。

然后,他以那对很像父亲也很像我的单眼皮打量着书架说,

“这下子就不会无聊了吧。”

“嗯啊!”

当时,我单纯以为那是长辈在叔叔小时候买给他看的,事后想想时代不符,应该是在更早以前老一辈的某人看完,就一直摆在那里吧。当然,父亲一定也看过了。

我从中挑了几本,度过了充实的时光。当然,书中内文用的是旧假名,不过没有汉字,所以读起来毫不费力。

隔天,当我们必须回家时,我就像结束短暂假期、丢下情人独自离开避暑地的千金小姐,依依不舍地与那些书告别。

特别是其中一个故事,深深抓住了我的心。

——在众人祝福下诞生的领主之子朱利安,从老鼠开始,逐一虐杀各种动物,渐渐从中发现难以言喻的快感。每次外出打猎都陶醉在中邪似的情绪中,夺取成千上百的生命。有一次,他在强烈的狂喜中歼灭一大群鹿,杀了小鹿、杀了母鹿,又在巨大公鹿的额上射入弓箭。大鹿忽然冲到朱利安面前,口吐人言,连说三次:“被诅咒的人子啊。有一天,你也将杀父弒母。”

朱利安蒙着脸,想到自己的命运不禁衷泣。

这个故事很像《伊底帕斯王》。我在回家前连看了两遍,由此可见受到的冲击有多大。

看第二遍时,刚出生的朱利安在长牙之前从未哭过的这段内容,令我浑身战栗、血液逆流。只要是婴儿都会哭,这孩子竟然不哭的异行,令我感受到他不寻常的宿命,因而心生恐惧。

时间流逝,我已经上了高中。某个秋日,我在学校图书馆不经意翻开的文学全集中,看到《慈悲修士圣朱利安传奇》这十个字。我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一直看到他与耶稣一起升天的最后一幕。那篇奇幻小说的作者就是福楼拜。

再看一遍,还是觉得厉害,不过长牙那一段的描写和我原先的印象不同,好像只是“出生的那一刻没哭”。

不管怎样,我决定再多读一些福楼拜的作品,所以才会翻开《情感教育》。然后又继续进攻《布法与贝丘雪》,乃至《福楼拜的鹦鹉》。这就是所谓的缘分。

11

吱吱吱的高亢声音传进厨房,我放下看到一半的早报抬起头。

“伯劳鸟耶。”

正在看电视报导谁结婚谁又离婚的母亲大人,露出意外的表情说:“是啊!”

快中午了。上了大三,已经没有一大早的课。或许校方认为开课也没有意义。像今天,我只要下午一点多再出门就行了。

不过,我已经换好衣服,吃完了早午餐,这一顿饭很暧昧,既像迟来的早餐又像过早的午餐。

“最近应该很少看到这种鸟吧?”

母亲大人又说了一声是啊,然后说:“你小时候,这附近经常听到这种鸟叫呢。”

“是因为现在盖太多房子吗?”

“大概吧!”

我套上拖鞋走出门。那里再次响起划破天空的啼鸣。

在毁掉半亩田盖成的停车场前方,耸立着高大的榉树。就在点点叶片开始转为红铜色的树梢附近,栖息着恼人叫声的主人。相隔虽远,还是看得到鸟尾不知为何频频抖动。

但我的视线,很快从伯劳鸟移往它的下方。

停车场上几乎没有车子。这个时段,上班族理当出门了,只有靠田地的那边停了一辆车,就像天空中有支巨大的钢笔,笔尖冷不防滴落了一滴墨水,只剩下一辆浑圆的蓝车。

在车尾后方,可以看到一截比车身颜色更深的深蓝色制服上半身,是个高中女生。她就坐在区隔田地与停车场、只砌了三层砖的矮墙上,膝上放的好像是书包。

我愣住了。

这是非假日的白天。穿制服的高中女生,这个时段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或许正因为如此,那身影好像一幅奇妙画作中的人物。女孩呆滞的视线,飘飘忽忽地移向这边。

然后,她轻轻欠身行礼。

是和泉学妹。

我反射性地回礼,然后莫名其妙地觉得不过去不行,当下迈步朝她走去。

穿着拖鞋,在铺满沙砾的停车场上寸步难行。

“天气真好。”

我若无其事地说道。不是我要摆出大姊姿态,实在是她让我感到一种很想替她操心的不安定感。和泉学妹只是牵动嘴角,回以微笑。

“不用上学吗?”

