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开始打工已有一个月。
每周有三天,我会在下午或者傍晚去出版社报到,像这种日子我通常一待就会待上很久。并不是为了多赚一点时薪,而是工作没有告一段落之前,我不想走。
我把打样稿上的钉书针拆掉,将影印机设定成数十张连续影印。机器会自动送纸,所以很省事,不过如果漫不经心立刻会出意外。必须时时盯着看有没有卡纸、是否两张迭在一起,印完之后还得立刻检查有无遗漏,意外地需要绷紧神经。因为是做这样的工作,所以没把一本印完之前,根本无法告一段落。
当然还是有所谓的正常上下班时间,不过大家过了五点都还没走。晚上八点左右必定还有人在。所以,机器当然也能继续操作。
影印的数量超乎想象。我甚至怀疑以前的人是怎么解决的。当时打样稿大概会多印刷几份,资料也是用拍照的吧。
田崎老师的书也以战前的作品为主一一影印。
有些作品实在找不到,就得去国会图书馆。起初是天城小姐带我去,领着我四处介绍。第二次开始当然就是我一个人去了。
规模果然不一样。我翻阅资料卡找战前出版品,果然找到了。凝视着手写的书名和作者名称,我不禁心生感慨,远在半世纪以前的的确确有人亲手在这卡上写上这些文字啊。
翻开馆员给的书,上面盖着“帝国图书馆藏”【注:国会图书馆乃一九四八年因应“国立国会图书馆法”而设立的图书馆翌年与上野图书馆(帝国图书馆)合并,一九六一年本馆于千代田区永田町落成。】这个大大的朱印。于是,我忍不住乱想:再过半个世纪后,翻开这本书的又会是谁?
在这里,书不能自行影印。必须拿去专用柜台,按照一次限印五十页的规定,委托馆方处理。
我满怀好奇地探头往里瞧,只见穿着黑围裙戴着墨镜的男人们,逐一消化大家的委托。为了节省时间,他们没有每印一张就盖一次影印机的盖子。只见影印机每操作一次,强光就从下方扫过,直接照亮那些人的脸部。让我觉得好像在参观某个奇异的工厂。
就这样,借书、影印,两边等待的时间都很久。期间我只要坐在椅子上看书就行了,所以倒也无关痛痒。连那种时间也能换算成时薪,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不只是书,凡是需要用到的旧杂志和旧报纸也得逐一调阅。不能借阅的也已做成微缩影片,可以轻易看到。也可委托馆方影印。这项工作有个麻烦的关卡,就是会忍不住沉迷于和工作没有直接相关的报导中。尤其是草创期的《文艺春秋》简直像是大麻,令我食髓知味、不忍释手。我再次觉得菊池宽【注:一八八八~一九四八,小说家、剧作家,协助“文艺家协会”成立,创办杂志《文艺春秋》。】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走上放报纸的四楼,这里也挤满了想用微缩胶卷查阅旧资料的人。按照投影片的方式在桌面荧幕映出报纸。画面随着操作如瀑布流过。一群人排排坐着埋头阅读明治某年报纸的场景,还真是壮观。
查阅之下,才发现即便是国会图书馆这样的规模,收藏的地方版旧报纸还是会有缺漏;短期连载的中篇小说也会中间少了一段。
天城小姐事前就教过我:伟大的事物,一定有管道可以查出它的下落。有些书可以查出现存报纸资料的下落。
所以我发现,关于田崎老师的中篇小说,只要去东京都内某大学的研究室就可拜读。
翌日上完小组研讨的课开始闲聊时,我随口提起这件事,我的毕业论文指导教授曾根老师立刻替我写了一封介绍信。果真是师恩如山。
曾根老师是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声如洪钟。当时他是这么说的:“你这个兼职工作可是对文化有很大的贡献啊。”
选修同一个小组研讨课程的其他同学满脸羡慕,撇开贡献云云不说,这可是个钱多事少的轻松工作哩。老师又说:“那么,你打工赚来的钱要怎么花?”
“是。我打算买毕业论文要用的文字处理机。”
“这个主意好。就用你的头脑和文字处理机来写吧,是用头脑和文字处理机喔。”
老师这话说得很妙。
“不然还能用什么写?”
