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第二天晚上,和泉学妹的班导打电话过来。
他先为冒昧来电致歉,然后用还很年轻的声音问我跟和泉学妹聊了什么。我把无关紧要的对话内容告诉他,他沉默了一会儿。
“这些应该没有参考价值吧。她好像还是不肯吐露内心的想法。”
如果和泉学妹的心是一只箱子,那么箱盖上必然压着重石,无法轻易打开。
“喔。”老师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有你陪她说说话,她好像轻松了一点。”
“但愿如此。”
“她最近一直请假,可是今天居然来上学了,我尽量假装不经意地在走廊上喊住她,她说是跟学姊聊了一下。以前,我也听朝井老师提过你,所以就猜到是你。”
老师好像很想知道,和泉学妹是否曾经向我倾诉过什么。我挂断电话后,总觉得黑色电话线的彼端仍然留有困惑。
02
我的大学生活过得很顺遂。
毕业论文也已明确宣言“要写芥川”。如果选个较少人研究的作家会比较好写,但唯有这个决定犹如命中注定,不动如山。就算写别的作家,一旦跨不过那座山,哪里也去不了。
况且我认为,所谓的作家论,不管评论谁,说穿了其实还是在谈自己。
幸好,我过去发表的报告在老师和选修近代文学的同学之间颇受好评。下课后,甚至有人特地跑来夸奖我。对方是个体型略胖的认真同学,看他的眼神,应该不是爱上我,大概是真的对我惺惺相惜吧。
今后,只要再花一年又几个月把这篇论文整理出来,我的学生生涯也将落幕。曾以为是永远的学生身分,一旦再上一层楼,不知前面还有什么在等着。目前我还在云雾中,抓不着头绪。
毕业论文之外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学分。大二时,我的体育被当,我不想拖到大四才补修。所以今年,我选了什么呢——弹簧垫运动(trampoline)。每个星期又蹦又跳一次。情况演变到这种地步,去年的我压根儿想不到。
新学年办选修时,我在经常光顾的一家店一边吃套餐,一边和小正、江美聊天,结果聊到我的体育选修问题。一提到这个话题,运动万能的小正霎时就变成虐待狂。
“好想替你选个超累超痛苦的项目。”
她喜孜孜地把“超”拉长强调。
“像弓道,就不错哟。”江美说道。
“不行不行,这家伙一定会乱射箭,到时候铁定会因为谋杀教练上报。”
“放心,先从站在箭靶近前方开始学拉弓。怎么样?”
我很感激她的建议,但我还是不置可否。其实,去年选修网球会被当,就是因为我的臂力太差,球拍挡不住球的来势,控制不了方向。因此,我首先担心的就是弓拉不拉得开。当然,有些弓比较轻盈,但我还是不放心。小正窃笑。
“干脆选摔角怎么样?可以强化体力喔。”
“少来。你自己的英文还不是被当了。”
“啊,这是两码子事吧!”
虽是小小的反击,但脱口冒出这种话,连我自己都觉得窝囊,all pass的江美笑咪咪地在一旁观战。此时,我忽然想到一个人。
“——圆紫先生!”
“啊?”
“你忘啦,在藏王不是见过他吗?”
第五代春樱亭圆紫,落语家,也是我们的学长。说起我们的关系,先前校方在校刊的连载单元“与毕业生对谈”,请到圆紫先生时,意外地以在校生代表的身分去访问他的,正是在下我。小正和江美都看过那本杂志,那年夏天我们去藏王时,也和圆紫先生见过面。
“那人怎么了?”
“我忽然想到,圆紫先生的体育课故事。”
落语家与体育课也是一个奇妙的组合。江美双手一拍,说:“对了,座谈会上有提到。我记得他选的是弹簧垫运动。”
“嗯。”
“当时他正在上课,朋友过来参观对吧!”
