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国立剧场位于隼町。
我寄了暑期问候信给圆紫先生。虽然有点迟,但还是报告了已经找到内定工作。只为了这点小事就写信给大师,似乎显得有点过于熟稔。
最后,我附上一句“因此,最近经常去国会图书馆。”结果大师回信叫我“顺便也去隔壁露个脸。”国立剧场演艺场八月中旬演出活动的压轴戏,就是由圆紫先生担纲。
其实就算大师没说,我也打算去看。两处隔着一条青山大道。其间,夹着看起来很严肃的最高法院,就好像汉堡肉夹在汉堡中间。
以扎实技艺赢得一定好评的落语大师春樱亭圆紫先生,是我的大学学长。念的也同样是文学院。当我还在襁褓时,他已走在大学校园中。我本来一直是个只敢在远处瞻仰他的忠实戏迷。但前年,由于某件意外,令我得以参加圆紫先生的座谈会,之后便开始不时见面。
话说既然是亲近的粉丝,起码会送给艺人一盒点心或一个红包之类的礼物,但是我们的情况好像颠倒。圆紫先生的信上指定了日期,他说“这天我有空,我请你吃晚餐,庆祝你找到工作。”我心里暗自窃喜。虽然不至于真的不知分寸,但在惶恐之余仍旧“窃喜”,这可不是饥饿导致的卑微心态。
圆紫先生是个只要把疑问放进投入口,他就会立刻给出答案,宛如万能解答机的人。每当我的眼前出现难题,我就会忍不住向他求助。能够谈得来,这点令我很庆幸。关于《六之宫公主》,他肯定也会提供什么有意义的看法吧?
再说虽然不是以戏迷身份,送上什么了不起的礼物。但我还是准备了从里盘梯买的纪念品。
当天我在图书馆也有工作,倒是很符合行动效率。不过,就地理位置而书虽然方便,在时间上可就不见得了。兼职工作令我没赶上开演。当我走出图书馆时,已是深浓的影子几乎烙在鞋上的午后二点。我在酷热中匆忙赶往国立剧场,演艺场平时自一点开演结束得很早。正值夏天,应该来得及在天黑之前离开。
演艺场的入口,挂有足可让小朋友在里面露营的巨大灯笼。每次来这里,我总是舍电梯而走楼梯。这样的话,等于是环绕着灯笼拾级而上。站在楼梯中段,可以从正面看见画在灯笼上的国立剧场象征——仙女的面孔。那张被放大的面孔,每次看总觉得莫名地充满现代感。
等我落座时,说书节目正要结束,只知道是历史故事,压根不懂是在讲些什么。观众还挺多的,几乎都是老人家,不知为何,我置身其间感到万分安心。
接着是校园短剧,装疯卖傻的演出很滑稽,然后是落语和相声表演。
我渐渐明白自己安心的原因。坐在附近的老夫妇,在节目之间慢条斯理地互咬耳朵低声细语。虽然声音很小不会扰人,但听得出他们颇为乐在其中。那种如同小阳春的柔和心境,也感染了我。
快要四点时,有大约二十名老人连袂起身离去。是团体客。大概得配合巴士的时间吧。“接下来轮到圆紫先生出场耶!”我真想这么告诉他们。很遗憾,唯独这点无能为力。
魔术表演结束,终于听见耳热的出场伴奏曲目《外记猿》响起。圆紫先生登场了。
大师就座后和颜悦色地抬起头,从夏天的昼长夜短说起。
“拿昨天来说吧,我看天色还亮一看时钟,原来是深夜二点。”
被他这么流畅说出还真有点好笑。不知不觉跟着圆紫先生的节奏走。话题从傍晚乘凉到放烟火、洗完澡后来杯冰啤酒等等,道尽夏夜的乐趣。
“爱玩的人,想必也有吹着夜风,在深宵尽兴而归的经验。”
大师有节奏地不断丢出话语,说到了“替我开门,替我开门。”听着听着渐渐发现他说的是《六尺棒》的故事。
天天夜游的少东家,被父亲关在门外。做儿子的扬声说“你不开门,我就放火”。父亲怕吵到邻居。拿着六尺棒冲出来,追着儿子到处跑。可是,体力自然没法比。顺利脱逃的少东家抢先跑进家门,立刻把门一关。于是,这下子主客颠倒,变成父亲嚷着“快开门”,儿子却说要把他“逐出家门”,拿刚才父亲说的话回敬父亲。结尾老爷是这么说的:“你如果真的那么爱模仿,也拿着六尺棒来追我呀。”
虽是分量短小的段子,但我很喜欢圆紫先生说的《六尺棒》。父子俩,都是好人。
老爷虽然生气,还是担心儿子;而少东家虽然逗弄父亲,却充分明白父亲的心意。
少东家迟早会努力继承家业吧。到时他一定会成为比父亲更厉害的生意人,把店里生意做得更大。
我很想这么告诉老爷。
02
圆紫先生带我来到银座。
起先,因为天气热,况且又是要庆祝,于是我们说好去啤酒屋。我虽然酒量不佳,但是啤酒应该还能应付。没想到天不从人愿。这个时节每家啤酒屋都挤满了人,只看到排队等着进店的人潮背影:心就凉了。
我们走一步算一步,信步走进大楼搭上手扶梯。大师穿着轻便的恤衫。而我是柿子色衬衫配青磁色长裤。
“啊,从这手扶梯本来可以看见一间漆器店。”
“是吗?”
