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江美说:“春天我们去赏过樱花了吧!”小正当下接话:“那秋天就该赏菊啰。”于是决定来一趟“《野菊之墓》【注:伊藤左千夫于一九〇六年发表的小说,描写十五岁的少年政夫,与年长两岁的表姊民子的青涩恋情。】之旅”,好像有道理又有点莫名其妙。
根据小正的说法,小说中提到搭船过河的地方,好像就是那个矢切渡口。她提议去故事的舞台——市川的矢切一带逛逛再搭船。千叶县与东京仅有一河之隔,距离应该不远,来趟半日散步之旅再适合也不过了。
大伙儿从上周后半就嚷着要去健行,直到在文学院中庭展开一番亡羊补牢的紧急讨论,才总算有了雏形。我们决定在下个星期天出发,集合地点是国府台车站。
说到这里,我没看过的名作还很多,《野菊之墓》也是其中之一。我洗耳恭听小正的高见——“结局令人非常不愉快,这本小说太自我了”,一边嗯嗯有声地附和。
之前看伊藤整【注:一九〇五~一九六九,小说家、评论家。】的《鸣海仙吉》,在形式上与《福楼拜的鹦鹉》颇有相通之处,就各种角度而言都很有趣。其中有一段是描述几个教英国文学的老师谈论莎士比亚。议论始自《克里欧雷纳斯》(The Tragedy of Coriolanus),但仙吉没看过这部作品,他认为“即便是译本还是要全部拜读”《看到这里很想插嘴,区区在下我也正在读那本,连我自己都很爱现),不过,他还是加入唇枪舌剑的论战,内容惊险刺激又可怕。
“——事情就是这样。”
小正对《野菊之墓》的怒火发泄完毕。我点点头,“嗯嗯。”
江美嫣然一笑,
“如果民子是野菊,那小正是什么?”
“应该是毒溜草【Houttuynia cordata Thunb,即鱼腥草。】吧。”
“喂!”
我转得很生硬:“我是说,毒溜草很漂亮,就像小正一样楚楚动人。”
“而且还可以当药喔,它不是还有个别名叫十药吗?我奶奶常喝喔。”江美正在对小正循循善诱,“真的,那不是毒药喔。”
“听起来真令人安慰啊!”
“这就跟毒扫丸不是毒药一样,那是要抗菌消毒。”
这话是我说的。
“你说的抗菌消毒是什么意思?”
“大骂‘不可以’!”
“无聊。”
小正哭笑不得。事后查数据,原来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矫正毒性”的毒矫草。
“不过,如果是《毒溜草之墓》,就不像书名了耶。”
江美歪着脑袋说道。小正一边点头一边细数:“《野菊之墓》、《萤火虫之墓》【注:野坂昭如的名作。于一九六七年十月发表,并荣获日本文坛著名奖项“直木赏”,这是一部半自传形式的短篇小说。】……”
“……《伊凡之白痴》【注:日语的白痴与墓谐音,此处是指俄国文豪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名作《白痴伊凡》。】”我补上,随即被小正追打。
02
从国府台车站步行,先到真间手儿奈【注:古时葛饰郡传说中的美女,因受到太多男人追求,不堪其扰下投海身亡。】的祠堂。充满魅力的葛饰姑娘手儿奈,不知为何竟然投海自尽。换言之,这一带以前离海很近,现在虽已化为陆地,但与无垠的时间相比,也不过是短暂的一瞬间吧。诗歌中的她永远沉睡在“涛声喧哗港口的奥津城【注:出自《万叶集》的第九卷“咏胜鹿之真间娘子”。】”。
这阵子天气一直很好,走起路来也很舒服。
小正用皮带扎紧白长裤,身上是白底深蓝色横纹T恤配佛青色【注:一种鲜丽的蓝色。】连帽外套。江美穿牛仔裤配宽松的翠竹色长袖T恤。至于我,则是印花T恤配卡其色裤裙外搭背心。
我们循线走上高地,穿越一所幼儿园,来到大学附近。走在墙与墙之间,有点像走迷宫。再往前走,有一座看似荒废的网球场,铁丝网内长满了杂草,锈斑累累的长椅几乎隐没其间,这光景真是不可思议。高耸的是麒麟草【注:Solidago altissima,亦称北美一枝黄花。】,还有丛生的艾草、摇晃着银色穗须的芒草。视线往下移,妆点着熟悉而沉稳桃红色的是犬蓼【注:polygonum longisetum De Bruyn,俗称赤饭草。】。
穿过铁丝网,走到马路上的这段路,长着看似大型逗猫棒的狗尾草【注:pennisetum alopecuroides,和名为力芝。】。我原本想拔一根,可是真的需要很大的“力气”才拔得下来。我正在使劲之际,小正说:“你打算拿来搔痒吧?”