“下午才有课。”

考试期间,学校不到中午就会放学。可是,我不记得高三这个时期,在过午之后才有课。我当然不敢确定,所以也就没再追问。

和泉学妹就这么默默地凝视我。

齐额的浏海下,那对双眼皮大眼异常闪亮。之所以给人一种奇妙的不安定感,可能是因为那两道与长睫毛形成对比的淡眉吧。这是自津田学妹的丧礼以来头一次见到她。当时,她给我的印象就憔悴得令人心惊,随着时间的流逝,情况似乎不见好转。不,毋宁说是每况愈下。

如果一一细数,浑圆的脸颊并没有比那时候消瘦,白得抢眼的肤色原本就是天生的,衣服不见凌乱,头发也花了时间梳理得整整齐齐。但是,这些看起来都是如此空虚。和泉学妹剩下的,似乎只有那令人心疼的眼神。

我也在砖墙上并肩坐下。

“好暖和。”

我把手放在砖墙上说道。实际上,阳光很温暖,晒到太阳的水泥砖墙也暖和宜人。只要再过一个月,这种天气就可以用小春日和【注:指十一月进入初冬后的稳定天候。】来形容了。

和泉学妹默默点头。

我的手离开粗糙的砖墙,自然放进打折裤的口袋里。

“啊——”

手指头碰到几天前那张“奇妙的纸”,我把它拿出来摊开。

“这到底是哪所学校的课本呢?”

正在努力找话题的我,不经意地喃喃自语。和泉学妹扭过头,凝视那张纸半晌,最后闷声说:“……是我们的。”

接着,她打开膝上的书包,取出《高等学校政治经济》课本,动指翻到那一页。上面添加的眉批固然不同,但从铅字的排版和照片的位置,一眼即可看出是同一本书。

“真的耶。”

我把在信箱里发现这张纸的事情告诉她。接着说:“不过,不同的学校也有可能用同一本教科书。”

“不。”

和泉学妹凝视那张影印纸说道。她的视线似乎黏在上面。

“啊?”

“是我们学校的。”

“你怎么知道?”

和泉学妹做了两、三次呼吸,然后缓缓回答:“这个,是从津田同学的课本影印下来的。”

12

我半天说不出话,总觉得好像把一个不得了的东西,拿给不得了的人看,有点迟疑该怎么接下去才好。然而,与其承受沉默还是开口说话来得轻松。

“你确定?”

和泉学妹抗议似地说:“我绝不会弄错。”

“说的也是,你应该是最清楚的人。”

“无论是上面写的眉批、插图或句子底下画的线,都是津田同学的笔迹。”

“这个红色记号呢?”

我指着被签字笔圈出来的“无形之手”这几个字。

“不知道……不过,我想那应该不是。”

“只有这里的笔迹不一样吧?”

“嗯。”

“可是,为什么有人把这个送来我家……”

和泉学妹打断了我的话。

“我不知道。”

“说的也是。——那是当然的。”

伯劳鸟吱吱吱的鸣叫声,再度在附近响起。我挑眉说:“好可怕的声音。”

“啊?”

“没有啦,我是说伯劳鸟。”

和泉学妹露出彷佛要追想昨日梦境的表情说:“伯劳鸟?”

(不会吧!不可能没听见吧。)我把话吞回肚里,然后把那张纸折好,红笔圈出的那四个字从视野中消失。和泉学妹的眼神似乎还在追逐那几个消失的字。

“不过,这种复印件已经不可能出现了。”

她好像在故意卖关子地说道,然后陷入沉默。我忍不住好奇地问:“什么意思?”

和泉学妹一边以黑鞋的鞋尖玩弄地上的沙石,一边断断续续地低声说:“……她妈妈说,‘想让她也把课本一起带去’,所以老师就替她挑了几本。小真是文组的,又喜欢社会科,所以老师挑了国文、英文和政经这三本。”

课本被放进棺木中一起烧掉了。那本书,已不在人间。伯劳鸟啼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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