“对。我发现之后去逛过,店内有形状素朴的小器皿。我觉得很不错。”
圆紫先生把左手向前伸,露出掌上放着那空想之物的眼神。
“您没有买下来吗?”
“没有,我没出手。像那种东西,好一点的价钱都很贵,更何况是在银座。”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嘛,那时你大概还是小学生吧?”
说不定当时夫人也在场。不过说到我小学的时候,那的确是遥远的回忆。
“很久了耶。”
“不不,我感觉就像昨天。”圆紫先生接着说,“这不是逞强嘴硬,是真的。过了三十岁以后,时间好像过得飞快。一不小心,就在半梦半醒之间老去了。会被时间淘汰,千万不能不小心。”
结果,我们进了那栋大楼里的中国餐厅。看起来很贵。吃的是套餐。送啤酒来的店员,本欲先替圆紫先生倒酒,大师却加以制止,
“女士优先。”
因为今天是要庆祝我找到工作,我欣然接受斟酒。干杯后,圆紫先生看着我,
“请你好好工作。我也不会输给你,同样要好好工作。”
和年龄差距无关,大师说这话是把“工作”这个字眼放在同样的高度。我也将成为社会新鲜人了,这个念头如波涛般涌来。但是这句话从圆紫先生口中说出,竟奇妙地令我不再感到不安,得以坦率地萌生“拼了”的勇气。
就一个社会新鲜人而言,我很孩子气地回答:“好!”
之后,我们针对岬书房聊了一会儿。我把当初之所以开始打工的原委叙述一遍,也就是我想买新型文字处理机的事。
“文字转换功能截然不同,所以我想,工作起来速度会更快。”
“原来如此。”
“不过,有时文字也会转换得很怪。例如输入‘怪异’的假名后,居然变换成汉字‘平安名’。简直莫名其妙。”
我解释是平安时代的“平安”加上姓名的“名”。于是,圆紫先生不当回事地说:“那是地名吧。”
我当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专有名词啊。也许这个问题只有对我才是“哥伦布的鸡蛋”。不过,总之我猛然拍膝。
“说不定真有这么一个地方。”
圆紫先生当下说:“我记得……应该是在冲绳。”
我目瞪口呆。圆紫先生是东京人,和当地应该没有渊源。
“您去那里办过地方公演吗?”
“不是,是游紫那小子——”那是大师的弟子。“他的特长不是记地名吗?大概是因为那个缘故。可能让我不经意的听到了,算是耳濡目染吧。”
即便如此,真亏大师能记得住。他每次都令我惊奇。我的疑问又解决了一桩。
从游紫先生,聊到了落语。
“您一定有特别偏爱的段子吧?”
我问道。
“对。”
“另外,想必也有偏爱的台词吧?”
大师和颜悦色地说:“有啊。”
“有时会不会只为了说那句台词,才表演那个段子?”
“会啊,会啊。”
“《六尺棒》也是吗?”
圆紫先生淘气地看着我,
“你特地提起,可见在那个段子中,也有你喜欢的台词喽。”说到这里他做个意外提议。“不如这样吧,虽然有点戏剧性,不过我们各写一个答案,再同时揭晓。”
“啊。……可是,万一我写错了,岂不很丢脸?”
“不不,这种事只有‘差异’没有‘对错’。如果不一样,只表示有两种答案。你说对吧?”
我拿出笔,我俩各自在装筷子的纸袋背面写上答案。
“准备好了吗?”
