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从Sky line开进Lake line。车子一路驶向里盘梯高原。林荫之间湖泊若隐若现,十分赏心悦目。
“啊……有些地方果然得自己开车才来得了。”
“什么事都是如此。”
“你这话,是指能力?”
“应该说,是意志吧。”小正猛然蹙眉做出苦瓜脸。“难免会那么想吧。尤其是一想到即将毕业。”
到头来,我恐怕会在没考到驾照的情况下毕业。说到驾照,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跟你说喔,我打工的地方有个同事姓饭山。年纪大概不到三十,是个很爽快的人,说起话来很容易打成一片。”
“男的吗?”
“单身汉。”
“是喔。”
“那个人有驾照却不敢开车上路,据说他拥有一个日本罕见的记录。”
“车子的?”
“对。他说都是因为朋友吓唬他说年纪愈大会愈难考,所以他才勉强去考张驾照放着。因此,几乎都只拿来当身份证使用。从考取到目前为止,行车距离只有三公尺。厉害吧?尽管如此,他还是出了车祸。”
“啥?”
“他说一考取驾照,就立刻试开他妹妹停在家门口的车子。他妹妹叫他停进车库,结果倒车时就狠狠地撞到了。”
“天啊。”
“行车距离平均一年只有几十公分,这样还能撞车,的确够稀奇了吧。”
“的确。会雇用那种人和你这样的家伙,看来那家出版社还真是傻得可喜可贺啊。”
话题在怪异的结论下告终。
走收费道路的期间不可能开错路,但是上了普通道路后可就没这么轻松了。我们在每个应该拐弯的转角开过头又绕回头,好不容易终于抵达会原湖畔的民宿村。
网球场对面并列着几栋像玩具屋的房子。其中,有我们要找的“微澜民宿”。搭出的入口横木上,用水蓝色油漆描绘的波浪,如强音记号(forte)般划过。
“辛苦了。”
一把车开过去,戴眼镜穿围裙的大叔立刻从玄关出来。是民宿老板。这个时节民宿爆满,所以停车场很拥挤。如果房客随便乱停车会很麻烦。因此老板特地来指示停车场所。时间已过了下午五点。还有几批团体客没抵达,所以好停的位置还空着。
“小正,才刚聊到,就要看你表演倒车入库了。”
“我求之不得。”
吾友一次就准确地停进车位。
打开后车厢,拎着行李,跟着大叔走。他是个大块头。我朝那个结实的肩膀发话:“客人一直很多吗?”
“对。直到八月底为止,天天客满。”
途中他说明浴室怎么使用,然后就走狭窄的楼梯上二楼。墙上挂着高原的四季风景照和四五张运动员的号码布(zeichen)。照片说明了是什么比赛的号码布。运动万能的小正问道:“老板,你很会滑雪吧?”
“哪里。只是一腔热情瞎搅和。”
照片拍的是滑雪大赛。冒着雪烟滑过的远景,还有老板胸前围的不是围裙,而是标有红字“36”的号码布,笑得开怀得意的特写。“36”的实物就钉在照片旁边。或许老板之所以经营民宿,也是因为里盘梯的白雪在呼唤吧。
走廊上,放着罐装果汁和咖啡的冷藏柜。没有自动贩卖机。上面的盘子里放了几枚铜板。想喝的人可以留下钱后自行取走饮料。这倒是很贴心的做法。旁边放有木头书架,上面写着注意事项:“看完后,请放回原位。”架上五花八门地陈列着文库本、漫画和小说。
走过书架前,老板拿钥匙打开最后一间房间。
02
墙壁是木纹很漂亮的木板墙,颇有来到高原的气氛。
老板看着墙壁说道:“毕竟这种民宿的隔音效果无法做到尽善尽美,还请多多配合,不要吵到别人。”
我连忙称是。这表示,隔壁房间的人也不可能打麻将或开派对狂欢。这样最好。
老板走后,小正把旅行包放到地上,立刻往床上一躺,呜呜呜地发出狗熊垂死挣扎的呻吟一边伸懒腰。
晚餐是六点半开始。若在平地,就算时间紧凑,也非得先冲个澡洗去汗水,但是幸好这里海拔八百公尺,纵使不开冷气也很凉快。洗澡的事晚点再说,暂且先悠哉地好好休息一下。
看着在高速公路休息站拿的地图和旅游指南,再回想今天的行程,拟定明天的计划。盘算该上哪里去吃些什么倒也是乐事一桩。
然后我们出去散步。
天色还很亮。
开得又大又艳的波斯菊正是缤纷绽放的时节。附近就有池沼,这头漂浮着如同迷你莲花般的绿褐色叶片。我们来时走的那条柏油路,正好贯穿这个高原风景的中央。
小正遥指着道路彼方。
“那是磐梯山。”
放眼可见的,是呈圆锥形隆起,宛如冰淇淋顶端被大汤匙舀去一块的山丘。那是因为火山爆发时中央那块被喷走了。据旅游指南记载,那是明治二十一年(一八八八)七月十五日的事。周遭的山坡犹如洒满切碎的洋香菜末似的一片绿意。但“被舀去的部分”至今仍裸露出土色。山的彼端,猪苗代那边有云,从缺了山顶之处如棉花糖飘然笼罩,溢到这头的洼地。
“好壮观。”
“整座山被轰掉。真是甘拜下风。”
我们被林间隐约可见的水潭吸引信步走去,来到湖边。那里停了几辆厢型车,搭着帐篷。我们走过正忙着生火的男人和端着锅子的女人前面,并肩站在湖畔,呆立半晌。直到要离去时才发现竖有“收费露营场禁止进入”的警告牌,我俩不禁失声惊呼“哎呀呀”。
边看手表边走向民宿,发现马路对面有个和之前一样的池沼,
“慢着。那个,我好像见过。”
“你是说那个像迷你版上野池的东西吗?”
