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秋花 第五章

01

我前往玄关处附近的脚踏车停放场,瞥见铁柱上有一块用铁丝绑着、写有“教职员、来宾专用”的木牌。我虽然没资格当“来宾”,但还是把脚踏车停妥上锁。

星期六的午后,大部分学生都离校了,零星可见三三两两的深蓝色制服走向校门,宛如叽叽喳喳的小鸟。

操场上,几名舞蹈社的学生正一边发声,一边学螃蟹横行。不过,运动社团的正式练习还没开始。在远方那栋干草色的社团大楼前,一群换上金属绿队服的垒球队学生席地而坐,像在晒太阳似地懒散交谈。

这幅风景上方,是深邃得彷佛会被吸进去的无垠秋日晴空。

我拎着纸袋,从玄关进去,换上“来宾”用的室内拖鞋。

教职员室在二楼。我打开那扇灰色的门,办公桌前的位子多半是空的。我只认识教过我的老师,毕业后这三年老师也有异动。我正在寻找熟面孔之际,瘦削的数学老师在附近的座位与我四目相对,并朝我点头。高一二时他教过我,不过,对我这个典型的文组学生来说,实在不是有脸相见的恩师。老师停下打印讲义的动作,以熟悉的声音说:“嗨,好久不见。”

一头白发虽抢眼,但给人的印象还很年轻。

“老师别来无恙。”

“彼此彼此。”

我靠过去,看着桌上的讲义说:“小考?”

“对啊,很怀念吗?”

“不会。”

本想说别开玩笑了,连忙打住。

“真是女大十八变。”

白色休闲衫配黑长裤,不起眼得很。我想,还不至于美得像朵花吧。

“会吗?”

“对呀,你变得很成熟喔,好像来拉保险的。”

真令人沮丧,同时也暗自点头,原来会闯入教职员室的校外“女性”,不是学生的母亲就是业务员。

“老师一点也没变耶。”

“我想也是。”他点点头,然后问:“今天来有什么事?”

“呃,我想找朝井老师。”

“朝井老师?朝井老师……出差去了。”老师转头看向黑板,说出县北某市的名字。出差的老师姓名和出差地点都记在上面。“本庄啊,还真远。听说好像有什么全县比赛。”

不管什么理由,人不在就没戏唱了。我无意识地压低噪音:“那么,饭岛老师呢?”

“找我吗?”

背后有人出声,我吃了一惊转身,一个看似和善的圆脸老师,左手拿着点名簿和班级日志,右手捧着教科书。

02

老师把点名簿和班级日志放回原来的位置,经过办公桌,带我到后面一个以屛风围起来的小房间。说是房间,其实只是隔出某个角落,里面摆了一套沙发,可稍事休息或召开简单的会议。

老师叫我坐下,把手上的教科书放到桌上。那是《政治经济》,原来他是社会科老师。

“唉,我去巡视学生打扫,结束后又跟学生聊了一会儿,所以回来晚了。”

难怪老师拿着点名簿。这原本是由值周生负责送回来,以前我一年也得做个两次。大概是老师随和地说“我拿去就好了”。

“那么,老师还没吃中饭吗?”

“不不不,趁第三堂没课,我已经去餐厅吃了猪排饭。学校餐厅的东西很好吃喔!”

“是吗?”

“嗯,哪像我高中时期的咖哩饭,以为里面有肉,兴奋地咬下去才发现是整坨咖哩粉,搞得满嘴粉末又辣,真是受不了。”

听起来,纯粹是他高中的伙食太糟糕。

“老师不带便当吗?”

“对啊,很少。除非前一晚自己煮,才会把剩菜带来。像这种时候,记得有一次……”

他说到这里,还举出家政老师的名字。“还被某某老师盯着打量,教训我‘肚子可不是垃圾场’。”

那位女老师,是个体型矮小、眼神凌厉的小辣椒。我略收下巴,模仿印象中那位老师的架势与眼神。饭岛老师放声大笑。

“对对对,就是那个样子。”

然后一阵短暂的沉默。因为我们都知道,话题最后会转向何处。老师主动开口问:“……出了什么事?”

我犹豫着该怎么回答。如果朝井老师在,我本来打算把那封信的事告诉他。寄信人除了和泉不作他想,若真是她,为何要做那种事?她真的认为津田学妹是被害死的吗?