圆紫先生说。一、二、三!一看文字,我猛然大喜。虽说“没有正确答案”,但答案与答案,心与心,还是一样比较好。
两个筷袋上都只有一句。
——“从明天起,我会孝顺的。”
03
“没错。我也是因为想说这句话,才表演那个段子。”
圆紫先生用愉悦的声音说。
被追打的少东家,躲在暗处让父亲跑过去。之后,他目送着父亲跑远的剪影,一边暗道“啊,摔倒了。……老爹的脚力越来越弱了。”隔了一秒他又像要道歉似地喃喃自语。
——从明天起,我会孝顺的。
少东家脱口而出的“孝顺”这个字眼,令人心头一暖。不过,不只是“温暖”,“从明天起”这句话说得实在很巧妙。这不是“谎言”;但是,“今天”姑且就先原谅我吧。虽然好笑,却很“真实”。
“如果说那勾勒出人性,想必会被当成讽刺。不过说真的,那句话令少东家的面貌栩栩如生地浮现眼前。”
“在你眼中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并不是一个只懂得轻浮冶游、任性而为的家伙。也许是因为透过圆紫先生的表演,看到的都是他的好处。”
“谢谢你的肯定。”
“他是个很有人情味、很随和、深受朋友喜爱的人。给人的感觉就是这种人的‘青春时代’。”
“我也是抱着这种想法表演的。那个少东家如果只是个浪荡子,那么这个段子就没意思了。而且最重要的,应该是那个男人‘喜欢’父亲吧。我认为这是不可欠缺的重点。”
很有圆紫先生风格的说明。
“那句话,是您自己创作的吗?”
“不,是承自师傅。”
他是指在表演场上倒下的第三代。照理说继承衣钵的圆紫先生本该是第四代,但师傅留下讨厌“四”的遗书,因此变成第五代春樱亭圆紫。
这位第五代大师表示:“那点也跟我师傅的技艺非常搭调。真的很棒。我入门后试着问过,据说是名人第三代圆马【注:第三代三游亭圆马,一八八二~一九四五。】的脚本。师傅正好赶上圆马的晚年。据说他小的时候就跟着父母去听《六尺棒》。所以,那句台词一直留在耳中。那是小孩子的耳朵喔。真是风雅的故事。等到师傅出师后,当然迫不及待的很想表演,可是圆马师傅已不在人世,所以只好去找有亲戚关系的——”圆紫先生举出一个如今已过世的大师中的某大师之名,“某某师傅打招呼,从此,就开始表演。听到我赞美‘从明天起’那一句时,师傅的表情真的很开心。”
圆紫先生露出了缅怀当时的眼神。我发现,技艺原来是超越每一个个体生命的活物。
“先代以前如果没看到那位圆马先生的表演;我今天也就听不到圆紫先生的《六尺棒》了。”
“可以这么说。”
菜送来了。前菜是用类似豆腐皮的东西做成的。我们边吃边聊。
“那个,是夏天的段子吗?”
“只要愿意,应该随时都可以表演吧。不过,我个人只在‘夏天’表演。”
我停下筷子。
“为什么?”
“你猜为什么?”
真坏心。我陷入沉思。慢着慢着,这可不能乱猜喔。我得按照每一幕依序思索。
“怎么,我看还是边吃边想吧。”
听到圆紫先生的劝告,我快速回想段子。直到最后一幕。
“啊!”
“你想通了?”
“如果不是夏天,做父亲的——”
圆紫先生莞尔一笑,接着说:“就不能被关在门外了。”
04
鱼翅汤也别具一格,这玩意儿在我家的餐桌上也出现过。是从超市买来,袋装的重新加热。所以,我一直以为汤里放点鱼翅碎渣意思一下就叫做鱼翅汤。但是,这里的放法不同,只能用整片铺得满满的来形容。
“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夏天过得如何?”
“课业方面乏善可陈。虽然心情焦虑,可是就是提不起劲进入状况。不过说到旅行,最近倒是去过会津磐梯山。”
“那可是宝山喔【注:会津民谣《玄如节》的歌词有“会津磐梯山是宝山啊,竹叶也会变黄金”,后人索性以“会津磐梯山”做为歌名。】。”
现在放下汤匙,拿纪念品出来好像有点怪,但是局面演变成这样我也没办法。这是四人座,我的包包放在旁边椅子上。我从装有成叠影印纸和书本的纸袋中,取出一个小包裹。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这是当地的纪念品。”
“要送给我吗?那真是谢谢你。”
大师打开包裹。是手帕。
“是用香草植物染的。”
“这个颜色好。很有深度,百看不厌。我会好好使用。”
“我们住的民宿附近正好就有香草园。”
“原来如此。”
“还有,在民宿里有芥川龙之介和菊池宽。”
这下子,连聪明的圆紫先生也侧首不解了。我把偶遇《现代日本小说大系》的经过告诉他。
“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那大概是民宿老板的父执辈看过的书吧。”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我吓了一跳。因为未抵达民宿之前,我在车上正好一直在谈芥川。”
“你可真用功。”
“啊?”