老师不停抚摸胡子,得意地笑着环视举座。
“每年,我看很多人都是用剪刀和浆糊。”
剪刀与浆糊是必要的。但是,光靠剪剪贴贴就想了事那可不行。文学评论也是一种创作,所以必须从中确立自己的意见才行。
我立刻把原委向天城小姐报告,前往那间大学的研究室。那里完全禁止影印。透过褪色的纸面,可以感受到昔日火灾发生、东京名士莅临演讲、连续动作片上映等等地方都市的风貌。一开始我会问过天城小姐是否要亲手抄写,这时,果真一语成谶。连墨水也不能用,所以我只能拿起铅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在稿纸上。
影印当然也是值得尊敬的工作,但自己动手的这一刻,我还是觉得充实多了。
02
周五我是下午四点开始上工。若是早上,进门时说声“早安”就万事解决了,但黄昏可不能如此。说“午安”好像有点客套,说“晚安”又嫌太早。可是说“打扰了”又像是上门来推销的。因此,我姑且决定喊“报告。”
回应我的是一声“辛苦了。”编辑部成员有七人。后方桌子的第八位人物,竟是社长。他的面容温煦,给人的感觉是个亲切的欧吉桑。得知大头目也在同一间办公室,把我吓了一跳。
总编辑是小杉先生,瘦长的脸总是低垂。也因此,看起来深谋远虑。不时,会冷不防说出含意深远之词。
眼神尖锐的榊原先生很像旧时代的文艺青年,管他是烧酒或威士忌一律照单全收,是酒国之王。
我最常接触的,当然是天城小姐。她的全名是天城赖子,是田崎信全集的主要执行编辑。编纂实务据说是由编辑委员中的两位大学老师担纲。天城小姐负责加以统合成形。
另外,在出版社这边,还有饭山这位娃娃脸先生负责从旁协助;饭山先生同时也是岬选书系列的执行编辑。
说到出版作家全集,若是大型出版社应该会有专属工作人员负责,但以岬书房的规模,很难这么做。天城小姐也是在这项工作进行的同时,编辑着其他的单行本。
榊原先生、天城小姐、饭山先生、还有我,我们四人会经一起去喝过酒。不过我几乎只是陪坐。席间聊得很有意思。天城小姐在这种场合也照样利落地主导对话进行。
榊原先生猛灌日本酒。我很想说他简直是把酒当水喝,不过如果是白开水应该喝不了那么多吧。酒王一起身离席,饭山先生就发话了:“那家伙不会勉强逼别人喝酒,对吧?”
“啊,真的耶。”
“在酒量强的人当中,像他那样算是很少见的。”
“那种人通常会说:我敬的酒就不能喝?不给我面子吗?”
“对对对。”
榊原先生给人的第一印象好像有点可怕,但实际交谈之下发觉一点也不会。他其实是个好人。夸奖榊原先生“好”的是饭山先生。
“这家伙啊,是好人,真的是好人喔。只可惜啊,这家伙的优点,女人不懂得欣赏。没办法。我要是女人,绝对不会放过他。”
饭山先生肉嘟嘟的脸颊一咧,“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说着他自己先笑了。
03
今天没看到天城小姐。她不在的时候,通常会有人代为转达我该做什么工作,再不然桌上也应该会留字条。
办公室角落的空桌子基本上算是我的。其实原本只是共用的工作台兼置物空间,基于“也该给那孩子弄个坐的地方。”所以才指定为我的位子而已。桌面看得见的部分少得可怜,抽屉里也塞满装有各种文件的袋子和文库本、直尺、圆规、七八年前的头痛药、生锈的脚踏车钥匙,最莫名其妙的是居然还有附带金色印泥的“春风万里”【注:语出李白之诗,知名陶艺家北大路鲁山人偏爱此句,甚至将其位于茨城县笠间市的住所命名为春风万里庄。】这个橡皮章。
我走到位子上,一放下背包,坐我前面的饭山先生就说:“啊,天城小姐说,请你送三杯茶去第一会客室。”
“什么?”
明知失礼,我还是忍不住脱口反问。在编辑部,有时若我带来我家那边少数算得上名产的煎饼,当然也会泡茶,不过还没端茶给客人的经验。因为开始影印工作后,手根本空不下来。可是今天一开始就“指名点我坐台”这是怎么回事呢?