可是,根据朝井老师对当时状况的说明,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杀害津田学妹吧。假设有人推她坠楼,那个凶手究竟如何从上锁、门外有人看守的顶楼天台逃走呢?这种事只有小仙女叮当【注:Tinkbell,童话故事《彼得潘》中的人物。】才办得到。

“不,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含糊其词,然后反过来问他:“和泉学妹这几天有来上课吗?”

“对,托你的福。跟你谈过后,好像大有帮助。”

听来只是客套话,他的语气并不开朗。

“她的样子如何?恢复正常了吗?”

“不,还是不肯说话,只做必要的应对,其余时间都在发呆。”

我问起现实问题:“可以顺利毕业吧?”

“她第一学期的表现很正常。至于缺课问题,如果今后保持正常出席应该不要紧,成绩虽然退步很多,不过整体算来,还不至于不及格。”

“她上课专心吗?”

“顶多坐着抬起头。不过,有出席的上课内容她大致还写得出来。”

“——啊,对了,期中考刚考完是吧。”

“对,就是上周。和泉那四天都来了,会写的也都有写。听说她在家几乎没念书,不过目前只要她肯来考试就很好了。”

想当然耳,言下之意,是希望她今后能继续出席,并且进一步恢复原状。

“您头一次当导师?”

“你是三年前毕业的吧?你毕业那年我正好大学毕业进来教书,就教她们这个学年的课。去年开始接替上一任的班导。”

“老师好年轻。”

“是不成熟。不过,我认为有些事只有在不成熟的时候才办得到。”

我心有同感地点点头。

对面陆续有老师说声“先走了”并离开,教职员室好像变得更空旷了。我一边瞥着桌上的教科书一边问:“这个,也是《政治经济》吧?”

“对,那件事也很古怪。”

“和泉学妹应该没时间从棺木里取出那本课本吧?”

“那当然。棺木盖上盖子,直到钉上钉子都没被开过。”

“钉上钉子”这个字眼有种莫名鲜活的金属撞击声,刺痛我的耳朵。我动动脖子,试图甩脱那种感觉,把脑中盘旋的念头说了出来:“如此一来,放进棺材里的,该不会是和泉学妹的课本吧?”

老师惊讶地皱眉。

“什么意思?”

“以她们俩的交情,我想一定也是一起温习功课。或许那时候彼此拿错课本也没有换回来,津田学妹的书架上放的其实是和泉学妹的课本。如果这么推断就讲得通了。”

老师的视线略微低垂,思量我这个假说的意义,最后说:“原来如此……那么,和泉手上等于留有津田的课本啰。”

“对,和泉学妹在那件事发生后,精神变得很不稳定。这时候,看到津田学妹的课本不仅伤心,还会有罪恶感,觉得那本没烧掉的课本彷佛在谴责她,谴责她失去好友却依然安稳地生活。所以,她感到一种宿命,才会把‘无形之手’画线影印,放进我家信箱。说穿了,等于是‘希望被某人谴责’才自我检举,只因我凑巧住在附近,所以选中我。”

老师又说了一次“原来如此”。我自己也觉得这个解释有点牵强。但是,这种情况,如果不做此想根本说不通。“津田真理子是被人杀死的”这十一个字,如果视为这个假说的延伸,同样也可以解释为她使用更激烈、更奇怪的说法在主张同一件事。

“关于那方面,会因为一点小事引发和泉精神崩溃,这我可以理解。不是因为事情演变至此我才这么说。我从和泉一年级就教她,她看起来虽然笑咪咪的很开朗,可是我当了班导以后,发现她其实很不稳定。她需要精神支柱,这种事是看得出来的。至于津田,高二才被我教到。她是文组的,平时虽然不爱说话,表现也不怎么显眼,却是个很坚强的孩子。这一点,我也看得很清楚。”

“——说到文组,她们的升学志愿是什么?”

“和泉想考短大,津田想念音乐方面的大学。”

“音乐?”我有点纳闷。“不是美术吗?”