“我是说,你一定是在谈毕业论文吧。”
去年秋天,我提过要写芥川,没想到大师还记得。
“其实也不算是。”
我把与田崎老师的相遇、《六之宫公主》和传接球的谜团、以及我与小正的对话内容大致告诉大师。
在漫长的对话期间,套餐已上完甜点,端上了乌龙茶。博学多闻的圆紫先生对于正宗白鸟的芥川龙之介论——也就是二人针对《往生绘卷》的对答——是知道的。
“说来,那也算是一种传接球吧。我记得学生时代——那才真的是‘很久以前’——看到那段经过,还会经觉得很有趣。”
“白鸟说了:‘我把读后感写在寄给某杂志的杂文中。’之后芥川便写了信来。”说到这里,因为是我自己发现的不免有几分得意。“如果光看这句,会以为芥川是看了杂志的读后感立刻写信,对吧?但芥川其实是因为《一块土》受到赞赏才写信致谢。所以,可以看出应是后来的事。”
我一边说着,一边把芥川的信件影本递上。圆紫先生很快地过目,轻描淡写地说:“原来如此,不过即便从这篇文章也可看出,芥川根本没看过杂志。”
05
我在一瞬间哑口无言。大师则像平日一样笑咪咪。
“你怎么了?”
虽然每次都这样,但我还是很懊恼。
圆紫先生似乎看出我的心情,不,不是“似乎”,他肯定看出来了。他把信件影本还给我。然后,捧着萤烧【注:玲珑瓷的俗称,乃清末创出的技法,在瓷器表面绘上萤火虫的剪影式团花花纹。】茶杯慢吞吞地喝茶。
我可没那个心情品茶,我再三重读芥川的文章。
“……是因为他提到‘在泉之畔中的往生绘卷评论’?这里指的‘泉之畔’的确不是杂志,那是白鸟的随笔集。”
“不,答案若是那么直接,就不值得一猜了。芥川啊,一不留神写错了呢。”
我盆发陷入五里雾中,只好低头。
“我投降。”
“那样最好。”
“啊?”
“这样的话就算邀你饭后去喝咖啡也没关系了。你会跟我去吧?”
解答暂不揭晓,我只能乖乖点头同意。
古语有云“心有所思而不言,犹如气塞满腹苦。”然而,并不仅限于有话不说的时候。留下未解的谜团,也会令人非常欲求不满而满肚子气。不过一方面当然也是被这顿豪华的中国大餐给撑饱了的缘故。
若是跟这种人谈恋爱,被对方来上一句“不让我牵你的手,我就不告诉你”,谁受得了”。
我们沿着中央大道,朝京桥的方向走去。
没想到,路旁竟有小贩挑着担子在卖风铃。分成前后两头的担子放在人行道上,穿着庙会那种大外褂的大叔,正做着很有夏日风情的买卖。几根架起的横木上,吊挂着各式玻璃风铃。大部分是红色的,但也夹杂着油菜花的黄色和茄子的蓝紫色。
吹过大楼之间的清风,让风铃发出清脆明快的声音。路人纷纷驻足,用眼与耳欣赏。大叔正忙着招呼看似夫妇的外国人,用日文努力推销他的商品。两个高大的外国人,配合他的话声,思思有声地猛点头。不过,看来他们是鸭子听雷。
我们找不到适当的店只好中途折返,走进资生堂咖啡室。里面人很多,许多对话如波涛般从四面八方响起。我们在靠墙的座位相向而坐,女服务生立刻过来点餐。
“好了,那我们来看看芥川的信吧。”
我把影本放在小桌上。圆紫先生把影本对着我,手指滑过纸面,停在某一行上。我小声读出:“‘最后甚至连国粹之流刊登的小品,也承蒙过目,实感荣幸’。”
“对。”
“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吗?芥川的《往生绘卷》刊登在《国粹》这本杂志上,若是这个问题,那我早就知道了。”
圆紫先生微笑。
“重点就在这里。芥川如果真的是在杂志上看到白鸟的评论,应该不会轻蔑地说什么‘国粹之流’喔。”
“……”
“我这么说,你应该已经懂了吧。”
我恍然大悟猛地拍桌。
“对了,白鸟的评论就是刊登在国粹上。”
“没错。”
想想还真好笑。白鸟本就一副苦瓜脸的大头照浮现眼前。圆紫先生继续说:“我也觉得两人这段来往很有意思。学生时代,还曾经去图书馆翻递各种旧资料查阅呢。根据我当时的记忆,芥川的《往生绘卷》发表后,下一期的杂志就立刻刊出了白鸟的评论。”
“可是,芥川是不看‘国粹之流’的。”
“对。”