饭山先生似乎看穿我的想法,又补充解释道:“今天田崎老师来公司,第三杯茶是你的。”
“啊?真的吗?”
这真是无聊的回应。
只要端茶,所以拿着托盘还能用另一只手敲门。进去一看,与天城小姐相对而坐的正是在照片上久仰多时的田崎老师。照片中多半是穿和服,但他今天穿着潇洒的西装,是位很适合西服的银发绅士。真不敢相信他已有八十高龄。
“我来换新茶。”
我正想屈膝蹲身,天城小姐却指着她身旁的位子说:“你坐下。”
“是。”
我换好茶杯,在自己面前也放下一杯,神情肃穆地恭敬坐下。田崎老师开口了。他的声音略显高亢。
“我正在听她谈你的事,她很夸奖你喔。”说着看向天城小姐。“这丫头啊,可是很少夸奖别人的。”
老师表情不变地说。有点戽斗(虽然没有大力水手卜派那么严重),表情很强悍。我忍不住乱想,老师年轻时一定很会打架吧。至少在文章上,是个牙齿——不,应该说笔不穿衣服的人【注:牙齿不穿衣乃谚语,形容人有话直说。】。
“我哪比得上老师那么严厉。”
“我才没有。到了这把年纪只有被欺负的份。你少来了,丫头。”老师戏谑地说道。他喊天城小姐“丫头”。这应是信赖的证明吧。“六十年前写的东西,我哪还记得啊。”
桌上,放着文字处理机打出的作品清单和几份影印稿。清单上用红笔做了记号。天城小姐不慌不忙地说:“听说您以前很风流,还有旧情人带着孩子找上门呢。”
老绅士噗嗤一笑。
“没出嫁的小姑娘,可不能乱说这种话喔。”
“我马上就三十了。”
“三十还是小宝宝呢。”
“我的事不重要。《团乐》怎么样?”
那是我亲手抄写的中篇小说,我连忙竖起耳朵。
“啊,我想起来了。我记得当初是名古屋的报社来邀稿。是谁的介绍来着?总之当时我正值创作力旺盛的时候。”老师的记忆力超乎预期,一打开话匣子便滔滔不绝。“当时平凡社集合了一批年轻作家要出某某全集,那是昭和初期,执行编辑是菊池先生。我呢,听说可以看到横光利一【注:一八九八~一九四七,小说家,师事菊池宽,与川端康成等人创刊《文艺时代》,是昭和初期的代表作家。】之类的名人,就去了位于木挽町的文艺春秋俱乐部。结果菊池先生还特地抓着我这毛头小子,用他出名的快嘴说:‘小伙子,你的作品好。’他还说目前为止我写的数量还不够,所以无法收进这次的全集,但是,就资质而书,我绝对应该加入那些人。然后他邀我替《文艺春秋》写稿。我当下别提有多感激了。不过,初生之犊不畏虎,直到那天为止,我本来还很不以为然:心想文坛巨擘菊池宽算什么东西。那个年代的文艺青年,大致上都是这样。总觉得菊池宽就等于恶俗、小资产阶级。不过,当他本人主动来到身边,毫无架子地坦率跟我说话,我当下就臣服于他的魅力。不过,不是因为凑巧得到他的赞赏;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感激。当时他那双湿润的眼睛,至今犹在眼前。他真的是个……该怎么说,总之是位极有内蕴魅力的人吧。”
老师说到这里,对我说:“像你这种小朋友,看过菊池先生的作品吗?”
“是的,我看过文学全集。短篇小说有很多杰作令我颇为惊讶。我认为他是个值得更高评价的作家。”
我的回答有点公式化,但却是真心话。
“短篇——这么说来,你也看过他的长篇小说啰?”
“我看过‘真珠夫人’。”
天城小姐微笑着说:“这年头,问一千个人都没半个看过。你真是个有趣的女孩。”
——其实我没她说的那么好。只是凑巧在旧书店发现菊池宽全集的那一卷。因此,会看某本书其实也多半只是因为碰上了就抓来看。就拿大三时研讨课的老师特地推荐的小栗风叶【注:一八七五~一九二六,小说家,师事尾崎红叶,以架构精巧、文体优美而著称,长篇小说《青春》是其代表作。】的《青春》来说吧,我到现在都没看过。
“不,我看了;这孩子也看了。你看吧。三人凑在一起,就有两个人看过。”
“老师这种道理说不通的啦。”
田崎老师可不管这么多,
“谁说的?”