我记得津田学妹应该是跟和泉学妹一起选修美术。

“这一点很有趣,很像她的作风。当初面谈时我也反问过,可是她表示还是想学音乐,演奏或作曲都行,总之想以音乐的方式创作。据说那是她的梦想。实际上,她好像从小就学钢琴,就连考试期间也没有停止练琴。关于报考音乐系的事,听说那位钢琴老师也给了她不少建议。”

“如此说来,津田是为了和泉才选修美术?”

“你也这么想吧。”老师倾身向前。“总觉得她们为了同班,才一起选修美术。以她们那种形影不离的交情,任何人都会这么想吧。于是,我也忍不住脱口问:‘真的是这样吗?’,结果她还笑我。”

可以想见津田那一双凤眼的娃娃脸,霎时浮现在冬日遥想春天的表情。

“笑你?”

“不是嘲笑喔,是莞尔一笑,很难形容的善意笑容。然后,津田说:‘老师,你认为选修美术是浪费时间吗?我倒觉得音乐和美术,两者是同一件事。我的字很丑,我想书法一定也是如此。无论是看书、走路、这样说话,我认为其实都是同样的事。’老实说,我当场觉得很羞愧。‘你是为了和泉,才选修美术吗?’这种说法好像下意识计算过得失,认定是‘浪费’,带有功利味道。比起我这种人,津田她……对,非常干净。”

03

“她们的家人,现在是什么状况?”

津田家与和泉家,想必不可能平静度日吧。

“津田的父亲在国外工作,所以现在家里只剩下她母亲,一个人很寂寞。站在我的立场,那是在校期间发生的意外,虽然目前还不了解为何会发生那样的事,但就算校方再道歉,也弥补不了遗憾。然而,她母亲却说‘是小女不该擅自跑到那种地方’,一直压抑着情绪,甚至还反过来担心和泉。”

想起台风天遇到的津田妈妈,我幽幽地说:“她比较像爸爸吧。”

“应该吧,我只在丧礼上见过他。不过,津田的脾气好像有乃母之风。”

我呼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和泉家……”

“目前,只能默默观望女儿的情况。她们俩从小到大的交情,家人最清楚。就像双胞胎,其中之一忽然发生那种事,家人当然能理解另一人受到的打击有多大。所以,只求时间能抚平一切,等待和泉习惯津田已不在人世的事实。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老师说着,撩起额前微鬈的发丝。

“津田学妹为何会发生那个意外,后来还是查不出来吗?”

“你是说她为何会想不开吗?”

“嗯。”

“她在班上的表现,直到那天为止毫无异样。我想,你应该也听朝井老师说过了,就连事发那晚也跟平常没两样。”

“对于饭岛老师的揣测”,随着我们的交谈过程如朝雾般倏然消失了。然而,即便对特定人物的疑心消失了,这段起疑的记忆仍留在脑海一隅。所以,我忍不住一时嘴快:“比方说,跟谁交往然后被甩了……”

此话一说出口,才发现有种难以忍受的鄙俗,我不禁脸红了。那不是羞赧,而是说出这种话的耻辱。

“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像这种事,当事人通常不太会说吧。如果真有人知道,比起老师和父母手足,朋友应该更清楚。”老师说完,好像想起了什么,“你要去学生会看看吗?”

“嗯,我是这么打算。”

“应该还有几个人在吧,你可以跟她们谈谈。十月起,干部已由二年级生接任,不过大家都认识津田。对了,你不妨也找结城谈一谈。她放学后,都在图书馆念书。”

结城,就是朝井老师也曾经提到的学生会前任会长。

“那不是会打扰到她……”

“没关系。不过,请你也顺便跟她聊聊大学的事,应该可以供她参考。啊,说到打扰,倒是我应该回避吧。你们自己轻松聊聊。”

老师弓腰欲起,却又缓缓坐了下来。

“……说到真正的遗憾,就是到头来终究还是没听过津田弹琴,枉费半年的相处时光。有时……,我会忽然浮现这个念头。”

接着,他以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04

饭岛老师率先带路,不过校区我很熟,所以地点一清二楚。教职员室隔壁是印刷室,再过去就是学生会办公室。

里面有三个女孩正在玩扑克牌。

“搞什么!既然在玩,还不如回家好好念书。”

戴眼镜的大块头女生转脸过来:“没有啦,我们一边讨论一边玩。”