“嗯。”脑中,浮现占据书中整页的彩色照片。“我知道了。是‘沼绳’。”
“‘沼绳’?”
“莼菜的古名就是‘沼绳’。旅游指南上不是写着里盘梯的名产是莼菜吗?”
“啊,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吗?”
“我没吃过莼菜耶。”
“我吃过喔。”
“因为做生意?”
小正家是开餐馆的。
“对。放在汤里,很好吃喔。”
“嗯……这也是缘分啊。”
“你在感叹什么东西?”
“《六之宫公主》最后不是有一首诗吗?‘手枕’云云。”
“对。”
“所以我才会买下岩波的新版《拾遗和歌集》,这事我也跟你说过吧。”
小正点点头。说到八代集【注:从《古今和歌集》到《新古今和歌集》,自平安初期至镰仓初期的八本敕撰和歌集的总称。】,立原正秋【注:一九二六~一九八〇,小说家,以独特的美学和抒情文风广受欢迎。】会说“后撰集、拾遗集、后拾遗集、金叶集是挑着看”,“全部过目的,只有古今集、词花集、千载集、新古今集而已。”他这句“而已”,对我这种不用功的国文系学生来说,还真是刺耳。不过先撇开那个不谈。
“趁这机会我翻阅了一下。‘手枕’那首诗的前几首,很巧的居然有与‘莼菜’相关的诗。我背起来了。作者不详,诗是这样的——”我盯着空中半晌,“比起根莼菜之苦,吾人益田池更难。”
这么说好像我读了很多书,但其实我才是真的“挑着看”。
“‘根、莼菜’。如此说来‘根’是指树根的‘根’喽?”
“对。莼菜是缠绕在手上采摘的,因此才会有‘莼菜缠绕’、‘莼菜苦’这些说法,‘莼菜’也成了冠在‘苦’上面的枕词【注:和歌的修辞法,与诗句本身的意义没有直接关联,仅用来修饰一定的语句。】。‘我的痛苦更甚于你’所以用‘益田池’的谐音来形容‘痛不欲生’。”
“嗯……技巧过剩。这首诗还真无聊。这种东西,亏你还背得烂熟。”
“就是自动记起来了嘛。看到‘莼菜’,我忍不住暗自称奇。高中时,我翻阅介绍万叶植物【注:日本现存最古老的和歌集。《万叶集》中吟咏的植物,包括荻、梅、松等共约一百六十种。】的书时正巧看到一首关于‘莼菜’的诗歌,我很喜欢那首诗。我记得那本书叫做《万叶的花历》。”
我们已走到民宿。回神一看才发现,如果沿着民宿前的小路直走进去,很快就能看到生长莼菜的池沼。我们不约而同地朝那边走去。
“‘吾情浮动如莼菜,靠岸深入均难矣’。‘难矣’的意思是‘恐怕办不到’。我思念你的心,犹如浮在水面的莼菜漂浮不定。无论在岸边或任何地方都没个着落。‘吾情浮动如莼菜’,这种‘漂浮不定’的感觉很美吧。”
小正也赞同。
“是有点意思。”
之所以觉得好像见过,完全是因为那本《万叶的花历》的彩色照片。如果把那一方风景拿来这里,必然完全吻合。密密麻麻如碟并列覆满沼泽的莼菜叶。没有风,自然也不可能“浮动不定”,非常安静。在三个池沼中,这个是最大的。面积约可容纳两三座网球场。
“这样频繁地随处可见,真的会觉得怪不得莼菜是此地的特产耶。”
会有这样的感触,是在晚餐时。
在餐厅的椅子坐下,除了民宿安排的餐点,我又另外点了手工腌制生火腿和哈密瓜冰沙。窗外辽阔的高原天空已染成绯红。正感到一抹幸福气氛,首先端上来的便是法式清汤。
小正看了一眼说:“莼菜耶。”
漂浮在琥珀色清汤中的,是裹在透明外膜里的莼菜芽。在舌上的触感有趣,咀嚼起来的口感也很棒,与清汤的味道相得益彰,十分美味。
03
莼菜也许是机缘巧遇的预告篇。
我们下楼前往老板介绍过的家庭用浴室。由于考量到经济因素,我们住的是没有附浴室的房间。两间浴室之中有一间有人在用,另一间是空的。
洗得浑身清爽后,我在回房间的路上顺道浏览走廊的书架。
漫画、小说之外也有小学生的学习杂志。大概是这间民宿的小孩看的。也有旅游、运动类的杂志。几乎都是新书,但其中难得也有古意盎然的河出书房《现代日本小说大系》中的一册。