几个朋友打完麻将直接到大体育馆,每当圆紫先生一跳,他们就齐声吆喝,简直像在逛庙会看热闹。当时,运动服还没那么普遍,据说圆紫先生穿的是高中体育课一直以来常穿的白长裤。
我的两个好友面面相觑,笑得很诡异。然后,交相热心推荐起大师选的那个项目。
“干嘛!我觉得你们好像把我当成笑话。”
“你这么别扭,只会一事无成。总之,如果错过这一次,你永远也没机会学弹簧垫运动。”
“摔角也是呀。”
我试图抵抗。弹簧垫运动也算是“体操”的一种,对于运动毫无自信的我来说,应该是最不适合的运动。
“可是,有缘就另当别论。你不是圆紫先生的fan吗?那就是缘分,你就追随学长选修过的项目体验一下嘛。这是命中注定的啦!”
江美说着说着,还一边嗯嗯有声地用力点头,被她这么一讲,好像很有道理。结果,就这么天外飞来一笔,从葫芦里蹦出马,误打误撞地选择了弹簧垫运动。(扯句题外话,落语中也有个段子讲的就是从葫芦里变出马来戏耍的神仙,题目叫做“铁拐”。)
上课地点在大体育馆,位置和大一的羽毛球课一样。在靠近舞台的地方,有几张大弹簧垫并排放着。我忍不住暗自佩服,大学这种地方还真是什么玩意儿都有。
开始上课后,才发现老师并没有逼大家做我瞎操心的高难度动作。起先,只是名副其实地弹跳,接着老师叫大家以蹲姿做前滚翻和后滚翻。我很没出息,怕自己办不到,但在弹簧的协助下很自然就翻过去了。最困难的,顶多是这种程度。
我还做了保持笔直卧姿,躺着弹跳的动作。就技术层面而言并不难,也不可怕。问题是,伸直的脖子悬在半空中不能弯曲,当下感到肌肉酸痛。我想起高中时期看过黑泽明的电影《乱》,记得电影简介上写了这么一段话——“某位演员必须以卧姿让脖子保持悬空,历经再三地事前排演到正式演出,结果最后连脖子都变粗了。”我不禁暗忖,自己的脖子不会也变粗吧!熬夜熬得像红眼兔子那叫可爱,可是韵律操练得像肥头粗颈的猪,那可不好玩。
上完课的第二天,我揉着脖子向母亲大人抱怨“痛死了”,母亲大人若无其事地回了我一句“去贴块脱苦轰【注:销售量仅次于撒隆巴斯的议痛贴布。】”。虽说我对穿着向来不修边幅,但好歹也是双十年华的大闺女,脖子上贴块狗皮膏药还能出门见人吗?总不能蒙骗世人说“这是现在原宿流行的打扮”吧。
总之,今年我的体育应该不至于被当掉。我按照老师所教的,身体避免左右晃动,一边以双手在身体两侧画圈,一边原地上下弹跳。圆紫先生在同一个地点这么跳跃时,我正在母亲大人的肚子里。圆紫先生穿着白长裤,我穿运动服,相隔二十年的时空跳跃。缀有日光灯和水银灯的高耸天花板,在我跳起时靠近,落下后远离。
同样的——如果硬要比较,我的朋友也很讲义气地前来参观。那是六月的某个下雨天,小正和江美坐在体育馆二楼的位子,她们配合我的跳跃,各自把手中的雨伞上下移动,向我打招呼。
那一刻,不知怎地,忽然觉得等我有了孩子,而孩子也长大了,我八成会在深夜的厨房里蓦然想起这幅情景。
03
由于看起来没有特别危险,这星期我也抱着平常心成为环绕弹簧垫的学生之一,排队等候轮番上阵。
一名穿黑色运动服的男学生开始弹跳,大家早已见惯,没什么好提心吊胆的。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个人,好像跳得太用力了”,好像在挑战某种极限运动似的。只见他跳得又猛又高,我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下一瞬间,他的身体往旁边弹起,落在弹簧垫边缘。如果就这么原地蹲下,吸收冲击力也就罢了,偏偏他试图稳住身体想站直,以致重心不稳就这么碰地用力一弹,又往外飞了出去,而且正好朝我这个方向……