其他两人也异口同声说:“这样才能充分利用时间。”

室内和三年前几乎没什么改变,窗外正对着银杏树,右边有张桌子放着印刷机,这玩意儿是校方在我们高二那年添购的,因为有人抱怨学生把机器弄坏了,朝井老师索性再编列预算添购。比起衬衫或球鞋,这种东西我们不可能自己买,所以对于它的价格毫无概念。当时一听到价钱,忍不住惊叫,我们不知道一天到晚接触的机器竟然这么贵。本来有一台旧的,马马虎虎凑合着用,可是每逢紧要关头就出毛病,而且学生进印刷室多半得事先知会老师,因为校方不准学生自行使用,这样非常麻烦。所以,当新机器送进学生会办公室时,包括当时担任学生会长的学姊在内,大家就像一群看到罗密欧的朱丽叶(!)那样欣喜若狂。

左边靠墙排放的档案柜,陈列着以学生会志为主的各种纪录。说到会志,我参与编辑的那三本也已经成为历史的一页,还有写满行程的黑板和校内电话号码对照表。这些东西也和以前一样。

不一样的是长桌与书架的摆放位置,以及墙上贴的东西。此外,还有装在浅紫色小相框里的一张照片。拍的是集宿所前面正在骑脚踏车的一名高中女生,拍照当时好像刚下过雨,车轮嵌进大水洼,水花四溅,女生的双脚离开踏板,正朝镜头露出“别闹了”的表情。

“话说回来,你们要是回家了我也很伤脑筋。有客人来了。”

我上前一步,报上姓名并打招呼。三人一脸狐疑,老师继续说:“今年高三生刚入学的那一年,这位学姊正好毕业,她以前也是学生会的人,就住在津田家附近。”室内顿时弥漫起一股淡淡的紧张气氛。“如果你们知道任何有关津田的往事,能不能告诉她。因为校外的人没办法得知校内的情形。”

老师离开后,一个戴眼镜的女生以略微低沉的嗓音请我坐下。然后,我从纸袋里取出买来的饼干。

“这个是慰劳品。”

“啊,不好意思。”

此时,戴眼镜的女生自称藤泽,是秋天接任结城的新会长;另一个高个子女生姓松冈,还有一个眼睛骨碌碌转的女生是一年级生,姓岛村。

我再次环视室内。

“都没变耶。”

“是吗?”

“那些字还留着啊!”

我指着墙上那张校内电话对照表旁边的空白,字迹虽已褪色但还辨认得出来,强而有力的字迹写着“吃面包的方法请遵守浦边三大原则!”,底下有不同的字迹注记“太扯了!”。

只要有一群人,里面一定会有人比较显眼。在我高三那年加入的肉饼脸浦边,就是这种风云人物,她很活泼也很有领导能力,这“三大原则”在学生会也相当出名。

“喔,那是从学姊那时候开始的吗?”

“对呀,我还记得浦边当时写下这些字的情景。”

“浦边,既然你这么爱碎碎念,那就给老子写下来呀!”某人这么说道——在此对于产生某种幻想的读者很抱歉,说这话的当然是高中女生,而且这种粗鲁语气是家常便饭。不过,如果各位听到现在街头年轻女生的对话,那么本校生的说话方式简直就是贵族淑女——

于是,她当下说了声“遵命”就写上去了。

“‘三大原则’你们知道?”

“知道,有听过。”

这位新会长大人入学时,浦边已经三年级了。

“你们会遵守吗?”

“‘菠萝面包’那一条试过。”

“结果怎样?”

“虽然有她的道理,但不会想再试第二次。”

三人面面相觑,吃吃发笑。

“三大原则”是浦边提倡的,也就是如何美味享用面包的教战守则。第一条是“菠萝面包的法则”,规定“先吃里面柔软的部分,把甜甜脆脆的外皮留到最后享用”。接着是“豆沙面包的法则”,“一定要事先含一口牛奶,可同时享受豆沙牛奶的口感”。最后一条是“咖哩面包的法则”,这是因为供应学校面包的那家面包店做的咖哩面包很大方,咖哩的份量特别多。所以,“另外备妥吐司,包裹多余的咖哩,可以双重享受”。

“你们知道浦边毕业以后去了哪里?”