看着全集的目录令我浑然忘却时间。一边浏览选了哪些作家的哪些篇作品,一边思索如果是自己会选录哪一篇,这种动脑过程很有趣。就这个角度而言,最好先弄清楚各卷的选书人。若是文学全集,通常在台面上会有编辑委员,但基本上应该还是由编辑部负责吧。不过,选作品这种事说穿了其实是个性合不合的问题,也就是爱的表现。
比方说,《新潮日本文学》第一卷。是福永武彦【注:一九一八~一九七九,小说家,也以笔名加田伶太郎写推理小说。】编选的“森鸥外”【注:一八六二~一九三一,文学家、军医。参与翻译、评论、创作、发行文学刊物等多项文学活动。】。刚读解说时,我以为只是普通文章。但是紧接着出现“这是带有‘田乐豆腐’【注:将豆腐切成长方形插在竹签上,涂抹味尝在火上烧烤。】这种奇妙滋味的极短篇”、“就连《田乐豆腐》这个短篇,都是一般人会自鸥外选集剔除的不起眼文章”这样的评论。我暗自称奇,这种写法,不像附在作品后面的解说,倒像是必须与解说平行阅读作品。可以充分看出选书人精挑细选出每篇文章的气魄与自负。福永正是如此,他这么写着:“编辑这卷选集的工作,交到我手上。能够将我所敬爱的文人业绩(这个业绩就是鸥外发明的字眼)按照自己的喜好去取舍,如果容我僭越,实在是愉快的工作。”并且详细说明挑选作品的经过。
说句题外话,途中还引用了鸥外的《追滩》当中深得我意的一句:“我凭着夜晚的想法【注:鸥外在文中表示,人在白天与夜晚的想法不同,像巴尔扎克这种夜猫子,在夜里会文思泉涌效率特佳;但鸥外认为自己在夜里的想法漫无边际,是靠不住的。】断定,小说这种东西要怎么写都行。”
进而,又从三个长篇说出令人惊喜的发言:“根据明智的决断割爱《青年》,选录了《雁》与《灰烬》。”最后表示“随笔三篇都很短,因此编辑完毕后才硬是拜托出版社加上去。这三篇和《妄想》可说是鸥外空前绝后的文章。”福永选的那三篇随笔分别是《番红花》、《空车》、《隔间》。
换言之,这本书既是“森鸥外选集”,同时也等于是福永武彦个人的作品。
文学全集的每一册如果都能达到这种水准,不知该有多美好。可是,站在卖书者的立场,就商品价值的角度而书,肯定不乐见众人皆知的名作被剔除在外。想到这里,福永这种做法,在一般所谓的文学全集中恐怕很难施展吧。
04
话说回来,河出书房的《现代日本小说大系》,在卷末附有目录。那是一套光是远眺都很赏心悦目的全集。这种不按作家分类,而是按时代编排的编辑方式很罕见。比方说,头五卷是一八八〇年代的作品。这点很新鲜。第五卷选的文章尤其晦涩冷门。包括“飨庭篁村【注:一八五五~一九三一,小说家、剧评家。】的《当世商人气质》、斋藤绿雨【注:一八六七~一九〇四,小说家、评论家,以讽刺文章见长。】的《油地狱》和《躲猫猫》、江见水荫【注:一八六九~一九三四,小说家,大众文学先驱。】的《炭烧之烟》、岩谷小波【注:一八七〇~一九三三,小说家、儿童文学作家、俳人。】的《妹背贝》、山田美妙【注:一八六八~一九一〇,小说家、诗人、评论家。】的《二郎经高》、宫崎湖处子【注:一八六四~一九三一,小说家、诗人、评论家,号称明治抒情诗的开拓者。】的《归省》、北村透谷【注:一八六八~一八九四,诗人、评论家,热衷和平主义运动,近代浪漫主义文学的核心人物。】的《我牢狱》《鬼心非鬼心》《宿魂镜》、正冈子规【注:一八六七~一九〇二,俳人、歌人,致力革新俳句与和歌。】的《曼珠沙华》”。
这本书如果放在车站的书报摊,肯定乏人问津。
在时代的洪流中,同样一位作家,在某卷是青年到了别处却成为老人,这点也很有趣。我也拥有鸥外的《即兴诗人【注:安徒生的长篇小说,森鸥外翻译。】》(还没看过!)之卷等等数册。
话说,书架上的这本又收录了哪些作家呢?我抽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随手一翻目录末端竟出现《六之宫公主》。芥川是名作家,想必比别卷卖得好吧。这样的话或许出现的机率的确较高。但即便如此,这仍是离奇的“巧遇”。