站在一旁的助手也来不及拦住他,只见一团黑影朝我当头压下,情急之下我的脑袋快速运转。
逃吧——当下,脑海里略过这个反射性的选择,不过我当然不可能采用。如果我闪了,这个人铁定会狠狠撞到地板。我是黑运动服先生与地板之间的“人肉垫”,名副其实,命中注定我得处于这种立场,该说是下定决心还是万念俱灰呢?总之,接下来还不到几分之一秒的瞬间,我得思考一下。我思考的是体型的差距,老天爷也太爱恶作剧了,我们如果立场交换,对方或许会一把抱住我。不过,即便如此,下场还是惨不忍睹。
此时,那位老兄的脚先飞踢了过来,我缩起身子避免被踹到脸,明知不可能,还是摆出拦截的姿势,结果他的腰撞到了我的胸口。虽然躲过踢踹的攻击,相对的,他甩过来的拳头却从右方打中我的嘴巴,一阵麻痹的痛楚,以及泰山压顶的重量同时袭来。眼前彷佛有一股急流哗啦啦闪过,我和黑运动服先生就这么撞成一团,双双倒在地上。我的背撞到地面,痛得我当下屏息。
“对不起,你没事吧——”
对方明确的问话立刻传入我耳中,我痛得说不出话来,心里的字幕就像被小正附身般断断续续闪过“少废话/滚开/你这混蛋”的粗鲁字眼。配合这行字幕我吱吱吱地用力咬牙俯着脸,额头抵着漆亮的地板。想必在场者纷纷一惊,统统围了过来。我不想让人看到我最痛苦的表情,我一摇头,发丝就擦抚过地板,发出叽哩叽哩的磨擦声,这声音从头盖骨直接传达到体内,只有我自己听得见。
对方离开,我感到倏然一轻,喘了一口气,撑起上半身。果然,指导老师和助手乃至全体同学都围在旁边。我可不想以这种方式变成大明星,只好窝囊地挤出愚蠢的微笑。换言之,我用表情表明“我好得很”。
大家虽然修同一门体育课,但每周上课一次,下了课就鸟兽散,彼此没什么交情。不过,我还是认识了几个可以闲聊的朋友,其中一个政经系二年级的小脸女孩,冷不防说:“……血。”
我赫然一惊,用右手手背碰触嘴巴右边,刚才那里挨了一拳。我移开手一看,食指根部像被小鸟啄过般染红,看来是嘴唇破了。
我征得老师的许可,打算到厕所清理。此时,黑运动服先生追来了。
“那个……抱歉。”
此人显得很消沉,一脸可怜兮兮。
无论身高或粗壮的外型,看起来都比我年长,不过实际怎么样不得而知。虽说血只流了几滴,但他看到这种具体证据,当下的态度一变。我暗忖“说不定,对方是个没什么想象力的人”。我全身关节疼痛不已,觉得自己会有这种想法还是太傲慢。
“我没事。真的、真的。”
我挥挥手与他道别。
我在空荡荡的厕所里照镜子。镜面彼端站着一个穿蓝灰色运动服的女学生,微微皱眉的表情僵硬,下唇外侧破皮了。
我用舌尖试着探索,口腔里好像没事,难怪我没尝到血腥味。刚才,就在我嘴唇微张之际,黑运动服同学一拳挥了过来。于是,我的下唇撞到上排牙齿,应该是这样吧。血已经凝固了。
我扭开水龙头,就着潺潺细流用手指沾水,抹去伤口上的血迹。这样就不再那么显眼了,然后,我用手帕轻轻按住那个伤口。
04
我大步踏上学生餐厅旁边的水泥台阶,一走进福利社的书店,就遇到新科少奶奶江美。
她穿着砖红色裙子、缀有刺绣的白衬衫,一张脸蛋也很白皙,格外衬托出长发那种濡湿般的黑亮光泽。
“怎么搞的?”
她那张圆脸露出不解的表情。
“你问这个?”
我指指嘴唇,她用力点头。想到一眼就被看出来,我很泄气。我观察一下四周,把脸凑过去悄声说:“……被男人揍的,我被扑倒在地上。”
江美杏眼圆睁。
“那是犯罪耶。”
我们坐在外面的长椅上聊天,虽是晴天,午后的风仍吹得脖子发冷。我说明经过,江美说:“真是无妄之灾,不过总比撞到眼睛好吧。”
“那倒是。”
每次检查都是一点二的视力,为了阅读,的确是我的重要资产。
“漫画里……”
“啥?”