被她看穿了。我不置可否地继续拔,她们凑过来,先用指甲掐下狗尾草,从两侧攻击我的脖子,我拔腿就逃,这才发现原以为是死路的小径其实通往前方。
“拐个弯就到马路上了耶。”
我招手催促她们快点过来,便往下坡走去。来到车水马龙的马路上,我们走人行道,沿途有高中、大学,这里的学校可真多。
我借用江美的手帕,和小正打打闹闹走进里见公园。此地正是《南总里见八犬传》【注:江户时代的文素曲亭马琴历时二十八年写成的长篇小说,以战国时代活跃于安房地区的房总里见氏为题材。】的舞台背景。说到这里,高田卫【注:一九三〇~,国文学者,专攻日本近世文学。一九八〇年出版的《八犬传的世界》,以道教观点分析《南总里见八犬传》名噪一时。】的《八犬传的世界》破解谜题真是犀利啊,想到这里,我蓦地想起圆紫大师。
传说中的里见氏之鸿台城遗迹如今已变成了高地,从树林间眺望的景观极佳。不过,举目所见的不是大自然,而是河川对岸人口多达千万、高楼林立的大都巿。民子如果看到了,肯定会大吃一惊。
十月份进入尾声以后,秋天也将落幕。如果看花草暦,过了十月中旬,就像激流一落千丈,开花的种类顿时大减。不过,由于生活中常见的树木多半是常绿树,所以不太容易感受到季节更迭。
“哎呀呀,上面写着‘有民宅请勿丢石头’。”
看着竖立的告示牌,我不禁诧异扬声。江美任由长发随风翻飞。
“真的耶——”
“在遥远的下方看得到河的对岸,肯定有人想扔石头,否则就不会竖立什么告示牌了。”
“那样很倒霉耶。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头顶上忽然飞来落石。”
“又不能因为这样马上搬家。”
不幸的偶然如果凑在一起,不是一句倒霉就能解决的。光是想象从天而降的石头便让我不寒而栗。
我们在前方不远处,靠近出口的茶店歇歇腿,顺便研究地图。正好店里有一群男客准备离开,只剩下我们。老板娘主动问:“要去渡船口吗?”
“对啊。‘野菊之墓文学碑’巡礼完毕后,就会去那边。”
“是吗?说到这里,现在正是菊花盛开的季节呢!”
她让我自然而然想起母亲大人,因为年纪相仿。
“——这时候的柿子怎么样?”
纯粹只是因为母亲大人爱吃,我才脱口而出。老板娘对于话题急转,也显得不慌不忙。
“这个嘛,只剩下守木果【注:刻意留在树上以求来年丰收的果实。】,其他都采收完毕了。”
“守木果”也是一个颇有季节风情的名词。
“——都没啦?”
“太快了吗?”
“不会。”秋天,我会去镇上的友人家领柿子。听她这么一说,才想起我家的这桩秋季盛事也在不久前做过了。“因为今年的秋叶好像红得比较晚。”
老板娘笑着说:“今年的柿叶大多掉光了,虽然也有红叶,但数量不多所以不怎么显眼。”
“啊,这样吗?”
“我家院子里就有柿树,所以我很清楚。”她见我东张西望,“我家在底下。”原来她是从家里往返茶店。
“结了很多果实吗?”
“托你的福。”
“采收一定很辛苦吧?”