第三十三卷《新现实主义一》,收录的是芥川龙之介与菊池宽。解说者是川端康成【注:一八九九~一九七二,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嗜好和个性都正好相反’,菊池自己如此形容的(《芥川其人》昭和二年)两人,自大正年间到昭和初年,在短短十几年间,于文学史上大放异彩。即便今日回顾,芥川、菊池两人,仍为大正时代新文学的旗手,而芥川的自杀与菊池的大众化,应可说是一个文学时代走向相反命运的象征吧。”
这段话是文学史上的常识。但是,也许是因为在意料之外的场所撞见,似乎变得格外新鲜。此外,虽然两人一直被人称为“相反的命运”,但是这样并列在一起,“大众化”好像也被视为一种“自杀行为”,令人心头一凉。
浅葱色布质封面的书背,已在时光的洪流中褪色,我拿着书回到房间。小正躺在床上,点亮枕畔柠檬黄的台灯在看旅游指南。她已换上睡衣。她把脸猛然转向我,
“我还以为你被老鼠拖走了。”
我摇摇头,
“老鼠倒是没有,但我遇到了《六之宫公主》。”
“啥?”
随着语尾上扬的声音,小正坐了起来。而我,也在另一张床坐下向她说明经过。
“事情就是这样。命运这种东西,还真有意思。”
“原来如此。那么,川端康成对于《六之宫公主》,又是怎么说的?”
“这个嘛……”
川端的解说,篇幅相当长。总之,若先就他提及收录作品的部分来看,他是这么写的:“这是王朝常见的故事,芥川替那种悲哀,打上了近代的冷光。”
“就这样?”
“嗯。”
“这未免有点奸诈吧。乍看之下四平八稳,其实什么也没说嘛。”
“是啊,最后那句应该是指芥川的文风自有其冷静清醒的诠释,但哪一点算是‘近代’,哪一点又算是‘冷光’呢?思……虽然是解说,却没有向读者说明清楚。川端大师的看法,还真令人看不懂。”
“重点就在这里,川端的作风,本来就是乍看之下很美,但只有内行人才懂得别有深奥。”
小正伸出手。我把书递给她。
吾友接过书打开,看着目录,
“芥川的小说我大致都看过。菊池宽的,我可没念过喔。”
“这种事,应该没什么好炫耀的吧。”
“我才没有炫耀。你呢?”
“稍微读过一些。”
“你这家伙真讨厌。那,你读了有何感想?”
“文笔很巧妙。而且很有‘力量’。”
“噢?您这位大师的看法,我也是有听没有懂。”
“那我说明一下。说到菊池宽,他给人的印象就是专写通俗的主题,是非常健全正派的作家。不过,比方说他写过《三浦右卫门的最后》这个故事。说的是骏河的今川氏灭亡时,他的宠臣——担任贴身侍从的三浦右卫门畏死潜逃,向农民们恳求,别说是盔甲连衣服都可以脱下奉送‘只求救我一命。’当他好不容易逃走,到了投靠的地方却还是躲不过被杀的命运,他怕得要命,遭到举座嘲笑。但右卫门还是哭着说‘我只求保命。’于是对方就逗他说,那你伸出手来求饶。最后,甚至提议‘你牺牲一条手臂,我就饶你’来逼他答应自残。等到一只手被砍掉了,对方又要求双手都砍,接着连他的腿也被砍掉。最后对方问他:‘即便如此,你还想保命吗?’但他终于还是被砍掉脑袋。”
“这个故事太残酷了。”
“嗯。菊池说,这个右卫门的结局是在浅井了意的《狗张子》【注:一六一二~一六九一,江户时代前期净土真宗僧侣,假名草子作家。《狗张子》共七卷,收录了以中国小说《续玄怪录》《博异志》等为题材的四十五篇怪谈。】读到的。我家有《日本名著全集》的江户文艺,所以我立刻动手查阅。除了主角之外,固有名词和细节部分都有很大的差异。”
“嗯……”
“第一,菊池把‘狗张子’写为‘犬张子’。不过,这点小事应该不用追究。今川城主的名字虽也不同,不过这种情况下,事实如何并不重要。故事在菊池的手上掌握得很稳定。而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呢?文章最后他如此评论右卫门:‘There is also a man之感令人不胜欷歒。’”
小正当下问:“菊池很软弱吗?”