“我认为那是最适合改编成电视剧的书。现在流行波澜壮阔的磅砖大戏,就算不写新戏,只要拿《真珠夫人》【注:菊池宽的报纸连载小说,描写大正时代的男爵千金琉璃子为救遭人陷害的父亲,只好放弃贵族情人下嫁高利贷业者。曾数度改编为电影及电视,二〇〇二年富士电视台再次于午间时段推出此剧,红极一时。】改编就行了。好好做几套贵族华服,再写个好剧本,绝对会很有看头。不过,若叫我继续看他的其他作品,我实在提不起劲。”
“嗯。”田崎老师喝口茶。“就像芥川先生,据说也曾劝菊池先生写点更象样的东西。不过,菊池先生还是继续写他的大众通俗读物。而且,他还说:撇开作品的良窳不论,自己的作品能留到最后的,到头来恐怕还是大众读物吧。他是说真的。同样地,他也说即使樋口一叶【注:一八七二~一八九六,小说家,歌人。】再也没人看,《金色夜叉》【注:畅销小说家尾崎红叶的代表作,一八九七~一九〇二年断续连载于《读卖新闻》,未完。描写高等中学生贯一深爱未婚妻阿宫,阿宫却为了钱琵琶别抱,贯一悲愤之下立志成为高利贷业者,向阿宫及嫌贫爱宫的社会报复。】应该还是会广为流传。他说世间就是这么回事。像他那样万事看得透彻的人,唯独在那方面,却看走眼了。”
田崎老师说这番话的态度并不客观。毋宁可以感受到,那是超越作品这个领域,对作者菊池宽本人的哀悼,以及喜爱。菊池宽就是足以令文风截然不同的作家田崎信如此认为的人。
天城小姐举起右手,稍微调整一下眼镜后要求:“这孩子说,她的毕业论文要写芥川。老师有没有什么关于芥川龙之介的逸话可以提供?”
“怎么,你这说法,简直像是来店里买东西。”
“您别这么说嘛。”
“嗯。位于田端坡上的芥川家,我倒是去过一次。芥川先生看起来年纪不小,其实那时应该才三十几岁吧。而我,也还是青春美少年。”
“我了解。”
“你的反应太冷淡了吧。”
我斗胆试问:“当天会聊到他的作品吗?”
“这点我本来也很感兴趣,不过严格来说,谈的好像都是外国小说和绘画。不管跟他聊什么;也不管是谁跟他聊,芥川都会回以数倍的答复。”
他的博学多闻,甚至有人以百人一首【注:集合自古以来最具代表性的一百位歌人,各选一首作品而成的和歌集。】的名句“如龙田川之织锦”【注:原句为“岚吹三室山红叶,如龙田川之织锦”作者是俗名橘永恺的能因法师。意思是三室山上被强风吹落龙田川的红叶,漂在河面上宛如连绵织锦。】取其谐音戏谑地改为打油诗“如芥川之知识”来形容。——老师继续说道。
“关于芥川先生自己的作品,只是顺势在话题中略微提及。”
“谈到的是什么作品?”
老师倚着椅背,仰望天花板。
“……《六之宫公主》。”
仿佛空中映出彼时情景,老师依旧仰着脸呢喃“那也是个奇妙的故事。”然后说:“……当时大家从西洋的骑士故事聊起,不知是谁提到芥川先生的《六之宫公主》。芥川先生当时穿着铭仙【注:丝织品,主要产自琦玉县的秩父及群马县的伊势崎,近年来由于民众改穿西服以及人造纤维的出现,已销声匿迹。】的小袖单衣。嘴上叼着烟,手里还不停摇着火柴盒。然后,他取出火柴棒点燃吸了一口烟,开口说道:“那是撞球。……不,应该说是传接球(catch ball)。’”
我瞠目结舌。《六之宫公主》正如其名,是描写古代宫廷的故事,应该不适合使用这种字眼才对吧。
“那是什么意思?”