老板娘点点头。
“因为柿树很容易折断。”
“……只有守木果会一直留在树上吗?”
老板娘听了,像要审视空中的朱红色果实,抬起头。
“最近,白头翁数量变多了,果子一下子就被啄掉,留到冬天的越来越少了。”
03
我把拉环扔进喝完的飮料罐中,喀啦喀啦地摇了两下才放下。店内的木制长椅和长桌涂成天蓝色,两者看起来都不怎么结实,墙上贴着写有商品及价目的纸条,还挂着三名职棒选手并立微笑的月历。
“书中的民子大概有几岁?”
小正蹙眉,
“不太记得了,应该是高中生的年纪吧,比‘那个东西’大。”
“‘那个东西’是什么?”
江美吃吃地笑了,说:“是政夫吧。”
“对对对。”
“搞什么,此人连人称代名词也不配用?”
“对呀,你不觉得这家伙很讨厌吗?”
这时,江美说:“我昨天又把结尾重读了一遍,就是‘民子无奈地结婚终而去世,我无奈地结婚活至今日’那一段。”
“对呀,尤其是后面那句,岂不是等于‘杀了一个人,还不知悔改,现在又继续杀另一个人’。不懂他怎么写得出这种文章,脸皮再厚也该有个分寸吧。什么叫做无奈地结婚啊,对他老婆太失礼了。”
小正激动地敲桌。坐在对面的江美,像公主一样地微笑。
“大家不可能都像我一样。”
小正再次敲桌。
“你真是够了,肉麻兮兮!连这种不相关的话题都可以自我陶醉,真是受不了。”
江美置之不理,继续说:“可是,你不生民子的气吗?她也是迫于无奈才勉强结婚。”
小正露出本以为对方会从上方出招,没想到下方却突然遭到攻击的表情。
“当然会气,觉得她这样很对不起丈夫。不过,‘无奈’也是有程度之分……,况且民子已经死了,人家可没写出这种文章。这是两人的不同点。”
“政夫却苟活下来了。很厚脸皮喔?”
“对对对,还厚着脸皮结婚了不是吗?假设你是他老婆,你看看刚才这一段,谁受得了啊,简直罪大恶极。如果是我,绝对不会原谅他。”
“即使他给你十亿圆瞻养费?”
“十亿吗……,十亿不错耶!”
这里是公园的后方,所以没什么景观可欣赏,四周是一片平地。不过如果面向外侧,遮阳篷和附近的树林之间,看得到秋日澄澈的天空和宛如棉絮的浮云。手撑着长椅,悠哉地仰望晴空,一边聆听好友们的这番对话,真是悠然自得。说到这里,治疗精神打击最有效的良药,就是连日大手笔撒钱挥霍,这话是菊池宽【注:一八八八~一九四八,日本小说家与剧作家。一九二三年,由他创办、迄今在曰本文艺杂志中仍具有重要地位的《文艺春秋》正式发行。一九三五年,他以芥川龙之介及直木三十五之名,分别设立了“芥川龙之介赏”、“直木三十五赏”】说的。言之有理。
04
她们还在继续那个话题。
“那是古时候嘛,就连男人想恋爱结婚恐怕也不容易。”
“你干嘛老替男人说好话。”
“那倒不是。况且说真的,我忍不住思考的,不是结婚怎么样,而是另一回事。”
“你的意思是……”
“你想想看,就算如愿和意中人结婚,只要不像民子那样早夭,随着年纪的增长,在其他层面上也会出现许多无奈的事,而政夫也终将‘无奈地活下去’。所以,看了这本小说会赞美的人,不分男女,想必都是那种好死不如赖活型的人,也因此心里多少都有一点‘遗憾’吧。就这个角度而言,这些人不管怎样都会忍不住站在政夫那边吧。”
听到江美的这番话,我彷如接获了指令般,倏然挺直腰杆,因为我想起了津田学妹的事。
我试着问:“夭折也是一种遗憾吧?”