这很像是小正会问的问题。
“严格来说应该算是豪放大胆吧。他创办文艺春秋时,听说过激派的暴力团体还会找上门来威胁过他。可是,即便在名副其实地面临生死关头之际,据说他也绝不妥协。至少,和芥川比起来,他应该算是强悍多了。所以,这篇《三浦右卫门》,到头来应该不是‘肯定’的故事。故事里不是有很多武士都嘲骂右卫门贪生怕死吗?他看待此事的眼光很厉害。他说那些人虚荣地认定应该英勇而死,‘专门研究让别人吃惊的扭曲死法。’‘扭曲死法’这个字眼用得够厉害了吧。换言之,菊池这个人其实是对‘否定’持‘否定’态度的人。有时甚至会执拗到异常的地步,所以才能从中产生‘力量’。就这点而书,他和‘肯定’派的作家,在本质上是不同的吧。”
“什么叫‘肯定’派的作家?”
“嗯……比方说武者小路实笃【注:一八八五~一九七六,小说家、剧作家、诗人,与志贺直哉等人创办《白桦》。】吧。”
“我懂了,你是说武者小路的‘力量’来自执拗的‘肯定’。”
“对。”
聊到这里,小正坐在床上开始阅读起解说,过了一会儿她冒出一句:“噢,小林秀雄【注:一九〇二~一九八三,文学评论家,以自我意识与存在的问题为主轴,奠定近代文学批评。】也把菊池与武者小路相提并论耶。”
这我倒是不知道。真巧。我反问:“真的?”
“你看这里,这里。”
小正指着翻开的书页把书递给我。
“我认为,菊池有朝一日应会成为比芥川更天才的独特文学家。我也曾听久米正雄【注:一八九一~一九五二,小说家、剧作家,与菊池、芥川同为《新思潮》同人,后转向通俗小说。】评论说菊池是天才。小林秀雄也说:‘在我见过的文学家中,令我强烈感到是天才的只有志贺直哉【注:一八八三~一九七一,小说家,与武者小路创办《白桦》,以强烈自我意识与简洁文笔创作写实主义文学。】与菊池宽二人。’‘在许多反抗自然主义文学的作家中最彻底的改革者,我想应该是菊池宽氏与武者小路实笃氏吧。’(菊池宽论)”
“对抗自然主义吗?‘彻底的改革家’这个说法应该不合价值判断的色彩,不过总而言之,原来也有这样的看法啊。”
“嗯,好像很有趣。那我再多看一点。”
吾友说着,又把手伸过来。所以,书被她抢走了。我去走廊的盥洗室刷牙,等我回到房间时,床上的小正朝左侧卧面向木板墙,早已遁入自己的世界。她的集中力够强,所以可以专心潜入另一个世界。
我换上睡衣,“好吧,那我也来看书。”我翻找行李。就算被抢走一本书也不要紧,我另有准备自己想看的书。这次,我带来的是刚从旧书店买来的《日本之莺》。这是关容子【注:生年不详,散文家,一九八一年以《日本之莺》获颁日本散文家俱乐部奖和角川短歌爱读者奖,之后专注于歌舞位,是当今最优秀的歌舞伎评论者。】的“堀口大学【注:一八九二~一九八一,诗人、法文学者,也翻译许多法文近代诗。】访谈录”。
本书附有北杜夫【注:一九二七~,小说家、精神科医生,芥川奖得主。】的“能够令人一读便爱不释手的正是本书”,这句的确极有宣传效果的广告文案。开始翻阅后,发现果然没骗人。的确是爱不释手欲罢不能。于是,两个青春女孩,大老远来到欧风民宿,居然并排躺在床上看书。度过了古怪的高原一夜。
05
赫然回神,小正不知是否因为白天太累,已经呼呼大睡。她露出床单外的手,在胸前交叉,右手边放着翻开的书。我起身凑近一看,她好像已经看完菊池的《无名作家日记》,大拇指放在那篇文章最后的(大正七年七月)这个发表年月上。
我轻轻地从她手中抽出那本书。私小说【注:以作者自己为主角,描述自己的生活体验与感慨,乃日本独特的小说形式之一,自大正至昭和初期蔚为文坛主流。】风格的作品结尾映入眼帘。
“我记得有一次阅读阿纳托尔·法郎士【注:Anatole France,(一八四四~一九二四),二十世纪前期法国最具代表性的小说家、评论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作品,发现他写了这么一段话。
‘太阳的热,渐渐冷却后,地球也会跟着冷却,最后人类将会灭绝。但,住在地里的蚯蚓,或许意外地长寿。届时莎士比亚的戏剧和米开朗基罗的雕刻也许都会被蚯蚓嗤笑。’
这是何等痛快的讽刺。即便是天才的作品迟早也会被蚯蚓嗤笑。更何况山野之流的作品,只要再过个十年,连蚯蚓都懒得耻笑他。”
“山野”,是《无名作家日记》中的人物。他是主角的同窗,才华洋溢个性傲慢,刊载在同人杂志《XXX》上的作品《脸》大获赏识,一跃成为文坛宠儿。
换言之,就文章看来《XXX》就是《新思潮》,《脸》就是《鼻》,而“山野”分明就是影射“芥川龙之介”。
06
可怕的声音吵醒了我。一瞬间,我几疑身在何处。声音刺耳,宛如不合时节的暴风雨,隔着墙壁从邻室传来。是鼾声。
房间昏暗。我紧闭双眼,拉高毯子,打算再次沉入梦乡,但还是无法不去注意噪音。翻过身才发现,小正在看着我。
“……你早就醒了?”