老师宛如大梦初醒般蓦地看着我的脸。
“不知道。他只是冷不防丢出这句话。当然,在场的人也曾追问他言下之意,但他却笑着不肯解释。他撩起头发,立刻转移话题,于是大家也就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我想了一下,
“就像《罗生门》和《鼻》,《六之宫公主》也是以《今昔物语》【注:平安后期的故事集,共三十一卷,编者不详。】为题材对吧?像这样,不就等于是根据原有的东西创新吗?有点像撞击母球,让另一颗球滚动的状况吧。”
天城小姐摇头。
“这点应该大家都知道,所以他特地这样说才显得奇怪。况且,又是用那种迂回的说法。所以,他应该是另有所指。”
我的假设轻易遭到击破。原来如此,说的也是。
“你对这种事会很在意吗?”
“是。”
“那么,我好像不该提这个。这么久以前的事,又只有一句话,本来就不可能弄清楚。”
“哪里——”我答到一半不禁讷讷难言。
有位落语家春樱亭圆紫先生。基于某种缘分,我们得以相识。那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人,面对古怪至极的谜团,他总是能像拉鞋带似地轻松解开。看多了他的表现,我几乎以为自己碰上的所有谜团也都能迎刃而解。
04
七点过后开始下雨。我带着伞所以不愁。回程的电车上难得和姊姊一道。
姊姊穿着窄腰的小圆点衬衫配上同样布料的七分裤。耀眼的银饰钮扣,大耳环也一样是
银色的,一身打扮格外醒目,看起来时髦洗炼。附带一提,我穿的是T恤和牛仔裤。
电车中人很多,所以我们的脸靠得很近。姊姊的双眼皮大眼睛看起来更大。
“打工怎么样?”
“很顺利。”
“做什么事都需要经验。”
姊姊在百货公司之类的地方打工经验很丰富。即便是做妹妹的我,都觉得她是无可挑剔的大美人,所以我想她只要往卖场一站,大概就能提升业绩吧。不过,男同事们打来的电话实在令人招架不住。当时才念国中的我,会经多次一边偷瞄在旁摇手的姊姊,一边被迫替她斩桃花,宣称“她不在”或“她已经睡了”。
今天姊妹俩同行,所以我们索性从车站直接搭计程车回家。
到家后姊姊先去洗澡。
我正准备上二楼,坐在厨房椅子上看报的母亲大人,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啊,百合开花喽。”
隔着邻居家潮湿的砖墙,现在正是令人想张开双手抱满怀的绣球花簌簌摇曳的花房展现嫣红风姿之时。相较之下,我家院子的明星植物,是门旁的铁炮百合。处在那种位置就算不想看也看得到。伸出的纯白花嘴相当紧实,也不知打算几时才开花,简直像在吊人胃口。
现在居然开花了。因为天色已暗,而且又撑着伞进门,所以刚才我竟然没发现。
电话旁的置物柜放着手电筒。我一走过去,旁边的电话正好响起。我间不容发地拿起话筒说“喂?”。也许是我接得太快,一瞬间,对方的声音好像卡住了,然后,才报上姓名:“敝姓鹤见……”
是个听起来很正经的男声。我也跟着道出我家的姓。
“……对不起,不好意思。”
“没事。”
对方既然道歉,我想一定是打错了,于是当下挂断。我一边悠哉地小声哼歌,一边寻找置物柜中的空饼干盒。拿出手电筒打开。正觉得灯光有点暗,电话又响了。还是刚才那个声音。
我把我家的电话号码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他听,说完“请你确认之后再打。”就想再次挂电话。对方慌忙说“请等一下。”然后就像一把年纪竟还迷路的青年,用语带尴尬的声音报出我姊的名字向我确认。
“找我姊吗?”
“啊,原来你是她妹妹啊!”
对话变得很无厘头。
“请等一下。”
我瞄了一眼还没摘下的手表。已过了十点。
我把浴室门拉开一条细缝,只见姊姊把洗好的头发用毛巾包着,正在泡热水澡。她把薰得红红的脸转向我,
“找我的?”
雪白的肩头在热水中若隐若现。
“嗯。是一个姓鹤见的人。他一开口就道歉。”我没说出因此我才会挂电话的事。“怎么办?要跟他说你已经睡了吗?”