“当然。不停地被注入意想不到东西的杯子,和来不及注入就破掉的杯子,两者都是遗憾。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如果是自己打破杯子,那又另当别论了。”
我垂眼想了一下,然后说:“听我说件事好吗?”
然后,我把这次的事件及种种经过说了出来。事实上,小正也是第一个从我家信箱发现那张影印纸的人。总之,她们俩不时插嘴发问,也听得非常起劲。
“目前的情况就像雾里看花,一片模糊不清,就连该拿和泉学妹怎么办,该怎么跟她相处我都毫无头绪。”
“嗯——不管怎样,照你所说,那个姓和泉的女孩肯定和这起事件有某种关联。”
听到小正这么说,江美也点点头表示:“我还是觉得穿外挂的五人团体,应该打算在校庆当天表演什么节目吧,会不会当时正在顶楼排演?”
“不可能。津田学妹坠楼那一瞬间之后……”
“啊,对了,顶楼的门在打开之前,一直有人守着。”
我们从茶店的长椅起身,这之后小正和江美之所以闷不吭声,想必在思索津田学妹的意外。我不禁暗想,早知道就不讲了。
从公园往下走是一片农地,多半是种葱的菜园,也许是当地名产。稻田里割稻的痕迹延伸至远方。
一片野生花草中,麒麟草宛如风景画里四处点缀的黄色颜料,特别显眼。相形之下,白色和紫色的菊科植物低调多了。
我正说着“走这边没错吧”,就发现一户人家姓“菊地”,这是寻找《野菊之墓》的舞台之际再适合不过的姓氏了。前面提过的作家菊池宽,由于态度冷漠曾被人批评“他的姓名不该念Kikuchi Kan【注:沉默寡言之意。】,应该叫做Kuchi Kan。他姓菊池,而这家姓菊地。我看着门牌,正在考虑要不要说出这个巧合,玄关门一开,走出一个正要外出的高雅小姐。我们幸运地向她问到了路,照着她说的方向上坡,由于有斗大的标示,很快就找到了。
一座雄踞高地的巨型纪念碑前,聚集了四、五个欧巴桑。她们正在拍照留念,似乎很高兴我们适时出现,当下拉着我们替她们留影。欧巴桑脚下的草地已布满了许多枯叶。矢切的秋景就这么喀嚓一声摄入镜头。
纪念碑上以正楷体刻着《野菊之墓》的一小节文字。那几位欧巴桑坐在长椅上,翻开小说东聊西扯,趁着歇脚顺便讨论作品。我们没坐下来休息(这可不是炫耀年轻)就这么走过陆桥,朝着鸟瞰全景的邻近高地前进。角落里,耸立的防火瞭望台藏身在栲树绿叶中。
三人之中有人只要碰上这种玩意儿就想往上爬。各位猜猜看是谁?或许大家会以为是小正吧,实不相瞒——正是在下我。“傻瓜和烟总是想往高处爬”这句俗谚说不定是真理。明知不可以,我还是抗拒不了诱惑,忍不住紧握头顶上的铁杆,就着球鞋踩上垃圾桶,一溜烟爬了上去,想起幼儿园和国小时期玩的攀爬架。
爬上瞭望台顶,或许是越过了树梢,风如波浪般轻抚着脸颊。俯瞰下方,农田绵延至河堤,支撑电线的铁塔如巨人般耸立,远处的塑料温室一带不知道在焚烧什么,只见白烟宛如慢动作的电影由左至右缓缓飘过。
比起窸窣晃动的常绿树丛,在干草色的野地上似乎更能窥见季节的变换。
05
我们从高地往河边走去。
路边有无患子。我们一边说着“果实上附有薄膜的黑色部位可以使用耶”,一边往前走。尽管还认得出无患子,然而草木的种类太多,名称和实物几乎兜不上。有一种草有抢眼的红色茎干,我说:“不知道那是什么?”当下,江美若无其事地回答:“洋种山牛蒡。”简直像变魔术。路过之后,我蓦然想到那纤细的草茎,很像津田家树篱下的秋海棠。
我们走出农地,只见一家大小正在田里忙碌着。田地画分了无数区块,四处竖立着“某农场”的牌子,好像是提供给都巿人的出租农场。大概是收成之后正要替新作物播种,做父亲的汗流浃背地挥舞锄头,看似小学低年级的小男生,穿着和父亲一样的黑色橡胶靴,在对面拿着铲子翻土。
“你知道吗?关于刚才的话题……”
走到靠近河堤之处,一路陷入沉思的小正,豁出去似地开口道。
“嗯!”