圆紫先生干脆地断定。我接着他的话说:“我在国会图书馆,亲眼看过单行本《泉之畔》。书中没有一一详尽载明文章的出处。所以也难怪芥川一不留神会说出‘国粹之流’这种话。可是后来,我也看过福武书店出版的《白鸟全集》。所以,如果想从那边查到出处,还是有机会的。是我大意了。”
我有点懊恼。每次都这样,我就像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如此一来,我开始怀疑之前我的想法,圆紫先生该不会老早就已知道了吧。
于是我把我对《六之宫公主》的看法谨惯地说出。结果,居然被夸奖了。
“原来如此。哎,听你这么说,总算解开我长年来的疑问了。我一直不懂那个故事最后为何会冒出庆滋保胤这号人物。嗯,仔细想想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仔细想想觉得不可思议’这个说法或许很怪,但真的是一点也没错。虽然心中有疑问,但因芥川这个人兴趣本来就很广泛,所以我也只好说服自己,芥川只是为了卖弄学问,才弄这么个平安时代的人物出来,如此而已。”
这么夸奖我的可不是别人,是圆紫先生呢。说来夸张,我高兴得心跳加速。
“《往生绘卷》的相反版本就是《六之宫公主》,这个说法您觉得如何?”
“那自然是毋庸赘书。”
“我认为前者写的是白天的面孔,后者写的是夜晚的面孔。”
“如果这么想,刚才聊的话题就变得更有趣了。”
“啊?”
“我是说‘传接球’。”
我再一次感到纳闷。圆紫先生说:“不是说《六之宫公主》就像是‘传接球’吗?既然是‘传接球’,当然是有人传球,也得有人接球。”
“啊!”
“芥川针对《往生绘卷》与白鸟打过交道。那应该也算是一种‘传接球’吧。如此说来关于《六之宫公主》,他到底又是在跟谁,打过什么样的交道呢?而且,正是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令芥川展现夜晚的面貌。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这种可能性?”
06
我一听,本来差点就要兴奋地倾身向前大喊有趣,但我的激动旋即像泄了气的气球。
“可是,要实际找出那个人应该不可能吧?”
“为什么?”
“您想想看,就拿芥川的交友关系来说吧,如今事隔多年——”
“若要深究他与女性的交往,想必的确很难。可是,现在他与白鸟的‘传接球’,不就已经从你找的书中浮上台面了吗?尤其他们都是文学家,若是印成铅字的文书往来,就算现在去找,说不定也能找得到。”
“可是,这样根本是毫无头绪,等于是大海捞针。”
圆紫先生若无其事地说:“不见得吧。”
我噘起嘴,
“就算印成铅字,我也不可能把当时的书全部都查阅一遍啊。”
“那当然。不过,芥川那句话可是当着一群文艺青年的面前提及的,对吧?如此一来,会不会暗示着‘答案就在可见之处’呢?”
我啜饮着红茶,
“……也许。”
若是“也许”,几乎所有的情形都有可能。但是,圆紫先生说:“这么设定至少有一个好消息,应该可以化设定为行动。不过说到要采取行动,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六之宫公主》是哪一年发表的?”
“大正十一年。”
“是他服药自杀的五年前是吧?”
圆紫先生什么资料也没看,便如此说道。我一听,连忙取出影印的年谱。
“是的。”
“要找出可能跟他‘传接球’的对象,不如看看他在那段时期前后的作品。芥川既然特地提到,可见对方绝非文坛上的没没无名之辈。我们不妨先试着这么假定。”
“原来如此。”
若是有名的作家一定有出版作品全集。要查阅大正十、十一、十二年的作品不难。
“好,说到嫌疑犯,可以列举出哪些人?”
我首先说:“志贺直哉。”
“对,因为芥川是出了名的畏惧志贺。不过,若是志贺,那他们是否会鱼雁往返就值得怀疑了。因为芥川似乎是一面倒地被志贺压在下方。”
“不可能是他吗?”
“不,姑且先当作嫌疑犯一号吧。还有别的人选吗?”