小正倏然挑眉,
“这么大声谁睡得着?”
顿时,又传来一声巨响。虽然这可不是开玩笑的问题,但我俩还是忍不住噗嗤一笑。
“是男的吧?”
“是男的。”
“现在几点了?”
“深夜二点左右。”
“……虽然民宿老板之前已经提过隔音问题,但我做梦也没想到会遭到这种攻击。”
“不,虽然老板那样叮咛,但这墙壁其实还算挺厚的。像隔壁说话的声音就一点也听不见。结果鼾声居然能这么响亮,可见那人的鼾声太特别了。”
“简直是太厉害了。隔着墙都这样,那跟他睡同一间的家人可惨了。”
“不见得是家人。也许是两人结伴出游。”
“嗯。一对男女?”
“也许。”
“若真是这样,那等于是面对面在听耶。”
“那又怎样?”
“你想想看嘛。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和男友来到这种地方,那当然一定会做什么事对吧?”
小正在昏暗中贼笑,
“比方说玩扑克牌吗?”
“就是那个,玩‘七喜’之类的。”
“还有‘吹牛’!”
我们已经完全清醒了。
“在做完那档事之后,正在感慨‘啊,我要跟这人厮守终生’之际,房间忽然天摇地动,男友开始打呼。你说,那不是有点震惊吗?”
我算是浅眠的人。所以尤其怕这种事。小正也点头同意,
“一想到每晚都得洗耳恭听,想必不会愉快到哪去吧。”
“就算抗议‘这跟当初说好的不同’,也不可能会有人事先保证晚上‘绝对安静’吧。”
“说的也是。”
我也不知怎地,竟然脱口而出:“顶多只会保证晚上‘绝对激情’。”
“哟,你真说得出口啊。明明毫无经验。”
“好说好说。”
“不过,愈是你这种女生,其实反而爱开黄腔一百倍。”
“再怎么说,一百倍也太过分了吧。”
“如果是你,我想想看喔,十倍左右吧。”
“顶多是二倍,好吗?”
“好吧,就算你二倍成交。”
好奇怪的交易。
“不过,言归正传,鼾声的确也是自己选择的那个人的一部分。人本来就很复杂。有各种面相。不可能只接受对自己有利的部分就了事。‘一旦爱上了,连那人的鼾声都会喜欢’的这种情形,就理论上而言或许有可能,但现实不可能如此。”
“那倒是。对方自己以及对方相关的状况环境,都不可能完全照我们的意思安排。如此看来,在床上打呼,等于是‘现实’采取的第一波攻势。不过,千万别忘了,在对方眼中的我们也是同样的情形。”
“没错。”
床与床之间有空间足以通行。这样聊天相隔太远。于是小正手抓着白色的大枕头,连枕带人地把脸凑到我这边来。
“你有男人了?”
明知失礼,我还是忍不住爆笑。小正一脸不满,
“谁叫你一脸严肃,说出那么实际的发书,害我满心期待以为你终于开窍了。”
“没有啦,我这纯粹是形而上的思考。”
小正叹气。
“我看你没救了。”
“睡前,我也在看书。是堀口大学的访谈录。”
“嗯。”
“访谈者兼记录者是关容子。关小姐的作品我以前看过《中村勘三郎乐屋记》。那本书从头到尾都很有趣,这本也一样。不过,访问的对象不同,书给人的感觉也会截然不同。那本才真的是香艳精采。有些人看了可能受不了。但,我觉得对那本书来说这是一种赞美。‘女人’访问‘男人’,‘男人’回答‘女人’,是在这种形式下才能成立的世界。那是很宝贵的邂逅。
说到这里,话题突然跳开,说到我自己的心情。我觉得女人还是会寻求和自己波长相合的‘男人’吧。”
小正听了,噗嗤一笑。
“这样不行喔。说这是女性的一般论,其实我看是你自己想要吧。”
昏暗中,我的表情想必也变得很淘气。并且,自然而然地乖乖点头默认。
“很好。这时能说什么呢?换句话说,你这家伙啊,就连这种理所当然的结论,都得要大老远来到海拔多少公尺的民宿,等到三更半夜,拿书本的话题当引子,才能勉强做出结论,真是个非常迂回的女人。”
“我是迂回的人,这点我自己当然也知道。还有,若要说‘理所当然’,那当然没错,但事实上,今天在这个夜里,我就是强烈地这么觉得,所以我也没办法。”
“别抵抗。”
“才不是抵抗。这只是在平淡述说。重点在于,能否待在对于空气的差异或水的差异这类东西,和自己感到相同方向的男人身边。我想,那时我一定会心痒痒地感到喜悦或幸福吧。”
“女人就不行吗?”