姊姊伸出左手放在颊上,看起来就像在热水中托腮沉思,接着她说:“你跟他说再过三十分钟左右,我会打给他。”
然后,她保持那个姿势抬眼微笑。想必是想起今天那个鹤见之所以道歉的事吧。在蒸气彼端氤氲、沉缅在回忆中的笑靥——我这个做妹妹的这样说或许奇怪——真的很可爱。
我撑着伞,打开光线微暗的手电筒走到院子里。雨脚远去,只有雨滴不时滴滴答答地打在伞上。百合正好到我胸口的高度,结了七个花苞。
还剩六个花苞,只有一朵抢先绽放。
修长伸展的花苞,只因为紧闭,看起来仿佛欲书又止。靠近花蒂的地方,白色渐渐染上绿色。表面点缀着水滴。
唯一绽放的那朵,开得可漂亮了。梅雨季已近,衬着夏季雨夜的黑幕,冉冉绽放华丽的花瓣。被光一照,今天首次接触世间空气的花筒中,是犹如蜡制品般出尘脱俗的雪白。只见花上的雄蕊尖端,如蛋黄碎裂的花粉已早早洒落点点痕迹。
我不知道百合的花语。但是,花与比喻无关,在雨中如此俨然绽放。
05
翌日早晨,我下楼进厨房,随手先拿起桌上的报纸,结果发现一篇有趣的报导。
三多利美术馆收藏的六片式成对“只园祭礼图屏风”原来是一整幅长条屏风图。右边的部分,与远在欧洲由德国科隆东洋美术馆典藏的“只园祭礼图屏风”二片式成对屏风,如果放在一起,无论是连接的部分或画风都完全一致。若光只是这样,还没什么稀奇。重点在于左边和科隆相隔遥远、位于大西洋彼岸的纽约大都会美术馆收藏的二片式成对“鸟居图屏风”的左半边一致。再加上,它的右半边,好像和俄亥俄州克里夫兰美术馆的“贺茂竞马图”相连。
这已经只能称之为浪漫了。这是治疗低血压的良药,我立刻脑清目明。
的确,若依照片来看果真构成美丽的风景全景图。金色的云彩下,绵延的京都街景,参加只园祭的山车,步行的人群。
看着报导我忽有所戚。
若真要探知田崎老师提到的那句芥川名书,背后隐藏的意义,应该也不能说完全做不到吧。
即便隔着遥远的时空,分隔两地的断片还是在该发现的地方被发现、安置,这种事,就这样发生了。
这时,我的脑中忽然浮现一幅图画。
06
我开始自行调查《六之宫公主》。
我先从家中现有的书找起,不足的再去邻市图书馆借阅。和国会图书馆的规模比起来,邻市图书馆就像大人与小孩有着天壤之别。不过,市图可以把书借回家。最棒的是馆内采用开架式,可以直接拿书,就个人利用而言,市图还是方便多了。
看着借回来的书,有一本战前出版品让我很想查阅细节。这种时候无法“等一下”是我的天性。幸好,萌生疑问的翌日,正巧就是我打工该上国会图书馆的日子。
于是第二天,我在工作用的活页簿夹进这次欲查资料的笔记,前往东京。走上地下铁永田町车站的台阶时刚过上午十一点。
办好手续进入图书馆,前往放战前图书卡的那一区,也就是正式名称为“帝国图书馆和汉书书名目录”的地方。听起来真是惯重其事。
在那里,我要找的是正宗白鸟【注:一八七九~一九六二,小说家、剧作家、评论家。自然主义作家。】的书。我拉开标有“Ishinsen”的那一格。起初出现的是《维新战役实录谈(I-shin-sen-eki-jitsu-roku-dan)》。我逐一翻阅卡片。找到了。《泉之畔(Izumi-no-hotori)》这行粗体字映入眼帘。我很高兴。
接着去柜台排队,和几本工作用的书一起办妥申请。
暂时闲着没事,我正想走出天花板高耸的大厅时吓了一跳,因为我和从外面走进来的天城小姐撞个正着。
“啊!”
情急之下冒出来的,果然是感叹词。天城小姐今天穿着黑白圆点的衬衫。她略微举起手,
“你出现得正好。”
我正在纳闷之际,她接着下一句是“要不要吃午餐?”。原来是这回事啊,我当下恍然大悟。可是,其实并不只是如此。说得严重点,关系我一生的大事正在等着。
我们先边走边闲聊。
“今天来查资料吗?”