“照种种状况分析,不是意外就是自杀。”
“是啊!”
“可是,既然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那么也有可能是某人把她推下去的。因为当时,坠落的不就是‘声音’吗?”
我纳闷不解。
“什么意思?”
小正不耐烦地说:“我是说,就算顶楼留有那女孩的东西,那女孩也不见得是在传出声响的那一刻坠楼。假设某人先把她推下去,然后自己再刻意现身,让老师从远处看到。由于老师只看到运动服,应该认不出来是谁吧。此人觉得‘老师应该注意到了’,便离开顶楼并锁门。如果是有计划的预谋,还可以事先复制钥匙。即便不是如此,只要从玄关利用远处的楼梯,说不定还有时间把钥匙放进坠楼女生的口袋里。布置好之后,接下来只要让‘声音’坠落不就行了吗?”
“声音?”
“对呀,很简单,只要有录音机就办得到吧。事先把录下尖叫声的录音机放在顶楼栏杆的外侧,用绳子绑紧,躲在三楼走廊的阴暗处等待机会。此人大概知道老师会走楼梯上去吧。于是等了一会儿,启动录音机再拉扯绳子,‘声音’不就掉下去了吗?就算录音机撞到墙壁、发出声响也不会有人起疑。之后,只要把吊在半空中的录音机拉上来再离开现场就好了,被害人早就躺在楼下……。就这样。”
“可是,顶楼的录音机怎么开?用遥控器?”
“也不用那么麻烦。学校不是到处都有插座吗?只要事先从附近的插座拉一条延长线,录音机本身也接上延长线,再把机器设定在播放状态就行了。到时候只要接上两条线不就OK了。”
原来如此。然而,小正愤怒地继续说:“不过……,我不认为真的发生过那样的事。只是在进行各种推理时,这个念头就浮现了……,所以我很气自己。”
这结论也跳得太快了。
“为什么?”
“因为,会这样推论,你不觉得很不正经吗?好像在开玩笑似的,就像在丧礼上跳起中元节的民俗舞。”
“才不会呢!”江美说,“换言之,就像小正一开始说的‘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有各种可能性。这应该可以当作思考的出发点吧。”
“嗯。”
“比方说,如果真的发生了你推理出的那种情况,和泉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她当然不符合‘凶手’的设定形象。她太软弱了,做不出那种预谋犯行。不过,如果她是‘目击者’,事后的反应倒是很吻合。假设她是因为明白事态的恐惧及严重性而崩溃,那就可以理解了。”
江美点点头。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不过,若真是如此,这次不就轮到和泉有危险了?”
“你是说杀人灭口?”
“对啊,凶手这么大费周章,就是想布置成顶楼没有其他人,这是自杀。如果被目击,那就失去意义了。”
“反过来说,若真是这样,凶手应该已经采取行动了吧。那个和泉既然平安无事,也就表示一开始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插嘴道。
“也有可能是凶手没发觉呀。如果和泉是从远处目击的话……”
“啊,也对。”
我们左转,走进上河堤的路。嫩草萌芽时,这一带可能是整片绿色绒毯,如今草丛长得不高,有一半枯竭,呈现焦糖色及金黄色。
“如果和泉是知情不报,那恐怕不只是害怕吧。凶手的身分也可以缩小范围。”
江美缓缓地说道。那也正是我想的,这表示凶手不是同学就是老师。
“不过,我的假设听起来就很假。”小正耸耸肩。“准备工作很麻烦,录音机的音量也不可能那么大……,想想还是太荒谬啦。”
我们走上河堤,意外发现河堤下有几个人影。
“搞什么,原来是高尔夫球场。”
河的两岸都有占地不小的高尔夫球场。听到我失望的语气,江美莞尔一笑。
“难不成,你以为民子会在那里挥手?”