“如果要抱我,还是男人比较好吧。”
小正做出撅唇吹口哨的动作,然后说:“你今晚的发言可真大胆。不过,‘比较好’这种说法,有点危险喔。万一被第二选择给盯上怎么办。”
我报以微笑,然后恢复本来面孔,
“这跟所谓的那种‘抱’不一样。大学老师讲课时,曾提到与谢野晶子【注:一八七八~一九四二,歌人,新诗社的代表性歌人,与丈夫联手为明治浪漫主义开创新时代。】的事。据说她非常怕死。好像还拜托过儿媳妇:‘你看起来力气很大,我死的时候请你用力压住我。’晶子的丈夫铁干【注:一八七三~一九三五,诗人、歌人,创办新诗社及《明星》杂志。】比她早死,否则这种事当然会拜托他。”
小正定定地看着我的脸。我继续说:“那并不仅限于临死之时。只要活着,一旦感受到那种仿佛在空中飘忽不定的人生孤独,真的会如字面所示,希望有人压住动摇的自己。不过如果要骂我这只是在撒娇,那我也无话可说就是了。”
在强悍的小正面前,或许我的语气变得像在辩解。小正大概察觉到这种氛围,微微摇头,
“把压人的和被人压住的视为一组搭档不就好了?这样的话,那不也是日常生活中——说得夸张点,战斗的重要一环吗?”
小正是女的所以是用言词,但是,的确压制住我了。
07
在我们说话期间,豪放的鼾声依旧不停传来。
我在床上以双膝爬行,把手放到窗边。山上很凉,所以没开冷气,窗子也一直紧闭着。打开窗户后,还有一层纱窗。
那是挡在我们与黑暗之间的细网。纤细的纱线,在室内灯光下泛白。我仔细观察,网上并没有昆虫停驻。于是我这才安心地试着拉开纱窗。纱窗发出细微的金属磨擦声,露出一方黑夜。
“哇!”把头伸出窗外的我,不由发出惊叹。
“怎么了?”我默默招手,然后跟她换位子。
以这种方式观看实在不过瘾。于是我忽然想起,走廊尽头那扇门外,是逃生梯。我跟小正一提,她也强力赞同。于是我俩滑下床,悄悄走出房间。
深夜的走廊灯光带着诡异的昏黄,自己仿佛成了民间故事中夜游的小孩。我们穿着拖鞋蹑足走过。小正在旅馆那种地方是最适合穿旅馆浴衣的人,但这里是欧风民宿,所以她自己带了短袖睡衣来。白底缀有花草图案。叶片是银灰色的,花朵以米灰色描出,是件相当低调雅致的睡衣。
走到门口,我们先往外偷窥,然后喀擦一声开锁外出。涂着红褐色油漆的楼梯平台在黑暗中浮现。站在那里,仰望天空。之前单是从方形小缝隙窥见,便已屏息,而现在头上是一整片。
满天星斗。
“……”
我们半晌无言。
包覆世界的,仿佛是令人疼痛的静寂,才刚觉得怎么没声音,下一瞬间虫鸣已忽远忽近地回来。那是在我的家乡看不到的天空。除了有明亮的大光点,也有宛如洒满整片的细小光砂。星星数量之多,令我震撼。
小正说:“看到这个,会开始怀疑自己平常看的是什么。”
我一边东张西望,一边也说:“天空干净得透明耶。直到很远、很远的彼方。”
08
换好衣服,离早餐还有三十分钟时间。我决定出门瞧瞧。阳光已相当明亮。孩子们在草地上玩民宿提供的槌球。
坐在旁边的长椅,我漫无目的地眺望。昨晚的鼾声,照理说应该令我有点睡眠不足,但是影响似乎不大。夏日清晨的空气,非常清新。
大约国小一、二年级的小哥哥带着妹妹,两兄妹正在打轻巧的白色塑胶球。妹妹一直吵着“该我玩了”,但是穿短裤的哥哥打五次才肯让出球杆一次。小哥哥的球技意外得糟糕,反倒是五岁左右的妹妹击球漂亮。
“那篇《无名作家日记》,内容到底有几成是真实的?”
仿佛记忆忽然苏醒,小正如此问道。我想起昨夜,在吾友手边翻开的“小说”。
“是啊,那篇小说里的芥川是个大反派耶。”
“若是真的,不免让人感到‘写得这么露骨,真的没关系吗?’”