“对呀。我在处理明治时期的书,结果冒出很多看不懂的地方。都是作家的名字啦。”
大概是与她编辑的单行本有关吧。
“是没没无名的作家吗?”
“应该说,是外国作家。那是明治时代的译法,所以首先日式英文的发音就不标准。”
“啊,原来如此。”
我们上楼去咖啡店。
“比方说‘大记’就有点厉害吧。‘大记氏’。”
我脱口而出:“《八犬传》【注:《南总里见八犬传》的简称,江户时代读本,作者为曲亭马琴。犬扳毛野为故事中的八犬士之一。】中就有个坏蛋叫做马加大记。”
天城小姐听了,脑袋一歪,
“是被犬圾毛野杀死的家伙吗?”
“就是他,就是他。”
“唉,那边的大记先生姑且不论,我这边的‘大记(Dai-ki)先生’,搞了半天,原来是‘大工(Dai-ku)先生’。”
“木匠先生【注:“大工”在日文中为“木匠”之意。】?”
天城小姐噗嗤一笑,
“是名字叫做‘大工(Daiku)’。”
我当下想到的是《欢乐满人间》【注:《保母包萍(Mary Poppins)》原为英国女作家Pamela Lyndon Travers写的儿童文学作品,一九六四年由迪士尼公司改编为香乐电影。】片中的演员狄克凡戴克(Dick Van Dyke)。我对主演的茱莉安德鲁斯(Julie Andrews)倒是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当时幼小心灵唯一的感想,就是狄克凡戴克出现大闹的场面,有种令人无可奈何的悲哀。
“那样还算是好的。还有很多像猜谜一样的记号,如果不是查《当代作者事典》(Contemporary Author),根本猜不出来。”
《当代作者事典》也算是那方面的基础工具书吧,但只要一看横文字,我就只能举手投降。要把横的变成直行,会很麻烦。
我们走进咖啡店。我吃咖哩饭,天城小姐要了一份三明治和冰可可。收银台的大婶打到一半忽然停指,问天城小姐:“你要的是冰咖啡吗?”
“不,是冰可可。”
伤脑筋。她打错了。天城小姐嫣然一笑,说“那就冰咖啡吧”。大婶连声说着“哎呀,抱歉,不好意思喔。”把餐券交给我们。
等我们坐下后,收银台那位大婶又立刻追过来,放下开水收走餐券。店内人不算多。
天城小姐正面直视着我,
“我问你喔。”
“是。”
“你已经找好工作了吗?”
我吃了一惊。
“还没,……虽然我也知道已经七月了,不能再悠哉下去。”
有些同学都已被企业内定了。
“你想不想来我们出版社?”
我更、更、更吃惊了。打从以前,我就有模糊的念头想找份跟书本有关的工作。亲眼看到天城小姐的工作表现后,这个念头变得更加明确。但是,出版社很少招募员工,是道窄门。虽然她这句话对我来说是个求之不得的佳音,但是由于太惊讶,我一时之间无法回话。天城小姐说:“明年,我们社里要增聘一个新人。昨天开会时提到你,结论是‘如果,你有这个意愿,不妨请你来试试’。”
“这是我的荣幸。”
天城小姐砰地轻拍桌子,莞尔一笑。是我的说词太好笑了吗?
“看来你很有这个意愿。”
“是。”
“不过,我想你可能也得跟父母商量一下,所以明天或后天再给我一个正式答复就行了。”
“是。”
我紧张得只会说同样的话,猛灌开水。
“如果即将毕业的学生来打工,不管怎么说是一定得谈到这种事的。”
“不管怎么说?”
“不管要不要增聘新人。”
“即便不增聘的时候,也是吗?”
“对。大四生来打工,心里毕竟还是会有点期待吧?”
没错。在我心里,多少也暗怀着一点会不会邀我入社的期盼。这下子好像被人看穿心事,令我有点不好意思。
“所以喽,即便当时没有雇用新人的计划,也得跟人家说清楚,否则对方就太可怜了,会耽误到他的求职不是吗?要真是这样就糟了。毕竟,即便像我们这种小公司,正式招募时也会有两百人来竞争那一两个名额呢。”
我再次认识到当前的就业激战,不禁很紧张。
一边吃着送来的咖哩饭,我暗忖,自己明年真的会以岬书房员工的身分,来这里光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