“挨揍的人,眼眶不是都会变成熊猫眼吗?”
有道理。江美的“总比什么好”,意思是说比起那种不敢领教的印记,嘴唇的伤口还算好。不过,她的话题并没有到此结束。
“……我本来以为,那是画图的一种既定技巧。你想想看,漫画人物一旦挨揍,下一瞬间,受伤的部位不都会贴上十字型的OK绷吗?我以为就像那样。后来上国中时,班上的男生打架,左眼眶黑了一圈,真的好像月晕。我好想‘啊’地大叹一声喔。事实胜过理解,一直以为是虚构的情节,原来真的存在于世界上耶。我好震惊喔!”
她的语气虽然温吞,但我能理解那种冲击。
“那种感觉,是‘害怕’吗?”
“被你这么一说,或许是吧!”
“比方说,你看电视的时候正抱着看连续剧的心情吧。”
“是。”
“这时候,登场人物忽然转过头来,原来是你爸,或者镜头一转,屏幕上的内景竟是自家客厅,这样很可怕吧。”
江美默默想了一下,然后微笑,说:“……亏你还想得出这种比喻。”
下一堂课已经开始了。我们还能在这里闲聊,表示这一堂没课。想到别人此时正在教室里上课,不由得悠哉了起来。两个看似大一新生的男孩,一边互相确认拉拉队歌的歌词和旋律,一边经过我们面前。大概是打算去看秋季联赛吧。我目送他们的背影说:“即便自以为日常生活平稳无事,其实,我们身边很有可能发生任何事。”
“或许吧,这个世界,一步之外就有可能全然改观吧。”
“说不定男人会莫名其妙地从天而降。”
“对啊。”
“然后,二话不说就求婚。”
“哎哟!”
江美就像开心的公主殿下,嫣然一笑。
“怎样,那一瞬间很震惊吗?”
“不知道,怎么说呢!”
“之后,世界改变了吗?”
我的发问半是调侃。不过,江美微微歪着脑袋想了一下,然后说:“跟你说喔,昨天这个时候,剧团练习正好有空档,我坐在公园长椅上休息。”
文学院前面,隔着一条马路就是神社与公园。有时候,我也会在那个略微隆起的小土丘上发呆。
“……后来,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小女生,背着书包边走边唱歌,穿越公园。”
江美一边轻轻点头打拍子,一边哼唱。她的音感极佳,旋律只要听过一次就能记住。
青蛙蹦太,真厉害!
三级跳远,两公尺!
明天还要,跳更远!……
歌声清亮如秋风。江美唱到一半,蓦地打住。
“那个小小的背影,辫子在黄帽子底下晃动着。就只是这样,但我听着那歌声,不知怎地眼眶却发热。如果是去年,我大概只会觉得‘好可爱’吧!”
我忽然觉得,明明同龄的江美好像变得成熟多了。仔细想想,结婚这档子事,几乎都是为了孕育拥有未来的孩子,走上当母亲的第一步。
“意思是说,江美你……”
我把想法化为视线盯着她。江美懂了。
“哎哟,还早啦!”说着,她噗哧一笑,手放在肚子上,“好像有点大,不过纯粹是食欲太好。”
“真可惜,我还以为明年就能看到小宝宝了。”
“明年能看到的,是毕业论文。”
“意思是要专心当‘学生’?”
“当学生也是。”
“‘也是’这个字眼很暧昧喔,这位太太。”
“真抱歉。”
这话题聊起来轻松愉快,但若变成事实,想必会有种种麻烦。
“下个月就能跟你老公重逢了耶,园游会就像你们的七夕。”
“就算下雨也没关系。”
“这一点的确跟牛郎织女不一样。”
“对了,在那之前,”江美说着双手一拍。“我们三人去健行吧,趁还有秋意。”
“好主意!我这个闲人当然举双手赞成。”
其实,我也想这么提议。不过,考虑到两人(尤其是江美)在校庆之前的紧凑行程,我实在不好意思随便出主意。
这个春天,我企画了一场“王子的狐狸”之旅。我们从纸类博物馆,沿途经过王子稻荷、名主之泷瀑布、穿越飞鸟山,一直走到古河庭园。虽然当时的樱树已发满绿芽,但我们三人的话题犹如繁花绽放,非常尽兴。
起因是江美决定结婚的前夕,正在阅读文学全集解说的我,看著书上的照片说明,忽然大叫:“啊!石川淳一【注:一八九九~一九八七,小说家、评论家。】大师走的沙滩,不就在高冈正子她家那边吗?”“废话,哪像你家四周,顶多只有猫咪散步吧。”“你太奸诈了,小正。”“有什么好奸诈的,你这家伙真是莫名其妙。”经过一番唇枪舌战,不知不觉中,连原本在一旁微笑观战的江美,也决定杀去神奈川西部小正住的城市了。
这就是我们最近的“三人行”。
“那,我再跟小正商量日期,可以吗?”