这点我也有同感。不过,菊池有《半自叙传》这本著名的自传。我拥有平凡社出版的《日本人的自传》这套系列作。如果根据那个,我说明:“菊池会经就读一高又去念京都帝大是真的。事实上,他主动替朋友扛下窃盗的罪名,被高校退学。很戏剧化吧。所以后来他才会跑去京都。”
“可是按照《无名作家日记》的描写,他好像是对芥川他们的才华感到压力太大才逃出来的。”
“其实并不然。”
“撇开那个不谈,书中看似影射芥川的男人,被描写得太过分了吧。一边冷笑着说什么‘我们都会渐渐获得文坛肯定。但,其中有一个人恐怕会被淘汰喔。’一边瞄着主角。书中说他向来透过蔑视别人来取得‘优越感’,藉此‘培养自己的自信,是个很恶质的男人。’真是太糟糕了。”
“的确。”
“弄到最后,那人说要让主角的小说刊在《新思潮》上,却把人家寄来的稿子当笑话。而且,那居然是他打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陷阱’。”
“菊池的确被退过稿。但是,据说是久米正雄写信告诉他‘这样实在无法刊登。’而菊池也立刻寄了别的稿子去。芥川当然没有写过那种嘲弄的信给他。先不说别的,在《无名作家日记》中主角一直无法加入《新思潮》,但是实际上菊池从一开始就是杂志成员。”
“噢。”
“换言之,这是反过来利用‘私小说’形式的创作。赤裸裸地描写出被核心分子淘汰的焦躁与孤独感。那是普世具同的‘真实’。但是,为了描述这点,他大剌剌地利用了菊池这个真实人物和芥川这个真实人物加以变形。如果把文章当成‘事实’信以为真——”
“就是上了他的当的笨蛋了。”
“我可没有这么说。”
“你分明很想说。”
“应该说,他刻意写得让人信以为真,其中自有真假一线间的趣味和真实感吧。听说当时编辑收到稿子也吓了一跳。还问他‘刊登这篇稿子不会冒犯芥川先生吗?’,甚至好像也问过芥川本人。”
“那么,菊池怎么说?”
“他说这是‘杞人忧天’。”
“天又不会塌下来是吧。”
“是的。在学期间还没那么明显,但成为作家后,菊池和芥川来往得非常密切。两人会互相造访,也一起去旅行。啊,最重要的是,只要举这个例子来说就好:芥川甚至把长子的名字,根据菊池宽的宽取名为比吕志【注:这两个名字的发音皆为Hiroshi。】。”
白色塑胶球大幅滚出轨道,滚到我们的脚边。小正捡起来,还给小孩。
09
面包可以二选一,小正吃土司,我选了奶油餐包。送上桌的,是加了玉米的松软炒蛋、生火腿,新鲜沙拉的绿意也令人欣喜。还有现榨柳橙汁。旁边放着特别雪白的香浓牛乳,这个可以无限畅饮。
一边吃早餐,我一边竖起耳朵。每张桌子都在谈论今天的预定行程。“去五色沼”、“去盘梯山顶”、“从Sky line放眼眺望的风景一定很美”……。可想而知,今天是个晴天。
敞着窗子的室内,我们在晨光中准备出发。我把《现代日本小说大系》的解说要点记下来后放回原位。
当然,我也想过向老板请求以适当价格卖给我。甚至,也预料到看似和善的老板应该会回答“送给你吧。”进而:心思迂回的我,念头甚至已经发展到“如果那样的话,是否要寄一包我家那边的名产煎饼送给他当回礼。”
可是最后,我还是把书放回书架归位。以后来访的某人,应该也会继续拿起来阅读。若真有缘,我应该会在旧书店再次与它相遇。
想到自己一度捧在手里的书,无论是在满山红叶时、银白世界时或绿意盎然时,都将在这天空高远、离我迢遥的湖畔民宿书架上,安稳地放着——对,那种滋味还挺不赖的。
终于到了要出发的时刻,我重新翻阅旅游指南,发现香草园近在眼前。于是我抛下堆着行李的车子,信步走到还没什么人影的香草园。
现在已变得太流行的薰衣草,乃至各种香草植物挤满了辽阔的庭园。园中插着很像田乐豆腐的“中”字型牌子,一一写明植物的名称。沿路看去,宛如款冬叶缘挤出波浪起伏的草叶,标出的名称是“大黄”。
记得在我青涩的大一那年,曾在轻井泽吃过这种大黄做的果酱。牌子上的文字,唤醒我那段记忆。上面写着“蓼科多年生草本植物”。会吃大黄的昆虫还真奇怪。不不不,这么说太失礼了。那其实很美味。
我蹲下来,正在仔细打量之际,高原的清风吹过。本就波涛起伏的叶片顿时随风摇曳,受光照射的角度不停变换,绿色的亮度也千变万化。
下次一定会反过来,在吃到大黄果酱时,回想起这个地点,这幅光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