“她念家政短大。”

她在短大一定也很风光吧,时间的齿轮就是这么转动的。

“三年级生已经不会来这里了吗?”

“对,很少出现。”

“那和泉呢?”

会长听到这个问题似乎很意外,顿了一下才说:“根本没来——”

“看来打击果然很大。”

“对了,学姊有听说她崩溃的事吗?”

我点点头。松冈那纤细的十指在桌上交握着,说:“她连续两、三天脸色苍白。之后,变得好像人偶。尤其是她原先那么开朗,让我不禁怀疑一个人怎么转变这么大……,想一想都会害怕。”

“关于津田的意外,现在还是不清楚原因吗?”

“校方只向我们说明是‘原因不明的意外’。不过,好像不是不方便说明,而是真的查不出来。”

“她是一个人上顶楼的吗?”

“在晚点名之前,我们并没有一一确认人数,也没有特别注意。因为大家都在聊天或打电动,也有人在自动贩卖机买飮料。所以,就算有人不在场也不会被发现。”

松冈谨愼地遣词用字。因为我问到“津田是一个人上顶楼的吗?”等于在问“和泉没有一起去吗?”

我再进一步试问:“就算问某个特定人物的行踪,你们也不知道吧?”

会长回答,“是的。”

05

“那晚,津田与和泉拿着铁管在玩决斗游戏,你们看到了吗?”

三人纷纷瞪大了眼。她们的惊愕令我暗骂自己的轻率。

“真的吗?!”

“没那么夸张啦,只是在打闹。”

正确来说,应该用“大概”这个推测句。不过铁管这个字眼的暗示,不管再怎么解释,听起来都很耸动。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怎么会刚好找到两根长度与“剑”一样的铁管。

“不,我们不知道。原来还发生过这种事啊!”

“我是听朝井老师说的。不过,既然大家都不知道,那就请你们别说出去。虽然只是小事一桩,但我怕引起误会就麻烦了。”

简直是越描越黑。

“——知道了。”

“那你们也没看过她们拿着那种东西?”

“对啊!”

朝井老师不可能说谎。但想象那个画面也未免太诡异。两个好友,晚上在餐厅前上演决斗。而且,这些学妹完全不知情,若非老师凑巧路过,谁也不会撞见,别说是决斗了,恐怕连铁管的存在都没有人知道。

换言之,那是刻意避人耳目进行的。若是刻意隐瞒,光用“两个女生一时兴起的打闹”已无法解释。

原本是最实际的一种选项,好像只能打叉了。

“津田是什么样的学姊?”

“不唠叨也不吹毛求疵,她总是站在一定的距离旁观,让我们自由发挥。不过又充满了存在感。我也不太会形容,总之是个气质独特的人。”

会长这么一说,松冈迫不及待地补充说明:“我去年看过美术社的展出,是和泉学姊叫我去的。感觉‘别人的画’很多,‘津田学姊的画’只有几张,画的是普通的静物和风景,不过她的用色很特别,处处都是那种异于实物的颜色。整体看来,却又是正统绘画。当时,我觉得她真的很厉害,对于自己非用不可的色彩,不是根据理性或常识而是用心去感受。”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

“学妹,你喜欢画画吧?”

松冈很开心,又有点感伤地回答:“对啊,可惜画得不好。”

在多数情况下总是力不从心。尽管就能力不足或理想之远大来说,故作老成说这种话或许很可笑,但我认为年轻时更是如此。

这时候,门开了,一个穿制服的女生以清亮的嗓音朝我说了声“打扰了”。她的下巴有棱有角、嘴唇小而坚毅,赋予了整张脸强悍的气质。

她把门关上,自我介绍:“我是结城。”

她还没开口,我已经猜到了。同样都是学生会长,有人在苦无人选的情况下受老师委托接任,也有人从激烈的选战中脱颖而出。各式各样的情况都有。有人低调内敛只求任内不出问题;有人不分对象的身分高低一概笑脸相迎,因此备受欢迎;有人事必躬亲,凡事不假他人之手;当然,偶尔也会出现发挥卓越领导力的强势会长。

耗费半年准备的校庆园游会忽然喊停,仔细想想,这项变动或许比照常举办的处境更困难。自处这项艰难任务的漩涡中,却一个字也不抱怨地安抚同学,结城这位前任会长自然是属于最后一种类型吧。