行!行!我一如回应地反问:“……那,我们要去哪里?”
江美露出惊愕的表情,握拳敲敲脑袋。
“说到去哪里,我压根儿没想过耶。”
05
黄昏转为黑夜时,我回到了镇上。出租车和自用轿车、脚踏车、赶着回家的人潮,在站前马路上来去匆匆。我过了桥刚右转,后方驶来一辆摩托车,发出沉重的咆哮声朝我贴近。
我暗自觉得奇怪,摩托车就这么把我挤到河边的铁丝网才停下来。
我心跳加快。虽然离大马路只有几公尺,但这条路很暗、人烟稀少。当然,有几个人从旁经过,但大家都目不斜视,懒得管闲事。
我故作镇定,打算从摩托车前轮旁边抽身。沿路都是一般民宅,几户之外有一间我家经常光顾的河鱼店。说是常光顾,其实只是一年买个几次,但鱼店的门是开着的。如果被纠缠,我打算躲进那里避难。
没想到,那名骑车的男子猛然凑近,对着正想离开的我喊出我的名字,然后倏地摘下安全帽。
“哎呀!”
“果然是你,我就觉得很像。”
我本来还在想这张脸好面熟,一听声音当下恍然大悟,是我国中的同班同学。他当然没穿制服。这个季节到了晚上,怕冷的我骑车时已经把外套的袖口拉到指尖了,此人却把印花衬衫的领口大敞,露出脖子上细细的金炼,头发也染成玉米须的颜色。
“吓我一跳。谁教你不打招呼就忽然靠过来。”
我老实这么说,他啪地拍了一下安全帽,
“抱歉,抱歉。”他的笑容和七、八年前的国中时期一样,然后说:“还记得我吗?”
“嗯,你坐在靠窗那一排的中间吧。”
“记得我的名字吗?”
这我就想不起来了,觉得很不好意思。
“嗯……,快要想起来了。”
我歪着头,一边拉起肩上的包包。那里面塞了折好的运动服,所以看起来比平常鼓胀。
“想不起来吧。”
慢着,我暗想。窗边那一排从后面确实是按照五十音的顺序排列。
“‘伊’——我记得有‘伊’吧?”
“对。”
他喜形于色。
“呃——”
“伊原啦,伊原。”
我如释重负。
“没错,你以前很会吊单杠吧。”
我想起下课时间或有空档时,他会在大家的围观下表演。摆动的身体真的可以翻转一圈,是背对蓝天的大车轮。
“还好啦。”他腼腆地说,然后问:“你在念大学?”
“嗯。”
“真厉害。”
“一点也不厉害。”
我的手指勾在铁丝网上,有一种沾到面粉的尘埃触感。我轻轻放下手。
“哪像我每天累得半死。”
“你在工作?”
“对啊,加油站。”
“加油有比较便宜吗?”
我指指摩托车。
“你说这个?……还好啦。”
“你飚车?”
“对啊,很蠢吗?”
“嗯,制造噪音不太好。半夜发出好像爆炸的怪声,来来往往好几次,真的很伤脑筋,害我很想揍人。”
他笑得贼兮兮。
“搞不好就是我喔!”
“是喔。”
“不飚车不行,不然心情好闷。我不但被压榨劳力,还得听一些令人火大的冷嘲热讽。”
“可是,工时是固定的吧。”
“别傻了,老板根本不甩那个。”
“那你们不会抱怨?”