我也考虑过前面提到的正宗白鸟。但白鸟提及收到芥川来信时,会说过大正十三年的那一封“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当然,写信并非双方接触的唯一方法。但是,芥川的书信本身,一看就是那种“初次提笔”的调调。不太可能在大正十一年前后有过接触。
于是,我又举出另一位文豪的姓名:“谷崎润一郎怎么样?”
“有道理,他俩的确有过争论。只是,那已是芥川晚年的事了。因为那是始自‘文艺性、非常文艺性’【注:这是芥川在《改造》杂志一九二七年二月号至八月号连载的文学评论,与当代文豪谷崎就“小说情节之艺术性”针锋相对。二人论争的起因,是一九二七年二月芥川在《新潮》座谈会发言,针对谷崎的作品,他质疑“小说情节是否具备艺术性”。谷崎看了之后在三月号提出反驳,主张“摒除情节的有趣性,就等于舍弃小说这种形式的特权”。芥川遂于四月号再以《文艺性、非常文艺性——兼答谷崎润一郎君》为题加以反驳。二人就此打起一连串笔战。】的争论。”
“您记得真清楚。”
我现在是学生,而且正打算以芥川为主题撰写毕业论文,所以这点常识当然知道。可是,从社会人圆紫先生口中流利地冒出这些字眼,未免太惊人。大师以装傻的口吻回答:“这没什么,因为这些书我在学生时代就看过。最近的事我倒是忘得很快。”
07
“不过,若是谷崎,早在打笔战之前他俩就有来往。我想《罗生门》的出版纪念酒会他应该也有到场。就把他也列入人选之一吧。接下来呢?”
“佐藤春夫【注:一八九二~一九六四,以古典风格的抒情诗知名,后来改写小说,开创出幻想、耽美的风格。】如何?”
“啊,佐藤春夫。芥川在他身上感到与自己相近的东西。对,他也是重要嫌疑人之一。”
我想起会在春阳堂版《芥川龙之介全集》的解说,看到吉田精一提及的某件事。
“决意寻死的芥川,据说会造访佐藤春夫,一直谈到深夜三点。”
“噢?”
“当时,据说他表示‘我本想与你一同走过文学生涯’,还说‘与某某跟某某携手同行是错的’。当然,佐藤春夫没写出某某究竟是谁。但是,如果芥川会举出两个人,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菊池宽和久米正雄。”
“……”
圆紫先生的脸上蓦然闪过寂色。害我觉得自己说的话,好像是出自低俗的八卦偷窥心态。
圆紫先生皱起的眉头立刻放松,
“想必的确如此吧。说这种话,是芥川对春夫的阿谀,不过当然想必也是真心话。”
“我刚才是不是问了无聊的问题?”
“不不不,没那回事。”
“可是,您刚才的表情好寂寞。”
“啊,那个嘛,该怎么说呢?我只是忽然感到,人与人之间互动关系的悲哀吧。”
这次轮到我陷入沉默。
隔壁桌的四人起身离席,立刻有一对看似情侣的客人递补座位。看来,这间店暂时是不可能安静下来了。过了一会儿,圆紫先生略微压低音量,说道:“芥川晚年的文章中,有一篇令我永生难忘。细菌(bacteria),芥川按照日式拼音写成巴库特利亚,就是那个故事。你记得吗?”
“不记得。”
“那篇文章的主题是‘如果投胎转世——’。其中说了这么一段话:如果投胎转世,我会变成牛或马,并且做坏事。这样的话,神大概会把我变成麻雀或乌鸦。然后我又做坏事。这次我变成鱼或蛇。接着我再度干坏事。之后又变成虫子。但我还是继续为恶。又变成树木或青苔。我再度做坏事。于是变成细菌……”
我渐渐把身子缩起来,背上感到一阵寒意。
“即便如此,如果我还是继续做坏事的话,神会怎么处置我呢?想到这里,不断投胎转世,不停做坏事,好像就等于不断步向死亡。”
从这番话感觉不出作者的聪明才智。也许是大师的叙述将我导向某种解释,但我还是觉得,从中读到的只有无药可救的深刻孤独。
圆紫先生静静地说:“人啊,就是会思考各种事。”
08
喝完咖啡,圆紫先生如此提议:“怎么样,要不要把菊池宽也列入嫌疑人名单?”
我顿了一下方说:“对喔,菊池的确是他亲近的友人。”
圆紫先生听出我的语调书不由衷,说道:“你不以为然?”