06
惊奇一桩接着一桩。
“哎呀——”
我在草丛中发现眼熟的黄色,不禁惊叫。走近一看,虽然长得低矮但分明是蒲公英。
“你们看,明明都秋天了。”
这么看来,蒲公英在春天开花的说法或许只是迷信。真可谓“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与其说不可思议,不如说这是明确的事实。我们会觉得某些事不可思议,大概是因为自己没有用心观察吧。
说到花,在高中时期,友人告诉我波斯菊的花语是“少女的真心”(不知是真是假。这位当今少见的多愁善感友人,同时也把樱草的花语告诉我,据说是“青涩的爱与哀伤”。)
原来如此啊,我感叹道,因此有段时期特别注意波斯菊。我发现,波斯菊其实在严冬的一月也照常开花,早一点的从七月就开花了。
“真的耶!”
小正她们也凑了过来。我们在那边站了一会儿,眺望远处辽阔的风景。河川的上、下游都有桥,不过两者距离很远,渡船正要启航,我们就算用跑的也赶不上。反正不赶时间,索性悠哉闲晃。快下午一点了,想必对岸的柴又老街有很多商店,还不至于让我们饿得昏倒,需要当地人搭救吧。
“啊,你们看,那边在拍电视剧耶!”
对面的渡船口,有一群人拿着打光板和摄影机之类的器材正准备离开。每个人看起来都只有指尖大。
“哇,走在前头的是女主角耶,跟在后面的助理还替她撑伞。”
一名女性正躲着太阳往前走。或许是避免掉妆,也有可能怕流汗。那女人对撑伞的人视若无睹,沿着河川地的道路大步走去,频频与身旁的男子交谈。
“如果早点来,搞不好还可以看到他们拍戏。”
“如果早点来,人家就会叫我们走开,以免碍事。”
也许吧。总之,不管怎样,我再度意识到这里是拍戏的热门景点。之前在矢切,只不过零星与几群人擦身而过,这艘渡船却搭载了不少人,宛如葛饰北斋【注:一七六〇~一八四九,江户中期至后期的浮世绘画师。】描绘的富岳三十六景“自御厩川岸远眺两国桥夕阳”中的小舟。说不定,也有人只是想亲身“体验一下”,所以从柴又往返。小舟,已驶到闪着粼粼波光的河心。很遗憾,这艘船采用引擎发动,但渴望由船夫操桨毕竟是人之常情吧。
我们走下坡,边走边被“当心飞球”的警告牌吓得提心吊胆,沿着高尔夫球场之间的小径朝码头走去,那距离近得可以听见打球者的说话声。
走到河水近在眼前的地方,我们发现一张长椅,决定坐下来休息。附近还有卖纪念品的小店。小船刚离开,还有几个人留在原地,或许正在享受这番风情吧。一对情侣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互搂着腰相视而笑,我看他们也犯不着特地出门,在家里打情骂俏不就得了。
我们不打算排队,只是漫步走向码头,三人并肩坐在横卧的木头上。
望着随风摇曳的芦苇,江美眨巴着眼看着我,
“对于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人类的听力可以辨认到什么程度?”
我知道她在说津田学妹的事,所以很紧张。
“大概都判断得出来吧。不过,我的房间不是在二楼吗?晚上有时候听到隔壁邻居的电话响起,我还会怀疑是不是我家的电话。如果走到楼梯那边仔细听,就能确认了。”
江美想了一下,才说:“这种怀疑,尤其在等电话的时候特别强烈吧?”
“那当然。”
碰上小正会打电话来的日子,我老是觉得楼下的电话在响。
“就像表演腹语的人偶,看起来也像在说话,这大概是因为观众受到它嘴巴牵动的影响。所以,如果站在顶楼的门口全神贯注聆听,举例来说,即使从三楼坠落,搞不好也会以为是从顶楼坠落吧。”
对此,我不知如何反驳,只能不置可否地沉吟。小正说:“这个假设更简单,也更具现实性,所以更可怕。”
“是啊,若真是如此,已经不算是意外了。”
我也点头表示同意。
“是因为顶楼的状况吧!”