“谁敢抱怨,老板马上请你走路。现在加油站的打工机会少,一堆人排队等着。”
他的眼神蓦地闪现夹杂着对现实的不安。我不知如何回话,只能望着河面,水位比夏天低了许多的河面上,摇曳着对岸的CD出租店刺眼的霓虹灯倒影。
“上车吧。”
“啊?”
“你家还在前面吧。我送你到对面的桥那边。”
“不用啦,我心领了。”
“别这么说嘛,我保证不会飚车,比脚踏车还慢。”
他的声音近似哀求。
遇到我,让他脱离日常生活,想起了国中时代,瞬间重返在众人围观下表演大车轮赢得赞叹的时光,所以才会这么提议。他想载的是“国中时光”。
我上车后,果然一如他保证的,他以前所未有的慢速,缓缓地骑到下一座桥为止的数百公尺远。
06
快到深夜时,我打电话给小正。她们好像还没联络上,我把江美的想法告诉她,她很高兴地表示“这个主意好”。
我把体育课发生的弹簧垫意外告诉她,顺便也提到我搭同学的摩托车。小正对于后者的反应不佳。
“我不太喜欢那样。”
“为什么?”
“那不像你的作风。你不是那种不带安全帽就坐人家摩托车的人。”
“像不像的基准是谁定的?”
“你自己也心知肚明,别再强辩了。”
这就是小正派的论调,当她对自己的立场极有把握时,根本不承认对方是“正色反对”。碰上她这种态度,有时候会让人气得咬牙切齿。不过,现在这种情况应该是小正说的对吧。
“可是,我还是让他载了。”
“所以啰,说到你为何这么做,我怀疑你是因为‘内疚’。”
“内疚?”
“对!对方的生活好像挺艰苦的,你却过得逍遥自在。所以,你觉得如果不补偿一下,会对不起人家。”
“不见得吧!”
我叹气响应,不过被她这么一说,好像真有那种意味。想不起人家的名字应该也是“内疚”之一吧。
“我不能说那是错的。但如此一来,你等于是‘虽非出于本意,那就让你载一下吧’。
看起来好像很贴心,其实很虚伪。”
“如果照你这么说,人岂不是什么都不能做了。”
“不,也还好啦。”说到这里,小正想了一下,“我取消前言好了。”
“哪句‘前言’?”
“‘不像你的作风’那一句。其实,这时候做出“不像你的作风”的事,或许就是你的作风。”
“……”
“这可不是在夸你喔。懂吗?”
最后补上的这句声明够狠。小正真的很恼人。
“懂啦。”我当下试问:“那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国中毕业后就没见过面了吧,那我当然不会上他的车。”
“是喔?”
“那当然。这是一般女生的正常反应。”
“……我想也是。”
“想一想不是挺危险的吗?那才是在相隔那种情形下该有的行为。”
“我也知道啦。”
“还有一个就是对自己的义务。说穿了,如果上车被他强行载去哪里,陷入危险怎么办?”
我的心情就像嗅到腐臭一样恶心,握着话筒的手忍不住使力。
“这种话你没资格说,我也不想听。他才不是那种人。”
“我想也是。所以,我不是在批评那个男生怎样。这只是某种角度的一般论,谁也说不准何时会发生什么事吧。所以,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这你无法否认吧。像你这种人,要是真的发生了那种事,你到底该怎么办?”
“在那样之前,我就咬舌自尽了。”
“我看你咬不下去吧。”没错,这就是冷酷的现实。小正替她的一般论加上批注:“纵使你勇于面对,但我觉得这世上根本没有‘真的逃得掉的事’。”
我自嘲地说:“了不起趁拐弯时速度放慢再跳车吧,不是撞到头就是两腿骨折。”
我想说的是为“逃跑”付出的代价。小正却说:“别傻了。如果你碰上真正的坏蛋,等你动弹不得那才是真的死定了呢。”
我不禁小声尖叫:“别说了!”