06

“我想津田应该没有交往的对象。”结城干脆地回答,“我觉得,有时候我们所追求的,只是一个能陪着我们四处走动的‘男人’。所以,大家会很好奇谁与什么样的人正在交往,还会把国中的毕业纪念册带来,下课时间一到,纷纷把以前的男同学当成私人物品一边比较,一边沾沾自喜。”

“我们的确也这么做过。”

我向来只有参观别人的分,不过的确常有人带毕业纪念册这种东西来学校。

“到头来,其实大家要的,只是跟男生去哪里走走就很开心了。有人一想到自己还没尝到这种乐趣,十六、七岁的美好年华恐将匆匆消逝,好像被什么追赶似的,显得很不安。就像眼前的美食还来不及吃,盘子已经被不断地堆栈起来了。可是,我认为津田不需要这种层面的‘男人’。如果她将来交了男友,也应该是那种很认同她的对象,她说好对方就说好,她说美对方也说美。”

“可是,那种对象很难找吧。”

“对啊!不过,我认为她不会因此而心急。”

“你们同班?”

“二年级时同班。我也是文组,可是三年级不同班。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游泳的时候,津田不是留着一头长发吗?”

“是啊!”

其他学校我不清楚,但本校对于发型的规定向来宽松。

“每次换泳衣时,她总是把那头长发迅速盘绕起来,藏进泳帽里。看她走在泳池边,泳帽并未隆起。看惯她平时的发型,感觉那样很像在变魔术。津田出事后,我的脑海中经常浮现她游泳时的情景,就好像从摇奖机掉出来的彩球。闪着粼粼波光的池水、红白相间的水道绳、踩得脚底发烫的炙热池边、深蓝色泳衣,以及戴泳帽的津田……”

或许我们对于别人的回忆,直到最后仍未消失的,就是这样平凡无奇的某个场景,说得更精确一点,只不过是瞬间的动作或随口说的一句话。

“关于津田,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此时,松冈吞吞吐吐地说:“任何小事都可以吗?”

“对,任何小事都行。”

“那么,那个……”她朝一旁戴眼镜的新会长使个眼色。“你忘啦,在那家上野屋……”

“喔,那个。说怪的确有点怪,不过应该不相干吧。”

听到她们这样说,不想追问的人才奇怪吧。

“你们说的上野屋,是靠近平交道的那一家?”

那家店专卖衣料。

参与学生会的工作之后,对于提供活动用品的店家自然很清楚。需要零食时,可到国道对面的批发店购买,若是在YOKADO超市购买,荷包肯定大失血。此外,捞金鱼的用品、咖啡店的装饰品、纸杯纸碟等等,每样东西该去哪里买我们都一清二楚。而这家上野屋的布料很便宜。

“呃,这种小事,当然跟意外没什么关联。只是,说来挺古怪的。”

松冈说到这里,会长接话:“——是外褂。”

07

“外褂?”

话题转换之大,简直就像在南极地冒出向日葵这个字眼。会长说:“对啊,离事发正好是一个星期前的事了。我们需要黑幕遮光,即使加上借来的布好像还不够。所以小松;也就是松冈,为预防万一还是跑了趟上野屋。她想先确认一下,双幅的黑布大概需要多少钱。”

说到这里,算是家政科的知识。计算布宽时,双幅就是一百四十公分,单幅是七十公分(本人已有一段时间没碰过针线,所以还是补上一句“我记得应该是”吧。)印象中,两者之间好像还有个码【注:yard,九一.四四公分。】。

“那时津田也在店里?”

“对,她跟和泉学姊一起去买布。”

“是校庆园游会要用的吧?”