“对呀,现场遗留了当天刚买的小玩偶和一只鞋,再加上门是上锁的。可是,如果真的从三楼坠落,那就表示是刻意伪装成自杀,并不是失足坠楼,而是被推下去的。”
原本绝不可能是他杀的状况,现在却一下子在他杀方面出现了两种答案。
07
“还有,”江美还没说完,“那本教科书的复印件。”
“嗯。”
“除了和泉没有其他的可能人选吗?”
“对呀,说到我家附近的相关者,也只有她。”
“若说相关者,应该还有别人吧。”
“别人?”
江美毫不迟疑地说:“津田的妈妈。”
我大吃一惊。
“可是,她干嘛那么做?”
“她在吶喊‘我女儿在无形之手的翻弄下被迫离开人世’。!会不会是这样?”
“为什么要对我吶喊?”
“也许是想到你跟和泉的连接点吧。从国小到高中,你一直是她们俩的学姊吧。开学时她们还一起去跟你打过招呼。”
“换言之,你是说津田她妈妈基于某种意味在怀疑和泉学妹?”
“可以这么说。”
“可是,若是那样,她的作法也未免不按牌理出牌了吧。和泉的确不对劲,或许她觉得和泉‘隐瞒了什么’。可是,若是这样,她应该直接把复印件放进和泉家的信箱呀,那样就可以根据和泉的反应,逼她吐实。可是,送来我家只会像现在这样,令我百思不解罢了。”
况且(这件事只有我知道),我在台风的前一天遇到津田妈妈,她那种沉稳的态度又该怎么解释?看她那样,实在无法想象她会做出我们现在假设的行为。
江美意外地妥协了。
“说的也是。”
“你怎会有那种想法?”
“因为我认为这件事——津田发生不幸的这件事,最放不开的应该是她母亲。而且,不是说那课本早就烧掉了吗?所以……”
“有什么不对劲?”
“最后把书放进棺材中的,是她母亲吧。当然,她也可以事先藏起来。”
我一惊,越听越胡涂了。我像身陷深沼般求助:“那么,拿铁管决斗的事呢?那又怎么解释?”
两人面面相觑,一起摇头。
小船顾虑到水势,画出大弧从上游驶来,将船头猛地停靠在码头。
08
我霸占船边的右侧位置。木头被阳光晒得暖洋洋,也许是坐下来视点变低了,感觉河面好像变宽了。不知是因为光线的明暗或河底的深浅,水流不时变色,宛如条条丝带。从上方远观河景固然很美,近看实在算不上清流。不管怎样,任由吹抚河面的清风戏弄秀发,还是很舒服。
“那么多泡泡……”
小正她们在我的催促下也瞪着河面说“真的耶”。也许是水势激起了水花,只见河面上处处冒出小水泡,旋即随波消失。
那对打情骂俏的情侣也上了船,大叔、大婶及其他乘客纷纷坐下。
一只红蜻蜓倏地飞来,彷佛晃动空气般颤动着翅膀,在河面上二十公分处对着我。
“午安!”我一出声,蜻蜓好像心愿已了,立即乘风飞去。此时,引擎声提高,小船启航了。
我蓦地试问:“这是什么河来着?”
小正一副很受不了地说:“当然是江户川,你在说什么傻话啊!”
我顿时失声惊叫。该说是粗心大意吗?在这之前我压根儿没想过,听起来像骗人却是真的。如果小正说的没错,那不就是从我家骑脚踏车也到得了的那条河吗?
“那,只要沿着堤防一直走,就能走到我家附近了。”
“是吗?”
我抓着船缘,如同点头娃娃般频频点头。
“欸,我家在哪一边?我家在哪一边?”
“这种问题不该问神奈川县民吧。不过,就常识而言,这条河流经千叶县入海,所以你家应该在那一头吧。”
小正倏然伸出裹着佛青色衣袖的手臂,指着河川上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