宛如当头泼下冷水,我悚然战栗。难道,必须把事物看透到那种地步不可吗?那种痛苦挣扎彷佛被拖往深不见底的想象深渊中,没有丝毫救赎。无论是被拖下去的人,或是拖人的人。
的确,那种情况并非不可能发生。我想到的,是命运的恶意。
07
翌日中午,邮差送来了一只奶油色信封,是圆紫先生的事务所寄来的。当时我正要出门,所以直接塞进包包,在开往东京的快速电车上拆封。
里面装的是公演招待券,会场不在东京都内,就在我家附近,所以才会寄给我吧,就算我没空也能把票转送给别人。地点是和泉学妹缅怀回忆时曾经提到的邻市文化会馆。我犹在惊愕之际电车正好抵达那一站,人潮上上下下之后,再度发车。在并排耸立的图书馆里,应该也摆放了广告传单,而我却没注意到,这正是所谓的“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
在电车规律而轻微的晃动中,我细看那张传单,原来是本县秋季文化活动的一部分,好像在邻市举办端歌(【注:江户末期至幕府时代流行于江户,以三弦琴伴奏的小调歌曲。】、落语、义太夫【注:在三弦琴的伴奏下表演净琉璃的故事和台词。】的表演。看起来虽是没有主题的松散企画,但对于我这种只在课堂上学到“歌泽【注:以端歌为主添加其他音乐的曲风,分为寅派与芝派,两派合称时写成歌(uta)泽。】”的“歌”应该写成平假名(uta)较妥,实际上却听不出优美之处的学生而言,或许是个很好的入门机会。圆紫先生的表演在文化节当天的上午,不过我还打算去看看其他表演。
说到这里,过了一夜,不知为何小正的话总令我联想到津田学妹的意外。如果遭到那种凌辱,几个小时前还笑得很开朗的女孩,的确有可能在冲动之余跳下黑暗的校园。我想不出其他可能性,思绪自然在眼前可见的拐角处转弯。
另一方面,我也知道这样的想法并非事实。既然是横死,警方不可能没有针对这方面进行调查。如果背后真的隐藏了那种性犯罪,想必警方早已展开行动,朝井老师的态度也会截然不同。
但是,话说回来。津田学妹受到的伤害如果是精神层面,就算医生再怎么敲打失魂的躯壳,恐怕也不会有任何发现吧。说得更具体一点,和泉学妹的模样令我想到所谓的三角关系,也许是因为我脑中还残留着她们俩奇妙的“决斗”画面。这样的揣测极其庸俗,但如果你把身体和感情都献给某个男人(我讨厌这种说法),却发现那人其实也对你的好友说过同样的甜言蜜语,那一刻不就等于赫然发现自己被玷污吗?
这与其说是幻想,简直几近妄想。一想到这里,之前透过电话听到的那个年轻班导的嗓音又在脑海中响起。我知道这样很失礼,同时,回想自己的高中生涯,纵使老师再年轻,在我们心目中依旧是个“大叔”。说得极端一点,如果是八十七岁与九十二岁,通常不太会意识到年龄上的差距。但是,十七岁与二十二岁的世界截然不同。姑且不论这一点,学生对老师动真情,应该很罕见吧。况且,我也不认为津田学妹是那种人。
(然而,思绪绕着一个地方不停地打转,正是妄想之所以称为妄想的原因。)
就算跑一趟也不能怎样,但我还是决定回母校看看。我当然不可能问朝井老师这个问题。可是,我想亲眼看看那位班导,只要见过,或许就能消除我的妄想。
放学后,我到旧书摊逛了一圈,在老街的餐厅吃了炒饭才回家。走到家门口时,天色比昨天这个时候还暗,夜色中浮出一个白白的东西,插在信箱里,是一个露出末端三分之一的信封。
“怪了。”我暗想。
圆紫先生的招待券是中午送来的,邮差送信应该是一天一次。况且,以这个模样插在信箱里,表示是晚报之后送来的。
我抽出来一看,是个普通的白色信封,正面以片假名写着我的名字,笔迹好像用尺刻画出来似地。我随口朝屋内喊了声“我回来了”,便冲上楼,找出剪刀拆信。在日光灯下,那张白得刺眼的信纸上,只列了一行宛如机器人写的、毫无感情的文字。
与其说我在读那行字,不如说是那行字在等我的反应。好一阵子,我就这么凝视着那张信纸,动也不动。
纸上,是这么写的:津田真理子是被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