“可是,她们说‘今天有事要先走’,比我们早一步离开,没想到居然跑来上野屋。她们买的是水蓝色布,不仅是双幅而且长度也很长,我很纳闷买那么多布干嘛,所以就问:

‘咦,学姊那是要做什么用的?’于是,津田学姊面有难色,偷偷告诉我:‘要做大外褂,五件。在校庆之前要保密喔!’。”

这不足为奇。在园游会的班级摊位或运动会上,全班经常会制作统一的外褂。我们班也在高三的运动大会制作橘色外褂,大家一起穿。做法很简单,只要五、六个小时就做得出来,有时候还会顺便缝制搭配的头巾。

大概是看出我的想法,松冈说:“当时我想:‘喔,原来如此。’我以为是三年级要穿的,所以也就忘了这件事。直到发生了不幸,过了几天我们聊起津田学姊时,我才蓦地想起那些外褂不知怎样了?我跑去问学姊,可是没有人知道。当然,那也不是大家分工制作,只有她们俩在做。就算是津田学姊与和泉学姊自己要穿吧,那么还有三件,到底是替谁做的?”

虚幻人物,忽然出现了三个。

“……如果不是学生会要用,也许是班上同学要穿吧?”

这时,结城摇摇头。

“不是。津田班上的人也不知情。她们班的摊位卖咖啡,但是其他同学表示并没有穿日式外褂的计划。关于穿着,好像是由班代决定,我想她们俩应该不至于擅自做主。”

“如此说来,是学生会和班级以外的五个人啰。”

“可以这么说。”

“会不会在自由参加的项目,打算表演合唱?”

“五人”这个数量加上“园游会”,我试着举出这种可能。但是,结城再次摇摇头,推翻我的假设。

“这么想的确有道理。可是学姊你也知道,参加团体必须事先申请,才能得到批准。津田她们并没有那么申请,节目表上也没有临时插入素人歌唱比赛。况且,和泉并不擅长唱歌,我想应该不会一起做这种事。”

那我就不明白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五人一起做的呢?

“——总之,好像是五个人想成立某种团体。”

“我也这么觉得。只是,太不可思议了。就我所知,实在想不出另外三人是谁。”

李察·史特劳斯【注:Richard Georg Strauss,一八六四~一九四九,德国晚期浪漫主义作曲家、指挥家。他的音乐最后成为了二十世纪现代音乐的重要组成部分。】歌剧中的莎乐美,一边跳舞一边脱下七层薄纱,最后她开口讨赏,得到了约翰的脑袋。那么,五个高中女生穿上五件外褂时,到底能怎样呢?

08

操场上,垒球队已经展开练习。投手每投出一球,守备位置上的球员便会高声吶喊。虽是学生时代见惯的景象,但我以前始终听不懂大家在喊什么,现在也一样,听起来很像在喊“haikyu——haikyu——(高球)”,但应该是喊“fight”吧。

午后的阳光,照着校舍侧面的琉璃磁砖闪闪生辉。

我牵出脚踏车,正想朝校门走去,一个小跑步而来的学生映入眼帘。起先我不在意,但对方边跑边朝我微微点头,我觉得奇怪。是刚才在学生会办公室的小高一,那个几乎没开口的岛村。我离开办公室以后,她大概从楼梯口跑出来吧。

“你怎么跑来了?”

我握着龙头出声招呼。岛村在我面前停下,她耸动着肩膀,喘了半晌,一头短发,略微打薄的浏海随风飘动。

“那个……,有件事我还没讲。”

“什么事?”

大概是难以启齿,所以之前才保持沉默。岛村再次调整呼吸,以骨碌碌转动的眼睛盯着我说:“我,在那隔天,看到和泉学姊……把铁管扔掉。”

我不禁挑眉,过了一会儿才力持镇定回答“是吗”,然后又把脚踏车推回原位。

“怎么回事?”

“学姊可以跟我来一下吗?”

岛村在前头带路,慢吞吞地边走边说道。

“有几个学姊最早被警方询问,我们之后也被警察盘问了半天。问完后,老师做出指示,叫我们暂停剩下的工作先回家。我同时也参加烹饪社,所以把东西收拾好以后,就去家政教室。”

烹饪社是女子高中才有的社团。社员在园游会上贩卖自制点心,没想到颇受好评,连附近居民也等着购买。我每次参加园游会,也会买一些回家。当然,为了配合销售量,社员必须提早制作才来得及。保存期限较久的糖果和牛奶糖从暑假就开始制作,饼干则是从园游会的两周前开始赶工。所以那个星期天正是分秒必争的时刻,社员们当然都在。