“对。和谷崎等人相比,印象中他俩好像比较少讨论文学上的话题。不过,那当然是因为菊池已经变成通俗作家。”
“说到菊池,一般人还是对他写出《真珠夫人》之后的形象较有概念。而他的长篇小说已经没人阅读了。因为社会变迁,小说技巧也日新月异,他已经落伍了。我在学生时代看过他几篇小说,的确读得很吃力。很难不站在第三者的疏离立场去看待。看着看着就会忍不住怀疑:这种文风在当时真的受到欢迎吗?”
“读起来毫无乐趣?”
“可以这么说。说有趣,未免奢求,所以会忍不住想看别的书。”
“圆紫先生那个年代,还有人看他的小说吗?”
“伤脑筋。我还没有那么老,好吗?我会在旧书店买到全集里的数册。否则,即便在我那个年代,市面上也已买不到菊池的书了。不过,菊池的作品在发表当时倒是赢得大众压倒性的支持。另一方面——”圆紫先生倏然眯起眼。“有位作家叫做中野重治【注:一九〇二~一九七九,小说家、诗人、评论家,二次世界大战后新日本文学会的核心人物。】对吧?”
“对。”
“他写过这么一段话:自己懂文学也懂美术,但是,唯独不懂音乐。那是因为没钱,文学方面至少还买得起平价小说,可是,穷人无法亲近音乐。”
“若就时代环境来考量,他说的应该没错。”
“我想也是。在车站看到听完音乐会回来的资产阶级子弟,会很厌恶他们,觉得他们恶俗。并且——重点来了,总而言之,他写自己完全不懂音乐,他是这样来描述自己有多么不通音律:‘在音乐方面,我甚至不如坐在收账台看菊池宽小说的公共澡堂老板娘。’”
“啊……”
“菊池自己,即便听到这种话,想必也无话可以反驳吧。他大概顶多只能回嘴说,为坐在收账台的女性书写,才是真正的普罗大众文学。不过即便如此,他可是‘代表不懂文学的普罗大众这个程度的作家’喔。很厉害吧?不是反讽,可见菊池宽的存在,有多么重要。”
我渐渐切实感受到他在文坛的地位。
“他跟芥川怎么样?有文学上的往来吗?”
“他俩应该经常讨论艺术,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
“可是,芥川写给菊池的书信,好像不多吧?”
我虽然说得好像很懂,其实芥川全集里的日记书信类,我顶多只有随手翻过春阳堂的版本,根本没仔细看。因此,我才会脱口说出这种话。我的轻率遭到报应,立刻碰了个钉子。
“你是说,不多吗?”
“呃,我是这么觉得啦……”
我心虚了。圆紫先生报以微笑,
“其实,根本‘没有’。”
“什么?”
“没有。芥川全集里没有写给菊池的书信。不仅如此,在遗书中,也没看到死前几个月写给菊池的信。写给别人的,就连特别注明看完就得烧掉的信都保留下来印成铅字了。可是,菊池这个名字却完全没有出现过。”
“那也未免太厉害了吧?”
“如果书信还留着,我想数量应该会相当可观。菊池自己是说,没留下书信是因为自己太懒散,但做得那么彻底,还是令人瞠目。说到彻底,村松梢风【注:一八八九~一九六一,小说家,以考证式的人物评传独树一格。】写过一件趣事。我记得应该是收录在《近代作家传》中。据说梢风会问过芥川,对菊池有何看法?”
“是。”
“结果芥川听了,露出嘲讽的微笑,如此说道:‘你去菊池家时,没发现他家的拉门、纸门和地板旁边的矮柜,一定都是从反方向往上拉吗?我本来以为至少偶尔会照正常方式关门,结果一定是反方向。’”
我又吃了一惊。
“听起来很可怕耶。”
“不过,这段话的内容,是透过芥川叙述后的‘内容’。这么一想,可怕的到底是‘芥川’还是‘菊池’,不禁叫人迷惑。”
我觉得被打败了。
“说的也是。再怎么说,也不可能‘一定’如何。那就是芥川所描违的‘菊池其人’吧。”
“对。”
“芥川这个人,就是喜欢用这种惊世骇俗的说法。江口涣【注:一八八七~一九七五,小说家,评论家。】在《吾辈文学半世纪》介绍过。据说芥川曾对朋友说,有岛武郎【注:一八七八~一九二三,小说家,参与《白桦》创刊。】的小说,就像用收音机听西洋名曲。”
圆紫先生颔首:“啊,那个我记得。就像相声表演,丢出某某话题,却用乍看之下毫不相干的某某说法来解包袱是吧。”
“对,他心里想的是‘若那是真货,不知该有多好。’”
“这样随口丢出一句的效果真是猛烈啊。暴露出说话的人真心。”
“那种说法,如果是在印成铅字的人物传记上看到,倒是一桩风雅逸闻。要是听到的是酒席之间的闲聊,内容不知会有多么辛辣。”
圆紫先生沉静地说:“傲慢自信与纤细易感,决非矛盾的对立。”
09
“有时比喻或逆说或许会徒劳无功,但刚才这段菊池评论倒是颇为犀利。‘拉门的方向’‘一定是反的’。光是这句,就仿佛已看了一篇短篇小说。这不是用一般定义的草率、随便,就能解释的人格。‘一定’会怎样——天底下没有这么一丝不苟的草率。‘一定相反’是一种生活方式,是存在本身。”
“想必是吧。‘拉门的方向一定是反的’,这种在这世上绝不可能的描述,更能令人感受到对于‘正常’位置无法忍受的那种强烈个性。而芥川,则带着嘲讽的微笑旁观。”
我们出了店,走下地下铁的楼梯,搭乘日比谷线。圆紫先生跟我一起搭到半途。我们靠在车门边继续聊着。
“芥川又是怎么看待身为艺术家的菊池呢?”