“我正在那边帮忙,到了中午,社团指导老师开完教职员会议回来,宣布‘园游会取消’。大家当场傻眼。可是,生鲜食品总不能放着不管,所以我们决定把能烤的食材尽量烤完再回家,加上还得收拾善后,统统弄完时已经四点多了。音乐社和话剧社、舞蹈社、花艺设计社、各班的摊位……总之为了筹备园游会的大批人马,当时都跑光了。整个学校就像泄了气的气球。”

岛村说着,走向连结两栋校舍的走道。穿越那里,就是津田坠落的中庭。我猛然想到她该不会是想带我去“那个地点”,不禁毛骨悚然。

如果是侦探办案,首先会去事发地点的顶楼天台和坠落地点,拿出放大镜,趴在地上仔细检查吧。我毕竟做不出那种事,甚至不打算去那种地方。

所幸,岛村虽走进中庭,却连瞧也没瞧那个出事地点一眼。我们沿着米白、粉红、橘红的波斯菊恣意绽放的花坛缓步前行,纤细花茎上的亮丽花朵,在微风中左右摇晃。

“我本来打算回去了,又折回来拿课本,因为还有一堂课必须先预习。我从窗边的寄物柜取出课本,不经意地往外看……,有人从楼下经过。”

一年级的教室在四楼,鸟瞰楼下的感觉就像看着箱中的迷你庭园吧。

“天都黑了,还有人留在学校吗?想到这里我觉得有点诡异。而且,那个人不是要离开,因为不是朝大门的方向走去。而是颓然地垂下双手,朝反方向走。仔细一看,那发箍和圆润的脖颈分明就是和泉学姊。”

我们穿越校区北侧的走道,再走一小段路,就要经过校舍之间了。在那个转角附近,岛村驻足了。

“就在这里。她在这一带恍神地走着。”

09

“她的双手垂着,原来是拿着类似棍棒的东西。和泉学姊在这里拐弯,朝焚化炉走去。

我们的教室在大楼边间,所以连那边都看得一清二楚。”

岛村迈步前行,并催促我跟上。前面有游泳池和网球场,在走到那里之前会先经过墙边的焚化炉。

“园游会取消了,我想,她大概是把用不到的道具扔掉吧。可是,仔细想想,天都黑了,一个人做那种事也未免太奇怪了。况且,昨天才发生那件事,所以我忍不住一直看到最后。”

走了一会儿,我看到一面灰墙,焚化炉就在旁边,高耸的烟囱直指秋日的天空,炉口紧闭。在前方的地面上,随意躺着长条状的铁制捣火棒。原本是笔直的,大概历经了多年的碰撞,现已微微扭曲。那副模样,简直就像一条伸直身躯的蛇躺在地上沉睡。

在焚化炉旁,有一处以砖块围成コ形的不可燃危险物废弃场,搭盖着铁皮波浪板,有三个切开的大汽油桶并排放在一起,桶身分别用白漆写着“玻璃”、“空瓶”、“空罐”。其中,塞得最满的是“空罐”桶,探出头的一公升装果汁罐口爬满了蚂蚁,彷佛受到温暖的火光引诱;损坏的铁椅和报废的机器乱七八糟地堆在一旁。

岛村指着那把椅子附近。

“和泉学姊把两根铁管扔在这里,转身迅速离开,好像在逃命。可是,她的脚步忽然放慢,索性停下来思考,然后又突然转身,捡起那两根铁管,放进垃圾堆后方。虽然只是远眺,但学姊的动作,我看得很清楚,她犹豫了好几次,几乎快走回校舍时,又再次停下脚步,然后走回去望着她扔东西的地方。天色越来越暗了,学姊那像小指尖的身影也几乎融入夜色中。”

岛村彷佛想起当时渐渐变暗的夜色,甩甩头又继续说:“——我好像大梦初醒,这才想到再看下去也不是办法,得赶紧回家了。到了下周一全校开朝会,又有班会,一阵兵荒马乱,我就把前一天发生的事忘了。放学后,开始打扫工作,我拿起垃圾桶时才又想起那件事。于是,我没把垃圾倒进楼上的输送口,而是直接拿去焚化炉,顺便偷看和泉学姊前一天扔铁管的地方。我的确找到了……那两根铁管。”

岛村说着,拨开损坏的椅子和寄物柜往里面走去,神色紧张地指出那个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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