圆紫先生当下说:“想必没放在眼里吧。尤其是对于开始‘认真’创作通俗小说的他,想必认为是个和自己完全相反、搭不上关系的作家吧。然而,若就生活的层面而书,菊池拥有他所没有的强悍。或许正是这种相反之处,令芥川深感魅力吧。他说把菊池当成‘大哥’看待。想必的确抱有那种亲爱、或信赖的感情吧。尤其,在东京大地震发生前,他俩来往得很频繁。”
“大地震那时发生了什么事吗?”
“从那时起,菊池在文艺春秋的工作忽然变得很忙碌。或者该说,他的态度变成如此吧。目睹地震惨状的菊池觉得,到头来文学只是无用之物,并且也这么说出口。”
“啊……”
也有些东西“顶多只是有用”。究竟是好是坏,不可能单凭有用无用来判定。说穿了,婴儿的微笑或竹叶的颤动,对生存来说或许皆非必要。但是,如果说出那种话,——如果说出什么是无用的,到最后,所有的东西恐怕都会沉入朦胧暗影吧。甚至自己也是。
圆紫先生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另一方面,芥川的精神状态也每况愈下。”
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地震之前,芥川和菊池都还很年轻吧。二人都是年轻的天才呢。”
这句话发出明确的光辉。地下铁奔驰的声音,在一瞬间消失。圆紫先生定睛看着我的脸。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感慨良深的表情。
“是啊。这么一想,二人的亲密来往,好像只能用‘怀念’来形容了。”说着他指向我手边的资料,“正如那分年谱所示,芥川着有《点心》这本随笔集。”
我回顾影印资料。是大正十一年五月出版的。圆紫先生说:“那个书名,当初据说迟迟难以决定。芥川对菊池提及这件事。菊池问他集子里收了哪些作品。于是就有了《点心》这本随笔。点心在中文是‘填肚子的轻食’之意。菊池说,‘这个名称最有你的风格。’于是就这么决定了书名。另外你应该也知道‘我鬼’吧?”
“知道,是芥川的俳号【注:俳句作者的雅号。】。”
“菊池的作品中,有个短篇名称就叫做这个。是从在电车上让不让座的问题开始发挥的利己主义故事。结尾,菊池提及芥川的俳号,他写道,每次问起这个俳号的由来,芥川总是面带得意地解释:‘在中国,自我就叫做我鬼。很妙吧。’”
“我鬼先生就是自我先生。”
“是啊。而菊池,在春阳堂出版包含那个短篇的全集时,定名为——”
“《我鬼》。”
“对对对。那么,设计那本书封面的是谁?”
我觉得大师未免太观察入微了。不过,我还是姑且猜猜看:“是我鬼先生吗?”
圆紫先生莞尔一笑。
“标准答案。”
地下铁已接近茅场町。圆紫先生要在这里换车改搭东西线。穿过黑暗,窗子倏然大放光明。
“谢谢,今天让您破费了。还聊了这么多。”
圆紫先生一边说“哪里哪里”,仿佛要当作这席对谈最后的甜点,他说道:“对了,萩原朔太郎【注:一八八六—一九四二,诗人,运用口语自由诗完成近代象征诗,对诗坛造成极大影响。】有过这样的证言喔。你知道芥川每次都怎么称呼菊池宽吗?”
“怎么称呼?”
大师果然很懂得怎么结尾。他撂下一句话,便挥起一只手径自下车。电车再次启动。那句话留在我的耳中。
“我的英雄”。